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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安琦《子不语之雪藏花》 [打印本页]

作者: 喵喵    时间: 2015-9-1 11:46
标题: 安琦《子不语之雪藏花》

书名:《子不语之雪藏花》
作者:安琦
出版社:飞田文化
出版日期:2015年4月
女主角:鄂多海
男主角:

【内容简介】

他这回下山,要的不就是探探这些俗世之人的真面目?
可怎麽那些吃人不吐骨的阴险模样都还没见着,
一遇上她,他竟莫名其妙甘心留在她山下的小石板屋了?
当真是因愧疚让她失了狗伴?
这真不是一个大器又豪迈的大(……)该做的事!
原以为她与嬷嬷相依为命的生活该是再单纯不过,
哪知她们离群索居的原因竟是……

嬷嬷说,人生难得一真心,要她和他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到山村来。
寻祥和之徵的瑟珠只是藉口,
因为,山村几百年来流传以女祭山妖的事实背後真相竟是那般丑恶。
但她誓言回来!
只是,要翻过高山越过险岭,往返险峻雪地之间谈何容易?
固然有他同行,她却不想他因而殒命,一点也不想……






    楔子

    昔吐蕃国界,西北高原山区。

    起伏的山陵如三叉戟高插入天,入了冬的深夜,严雪随着强风由远处袭至,且仅落了一夜,便掩覆住了地表万物,放眼无垠的白茫,成了颜色尽褪的世界。

    某山堑处,背风坡上,一幢小小的老旧石板屋教绵厚的雪盖去半边,像极了个在大雪中驼着背的老叟,怕是不消几个时辰,就会被压断了腰,让雪给吞噬。

    石板屋的厚实木门被落了个大锁,绕屋一圈没瞧见有窗,只有墙面及屋檐边缘留了数个白天可透日光、夜里却会灌进寒风的缝隙。推敲这屋子的模样该是用来囤放物品,可此时里头却关了个活生生的人,且还是个花样年华、长相端秀的女子。

    因为寒冷,与一个时辰前她身子开始出现的磨人剧疼,所以女子原该温润的脸蛋显得毫无血色,两瓣应是朱红的唇,也悄悄褪成了残粉。

    额上泌满汗珠的她,两眼发直地盯住几步远的门板,身子蜷曲地侧躺在一张破旧的小木床上,且将自己裹覆在一床因为湿气而散发霉味的被褥里,双手则紧紧拥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她深怕下一阵疼痛再来,自己极有可能会就这麽昏厥过去,然後和她未出世的孩儿一起冻死在这无人闻问的屋子里。

    不过,在那宛若能撕裂人魂魄的疼痛再度来临之前,她更惧怕这时门外可能听见的任何声响,任何除了风声以外的声响。

    寒风若凄厉狼嚎,严雪如纷飞落羽,当银月没入山之背脊,食人巨物即出。

    无月之夜,自体泛光,长牙裂肉如摧花,强颔断骨若碎石,供以女子之躯与魂,得以弭除血染山头之恶咒。

    对她而言,那在她成长的山头流传了极久的传说,一直以来也仅止於传说,谁晓得如今自己竟变成了传说里用来弭除恶咒的活祭品。

    眼下,固然她怀胎足月即将生产,却仍被锁入这「供屋」,只因村人认定她是个与村外男子有着暧昧的不贞女子,死不足惜,用来供给山里的大妖正好。

    三天三夜过去,眼下饮水食物即将用罄,就算那传说中嗜吃女子的山中雪妖没有出现,她最终也会饿死冻死在这深山里头的不是?

    眼前浮掠过那一张张将她锁入供屋内的人们的脸,那些曾和自己一起生活过的人们啊,脸上除了恐惧忌惮之外,再无其它。

    唯一不同的,便是那个他,那个将一些小东西偷偷塞进她怀里的他,心头似是带着愧疚、最後还是眼睁睁看她被送入这屋子的他。

    他也是怕死的吧?只是要凡人,都怕死。

    「啊──」

    心头还想着几天前那一张张脸和经历过的事的同时,一阵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还要剧烈的疼痛,自女子的下腹漫开。

    口里咬着被褥一角,她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嘶吼;而就在腹部一个推挤的力道之下,她跟着感觉到一波波湿意随着麻木感,从自己的下体汩汩流出。

    她颤着手掀开被褥,瞧见那让自己捱了一日夜痛楚的、身上还沾着鲜血的白细娃儿就这麽躺在自己双腿之间。

    屏着气息,为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厥过去,所以就算下体已痛到无知觉,气力更在将孩儿挤出身躯的那一刻就已放尽,她却还是硬挤出一丝微弱力气拿来置放在一旁、那个他偷偷塞给她的剪子和布,一刀剪断了连在自己和娃儿身上的脐带,跟着用乾净的布为婴孩拭去血迹。

    只是,娃儿出了母体,并未若一般新生子般马上啼哭,只是静静地紧闭双眼,动都不动,连胸坎儿都不起伏。

    见状,女子一急,不由得开始对娃儿又是拍打,又是将之凑到脸畔听闻娃儿的心音。

    「别啊!别这样丢下娘,快哭!心儿快跳啊!」这娃儿该不会也同她一样吧?!

    隔着小小脆弱的胸膛,娃儿的心音几不可闻,看得那女子眼泪拚命流,深怕这娃儿才来到世上,就立即让老天爷收了去。

    「哇──」

    就在忙和了好一阵,当她探手将小婴孩拥入怀中不晓得第几回时,那紧闭着眼闷不出声的稚儿,这才终於像感觉到了娘亲的温暖,嘤嘤啼哭了出来。

    女子总算松了口气,极度虚弱地再次躺了下来,手里抚着娃儿脑心上有着一颗拇指大、呈现梨子状朱砂胎记的小头颅,此刻的她心里虽酸楚无助,但瞧进娃儿那纯洁无瑕的睡容,首次当娘的她也不由得笑了。

    而也许是太过疲累,在抱着初生娃儿又缩回厚被中之後,她便抑制不住那像狂潮般袭来的浓浓倦意,睡了去。

    只是,等她再次转醒,却是在耳畔响起一连串怪异声响之後。

    立时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渗进全身肌肤,她吃力地撑开眼,却见那原本上了锁的木门居然已被打开,而此时门边正站了个披覆着雪白斑纹兽毛的人,那高大体型,一见就知道是个男人。

    「你……是谁?」她问。

    因为屋门洞开,因此屋外大雪尽数吹了进来,那男子的背影融进了雪景之中,无法看真切;而他那被风扬起的长发下,一枚落在颈项上,像是红色烙印般的印记,也因此显得异常明显。

    半晌,对着默声的男子,她又问:「你是……」

    话犹未吐尽,男人便已缓缓转过身;这一转身,令她不禁屏息,因为那俊美面容是她从未见过的,恍若不属於人间;但他脸上冰寒无表情,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暖度。

    惊叹於此人出尘的外表之余,女子视线往下稍移,那一瞬,却让她的心跳戛然静止。

    那男人怀中居然抱着她前一刻才产下的娃儿!

    「你是妖!?别……别带走我的孩子,你该取走的是我的性命,是我的命!别带走我的孩子……」

    女子忍着生产後身子的疼痛,由木榻上半跌半爬地下了地,但在她哭喊着跟随男人脚步到屋外、走进雪地之中後,那从脚底窜升的冰冻,竟如同根根长针钉死了她的脚步,使得她一个踉跄扑进了雪堆里;待抬首,男人的背影已从她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中消失。

    第一章

    秋日沁凉风儿拂过树梢,将数日前已悄悄转黄的叶片带离半空,落向了地面,为半乾秃的草地覆上了一层金黄。

    萧瑟林木间,几只准备过冬的野鹿或动或静,试图在落叶里掘取仅存的绿叶草根;专注觅食的牠们,全然没注意到十数步远处,一处高高隆起的土丘上有一双利眸正盯注着。

    喔不,那双专注的利眸并非盯着那几只野鹿,而是越过鹿群,落在更远处的树林,那匍伏在树木後头,五匹正无声朝鹿群前进的灰棕色狼只身上。

    狼只熟稔的分工猎捕行动,在那眸子里看来犹如螳螂捕蝉;当牠们越来越靠近鹿群,近到只剩下咫尺,就待领头狼一个信号,狼群便要飞扑而出之际,那眸子的主人於同时快速地自土丘跃下,即刻朝狼群里一只中等体型的公狼奔去。

    只是,当公狼就在跟前,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疾箭就这麽窜过他眼前,那箭尾带起的风甚至划过他的鼻尖,疾箭最後神准地射中那匹公狼原本想攻击的目标——一只体型肥美的鹿。

    鹿的颈间中箭,哀嚎一声,两只前蹄高举,迅往林间狂奔而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自然惊动了其他鹿只,以及本想猎捕鹿只的狼群。

    霎时间,鹿和狼仓皇奔散,那令利眸主人不由得停下脚步,连前一刻满脑子的猎杀欲望,都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似地眨眼消散,换上的,是一股极度恼怒的情绪。 

    他怒眼望向箭羽来处,就见一团黑影从那处飞窜而出,极快速地朝受伤鹿只逃逸的方向奔去。

    那显然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而跟在牠後头奔跑的,是一条背着弓箭的人影。

    这人根本是叼走他已到口的猎物!没人能这麽做,没人!

    怒火烧上脑门,他一个转向,朝那即将从他身侧飞掠而过的人扑去;那人似乎没料到他会扑上来,应声被压倒在地。不过,因他的目标不是他,所以就算被扑倒,仍是极力挣扎;趁隙脱身後,旋即起身欲再往林中奔去。

    可恶!简直目中无人!究竟把他当什麽了!?

    那人无视的态度益发激起了他原就烧腾着的怒气,於是又一个纵身,再次将那人扑倒。

    这回一反前次,他用自己比对方高壮的体型优势,将之钉死在地面上,跟着一拳头朝对方蒙着布巾的脸挥去,不意对方速度更快地将头一偏,使得那狠劲尽出的拳头登时招呼在泥地上,痛得他蹙眉。

    咬牙闷哼的同时,他压制对方的力道却未因此而稍减,反倒一掌掐住对方的颈项,将之拉起拚命摇晃;然而也因为这粗鲁的拉扯,那人前襟不但被扯开,露出一大片雪白丰腴,连那始终紧覆着脸的布巾也跟着掉落。

    是个……女人!?

    头上戴了顶兽毛帽,帽子底下一张下巴尖尖、只有巴掌大的细致蜜色脸庞虽然有些脏污,却是精神十足,看来年纪应不出十五六;此时正拧着两道弯眉、怒睁一对水灵不驯大眼的她,像极了一朵在雪里怒放的红花,熠熠生辉到令他看了不舍移开视线。

    况且,他一直以为身前这人合该是名精於狩猎的男人。

    因为依她动作之灵敏、箭术之神准,以及藏匿在林间却不被他察觉的本事,再加上她那沉缓的心跳,这……对於一个普通人,甚至是才急速奔跑过、并正与他缠斗着的女子,是不可能有的。

    她应该要呼吸急促紊乱,却无;她应该要心跳如擂鼓,却全然没有。这实在太怪异。

    正当揪着她的他试着厘清心里不断浮出的疑问之时,忽地,一声声从远处林间传来的犬只惨嚎声惊着了那被他箝制住的她。

    她浑身一震,使尽全力推开身前恍神的他,待站起,便像焚了心似地往犬只惨嚎的位置狂奔而去。

    只是,等她来到那狗儿身边,为时已晚。

    那和她相处两年多、日夜伴着她在林间奔波打猎的忠诚夥伴,已被那回头来叼走中箭伤鹿的狼群给攻击得遍体鳞伤,颈间血肉模糊,眼瞧着仅剩一口气,躺在血泊中抽搐,并用无神的眼珠子望着她。

    见那惨状,前一刻仍生气勃勃的她,像是被抽走了魂似,双膝跪地,缓缓探出抖颤的手,轻抚那微弱呻吟着的狗儿,直至牠在她的注视下咽下最後一口气。

    「牠……死了吗?」尾随而来的男人瞧见这一幕,不由得问。他没想到狼群会回头,狗儿会被攻击。

    手上沾着狗儿鲜血的女子,原本还沉陷在深沉的悲伤里无法自拔,这会儿一听到男人的声音,就如同魂魄被招回一般,马上转过脸来。

    她怒瞪着他,缓缓站起,跟着三并两步朝他冲去,两掌往他厚实胸膛一推!

    「嘿,等等!你想做什麽?」他退了又退,紧盯住身前那似乎陷在狂怒情绪中的女子。

    没让他有机会闪躲,她又使劲推了几次,直到他背抵住一棵半倒的树;然後当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处传来一阵冰凉,才发现自己居然被铐在树干上了。

    这……动作未免也太迅速了!

    男子不由得乾笑两声,伸手想挣开那打造得有点粗糙的铁铐,但扯了几下,却只听见铿锵数声,腕间的拘束丝毫未松动半分。

    趁着男人被手铐困住的同时,女子从背着的小袋里头拿出一条捆兽用的绳索,将他一圈圈牢牢绑紧,而後再拿出手铐的钥匙,准备解开并取回手铐。

    只是,当钥匙开启手铐後,却发现手铐被绳索卡住,抽了半天仍抽不出来。

    她皱了下眉头,最後决定放弃取回手铐。

    「你该不会想把我绑在这林子里吧?」他问,不过在女子愠怒的眼神中,他已经得到了答案。「是你抢了我的猎物,而且我没料到那狼会回头将你的狗——」

    话声未落,女子已抡起拳头,本想朝那张有着高鼻梁、深邃轮廓、蓄满胡髭的脸打下去,却在离了几寸距离的位置,打住。

    「是嘛,这才对,人要认清楚是非……啊!」

    只不过,才收回手的女子非但没有打消挥拳的念头,反倒从身上摸出几枚铜币塞在指缝间,再使出吃奶力气朝他那张傲气凌人的脸颊挥去。

    那突出的铜币犹如刑具一般打在男子脸上,害他嘴角立时渗血,眼角泌泪。不过这可不是唯一的一次,就见女子立即曲膝,快速朝他胯下用力一顶!

    「你……噢!可恶……」痛死他了!这女人……

    男子瞪大眼,暴怒上身,原已挣脱身上的綑缚,然就在他不经意看进女子打完他後转身去抱那已经死去的狗儿屍体的表情时,不禁愣住。

    就见她抱起那因断了气而变得极沉的屍首,完全不管牠身上淌着血又糊了泥,将脸往牠身上一偎,那刹那间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

    是……悲伤吗?对着那只人称之为牲畜的狗,女人居然流露出人对自己同类才会有的情绪?

    这和他所知道的完全不同。自私的人类应该只会对同类有情,对同类有爱啊!

    当他企图分辨自己所不熟悉的情绪时,抱着狗屍体的女子已经走远。

    待他再回过神来,偌大的林中只剩他一个,还有远处依稀传来的狼嗥。

    ※       ※       ※

    在林间找了个偏僻宁静的地方,挖了洞埋葬了她心爱的狗儿,鄂多海回到步行约一个时辰距离、那栋孤单座落在山边河岸、离平日采买用品的崁儿村还有半个时辰远的小石板屋时,太阳已西斜。

    当她走近屋子外沿的矮石墙,就瞧见那正在屋前的鄂嬷嬷一脸苦楚又不知所措地对着脚下那一畦畦叶菜东倒西歪的菜圃发愣。

    於是她问:「又是哪一户人家的小孩来捣乱吗?」

    以往,这方圆数里仅她们一户,但不久前两里处多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娃儿每经过这儿,偶尔会作怪,不是朝房子丢石子,就是破坏菜圃里的作物。

    那户人家是从崁儿村里搬来的,所以想的、做的都跟村民是一样的。

    「不……不是,可能是我过午时在屋里打盹,鹿儿瞧着没人,就来偷吃吧。」好脾性的嬷嬷脸上漾着笑,却依旧不谙藏话,眼神略微飘忽,因而一下子就让鄂多海给识透。

    「我明儿就找他们理论去。」她迳自决定。

    「你这娃儿就这脾气,就说了不是,别去坏了感情。」

    多海自小性子刚烈,某回那家的娃儿来捣蛋,她当下便将娃儿给一拳揍扁,害得人家爹娘上门来理论,闹得这无人荒地杀气腾腾的。

    「那些人从没将他人的感觉往心里去,跟他们哪来的感情?」鄂多海呿道。

    看住鄂多海那一脸嫌恶之气,怕她又将人往恶字里想,所以嬷嬷不由得赶快将话题转开。「不说这个,你就别去打扰人家就是。小豹子呢?」

    以往多海出门打野味,那跟进跟出的狗儿总会在多海进门之前就先兜到她身边来,围着她讨摸摸;可今天见着了多海,狗儿却连个影子都没有,所以她觉得奇怪。

    望住那驼着腰、年纪已来到七十古稀、手脚不再俐落甚至有些僵硬缓慢的嬷嬷,鄂多海仅是吸了吸鼻,撇过脸答:「跟人跑了。」

    「跟人跑了?小豹子可比这每天升上来落下去的日头还忠诚,怎麽会跟人跑了?」

    「村里头的猎户赏牠一块油光闪闪的好吃燻鹿肉,牠就跟着人家跑了,咱们伙食差,没法跟人比。」

    撒谎,是不想老人家伤心,因为天天将狗儿揽在身边的嬷嬷,可比她更疼牠的;她是嬷嬷捡来养大的,小豹子也是,所以根本是将狗儿当成家里的第二个娃儿。

    而也怕自己一身血污被瞧见,所以鄂多海一回完话,便沿着菜圃旁的小径直直走到屋後,没在嬷嬷身边多逗留。

    屋後有门,一进门就是灶房和澡间,嬷嬷总会在她回来之前将水烧开,好让在外头奔波一天的她一回来就有热水可用。

    将弓和箭筒搁至灶房角落,并把两只早些时候猎到的野兔放到灶炉前的地上,从灶上大锅里取了热水,提进了澡间,混着冷水注满那木色暗沉斑驳的浴桶,再褪去一身脏衣,泡进了浴桶里。

    「小豹子肯定是贪玩,跟人家的狗跑了,等牠想回来一定会回来。」

    当她还在浴桶里发愣的同时,那原本在屋外的嬷嬷已经走进屋里,隔着澡间的小门对里头的她说。

    ……回来?死掉了的还会再回来吗?不可能了!她亲手埋葬在林里的小豹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了。

    都是那男人!那长得像深山野人的男人!若不是他绊住她,小豹子就不会被狼给咬死。

    聆进老人的话声,鄂多海一路压抑着的情绪,这时再也抑制不住地宣泄出来。她又气又伤心,拿起擦身的湿布就往脸上一摀,将眼泪鼻涕及压抑的呜咽声全堵在喉头,除了她自己,谁都听不见。

    半晌,等情绪稍稍平复,她忽然想起一事,於是闷着声对外头嚷:「嬷嬷!我方才看柜子里的药好像没了,明儿一早我就去村里帮您带些回来,顺便把前些日子存下的兽皮拿去换些粮。」

    日子过得快,再过不久天气便会转冷,眼看就要入冬了,缸子里的粮都要见底,不补粮不行。

    且老人家有宿疾。也许是穷,早年没注意保暖,所以给这高原上的天气冻着,因此她那常年呈现暗紫色的手脚末端,不仅仅只是血路不通、犯僵硬,偶尔还会听她喊疼,所以那些通血脉活经络的药草少不得。

    她原以为老人家还在澡间外头,但她嚷完之後却不闻有任何回应,因而她只好继续洗着身子,洗完後顺便清洗那些脏污衣物。

    她这头正忙和着,因而小石板屋前来了个人,她并不晓得。

    在和鄂多海讲完话之後,鄂嬷嬷听到了屋前有声响,便踩着蹒跚脚步往屋前去。

    她们这屋子离崁儿村有段距离,且又不在行旅会经过的便道上,除了附近偶尔来捣蛋的小孩们,一年半载的,通常不会有人上门来。细想了想,最近的便是两年前那一回,一名迷了路的旅人来问路。

    「请问……」一瞧见鄂嬷嬷从门内走出,那在外头张望了好一会的男人这才出声。

    「您迷路了吗?」

    「我……」萨遥青转着眼珠,思考着该怎麽回答。

    「还是被打劫?」鄂嬷嬷倚到门边,半开着玩笑,揉揉老眼,开始细瞧起那看来相当面生的高大男人。

    脸上爬满胡髭的他两颗眼珠子黑黝黝,一头张扬的长发连紮个辫儿都无,只是任由披泻在身後,让风吹得一团乱。

    而他那一身尺寸显得有些过小的暗色布衣,有些破烂,不但遮不住他精壮的体格,连胸前结实绷紧的肌理和精瘦的腰间弧度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年轻男子有着她此生未见过的好体格,应该是在山上生、山上养,才会如此浑然天成。

    此时他肩上还扛了头不知是什麽的动物,让她更觉奇怪的是,这男人居然赤脚没穿鞋?这便是她为什麽会问他是否被打劫的原因,虽然以他这般强壮的体魄,就算有山贼,怕也不会将之当成打劫对象,因为看来就挺棘手。

    「哈哈,不是啊老嬷嬷,我是来找这手铐的主人的,那姑娘住这对吧?」男人爽朗地笑了两声,并似习惯性地凑着鼻子对屋前嗅了嗅。

    属於那女子的味道是到这屋子前为止没错,所以他确定是这里。

    看了眼男人手上拿着的铁铐,鄂嬷嬷端着脸,又问:「那是咱们多海的东西,您捡到的?」

    这时一阵风吹来,扬起男人不羁的长发,鄂嬷嬷不经意间睇了下他发下的侧颈一眼,先是瞠大了眸,但也仅是一瞬,便又回复原来的眯眼。

    眼前这老人外表虽有村间无知老妇的憨,但从她打量自己的细腻眼神,男子知道她不仅是个普通老人家。「喔,不是,是她借我用的。还有,她忘了她的鹿。」

    说完,男子便将肩上扛着的鹿屍啪答一声往地上一丢。

    ※       ※       ※

    洗完身子,鄂多海从澡间出来,才走至屋子前厅,看见那独自坐在她家椅子上、躁动地左看右望,手里却端了只杯子,状作斯文呷茶的男人时,她差点没掉了下颔。

    「你……你怎麽会在这里?!」应该说,他怎麽会跟过来的?

    在埋完小豹子之後,她心头虽仍激动,但想想那男人固然高壮,若狼群返回,被绳索绑束住的他肯定连保护自己都无法,说不定马上就会被攻击撕咬入腹。

    虽然那样可以泄了她心头之恨和帮小豹子报仇,可对那男人而言却极不公平且残忍;若真要处罚他,好歹也给根棍棒。

    所以她折返了,远远拿着弓箭就往他身上的绳索射去,锐利的箭头准准划过绳索却不伤及他身,绳索虽未马上断裂,犹留一半,但只要他用点力气就可以挣断。

    而那手铐事实上她已开启,是以只要挣断绳,就等於自由了。

    所以他可以逃脱,她并不觉有异;她惊讶的是,在他可以自由行动之前,她老早已经离开林间,且走得远了。

    那麽他是如何知道她的去向,还直直来到她家大门口的?

    「你告诉我的,你忘了?还有,我以为你不会说话呢。」在树林里时,他没听她吭过一声,还以为她是个哑子。男人放下杯子,朝她咧开一口白牙。

    「我什麽时候告诉过你了?」见鬼了,且鬼还跟上门了。鄂多海瞪住那被搁置在地上的鹿。那鹿并非她射中的那一只,眼下这一只大多了,且颈上无箭伤;先前她并没瞧见他带有任何猎捕工具,莫非他徒手擒鹿?不过,不管他是怎麽办到的都不是重点。「带着你的鹿,快滚!」

    害小豹子丢了命的家伙,她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到!

    「原来你和萨遥青公子真的认识。来者是客,怎麽才进门就赶人?而且他为了还你东西、帮你送鹿,还弄得一身脏。那鹿可重的呢,人家还大老远扛了来。」一刻钟前才招呼男人进屋的鄂嬷嬷,不晓得又到屋後做了什麽,回过头来时刚好听到鄂多海在对男人咆哮。

    多海纵使性子烈,可这龇牙咧嘴的模样却极少看到,以往都只是冷眼相对,所以要不就是这男子严重招惹了她,要不就是他犯了什麽不可饶恕的错。

    「嬷嬷说得对啊,来者是客,而且外头天色也暗了,嬷嬷怕我迷路掉进河里,还说了要留我过夜,我睡柴房无所谓的。」萨遥青忙搭话。

    「留你过夜?」一听,鄂多海瞪大了眼珠。

    天哪!怎麽才洗个身出来,就多了这麽一个大麻烦?虽说她们住在个偏僻的无毛之地,少见人影,可也不会这麽没防人之心啊。

    而且还什麽萨遥青公子!这男人根本就是个野人、粗人,可恶至极的人!

    「我们家没有柴房。如果您不介意,睡前厅里可好?我们还有一些多出来的被褥。还有,这个您试试合不合脚,这是我之前在村里接的针线活,爷儿的鞋还不回去,留着咱女人也不能穿。」原来老人回屋内是去拿那东西,她朝萨遥青递出一条湿布和一双有点旧却还算乾净的布鞋。

    事实上,老嬷嬷留人自然有她的理由。一方面是她瞧他眼神单纯,举止直接不带拐;依她识人的经验,他便不似个歹人,留上一夜不打紧。另外就是,她和多海住在这山边,常常都只是鹏鸟飞过狐狼走过,再不添点人气,怕就要变成鬼屋了,有人上门来热闹热闹也好。

    「鞋嘛,还能穿,怎就还不回去,喜新厌旧不成?你们人就是这样。」萨遥青一边随口应着,一边拿湿布将脚随意擦擦,跟着便将鞋套在脚上。虽然他赤脚习惯了,但既然来了这里,便得「入境随俗」。

    挑着了他的语病,鄂多海接道:「我们人?是啊,我瞧你就人不像人,兽不像兽,嬷嬷可不可以把他……」

    「对了,你那狗儿——」

    啪!鄂多海一听到萨遥青提起小豹子,直接反应地就将前一刻还捏在手里擦湿发的布往他脸上甩去。等他抓下那块布,又要开口之际,鄂多海已到了他身後,跟着胳膊往他颈子使劲一束,脸贴到他耳畔,用只有他俩才听得到的声音威胁道:

    「别提我的狗。再提,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聆进她的胁迫,这回萨遥青非但不生气,唇角反倒微微勾起一道玩味笑意,眼角带着戏谑的妖邪之光。

    现在提起那狗儿,和扛了头鹿循着她的味儿大老远跟到这里,原先是因为他心里似乎有那麽一丁点、丝微的、小到像蚂蚁一样的歉意;因此他在林子里思索了半天,想着若当时他没绊住这女人,那狗儿可能现在还活蹦乱跳着。

    还有就是这女人的高超猎技和刚强不驯的性子着实吸引了他;他萨遥青活了八百年,从来没人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捋他的须,眼前这女子居然用她那细不堪折的手臂勒住了他的颈项,威胁要扭断他的脖子?

    哈哈哈哈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哪!她怕是不知道,只要他施那麽一点点力气,就可以轻易把人头捏爆。

    却不晓得怎麽搞的,他就是对这个和他既定印象中原本该是手无缚鸡之力、形象却完全相反的女人,感到万分兴趣。

    就好比那只从他手中侥幸逃走的狼,她更似个具十足挑战性的猎物,只那麽一瞬间,就揪住了他喜猎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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