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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清川《酒门财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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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19-7-5 16:04
标题:
清川《酒门财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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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酒门财妻》
作者:清川
系列:蓝海E705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07月05日
【内容简介】
拥有酿酒好手艺,竟成卓琏的催命符,前世因独家酒方被逼坠井,
再醒来成了破败酒坊的小寡妇,而手里正拿着碗毒药要害小叔桓慎……
这可不行,穷没关系,但心不能坏,何况婆母小姑都是这么善良的人,
尽管桓慎总是百般防备、甚至亮出刀子威胁她,她只能咬牙承受原身犯的错,
桓家明明开酒坊,可除了过世的桓父,桓家上下没一人懂得酿酒,
她接手了酿酒师傅的位置,靠着自己的技术克服粗劣的环境,
更惊喜发现酒坊无名井的秘密,酿出的清酒一炮而红,酒客与银子滚滚而来,
原身的娘家人也来了,说不舍她新婚守寡,要带她回家享福,呵,傻子才信!
没想到他们竟步步进逼,先是派人出高价要买酒坊、再来嫡母出马威胁利诱,
最后竟然下药迷昏她,将她送到桓慎的房里,欲毁她名节……
第一章 担起原身的责任
凉风扑面而来,让卓琏打了个激灵。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简陋的小院中,四周围了篱笆,眼前这破屋显然住了许久,上头的青砖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灰扑扑的,还带有一条条裂纹,而她手里端着一只粗糙的白瓷碗,里面盛放着乌黑的汤药,散着浓到刺鼻的苦味。
卓琏脑袋里一片混沌,思绪纠缠成一团,无法理清,她根本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方才她分明被几个贪婪的族人推下枯井,活活摔死,怎么身上竟没有伤口?
屋里传来嘶哑的叫骂声,中气十足,却又带着淡淡疲惫。卓琏暗自猜测,她手里的汤药应该是为房间里那人准备的,犹豫片刻后,她迈开脚步走进门,等看到被麻绳绑在木椅上的青年时,不属于她的记忆像洪水一般涌了进来。
抬手捂着刺痛的额头,卓琏后背贴在冰凉的门板上,秀丽丰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愕然。
这具身体与她同名同姓,也叫卓琏,但却不是生长在北平的自己,而是大周朝的卓氏,今年不过十六,嫁到桓家刚满一年,夫君桓谨已经被调到京城,因护着勋贵围猎,在围场中受伤撒手人寰,她因此成了寡妇。
二八年华正是一名女子最好的时候,犹如刚刚绽放的花蕾,娇艳美丽。
卓氏本来就对桓谨没什么情意,只不过自小定下了婚事,顺水推舟罢了。
此时卓氏没了丈夫约束,行事便越发放浪形骸,竟跟汴州城里的一名富家公子偷偷私会。那富家公子名叫于满,于家做药材生意,家资颇丰,他看上卓氏的美貌,想把人弄到手玩一玩。但卓氏深谙待价而沽的道理,没有轻易让于满得手,现在还吊着他,想方设法欲嫁到于家当少奶奶。
桓慎是桓谨的亲弟弟,是卓氏的小叔子,兄弟俩都在汴州当侍卫,附近有一座村镇发了时疫,官员们命令侍卫去封锁村庄,派大夫诊治,及时控制住了疫症的蔓延,桓慎也没有染病。
但卓氏最是惜命不过,仍然不放心,去药铺中买了预防疫病的药材,汤药都在灶上煮开了,桓慎才语带厌恶地拒绝。
卓氏当即气红了眼,趁着桓慎因太过疲惫熟睡,拿了麻绳将他绑得严严实实,完全没有挣脱的余地。
卓氏却不知道她熬的并非能起到防治之功的汤药,而是能让人肠穿肚烂的砒霜。这是于满身为药铺的少东家,威胁店里的伙计,将药包调换了,但她并不知情,把熬好的砒霜灌进了小叔子的肚子里,险些将人害死。
好在桓慎命大,喝下砒霜很快便呕出血来,卓氏发觉情况不对,急忙去请了大夫,及时医治,这才救下桓慎一条命。
可就算铸成这样的大错,卓氏依旧没有学聪明点,依旧我行我素,依旧执拗非常。
在桓慎随军打仗时,她将小姑子桓芸许配给汴州的富户,桓芸不愿意出嫁,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数日,却没有让卓氏改变主意,将她强塞进花轿,送到了富丽堂皇的府邸中。
卓氏自认为对小姑子仁至义尽,也能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想不到一个月后,便有噩耗传来——?桓芸没了。
那富户年老心毒,最喜欢年轻生嫩的姑娘,桓芸嫁过去后,虽然名为正妻,却日日夜夜遭到毒打,连奴仆也对她恣意辱骂,桓芸本就体弱,短短一个月便香消玉殒。
原本桓母对卓氏很好,但在女儿死后,她终于清醒过来,将卓氏恨到了骨子里,没多久就因太过痛心,抑郁而终。而从军的桓慎,则在几年后成为声名赫赫的镇国公,回到了汴州,将卓氏关在暗无天日的监牢中,用尽酷刑将其折磨至死。
脑海中多出的这一段记忆,让卓琏震惊极了,双眼瞪得滚圆。
她好歹也上过学堂,念过书,知道历史上并没有这样的朝代,此处的一切都属于她在现代时曾看过的话本,里面刚好有个姓卓的恶妇,给小叔子下了毒,将小姑子送给一个年老心毒的员外玩弄,大概是坏事做多了,卓氏最终遭到了报应,死得不能再死了。
卓琏低下头,目光落在不断散发热气的汤碗上,再看看被绑在不远处,面色狰狞的年轻男子,明显就是话本中的桓慎!
卓琏看过那话本没多久,就被族人给害了,因此她对书中的内容记得十分清楚,知晓桓慎在成为名震大周的镇国公后,却因为年轻时被灌下了砒霜,落下病根,在刚满而立的那年就暴毙身亡。
算算时间,桓慎刚杀了卓氏为妹妹报仇,自己没过几月也丢了性命。
卓琏生活在民国,经历过战火飘摇,经历过血亲离散,虽然对话本中的镇国公有些发怵,但却不愿伤害护持百姓的将士,因此她想也不想就将碗里的汤药倒在地上。
哪知汤药甫一接触到土地,便冒出不少气泡,发出嘶嘶的响声。
卓琏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挣扎不休的桓慎却顿时明白,他没想到卓氏心狠手辣到此种地步,为了与于满双宿双飞,竟大胆的用砒霜毒药来谋害自己!
之所以知道此物,是因为桓慎在随官府去押送囚犯时,正好遇上了一桩案件:有个富户家的小妾买了砒霜,打算谋害主母,若不是汤碗打翻,在地上冒出气泡,谁也不知看似寻常的汤药中竟含着剧毒。
卓琏虽不知这是砒霜的作用,但瞥见桓慎突变的脸色,她暗道不妙,知道自己这一步走错了,不该当着桓慎的面,将汤药倒出来。
此刻她呼吸急促,脚步虚浮走到男人身边,指着地面的那滩水渍,声音颤颤问:「这是怎么回事?这药如此烈性,喝的人哪能承受得住?」
听出这女人言语中的心虚,桓慎不由冷笑。
当初大哥离开汴州,这恶妇就已经跟于满眉来眼去,生出私情,待大哥离世的消息传来后,她更是变本加厉,日日与于满在不远处的破庙中私会。桓慎心里虽觉得憋屈,却没有插手,毕竟卓氏刚满十六,比他还小上几岁,要是真在桓家蹉跎一辈子,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哪承想这女人非但不守妇道,水性杨花,还将他五花大绑,欲要谋害,这般狠辣的心肠,简直令人通体生寒!
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桓慎咬牙质问,「卓氏,你跟我大哥是自小定下的婚约,当初也是你心甘情愿嫁到桓家的,没有人逼迫你,眼下做出这等杀身害命的恶事,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接受了原身记忆的卓琏知道,桓慎说的确实是实话。
原身生母被赶出了卓家,父亲又娶了后娘,因此原身在卓家的日子过得万分艰难,即使知道桓谨马上就会调到京城,即便成亲也是守活寡,她依旧义无反顾地嫁过来,就是为了彻底断绝与卓家的联系。
可无论是原身还是现在的卓琏,都没想过谋害桓慎,若非药包被人调换,后来的惨剧根本不会发生,因此她也不会承认。
缓了缓心神,卓琏强自镇定道:「小叔,你误会了。」
「误会?你要是真不知情,方才就不会将汤药倒在地上。」桓谨桓慎虽是亲兄弟,但性情却全然不同,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另一个却疑心甚重,心思缜密。
卓琏低叹一声,明白自己无法凭三言两语就化解桓慎的怀疑,她盯着他额间满是汗珠,从旁边的木架拿了一条干的软布,转身走回来。
「我给你擦擦吧,你出了不少虚汗,要是被冷风吹着,恐怕会染上风寒。」
桓慎感到一阵恼怒,神情狰狞,像要吃人一般,他两手虽被绑住,但身体还能动弹,胳膊一扫,就将软布弄在地上,沾了不少泥灰,那双亮得过分的双眼紧盯着卓琏,黑眸中燃烧着怒火。
卓琏未曾舒展的细眉皱得更加厉害,将软布捡起来,另外换了一条,抬起男人满布青黑胡碴的下颚,仔细擦拭几下。
桓慎身高八尺有余,又在汴州当了近一年的侍卫,力道自是不小,但现今他被麻绳牢牢绑缚住,全然使不出力气,也无法反抗这个女人。
将他额间的汗渍擦拭后,卓琏弯下腰,把缠绕在他手腕上的麻绳解开,拿着脏了的软布,放在木盆里搓洗干净,随即走出小屋,把家里剩下的药包全都翻出来,三两下塞进灶膛里,火舌卷动,烧得一干二净。
坐在板凳上,卓琏心里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民国的她是卓家酒坊的老板,酿造的薏苡酒天下闻名,要不是为了得到薏苡酒的配方,那帮族老也不会趁着城中大乱,带人冲进酒坊,将她抵在冰冷刺骨的井口威胁。
卓琏不想让这些阴狠无耻的卑鄙小人得到方子,拚命挣扎,最后活活摔死在枯井中,阴差阳错来到大周朝。
无论如何,现在的她白捡了一条命,既来之则安之,必须好好活下去。
卓琏正出神,便听到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她转头一看,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站在厨房门口,小脸瘦得只有巴掌大,发丝枯黄干燥,面色苍白,就连嘴唇的颜色也十分浅淡。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她,但想起二哥房中传来的叫骂,即使腹中发出擂鼓般的动静,也不敢吭声,像是怕极了那般。
卓琏却是愣住了。
她全然没有想到,十岁那年被匪徒害死的妹妹,竟会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眼前,她这么小,这么稚嫩,不该为了救下自己而死在步枪下,她该好好活着才对。
「大嫂?」桓芸低低唤了一声,不明白卓琏为何会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平日里大嫂的性情风风火火,总觉得她非常碍事,有时候说话慢了,她都会遭到嫌弃。
但今天却有些不同,大嫂不只没再用嫌厌的目光看着自己,反而眼圈通红,用手捂着嘴,好像要哭出来似的。
桓芸的性子最是心善,就算对卓琏有些害怕,此时依旧走上前,扶着她的胳膊问,「大嫂,你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刚才二哥气着你了?等下午娘从酒坊回来,肯定会好好教训二哥,你别生气。」
桓芸记得很清楚,自打大哥过世的消息从京城传回来后,娘一边哭着,一边嘱咐自己让着大嫂,说桓家对不住她,害这般年轻的姑娘守了寡,受人指指点点,要是家里人不包容着些,她心里怕是会更加难受。
卓琏没说话,心中思绪翻腾,按照话本中的内容,原身最后会被镇国公剥皮拆骨,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但自己不想害人,也不想被人所害,方才便思索着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从桓家搬出去,反正她丈夫已经没了,婆婆性情慈和,根本不会阻拦,只要避免与桓慎那个煞星接触,书中惨剧就不会发生。
她设想的很好、很完美,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却不料会在桓家碰到早早离世的妹妹。
她跟芸儿自懵懂时就被卓家收养,却不料从奉天回到北平时,遇上了几个持枪的匪徒,卓家人四处奔逃,没有谁能顾得上两个年幼的养女,她拉着芸儿的手,拚尽全力想要逃走,却被拿着步枪的匪徒追上了。
那人想杀了自己,却被她抠中了双眼,他疼得怒骂,便打了一枪,本来死的人该是她,芸儿却挡在了她前面……
久远的记忆不断浮现,卓琏浑身不住颤抖,一把将面前瘦弱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哽咽道:「大嫂没跟你二哥置气,只是刚才坐在灶台前面,不小心被炉灰迷了眼睛,芸娘不必担心。」
即使心里掀起了汹涌浪涛,卓琏的情绪仍很快就平复下来,她好歹当了十几年的老板,不像年轻的女孩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感受到怀里的小姑娘身躯紧绷,卓琏抿了抿唇,缓缓将人放开。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机会跟桓芸相处,没必要急于一时,否则将人吓到了,以后该怎么办?
「咕噜……」
一阵腹鸣声在厨房中响起,桓芸感到无比尴尬,小脸涨得通红,急忙用手捂着肚子,以免再发出叫声。
「大嫂,我记得早上还剩下些包子,现在也能垫一垫。」桓芸说话的声音很小,要是不仔细听,很容易忽略过去。
「不行。」卓琏直截了当地拒绝,她接收了原身的记忆,记得那些肉包都做了好几天,为了能多存放一段时日,全都用大油煎过,表皮硬得能硌掉牙,里面的肉馅也有股怪味儿,要是吃了这种东西,凭桓芸的小身板绝对会上吐下泻。
桓芸神情黯然地低下头去,她方才肯定是看错了,大嫂一直将她视为拖油瓶,哪会用疼爱的眼神看着她?其实她也没有那么饿,再忍一忍,等娘从酒坊回来就好了。
卓琏想了想,走到背阴的仓房,从水缸里拎出了猪肝、猪肚、腰子等物,放在木盆中,直接端到了厨房。
看到盆里血糊糊的猪杂,再看看满手鲜血的大嫂,桓芸面色略略发青,像是被吓着了。
卓琏没有开口的意思,将肝、肚、肾放在案板上,俐落的下刀,切成拇指大小的长条。
话本中的桓家是原身的夫族,而卓家则是她的娘家,两户相识许久,都经营着酒坊。
近年来,卓家的名气越来越大,而桓家在桓父去世后,生意便一落千丈,桓谨桓慎兄弟俩没有一个继承酿酒的手艺,全都成了官府选拔的侍卫,头一年先在汴州本地守着,第二年才会被调派到京城当值。
因此桓家虽是商户,但家中能用的银钱委实不多,桓母处处俭省,没买上好的猪肉,反而挑了些没人要的棒骨与猪杂,也能少花些银钱。
早上还剩了些白粥,卓琏刷了只瓷罐,将白粥舀进去,放在灶台上煮着,动作十分俐落,像是做了千百遍一般。
桓芸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大嫂嫁到桓家一年,她从来没见过她下厨,没想到厨艺竟比娘还好。
「大嫂,我帮你打下手吧?」看着大嫂一个人忙活,小姑娘不免有些愧疚。
但卓琏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你安心坐着就是,待会猪杂粥就熬好了。」
这猪杂粥是卓琏在现代时跟一位潮州的厨子学的,当初她成了酒坊的老板后,每日都要研究酒方,让薏苡酒更上一层楼,北平的馆子极多,她去店里品酒之余,也会尝些美食。
北平到底是曾经的京城,五湖四海的人都有,有些客人爱极了薏苡酒的味道,经常光顾酒坊,慢慢就跟卓琏熟稔起来,她也学到了几手,厨艺算不得精湛,却比普通人强上几分。
猪杂放在冰凉的水缸里,到底沾了些灰尘,卓琏用清水洗净,后又浸泡,拿盐、糖等调料准备好,又从木架上拎了一坛酒下来,撕去红布,瞥见里面浑浊的酒汤,不由皱了皱眉。
即使知道大周朝的酒水以浊酒居多,清酒价高而量少,但看到桓母酿制出来的白酒时,她面色沉郁,倒了些在小碗中,用嫌弃的目光端量着。
「大嫂一直盯着这坛酒看,可是出了问题?」桓芸疑惑的问。
卓琏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怪不得桓家酒坊的生意日渐冷清,就算浊酒的酿制法门很简单,这坛酒的品相也算不得上乘,色泽浑浊,几乎没什么香味可言。
将泡在水中猪杂捞出来,倒了些酒,用姜片反覆擦拭揉搓,除去肉类本身的腥气,而后将其放在滚了的白粥里,滚烫的粥水与猪杂甫一接触,就有一股浓香四散开来,由于粥底的米胶格外黏稠,可以牢牢包裹住猪杂,使之保持鲜嫩的口感。
桓芸站在灶台旁边,根本挪不动脚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不断冒泡的猪杂粥,没想到这种下货也能做得如此好吃。
香气越滚越浓,从狭小的厨房中溢出,随风卷动,传到了桓慎的屋里。
就算身体极为疲惫,他也不敢继续睡下,万一卓氏趁他不备,故技重施,再用麻绳将他绑起来,硬灌下砒霜……
那种无力反抗的感觉令桓慎无比焦躁,眼底满布血丝,模样说不出的渗人。
这当口闻到了这股浓香,他的情绪非但没有平复下来,反而生出了几分警惕。
算算时间,母亲还没从酒坊归来,在厨房中做饭的人除了卓氏以外,不做他想。这女人往日最是懒散不过,根本不会下厨,今日这般反常,难道是想在饭食中下毒,将全家人都给害了?
桓慎面色越发阴沉,他翻身下床,快步往厨房走去,待看到手拿汤匙,舀着粥往嘴里送的妹妹,想也不想地厉声喝斥——?
「放下!」
桓芸本就胆小,瞧见二哥面色血红、青筋鼓胀的模样,吓得心肝直颤,急忙将碗碟放在旁边,不住吞咽口水。
瞥见桓芸煞白的脸色、略带惊恐的眼神,卓琏有说不出的心疼。她很清楚他的想法,无非就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罢了,毕竟刚才的汤药中被下了砒霜,就算桓慎心胸再宽广,也不会拿自己或其他人的性命开玩笑。
于是她走到桌沿边坐下,端起汤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一口一口将猪杂粥吃了小半碗,这才抬头,注视着近前的男人,没好气道:「小叔,粥里没毒,你怕什么?」
桓慎被噎了一下,也不知如何辩驳,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桓芸眼巴巴地看着嫂子,两手捂着腹部,委屈得红了眼。
好在卓琏挑选的瓷罐足够大,刚才她怕小姑娘饿坏了胃,遂提前盛出来一碗,这会儿在粥里加了些枸杞叶,又放了白萝卜汁提鲜,香气简直让人垂涎三尺。
对上妹妹控诉的眼神,桓慎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
当粥碗摆放在桓芸面前时,她都顾不得烫,草草吹了下,便大张着嘴咽了进去,连吃了好几口才放慢速度。
卓琏的厨艺虽然不错,却不能使桓慎放下心中的警惕与戒备,他如同正在捕猎的猛兽,腰背紧绷,直直立在桌前,俊美面庞不带半分柔色。
话本中早逝的镇国公近在眼前,卓琏实在无法以平常心面对,只能一语不发地低下头,忙着手上的事情,避过那人锐利逼人的目光。
人在饥饿的时候,就算是不添任何佐料的乾粮,也会带着难以言喻的甘甜,更何况猪杂粥本就鲜美,加了枸杞叶,属于菜蔬的清香便会融入到粥底中,口感更丰富,同时也更具层次。此时桓芸吃得头也不抬,从上往下打量,能清楚地将她耳根处泛起的红晕收入眼底。
等一碗粥喝完后,小姑娘这才抬起头,双眼湿漉漉地看着卓琏,连连赞叹,「嫂子,你的厨艺真好,我以前从没喝过这样有滋味儿的粥。」
卓琏摸了摸她的脑袋,并没有把这话当真。
她刚来到陌生的地方,心绪纷乱,根本没有饥饿的感觉,便坐在长条板凳上歇息,兀自出神。
民国时的卓家酒坊挨着一座教堂,有位留洋归国的李小姐时常去教堂中祷告,有时碰上了卓琏,两人就会交谈几句。
李小姐喝过洋墨水,也是有知识、有学问的女子,卓琏非常羡慕她,总会问她有关西洋的玩意,听说他们用的洋火、洋钉、乃至于洋马儿,都是坐船渡海,又经车马才运到北平的。
外面的世界无比广阔,但卓琏却被拘在了酒坊中,每日与美酒佳酿为伴,虽不算寂寞,但心中不免好奇。
等跟李小姐熟稔起来,那位年轻义气的姑娘便将自己写的话本拿给她看,说这东西是在大不列颠读书时写的。那会儿她们并不相识,故事里居然有个与卓琏同名同姓的配角,还真是应了那句无巧不成书的话。
早先李小姐曾主动提过,要将话本中的卓氏改个名儿,以免瞧着别扭,不过卓琏却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也不想给她添麻烦,便拒绝了。
现在想想,要是当初换了配角的名姓,说不定她就会死在冬日的枯井中,也不可能见到早逝的妹妹。
桓慎在卓琏面前坐下,看着她愣愣出神、全无半分愧疚的德行,一时间眼神更为冰冷。
卓琏根本没察觉到男人的目光,又过了一会儿,厨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迈步往这儿走来的乾瘦妇人。她穿着靛青色的衣裳,乾枯黑发用木钗绾住,面庞虽然苍老,却能看出秀气的轮廓,不是桓母还能有谁?
「娘。」
卓琏唤了一声,上前挽着桓母的胳膊,将人带到桌前,轻声开口,「我煮了一锅猪杂粥,您整天都在酒坊中忙活,最是辛苦不过,快吃点暖暖胃,猪腰能健肾补腰,猪肝能益气补虚,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说起来,整个桓家过得最辛苦、肩头担着最多责任的人就是桓母了。
丈夫去世时,桓母还很年轻,就算生下了两子一女,只要好好谋划着,依旧能够改嫁,过上安稳舒坦的日子,但她并没有选择这么做,反而拚尽全力、极为艰难地将孩子抚养成人,勉力支持着摇摇欲坠的酒坊。
卓琏对桓母既是敬佩又是尊重,态度堪称亲热,与先前冷待桓慎的模样全然不同。她明亮的杏眸弯起,先将热气腾腾的粥推到中年妇人面前,又从木柜中重新取了瓷勺,简直殷勤极了。
看着卓琏忙里忙外,桓母不由生出了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她笑咪咪接过粥碗,尝了尝,随即不住口地夸赞着。
她没想到自己仅出门半日,儿媳便好似换了一副性子,不只笑容娇甜、语气柔和,还主动下厨,既孝顺又懂事,看起来可不比隔壁林家的琼娘差!
听着桓母温和的话语,卓琏唇角微扬,颊边露出浅浅的酒窝。桓家母女俩心地善良,谁要是对她们好,她们也必定会以真心相待,跟这样性子纯粹的人相处,她倒也不必提心吊胆。
但她略一抬眼,就瞥见对面神情冷然的男子,不由暗暗咬牙。
也不知老天爷究竟是怜惜她还是折磨她,重活一回本是常人求也求不到的好事,偏偏桓家出了桓慎这个异类,与「老实本分」四字全无丝毫瓜葛,就算立下不少战功,依旧无法抹去他睚眦必报的性情,否则也不会用那般狠辣的手段杀死原身。
见次子坐在原处,动也不动,桓母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的问:「慎儿为何不吃?这猪杂粥比福叔熬得都好,米都快融化了,猪杂的口感却尤为鲜嫩……」
福叔原本是桓家的厨子,手艺精湛极了,听说祖上曾经出过御厨,在当地名气颇大。不过因为酒坊只有桓母一人,要制麴、投料、发酵、取酒、加热,白天福叔就去酒坊中干活,夜里还得回家照顾年迈的父母,实在是忙不过来,已经有好几年都没下厨了。
桓慎不想让母亲担忧,面容平静的摇了摇头,「早先蒸出来的包子再不吃就坏了,你们喝粥,我吃那个就成。」
桓芸咬了一口粉粉的猪肝,不明白二哥为什么跟大嫂闹别扭,分明都是一家人,怎么还生出隔夜仇了?再过不久,二哥也会像大哥一样,被调派到京城当值,要是误会没解开,岂不是要持续一两年?
小姑娘性子单纯,心里藏不住事儿,卓琏略瞥了一眼,便能猜出她的想法,却没有多言。
吃完饭后,她跟桓母一起收拾碗筷,想起那坛已经开封的浊酒,不由拧了拧眉。
曾经的桓家好歹也是汴州数一数二的酒坊,酿造出的清酒品质极佳,声名远播,有不少人不远千里赶到汴州,就是为了一口酒。
但今时不同往日,桓父的死带走了桓家酿造清酒的秘方,桓母没有天赋,别人又不可能将家传的技艺告诉她,如此一来,酒坊中就只能做最粗劣的浊酒,又称「浊醪」,色泽浑白,表面上还飘着细碎的米滓,诗人常说的「酒面浮轻蚁」,指的就是这些杂质。
要不是桓母将价格一降再降,十分低廉,恐怕根本不会有人光顾。
「娘,我白天待在家里也无事可做,不如去酒坊中帮忙,我会酿酒,也能帮您分担分担。」
桓母倒是没有怀疑卓琏的话,毕竟卓家是酿酒大户,现如今在汴州城里风光极了,有家学渊源在,卓琏懂一些也不稀奇,不过她还是摇头拒绝,「酒坊的活又苦又累,你一个小姑娘去做什么?好好在家照顾芸娘便是。」
卓琏虽怕苦怕累,但她更喜欢酿酒,也希望能改变桓家窘迫的处境。毕竟桓芸也是她的妹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整个桓家好了,她才能好。
将碗筷放在木盆里,拿硷水泡着,卓琏继续劝说,「家里除了做饭以外,根本没什么活计,倒是酒坊中忙碌的很,娘不让我去,是不是嫌弃我笨手笨脚?」
桓母哪会嫌弃?见卓琏态度坚决,她面露犹豫,低低叹了口气,「想去就去吧,反正你也知道酒坊的位置,明早你自行过去便是。」
桓母向来天不亮就起来了,总不好早早就将人叫醒,这才叮嘱一声,把厨房的东西归拢好后,便催促儿媳去歇息。
回到房中,卓琏洗漱过后,没有丝毫困意,她推开窗扇,皎洁月色洒在地上,犹如白练,又似轻烟,让她心里涌起了阵阵感慨。
卓琏在现代的爹娘死在战乱中,跟妹妹一起被卓家收养,后来又嫁给卓家少爷冲喜,研习酿酒,打理酒坊,等她摔死在枯井中时,在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
话本中的卓氏死前,曾说过一句话:如有来生,她再不会被花言巧语蒙骗,势必会好好对待血亲,不再害人害己……
现在自己成了她,也该担起原身肩头上的责任。
本以为会辗转难眠一整夜,没想到躺在硬到硌人的木板床上,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章 初到酒坊探分明
第二天卓琏是被鸡啼声吵醒的,推门走到厨房,发现灶台上放着蒸锅,乾粮已经热好了,但桓母却不在家里,显然早就去了酒坊。
卓琏倒了一碗热水,就着乾粮小口小口地吃着,她的厨艺算不上多好,桓母却比她还差些,蒸乾粮时加多了硷,味道苦而干涩。
填饱肚子后,卓琏按照脑海中的记忆往桓家酒坊的方向走,岂料刚经过小巷时,前头便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这人五官姑且能称得上英俊,但生得油头粉面,穿着锦缎裁制而成的衣裳,就差没在额头上写出「纨裤子弟」四个大字了。
甫一看到于满,卓琏心里便涌起了一股火儿。
说起来,自己之所以会落到如此艰难的处境,这人也出了不少力,要不是他威胁伙计将药包调换了,桓慎也不会发现砒霜,更不会将她视为敌人,时时刻刻提防着。
于满原本就准备去桓家找卓琏,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上,看到逐渐接近的女人,他眼前一亮,发现短短一日不见,卓氏却像换了个人似的,脸还是那张脸,但萦绕在周身的轻浮与贪婪消散不少,双目明亮有神,也不再主动投怀送抱,难道是打算欲迎还拒?
卓琏肚子里满是火气,劈头盖脸地质问,「姓于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竟在药包里放了砒霜,若桓慎真出了事,我的命哪还能保住?」
于满吓了一跳,急忙偏头四处打量着,生怕有人听到这话,将他告到官府。
「琏娘,你小点声,要是传扬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卓琏嘴边噙着一丝冷笑,「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做的时候为何不想想后果?」
「我没想害你,一切全都安排好了。」于满虽没打算将卓琏娶过门,却也不会将人送到大狱中,这会儿好言好语地解释,「你不是说过,桓家老二处处看你不顺眼,又总是冷语相向,我便琢磨着给你出口气,我们家认识衙门的师爷、仵作,就算桓慎因为砒霜暴毙,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连累你的……」
卓琏没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卑鄙无耻的人,当即被气得浑身发抖。「于满,就算桓慎有千般不好,也是我的家人,你想要谋夺他的性命,居然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与刽子手有何区别?」
于满不由一愣,他张了张嘴,嗫嚅道:「不是你狠狠咒骂,想让他去死的吗?」
「我那是气话,一家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怎么可能没有摩擦?牙齿跟舌头还会打架呢,你简直不可理喻!日后休要再来找我!」她怒极痛斥。
说罢,卓琏扫也不扫满脸惊色的男人,快步往酒坊的方向走去。
而于满生在富贵乡,从小被人捧着,哪受过这等委屈?被一个水性杨花的妇人指着鼻子斥骂,他自觉丢脸至极,也不再追赶卓琏,甩袖而去。
卓琏冷着脸往前走,暗地里却长舒了一口气。于满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趁此机会与这人划清界限,也能摆脱一个大麻烦,免得日后生出岔子。
她刚走到桓家酒坊门口,便被一个中年妇人叫住了。
「琏娘,你先等等,林婶有话跟你说。」
卓琏搜寻了原身的记忆,也想起了这妇人的身分。桓家败落以后,就搬到了西街的砖瓦房中,邻居是户姓林的人家,夫妻俩只得了一个女儿,名叫林琼娘,听说她既孝顺又贤慧,性情温和,简直把原身比进尘埃中。
「林婶,您来酒坊有事吗?」
话本中桓慎只是一个颇为出彩的配角,李小姐对桓家描述的并不算多,只大致说明了桓家人的下场,期间究竟有何事发生,卓琏却是不太清楚的。
林婶一把拉住了卓琏的手,连着拍了两下,显出几分亲昵的道:「你婆婆整天为这间酒坊劳心费神,几乎搭进了大半辈子,如今桓慎成了侍卫,日后说亲也不难,何必这般辛苦,享享清福不好吗?」
卓琏瞥见自己被拍红了的皮肉,略略皱起眉头,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依林婶的意思,是不想我娘再在酒坊中干活了?」
林婶眸光闪了闪,耐着性子将缘由说清楚,「有人想要将你家的酒坊买下来,这破破烂烂的店面,每年根本赚不了多少银子,还不如直接卖出去,也能让你婆婆歇一歇,更何况人家给的银钱不少,足足二百两,要是省吃俭用的话,能花好几年……」
林婶说得口干舌燥,但卓琏却没有半分动摇,她还想着将酒坊发扬光大,借此改变桓家困顿的窘境,又怎会同意此事?
抿了抿唇,她道:「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娘好,只是桓家除了酒坊以外,也没有别的营生,光指望小叔,日子肯定是过不下去的。最近我会到酒坊中帮娘打打下手,绝不让她太过劳累,还请林婶放心。」
林婶定定地盯着卓琏,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种话来,以往卓氏最是贪财好利,对破败不堪、经营不善的酒坊也万分嫌弃,听见能卖二百两银,依着她的性子,绝对会忙不迭地应承下来,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琏娘,你再好生考虑考虑,咱们当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林婶也不会害你们,要是不满意这个价钱,跟买主再商量便是。」
因怕卓琏再次拒绝,林婶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逃也似的离开了。
最开始卓琏仅是有些怀疑,现在她已经确定了,林婶之所以出现在桓家酒坊,绝对是有人指使,但究竟是何人指使,为何这么做,她却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一路思索着走上台阶,甫一迈过门槛,便有浓郁的酒气顺着风拂到面前,让卓琏嘴唇紧抿,杏眼中显露出几分嫌弃。
大周朝浊酒居多,酿制这样的浊醪,用的酒麴很少,投料粗糙,发酵期短,种种原因导致了浊醪色泽浑浊,酒味偏甜,酒度也低。普通百姓常常饮用米酒,倒也不会嫌弃,但稍微有些身分的人,都不满足于此种酒水,改为追捧更加澄澈透明,整体偏绿的清酒,还取了许多雅致的名字,譬如竹叶青之类的。
卓琏走到近前,就见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子站在灶台边上炒麦子,这人的厨艺应是不错,不断翻动着锅铲,使麦子熟而不焦,色泽越发浓黄,还迫出阵阵麦香气。
男子正是福叔,此刻他正在制麴,万万不能打扰,否则麦子焦糊也会影响酒麴的品质。
卓琏好歹也酿过近二十年的酒,只消一眼,就看出了桓家酒坊的问题——?制麴的方式太简单,只能做出下等的麴料,配方也并不讲究,这样能酿出清酒才怪。
桓母见儿媳来了,急忙将人拉到跟前,压低声音说:「别去打搅你福叔,先过来帮娘一把。」
想起刚才遇上的妇人,卓琏忍不住问:「娘,林婶说有人想要买下酒坊,还愿意拿出二百两纹银,可是真的?」
桓母神情不太自然,她微微颔首,「的确如此。」
整件事里都透着古怪,卓琏必须问个清楚,否则要是桓母将酒坊给卖了,日后再想酿酒怕是难上加难。
拉着桓母坐在木椅上,她神情严肃,略显丰腴的身子紧紧绷着,继续问:「您别瞒我,买主到底是谁?」
「卓家。」桓母咬了咬牙,终于说了实话。
卓琏脸色瞬间变了,若桓慎只能说是话本中一个下场凄惨的配角,卓家则完全相反,他们的运道极佳,因为是女主角的远房亲戚,再加上酿酒的本事不错,最终卓家被封为皇商,风光无限,令人艳羡不已。
与之相反,桓家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就连贵为镇国公的桓慎也不能幸免,吐血身亡后,尸身被喂了野狗,连全尸都没留下。
提前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卓琏怎会同意将酒坊转让出去?
「娘,咱们的店不能卖,小叔虽是侍卫,但过段时日就要去京城了,吃穿用度样样都不是小数目,二百两纹银看似不少,但在京城那等繁华地却听不见响声,务必得长长久久赚得银子,日子才能越过越好。」卓琏探出舌尖,舔舔干涩的唇瓣,内心无比紧张,她生怕桓母一个激动,就应下此事。
桓母不住叹息,「你再容我想想。」
林婶从酒坊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到西街,反倒去了汴州城里最繁华的地段,进到了一间酒楼中。这家酒楼同样是卓家的产业,其中售卖着各色各样的美酒,还有不少佐酒的佳肴,吸引不少客人。
这已经不是林婶头一回来了,但她仍觉得别扭,站在大堂中央,双眼四处打量着。
没过片刻,就有伙计走上前,将人带到了雅间中,催促道:「小姐就在里面,你快进去吧。」
林婶愣愣点头,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绿衣女子——?卓玉锦,此刻她用手拄着下颚,目光落在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瞧见她姣好秀美的侧脸,轮廓精致,虽没有涂脂抹粉,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清雅气质。
听到动静,女子略微偏头,一双明亮的桃花眼觑着中年妇人,漫不经心的问:「事情可办好了?」
林婶为难地道:「卓琏没答应。」
卓玉锦面露诧异,她自诩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姊姊很是了解,知道此女眼皮子浅,为了银子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现在不过是一间破旧不堪的酒坊,二百两已经不少了,卓琏为何会拒绝?
「她怎么说的?」
「当时老妇讲得清清楚楚,但卓琏却咬死了不答应,您不如再添上一点,到时候她肯定动心。」林婶信誓旦旦地保证。
轻抚着光滑的窗框,卓玉锦略蹙着眉,并没有开口,她之所以想得到桓家酒坊,是因为那里的后院中有一口水井。
桓卓两家从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曾经关系极其亲近,几乎没有秘密可言,因此卓玉锦的祖父知道桓家后院中有两口水井,一口普普通通,只用来掩人耳目,并无任何出彩的地方;另外一口却常年用厚重的青石板覆盖,除了造麴酿酒以外,不允许随意打开。
这口压在青石板下的井里藏着泉眼,水质清冽,味道极其甘美,无论是煮茶还是酿酒,都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不比那些闻名天下的名泉差。
卓玉锦一直记得,在她四岁那年,有一回祖父吃醉了酒,拉着她的手不住嘀咕,说要是卓家也有无名井的话,他酿造出来的酒肯定会比桓家强。当时祖父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听过也就忘了,但卓玉锦却对这口无名井印象深刻,这么多年来,她作梦都想将桓家酒坊夺到手,酿出令人赞叹的美酒。
可惜先前桓父在世时,桓家在汴州的名气不小,她怕出纰漏,也没有动手,只是静静等待。好在老天爷终究没有辜负她,桓家两兄弟没有一个擅长酿酒,而桓父怒其不争,还没来得及将无名井的殊异之处说出口,便撒手人寰了。
桓母亦不懂酿酒之法,使得酒坊不断败落下去。
林婶看着卓玉锦,发现这位备受宠爱的小姐正怔愣着,她也不敢开口,便贴着墙根站着,心里暗暗嘀咕:桓家酒坊都破成那副德行了,竟然要花二百两银子买下来,还真是有钱没地方花。
卓玉锦回过神来,摆手冲着中年妇人吩咐,「你再去劝卓琏一次,将价钱提到三百两。」
三百两!
林婶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满是震惊,哆嗦问:「是不是太多了?」
卓玉锦缓缓摇头,她瞥了丫鬟一眼,后者便将不断嘟哝的林婶带出去,雅间顿时安静下来。
卓琏并不清楚酒楼中发生的事,此刻她跟桓母相对而坐,她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您之所以想将酒坊卖出去,是因为咱们店里的生意不好,若生意有了起色,这个念头也该打消了吧?」
桓母神情低落地叹息,「经营酒坊哪有那么容易?最根本的问题解决不了,说什么都没用,算了,不提这个了,跟娘把苍耳、辣蓼洗干净,待会榨出汁水备用。」
「娘,我以前去过卓家的酒坊,好像不是这么弄的。」卓琏面露难色道。
「不是这么制麴,那该怎么做?」桓母霎时间慌了神,丈夫去世前,她从来没有插手过酿酒的事,以至于完全不了解桓家的方子,这样制麴的方法还是她慢慢摸索出来的,难道有何纰漏不成?
卓琏拍着桓母的手安抚,道:「我记得酒坊的老师傅曾说过,想酿出质地澄澈的米酒,需要上好的白面做主料,不能带麦麸;药材也不是苍耳和辣蓼,而是川芎、白附子、白术、瓜蒂。」
「白面……」
桓母不由咋舌,一石麦子足有三百斤,却只能磨取六十斤的上等白面,更何况那些药材也不便宜,若真做这种酒麴,耗费未免太大了些。
此刻福叔已经将麦子炒好,倒进了柳筐中,捏着袖口擦了擦汗,抬眼看到站在屋里的卓琏,眉头不由一拧,神情也阴沉不少。「琏娘怎么来了?酒坊里又闷又热,你闻不惯这股味儿,就先回吧。」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卓琏看得清清楚楚,这福叔对她,抑或说对原身很厌恶,要不是看在桓母的面子上,恐怕会直接将她扫地出门。
「琏娘说咱们制麴的方法有问题,跟卓家酒坊的不一样。福叔,你说米酒酿得不好,是不是也跟酒麴有关系?」桓母急得脸色煞白,眼神落在炒好的麦子上,要是真得用白面的话,这些粮食不就浪费了?
福叔沉声质问,「琏娘对酿酒最是厌烦,居然还能知道酒麴的配方?」
他对卓琏根本没什么好印象,新媳妇进门不求让她勤勤恳恳,侍奉公婆,但总不能等着长辈去伺候吧?想起之前桓母发着高烧还要给卓琏做饭,福叔就憋了一肚子火。
「琏娘,你好好在家待着便是,酒坊的事情无须你插手,回去吧。」他摆手催促。
福叔名义上虽是桓家请来的家仆,但这么多年以来,要不是他一直出手相助,酒坊根本撑不下去。因此,面对他的冷待,卓琏几乎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我知道您气我先前懒惰,只是人总要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让我在酒坊里试试吧。要是我做的酒麴不如您,再将我赶回去也不迟,否则我明日还会过来,天天在二位眼前乱晃,恐怕会耽搁酿酒。」卓琏挺直腰杆道。
福叔没想到卓氏不仅偷奸耍猾,还如此厚颜无耻,他刚想把人撵出去,便听桓母轻声劝说,「你给琏娘一次机会,卓家酒坊的清酒在整个汴州都颇有名气,她说不定也会些。」
桓母心善,不愿让儿媳难堪,这才开口说情。
福叔叹了口气,狠狠在桌面上拍了一下,「今日制麴的步骤就由你安排,若出了差错,立马离开酒坊!」
卓琏神情郑重地颔首,她走到柳筐旁边,用手探了探已经炒熟的麦子,再次感慨福叔的好厨艺。
厨师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于火候的把握,就算她酿了这么多年的酒,炒出来的麦子也不会比福叔更好。当然了,民国时期还有不少制麴的方法,倒也不拘于炒制,卓琏不熟悉也在情理之中。
桓母炮制酒麴,需要用三份麦子,一份蒸、一份炒、一份生,将这些粮食全部碾碎混合在一起,虽比不得上等白面,但只要换上合适的药材,酒麴的功效也差不了太多。
想起原身捂在箱笼中的嫁妆,卓琏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道:「福叔,您还是按照原来的方法,将麦子碾碎,我去药铺一趟,待会回来。」
听到这话,桓母用围裙擦了擦手,温声道:「先等等,我去给你拿点银子,城里的药材可不便宜。」
趁着桓母去隔壁取钱时,卓琏对福叔说了几句,然后便忙不迭地离开了,等桓母拿着荷包回来,房中只剩下福叔一个。
「琏娘呢?」
「她说自己手头宽,用不上你的钱。」
说这话时,福叔面色复杂,他将柳筐抱在怀里,快步往院中走。桓母亦步亦趋,两手帮忙抬着,把麦子往石碾里倒,慢慢推动石磨。
桓母脸色不太好看,嘴里不住叨念着,「琏娘也是个苦的,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她进门时根本没得多少嫁妆,要是都买了药材,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若夫人实在不放心的话,等酒麴炮制好了,再贴补琏娘便是。」
福叔年届四十,身板依旧健壮结实,即使没有桓母帮忙,他也能将这些粮食磨得粉碎。
这时卓琏飞快地往桓家跑,制麴对于酿酒来说,是非常关键的一步,完全耽搁不得,因此她必须尽快将药材买回来,该磨粉的磨粉,该捣碎的捣碎,分门别类,不能有半点差错。
接收了原身的记忆,卓琏也清楚嫁妆放在何处。原身的脾气虽说有些泼辣,却认清桓家人的性情,知道这一家子都正直的很,绝不会贪墨新妇的东西,因此从成亲那天起,她的私房钱就放在屋里,从没有人动过。
诚如桓母所言,卓氏的确命苦。明明她也是卓家的小姐,却没有丝毫地位可言,与卓玉锦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毕竟卓父新娶的继室可是樊家人,出身不低,又生了一双儿女,早已在卓家站稳了脚跟,没娘的卓琏不受重视也在情理之中。
箱笼中放了一百两纹银,卓琏摸出了枚银锭子揣在袖里,然后头也不抬地往外走,却不想撞在一堵人墙上。
酸麻痛意瞬间席卷过来,她伸手揉了揉略微泛红的鼻尖,看着近在咫尺的桓慎,她眼里带着几分惊异,连吸了几口气才将泪意压住,急道:「小叔,你找我可有事?酒坊中忙着造麴,我得去买药材。」
侧身挡住卓琏的去路,桓慎面色沉郁,黑眸中彷佛淬着冰,质问道:「你想方设法去到酒坊,到底怀着什么目的?你不只想害我,是不是还打算对母亲出手?」
卓琏知道话本中的镇国公疑心甚重,由于砒霜的缘故,他对自己提防到了骨子里,这种戒备轻易不会消散,为了防止这人对自己下手,她只能待在桓母身边,以保障安全。
理了理思绪,她耐着性子解释道:「早先我就说了,那碗药是被药铺的伙计调换了,于满想害你,而不是我,要是我真起了杀心,为何不趁着你无力反抗时,将毒药硬灌下去?」
桓慎显然也想到了此点,他凤眸略略闪烁,已经将事情经过猜出了七八分。「你早就知道碗里有砒霜,之所以会当着我的面倒在地上,是因为临时改变了主意……」
对上男人审视的目光,卓琏不禁慌乱起来,连连后退,双腿挨着屋里的木椅,一个不察坐在了上头,而桓慎却没有放人的意思,两手撑着椅背,与她挨得极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红口白牙定下我的罪过,半点证据也没有,我心不服。」卓琏仰起头来,与他对视,那双形状姣好的杏眸中充斥着怒火,变得更为明亮,与往日的浑浊贪婪完全不同。
桓慎暗暗冷笑,他没想到这女人的演技竟好到这种程度,先前瞧见砒霜时还满脸心虚,现在居然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起谎来,怪不得大哥被她骗了整整一年,临死都看不清卓氏的真面目!
感受到桓慎周身涌动的寒意,卓琏打了个冷颤,想要离开,但却被他严严实实地挡住,除非将人推开,否则她根本脱不开身。
「你让开!」
桓慎没有吭声,却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仍弯着腰,一动不动,手掌中多了一把匕首,刀鞘破旧泛黄,藏在其内的刀刃却反射着森白寒光,锋锐的刀尖隔着衣裳对准了心脏的位置,只要桓慎一狠心,她绝对会死在这里。
意识到这点,卓琏害怕到了极致,她惊喘几声,面色瞬间惨白。
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卓琏也知道桓慎并不打算杀她,否则以这人的本事,她早就死透了,哪还能说这么多废话?用力抠了下掌心,尖锐刺痛使她心绪平复不少,低声道:「娘还在酒坊等我,她找不到人,肯定会回家的。」
闻言,桓慎略微皱眉,将匕首收回去,声音冰冷地威胁,「不管你是否改嫁,要是再敢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后果你承担不起。」
敷衍地点了点头,卓琏实在不敢再跟他单独相处下去,在这人站定后,她二话不说,快步往门外走。
桓芸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小跑着冲了出来,却只看到桓慎一人站在跟前,她心中升出几分疑惑,「二哥,我方才好像听到大嫂的声音了,怎么不见人?」
「她去酒坊中帮娘干活了。」桓慎语气平静地回答。
日前去城镇中执行任务,回到汴州后,上官给了恩典,让这些侍卫休息三日,因而桓慎这几天才能一直待在家中,无须去城中巡视。
脑海中浮现出卓琏的面庞,他面色越发阴郁,手指摩挲着匕首边缘,也没再多言,兀自转身离开。
第三章 桓家酒坊的秘密
就算离开了桓家,刀尖抵在胸口的感觉好像还停留在身上,卓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不过造麴要紧,她也没有继续浪费时间,强自压下惊惧,就近找了家药铺,买了川芎、白附子、白术、瓜蒂等药材。
刚才在酒坊中,其实卓琏撒了谎,原身对酿酒不感兴趣,也从未踏足过卓家酒坊半步,那里究竟如何造麴、有何窍门,她一概不知,但她在现代研习二十多年,手艺委实不低,倒也不会生出岔子。
加了四种药材的酒麴有个很美的名字——?香泉。
用香泉麴酿的酒水如同流淌在山林间、发出叮咚响声的清泉那样甘美,饮过后唇齿留香,令人欲罢不能,想想美酒的滋味,她双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
卓琏回到酒坊时,福叔与桓母还在磨麦子,她也没上前搅扰,迳自找了个不大的碾子,将草药研成粉末,再用马尾箩筛过一回,使药粉的质地更加细腻。
干体力活儿实在辛苦,此刻福叔面色涨红,面颊上满是汗水,等到柳筐里的麦子全部弄完,他身上穿着的褐衣已经被浸透了。
桓母返回屋里,拿了两条浸湿的软布,扔给福叔一条,让他擦汗。
看到卓琏熟稔的动作,福叔心头对她的轻视少了些许,却依旧不相信卓氏能够造出好麴。
世间酿酒之人千千万,但上等美酒才有多少?若卓琏只去酒坊看了一眼便能将酿酒的步骤全部烂熟于心,先前也不会被娘家人逼得走投无路,心不甘情不愿地嫁了过来。
「面粉与草药全都准备好了,你打算怎么做?」福叔语气严肃,不带一丝温和。
卓琏不以为意,她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只想将桓家酒坊做大做强,好好照顾桓芸母女,不让她们像话本中写的那般,受尽痛苦,满怀不甘地离开这个世界。
「福叔跟娘拢共碾碎了一百斤麦子,想要制成香泉麴,必须配上七两川穹、半两白附子、三两半白术、半钱瓜蒂,然后将草药粉末分成三份,与白面和匀,每份加入八升井花水。」
说话时,卓琏已经将草药分好了,这样的举动她做过无数次,用轻车熟路四字来形容最是恰当不过。
见状,福叔更加诧异,他没想到卓氏竟有如此本事,难道她真遗传了卓家人的酿酒天赋不成?
卓琏与桓母一起,将面粉分别倒在木盆,而后又挨着加了草药。
「娘,咱们酒坊里可有井花水?」
桓母面露尴尬,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忍不住问了一句,「何为井花水?」
「井花水就是清晨初汲的井水,用来造麴再合适不过,要是没有的话,制出的香泉麴怕是要稍逊一筹。」卓琏虽脾性温和,但在酿酒上面却最是挑剔,此时她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嘴唇也抿成一条线。
「天刚亮的时候我打了井水,应该就是你说的井花水吧?」
桓母一向勤快,每日披星戴月来到酒坊,不只会将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会将缸里的水重新换过一遍,免得积了灰尘,没想到现在竟派上用场了。
卓琏松了口气,她点了点头,拿胰子将手洗净,用瓢将水盛出来,挨着倒进盆里。
福叔盯着卓氏的动作,发现她每次舀的水量大致相同,这份眼力比普通人强出数倍,就连桓父活着的时候,准头都无法胜过她。
意识到这一点,中年男子面颊涨红,心头涌起了浓浓的震惊。
卓琏并没有注意到福叔的异样,她蹲在地上,用铲子将药面儿搅拌均匀。此物必须乾湿得当,握得聚扑得散,水多会制成溏心麴,水少则无法成型。这回酒坊中磨碎的麦子实在太多了,等三人彻底将药面儿混合,再用粗筛筛过,已经接近晌午。
福叔力气大些,将药面儿按实,盖上白布与棉被,等静置三、四个时辰才能放入麴模中,此刻倒是不必心急。
「你们先歇一歇,我去做饭。」福叔闷声开口。
卓琏本想过去帮忙,却被桓母拉住了,她道:「琏娘别走,那些药面儿都是你调和出来的,最是辛苦不过,快歇歇吧。」
对上妇人关切的眸光,她心头浮起热意,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秀美面庞泛着酡红,看上去竟多了一丝艳丽,比起盛放在枝头的蔷薇还要娇美。
桓母怔愣片刻,只觉得儿媳越长越标致了。
福叔做了葱油面,就算用料普通,工序简单,依旧香喷可口。卓琏累了一上午,这会儿吃得略快,等到了七分饱时才撂下筷子,毕竟再过几个时辰还得忙活,若吃撑了也不太方便。
发麴饼的屋子是桓父修建的,铺了木板、麦余子、竹帘隔绝地气,打扫干净后,也没有任何问题。
三人忙到天黑才结束,看到儿媳这般懂事,桓母虽然疲惫,眼底却带着笑意,道:「早上出门前,我就把棒骨炖上了,回去还能趁热喝汤。」
一听「回去」二字,卓琏身子不由僵硬起来,完全不想面对桓慎。眯眼打量着酒坊,她试探着问:「咱们店里应该放了不少酒,为何不在这儿守夜?」
「浊酒价贱,根本不值钱,没有贼会来偷的,守什么夜?还不够折腾人的。」福叔没好气的说。
卓琏抿了抿唇,沉默地往前走,甫一迈进桓家大门,看到正在院子里练枪法的男子,她脚步微顿,神情也不太自然。
低着头进到厨房,她洗了手,将色泽浓白的汤水盛到碗里,又拌了个胡瓜,菜肴虽不算丰盛,却也有荤有素。
桓芸看到大嫂,面上露出羞怯的笑容,主动帮忙干活,当真勤快的紧。
等饭菜都端到桌上后,桓慎面色如常走了过来,彷佛先前用匕首威胁她的事情从未发生。卓琏握紧了筷子,指甲泛起青白色,好半天都没动上一下。
见状,桓母不由问道:「琏娘怎么不吃,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还没等卓琏答话,桓慎那厢便笑开了,他五官本就生得极其俊美,笑起来声音如美酒般醇厚,「都是我不好,先前惹怒了大嫂,还请大嫂消消气。」
「小叔说笑了,我哪能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动怒?」她扯了扯嘴角,语气敷衍。
甭看桓慎好声好气的道歉,但他眼底却带着威胁,若自己胆敢跟桓母告状,这疯子指不定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娘,我想了想,酒坊还是得留个人夜里看店,要不我搬过去住吧?」抬眼看着桓母,卓琏言语中透着一丝希冀,虽不明显,却被桓慎察觉到了。
撂下筷子,桓母面露疑惑道:「麴饼每日察看两回也就够了,哪用得着搬过去?」
桓慎还有一个月才会调入京城,在这段时间内,卓琏恨不得能彻底避开他,免得再被此人抵在屋里用匕首威胁,去照看麴饼不过是藉口罢了,这一点她懂,桓慎亦是心知肚明。
「娘,今天的香泉麴是按照我说的步骤做出来的,万一出了差错,福叔肯定不会再留我在酒坊了,我又不比卓玉锦差,凭什么她能酿出美酒,而我不行?」原身本就是掐尖好胜的性子,对同父异母的妹妹又一向不满,自己这么说,桓母反倒更能接受。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必跟卓玉锦一争高下?你要是真想住在酒坊,也得等明天,将屋里收拾干净才行,只是你一个人住在店里,我实在不放心。」
沉默半晌的桓慎突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主动提议,「不如儿子与大嫂一同搬到店里,我虽不懂酿酒,但身手还过得去,也不怕歹人作祟。」
一边说着,那双锐利凤眸一边盯紧卓琏,她心里清楚极了,桓慎所说的歹人并不是街上的地痞流氓,而是自己……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到底是什么滋味儿,以往卓琏没尝过,现在却感受得一清二楚。到了今日,大周的镇国公对她来说,再也不是仅存在于话本中的角色,而是真真切切活在身边的人,他疑心甚重,有仇必报,手段狠绝,若不加紧消除戒备,怕是很难摆脱原身的命运。
「这倒是个办法。」桓母赞同的点头。
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看店是卓琏先提出来的,若她现在改口,岂不更是做贼心虚?正所谓疑人偷斧,就算没有证据,只要怀疑的种子埋在心间,这种情绪便会不断增长。
卓琏缄默不语,低头吃着饭里的饭菜,面色平静,要不是放在桌面上的左手暴起青筋,桓慎还以为她毫不在乎。
翌日,天不亮卓琏就起身了,跟桓母一起往酒坊走,一路上她都在劝说桓母,生怕她改变主意,将酒坊卖给卓家。
因造麴太忙太辛苦,昨天店里并没有卖酒,门窗皆关得严严实实。桓母一进屋,便先将板窗卸下来,又把酒坛子搬到堂中,卓琏跟在她身边打下手,这些活她早就做惯了,倒也不觉得累。
住在酒坊附近的百姓不少,有的人贪便宜,有的人图方便,才会来到这里买酒,虽然浊醪的质地浑浊,上层飘浮的米粒也不少,但好歹也能入口。
卓琏站在柜台后收钱,她相貌生得标致,说话细声细气的,极有耐心,与先前那副懒散的德行全然不同。有街坊邻里上门,看到卓氏转了性,一个两个都惊诧极了。
「桓家的儿媳这是头一回来酒坊吧?进门整整一年,等男人死了才想着干活,真是不孝!」
「我还以为她准备嫁到于家,当药铺的少奶奶呢,整天在破庙里跟外男私会,说不定早就将身子给了别人,娶了这样的媳妇,桓谨在阴曹地府都不会瞑目。」
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卓琏上辈子就听过不少。那时她的骨肉至亲全都死在战乱中,等丈夫没了后,不只有人说她水性杨花,还将她视为命硬的天煞孤星,若非如此,也不会将亲人接二连三地克死。
在她最绝望时,还是酒坊的老师傅开解她,说人这一生如同酿酒,原本是完整的粮食,必须得脱去麦麸,碾成齑粉,再经发酵,最终才会变成甘美醇厚的酒液,眼前的风霜刀剑看似凌厉,与美酒窖藏的时间相比,只是短短一瞬。
两个嘴碎的妇人一边嘀咕着,一边将目光投注在卓琏身上,见女子神情平静地抬起头,她们不免有些尴尬,呐呐闭嘴。
正好桓母从后院走出来,看到两人面色涨红,一时间疑惑非常,但她也不是多话的人,并没有主动发问。
按理来说,晨间打酒的客人最多,但桓家酒坊的生意委实差劲的很,卓琏数了一数,拢共都没有十人上门,她无奈叹息,只能寄希望于仓房中的香泉麴,要是有了美酒佳酿,也许情况能好转一二。
正待卓琏思索时,便见林婶快步走进来,圆脸上堆满笑容,先跟婆媳俩打了声招呼,然后便开门见山道:「桓嫂子,琏娘,买主知晓你们日子过得不容易,又加价了,准备拿三百两纹银买下这座酒坊,在汴州城里打听打听,哪有这么厚道的人家?」
「我在卓家整整生活了十五年,倒也没觉得卓家有何厚道之处,商人逐利,从不肯做亏本买卖,卓家肯出三百两纹银,说明我们家酒坊的价值远不止这些,没想到林婶竟将商户当成心怀慈悲的善人了。」
听见卓琏的反驳,林婶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她面皮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转身离开,却又舍不得卓玉锦答应给的赏钱,只能站在原地生闷气。
桓母此刻也回过味儿来了,往日桓卓两家交好,关系甚是亲密,但后来桓父离世,卓孝同就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里,就连两家的婚事,也是他派了管家一手打点的。
连自己生女都不顾的人,又哪能算得上什么好人?
桓母性情温和,从不轻易发火,但现在她却冷了脸色,不客气道:「林婶,店里有事要忙,你在这儿也不太方便,先回去吧。」
这明晃晃的逐客令一下,林婶一张圆脸忽青忽红,似颜料泼洒在上头,她本就好面子,当下忍不住啐了一声,「说的好像酒坊里有客人一样,半天都卖不出去一斛酒,要我的话,早就把酒坊关了,免得丢了桓家的脸!」
卓琏紧抿着唇,掀开帘子往后院走。
见她这副模样,林婶的气焰越发嚣张,早就忘了卓玉锦的吩咐,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外吐,对着桓母说:「你还将卓氏当成宝供着,殊不知你那好儿媳早就在外偷男人了,等将来肚子大起来,还可以说是桓谨的遗腹子……啊!」
突然被水泼了一身,林婶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卓琏手里端着空盆,冷声道:「你那张嘴不乾不净的,必须得用水洗洗。」
清早福叔在后院泡酸菜,收拾好了与棒骨炖在灶上,一上午便能熬出奶白的浓汤,肉块略微泛粉,骨髓早已融化在汤中,配上酸菜特殊的香气,想想便觉得口舌生津。
卓琏端出来的这盆水,便是刚洗过酸菜的水,泼在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气味,林婶衣裳湿透,发间还挂着菜叶,那副狼狈不堪的德行,与街边的乞丐也没什么区别。
林婶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冲上来撕打,却见福叔从后院走出来,这男人本就生得高大,又常年在酒坊中干力气活儿,身体如铁塔般健壮结实,冷冷往门边一瞥,便让中年妇人抖了抖,不敢再胡闹下去。
「怎么回事?」福叔沉声问。
卓琏把木盆放在板凳上,语气平静道:「林婶被卓家收买成了说客,想让咱们将酒坊卖出去,我跟娘不同意,她便污蔑我,说我水性杨花、行事放荡。」
林婶也知道今天讨不着好了,她咬紧牙关,骂道:「卓氏,你跟于满那档子事儿,街坊邻居哪有不知道的?也就桓嫂子天天待在酒坊中忙活,这才没听到消息,你以为所有人都眼瞎不成?」
说完,她也不等桓家人有反应,飞快地跑走了。
堂中没了外人,顿时安静下来,桓母将目光投注在儿媳身上,颤颤发问,「琏娘,你是不是真看上那于家少爷了?」
卓琏摇头,「于家在汴州好歹也是富户,我嫁过一回,哪能攀附上他家?更何况那于家少爷生得油头粉面,走起路来脚步虚浮,一看就是常年沉溺于女色,耗损精气太过所致,这样的人委实不堪。」
见卓琏满脸嫌厌,那副神情完全不似作假,桓母松了口气,暗骂自己胡思乱想,琏娘若想改嫁,直接说清楚便是,家里也不会拦她,何必偷偷摸摸地与人私会?
上午卓琏又去察看了麴饼,发现温度略有些不够,便又在竹帘上铺了一层麦余子。
从屋里走出来,她瞥见角落里有一口水井,有些奇怪的问:「娘,这口水井为何要用青石板盖住?」
桓母仔细思索后道:「你公公去世后我才来到酒坊,那时青石板就在这儿了,听说好像是井水发苦,怕长工打错水才盖着的。」
井水发苦?卓琏记得话本中曾提过一笔,卓家之所以能成为皇商,是因为在汴州的老酒坊有一口井,水质极佳,酿出的清酒无比甘美。
但她查探了原身的记忆,知道卓家酒坊是在河里打水,而非井中,每当酿酒时,就有长工提着木桶从河边打水回来,那副场景原身从小看到大,绝不会出错。
难道后来让女主赞叹不绝的水井,就是眼前这口?否则卓家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就为了买下破败不堪的酒坊?
卓琏缓步走到了水井旁,两手搭着青石板,试图将它抬起来。
站在旁边的桓母见状,急忙开口阻拦,「琏娘莫要乱动,这块青石足有案板厚,你公公还在时,每隔几月就会吩咐四名长工将板子抬起来,说要让院里通一通地气,你别闪着腰了。」
卓琏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听到这话,不由将手放开,往后退了几步。
她觉得这口井有古怪,但在事情查清以前,也不好跟桓母提,毕竟要是猜错了,让婆婆空欢喜一场,只怕会让人更为难受。
「娘,方才我把被褥拿过来了,待会收拾两间屋子,夜里便宿在这儿。」说话时,卓琏的语气不免有些低落,一想到要跟桓慎单独相处在同一屋檐下,她便忍不住皱眉,好在那人没打算杀她,充其量也仅是威胁而已。
瞥见儿媳略略发青的脸色,桓母还以为她被林婶气着了,不禁有些心疼。
就算琏娘以前不懂事,但现在既勤快又孝顺,哪能任由别人污蔑?要是林婶下回还敢胡言乱语,非得拿扫帚把人赶出去不可。
往日的桓家在汴州城里也算是富户,酒坊占地不小,有许多供长工居住的房间,只可惜桓母不懂酿酒,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这些老人早就跑了,有部分去了卓家,其中还有酒坊原本的大管事苗平。
原身年幼时常来桓家玩耍,对苗平也有些了解,知道这人读过几年书,会算帐,当年失足摔下山坡,要不是被进山采松子的桓父看见,将他背出来,想必早就沦为野兽腹中食。
可惜恩易忘仇难消,苗平在桓父离世后攀了高枝,别人除了骂他没良心以外,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毕竟桓母撑不起一间酒坊,桓家兄弟也不懂酿酒,继续守在这里的人才是傻子。
将两间相邻的屋子打扫干净,卓琏开始铺床,一边忙活她一边思索,该如何不惊动桓母将水井上的石板搬走。找福叔帮忙肯定是不行的,福叔对桓母忠心耿耿,肯定不会瞒她。
一时半会儿理不出头绪,卓琏干脆不想了,就算青石板再厚重,也扛不住锤子,等天黑后人都走了,她再琢磨也不迟。
她盘算的挺好,却不料天刚擦黑就下起了暴雨,劈里啪啦的水珠打在屋檐上,还伴随着电闪雷鸣,也不知桓慎还会不会过来,不来最好,否则自己还得想方设法应付他……
突然,门外传来砰砰的响声,卓琏心里一跳,急忙撑起油纸伞,将酒坊后门打开,待看到浑身湿透的男人时,她皱眉喊道:「快进屋换件衣裳,着凉就不好了。」
卓琏身量并不算矮,但桓慎却太高了,足足八尺有余,她只能用力打直胳膊,帮他撑伞遮雨,不过由于雨水太大的缘故,她也被浇了个透,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凉意。好不容易走到廊下,她伸手抹了把脸,忍不住说:「小叔,就算你不信任我,也没必要冒雨前来,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卓琏面颊冻得发白,嘴唇却格外嫣红,配上那双水润的杏眸,看着还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但桓慎对她既提防又厌恶,扫见她这副德行,更觉得卓氏是故意为之,将他当成于满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好色之徒。
他没搭理她,抿唇别过头去。
卓琏也不去管桓慎,兀自走到屋里,坐在铜镜前,拿起干燥的软布将头脸的水渍擦乾。
说起来,原身虽与她同名同姓,但她们的相貌却不太相像,现代的卓琏五官更加艳丽,眉黑而浓,带着几分英气;而原身的脸蛋却没什么棱角,十分秀美,身段也有些丰满。分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却因为相同的姓名紧紧连在一处,还真是玄妙。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卓琏换了身衣裳,走到厨房,从缸里捞出一条鲫鱼,处理干净后便放在锅里煎,依次加入葱姜等调料,用热水炖了起来,正当她转身准备将豆腐切块时,却见桓慎站在厨房门口,他换了一身靛蓝色的袍子,发间还有些潮湿,眼神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小叔有事找我?」就算知道他的想法,卓琏的态度依旧温和。
既然希望桓慎能彻底摒除偏见,首先她就必须以真心相待,虚与委蛇、假意逢迎都不可取,桓慎能在短短十年间爬到镇国公的位置上,肯定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
「你与于满究竟有何关系?」
半个时辰前,桓母回到家中,将他跟芸娘叫到堂屋,嘱咐兄妹俩不要被外面的流言蜚语给蒙骗了,误以为大嫂品行不端。
但卓琏与于满私会,却是他亲眼所见,半点做不得假。
当时于满拉着卓氏的手,将人带到破庙中,他大哥尸骨未寒,这对奸夫淫妇竟做出此等龌龊不堪的恶事,若非他有公务在身,必须随上官去周边城镇看守,早就戳破两人的奸情了。
如今母亲明显听到了风声,却一心相信卓氏,这个女人究竟给他娘灌了什么迷魂汤?
「先前我的确动了旁的心思,但现在已经悔悟了,与那人再无半点瓜葛,这个答案小叔可还满意?」
桓母心地纯善,也不知是如何生出桓慎这种疑神疑鬼的儿子,卓琏边将豆腐放进锅里,边暗自腹诽。
「这么说来,你的确与于满有私情了?算你聪明,及时抽身而出,于家在汴州颇有名气,绝不可能让一个二嫁妇当少奶奶,你要是自甘堕落,愿意与人为妾,我也不会阻拦。」
卓琏背对着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巨响,还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卓琏生怕是仓房出了问题,也顾不得做饭了,飞快冲了出去,拿了火摺子跑到仓房里察看,屋檐没有漏水,那动静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她满心疑惑,撑着油纸伞绕着房屋来回走了一圈,脚下却碰到了硬物。
卓琏蹲下身,仔细分辨一番,发现盖在井口上的青石板居然被雷劈开了,亏她还想着用什么法子砸碎石板,没料到连老天爷都在帮忙,这井水究竟是苦是甘、是好是坏,明日便见分晓。
晚饭时,叔嫂两人喝着鱼头豆腐汤,配着上午蒸好的乾粮,谁都没有开口。
就算桓慎对卓琏很是警惕,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的厨艺确实比母亲好些,饭菜的味道虽不算绝佳,却称得上咸鲜可口。
话本中的镇国公近在眼前,想起他处置原身的手段,卓琏的心情委实不太好。幸而明日桓慎就要去当值了,在城中巡视,不会整天都用那种阴沉沉的目光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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