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2015年8月4日 【内容简介】 《上》 对大部分的人来说,爱是粮食,对任凭生来说,爱是利刃。 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厌恶的?也许是从小时候母亲说爱他,却离他远去的时候, 也许是从明明是自己的父亲,却抓着他验血缘的时候, 自此,他对世事敷衍,不迎合谁,不依赖谁,眼里蛰伏的热情,只为他感兴趣的燃烧。 国中时有女生跟他告白,他言语恶毒,伤人也不在乎, 就连那个说要当大画家的小女孩,他也能轻易踩碎她的梦, 他以为她会哭哭啼啼,她却会错意想缠上来和他交朋友? 他不需要这些,一如他对爱嗤之以鼻,於是他与她错身而过。 多年後再见,她没有成为大画家,反倒成了弟弟的女朋友, 她晶亮的眼依旧,能撼动他的心依旧,她就像只美丽又危险的豹,带着爱情扑进他的生命里…… 《下》 在江智英的一生中,冲动总是比理性还忙碌, 「发乎情,止乎礼」太深奥,她不懂,「食色性也、发乎自然」才是万物生存的教义。 所以喜欢就抱吧,爱了就扑上前亲吻吧! 可这不受约束的性子,终究为她惹上大麻烦,惨跌一跤後, 她痛定思痛,遵循母亲和弟弟给的「禁爱令」,自此脱胎换骨,安分守己,日日当乖乖。 但为什麽,她会再遇上这个男人?曾把她贬得一文不值,曾对她不屑一顾, 可现在却追到山里,在她躲起来哭泣时,借她胸膛,哄她笑,哄她睡。 她曾经爱过很多,却不曾真正明白,直到他为她斩断荆棘路,让她看清爱真实的模样…… 正是那些以「爱」为名, 如畜生般咀嚼恋人的家伙, 玷污了「爱情」。 第一章 秋高气爽,隐身在台北小巷里一家以原木装潢的家庭式咖啡馆,此时冲突正烈。 满头白发的胖老板站在吧台後,指着前方的斯文男子骂。「我说了,这批豆子有问题,我要退货。」 接着又指向面前一杯冲好的黑咖啡。「什麽顶级咖啡豆?冲出来是这种味道?你不要以为我是笨蛋就唬弄我,以为我不知道吗?先给我几批好货,後面就开始进烂货。混水摸鱼,滥竽充数,来这套嗄?」 站在老板旁边,系着围裙的咖啡师昂起下巴。「没错,这种品质的咖啡豆不该出现在我家店里,就算送我我都不要!」 「可是——」一直挨骂的谭仕振被两人狂飙怒吼,吼得耳朵嗡嗡作响。「我们老板说他给每一家的豆子都一样,就只有你们的出现问题,按逻辑来说不大可能。」 「你懂什麽?你会煮咖啡吗?」 谭仕振很老实地摇摇头。 咖啡师也咄咄逼人。「你有执照吗?比我专业吗?」 谭仕振又摇摇头。 老板震怒。「啥都不懂,我跟你说个屁!我在电话里不是说了吗?叫你们老板来,结果呢?派个外行的来敷衍我?」 「我们老板不轻易露脸的。」 「搞神秘吗?也对,干偷鸡摸狗的事当然不敢露脸。」胖老板重拍桌面。「看看我们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我们名誉受损,信用破产,不但要退钱,我还要你们赔偿!」 「除非有具体事证支持你的说法,否则赔偿是无法成立的。」 「干,你现在是在跟我贡三小?讲法律吗?」胖老板转向咖啡师。「既然听不懂人话,我们也不用顾忌了,儿子,立刻到『Coffee Life』网站留言,让大家知道他们是怎麽做生意的,什麽『咖啡神』?我呸!」 「喉?您这样做就是毁谤了喔,我们会采取法律行动。」 「乾脆多加一条伤害罪。」老板抓了扫把,冲出柜台。 「冷静啊!」谭仕振後退,慌得跌倒。眼看扫把就这麽朝他的头劈来,放声尖叫先。 「啊——」 叮铃! 这时,门上系着的铃铛骤响,有人推开门,伴随一束秋光,踏入店里的是一名高大男子。 躺在地上的谭仕振如见救星。「你终於来了,快救我。」 没理会跌坐在地的谭仕振,男人迳自走向吧台,步伐长而果决。他很高大,上衫紧绷在宽阔胸膛上,随着移动步履,隐约可见贴身牛仔裤下的长腿结实有力。晨起未刮的胡渣使他看起来很粗犷,浑身散发危险的讯息和力量。 停在吧台前,男人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放下杯子道:「没错,味道差了。」 「我就说吧,不是我故意找碴,这味道真的不行。」胖老板冲过来。「你是谁?」 男人没回答,倒是掐起一粒烘焙过的咖啡豆嗅闻,接着看向吧台内的咖啡师,目光锐利得教咖啡师全身起鸡皮疙瘩。 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咖啡师不悦地呛道:「干麽?」 男人微笑。「开除这个人,咖啡馆就有救了。」 「嗄?」老板愣住。 咖啡师恼怒,隔着吧台揪住男人衣领。「你是什麽意思?」 男人推开他,卷起袖管,走入吧台,用手肘顶开咖啡师,站到「Syphon」前,举高咖啡壶在灯下眯眼检视。 这是50A型的「Syphon」,由两个上下玻璃球型组成,上球与下球的接合处有块白色橡胶,称为「迫紧」,它能使咖啡在烹煮时,上下球紧密结合。这一瞅,果然如他所料,他拔起上球,虽手臂粗壮结实,动作却非常谨慎小心,平均施力将白色「迫紧」慢慢推移调整,接着再放回「Syphon」,开始手法俐落、步骤流畅地烹煮咖啡。 他的动作是那样从容淡定,以至於没人阻止他,全都忘了吭声,甚至莫名地被震慑住,屏息地看他操控机器。 他烹煮咖啡时的表情自信专注,井然有序的进行每一个步骤,摆弄器械的手势俐落,周身散发着强大气场,彷佛所有器具皆为他而生,皆臣服於他,任他摆布,与他亲昵无间。 五分钟後,他端上冲好的咖啡,递向老板。 老板怔怔接过,啜了一口,口腹芬芳,面露惊愕地再啜一口,通体生香。 怎麽可能?他又啜了一口,慈眉善目,心悦诚服,胖胖的身躯软绵绵,握着咖啡杯的手微颤。 「这咖啡——真是、真是极品。」 「怎麽可能?」儿子抢来也啜了一口,立即愣住。「不可能呀?」 男人解释。「『迫紧』用久了,位置会下滑走位,若不做调整,就会造成底部的水无法完全吸到上球,冲淡咖啡的味道,对品质产生影响。」 老板问他。「你是谁?」 男人挑了挑眉,掉头走人。 搞定!谭仕振骄傲地掸去身上灰尘,对老板呛声。「喂,这下豆子没问题了吧?」接着骄傲宣布。「那家伙就是——咖啡神。」 佛光普照?并没有。 莲花飘坠?也没有。 倒是留下满室咖啡香,以及一个推门离去的潇洒背影。 「哼。」谭仕振也帅帅地学他掉头离去。 老板抓了抹布,摔在儿子面上。「你猪吗?给你钱都学了什麽?」 谭仕振走出咖啡馆,坐入车内,发动汽车,看向一旁的任凭生。 「喂,下次这种会挨揍的事自己来好吗?」 「好啊。明天就从我的房子搬出去。」 「喂,那麽大的房子没人住,鬼就会来住。因为我在那里才有人气,我是帮你看家。」 「呵。」 汽车驶向大马路,谭仕振继续唠叨。「你就是因为整天在搞这些生意,大学才毕不了业。报告交了没?」 「太无聊,不想写。」 「那你无聊也不想活吗?再不交就要被二一了。老兄,你大学要读第八年吗?今天是最後一天吧?回去後赶快把报告生出来给教授,想被退学吗?」 「送我去『老树咖啡馆』,我有约。」 「快被退学还有心情约会?」 「没办法,有人逼我去评监。」 「评监?咖啡豆吗?」 「不是,这次是去评监『女人』。」 「女人?女人!女人?!」这话害他差点驶偏加蛇行,谭仕振频频瞅向任凭生。 「干麽这麽惊骇?我不能评监女人吗?女人跟咖啡豆一样。」 「嗄?」这什麽歪理? 任凭生按下车窗,让秋风吹拂脸庞。 他深邃眼眸望着目中世界,望着一排排闪逝而过的路树,望着树梢闪烁的金色阳光,这一切只让他觉得无聊。在他的年轻脸庞上,有着不相称的沧桑。 而这时候的任凭生尚不知晓,稍後即将发生在他命中的是足以改变命运的事—— 女人,和咖啡豆不一样。 女人不是任他摆布的咖啡豆,非他可以掌握烘焙熟度,更非他可以操控冲泡出的品质。 一株咖啡树结成理想的果子要三年,而女人被岁月淬链出的脾性与天生带来的习癖,远比咖啡世界还复杂。每一批悉心栽培、收获的豆子,在烘焙前可挑出坏豆;而每一个女人皆蕴藏不同的奥秘,好坏都藏在等待被探索的身心里,不能分割,难以筛选。 爱一个女人,必须爱一个女人的全部,如同爱一个男人,也必须包容他的强悍与脆弱。 一个男人与某个女人即将相逢,在这苍茫世间—— 不管合不合逻辑或喜不喜欢,该相遇的终究会相遇,逃避不了。 当许多年之後,任凭生回忆起这天,如果他听谭仕振的劝,回家写报告,或许就不会跟她相遇了。那麽,他会快乐些吗? 在眼泪烫伤自己时,他後悔吗? 当她遗憾的眼神刺痛他瞳眸时,他敢放开手吗? 或是更要紧紧地、紧紧地抓牢她? 「老树咖啡馆」就位在树木林立的庭园里,一栋古蹟建筑的二楼。它有着石砾墙体、古意长廊,走廊旁临着户外的是一排石栏杆。 二十八岁的任凭生站在二楼走廊上,等候同父异母的弟弟。 秋光金丽,蝉声放肆,阳光穿透树梢,映照在走廊的地面上,留下破碎光影。屋侧,一株九重葛攀着墙,狂野地染红墙面。 他拿出墨镜戴上,透过墨色镜片,习惯性地丈量眼前世界—— 他与屋外巨大的老茄苳树,相距约三公尺远,眼前的石栏杆约九十公分高,与他相距一公尺,再瞄一眼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五十三秒——他来早了。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一抹红,在他脚边约两百五十公分处有一双红色的女性球鞋,鞋面磨损严重,布面边缘甚至冒出线须。 谁的鞋被扔在这里? 他左瞧右瞧,不见鞋主,接着他听到奇怪的声响,右边墙外传来脚踏落叶的窸窣声,可那里是半空,怎麽可能会有脚步声?难道大白天的也闹鬼? 任凭生摘下墨镜,挂在衬衫领口,走上前探身往右瞧,倏地怔住。 一个长发女孩赤足踏在一楼窗台上方的水泥凸起处上,她左手抓着墙沿,另一手正试着去捞不远处挂在树梢上的草帽。 任凭生静静地看她试了一次又一次,她身子越倾越远,脚尖也踮得更高,处境更危险,不管手伸得多长都构不着,眼看就快要失足坠楼了。 「喂,别试了,不可能。」他说。 女孩转头看着他。她有张细致的瓜子脸,面庞上嵌着一双清澈水眸,瞳孔是略带野性的棕色,她的唇瓣丰润性感,下唇中央有一条细细的凹缝,朱唇饱满湿润,那是一双会令男人想冲动吮吻的唇儿,教他印象深刻。 「可能。」她眨了眨睫毛,接着笑了,这是多麽魅惑人心的笑容,霎时连金丽秋光都逊色,不过幸好任凭生早被世事磨练过,教他培养出一身定力,即使她这样美,他也能不假辞色地坚持己见。 「不可能。」他说。 「可能!」 嗟,是要挑战他吗?「你的手臂大约六十公分,身高有一百六吧?以你的臂长加身高,就算整个人倾向前,离目标物至少还差半尺多。想捞到帽子,不可能,死翘翘倒有可能。」 「这样啊。」她懂了。 一阵风吹来,吹散她一头乱发。 任凭生突然想到「野孩子」,满山遍野赤足乱奔的野孩子,她给他这样的感觉。 忽然,女孩眸色骤亮,浮现笑意。 「可能。」她再一次大声反驳,然後目光一凝,忽来个动作——她竟松开紧抓的墙沿,改抓他手臂,把他当支柱,接着人就扑向草帽。 事情发生得太快,任凭生来不及反抗,忙扣住她的手,好稳住她的身体,手臂也被她整个拽拉过去。 「YES!」勾到帽子了!她欢呼,还吻了吻帽子。 他扯回她,墨镜也在同时掉了下去。 「啊!」她见了,直觉就往下扑,身子失衡摔下去。她惊呼,忽然腰畔乍暖,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掌托抱住她的腰,将她拽回。 隔着石栏杆,她的上身撞入强悍结实的男人胸膛,飞扬的发丝拂过任凭生脸庞。 千钧一发,化险为夷。 任凭生低头望着身前的女孩。 她仰头看着他,又笑了,彷佛不知道自己有多鲁莽,她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令他一阵紧绷躁热,身体硬似铁,心中打了个突。 他与她,距离——「0」。 「0」?忽然感到一股厌恶,他粗鲁地推开女孩。 谁知这一推就将她推回半空,她往後跌,嘴里惊呼,他赶紧抓牢她的左手,教她整个人除了脚之外,上身滑稽地後仰在空中,而右手则紧揪着救回的草帽。 「喂!」女孩喊。 「怎?」 「快拉我过去。」她的声音颤抖,却招来无情眼神。他很可恶,只是幸灾乐祸地微笑着。 「原来你还懂得怕啊?」他懒洋洋地道。「我臂力不强,撑不住你的体重。」说着,手上力道还故意松了下,引来她一阵尖叫—— 「不要不要我会死,快拉我过去,拜托。」 「请问,我们很熟吗?」他冰冷的声音使她紧张得胃部彷佛在燃烧。他又继续问:「你刚刚是把我的手臂当单杠耍吗?」 「别这样,那我、我跟你说对不起好了,快拉我过去——」 「我很想,但我手臂有旧伤,所以在救你的时候,要是撑不住松手了,严格说来,也不是我的错。更何况,我还有律师撑腰。」 「嗄?什麽?你、你不会这样吧?」 「这里离地面大概三公尺,祝你平安落地。」 「什麽?」 「再见。」他松手。 他会对周遭人事物保持距离,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 曾经,在他十岁时,已被誉为天才儿童,身为群屹建设公司的独生子,他住在北市郊区的别墅里,父亲虽忙碌生疏,但至少有母亲爱宠,还有保母二十四小时的贴身伺候。 深夜十二点,他还不睡,在房里一手握尺,一手拿笔,绘出结构完美、比例精准的房屋平面图。而除了喜欢画画外,他还喜欢堆积木。 「真厉害。」保母张妈赞不绝口。「小少爷是天才啊。」 「我也觉得。」放下笔,拿起画,任凭生洋洋得意。「以後我要盖自己的房子。」说完,他拿了画就往房外冲。 张妈追上去。「少爷!你要干麽?」 「拿给妈妈看。」 「但是已经很晚了……少爷?少爷!」 他推开主卧室的房门,一只菸灰缸当头掷来。 !菸灰缸破裂,砸在距离任凭生仅五公分的墙上,细小的玻璃在他的左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他腿一软,跌坐在地,吓得松开手中的画纸。 方嘉莲冲来搂住儿子,嘴里呼唤着保母,着急地低头检视。「没事吧?妈妈抱,不怕不怕。」 保母奔入,主人任屹随即怒咆。「你在干什麽?把他带出去!」 「小少爷,我们走,我帮你搽药。」张妈拉他,可他不起来,眼里瞪着拄着拐杖、站在床边,一脸阴郁的爸爸,接着又看向面露焦急、左脸红肿的妈妈。 刚才那个菸灰缸是爸爸砸向妈妈的吗? 「还不拉出去!」任屹挥着拐杖怒吼。 方嘉莲亲了亲儿子的脸。「儿子乖,你快去睡,妈跟爸有事要谈。」 张妈使劲地把他架出去,在阖上门之前,任凭生定定站着,和妈妈对望,在她的眼中见到哀伤。 门一关上,张妈牵住少爷道:「我们走吧。」 「嘘。」任凭生把耳朵贴在门扉上,比了个手势要张妈安静。 「小少爷?」张妈为难。 任凭生偷偷听着。原来爸妈在谈离婚。 他听见妈妈在门内苦苦哀求。「我求你签字,赡养费我都不要,只要自由。」 「你想离了婚好跟赵钧威去爽吗?下贱!」 「那你和吴君敏呢?你们就高尚了?你们连孩子都生了,我有管过你们吗?」 「她有跟你争名分吗?她帮我打理生意,而你呢?在家舒舒服服地当少奶奶,还跟我的司机搞外遇?玩玩就算了,还想结婚?你不要脸我还要!」 方嘉莲大声哭吼。「我爱钧威,我要远离你这个恶魔!」 「方嘉莲,你连孩子都不要了吗?」 「我会带走儿子,反正你从来都不关心他,钧威也答应会爱他。」 任凭生屏息听着,紧张自己未来的命运,他希望爸爸同意,让他跟妈妈离开。可万万没想到,爸爸的回答竟然是—— 「看来,那孩子有可能不是我的种。谁知道你们搞多久了?我要验DNA!要是让老子知道我在养别人的孩子,你就死定了。」 「你敢?不准你这样对他!」方嘉莲尖叫,崩溃地嚷嚷。 任凭生听见爸爸用冰冷的嗓音继续说—— 「如果不是我的种,我就是虐待他或是丢到孤儿院,也不会让你带走。你爱赵钧威就去死,我会帮他办冥婚,让他娶你的牌位回去,成全你们!」 方嘉莲哭嚎,发出像野兽般的吼叫。「为什麽要折磨我?儿子是我的!是我的!你要看我死了你才高兴吗?」 父亲的话太可怕,令任凭生骇住。他警觉到自己是拿来勒索妈妈的人质,是用来惩罚妈妈的武器,他甚至可能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那他会——寒意沿着脊椎骨往下窜,他深深吸气,却止不住颤栗。 任凭生怔怔地走回房,张妈默默跟在後头,不晓得这孩子听见了什麽,连一句话都不说。 回房後,任凭生躲进被子里,背对门躺着。 稍晚,房门被推开,一阵酒味袭来。 「夫人?」张妈坐起。 方嘉莲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回你的房间吧,今天我要跟儿子睡。」 张妈点点头,随即走出房。 任凭生睁着眼,他没睡,他感觉妈妈躺入棉被里将他揽入怀。酒味呛鼻,妈妈呜咽,她的泪热热地濡湿他後颈。 「我没关系。」任凭生说。 方嘉莲愣住。 「妈可以跟赵叔叔在一起,我没关系,我会好好的。」小手握住横在胸前的妈妈的手。「所以不要哭了。」 方嘉莲将脸埋入儿子的背,儿子这麽体贴,教她哭得更厉害。「可是妈妈爱你,妈妈不能走。」她吻儿子的脸。「妈妈最爱你了。」 「妈,我是爸的小孩吗?」 方嘉莲愣住,搂紧他,恨道:「你不是,他不配当你的爸爸,他是混蛋。」 「你不要怕他,要是他再揍你,我就打他,我会保护你。」 「怎麽保护?」方嘉莲苦笑。「没有人斗得过你爸。乖,别想了,睡吧。」 妈妈一下下地轻拍他的背,舒缓他的紧张。 妈妈好像说了很多的话,隐约听见她一遍又一遍地低喃—— 「妈妈不要赵叔叔了,妈妈爱你喔,妈妈最爱你,最爱你……」 早晨七点,闹钟响起。 任凭生醒来,越过妈妈熟睡的身子,伸手拍掉闹钟,接着下床换好小学制服,整理书包。 张妈敲门,在外头喊。「少爷,早饭好喽。」 「好。」任凭生拎起书包,看着妈妈熟睡的脸。 阳光映着雪白床褥,美丽的妈妈睡容平静,看不出昨晚曾痛苦哭泣,但是左脸的瘀痕却提醒着她曾遭到残酷对待。 现在睡得这麽平静,是不是作了美梦?跟喜欢的人在梦里吗? 没关系的,妈妈,你不要哭,你去吧,去爱司机先生,因为像爸那种人,我也非常讨厌。 在妈妈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任凭生转身离开,却在下楼时忽然停步,黑眸惊恐地睁大。 一向浅眠的妈妈,为什麽今天却—— 他大叫,冲回房,用力摇晃着妈妈。「妈?妈!」 她再也没有睁开眼。 离婚不成,方嘉莲服用大量安眠药自尽。 任屹将整桩事故安排成一场意外——方嘉莲长期失眠,不慎用药过量,又喝了烈酒,才不幸命丧黄泉。而她深爱的赵司机被开除,禁止来上香,丧礼刻意办得低调,灵堂就设在住处。 整桩丑闻只有任家人才知道内情,就连宅邸的佣人也被下了封口令。 整座灵堂以白玫瑰布置,佛乐日夜播放,为了给死者尊严,任屹免去瞻仰遗容的习俗。 午夜,守灵的大人们都睡着了。 趁无人注意,任凭生溜到布幕後。 他走到红桧木棺前,这木棺雕刻精美,木色黝亮,散发浓郁的桧香。他先用小手抚过棺面,接着扣住棺沿,咬牙掀开棺盖。 妈妈……他踮足窥看。 霎时空气凝结,心跳像停了。怎麽回事?棺木是空的,里头放着一包包的沙袋,他呆住,不动声色地默默合上棺盖,退出灵堂。 他没有问原因,接连几日若无其事地跟着大人办丧、出殡、埋棺、祭拜。 一夜世故,从此他情绪内敛,安静寡言,也开始长心机、懂城府。这里面有文章,但他羽翼不丰,贸然追究谜团只会教大人恼羞成怒,对处境不利,所以在揭开真相前,他必须先变得够强,囤积足以和父亲对抗的实力,才能与之抗衡。 总是温柔搂着他,每天午後都要烹煮一壶咖啡,拿到庭园和他共饮的妈妈。妈妈手持咖啡器具,烹煮时的专注模样以及满室的咖啡香,是他每每想起母亲,就会忆起的回忆。 而今,望着空荡荡的厨房,他只能抱着谜团,想念妈妈。 妈妈也许没有死?妈妈是不是被爸爸囚禁,正躲在哪个地方哭,等他搭救? 从此,再也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他戴上面具,安静寡言地默默活着,尽量不招父亲注意。他对父亲的态度更温顺,因为他要依附父亲活下去,依附父亲来壮大自己,他故意让自己成为一个没有意见、没有情绪的人,他要利用父亲的资源进行他的计划,让妈妈将来可以依靠他——妈妈,由他来守护。 不料,这天晚上,他被父亲叫进书房。 「把嘴张开。」任屹命令。他旁边站着一位陌生男人,手上拿着一个透明的袋子。 任凭生心脏揪紧,双手开始汗湿。是……验DNA吗?他紧闭嘴,抗拒地後退。 如果不是我的种,我就是虐待他或是丢到孤儿院,也不会让你带走。 那时爸是这样说的,不,不能验。 他没忘记妈妈亲口说过——「你不是,他不配当你的爸爸,他是混蛋。」 我不是他的儿子,我不能验。 「你干麽?我叫你过来!」任屹拄着拐杖走来。任凭生转身就跑,但一下就被拽了回来,拖到那陌生男人身边。「嘴巴张开,只是检查牙齿——」 骗人!任凭生硬是闭紧嘴巴。 任屹气恼。「听不懂吗?张开,给我张开!」他用力掐住儿子下巴,撬开他的嘴。 他感到屈辱,面孔胀红,眼眶蓄满泪水。直到这刻才发现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作主,他力气太小,只能无助地看着男人将棉花棒探入口中,取走检体。 两天後,检验结果证实了他是任屹的儿子。 但这两天对任凭生来说犹如地狱,他恐惧焦灼,生不如死,不断想像将要遭到什麽对待。经过此事,他再也不当任屹是父亲,任屹是令他作呕的男人。 一年後,爸爸长期外遇对象吴君敏,带着七岁私生子任杰明搬入任宅,以女主人的身分管理宅邸事务。 「叫我阿姨就好了。」吴君敏蹲下,好温柔地打量他。「你长得好高喔,比我想像的帅呢。来,杰明,叫哥哥。」 「哥哥。」杰明笑喊。「你有没有玩具?我可以看你的房间吗?我有带玩具来,可以让你玩。」 任凭生望着他们。他微笑,眼色冷漠,只能就这麽看着他们恣意闯入曾是他与妈妈的空间,无能为力。 第二章 越低调,就越引人注意,真烦啊。大概是常躲着偷偷练身体,任凭生才十五岁,就生得高大英俊,骨骼强健,体型硕长,常常收到情书,更常在路上被女生拦截。 「有收到我的信吗?」一位学妹向他告白。 「你是——」任凭生说。「322534?」 「是315467才对。」学妹指了指制服上的学号。 「我是说三围。」 「讨厌。」女生娇嗔,双手抱在胸前。 任凭生拿出情书,照着念—— 「只要当我的男朋友,我会让你成为最幸福的人,爱你一生一世,让全世界的人嫉妒你。学妹汪晓舒。」念完,他挑了挑眉,嘴边夹着一丝冷笑。 「喂。」他看着娇羞女孩,忽给她「壁咚」下去,右手撑在她身旁的墙壁,目光灼热,气势凌人。 「嗄?」来了来了!紧张啊,害羞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壁咚」啊。 「我说你——真的想让全世界的人嫉妒我?」 「唔。」 「OK,你还不错。」 「所以你要当我的男朋友吗?你爱我?」 嗟,是在纯情什麽?「我不爱,但有性冲动。OK的话,来去开房间。」 「什、什麽?」 他凑在学妹耳边说:「我保证,让你永生难忘——」 本来期待爱,却闻性邀请,学妹「啪」地一巴掌挥下去,对他的憧憬幻灭。 「下流、无耻!」学妹哭着跑走,感觉受辱。 任凭生看她狼狈逃跑,高喊。「喂,要让全世界嫉妒我,就跟我上床啊?」「上床」两字,让路过的三名同学跌倒两名。 低级!学妹哭得更厉害,跑得更快。 三公尺,五公尺,八公尺——学妹越跑越远,距离越拉越长。任凭生一阵轻松,舒服了。 「你才恶心。」花痴。也不看看他是谁就告白,对他来说,爱像一句脏话,他听了就反胃。 任凭生回答学妹的话很快就传遍整个校园,他被唾弃,被骂无耻下流、肮脏龌龊。女同学们不再逾矩,他的抽屉里不再塞满情书和礼物,现在她们见到他就倒弹,男同学嫉妒他这麽敢讲,又对他这人感到怕,毕竟此人高大威猛,谁知惹毛他会被怎样? 於是任凭生顺利地帮自己跟周遭人隔出距离。 晚霞烧红天空,同学们成群结伴走出校园。 任凭生一人独行,书包甩在右肩,同学们在他身後指指点点—— 「想不到他这麽龌龊。」、「长得帅有什麽用?下流!」、「恶心死了,脑子装的都是脏事。」 隐约听到他们窃窃私语,他无所谓,倒是周围净空,连空气都清新了,他深吸一口气,舒服啊——啪! 搞什麽? 有人扔东西过来,五颜六色的蜡笔「哗」地砸在路上,还有几支滚到他脚边。 「你再画,你再画画看!」一个头发烫坏的爆炸头太太骂着,从家里陆续扔东西到马路上,不管是水彩笔、画板,全都被抛飞在地。「每次都害我去学校被老师念,大家好好在上课,你画什麽画?为什麽都讲不听!」 接着,一个胖嘟嘟、穿着小学制服的小女生被拉出来,她跌在路上後又马上爬起来,手插腰,脚站三七步,跟对方呛声—— 「妈你干麽啦?厚!」小女生不耐地拨了拨散到额前的发。「我快被你气死了。」 「被气死的是我吧?而且还超渡不了变厉鬼,因为你让我杀气太重。」 任凭生笑出来。这是母女吗?母女会说这种话? 他看那小女生气势不是盖的,她也顶着一头爆乱的发,制服绉巴巴的,像只小老虎般插着腰,活力充沛,嗓门很大。 「我跟你讲,你这样把我的东西扔出来是不对的你知道吗?阿嬷就不会这样没礼貌。」 「什麽?考这麽烂还不读书,上课画什麽画?我说你,你数学零分?国语也零分?就算用猜的,一堆叉叉圈圈也不可能拿零分。」 「也有选择题好吗?」 「一二三四有四分之一的机率,你连一个都猜不中?」 小女生沈默两秒,认真回。「也许我是天才。」 「放屁!我看是智障——」 「正好相反,我很可能是天才,那个发明大王爱迪生也是这样。他在学校老是问『为什麽』,每天玩沙投石,不遵守校规,跟我一样都让老师很生气。最後他妈妈给爱迪生退学,所以他只读了三个月的学校。但是後来他发明了电灯,因为他有一对非常包容他的爸妈,受到鼓励才变得超厉害。妈,看看我,你女儿是天才天才啊。」 「天啊,这麽说是我不长眼喽?你还真敢说,天才?我看你根本是——」 「妈,小心说话。」女孩小手一伸,指着妈妈的脸。「我超会记恨的,如果再骂我,等我长大变天才,我不孝顺你,只孝顺阿嬷。」 「什麽?」 「到时候赚大钱都给阿嬷,不给你。」 「是吗?」威胁老娘是吧?妈妈微笑。「既然这样,我乾脆现在就弃养你。」说着,妈妈走进屋,再出来时,手上拿着画纸准备要撕,女孩急跳跳—— 「是我最喜欢的那张吗?不能撕,不要冲动,等我成名,这个会被拿去拍卖——」 果然,妈妈停住动作。 女孩吁口气。「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吸气,吐气,不要跟钱过不去。」 没错,不能跟钱过不去。妈妈高举画纸,问女儿。「这张画可以拿去拍卖?」 「没错,这是我最得意的画。」 「所以说这只『鸡』会被拍卖?」 「妈,看清楚,我画的是孔雀。」 「哪里像孔雀?」 「一般人都画展翅的孔雀,那有什麽稀奇?我画的是没张开翅膀的孔雀。」 「齁,孔雀吗?」看看画作。「完全看不出来。」 「妈不懂画啦。」 嘶——画纸被撕成两半。 「啊!我的孔雀~~」被宰了。 「江智英!你要是敢再画这些没用的东西,你就别想进来。」妈妈将画纸扔在地上。「给我在外面好好反省,想清楚了再进来。」 砰!门关上。 智英跪地,拾回破碎的画纸。 终於吵完了?任凭生走过去,停在她旁边。 意识到他的目光,女孩抬头望着他。「看什麽看?揍你喔。」手上还比了个凶狠的挥拳动作。 他的视线移到被撕了一半的画纸上,蹲下打量着。「这张画——」 「怎样?吓到了吧?」女孩将撕成两半的画纸并排。「真可惜,画得这麽好。」 「原来如此,是『火鸡』对吧?」 「是孔雀!」厚,要说几遍?艺术家真的好寂寞喔,要遇上艺术水平一致的人太难了,世人都有眼无珠啊,莫怪智英常感孤独。 「你吃过火鸡肉吗?看过火鸡吗?真的很像火鸡。」 这人好欠揍。「你懂个屁?你会画吗?哼。」 「这幅画的比例完全错误。」 智英看他拾起地上的彩笔,蓝的、黄的、黑的,很快地在地上勾勒出线条後再涂抹上色,於是暗黑的柏油路上长出一只孔雀,没有展翅,仍显华丽。 智英惊愕,跌坐在地。怎麽会?而且还画得这麽快?还画得比她好? 「这才是孔雀。」扔了画笔,拍去手上涂料,任凭生站起来,俯望着她,既高傲又跩。「我如果是你妈也会生气。你,完全不是当画家的料,而且从你刚刚呛你妈的话中听得出来,你也不可能是天才,如果还不好好念书,将来会是又蠢又笨的废材。」说完,他掉头走人,还踩碎一支蜡笔。 智英气得边骂边叫。「喂,你给我站住!骂我蠢材?臭家伙,欠揍!」她脱鞋朝他掷去—— 咚! 那麽准?鞋子正中他的背。他站住了,倒是她吓退好几步。 他转身走向她,高大身形,虎虎眼色。 智英连退好几步,结结巴巴地嚷。「干什麽干什麽?砸一下就痛吗?」猛地,领子被揪起,小小身子整个被拎了起来。「放开我,我叫警察喔。」 原来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他笑了,把她揪得更高,双脚远离地面。「刚刚不是很凶吗?」 「我打你耳光喔。」智英颤抖地举起小手,非常没威胁性地做了个左搧右搧的假动作,接着又像狗般威胁敌人。「不想被打就快放我下来——我咬你喔。」 她皱起鼻子,张嘴做出凶狠欲咬的表情,还发出威胁的唬唬声。 真泼辣,真搞笑。他放她下来。「想当画家就先去找位老师学画吧。」说完他转身就走。 就这样?不是要打她?好奇怪的人啊。智英朝他背影喊。「喂?喂!你叫什麽名字?你很会画画吗?你教我好不好?」 突然,家门推开,妈妈拿着棍子奔出来。「不反省还给我鬼吼鬼叫?是不是要我揍你?」 「不是啦,妈,那个——」 「齁天啊!这什麽?你画的吗?这——这孔雀是你画的?怎麽在地上画得这麽好?在纸上画得像鸡?」 呃……智英尴尬。 妈妈蹲下,啧啧称奇。「瞧这羽毛——是嘛,这才叫画画嘛,唉唷,想不到你真的有天分,妈是不是应该让你去上画画课啊?」 「真的吗?妈要让我学画画吗?」 「唉,你喔,知道啦,我会考虑,东西收一收,进来吃饭。」 家人就是这样,吵得天翻地覆,忽又船过水无痕。 智英怔看着地上的孔雀。他帮了大忙呀,她刚刚还骂他,还拿鞋扔他……智英回神,往他消失的方向跑,穿过巷口,跑过马路,四方寻觅,却已见不着那个人。 他是谁?她怔在街头,路人自身旁穿梭而过,汽机车在马路上驰骋,却都没有他。 她因为奔跑,喘得出了一身汗,走回去时,听见垃圾车的音乐声——糟了,她急奔回家,看垃圾车停在那只孔雀上,一旁的清洁员正收着垃圾。 「大叔!往前开,拜托!」智英拍着车门喊。 「什麽?」 「拜托,车子往前移啦。」 「欸我们在收垃圾欸。」 拗不过她苦苦哀求,清洁队的大叔只得将垃圾车往前开,孔雀终於露面。 「各位,请让开,让开啦,拜托,我要拍这个。」 邻居们围观着地上的孔雀,窃窃私语。 「是孔雀欸?」、「你画的吗?」、「不错喔。」、「怎麽画在地上呢?」 智英冲回家拿相机出来,对着孔雀拍照。 待垃圾车驶离,人群散去,天色暗下来,智英妈又开门,走出来骂小孩。「还不进来?你不饿吗?」她看女儿蹲在地上画来画去。 「快好了,你先进去嘛。」 「真是,受不了你。」 终於—— 「OK,画好了!」智英伸懒腰,虽然全身酸痛,但很满足。她对着地上的作品大笑,真高兴,遇到会画画的人,要是以後大家能一起画画,那就太好了。 第二天清早,任凭生去上学,路经同一个地点,他怔住,停下脚步。 昨日的孔雀模糊了,但牠旁边多出一只小孔雀,还有一句话—— 「看到请敲门,我要找你一起去画画。」 他转身望着一楼家门,走过去停在门前,忽听见门内有动静,接着门被推开,他闪身,隐在隔壁门柱旁。 昨天那对母女走出来。 「妈你记得喔,要帮我报名画画课喔。」 「知道啦,但是你数学再考零分试试看。」 「我保证会进步。」 「进步一分吗?」 「哈哈哈,比一分更多啦,走喽。」 江智英蹦蹦跳跳,笑容灿烂,停在孔雀前。 任凭生看她瞅着孔雀,满脸笑意。 「孔雀啊孔雀,画你的人看到没?我要跟他做朋友,啦啦啦。」她哼着歌,蹦蹦跳跳离开。 等她走远,任凭生才站出来。 他走过去,看着地上的两只孔雀,觉得牠们靠太近了。她的笑脸、她的邀请,教他莫名欢喜,然而当他察觉到自己竟然在高兴,又被罪恶感淹没。 妈妈不知在哪里受苦,他竟在为这没用的小事高兴? 他一脚踏在他画的孔雀上,用力抹去,再郁着脸离开。 他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快乐,他要强大、要无敌,直到能守护妈妈为止,在找回妈妈前,他不配拥有快乐。 此後,他上学都刻意避开那条路。 一连几天,小智英越起越早,她坐在门前,纳闷他怎麽都没出现?等得无聊,就拿蜡笔在地上乱画,甚至还留言给他。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我想跟你一起画画ㄟ。 她画了狗,就在狗旁边写——这是狗。 她画了猫,就在猫旁边写——这是猫。 她画了他,凭印象画的,但画完就擦掉,不希望有人或车子踏过他、弄脏他。 他一直没出现,她有点难过,但小孩的记忆力短暂,很快的,智英又被画画老师吸引,崇拜画画老师的功力,不再早起等待,不过那张孔雀照,一直被她好好地当成宝物珍藏着…… 吴君敏因为任凭生的事,时常被老师找去学校谈话。 辅导室内,吴君敏坐姿端正,听老师说话。她面上的表情宛如结着千年寒冰,读不到真正情绪,像戴着雕工精美的面具,化着无懈可击的眼妆,瞳孔深如寒潭,冰霜般的眼神教老师有些紧张。 「……所以必须请你过来谈,这不是国中生会讲的话,是不是平时家人在教育孩子方面,有什麽忽略的地方?」 「十几岁的男孩正值青春期,跟女生说要开房间,我认为这不是什麽需要大惊小怪的事。」 老师愣住。她、她说什麽?这还不用大惊小怪? 「万一真的去开房间呢?」 「到时再处理就好了。」 「这不是到时再处理就行,万一女生怀孕呢?身为家长,你这种态度会让孩子闯大祸,你不能这样溺爱你的孩子,现在社会上有这麽多问题都是因为——」老师突然住口,因对方举手要她闭嘴。 「请问,我犯法了吗?」吴君敏起身,看着辅导老师。「我就是要溺爱我的孩子。告诉我,有哪条法律规定妈妈不能溺爱孩子?」 吴君敏走向老师,高高在上,气势凌人。「还有事吗?」 「那个……你知道他这次段考是全校最後一名吗?」 「看来,老师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吴君敏叹气。 嗄?我才完全搞不懂你的意思。老师好混乱。 「我爱我的孩子,」吴君敏理所当然地道:「我们凭生只要健健康康的我就满足了,所以成绩这种事就不要跟我提了,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老师无言。 吴君敏从皮包里取出支票,放在桌上。「听说学校想扩建体育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走了。」 老师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感觉像被刮了一顿,又突然赏糖吃。这女人真让人精神分裂,没见过做妈的疼孩子疼到这麽夸张的地步啊。 吴君敏离开辅导室,看向等在外头的任凭生,微笑。「不用担心,不管老师说什麽,我都不会跟你爸告状。」 这孩子站在暗处,抬起脸和她对望,浓墨似的眼色以及难以辨识的情绪,总是令她心中不爽不爽的。 「谢了。」他说,接着转身走回教室。 吴君敏眯眼,打量他的背影。 这孩子是不是长得太快了?才十五岁,身高竟有一七六,看样子,我把他养得很好啊。 吴君敏走出校园,司机在车旁等候着,她坐入车内,看看时间。「去接二少爷。」 不久,黑色加长型的宾士车在国小门口停下,司机开门,读小六的任杰明跑来,一上车就对妈妈说—— 「我要学画画。」 「怎麽忽然对画画有兴趣?」 「上次跟你说过了,那个新来的转学生——就是坐我隔壁的那个。」 「哦,以前住山上的那个女生?」 「对啊,她最近要去上画画课了,我以後放学也要跟她去画画。」 「你要跟Doris老师上课,忘了吗?」每天放学,家教老师都会陪任家二少爷做功课。 「我不要Doris老师,我要去画画。」 「儿子,你希望那个女生也喜欢你吗?」 「对啊。她长大後要嫁给我,我决定了。」讲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这就是有钱孩子的霸气。 「如果你希望女生喜欢你,还愿意当你的老婆,你就要很优秀才行。尤其是越漂亮的女生,就越喜欢优秀的男生,如果功课不好,是不会有女生喜欢的。」 「那哥不是惨了?他考试都最後一名。」 「所以他没朋友啊,你希望变成他那样?没朋友,也没女生喜欢?」 「我功课够好了,上次还考了全校第三名。」 「可是不是第一名,你前面还有两个人是你的对手,如果你喜欢的女生看到他们,你说,她会喜欢第三名的你,还是第一和第二名的人?」 杰明苦恼了,忽然,他指着路旁大叫。「就是她,就是她!」他按下车窗。「江智英?江智英!」 「嗨!」本来拎着鞋,赤脚在路上走的女孩笑奔过来。 「停车。」吴君敏命令司机。 车停下,智英踮脚,小小头儿探入车内。「哇,好大的车。」 「妈,我们可以送智英回去吗?」 「当然可以,请上车。」 「赞啦!」!智英将鞋往车内一扔,吴君敏吓了一跳,接着智英爬进车里,和杰明笑闹着。「你家是『齁亚郎』哦?开这麽大的车子。」 杰明挺直背脊,打开冰箱。「你看,有饮料,要喝吗?」 「哇,我要可乐。」 「拿去。」 智英喝着可乐,杰明在一旁把玩她的头发。 吴君敏默默研究他们。 「你为什麽老是把鞋子脱掉?」杰明问。 「天气这麽热干麽穿鞋?我在山上都不穿的,这样走路舒服。」 「是喔?」 「不然你也把鞋子脱掉啊,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好。」杰明把皮鞋脱了。 「袜子也要脱才舒服。」 「好。」杰明又把袜子褪下。 「你看,是不是好舒服?」 「真的欸。」 「制服也拉出来啊,干麽塞在裤子里,不难受啊?」 「好——」杰明笨拙地把上衣拉出裤外。 「我帮你。」智英动手帮忙,杰明笑着,扭动身子。 「会痒,很痒啦哈哈哈——」 两个小孩在车内笑成一团。 吴君敏淌下冷汗,笑不出来。这丫头一个命令,儿子一个动作,这丫头上车没五分钟,儿子已从小绅士变成邋遢鬼。 这丫头像驯兽师,片刻就令儿子臣服脚下……此孩威力,不可小觑,太危险。 稍後,车在老公寓外停下。 一位白发驼背的瘦婆婆,拄着拐杖等着。 「阿嬷——」智英跳下车,扑进阿嬷怀里。 「哟,乖孙喔,齁齁齁,怎麽坐这麽大的车子啊?」老婆婆牵着智英上前,看向车内。 吴君敏微笑。「您好,我是杰明的妈妈。」 婆婆怪叫起来。「哦——不得了了,我们智英坐这麽高级的车回来啊?这是什麽车这麽长?哦,是真皮的味道。」 「阿嬷要不要坐看看?」智英拉开车门,对杰明笑。「我想给阿嬷坐坐看,可以吗?」 「阿嬷好,阿嬷进来。」都答应了,他才转头问妈妈。「没关系齁?」 吴君敏点头。 智英拉阿嬷进来,阿嬷啧啧称奇。「唉唷喂,冷气有够强的啦,阿娘喂,这是你们家的司机吗?还穿制服捏。」 智英打开冰箱。「阿嬷你看,有冰箱。」 「车上有冰箱?厉害、厉害。」 吴君敏忍耐着祖孙俩的聒噪,车绕一圈,返抵江家门外。 终於,智英牵着阿嬷下车了。 这时智英妈拎着垃圾出来。 「妈、妈!见过这种车没有?有冰箱欸,里面这麽大喔,还有司机,是电影才有的齁,我刚跟阿嬷坐这辆车——」 不妙。吴君敏脸色铁青,看智英又拉妈妈过来了。 「唉唷,真漂亮的车子。」胖胖的江妈朝车里的吴君敏示意。「你好。」 「你好,我是杰明的妈妈。」 「哦,杰明啊,你好啊。你妈妈好漂亮喔,气质真好,齁齁齁。」 杰明满脸笑容,跟江妈敬礼。「伯母好。」 「我妈也可以坐看看吗?」智英又问。 吴君敏瞪大眼睛,她妈体积这样大,还拎着垃圾——不,她不信,人的脸皮不可能厚成这样,没教养也要有限度,这已超过她忍耐的—— 谁知儿子一把推开妈妈。「你快进来!妈,你坐过去一点。」他拉着智英坐进车内。「江妈妈快进来!」 「这不好意思啦,哈哈,唉唷,这怎麽好意思?」江妈一边说,一边移动胖胖的身子,手上拎着垃圾坐进来。「唉唷,冷气好强捏。」 杰明兴奋得胀红面孔,跟喜欢的女生坐这麽近,好高兴。 智英再次介绍车内设施。「闻到了吗?真皮的味道,还有冰箱,你看——」 吴君敏已经不知道该说什麽了,司机暗暗紧张,压力很大。不要让夫人不开心啊。 车子又绕了一圈,终於让江家人都满意,全部回家去。 车门关上,吴君敏立即跟司机说:「把空调转到最大,车窗都按下。」全都是垃圾味。 「啊,好开心喔。」任杰明瘫下来,靠在妈妈的肩膀上。「我真的好开心,妈,我们每天都接智英回家。」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她。」 「没错!妈也喜欢她吗?」 「只要我儿子喜欢就好。」 「妈,你觉得她喜不喜欢我?」 「如果你考全校第一名,我想她没理由不喜欢你,因为你是全校最棒的嘛。」 「唔,没错,好,我要考第一名!」 车子抵达任家豪宅,杰明推开车门,蹦蹦跳跳地赤着脚就往屋内跑。 吴君敏看向车底乱扔的鞋和袜。 当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校长。「是我,吴君敏,杰明的妈。」 「夫人?你好、你好。」平日收了不少礼物,房子也是透过吴君敏向群屹低价购买,校长面对吴君敏时谦卑得像条狗。 「我希望你帮个忙。」 「夫人请说。」 「将那个叫智英的女孩调离我儿子的班级。如果你的能力超出我的期待,还有办法让那女孩转校的话,我绝不会亏待你。」 「呃?请问为什麽要把她调走?」 吴君敏沈默,不解释。 校长冰雪聪明,忙说:「夫人放心,我马上处理。只是这可能需要花点时间,毕竟要她转校的话,需要好理由……」 「让她待不下去就行了,我看那女生粗鲁野蛮,应该很会霸凌同学吧?只要制造事端,再请老师配合,让她自动转校,这有很困难吗?」 意思就是,困难的话就甭想再收好处了。 於是一个月後,老师以难教化、偷窃还有霸凌同学等种种原因,请智英妈申请转校。 喜欢的女生离开了,杰明回家跟妈妈诉苦。 「江智英忽然转校了,最近老师对她好坏,一直找她麻烦,我以後都看不到她了——」 「有这种事?老师太过分了。」 「智英也好坏,离开也不跟我说,我连她的电话都没有,我平常对她那麽好说……」 「就是啊,本来觉得她很可爱,你这次生日,妈还打算让她来玩呢。」吴君敏乘机教育儿子。「记得波波吗?」 「唔。」提起小狗波波,他眼眶更红了。 「你捡波波回来的时候,好疼牠啊,每天陪牠玩,喂牠吃好吃的,把牠养得胖嘟嘟,还硬要牠陪着睡觉。结果呢?陌生人的一只鸡腿就把波波拐跑了。」当时家门外的监视器拍到整个画面,波波是自己心甘情愿跟陌生人走的。 杰明放声大哭。「呜——我的波波。」 「儿子啊。」吴君敏把孩子揽入怀里。「这都是因为你不够强的关系,喜欢不是对她好就行了,你必须很强,强到她不只喜欢你,还『不敢』离开你,这样才能把喜欢的留在身旁,不然这种事会一直发生的。」 「我好难过。」杰明哭哭啼啼。「妈妈帮我找智英回来。」 「不要哭了,智英换了学校会交上新朋友,马上就会把你忘记的。可是你呢,你就只能像这样伤心地哭,所以对她好有什麽用?都白费了。学学你爸,他从不做赔本生意。」 「什麽是赔本生意听不懂啦。」杰明哭得惊天动地,晚饭不吃就去睡了,躺在床上继续哭。 不过吴君敏知道这只是过渡期,小孩子的喜欢能维持多久?臭丫头消失了真好,要是让儿子继续跟那野丫头混,一定会被带坏。她苦心栽培儿子,将来要让他当群屹的接班人,千万不能让个野丫头毁了。 吴君敏反覆告诫儿子,只要他听话,用功念书,好好跟爸爸学,以後就会变得很强很厉害,到时多的是比智英更好的女生喜欢他。总之,变强就好了,要什麽都能到手。 她这话可不是乱讲的,权力、地位、财富多好用,这也是为什麽就算任屹没给她一个正式名分,她还是紧巴着他生活。看看江智英的下场,要把讨厌的人弄走,一通电话就能搞定,这就是名利和权势带来的好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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