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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紫玉轻霜《山上人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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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16-1-13 12:28
标题:
紫玉轻霜《山上人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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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6年1月5日
内容简介:
蓝府千金恋上骄傲自负的行医大夫,
原想一扑二亲三装病,小露香肩诱动情,
谁知他摸到手便走,难道是瞎了眼吗。
一场让您又哭又笑的女子追夫记,不容错过喔!
池青玉不知道,为什麽他喜欢她那麽难,别人都可以谈婚论嫁,
但他没有资格,甚至他都已经跪下恳求了,却连对她好的资格都没有。
可他曾经答应过蓝皓月,无论发生什麽、无论别人怎麽说,
他都不会放弃她,他都不会抛下她不管的,如果她爹不答应他们的婚事,
他就带她一起走,天大地大,不可能找不到他们容身的地方。
她说:「你那麽不解风情,哪天我如果自己走掉就不要你了。」
他说:「若你真的走掉了,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她说:「那我要是不回来,永远不回来呢?」
他说:「你若是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我会自己离开。」
第一章
池青玉与蓝皓月两人小心翼翼地爬至山顶,此处夜风疾劲,山崖上空旷寂静,池青玉拉住她的手往前走了一步,道:「你将这里的地形跟我说一下。」
「好。」蓝皓月环顾四周,顶上全无容身之地,前方一块突起的岩石斜伸在半空中,与对面的山峦相对耸峙。
此时顺着风声传来了呼喝,像是有人在沿着他们上来的路往这里进发。蓝皓月才极简单地说了一下山顶的地势,便又听到了铃声飘荡。
「青玉,好像有人上来了!」她紧握着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池青玉迅疾解下腰间青缎,递到她手中,道:「将你的腰间缎带也解下接起。」
蓝皓月二话不说便依照他所说而做,在他的指点之下,运力抛出缎带,缠在对面山岩边的古松上。
「跟我来。」他攥着她的手,以竹杖触及悬在半空的缎带,确定了方向。
凉风扑面,卷乱了蓝皓月的长发,再往前一步,脚下便是暗黑深渊,她回头一望,却见古树之间衣袂飘飞,芳蕊夫人已带着人掠向山顶。
她虽不惧厮杀,但站在这山崖上却觉生死莫测,像是要被吸向无穷无尽的黑暗,「要怎麽过去?」蓝皓月有些胆怯。
他抱住了她,摸着她的手臂,放在了自己的腰间,又抚上她的眼,道:「不要怕,有我在。」
蓝皓月一怔,才刚刚闭上双眼,便觉腰间一紧,竟被他牢牢揽住,纵身跃向前方。
风声萧飒,蓝皓月只觉身子忽的下沉,整个人已经不受控制,但随即又觉池青玉手上发力,带着她攀上了半空中的缎带,借势疾掠而前。
却在这时,又有一阵寒风自後方袭来,直冲向两人後背。蓝皓月在仓皇之间睁眼回望,但见一道彩练如翻卷的浪涛般卷至眼前,她大惊失色。池青玉却带着她在半空中侧身旋转,袍袖一震,正撞上那道彩练,霎时间一股内力拍天而来,将两人震向後方。
身後便是对面的山崖,蓝皓月足踏缎带,抓住池青玉倒掠至那棵古松上,谁知松枝禁不住两人的撞击,竟从中折断。池青玉反手一剑刺进山崖,手腕一震,将蓝皓月抛向身後。她跌至山崖上,才一清醒便飞扑过去,刚到崖边,只觉身前青影晃动,她不顾一切地伸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
池青玉是借着力才纵上山崖,一时收不住身,便带着她一起倒在山顶。
「青玉。」蓝皓月颤抖不已地抱着他,双腿发软,似乎还未回过神来。
他咬牙撑着剑站起,扶着她道:「没事,快走。」
说话间,背後风声凄厉,芳蕊夫人已掠过山崖,朝着这边追来。
两人不及喘息便朝前飞奔,越过茂密树林。蓝皓月找到了下山之路,带着池青玉飞速而去,夺梦楼的其他人尚未及赶到此处,她在匆忙中也不及分辨东南西北,只顾往山脚奔跑。好不容易下得此山,前方茫茫,唯有一条小道曲折延伸,也不知前方是何等情形,又会不会有夺梦楼的埋伏。
蓝皓月正在踌躇间,忽听池青玉道:「皓月,前面有人来了。」
蓝皓月一愣,望不见前方有什麽人,但池青玉却紧握古剑,指尖紧绷。过不多时,自那小道远端果然传来阵阵马蹄,蓝皓月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装束,只得连连後退。可夺梦楼的人亦朝这飞速追来,她见後方火把迫近,心中焦急万分,一震手中剑就想杀上前去。
恰在此时,前方的马队已行至近前,为首之人藉着月色望到了路边的两人,不禁道:「原来你们到了这里。」
蓝皓月闻音诧异,仔细一看,那人身穿苍黑道袍,面目清雅,正是青城派掌门卓羽贤。
「卓掌门!」她又惊又喜,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鸿千,你带人护着两位。」卓羽贤说了一句,便策马朝着夺梦楼追兵飞驰而去。
鸿千随即带着众人策马护着蓝皓月与池青玉,不敢有所闪失。
芳蕊夫人带着属下已追至山脚下,眼见前面人影晃动,不禁急勒缰绳,策马停驻。卓羽贤端坐马背阻在道中,朝着她淡淡道:「芳蕊夫人,你先是乱闯我青城派,如今又想要在湘楚一带作恶不成?」
芳蕊夫人见是他,不由冷笑一声,「卓羽贤,我夺梦楼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插手。上次没毁掉青城,实在让我懊悔至今,如今你又出现在我面前,难道是准备送上门来吗。」
卓羽贤盯着她蒙着纱巾的面容,缓缓道:「我青城派乃是数百年的基业,你这妇人自身行为不端,怎有资格骚扰我派。」
「数百年的基业,只怕都不知是怎麽来的吧。」芳蕊夫人笑了起来,「别说是你了,就算是广玄真人也不过是个老糊涂。我夺梦楼虽然名声不好,却是实实在在、不作虚假,总好过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小人。」
卓羽贤浓眉紧蹙,厉喝道:「竟敢在我面前诋毁先师,再不住嘴,休怪我对你出手。」
芳蕊夫人愤然扬起长袖,斥道:「早就想取你性命!」话音未落,两道彩练狂卷而出,如软剑般扫向卓羽贤咽喉。
卓羽贤身形一侧,拔剑出鞘,寒光一闪便挑向彩练。剑尖甫一触及,那两道彩练便越旋越快,意欲将其手中剑搅个粉碎。卓羽贤手腕一震,剑势如行云流水,非但未让彩练缠住,还划出道道弧光将自身护在中央。
芳蕊夫人冷笑一声,身形纵起,如彩蝶般掠向马背上的卓羽贤,其身後随从亦全数散开,将他团团围困。
卓羽贤单手一按马背,飞身出剑,直刺芳蕊夫人掌心。她拂袖旋身,长袖卷向卓羽贤腰间。卓羽贤左手一擒,恰将那长袖紧紧扣住,两相抗衡之下,长袖顿时断裂,芳蕊夫人肩前彩练一收,身形急速後掠,卓羽贤足蹬道边枝叶朝着她後背攻去。
此时夺梦楼属下一齐扑上,想要拦阻他的剑势。卓羽贤身子急旋,白芒飞闪间鲜血四溅,那些属下纷纷倒地不起。
芳蕊夫人怒极,返身出掌,十指如爪,直抓向卓羽贤剑尖。卓羽贤猛一运力,剑尖刺中她手掌,但芳蕊夫人凤眼含煞,竟趁势飞起一道彩练,牢牢缠住了他的右臂。
「夫人!」远处一声疾呼,正午踏着山崖直掠而下,远远望见卓羽贤已被彩练缠住,迅疾将手中烈焰刀朝着他後心飞掷过去。
却在此时,不知何处飞来一物正击中来势汹汹的烈焰刀,刹那间火星迸飞,烈焰刀斜飞出数丈开外,直刺进山岩去了。
卓羽贤双眉一锁,右臂一震,将彩练震至粉碎,身形前冲,以手中剑抵着芳蕊夫人右掌步步紧迫。正午已赶到近前,斜里抽出烈焰刀,猛然间便砍向卓羽贤後腰。卓羽贤发力一抽手中剑,反手一掌正中他肩头,而此时芳蕊夫人却旋身飞起,指如弯钩剜向卓羽贤咽喉。
卓羽贤身形闪避,这时但觉身後劲风袭来,他才想回头,却见一道剑光惊破黑暗,直落芳蕊夫人肩头。芳蕊夫人本已欺身而上,一心想要夺取卓羽贤性命,此时已不及收手,被一剑穿透肩膀,顿时血流如注,卓羽贤趁势出掌,将她打得向後飞出。
正午冲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才让她在撞上岩石的前一刻止住了身形,但她已经伤重不能还击,捂住右肩,喘息着盯着前方。
有一人自卓羽贤身後闪出,手中短剑滴血,躬身向卓羽贤道:「掌门师伯,星川来得迟了一步。」
芳蕊夫人银牙紧咬,盯着眉目温和的厉星川,久久不能言语。
正午怒道:「又是你,枉你们自认为是名门正派,却也做这等偷袭之事!」
厉星川持着双剑,挺身上前一步,朗声道:「你方才以烈焰刀掷来,岂不是也一样暗箭伤人。」
正午还待驳斥,芳蕊夫人身子一晃,按住他的手腕,颤声道:「不要多说,走!」
「夫人,你……」正午一怔。
她又以怨毒的眼神扫视卓羽贤与厉星川,随即足尖一蹬,孤身纵上枯枝,朝着远处掠去。正午愤然收刀,只得追随而去。
「师父!」鸿千带着众人赶至近前,见到厉星川不禁一怔,「厉师弟,你不是跟从泰一起去找唐门的人了吗,怎会赶来这里?」
厉星川笑了笑,道:「张师兄与他们同路,我想着还是与你们一起返回青城更好,便追了上来,却不想在这里遇到这场争斗。」他说至此,望到了人群中的蓝皓月,便遥遥道:「蓝姑娘,别来无恙。」
蓝皓月也未曾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他,一时之间有些错愕。他却上前道:「怎麽,多日不见,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不是、不是。」蓝皓月忙道:「只是没想到又在这见到你。」
池青玉扶着她的手臂,道:「厉兄次次都能救人於危难之中。」
厉星川微微一笑,「哪里话,要不是你出手击中了那正午的烈焰刀,掌门说不定要被那奸贼所伤。」
卓羽贤哦了一声,转而望着身後,月光下有青白相间的剑鞘斜刺入地。
鸿千飞奔过去,用力抽出剑鞘,捧回到他面前,道:「师父,刚才正是这位池道长闻音出手,才击飞了那柄刀。」
卓羽贤接过剑鞘,轻轻一拂上面的尘土,交给了池青玉,颔首道:「多谢。」
「上次有劳掌门替青玉疗伤,这一回晚辈只是举手之劳,又何必言谢。」池青玉谦和道。
蓝皓月眼里带着笑意,望向池青玉,道:「这回芳蕊夫人只怕不能再为难我们了。」
卓羽贤气定神闲道:「她受了我一掌,又中了星川一剑,就是不死也要元气大损。」
「师父,不如让我们围追堵截,将夺梦楼余孽一扫而空。」鸿千跃跃欲试道。
卓羽贤摆手道:「不必了,这里山形复杂,芳蕊夫人虽伤,但她另有属下,也有可能埋伏在暗中就等我们过去。眼下最紧要的就是确保蓝姑娘的安全,等她离开了此处,我们再去围剿夺梦楼也不迟。」
蓝皓月不安道:「多谢卓掌门。」
「不必如此客气。」卓羽贤转而向池青玉道:「青玉,我曾听星川说到你的剑术,今日你虽未出剑,但能闻音定位也很是不易。若你有空,可随我至青城,我们好好切磋。」
池青玉怔了怔,赧然道:「卓掌门谬赞了,青玉只是学得神霄宫武艺之一二,修为尚浅。本来前辈盛情相邀,晚辈当不得拒绝,但因为还要陪着蓝姑娘去衡山,只能以後再向卓掌门请教。」
「看来你对送蓝姑娘之事还真是执着。」卓羽贤抚须一笑,「此处离衡山还有些路程,为免夺梦楼再来侵犯,你可与蓝姑娘跟我们同行,等到了衡山,我们再返回青城。」
池青玉微一忖度,方才若不是他们到来,只怕仅凭自己一人很难保全蓝皓月,因此答应了他的邀请。
卓羽贤见众人都已劳累,便建议池青玉先随他们赶往前方村镇,待到天明後再进城。
想来芳蕊夫人确实受了重伤,这一路上再无夺梦楼的人出现。卓羽贤带着众人行在前面,蓝皓月与池青玉同骑一马,慢慢地跟在最後。
天空浮云散去,月华清如湖水,她倚在他的肩前,悄声道:「青玉,遇到你以後,我经历的事情比以前十几年间的都多。」
池青玉低头道:「又让你受苦了。」
「我不是怕苦。」她扶着他的手臂,微微侧过脸,「我是说,我很高兴遇到你。」
池青玉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遇到我,尽是艰难险阻。」
「那我也高兴。」她见前面的人都没往後看,便蹭了蹭他的脸颊,「只是这一路去衡山,我们就不能只是两个人了呢。」
他垂下眼帘,道:「没事,就算是有别人在,我也只听得到你的声音。」
蓝皓月的心突突直跳,握着他的手指,想到方才不惜生死地跳崖逃生,只差一点他就要坠下深渊,又是一阵後怕。她紧紧扣住他的手心,道:「青玉,你要答应我,以後不能再不顾一切地救我。」
他静了静,道:「我只是想着不能让你掉下去。」
「那你就没想过自己掉下去会怎麽样?」
池青玉淡淡地道:「至多是死。」
她心间一坠,反手捂住了他的嘴,急道:「现在你有了我陪着,难道还不愿意好好地活着?」
池青玉自入道後,便对生死看得极为淡漠,如今被她这一质问,恍惚间竟有了浓浓的牵挂。
之前只想着不能让她受伤、不能让她死,但现在一想,若是自己坠入深渊,之後便再也无法听到她的欢声笑语、再也无法触及她柔柔的手指,甚至再也无法感受到她近在身边的呼吸,这一时间,平静如水的心田竟涌动了万般涟漪,久久不能停息。他忽然很想永远永远留在她的身边,挽着她的手、听着她的话语,走没有尽头的路,哪怕看不到光亮。
「我想。」他在蓝皓月身後低声道:「想要活着,跟你一起。」
青城派众人在行路时不会喧譁,个个肃穆凝神,风中传来後方的窃窃私语,虽听不到那两人在说着什麽,但凭感觉也知晓定是属於他们自己的话语。
卓羽贤充耳不闻,扬鞭行在前方,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就对这些小情小爱看得透澈。鸿千等弟子却面露尴尬,也有人带着羡慕之意想要朝後看。
「不要多管闲事。」卓羽贤并未回头,却彷佛能察觉到门下弟子的一切心思。
刚想探个究竟的弟子急忙敛目端坐马上,不敢再有造次。
厉星川扬起脸望着远方,带着些许的笑意,伸手自道边摘下一片薄玉般的碧叶放在唇间,慢慢抿着,似乎可以从中品嚐出想要的味道。
◎ ◎ ◎
自从到了粤湘交界的宜章,时间就好似过得格外快,他们在此休整了一天後,即刻启程朝着郴州前行。
因周围始终都有青城派的人在,蓝皓月也不能与池青玉太过接近,独处无聊时,曾找到厉星川问及张从泰为何要与唐门的人一起上路。
厉星川叹道:「大约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太过单调。」
「你又不是沉默寡言的人。」蓝皓月抿唇笑了起来,眼睛亮闪闪,「我知道了,定是寄瑶表姊想让他留在身边。」
厉星川看着她,忍俊不禁,「还是你了解她。幸好张师兄是俗家弟子,不然我怕掌门知道了会大怒。」
「啊,对了,你们青城派的掌门都得是入道之人才可以做吗?我听说以前的廖掌门也就是那位广玄真人,他有好几个弟子,但最终还是卓前辈继承了他的位子。」
厉星川望了望前方,道:「廖前掌门曾有三位弟子,除了现在的卓掌门之外,另有张师兄的爹爹张鹤亭,还有就是我的师父了。」
「不是还有个姓叶的吗?」蓝皓月不假思索道。
他皱了皱眉,「蓝姑娘,这是青城派的忌讳,不要再说他了。」
蓝皓月呐呐道:「好吧,我知道了。」
「其实也并没有规定说非得要入道之人才可以继承掌门之位,只是前几任掌门都是如此,大约能恪守清规的人更被看重吧。」他说着,带着笑意看她,「说到这里,池兄弟亦是道家弟子,如今却与你很是亲密,他是否已经还俗了?」
「还没有。」蓝皓月也不知为何就着急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其实、其实他本来就不算真的出家,他们不是有个什麽仪式的吗。」
厉星川眉尖一挑,「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他随即又道:「那你是准备带着他回去禀明令尊大人了吗?」
蓝皓月脸上红红,「是呢。」
他微微笑着,注视着她的眉眼,道:「此去恐怕要费些心思,可惜我要跟随师伯行事,恐怕不能帮什麽忙了。」
「你们是回青城去吗?」
厉星川想了想,道:「听师伯昨天的意思,像是还要追寻芳蕊夫人。夺梦楼向来神出鬼没,江湖中甚少有人知晓他们真正所在之处,这次趁着她重伤,或许倒是个一举歼灭的好机会。」
蓝皓月道:「若是以前,我定会跟你们一起去,只是我现在却不想着这些了。」
厉星川不经意地一笑,「蓝姑娘,你还未成亲,就俨然是贤妻良母了。」
蓝皓月脸上绯红,心却是暖暖的。
因神霄宫与青城派皆属全真道教,池青玉与卓羽贤虽年纪相差不少,却也能在路途中谈到一处。他们所说的那些玄之又玄的道理,在蓝皓月听来自是深奥莫测,难以理解,但她还是会默默地跟在一边,似乎觉得只要是他喜爱的东西,便都是这世上难得的瑰宝。
厉星川曾问她:「你对这些也有兴致?」
她只是抿着唇笑,并不回答。
自从过了郴州,离衡阳就越来越近了。沿途的方言渐渐熟悉,蓝皓月的心忽而欣喜,忽而忐忑,也不知爹爹是否留在衡山,又该怎样对他开口。
树叶初初泛黄的日子,晴空无垠,有雁群在白云间徐徐飞去,留下淡淡痕迹。再往前,便是衡阳了。
卓羽贤本是要探查夺梦楼才离开了青城山,如今见蓝皓月与池青玉已经接近衡阳,知晓不会再有危险,便准备带着厉星川等人再往东进赣,寻找芳蕊夫人的下落。
「你们要是击溃了夺梦楼,回去的路上可以到衡山来做客。」蓝皓月道。
厉星川看着面前的一对人儿,道:「如果你到时还留在衡山的话,我或许会来讨一杯喜酒。」
「你胡说什麽呢。」蓝皓月见众人都在近旁,不禁有些羞赧。
卓羽贤听到了,微微蹙眉道:「星川,不要乱开玩笑,柏臣是个守旧的人,你这话要是传到他耳里,只怕要惹人不快。」
厉星川忙道:「是,掌门。」
待池青玉拜谢过卓羽贤之後,青城派的人便跟着卓羽贤掉转马头,朝着东面官道飞驰而去。金色朝阳下,一行人黑衣肃穆,转眼便消失在道路拐弯处。
池青玉静静听着马蹄声远去,许久才转过了身子,神色有些寂寥。
这些天来一直没有两个人独处的机会,蓝皓月微笑着拉过他的手,却见他不甚欢喜的样子,不由诧异,「因为他们走了,所以你闷闷不乐?」
他摇摇头,自肩後取下竹杖,伸长後握在手中,道:「不是,我并没有不快乐。」
蓝皓月已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情绪低落时是不肯多说话的,便也没再追问。
池青玉跟着她走了几步,却又忽然收起竹杖,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一样轻声道:「其实路平的话,我也可以不用竹杖。」她茫然侧脸看他。他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将竹杖置回肩後,扬起微笑道:「你带我走。」
「好。」蓝皓月不知他为何突然要这样,只好带他慢慢走向前方。
◎ ◎ ◎
抵达衡山附近的时候,天色渐晚。长空无垠,夕阳西下,远处田野中有农夫正在归家,这一切都是蓝皓月往日最最熟悉的画面,如今看在眼里,却有着极其不一样的感觉,因为以往都是自己走的路,现在却有了另一个人陪在身边。虽然他看不到被洒上淡淡金色的大地,但他的手始终在她掌中握着。
风自衡山吹来,卷起了他的衣衫。昨天在衡阳城中,蓝皓月让他换下道装,如今的他,天青长袍、丝白斜襟,与以往的样子相比,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温和。
他起先并不太情愿换便装,蓝皓月央求道:「你不觉得老是穿一样的衣服没趣吗,这身很好看啊。」
他踌躇片刻,明白了她究竟为何要哄自己换上别的衣衫,於是才答应。
「青玉,那边就是烟霞谷了。」她拉住他的手,指向远处那青黛深处。
池青玉眉间渐渐舒展,带着笑意道:「是你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嗯。」她轻轻握着他的手,仰起脸看他,「青玉,我住的地方有好多小雀儿,牠们听到我吹的曲子就会飞下来吃米,等我们回家後,我将牠们唤来给你玩。」
「好。」他脸上还是含着微笑的,眼睛里尽是苍茫,忽而道:「皓月,你爹是个怎样的人?」
蓝皓月一愣,踌躇了半晌,才道:「很古板,总是自以为是……我这样说了,你是不是又要怪我不敬长辈?」
他似乎有所出神,过了一会儿,道:「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总是跟他吵架,这样对两方都没好处。」
蓝皓月沉默了,这些天来,沉溺於初初得到池青玉的欢喜中,即便偶然会想到爹爹,却总是刻意去转移注意,可如今他提及这点,竟让她的心绪忽的低落了下去。
「等回到烟霞谷,不要再意气用事了,好吗?」他伸手,摸到了她的头顶,听她还是不吭声,便有意笑了笑,「小孩子,你什麽时候才会真正长大?」
「不准这样叫我。」她忍不住一晃身子,避开了他的手,心中还是纷乱的,不禁道:「你现在老是帮着我爹来教训我,等到见了面,会不会一起对付我?」
池青玉蹙眉道:「我与蓝前辈又不相熟,怎会合夥对付你。」
蓝皓月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道:「你一本正经的时候就跟他像极了。」
他忍不住笑道:「难怪你以前讨厌我。」
蓝皓月哼了一声,抓着他的袖子,忽而忧心忡忡起来,「青玉,你有没有想好怎麽跟我爹说?你也知道,他脾气不太好,你有时候又不愿意讨人欢喜。」
池青玉微微一怔,静静地想了片刻,道:「你放心,我知道应该怎麽做,不会惹恼他。」
「那就好。」蓝皓月就怕他还是孤傲不肯低头,如今听他这样说了,才算高兴起来。
为避免在路上碰到祝融峰上的那些师兄、师弟,蓝皓月特意带着池青玉走着小路。身处幽幽林中,两侧尽是松柏,蓝皓月握住他的手,道:「等会儿到了烟霞谷,我先进去看看,你等我出来好吗?」
池青玉缓缓随着她走,「皓月,你只消说我是送你回来的就可以,别的以後再告诉你爹爹。」
蓝皓月怔了怔,道:「可是他迟早要知道啊。」
「先不要节外生枝。」他低声道。
蓝皓月无奈地应了一声。
此时但听松林深处马蹄声疾,有两男一女策马而来,均是肩负长剑,神色焦急。蓝皓月一怔,急忙迎上前去。
为首的少年见了她,不禁又惊又喜,叫道:「皓月姊,你怎麽回来了?」
蓝皓月顾不上回答,只是问道:「你们这麽匆忙是要去哪里?」
另一少女抢着道:「刚才接到飞鸽传书,说是树安与几个小师弟遇到麻烦,他受了伤,带着其他人一路逃回,我们正是要去帮忙。」
蓝皓月一惊,「遇到的是什麽人?」
少年摇头道:「想来是时间紧急,纸条上并没有说,只是写着在临溪镇郊外。」
蓝皓月想了想,道:「那我爹呢?」
「师父不在谷中,前几天听说你正往衡阳赶来,大概是去找你了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往不远处望去。池青玉牵着白马,静静站在路边听着他们的对话。
蓝皓月回头望了望,快步走过去,低声道:「青玉,我爹不在这里,我想与他们一起去接回树安师弟,你就在这坐一会儿,等我回来。」
池青玉蹙眉道:「那我跟你去,万一路上再遇到敌手,你们本就带着受伤的夥伴,更是落了下风。」
蓝皓月虽一向仰慕他的剑术,但想到从这到临溪镇虽然不远,但道路崎岖,他行动起来还是不便,便好言好语道:「这里已经是衡山地界,即便遇到敌手,只要放出讯号,祝融峰上便会有人赶去接应。」
「皓月姊,这是你的朋友?不如请他先去谷内等着,说不定师父就要回来了。」後方的少年道。
蓝皓月却不敢让池青玉独自进谷,万一爹爹归来,见到这陌生少年後细细盘问,池青玉又是个性格冷淡之人,只怕她还未归,两人就不欢而散。於是便向池青玉低声道:「我爹没在谷中,你先去了反而不好。就在此好生等着,我去去就回,不要担心。」说罢,便牵着他到了林边岩石旁,让他坐下,随即转身唤来了师弟、师妹,一齐上马驰向山外。
池青玉听着马蹄声很快远去,林间松风吹拂过身边,惹来一丝落寞。
远处偶尔有鸟雀啼鸣,悦耳之音萦回在山谷,久久不散。他擡起头来,又听到风吹过树枝发出的沙沙声,那声音细密而起伏,他便猜测着大概是周围有着连绵不绝的松林,故此才会有这样如同浪潮般起起落落之声。
枯坐无聊,池青玉抽出背後竹杖,凭着感觉往前走,等到脚下的土地不再松软,才知已是走回了道路边。竹杖忽扫到坚硬之物,他伸手触摸,身边立着长方的岩石。他习惯性地以手指掠过表面,能感到正面刻着字迹。贴近了细细摸索,原来是「烟霞谷」三字。
不知为何,触及这三个字,池青玉心中忽而浮起淡淡的满足、浅浅的喜悦。虽然已经踏足於蓝皓月自幼生长的土地,但此时这时常听她提及的名字如此真切地呈现在自己指尖之下,让他有一种终於可以抵达她故乡的欣慰之感,手指不由沿着凹陷的痕迹再次勾勒,像是要深深记在心中。
在这样宁谧的时刻,却忽有兵刃交接之声自远处传来,虽不甚响,但在池青玉听来却很是清晰。他的心没来由地一紧,握着竹杖转过身去。又是一阵撞击声飘荡於风中,声音比方才已经大了一些,显然是正朝着这边靠近。
他自肩後拔剑,循着声音慢慢走去。此处对於他而言,完完全全是陌生的,尽管有着竹杖指路,但还是要集中全力听着远处的声响才能辨清自己要去的方向。
忽一阵刀剑猛击,树叶疾速翻卷,有人在林间掠过,带起满地落叶,又有人策马奔袭,朝着先前之人奔逃的方向挥鞭追去。风声萧萧,倏然间一声断喝,似是在斥责着谁,紧接着便听到有少女在辩驳着什麽,随後便又是刀剑铮铮。
池青玉听到了那话音,脚步一滞。却在此时,自斜侧传来少女的惊呼,随即有人朝着这边飞奔而来,他耳听得那人逃出松林,不禁加快脚步想要迎上前去。
还未赶至近前,但听对方在仓皇之中呼喊道:「小师叔!」
「莞儿?」池青玉扬声发问。
莞儿逃至他面前,才想说话,身後一道旋风卷过,她下意识地护着池青玉,却被软鞭重重抽中後背,发出一声惨叫。池青玉心中一惊,迅疾抢身上前,挥剑一挡,便格住了对方的又一次袭击。
莞儿後背衣衫尽破,鲜血淋淋,跪倒在道边,喘息不能言语。而此时对方已腾跃下马,朝着池青玉扑去。
「阁下为何要追杀我师侄?」兵刃相交之际,池青玉并未使出全力,身子一斜,剑尖沿着对方胸前下落,只抵住那人的攻击。
「少说废话!」那说话之人声音发狠,看到池青玉的退让反觉得他不是自己的对手,一连数招尽朝着要害刺去。
池青玉与他交手片刻,便知此人功夫一般,本不想与他斗狠,但他却步步紧迫,丝毫没有收手之意。池青玉想到之前蓝皓月的师弟们说起曾遭遇敌手,不由与跟前这人联系到了一起。此时却忽听莞儿又是一声惊呼,原来那人趁着池青玉防御之际,斜身想抓起莞儿作为要挟。
莞儿使劲地蹬着那人,池青玉闻音掠去,那人正是要引他出招,见他一剑挑来,身形急转,飞踢向池青玉手腕。池青玉撩足正中其面门,那人一声惨叫,连连後退,莞儿趁机一掌击中他胸口,挣脱逃出,池青玉伸臂揽过她,右手古剑迅如闪电,飞刺向前方。
那人本已挥剑重新扑来,见池青玉剑势迫人,不禁返身纵去。
「小师叔,快追他!」莞儿忍痛拉着池青玉朝那人追去。
此时又听前方传来隆隆马蹄声,像是有众多人马向此处逼近。池青玉顾不上其他,听得那人脚步微顿,便足踏青石,如离弦之箭般飞身出剑。
松涛阵阵,剑生幽寒,深青色树影之间白光斜落,如惊虹般挂向那人後心。忽听一声龙吟,本已破空的古剑猛然震动,池青玉手腕发颤间已被生生阻住剑势。
身前劲风袭来,他心知定是另外有人自远处掠来挡住了他的追杀,不禁一哂,抽身挥剑,横断那道掌势。
这出手之人却丝毫不为剑势所迫,袍袖震动,一扬臂便擒向池青玉剑尖。池青玉手腕一捺,剑锋瞬息间千万变化,颤出无穷白影,正是神霄剑法最为精妙之处。对方似乎不像之前那样轻松应对,但也未觉有何惊慌,只是以袍袖带动他的剑锋,身形随之移动不止。
两人脚步纷杂,莞儿在一边眼见那出手之人引着池青玉朝着道路而去,而那道路尽头正是一众人马,虎视眈眈朝着这边。她心中惊慌,想要阻住池青玉与他们的对敌,但此时两人已斗至最为紧要之时,掌风剑气环绕松林,震起满山鸟雀惊飞哀鸣。
倏忽间剑气猛现,池青玉的招式越来越迅猛,近身之处苍翠松针皆为之耸立。他狂挽剑势,无数松针随着剑势骤然飞旋,朝着前方弹射而去。那人此时才拔剑出鞘,身形变幻间,疾风大作,挑向池青玉手掌。
「青玉!」蓝皓月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带着惊慌之意。
「不要过来!」池青玉一边喊着,一边长剑斜挑,正中对方剑身,只听得叮的一声,对方似是微微一震,随即又一剑疾刺而来。
与此同时,莞儿那边忽传来一声低呼,紧接着便又是马蹄错杂。他心头一紧,衣袖激扬,猛然间飞身纵掠,长剑横扫,划出一道道炽目的光亮。
蓝皓月此时正赶到林间,眼见他青衫飞扬,长剑淩空,那剑光一瞬间绽放如盛开的优昙,朵朵层层,尽落向身前那同样持剑的人。蓝皓月一见那人,头脑忽然一炸,惊呼一声:「住手!」
但此时对方剑招刚劲沉稳,一股强烈的内力自剑尖直迫向池青玉手腕。池青玉双眉一蹙,腕间一转,古剑竟脱手飞出,以极快之速呼啸着掠向对方咽喉。
「爹!」蓝皓月见那道迅疾之光划破长空,不禁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蓝柏臣以双掌护住面门,右足点地,身子几乎平贴地面斜飞出数丈开外,池青玉的那把古剑却倏然回转,飞向他後心。
蓝柏臣此时已无处可退,却见眼前清影一扬,待他侧身翻跃落地,才见那少年已侧着身子站在面前,脸色略有苍白,右手紧握剑柄,剑尖斜指下方,全身上下尽显孤傲之意。
蓝皓月这时跌跌撞撞奔来,一时间焦急、惊喜交织,竟寒白了脸,抖得说不出话来。
「皓月,你怎麽会在这里?」蓝柏臣虽是久经江湖厮杀,但刚才池青玉那一剑紧贴着他刺过,直至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外袍斜襟已被剑气割裂,不禁又怒极斥道:「这些日子音讯全无,如今倒知道回来了!」
蓝皓月眼圈发红,看着许久未见的爹爹,见他虽神色俱厉,但明显憔悴了很多,再一看不远处的众人,也都是风尘仆仆之态。她想到方才师弟对她说过,这些天来师父时常带人出去寻她下落,便不禁低下头,「我先前一直跟姨母与表姊他们在一起,方才回来,听说树安被人打伤,便去帮他。」
此时忽听山道上脚步纷杂,一群人从山上匆匆赶来,为首之人年约四旬,身材健壮、面黑短髭,正是衡山派掌门万淳达。他望着原先与莞儿交手的那人,不禁惊道:「时英,你为什麽在这跟人打斗?」
那人正是以前欺骗蓝皓月使之离家的赵时英,只是刚才被池青玉踢中面颊,半张脸肿得老高,再也没有先前的狡黠劲儿。他狠狠瞪着莞儿与池青玉,口齿不清地道:「那个小丫头在林子里鬼鬼祟祟,我质问她为什麽到这里,她却只是逃。弟子知道最近江湖上颇不太平,怀疑她是夺梦楼的探子,便出了手。」
「我说了只是来找人,你却不信,忽然就动手。」莞儿紧紧攥着拳,背上阵阵刺痛,着实无法忍受。
赵时英的师兄弟们纷纷上前,见赵时英脸颊乌青、嘴角流血,顿时就有人冲到莞儿身边想要动手教训。
池青玉伸臂护住她,正色道:「是我打伤了他,还请各位不要围攻一个小姑娘。」
蓝皓月怕他与祝融峰上的人起冲突,急得想要上前去,身子才一动,却被蓝柏臣拦住了去路。
「少年,你倒是敢作敢当,但若不是我出手阻拦,你那一剑只怕会要了我师侄的性命。」蓝柏臣冷哼道:「本就没有什麽深仇大恨,却出招如此狠辣,真当我衡山无人了吗。」
池青玉紧紧握着剑柄,他从刚才听到蓝皓月那一声喊,便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之前一路上苦苦思索应该如何面对她的爹爹,可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场争斗却是两人的初次会面。
「在下并没有冒犯之意,方才出手只是为了保护师侄的安全,只是一时出手过重,还请前辈谅解。」他努力以最平缓的语气说着,同时拉过莞儿,道:「她是在下的师侄莞儿,想来到衡山也是为了寻我,并不是夺梦楼的探子。」
万淳达打量了他一番,此时天色渐晚,两边又都是高木古松,阴影之下看不真切。他哼了一声,挥手让手下搀扶着赵时英退後休息,朝着池青玉道:「倒不知阁下到底是何来历,为何闯入我衡山派地界?」
池青玉尚未及回答,蓝皓月忍不住在人群中道:「掌门,是我带他来衡山的。」
万淳达一皱眉,回头望着她道:「皓月,多日不见你回来,这是你新结识的朋友?」
蓝皓月刚要说话,正撞上爹爹扫来的视线,那目光冷厉,让她不由心头一颤。蓝柏臣见她发愣,又恼道:「掌门问话,你还在犹豫什麽。」
蓝皓月只得道:「是他一路送我回来,但还没进烟霞谷,因为我要去接树安回来,便让他在这儿等一会儿,却没有想到会出这误会。青玉,这是我们衡山派的万掌门,还有……我爹。」
池青玉听她战战兢兢的声音,知道她必定为自己刚才的举动忧心不已,他自己到现在也还是深陷懊恼,可又不能表现在外,只得低头道:「万掌门、蓝前辈,在下池青玉,神霄宫弟子。」
「神霄宫?」万淳达双眉一扬,诧异道:「我只知海琼子前辈座下弟子皆是修道之人,他何时收了俗家弟子?」
池青玉这才想到自己换了装束,不禁有几分尴尬,「晚辈并非俗家弟子,只不过昨日换了便装。」
「哦?原来是一场误会。但是皓月,你怎麽会与神霄宫的弟子相识了?」万淳达转而问道。
蓝皓月偷窥爹爹的脸色,见他还是冷冰冰,便只好应付道:「只是偶遇……」
岂料她话还未说完,蓝柏臣瞪了她一眼,低声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自跑去了岭南!」蓝皓月一惊,但蓝柏臣显然也不想将此事宣扬出去,随即转身向万淳达道:「掌门,眼下天色已晚,时英与那小姑娘都受了伤,我们还是回去再说。」
万淳达颔首。
池青玉原想自己背起莞儿,但莞儿却不肯让他受累,蓝柏臣见她背後血迹斑斑,便唤来烟霞谷的人牵来马匹,让莞儿伏於其上,其余人等各自上马准备回山。
蓝皓月瞅见爹爹大步走向受伤被擡回的树安等人,便想藉此机会溜到池青玉身边,不料蓝柏臣走到半路忽然回过头来,沉着脸道:「你过来。」
蓝皓月尴尬地站在林子边,她见池青玉也没动身,便知道他因周围嘈杂而不知往哪里走。可蓝柏臣在夜幕中并未发现池青玉的异样,只是觉得这少年神情孤高,全无江湖上寻常後生晚辈见到他之後的恭敬,再想到刚才那淩烈的剑招,心中愤愤不满。
此时蓝皓月已悄悄挪到池青玉身边,拉着他的手就要上山。蓝柏臣尽看在眼中,他见蓝皓月竟不避嫌隙,当着众人之面与这少年执手前行,不禁大步上前,一把按住她的肩头,「你给我回来。」
蓝皓月一震,望着爹爹发怒的脸色,分辩道:「爹,我只是带他上山……」
「他自己不会走路还是怎的,你也该知道男女有别。」蓝柏臣瞪着她道。
蓝皓月不想在众人面前说出青玉的残疾,只是咬了下唇,站在他身边不动。
万淳达本已上马,此时回头看着蓝柏臣,笑了笑道:「师兄,看来皓月与这位池道长很是熟稔了。」
蓝柏臣更加恼怒,扯了蓝皓月的衣袖,斥道:「你不要在这丢人现眼,他并未受伤,何须你扶着走。」
蓝皓月却紧紧抓着池青玉的左手,死也不肯放松。
池青玉低着头,小声道:「皓月,你放手。」
蓝皓月咬着牙,只是握着他的手不放。
此时众人皆窃窃私语,就连烟霞谷的弟子们也不知她到底为何这样固执,蓝柏臣气得提高了声音,直指着蓝皓月道:「你到底放不放手!」
「爹。」蓝皓月强忍住眼泪,扭过脸道:「青玉他眼睛看不见。」
此言一出,众人都惊愕万分,谁都未曾想到这个剑术如此精妙的少年竟然会是盲眼的。蓝柏臣变了脸色,仔细打量池青玉,才发现他果然视线偏离,眼神茫然。
池青玉此时却轻轻挣开了蓝皓月的手,从背後取下竹杖,平静地道:「我自己走,不用你扶着。」
蓝皓月垂着眼帘,睫毛上沾满泪珠。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以竹杖点着地面,径直朝前走。衡山派的人以诧异的眼光注视着他,又纷纷退让两边。莞儿伏在马背上,吃力地喊着他,他才大致确定了方向,朝着那边行去。
夜色中,蓝皓月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的举止还是跟以往没什麽区别,看上去似乎很镇定。倒是万淳达面露尴尬,擡手叫来弟子,示意上前搀扶池青玉。
池青玉依旧婉言拒绝,「万掌门是要回祝融峰吗?不必因我耽误时间。」
万淳达沉吟片刻,向蓝柏臣道:「师兄,既然皓月的朋友眼睛不便,看来要上祝融峰有些困难,今夜我们就到你烟霞谷暂住,等明天再行计议。」
蓝柏臣始终皱着眉看着池青玉,听了此话才拱手道:「这样也好,烟霞谷内有空房,大概也住得下。」说罢,领着门下弟子们上马,跟随着万淳达等人缓缓前行。
先前与蓝皓月一起出去的那几人轻声招呼她跟上。她勉强笑了笑,示意他们先走一步,自己却放慢了脚步,走在池青玉的斜前方,很快的,衡山派众人都紧随掌门朝着烟霞谷而去,只留下她陪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烟霞谷虽在山脚下,但通往其间的山路却也高低不平,池青玉有好几次都险些摔倒,脚步踉跄不稳,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着平静淡漠的神情,只是抓着竹杖的指节已经发白。
蓝皓月默默地走在他身边,知道他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但内心却是异常慌张。这片土地是他从未踏足的地方,非但完全陌生,而且地势崎岖,他每跨出一步都是怀着未知的恐惧。她曾经趁着爹爹不注意的时候想去扶他,但他却固执地以手肘推开她。
四周一片安静,除了沙沙的脚步与哒哒的马蹄声,别无任何话语。前面的人渐渐走远,她望着似乎无尽的山道,抿着唇,悄悄伸出右手小指,勾住了他左手的小指。
他身子一震,脚步稍慢,有微微的温暖自她指尖传来,他的脸上浮出了浅淡的笑意,但这笑容中却含着几分忧悒。
第二章
回到烟霞谷,蓝柏臣吩咐弟子们先将伤者送去包紮伤口,莞儿因伤在後背,只得由仆妇们另送到厢房上药。池青玉向蓝皓月低声道:「你先去你爹爹那边。」
「我带你去找住的地方。」
她正与他窃窃私语,常年服侍她的丫鬟们已欢天喜地地迎上前来。
粉蝶行礼道:「小姐,您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快随我们回房去好好休息一下。」
「我还有事,等会再回房。」蓝皓月向她使着眼色,想让她不要大声说话,以免引起爹爹的注意。
孰料蓝柏臣虽忙着安排众人的住所,却早已听到粉蝶的声音,随即转身道:「你还有什麽事?这里都有人打理,回房去好生待着,等会儿自然会派人叫你出来。」
蓝皓月滞闷道:「莞儿要上药,我跟着青玉一起去。」
莞儿伏在马背上望着她,目露讶异。
其他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似乎没人注意到她与蓝柏臣的对话。蓝柏臣快步迫近她身前,朝後方的池青玉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重重道:「他是入道之人,你却直呼其名,一点规矩都不懂。上药的事情无须你插手,马上跟我回去!」
蓝皓月想要分辩,却又怕在这里惹恼了爹爹。
此时已有数名仆妇过来将莞儿抱下马来,蓝皓月见爹爹冷着脸站在身前,只得朝池青玉道:「那你先过去,我等会儿来找你……」
她话未说完,蓝柏臣的目光已冷冷扫来,蓝皓月垂下头去。
「你去休息吧。」池青玉也不能多说什麽,烟霞谷的下人带着他与莞儿朝着西侧道路而去。
万淳达的弟子已都散去,夜色中,刚才还热闹异常的空地上只剩下蓝柏臣父女。
「跟我过来。」蓝柏臣丢下这一句,便快步朝着她所居的院子走去。
小院前花墙依旧,父女两人这一路都不曾说话,直至到了房中,蓝柏臣才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她道:「你给我将之前发生过什麽都说个明白。」
他的语气生硬,蓝皓月虽早知见面後会遭到斥责,听到这样的话,心中始终还是抵触。但为了不让爹爹发怒,她只得低着头道:「我是去了岭南,但在罗浮山没待几天就走了。是他不放心我单独上路,才和他师兄又下山来找我……」
「他他他,你说的到底是什麽人。」蓝柏臣板着脸转过身,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盯着她。
蓝皓月被他这样一堵,不禁擡头道:「爹,您明明知道我说的是谁。」
蓝柏臣冷笑一声,道:「你不是说另有人与他一起下山吗,现在为何只剩他陪着你回衡山?」
蓝皓月支吾道:「他那位师兄因为有急事,所以回山去了,是青玉陪我回来的。」
「谁允许你跟一个陌生男人同行那麽久。」蓝柏臣勃然大怒,「我对你严加管教,你却越发放肆,先是私自出逃,还去了别人修行的地方,这些放浪的行为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蓝皓月脸涨得通红,「这怎麽是放浪了,我又没有做什麽丢人的事情。」
「这还不算丢人。早先你姨母曾派人送信於我,说会护送你回来,可这个池青玉又是怎麽回事?」
蓝柏臣打量了她一眼,愤然道:「唐门那麽多人难道还保护不了你的安全,需要他一个盲眼的人跟着?孤男寡女不成体统,我刚才是看着祝融峰的人都在边上才没有质问他居心何在。你给我待在这里,万掌门他们走後,我再来处理此事。」说罢,他也不等蓝皓月回话,大步走到门口,迅速将房门关上。
「爹!」蓝皓月急得冲到门前,他却在外将院门反锁,头也不回地走了。
烟霞谷内华灯亮起,凉亭四周树影摇曳,蓝柏臣派人请来了万淳达,在月下对酌。
万淳达才一落坐便微微皱眉道:「师兄,皓月怎也不来?」
蓝柏臣叹了一声,「她先前跑出去那麽久,我叫她先好好反省着,就没让她过来。」
万淳达捋着胡须笑了笑,道:「你膝下也只这一个女儿,却总还是不省心啊。」他往远方望了望,见黑夜中隐隐亮着点点灯火,又道:「那位神霄宫的年轻人也是远道而来,虽然之前与时英有点摩擦,依我看,还是不要怠慢。」
蓝柏臣眉间郁色更重,但又不想表露出心中不满,只得默默点头。
万淳达放下酒杯,侧身朝着身後随从说了一句,那人便匆匆而去。
「师兄,这里是你的烟霞谷,我却差人去请他过来,你不会介意吧?」万淳达说着,顾自哈哈大笑,似是吃准了蓝柏臣不会有所反对。
蓝柏臣强忍不悦,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万淳达却好似全然不在意,一边与他谈论着江湖中的琐事,一边悠闲地打量着凉亭附近的景致。未过多久,先前离开的那个随从带着池青玉从远处石径缓缓而来。
蓝柏臣背对着他们而坐,虽未回头,隔着很远就听到池青玉手中竹杖点着地面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幽谷中,这原本轻微的声响无形中被放大了数倍,在蓝柏臣听来,只觉刺耳烦心。
对面的万淳达很快便起身离座,遥遥笑道:「池道长,令师侄现在怎麽样?」
池青玉站定了,不敢再有冒犯,行礼道:「她的伤处已经上药包紮,养上几天应该无碍。万掌门,之前我出手过重,伤及了衡山弟子,还望恕罪。」
「刚才只是一场误会,今晚天气凉爽,我们来叙谈叙谈。」万淳达此时倒显得格外大度,又向那随行之人道:「还不快将池道长搀扶过来。」
池青玉有些尴尬,但在完全陌生的地形前,只能依仗那人的引导才到了凉亭内。
短短的几步路,他一直在细细听着四周的动静,虽然只听到了万淳达的话语,但却始终觉得还有别人也在场。他微微伸出手碰到了石桌边缘,才想入座,却听左侧有人低声清了清喉咙,原本已准备坐下的他,当即怔在了那里。
「蓝前辈也在?」池青玉低声发问。
万淳达抚掌笑道:「池道长耳力不错,柏臣只与你说过几句话,你便记住了他的声音。」
池青玉平定了一下心绪,道:「我想能与万掌门平起平坐的,也只有蓝前辈了。」
万淳达含笑不语,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脸阴沉的蓝柏臣。
蓝柏臣本不喜言谈,如今只好随意伸了伸手,冷淡道:「池道长,请坐。」
池青玉谢过之後,静静地坐在石桌一侧。
蓝柏臣斜眼瞥了他一眼,灯火辉映下,这少年面相俊秀、骨骼清奇,即便是坐着也显出挺拔身姿,一看便知系出名门。但那眼眸沉寂黯淡,视线全不在正常范围,蓝柏臣看到这,再一想到蓝皓月之前执意要握着他的手,眉宇间不禁又是一皱。
此时仆人依次端来下酒菜肴。
蓝柏臣向万淳达敬酒完毕,又端起酒杯,向池青玉道:「池道长,多谢你不辞辛苦保护小女安全,这杯酒,是我代替小女敬你的。」
池青玉怔了怔,慌忙站起,局促道:「前辈言重了,蓝姑娘很好,并不需要我的保护。」
「欸,不必文诌诌地那麽客气,柏臣代替皓月谢你,你就饮下一杯好了。」万淳达按下他,替他倒满一杯酒,忽又道:「神霄宫可有戒律不准饮酒?」
池青玉踌躇了一下,低声道:「不妨事,既然蓝前辈盛情难却,青玉饮酒便是。」他说罢,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蹙着双眉慢慢饮尽。
蓝柏臣缓缓道:「江湖中盛传海琼子前辈剑术精妙,蓝某从未领略,这次与池道长一交手,却与蓝某先前想得并不太一样。」
那杯酒辛辣异常,池青玉听出了蓝柏臣的意思,歉疚道:「晚辈当时以为莞儿遇到了夺梦楼的人,才会出了狠招……」
「池道长那几招很是淩厉。」蓝柏臣不等他说罢,便擡起眼望着他道:「我以前接触过的方外之人皆是心怀洒脱,纵然有高深技艺,也不会如此疾劲。须知越是想要置人於死地,自己便也离危机近了几分,更何况本是修道人,领受天地灵气,理应看透尘世,不惹凡俗才是。」
类似的话,池青玉曾听蓝皓月说过,他也明白蓝柏臣定然是看不惯自己的那种搏命剑术,但此番听其说到最後却又似另有所指,并不完全是在谈论剑术了。
他略低着眉,待得蓝柏臣话语结束,才道:「晚辈甚少涉足江湖,以前只知在罗浮山习剑,对本门剑法也还未能领略其中真谛,以後若有机会,还望两位前辈能加以指点。」
万淳达笑道:「令师乃剑术高手,我们何德何能来指点池道长。倒是皓月有幸与你一路同行,说不定能将神霄宫与衡山派的剑法融为一体,有所成就……」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蓝柏臣,见其脸色发沉,便忙举杯道:「说笑、说笑。皓月是我师侄,我在此也要敬道长一杯酒,多谢你护送她返家。」
池青玉为难道:「万掌门,晚辈实在不胜酒力……」
「怎麽,柏臣的酒你就喝得,到了我这里就推三阻四?」
「我……」池青玉直至现在还觉得浑身难受。
但万淳达已经夺过他的酒杯,一下子便斟了满满一杯,塞到他手中,「喝。」
蓝柏臣正襟危坐,眼角余光扫视着池青玉,并不想替他解围。
池青玉紧紧握着酒杯,一时之间如坐针毡。
万淳达却摇头叹息道:「看来我这个掌门还是不管用,师兄,不如去叫皓月出来,只要她一开口,池道长必定是会饮尽此酒,他们两个的交情,我看可是非同寻常……」
「掌门这是从何说起,我早就对皓月说过,这一次她擅自离家,犯了大错,得不到我的允许,休想再踏出烟霞谷半步。」蓝柏臣正色道:「更何况池道长乃是清修子弟,又岂会与皓月有什麽过深的交情。」
「哦?那倒是我看走眼了。」万淳达侧身朝池青玉道:「池道长,我这个小侄女很是顽皮可爱,就是常被她爹爹圈在家里,因此不太懂得人情世故。这一路上,你们相处可好?」
池青玉一直都屏息听着他们的对话,此时回过神来,哑声道:「蓝姑娘其实很懂事。这一路上,我只是尽到护她安全的责任,并没太多的交往。」
蓝柏臣在他说话的时候还是没有看他一眼,只正视着面前的杯盏,待他言罢,即刻道:「时候已经不早,掌门也该回房休息。」
万淳达瞥了他一眼,面露淡淡微笑,颔首道:「多谢师兄提醒,待池道长饮尽这酒之後,我便回去安歇,可好?」
蓝柏臣不置可否。池青玉心知无法回避,一言不发地举杯,很快就将整杯酒饮下。
「年轻人,还是有些底气的。」万淳达笑着站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俯身朝着蓝柏臣道:「师兄,我就先行一步,你帮忙送他回去,不然我担心他走错了方向。」
蓝柏臣忍下想要说的话,目送着万淳达缓缓离去,凉亭边的仆人也都已被蓝柏臣挥手示意退下。
夜深风起,吹得枝叶簌簌作响,远处厢房内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池青玉默默地坐着,听不到蓝柏臣说话,时光似乎格外漫长难熬。
自从万淳达走後,蓝柏臣一直沉着脸色端坐石桌边,此刻擡眼望着身边这个看似安静,却蕴含傲骨的年轻人,不禁重重叹出一口气。他可以在女儿面前发怒,但眼前这人却是神霄宫的弟子,蓝柏臣本想质问一番,思量过後,终究还是忍住了心头的不悦。
「今夜你就在西边厢房休息,我去叫人来给你带路。」他说着,起身要走。
「前辈。」池青玉不知为何也随之站起,扶着桌沿急切地喊了一声。
蓝柏臣止步回头,「你有什麽事?」
池青玉竟又怔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里能说些什麽,可他就是不愿就此安静下去,「我听前辈方才说的那些话,像是另有所指,所以……想请前辈明示一二。」
蓝柏臣冷冷注视着他,道:「我只是与你谈及剑法宗旨罢了,并没有什麽别的意思,恐怕道长想得太多了。」
池青玉怔了许久,低声道:「我以为前辈是想说到皓月的事情。」
「我向来尊崇海琼子前辈的为人处世,神霄宫亦是清静之地,从未有什麽不好的传闻。这次你将皓月送回,我是铭记在心,但江湖中言语碎杂,只怕会捕风捉影、加油添醋,所以我并不愿意再多提此事,不知我这样说了,池道长可会明白?」
山间的凉风卷拂起池青玉的衣衫,他的手重重按着石桌,缓缓道:「我明白。但是前辈,我对她没有半点轻薄戏侮之意。」
蓝柏臣只觉好笑,「如你果真心存不轨,我今日就可取你性命。」
池青玉执着道:「前辈,其实我有一事相求。我与皓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蓝柏臣已经用力拂袖,斩钉截铁道:「请道长不要忘记自己的身分,我不想听到任何有损我女儿名声的话语,告辞!」一言已出,蓝柏臣也不顾池青玉还留在凉亭,自顾自忿然离去。
池青玉在夜风中站了许久,才有人过来要带他回房休息。他低着声音拒绝,但那仆人却好心道:「这里有好几条岔道,公子万一走错了方向,说不定要找很久才能回去。」
他没有办法回绝,如果是在其他的地方,他情愿自己摸索着寻找出路都不愿意这样依赖别人,但这里是烟霞谷,他又能怎麽样,为了所谓的尊严,一个人在凉亭坐着还是四处寻摸直至被别人看到吗。
仆人在前面走着,他以十二万分的小心跟在後边,却还是会偶尔被路边的枝叶刮到。
「您需要我扶着吗?」仆人不由回头询问。
「不用。」他的声音低得几乎随时会消失在风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的脚步声终於停住,「公子,到了,之前已经有人给您整理过房间,进去便是。」
「多谢。」池青玉说罢,并没有立即动身往前,而是等着那人渐渐远去,才缓缓朝前走了一步。
擡手便触及木门,他的心底沉重无言。远处、近处高高低低时有虫鸣,一声声乱人愁绪。他忽然很想转身去四处走走,这里是烟霞谷,她一直提及的地方,他一直想到的地方,可是没了别人的陪同,他哪里都去不了。
木然伸手,推开了房门,淡淡月色如烟似雾,伴着他走进这小小的房间。
竹杖掠过地面,碰到了桌椅下方,他走到那边默默地站着,什麽也不想。忽而感觉到屋中似乎有细微的动静,还未及转身,背後已经有人靠近。
池青玉先是一惊,随即低下头不动。後面的人一下子抱着他的腰身,倚在他背上,本来微冷的身子感受到了一丝暖意,可是他还是不想回头。
「青玉。」蓝皓月用力抱了抱他,踮起脚尖趴在他肩头,小声道:「你怎麽不理我了?」
「没有,我知道是你。」
「就是因为知道是我,所以才不理我是吗?」
若是以往,他会软下心来解释,但现在却没有办法再好言相劝,只是勉强笑了笑,道:「你不要乱想。」
蓝皓月察觉到他的低落,悄悄转到他面前,才一凑近便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你怎麽又喝酒了?」她皱着眉揪住他的衣襟。
池青玉道:「你爹爹与万掌门要我喝,我岂能推托。」
「他们……」蓝皓月怔了怔,贴着他的身子紧张道:「我听说你被叫去,还以为我爹会朝你刨根问底呢,原来是去饮酒。那他有没有为难你?」
他低着眉睫,静静站了片刻,道:「没有为难,只是替你感谢我而已。」
「是吗?」蓝皓月似乎有点意外,她原以为爹爹肯定按捺不住脾气,会向池青玉质问这一路上的情形,听他这样说来,她倒是略略松了口气。但随即又道:「那你……有没有跟他说起我们的事情?」
池青玉微微转过身子,「万掌门在场,我没有机会开口。」不等蓝皓月继续发问,他扶着她的肩膀,道:「皓月,你怎麽跑来了这里?被你爹爹发现了的话,又要发怒。」
「我问过丫鬟,说他已经回房休息了。」她垂着弯弯的眉,眼里柔和、心底微酸,「他不准我出来,可是我想你啊。」
池青玉只觉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苦涩泛上心间,此时她越是温暖,他却越是想到方才蓝柏臣说过的话语。
到达烟霞谷之前,池青玉也曾夜不能寐,他很少会在蓝皓月面前表现出对未来的忐忑,很少会问到她爹爹的好恶,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将该想到的情形都想过,他甚至反反覆覆考量过自己应该如何开口,如何不让蓝柏臣发怒。
可想得再多,真正遇到了她的爹爹之後,还是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挫败,他一直都明白蓝柏臣不会乐意接受他,即便是蓝皓月那停留在身边的温存,都随时可能被驱散殆尽。
可如今,她还是轻轻软软地说着这样的话,发丝拂过他脸颊,带着些许的清香。他很想说些什麽,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凭着感觉摸到了她的脸庞,摸到了她的唇角。
蓝皓月扬起脸,以为他会像以往那样吻过来,可是等了许久都等不到他的亲吻,黑暗中,只能感觉他呼吸沉重压抑。她忽然有些慌乱地伸手去摸他的眉眼,他却侧脸避开,「青玉、青玉,你怎麽了?」蓝皓月紧紧抱着他。
他贴近了她的发鬓,呼吸又呼吸,以微微颤抖的声音道:「没事,皓月,你不要为我担心。」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有异,许许多多的猜测如潮水般向她涌来,但蓝皓月不想再追问,依偎在他身前,低声道:「你要记住,我的心里,全是你。」
他努力地笑了笑,抚过她的长发,指间微凉。
在池青玉的催促下,蓝皓月在屋内没待多久便匆匆离去。
自她走後不久,屋外便起了大风。池青玉独自倚坐在床头,听着窗棂吱哑作响,竟不能入睡。
◎ ◎ ◎
这一夜秋风骤起,次日清晨开门後便觉寒意袭人。池青玉踏出一步,脚下是轻微的声响,已是落叶满阶了。
他依照记忆去了莞儿休养的地方,此处与他所住之处隔着竹林。走在其间,竹叶萧萧,有那麽一瞬间,倒让他想到了罗浮山,想到了多年幽居的小屋。
走到竹林那端,他便听到莞儿在屋中欢喜地道:「小师叔,你来了!」
池青玉推门进去,莞儿本是伏在床上,见他来了想要翻身坐起,可伤口一旦牵动便疼痛难忍。她咬唇撑起身子。池青玉已听到她的动静,皱眉道:「你不要乱动,免得再受罪。」
「好。」莞儿恹恹应了一声,趴在床上,扭头看着他,见他并未穿着道服,不禁道:「小师叔,你是不是以後都不回罗浮山了?」
池青玉怔了怔,道:「我没有那样说。」
「可你为什麽脱去了平时穿的道服?」莞儿不悦道:「是蓝皓月叫你这样做的吗?」
「莞儿,你不要那麽叫她的名字。」池青玉走到床边,无奈道:「我换件衣服,你也要如此挂心吗。」
她紧紧抿着唇,垂下眼角望着他的衣衫下摆。
池青玉听不到她回答,又道:「你为何甩下顾师兄独自追到了衡山?你可知这样会让他很担心吗。」
「我当时只想找你回去,顾师叔不肯说你在哪里,而且还被唐门的人围着数落,我就只好自己出了客栈。」莞儿委屈道:「你自己也不说一声便走了,难道就不想想我、不想想师公吗。」
池青玉听到她提及师父,心里一沉。
莞儿观察着他的脸色,又继续道:「我知道你肯定是跟蓝皓月一起走的,就只能往衡山赶,好不容易到了这附近,却又差点被芳蕊夫人发现,还好我跑得快,才没被抓住……」
「你说芳蕊夫人也在附近?」池青玉一惊,又想到之前厉星川与卓羽贤将其重创,或许她只能在这附近停留调息,倒也说得过去。
但此时莞儿却压低声音道:「我在逃跑之前还听到有人跟她说,要紧盯着你不放。」
「是什麽人?」池青玉蹙眉。
「芳蕊夫人叫他子夜。」莞儿想了想道:「不过我只听到那麽一句话,连人都没看到。」
池青玉心中生疑,那夜在宜章城外的山里,他与蓝皓月躲避追杀时也曾听到正午手下说到此人,但後来随着芳蕊夫人受伤离去,此事又被搁置。如今莞儿再度说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让他不禁诧异。
莞儿道:「以前我都没听说过这个人,是不是你这段时间里得罪了他?」
「我从未遇到过此人,先前只是与正午交过手。」
「不管怎麽样,你还是跟我一起回到罗浮山,不要再在江湖中飘泊了。」莞儿拉住他的袖子,急切道。
池青玉默默摇了摇头,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回。
莞儿盯着他,悲伤道:「小师叔,你真的不愿意回去了吗?我觉得衡山派没几个好人。」
「你不明白。」他缓缓道:「或许,等你长大了之後才会懂得。」
莞儿抗声道:「你不要拿这样的话来唬弄我,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麽连清规戒律都抛在脑後,完全不是我的小师叔了。」
池青玉心内郁结,转过身子道:「我不想再说这些,你先好好躺着休息,这里是别人的门派,休要大声喧譁。」
「你……」莞儿气愤难忍。但他却不再说话,径直便朝着门外而去。
烟霞谷东侧的练武场上人马集结,万淳达门下弟子纷纷从厢房中整装而出。蓝柏臣快步赶到,见到此景不由道:「掌门这是要回祝融峰去?」
万淳达腰佩长剑,翻身上马,「刚才有人传来讯息,说是在临溪镇外的荒郊探得了芳蕊夫人的行踪。师兄,昨天傍晚时分,你的几个小弟子不正是在那里遭遇了他们因而才受伤吗,你怎也不趁热打铁,白白浪费了好时机。」
蓝柏臣浓眉紧锁,道:「树安他们确实是遇到过夺梦楼的人,不过听他们说,似乎只是一些游兵散勇,并非是芳蕊夫人,所以我也没再派人追击。」
万淳达摇头叹息,「师兄,事不宜迟,何不趁此机会大举出动,将这群武林败类歼灭在我们衡山派的范围之内呢。」
蓝柏臣还在考虑,祝融峰的弟子们都已摩拳擦掌,面露急切立功之色。
万淳达抖动缰绳,正色道:「师兄莫不是害怕烟霞谷卷入纷争?我带着徒弟们先行一步,你若不想出来,也不用勉强了。」说罢,袍袖一挥,率领众人疾驰向前方,转眼间便冲出了烟霞谷。
蓝柏臣追上几步,眼见他们绝尘而去,只得唤来门下弟子,紧随其後直追上去。
蓝柏臣这番出谷,蓝皓月开始时候尚未得知。自从天亮後,便有人坐在院门前不走,她心知定是爹爹派来看着她的,因不想惹恼了爹爹,她明知屋後可以翻窗而出,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惹是非。
但过了不久,那人便匆忙离去,似是有事发生,她不禁暗生疑惑。好不容易等到丫鬟前来送早饭,她旁敲侧击,才知道爹爹跟着掌门一同出谷去了。
心不在焉地吃了早饭,蓝皓月便按捺不住,瞅见院前无人经过,又偷偷溜出,趁着这大好时机朝着池青玉所住之处飞快奔去。
晨曦遍洒林间小径,烟霞谷内鸟雀唤晴,声声脆语如同落玉滚珠,溅起点点涟漪。蓝皓月知道这清早时分仆人们都在忙於杂活,没人会注意到她的行踪,虽如此,她还是不敢造次,沿着竹林左折右闪,来到了那一处小小院落。
刚想走近,却见池青玉正从竹林那端独自归来,他步履略有迟疑,想来是一边走还要一边回忆此处的地形。
蓝皓月躲在翠竹後,见他走了过来,便背着手转出来,悄悄道:「青玉。」
池青玉一惊,脸上又随即露出欣喜之色,「皓月,你怎麽又来了?」他停在原处,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来。
蓝皓月见四下并无别人,才蹑手蹑脚到了他身前,伸着手指轻轻触碰他的掌心,假作生气道:「你不愿意我来看你吗?」
「不是,我只怕被你爹发现。」他的神色又有所黯淡。
「他一早就跟掌门出去了。」她微微带着得意之色,勾住他的手指,「我带你去认识烟霞谷。」
时值初秋,烟霞谷虽略有寒意,但草木繁盛,还未到凋零之际。蓝皓月带着池青玉,穿过了那片小小翠竹林,踏着满地苍苔,蜿蜒到了她所住的院子後方。
粉白墙上雕花镂空,她拉住他的手,让他摸着那精巧的花形,「这是我院子外面的围墙,夏天的时候,还有爬藤……爬藤,你知道吗?」
他笑了笑,「那个我懂,神霄宫也有生长的。」
蓝皓月透过墙上雕花往院中望了望,见里面没有丫鬟在,便想与他一同进去。池青玉略踌躇了一下,并未跟着她前行。蓝皓月不解道:「青玉,院子里没别人,我带你到屋里去坐。」
他的手还扶着白墙,神情疏淡道:「我还是不去了。」
「为什麽?」
「那是你的闺房,我不便进去。」他侧转身子,轻轻抚过那墙上的花纹,「我只要到过你住的地方,就够了。」
蓝皓月的兴致忽而低落,她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可是我屋子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我一直想给你看……」说到最後一个字,她又忙停顿了下来,惴惴不安地望着池青玉。
不知是否是自己敏感,总觉得到衡山之後他的心情始终未曾舒展过。她自觉失言,若是以往,她明白池青玉不会介意,但当此时候,她不得不小心再小心,生怕触及他的伤处。
池青玉却好似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在意她的言语,淡淡地笑了笑道:「没有关系,以後你讲给我听就可以。」
她这才稍稍展开了眉头,牵着他的袍袖,道:「那我们去别的地方,好吗?」
池青玉不忍再拒绝,只是叮嘱道:「不要被别人看到。」
「知道了。」她重又绽开了笑颜,拉着他返身往院後的山坡走去。
过了这一个斜坡,便是曲折小径通向远处幽深山峡。金黄阳光映在满山枝叶间,苍翠、橘黄、墨绿、嫣红,种种色泽泼洒了千丈万里,如同神奇恢弘的画卷。
「这里是落梅溪,要是到了冬天,就会有很多梅花开放呢。」蓝皓月带着池青玉走到树影之下。
不远处便是湛湛清溪,溪上一座小小竹桥,两岸白石圆润、晶莹如玉。他们坐在了树下,地上有零零散散的红叶,他摸到了,便很小心地收在掌心。
「这里的叶子,与我小时候摸过的一样。」他的手指沿着枫叶的边缘慢慢画出形状,颇有些惊喜地道。
蓝皓月凑过去看着,那一枚枫叶已红得剔透,在他手心微微簌动,「真的吗?」她又从地上拾起红叶,与他手中的那一枚比着大小,笑盈盈地道:「以前我都不会在意这些叶子。」
「因为你拥有得太多,它们只是微不足道的树叶而已。」池青玉感觉到微暖的阳光洒落於自己身上。
蓝皓月伏在他肩头,「青玉,认识了你以後,我觉得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怎麽不一样?」他微笑了一下。
蓝皓月蹙眉,「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以前总是别人围着我转,可现在我却总想着你,想让你开心。」
池青玉慢慢收起手中的枫叶,似是在想着些什麽,忽而道:「皓月,你也要多为自己,还有为你爹爹考虑。」
她愣了一愣,闷闷不乐起来,「好端端的,为什麽又说起他?」
「我们现在已经在烟霞谷了不是吗,你不能总与他作对。」池青玉认真地道:「回来之後,你有没有好好跟他说过话?」
「我……没有。」蓝皓月沮丧地垂下头,随意地拨弄着地上的花草。
池青玉沉默了,似在考虑很重要的问题,过了许久才低声道:「皓月,昨天第一次遇到你爹爹,但我做得很不好。」
她一惊,随即轻轻地拉过他的手,「可是你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我爹,也怪我,把你一个人留了下来。」
「我以前想过很多,我想过怎麽向他问好、怎麽说这一路上的事情、怎麽说以後的打算。」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眉睫却低沉,「但现在我很後悔。」
「青玉。」蓝皓月心疼他此时的颓丧,抱着他的肩膀,将身子轻轻倚了过去,「不要这样。你瞧,你的剑术那麽好,我爹不是也看到了吗。他很爱钻研剑术的,所以他其实一定在心里觉得你很厉害。」
池青玉勉强笑了一下。
她咬了咬唇,趴在他肩头,道:「不要那麽愁眉苦脸,大不了我去向他认错,他是不会生气的。」说着,她又从身前摘下一朵浅蓝的小花儿,放在他手中,「我喜欢的花,送给你。」
他手指微微一动,抚过花蕊,「皓月。」池青玉低着头,唤了她一声,却又没有往下说。
蓝皓月愕然,望着他的眉眼,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道:「你想说什麽?」
池青玉却兀自出神,直至她推了推他,他才似是省过来,「没什麽,只是想叫一下你。」他伸出手,揽过她柔柔的肩膀。
树影轻摇,漏下点点光亮,覆於池青玉的衣衫之上,她用指尖点着这些光点,唇边扬起笑意。阳光下,他的清冷之颜多了分暖色,眉更黑直上挑,眼更纯净透澈,一切美好得让人屏住呼吸。
「以後,你要每天都留在我身边。」她轻轻靠在他怀中,深深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一阵风过,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小溪对面的落花飘然飞来,拂过了池青玉的脸颊。蓝皓月看着这一幕,忽然在心中涌起一阵无尽的欢喜,便自怀里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竹哨,含在了唇间。
哨音响起,细而绵长、声声婉转,如娇莺啼鸣,伴着山风溪流,在林间高低起伏。这幽静的山谷中顿时平添了几分欢悦,密林间鸟雀挥翅,扑棱棱朝着这边飞来。
「我说过烟霞谷有很多小雀儿的。」蓝皓月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有一双嫩黄色的小鸟从对面溪边掠来,红红的小爪紧紧抓着树枝,摇晃着脑袋朝她发出啾啾之声。不多时,个头较大的一只先忍不住飞落在草地上,想要往这边靠近,但还未跳几步,忽而又折返回去,落在了树梢。
「哎呀。」蓝皓月懊恼地望着那一对小鸟,她很想引牠们过来,却功亏一篑。转眸想了想,她伏在池青玉耳边低语了一句,匆匆站起离去。
这次她不敢长时间将池青玉独自丢下不管,飞快越过山坡,朝着烟霞谷内的厨房奔去。瞅准厨娘外出打水,她从後窗钻进,抓过橱子里摆着的糕点便蹿了出去。岂料刚想折返,却听不远处有人叫道:「蓝师妹,你这是干什麽去?」
蓝皓月一惊,用手帕包着的糕点险些掉地,她急忙回身,只见赵时英倚着墙皱眉望向她。虽经疗治,但他脸上仍旧青紫不堪,五官也好似歪斜了一般。
蓝皓月背着手後退了一步,道:「我来拿些吃的,不可以吗。你又干嘛躲在这里?」
赵时英想笑,嘴角抽动却更觉疼痛,不禁嘶声倒抽一口冷气,「掌门与蓝师伯都出去了,我有伤在身不能跟随啊。哎哟,你莫不是被关起来连饭都没得吃?昨天跟你回来的那个瞎眼的小子出手真是狠毒,把我打得……」
「你不要说话那麽难听,要不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对莞儿下狠招,也不会弄得大家打起来。」蓝皓月不悦起来,又不想跟他废话,转身便走。
赵时英哼了一声,紧追几步。
蓝皓月霍然回身,叱道:「不要跟着我,你还是好好躺着去吧。」说罢,为了甩脱他的跟随,她飞身掠起,几个起落间便远离了此地。等到她赶回山坡间的时候,遥遥望见池青玉依旧静静等在原处,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也松了一口气,「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找去了。」
「这里是我的家,又没有什麽危险。」蓝皓月倚着他坐下,喜孜孜地掰下糕点碎屑,远远抛了出去,「青玉,你不要动,我引牠们过来啊。」说着,她又再度吹起竹哨。
林间的小黄鸟在半空中打着旋儿,转了又转,终被那地上的食物引得落地,沿着蓝皓月抛着的路径慢慢接近了两人身边。
她唇间含着竹哨,手中托着糕点碎屑,一只尾羽长长的小黄鸟跃上她的手掌,大着胆子啄食了起来。蓝皓月抿唇笑着,拉过池青玉的手,让他如她一样平摊着右手,另一只小黄鸟果然按捺不住,在他头顶飞了一圈之後,缓缓落在了他的手心。
小鸟儿啄着他手心的食物,轻轻的、麻麻的。
池青玉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对於鸟雀,他并不陌生,但在他的印象中,只是牢记那清脆的鸣叫响起,便是新的一天又将开始。小时候,也曾想要知道那据说可以在天上飞的鸟儿到底是什麽模样,但爷爷年迈,没有办法替他抓到。到了罗浮山之後,成天只是练武参道,竟也不再有这种心思了。
他怀着谨慎的心情想要曲起手指碰触一下,但手才一动,掌心忽然一轻,那小雀儿扑打着翅膀飞快离去。池青玉微微失落,此时蓝皓月却拉过他的手,笑道:「过来。」
他一怔,不知她要做什麽,正疑惑间,手指却触及了毛茸茸、暖融融的东西。有细微的啾啾声自蓝皓月手掌间传来,池青玉这才明白,原来是她抓住了另一只小鸟,送到了他的手边。那一团毛毛的东西在不断扭着,他尝试着抚过她的身子,生怕碰伤了这小生灵。
「这是脑袋、这是嘴巴、这是翅膀……小心爪子,会抓伤你。」蓝皓月小声地笑着,直往他身上拱。
池青玉的唇边也含着微笑,温和道:「这些都是你的朋友了?」
「是啊。」蓝皓月摸着小黄鸟的头顶,又笑着看他,「我喜欢的东西,每一样都想让你也喜欢。」
暖意在池青玉心间蔓延荡漾,他情不自禁地抱着她的腰,蓝皓月趁势倒在他怀里,手一松,小黄鸟忽的振翅飞走,连同先前那一只都很快消失在翠林中。
「飞走了。」她不无失望地靠在他怀中,望着远处还在摇晃的枝叶,「本来还想抓回去养在笼子里。」
「牠们本是一对,你又何苦要拆散。」池青玉淡淡地道。
蓝皓月仰起脸,伸手抚过他的脸颊,道:「我不拆散牠们了。青玉,你也要答应我,不管别人怎麽说,你都要跟我在一起。」
他还是朝着前方,此时微微低下头,触及了她的眉梢。不远处的清溪拨弄着山林的寂静,就像她的话语,点点滴滴,沁进心扉。
「我答应你。」他声音不高,温润缓慢,却认真到极致。
第三章
蓝皓月和池青玉依偎许久,直至秋日暖阳已上林梢。
池青玉侧过脸,拂过她额前浏海,道:「皓月,你爹爹不是不让你找我吗?」
「他对你说的?」蓝皓月一怔,坐直了身子。
池青玉默然不应。
她擡头回望,不见有人经过,便揽着他的手臂道:「他不在,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我知道你的心意,但现在不是时候。」
蓝皓月枕着他的肩膀,远山近水,满目苍茫,她想到爹爹回来後不知又会怎样,心事便一重接着一重。但她素来不愿自寻烦恼,便解开膝上的手帕包,拈着方才剩下的糕点,道:「吃完点心,你再送我回去。」
池青玉想去接过糕点,她却又按下他的手,「手上脏了。」说着,她突发奇想地自己咬下一小块,揽着他的颈便要去喂给他吃。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池青玉不禁一怔,下意识地往後避了一下,低声道:「皓月,不要乱来,这里是衡山。」
「就嚐一口。」她含含糊糊地说着,咬着糕点便往他唇间送。
幽幽香氛自她颈间散发出来,萦绕在池青玉身边,他乱了心绪,背倚着大树无处可躲,唇间触到那软软的糕点,不由自主地抿住了。桂花的馥郁在唇齿中流转,蓝皓月的气息亦在近前浮动。池青玉屏着呼吸,将糕点含在口中。
她悄悄地笑着,贴近了他的脸颊,「好吃吗?」
「嗯。」
「以後我会每天做给你吃的。」
有温热的感觉瞬间涌上眼里,「皓月……」他不知道应该怎麽说才可以表达出内心那天翻地覆的感动,只是凭着直觉摸到了她圆圆的脸庞,「遇到你,我很快乐。」这一句话在池青玉口中说出,竟还带着几分青涩与颤抖,但他只是依着自己的心,依着满怀无法言语的情愫,将这久藏於肺腑的话,说给她听,这个世界上,只说给她听。
蓝皓月的弯眉渐渐舒展,眼里带着星光,唇角上扬。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温暖,如一汪泉水般融化在他臂膀中,闭上双眼,轻轻吻着他的唇。
池青玉微微别过脸,蹙眉道:「皓月,别在这里……」
却在这时,忽听後方山坡上传来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麽!」
两人俱是一惊,蓝皓月听到这声音,更是吓得急忙离开了池青玉的怀抱。慌乱中回头望去,惊见爹爹怒气冲天地瞪着她与池青玉。
蓝皓月手心微微冒汗,却不忘拉着池青玉站起,紧紧倚树而立。
蓝柏臣衣袂生风,快步冲下山坡,才到蓝皓月面前,扬手便是一记耳光,「蓝皓月,你简直不知羞耻!」他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地指着她,手指竟也微微发抖,「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当成耳边风,我叫你好好想想自己做错了什麽,你却变本加厉,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
蓝皓月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她强忍着眼泪,擡头望着爹爹那状若凶神般的样子,颤声道:「您从来没有给我机会说清楚,我早就想告诉您,我喜欢他……」
「你还敢这样放肆!」蓝柏臣迅速截断她的话,挥掌便又要朝她打去。
池青玉听得动静,一把将蓝皓月拉到身後,急切道:「前辈,请你不要再打她。」
「这是我蓝家的事,你有什麽资格在这里插嘴。」蓝柏臣反手一震,将池青玉重重推开,「昨夜我对你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敬重你师父是得道高人,才没有盘问你到底为什麽跟她一起回来,如今你竟趁我不在谷中勾引我女儿,简直是卑鄙无耻!」
「爹,您怎麽能这样说他。」蓝皓月噙着眼泪,顿足发急。
蓝柏臣气愤难解,才要大骂,岂料自那山坡上又踱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万淳达,身边跟着诸多弟子。他远远望见了这番场景,高声道:「师兄,休要动怒,有话好说。」
蓝柏臣本是自己找到此处,并不想被别人知道,如今见众人都到了这里,只好咬牙重重甩袖,道:「她实在是目无尊长,任意妄为到了极点。」
万淳达见蓝皓月躲在池青玉身後,眼圈发红,便猜到了几分,上前道:「皓月,你爹爹虽然脾气暴躁了一些,可你自己也要记住本分行事……」
蓝皓月被池青玉护着,但见到那麽多人都围过来,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池青玉听到她在背後哭泣,心中越加酸楚,低声道:「前辈,实在对不起,是我举止不端,请不要怪罪皓月。」
「青玉……」蓝皓月抓着他的手臂。他却微微一挣,往前走了一步,有意离她远了一些。
「池青玉,你不是神霄宫的弟子吗,我倒要问问,你们修的是什麽道术。」蓝柏臣冷笑不已,看着他道:「一点不知道自重,还算什麽入道之人。」
这时万淳达却哂笑道:「师兄你这就孤陋寡闻了,殊不知有些道家并不限制嫁娶,练的就是阴阳相合,不知神霄宫是否正是这一源流?」
「你……」蓝柏臣脸色一寒,怒极转身道:「师弟,皓月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你怎好在她面前说这些。」
万淳达淡淡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要是不信,就问问这少年好了,说不定以後他还真是你的乘龙快婿。」
池青玉忍不住道:「万掌门,我师兄、师姐都洁身自好,谨守清修之规。刚才的事情是我的错,请不要乱扯到神霄宫其他人身上。」
万淳达面带嘲讽之色,打量着池青玉,又斜睨了蓝柏臣一眼,道:「好,我不再多管闲事。不过蓝师兄,你这位未来女婿还真有点傲骨,看来你以後要有对手了。」说罢,脸上带着笑意,率领手下弟子,悠闲离去。
蓝柏臣被他当众藉机羞辱,又恼又气,转身一看,见池青玉默默站在树下,神情虽有些黯然,却还是执拗地擡着头,双目视线似远似近地朝着前方。蓝皓月则垂头站在他身後,脸上泪痕犹在。
他强忍住愤怒,踏上一步,一把揪住蓝皓月的衣袖,将她狠狠扯了过来,斥道:「从今天起,你给我待在院中,不得再跟他见面!」
蓝皓月抗声不从,但蓝柏臣不顾她的抽泣,又朝着池青玉厉声道:「看在你师父的面上,给你一天时间,带着你那个什麽师侄给我速速离开烟霞谷,不然的话,别怪我亲自带人来赶。」
池青玉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蓝皓月哽咽道:「爹,您为什麽只怪他,刚才分明是我……」
「住口,你还要不要脸面!」蓝柏臣用力将她推至边上。池青玉想要伸手去拉她,却被蓝柏臣一掌挡开,手臂震得生疼,「离我女儿远点。」蓝柏臣说罢,手中一发力,强拽着蓝皓月往山坡而去。
蓝皓月被蓝柏臣强拖回院子,一路上丫鬟、仆妇看到此景,不由纷纷闪开,无人敢上前劝解。待到进了屋子,蓝柏臣砰的一声将大门紧闭,擡手将她推到正中央案几前,怒斥道:「跪下!」
那案几上常年摆放着香烛、贡品,正是祭奠其亡母唐韵馨之处。蓝皓月见到娘亲的牌位,双腿一软,含着眼泪跪倒在地。
「你娘亲去世得早,我为教导你成人,从未动过续弦的念头,可你现在都做了些什麽,简直要丢尽衡山派的脸面!」他大步走到案几前,指着牌位愤然道。
「刚才是我想亲近他,但我不觉得丢人。」蓝皓月带着哭音道。
「你还不觉得丢人,那池青玉到底给你施了什麽迷药,竟让你黑白不分、没了廉耻。」
「我只是喜欢他,一开始就喜欢他,我想跟他在一起又有什麽错。」蓝皓月嘶声道。
「喜欢他?你莫不是也眼睛瞎了,看不到他是什麽人吗。」蓝柏臣怒极冷笑,「你要嫁人,江湖中多少名门正派的年轻子弟可挑选,现在却给我带回个道士,还是个瞎子,你这是存心与我作对,要让我在江湖无法见人。」
泪水滴落在地,蓝皓月双手撑着地面不住颤抖,她一直知道爹爹会这样说他,但真正听到此话,心里还是如同刀割。可她还是强忍悲伤,一字一字道:「他并没有真的入道,而且他也可以照顾自己。」
「那他也是个残废,找个瞎眼的男人,你就不怕被人笑话吗。」蓝柏臣简直不能理解,在他看来,女儿定是因为故意要反抗自己才会做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生下来就看不见,可那不是他的错。」蓝皓月肿着眼睛擡起头直视着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只知道,他不比别人差,也对我很好,别人怎麽说,我理都不会理。」
蓝柏臣冷笑不已,「对你好?他现在要骗你上钩,自然用尽手段,否则你又怎会被他迷住。」
「你为什麽总是把别人想得那麽阴险。」蓝皓月受不了他的诋毁,愤然站起,「我说过,是我先喜欢上他,不是他来迷惑我,他还一直劝我不要跟你吵架……」
「你不要再为他辩解,我只有一句话,你死了这份心吧。」蓝柏臣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蓝皓月不顾一切地冲到他跟前,伸开双臂拦住他,毅然诘问道:「你当初不是也被唐门看不起,为什麽现在又对青玉同样的态度,难道只有你可以跟娘逃出蜀中,到了我这里,就是十恶不赦?」
蓝柏臣血往上冲,头脑一片混沌,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提及旧事,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厉声道:「爹娘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置评!」
「为什麽?如果说我是不知廉耻,那娘又算什麽……」蓝皓月一语未完,但觉脸上又是一阵火辣,已又被他大力抽了一掌。这一巴掌打得她身子歪斜,眼前几乎发昏,嘴角渐渐渗出腥甜的血丝。
「这就是给你的教训。」蓝柏臣手掌也在发麻,哑声抛下这一句,拂袖而去。
大门重重地被关上,震得人心上发抖。
蓝皓月先前一直忍着的眼泪还在不断打转,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想要不再哭泣,但脸颊上的疼痛刺入心间,整个人好似跌入万丈深渊。
前方案几上香烛幽幽,漆黑底座、淡金阴文的牌位与她沉默面对。
她抱着双臂,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泪一滴一滴掉在青石砖地,洇成破碎的花。
◎ ◎ ◎
天际的云层渐厚,山间的暖意转瞬即逝,池青玉独自在大树下坐了许久,直至身上感觉不到阳光的温度,才踽踽往谷内行去。就在不久前,蓝皓月曾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低矮的山坡,而此时,他只有依靠自己慢慢地返回。
头脑中依旧混乱,蓝柏臣的怒骂虽狠,却抵不过蓝皓月那声声饮泣。他自与她同行以来便告诫自己,她是个好姑娘,你不能让她再伤心。如今她的哭声,分分明明就像一根根尖针,刺得人连呼吸都是痛。
他开始後悔自己为什麽要与她一起出来,为什麽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房中,等着蓝柏臣回来後再低头去解释清楚,甚至他恨自己之前为什麽要出手如此淩厉,剑术向来是他为数不多的骄傲,但现在他只感到无限的懊悔。
走下山坡,前方应该就是通往厢房的曲径,池青玉满怀心事地站在路口,他想要找到蓝柏臣,但又不知应该往哪里去。
正犹豫间,听得不远处有人在低声交谈,他鼓起勇气往前走了几步,道:「请问有人在吗?」
那边的话语一停,有人似是朝这走了一步,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池青玉听到那声音,微微一怔。
另有一人笑了笑,「赵师弟,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先前那人正是赵时英,他见池青玉手持竹杖站在路端不再说话,冷哼着打量其一番,道:「怎麽,池道长莫不是被棒打了鸳鸯,竟失魂落魄,连路都找不到了?」
池青玉隐忍道:「我只是想借问一下蓝前辈的住处在哪里。昨日误伤了兄台,是在下的不对,还请见谅。」
「你找我师伯又有什麽用,他早已被气得七窍生烟,哪还肯见你。」赵时英脸上还是不时抽痛,一看到这不苟言笑、神情冷漠的少年,心里便愤愤难平,如今即使池青玉已经道歉,他也只当作没听见一般。
他身边的男子抱着双臂踱至近前,道:「我说池道长,你也真是胆子不小,竟敢去摘那朵带刺的玫瑰花。要知道在衡山可没人敢对她动手动脚,谁不晓得我那师伯出了名的暴躁脾气,我看你还是断了那个念头,免得小命不保。」
池青玉不愿在他们面前说到此事,侧转了身子便想离开。
赵时英却歪着嘴角冷笑一声,「蓝皓月平日里目空一切,我还以为她要找个武林盟主才肯出嫁,没想到她倒真是眼光独特啊。我说你也该感谢我一声,当初要不是我让她离开了衡山,只怕你们也遇不到一起,怎麽反而还对我这个媒人大打出手,实在是不识好人心。」
「正是、正是。」另一人斜步蹿到池青玉身前,挡住他的去路,「小道长,你现在去找蓝师伯也没用,还不如留下来跟我们说说,蓝皓月跟你到底有多好。你眼睛看不到,用手总可以摸到她那小脸蛋。」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动作,朝着身边的赵时英露出狡黠的笑容。
池青玉绷紧手指,克制着自己的气愤,别过脸道:「对不住,没什麽好说的,也请两位不要讲蓝姑娘的闲话。」
「我们这哪是说闲话。」赵时英挑眉道:「我看蓝师妹对你还真是体贴,不过……可惜你没有眼福,看不到她的模样。」
池青玉深深呼吸了一下,微微擡起竹杖掠过他衣衫下摆,「劳驾让一让,我要回去。」
赵时英与那男子对视一眼,面露不屑後退一步,「请吧,小心脚下,别摔倒了,这里可没人会来扶你。」
池青玉一刻都不愿在此停留,也不管这小路到底通往何处,只是以竹杖点着地面离他们而去。
他还没有走出两人的视线,赵时英便有意朝边上的人高声道:「你看看他那个样子,走路都分不清方向,还痴心妄想要跟蓝皓月好,我看这回蓝柏臣可真是要一口瘀血喷出来了。」
「你说这以後要是蓝皓月真嫁给了他,是不是得天天跟他一起走街串巷去讨饭啊?」
赵时英嗤笑道:「蓝师伯怎麽可能答应。到那时,蓝皓月可别跟着那小子私奔。」
那人压低嗓子道:「你难道不知道吗,她娘亲当年就是跟蓝师伯私奔到了这里,但是生下她以後没过几年就死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直至看到池青玉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之间才忍住笑意返回。
走到半路,便见万淳达带着另几个弟子迎面而来,赵时英急忙行礼,道:「师父,夺梦楼的人可曾被剿灭?」
万淳达摇摇头道:「我赶到之时只见遍地打斗痕迹。你沈师兄说,之前青城派已经抢先一步与他们动手,夺梦楼大败,正午等人本已陷入绝境,但後来又有援兵到来,芳蕊夫人等杀出重围,往西边逃去。」
「青城竟跑到我们衡山派地盘了?」赵时英与他身边的人都很是惊讶。
万淳达身後的弟子哼了一声,道:「若不是昨日烟霞谷的人没趁早出击,这等扬名立万的事情怎轮得到卓羽贤去做。」
「休要在这里乱说话。」万淳达狠狠盯了那个弟子一眼,脸色不佳。
赵时英眼珠一转,凑到万淳达身前道:「师父,刚才你们去山坡後,可曾看到蓝柏臣发火?」
「你这个鬼灵精。」万淳达低斥一声:「要不是你告诉我,我又怎会知道蓝皓月与池青玉去了那里,你现在岂不是明知故问。」
赵时英嘿嘿一笑,俯身道:「弟子也是气不过,昨天晚上师兄弟们就跟我说想要教训一下那个小瞎子了。」
「好了,不要再多事,这里毕竟是烟霞谷。」万淳达端正了脸色,回首朝众人道:「我已下令沿途追击芳蕊夫人,你们休要与蓝师伯的手下再起争执,免得自乱阵脚。至於蓝皓月跟那个小道士的事情,就先让柏臣去解决。我们走。」
众人应诺,於是这一群人离开烟霞谷,一路上赵时英与身边人低声议论,好不开怀。
◎ ◎ ◎
蓝柏臣从蓝皓月房中出来之後,心中郁结难抑,怒意难消之下,吩咐了弟子时刻盯着蓝皓月,不要让她再去找池青玉。在此之後他自己回到院落中,紧闭房门一言不发。
想当初,得知蓝皓月去了岭南罗浮山,他便心觉讶异,唐韵苏後来曾传书信於他,告知他蓝皓月已经返回,也提及另有两位神霄宫的道长一路相随。蓝柏臣当时还想,有唐韵苏看着,应该不会有什麽事情发生。不料蓝皓月竟独自带着池青玉来到眼前,更执手亲密,让他顿觉事情已往自己最不愿想像的方向发展。
这个从小到大就任性胡为的女儿,如今竟不顾他人嘲笑,口口声声说是喜欢那个盲眼的小道士,分明是有意以此来向他示威。
他在房中越待越窒闷,索性拿起长剑,大步流星地往练武场而去。
此处位於烟霞谷正中央,四周松柏森森,甚是幽静。蓝柏臣到了这里,抛去剑鞘,将一番怨气尽倾注於剑招。
烟霞剑法古朴无华,长剑在手,飒然生风,惊起满林鸟雀。
曾几何时,背弃唐门来到烟霞谷的唐韵馨也曾与他一同在此练剑。她生性沉静,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从不与人交恶,即便是背井离乡到了这里,也一直都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什麽,只是道,柏臣,你不要愧疚,我会将烟霞谷当作自己的家。
唐韵馨初次到来时,烟霞谷草木荒疏、冷清寥落,是她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辛辛苦苦打理整治,慢慢地将这里变成了世外桃源一般的天地。那段时间,江湖中风云叠起,他为了挽回自己在师父面前的颜面,时常地外出打拚,多少次带伤而归,都是唐韵馨亲手为他包紮伤口。
洒尽鲜血、历经坎坷,蓝柏臣还是没有能够洗雪所谓的耻辱,本应顺理成章交予他的掌门之位被师弟万淳达夺去,师父临终前的一声长叹,让他心灰意冷。
回到谷中,唐韵馨却已病卧在床,他甚至没有注意过她已经病了很久,每次回来的时候,她总是带着笑意,忙着似乎永远做不完的活。
再多的良药也救不了她,就这样,昔日成双对剑的练武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没了寄托的蓝柏臣一直希望蓝皓月能像她娘亲那样,但不知为何,他越是这样去要求,她却越是与她娘亲的性格背道而驰。空有着酷似唐韵馨的容貌,言行举止却与其截然相反的女儿,逐渐成了他心头的刺。
秋意沉沉,松影清幽,一套烟霞剑法完毕,蓝柏臣独自怔立许久,还剑入鞘,索然而归。
平日里会有弟子前来此地习武,但今日只怕是众人都知他心情不佳,故此没人敢来打搅。他默默走着,正思忖如何才能让蓝皓月彻底死心,却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松林中有人喊了一声:「前辈。」
蓝柏臣双眉紧皱,一回身,只见池青玉静静地站在松柏之畔。这少年并没像以前一样持着竹杖,而是将其背在了肩後,林中幽暗,秋风乍起,衬得他一身落寞。
蓝柏臣看了看他。池青玉谨慎地朝前走了一步,可在蓝柏臣看来,尽管其面相清俊,那双眼睛却始终无法正视过来,不禁心生不悦。他语带厌烦道:「你在这里做什麽?」
池青玉低声道:「昨日在山下因不知是前辈,所以出手太重,晚辈至今还未正式向前辈请罪求恕。」
蓝柏臣冷冷看他一眼,他现在倒是态度恭谨谦卑,全没了当日的傲然不驯,「你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麽用,不要再来罗嗦,我不愿跟你废话。」
池青玉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指责,只是垂着头道:「是我行事莽撞,以後我会改掉那出招狠辣的毛病,请前辈原谅。」
「你改与不改跟我有何关系。不要在这里装糊涂,你的剑法究竟怎样,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兴趣去管。」蓝柏臣冷冷一笑,「我不是叫你回去收拾东西趁早离开的吗,你为什麽跑到这里?」
池青玉谨慎道:「一是正式道歉,二是想请求前辈不要为难皓月……」
蓝柏臣一想到之前自己亲眼看到的场景,心头怒火又起,「池道长,你是不是以为我因为那天的打斗才耿耿於怀,所以对皓月出气?我蓝柏臣虽不是什麽数一数二的高人,却也不至於如此气量狭小。」
池青玉慌忙道:「晚辈不是那样的意思。」
蓝柏臣愤然道:「我本不愿与你多说,现在既然你自己来找我,我倒想就此问问你,到底懂不懂什麽叫作礼义廉耻。」
「方才是我不对,但我对皓月是真心……」池青玉慌乱地想要解释。
蓝柏臣狠狠打断,「我不管你和皓月究竟是怎麽回事,总之你们的言行举止已实在过分。落梅溪边,你竟敢对我女儿做出那样的举动,池道长,你自己眼睛看不见,难道就不知别人看到以後会怎麽议论吗。」
池青玉心里一紧,声音发颤,「前辈,刚才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可以向您保证,在成亲之前,我不会再碰一下皓月。」
「什麽,成亲?」蓝柏臣彻底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激怒,厉声叱道:「你不要异想天开,我不会将皓月嫁给你。你身为修道之人竟能说出这样荒唐的言论,就不怕给师门丢脸吗!」
池青玉急道:「晚辈并没有正式入道,只要前辈应允了,我即刻就赶回岭南向师父禀明此事。」
「你倒说得轻松。」蓝柏臣气得来回走动,直指着他道:「海琼子门下竟出了你这样的弟子,真是可笑之极。我问你,你是不是以为还俗了就可以挺直腰杆到我烟霞谷提亲?」
池青玉认真道:「只求蓝前辈能等我返回岭南,我一定会恳请师父同意此事。」
「你师父同意此事,我就非得同意不可?」蓝柏臣冷笑数声,「既然你毫无自知之明,我就不再兜圈子。即便你那师父能准你还俗,他又是否能有本事让你双眼复明呢。」
池青玉心头一痛,咬紧牙关不再说话。
蓝柏臣见他忽然没了锐气,心生鄙视,重新又提高了声音,喝问道:「回答我的话,他能不能治好你的眼睛?」
池青玉紧攥着双拳,却还是固执得站得笔直。他用力呼吸了一下,强行镇定地道:「不能。」
「那就没什麽好说的。」蓝柏臣愤然拂袖,「我告诉你,我蓝柏臣只有这一个女儿,她虽不是倾国倾城,但总要找个能行走江湖、照顾妻儿的夫婿。退一万步讲,就算武功平常,至少也应身体健全。你会武功又怎样,还不是行动不便,我不想让我女儿终生受累。」
池青玉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秋风中,衣衫微微拂起。他执拗地正对着前方道:「前辈,我是生来就眼盲,可我不是一个废物,我能照顾好自己,也会学着去照顾皓月。」
「照顾?」蓝柏臣冷笑道:「离了她,你连走路都走不好,你又凭什麽去照顾她。她若是想要游山玩水,你能陪她出去?她若是不慎病了,你又能做些什麽?真是痴人说梦。」
池青玉静了一静,呼吸沉重,「我什麽都看不见,可我愿意陪着皓月走遍天下;她若是病了,我就算是不眠不休,也会守在她身边;我自己能做的事情,也绝不会让皓月操劳。」
蓝柏臣愤笑道:「你想得倒好。你可知道,自从你出现之後,衡山派上上下下都是以什麽眼神看着你?我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却找了你这样的人回来,让我的脸又往哪里放。
我现在就郑重告诉你,池青玉,既然你的眼睛一辈子好不了,哪怕你能将天上星斗摘来送给她都没有用。你若是还不肯自动离开,休怪我不给神霄宫面子。」说罢,他又怒视了池青玉一眼,便快步朝着练武场出口而去。
池青玉全身发冷,耳听得他脚步声响,心慌意乱,不由高喊一声:「蓝前辈!」
蓝柏臣听到了这声呼喊,脚下却毫不停留,更加快了速度,将他远远抛在身後。池青玉失去了冷静,竟循着声音飞奔追赶,可蓝柏臣依旧没有停步的意思。
池青玉感觉到前方的脚步声已经离他越来越远,忽然含着悲声又叫道:「前辈!」
蓝柏臣本已打定主意不再回头,却听他这声音悲伤欲绝,脚下一缓,转回身去。
天色阴冷,空荡荡的练武场上,一地枯黄败叶,池青玉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双膝跪下,深深伏下身子,手撑着冰凉的地面,「我池青玉可以对天发誓,会一辈子好好对待皓月,只求前辈相信我一次……」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声音里含了无尽的悲伤。
蓝柏臣听他的话语也有些发颤,不禁有些不忍,长叹一声,道:「你这又何必,我岂会拿我女儿的终身大事来作赌注。你若是真希望她过得好,就不要再执迷不悟,耽误她一生。」
「我不会耽误她。前辈,为什麽不肯相信我,我真的会对她好!」池青玉用尽全力喊出这话,背脊几乎已经直不起来。
蓝柏臣转过身子,坚硬了语气道:「不必再说什麽,你听好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可能将女儿嫁给你。不是我心狠,难道你生来就没有爹娘,就一点都不懂得为人爹娘的心吗。」
池青玉听得他说到最後两句,彷佛漫天冰雪纷纷而下,霎时间冻结了全身血脉,一直以来勉强支撑自己的自尊瞬间就被一掌击碎。
蓝柏臣本还想劝解几句,却见他忽然之间好像失去了全身力量,呆滞地跪在地上再不说话,便暗自叹了口气,快步离去。
◎ ◎ ◎
夕阳缓缓下落,烟霞谷竹林间的小径上,莞儿正朝着池青玉的居处慢慢行去,可是到了小屋进去後只见床褥整齐,池青玉并不在屋内。莞儿心生疑虑,屋前、屋後找了一遍,也不见他的踪迹,她担心池青玉在烟霞谷内迷失了方向,便沿着竹林小径一路寻找而去。
谷内不时有人走动,她不想跟这些人接触,便也没有前去询问,只好自己四处留意。走了许久,见前方有几个劲装少年手提宝剑,边走边议论,一看到她,便又急忙止住了话语,还不时地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莞儿瞥了他们一眼,假装没看到他们那奇怪的样子,只管朝前走去。
余晖中黄叶轻舞,寒意袭人,她踏着满地苍苔穿过松林,正在迟疑着要不要折返,目光所及,却望见前方一片空旷地上有人正一动也不动地跪着。
一见到那身影,莞儿大惊失色,喊了一声:「小师叔!」便慌忙奔上前去。
池青玉全无反应,依旧背朝她跪着不动。
莞儿忍着背上伤痛,一把扶住他手臂,要拉他起来,他却好像没了灵魂一般,无悲无喜,任由她如何使劲也不会动一下。
莞儿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难受得不知说什麽好,哽咽道:「小师叔,你干什麽这样,是不是衡山派的人欺负你?我这就去找他们评理。」
池青玉还是默然不语。
莞儿焦急道:「你还不起来,那我找蓝皓月来,我教她看看你在烟霞谷里受了什麽样的罪。」说罢,她转身就要走,却忽被池青玉一把抓住衣角。
他的脸上恢复了平静如水的神态,声音却沙哑,「莞儿,我没什麽事,也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走错了路,在这里摔倒了。」
「你胡说。」莞儿含着泪大声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吗。小师叔,这里容不下你,你又干什麽留着不走,为了一个蓝皓月,你就情愿在这里受气吗!」
池青玉却只是怔怔地跪着,许久之後才颤着手从肩後取下竹杖,用力撑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才一举步,竟险些摔倒。莞儿急忙上前搀扶,可他却执着地推开了,用竹杖胡乱地点着地面,径直朝前走。
莞儿泪眼蒙胧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平素的淡定自若都已不在,也不知跪了多久,连走路都步履蹒跚,走着走着便偏到了路边。她抹了一把眼泪,再没说话,只是追上去握紧他的手,将他带回正确的方向。
回到屋中,莞儿见他衣衫上沾满泥土,便出房打水准备给他换洗,可等她回来之时,却见池青玉站在床边,手边堆了乱七八糟的衣物,他正胡乱地整理,要把它们归到包裹里。
莞儿紧紧抿着唇,忍住悲伤,片刻後才道:「小师叔,你要干什麽?」
池青玉呆呆地摸过衣衫,道:「莞儿,你的伤好点了吗?」
莞儿一怔,道:「已经不太肿了。」
「哦,好,那我们现在就回罗浮山。」池青玉背对着她道。
「现在?」莞儿震道:「你怎麽忽然又要回去,现在都快天黑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啊。」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怕天黑。我带你回去,我们回罗浮山。天黑了,我也可以走的,我本来就不知道什麽叫天黑……」他语无伦次,双手却还在不停收拾。
莞儿哇的一声哭出来,扑上去抱住他的腰。
池青玉身子一震,停下了动作。
莞儿将脸贴在他的後背上,眼泪簌簌,却忽然觉得自己抱着的这个人也在不住颤抖。她急忙擦乾眼泪转到他身前,只见池青玉低垂着头,双手撑在床沿上,眼中竟有泪光烁烁,只是强忍着不落下。
他竟然会有泪!莞儿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就惊讶於这个看起来不比她大几岁的小师叔有着不一般的镇定冷静。她曾听林碧芝说过他幼年的遭遇,他过着屈辱困苦的生活,在村中被人肆意欺辱,可她认识的池青玉永远都保持静谧孤高之态,好似那些摧残都无法让他屈服。
她的小师叔,一直很努力地练剑、写字、背诗……学做任何对他而言很难甚至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的小师叔有时候也爱静静独处,看似有些孤寂冷漠,却从不会妄自菲薄,更不会悲观绝望。
可是他如今却居然先是下跪,再是流泪……莞儿的心好像被人撕裂了一样,伸出手,轻轻扶着他,「小师叔,我现在就陪你回家。」
夜色初降时分,莞儿带着池青玉离开了烟霞谷。
走向谷口的时候,有人曾看到他们,但也只是诧异地多看了几眼便匆匆离开,没有上前询问。池青玉一直都很沉默,他低着头,步伐沉重。
莞儿只想尽快带着他离去,迈出烟霞谷谷口的那一刻,她抿着唇回望。夜色沉沉,池青玉的面容朦朦胧胧,唯一清晰的便是那手中翠绿的竹杖。
她拉着他的衣袖,默不作声地带着他往通向山外的山路走去。
到了昨日发生打斗的地方,池青玉似乎感觉到了什麽,忽然停下了脚步,用喑哑的声音道:「这里有个石碑吗?」
她愣了愣,张望一番,道:「是啊,在前面。」
「带我过去。」
莞儿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但他的话语她自然不会违抗,便领着他慢慢地走到了那块高耸坚硬的石碑前。
池青玉缓缓擡起左手,从上至下,摸过那凹凸不平的刻痕,烟霞谷、烟霞谷……就在昨天,他还怀着欣慰又忐忑的心情等在这里,他要等着心爱的人带他回家。虽明知等待他的很可能是不满与冷落,但他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没有什麽关系,幼年时候所受的屈辱早已经使自己能够承受一切。
但或许真的是自己软弱,如今竟选择这样狼狈地离开,结束了在烟霞谷的经历。
霜华微寒,莞儿裹了裹衣衫,小心翼翼地道:「小师叔,我们走吧。」
他最後触摸了一次那三个淩厉的字印,默然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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