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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苏梓月《宫女要出阁》卷二 [打印本页]

作者: 腐爱    时间: 2019-8-13 11:24
标题: 苏梓月《宫女要出阁》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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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宫女要出阁》
作者:苏梓月
系列:蓝海E72702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08月14日

【内容简介】

人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丰钰觉得,那得看是什么树,
要是安锦南这棵树的话,那就免了,
他阴晴不定还有天煞孤星的名号,旁人亲近不得,
偏偏这样的他却总藉着他堂妹的名头约她出门,
她不知自己哪里得他青睐,可她深知丰家人趋炎附势的心态,
为了不让自己被打包送给他,她接受家人安排的相看对象,
两人都要准备议亲了,他却横插一脚,先是提调她亲哥到他麾下当值,
又帮她调查她生母当年亡故的真相,并安慰被真相所伤的她,
谁知有人竟瞄准这个当下当街行刺他,
而他为了救她于刀口下,不惜以身为盾,性命垂危……


  第二十章 面见外室

  朱子轩一早就候在楼内,吩咐下人在门前盯着,一见文家马车驶近就飞跑进去通报。

  文心拍拍丰钰的手,叫她稍迟片刻再上去,才下马车,就见朱子轩慌里慌张地从内奔出来,就在小楼阶前,朝她一揖到地,道了声——?

  「娘子。」

  文心从鼻中冷哼一声,身上新做的水蓝色绣彩罗裙裙摆一荡,拂袖越过他,快步往楼里走。

  朱子轩见她面色不善,颇有前来算帐的意思,想及楼上那娇弱女子,不由神色一慌,快步随她走了上去。

  文心几步蹿上台阶,裹在绣鞋里的小脚生风一般,沿着二楼狭长的走道,准确无误地推开其中一间雅间的室门,因着步伐太快,她微微喘气,头上明晃晃的金簪子颤了两颤。

  屋中黄花梨木八仙桌旁,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正仰头与侍婢说话,听得门响,她似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肚子,缓缓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一个双眸无辜地盈满水光,一个蕴了拨不开的浓云重雾在眸。

  朱子轩终于赶上,侧过身子挤到文心侧旁,半遮住那大肚子的女子。

  文心本还在气头上,一见他这动作,越发怒火中烧,她冷笑道:「怎么,不是你约我来此的,如今怕什么?觉得我会嫉妒发狂,撕了这贱妇?」

  朱子轩「嗳」了一声,知道自己护花心切,惹恼了夫人,忙堆出笑来,伸手让座道:「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朝那妇人打眼色,「沉璧,还不请奶奶安?」

  那郭沉璧扶住侍婢的手腕,挪着小步朝前凑了两凑,略略伏低了身子,声如蚊蚋道:「奶奶万安。」

  文心嗤了一声,「不敢当!如今你人娇身贵,万万别因我折腰,这肚子里的东西万一有什么不好,可不都得赖到我头上?」

  适才那妇人行礼之际,文心一直注意着自家丈夫,见那妇人弯身行礼,他眼中溢满浓浓的担忧心疼。

  文心不懂,他心疼什么?身为好人家的闺女,既甘愿无媒无聘地与人做了外室,难不成给大妇行礼还算委屈了她?

  那肚子约莫五六个月,已是坐稳了胎象,不至于行个礼就伤了身子,他担心些什么?自己也怀过胎,不照样挺着肚子操持家中事,怎没见过他如此担忧过自己?可她心里的疼无人知。

  朱子轩听她话中有诅咒那胎儿之意,面色变得有些难看,抬头睨了郭沉璧一眼,见她似乎难过得红了眼圈,不由得紧了紧眉头,对文心道:「娘子莫说些气话。」

  文心不知自己用了何等力气才勉强支撑到椅子旁,她挺直背脊,用最端庄的姿势坐了下去,抬眸,朱子轩和郭沉璧就在她入座的一瞬走到一起,并立在她眼前。

  文心眼角狠狠地抖了一下,别过眼,摆出冷脸相对。

  朱子轩重新作了个揖,沉声道:「娘子,过往皆是我不好,我与沉璧之事原不该瞒你,是我的错,你恨我也好,骂我也好,打我几下也使得,便是要我即刻从这楼上跃下去,但凡你能出气,我亦无二话。」

  文心闻言只觉齿冷,事到如今,他以为他只错在不该瞒?他将过往的誓言当成什么?把八年夫妻情分当什么?把她一腔真心和不设防的百般信任当什么?

  在他看来,原来这些都根本不值一提?

  她强咬住牙,将就要逸出喉头的哽咽压下,眸子已经红透,泪水就在眼里打转,倔强地不肯溢出。

  可不等她说话,朱子轩身侧那郭沉璧突然「嘤」了一声。

  「表哥,您别这样,错的是我,奶奶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不该在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时去投奔姨母,是我不该在表哥身前出现,是我不该偷偷恋慕表哥,抛却名声与您相好,怀了这孽胎,惹得奶奶生怒……」

  她边说边落泪,神色哀婉,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面说一面曲下膝盖,任自己沉重的身躯滑落下去。

  朱子轩怎可能由得她摔在地上,他连忙蹲身,稳稳将她抱住,同时泪湿眼眶,低低地道:「你别傻了,就说你不该来,你偏不听。」

  只听上首「啪」的一声,茶水四溅,茶盏被重重摔在地上,洒了满地碎瓷。

  郭沉璧似乎有些受惊,立时蜷缩到朱子轩背后。

  朱子轩涨红了脸,扶着她看向文心,「娘子,有话不可好好说吗?」

  文心泪水流了满脸,唇边兀自凝着冷笑,她站起身,望住朱子轩,抬手又拿起一只茶杯,当着他面前重重掷了下去。

  郭沉璧捂住耳朵,瑟缩在朱子轩身后,盈盈水眸看也不敢去看文心。

  朱子轩原本做低了姿态,自来盛城已有三四日,先是上门求见,看了岳母的冷脸,接着被文心从院子里当众赶出,又给文嵩斥了一通,如今摆了和解酒,她却仍是这等强硬态度。

  其实在他瞧来,这事根本不值一提,文心伤了身子,多年无子,自己从未表露过不满的意思,甚至还在背后替她在母亲和长辈们面前说话。和郭沉璧的事虽说瞒她不该,可她自己也不想想,她那一点就燃的火爆脾气,万一发起疯来,谁知她会做什么?

  郭沉璧却不一样,她谨小慎微,脆弱如浮萍,她只能依靠他,藉由他一点点的怜爱才能活下去,这样的弱女子叫他如何放心摆在文心眼皮底下?

  朱子轩面容微冷,盯视着文心,不悦地道:「娘子,你当真要一直这样无理取闹下去吗?」

  文心手里又拿了一只茶盏,提起茶壶,斟满了热茶,她腮边带笑,讥诮道:「原来是我无理取闹啊?朱子轩,你可还记得,新婚当夜我们喝合卺酒前,你是如何立誓?」

  朱子轩顺她话头忆及往事,那些蜜里调油的甜蜜亲昵,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

  他也曾深爱过面前这跋扈泼辣的女人,当她是珍宝美玉,细细呵护,可他们已是老夫老妻了,她已这个年岁,难不成还得当她是个姑娘一样的哄着、宠着?

  朱子轩的愧疚情绪只在面上掠过一瞬,他抬起眸子,坦荡地迎上文心受伤的目光,缓声道:「我都记得,你我夫妻八年,我自问一直待你如珠如宝,新婚所立誓言,我并未违逆过。」

  「是吗?那她算什么?」文心冷笑,手里端着那杯茶,慢慢的朝他走近。

  朱子轩喉结滚了滚,低声道:「她、她无家可归,难道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给她个容身之所?她能夺走你什么?文心,我早就想好了,待她诞下子嗣,我会抱回家中,寄养在你名下。」

  一语出,郭沉璧陡然朝他看去,眸中射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花瓣般的嘴唇愕然张开,显然意外至极。

  朱子轩朝文心走近一步,神色中亦有受伤和委屈,「文心,我们一直很好。你性子爽利、不拘小节,平素阿娘背后有什么不满我都替你担了,从没叫你在我朱家受过委屈,这回这胎已经找人相过,说有九成把握是个男儿。文心,届时你有这孩子,有子凭寄,再有谁能指摘于你?」

  「这么说,你是为我好?」文心简直被他气笑了,「是为了我的缘故,因我生不出儿子,给人家议论,你是为了保我、堵住别人的嘴,所以才不得不和这个女人欢好?」

  她见朱子轩满面沉痛,似乎就要点头认同,手里那杯热茶想也没想就朝他颜面泼了出去,气得浑身发颤,指着他道:「你还要脸吗,朱子轩?」

  热茶泼面,茶沫扬了一头,同时那茶盏飞出,重重击在他额心。

  朱子轩闭了闭眼,任水珠滴答湿了衣襟,再睁开眸子,已是盛怒不堪,面色冰冷黑沉。

  「那你呢?文心,这些年你待我如何?」他跨前一步,一把扯住文心的袖子,「动辄就打打骂骂,从来不顾我的脸面,当着丫鬟就挤对我,挑我的错!每回闹性子,非得人跪着来求。夫妻敦伦,永远不情不愿,自打生了两个丫头,不是你自个儿闹病就是那两个赔钱东西闹病,镇日忙忙乱乱,就是我在外头受了天大委屈,回到家中也得不来你一句软语温言。」

  他手上用力,扭住文心的胳膊不许她推拒,厉着一张脸,近得几乎碰到她鼻尖,「我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你和你们文家清高什么呢,我是没有出仕为官,读书也不及你两个哥哥,可论起家世门楣,谁比谁低了?便是我靠祖荫也能保三世无虞,想巴结我的人多了去了,这些年你以为就一个沉璧?你真可笑,防来防去,那点粗笨手段,以为防得住谁?」

  文心眸子瞪得大大的,呆呆地凝望着面前这暴怒阴狠的男人,他在说什么?难道这些年她以为的夫妻恩爱和忠贞,只是她自以为是的自欺欺人?

  丰钰身在隔间,此时再也坐不住了,真相如此不堪,朱子轩看来是动了大怒,铁了心不肯低头,以文心宁折不弯的性子,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她起身在屋中踱着步子,明哲保身是不可能了,文心不比旁人,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虽无血缘关系,可在她心里就和同胞姊妹一般亲密。

  可她又迟疑,自己闯了进去,除了令朱子轩越发恼羞成怒,还能起到什么旁的作用?

  夫妻间事本就不是旁人能插手的,文心和朱子轩之间的过往、得失,除他们自己,旁人怎么说得清呢?

  丰钰咬了咬牙,深呼一口气打开了室门,不想脚还没踏出去,就见文嵩气急败坏地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两人一照面,均是一怔,文嵩挥退身后小厮,睨了门口的小环和文心的侍婢等人一眼,压低声音对丰钰道:「你怎在此处?」

  丰钰见到他来,不免舒了口气,「二公子,您来得正好。如今闹得不好收场,我毕竟是外人,不好插手其中,您快去劝劝!」

  文嵩抿了抿嘴唇,想与她说点什么,就听本就吵嚷的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走廊上,众人的表情均是一变,文嵩顾不得礼数面子,急速提步就去推门,屋中情形令丰钰变了脸色。

  只见文心傻傻地立在那里,摊开双手,不知所措,见得自家二哥和他身后的丰钰,她眸子颤了颤,泪水滚滚而落。

  「我不是故意的……」

  「闭嘴!你这毒妇!」朱子轩怀抱着郭沉璧,气得声音都微微发颤,他回过头,惶惶地望着怀里的女人,用与适才完全不一样的轻柔声音安抚道:「沉璧,你别怕,不会有事的……」扬起脖子,朝外大喝,「都是死人吗?还不去请郎中!」

  文嵩走到文心身边,扯住她无措的双手,「文心,你做了什么?」

  文心抬起头,看看文嵩,又看看地上那女人一裙子的血迹,她终于忍不住,吓得哭出声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丰钰此刻亦顾不上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她上前握住文心的手,顺着她的目光朝郭沉璧看去,「文心,你好好的说,发生了什么。」

  文心声音发颤,浑身不能自抑地哆嗦着,「我、我……推开他,是她自己扑上来,撞到的……」

  她此刻说话语无伦次,文嵩根本听不懂她说些什么。

  丰钰凝了凝眉,按住文心手背虎口位置,稍稍用力,给她带来些微疼痛。

  文心涣散的目光似有了焦距,半是惶恐半是不甘地道:「他……扯我的手,我就……」

  丰钰声音低沉道:「朱公子扯住你,你想甩脱。」

  「是……」

  「他被你推了一下,郭姑娘是想来扶他,却不妨被他撞到了肚子?」

  文心终于气息定下,拥住丰钰哭了出来,「是、是的,我没有故意要伤她!」

  文嵩弄清楚了来龙去脉,面色越发沉了几分,他转过头,看向地上蜷缩那对、似乎正要生离死别的男女。

  「朱子轩,难道这也要怪文心?」

  朱子轩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抚摸郭沉璧微凉的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文嵩恨不得冲上去一拳将他掀翻,可视线触及那女人裙上的血,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

  「我不想看见她……」郭沉璧气若游丝,在朱子轩耳畔小声地哀求,「让她走,我不想看见伤我孩儿的凶手……」

  朱子轩连连点头,安抚着怀里虚弱的人儿,他的心在滴血,整个人都已经没了魂,他扭过头,朝文心和文嵩等人厉声喝道:「还不滚!若我孩儿有甚三长两短,我……」

  「你待如何?」文嵩捏紧拳头,上前一步将朱子轩提了起来,「此事非文心之过,难道你自己没有责任?非要将这罪名推到文心头上,你才觉自己好受些是吗?」

  朱子轩正欲驳斥,郭沉璧不知哪来的力气,匍匐过来抱住他的腿,仰脸乞求道:「别说了……是我福薄,是我活该还不行吗?求你了,表哥,你叫他们走吧,是死是活,我不敢怪罪任何人……表哥,我只想你陪着我……」

  朱子轩心中大恸,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安置在椅上,垂眸露出哀求之色,「你走吧,文心,算我求你,给她条活路吧,成吗?」低沉的语调,带着不能忽略的深深恨意。

  文嵩气得看不下去,一把抓住文心的袖子,「看他这副没骨气的德行,没得污了眼睛,我们走!」

  文心一脸木然地被他拉着,眼睛还望着朱子轩和郭沉璧的裙子。

  丰钰蹙了蹙眉头,快步踏出,拦在文嵩身前,「且慢。」

  屋中人都朝她看来。

  朱子轩气急败坏地道:「你是何人?」

  丰钰并不理他,抬头望着文嵩,「文二哥,烦你叫人请个郎中过来。」

  文嵩眉头锁紧,郎中?刚才朱子轩不是已经叫人请了吗?可丰钰这般说,绝对是事出有因,他没有多问,朝她点了点头。

  朱子轩喝道:「不必了,用不着你们假好心!」

  众人皆不理会他,文嵩扬声喊小厮过来吩咐下去。

  郭沉璧忽然哭出声来,抽抽噎噎的好不可怜,「表哥,他们怎么非要和我过不去呢?」

  丰钰冷笑一声,牵住文心的手,「我们去隔壁屋中等待。」

  文嵩回眸看了朱子轩一眼,鼻中哼了一声,和丰钰一并搀着文心走了出去。

  一入隔间,文嵩就急切问道:「钰妹妹,可是有何不妥?」

  丰钰拉着文心的手,替她按揉僵直的指头,淡淡道:「我不能肯定,不过适才听文心所言,那女人举止有些蹊跷。」

  文心所言?适才文心语无伦次,根本没说一句完整的话……

  文嵩忍不住多看了丰钰两眼,却见她今天打扮得有些不同,似乎格外秀美,他心中怦然,忙垂下头去,回身亲替文心倒了杯茶。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脚步声从阶梯处传来。

  文嵩忙敞开了门,一看,竟不是朱子轩派去请郎中的人。

  一个通身玄色劲装,眉角有条浅浅疤痕的男子当先,引着一位老者正朝这边走来。

  今儿文心将二楼厢房几乎都包下了,只除了最远处的那间,说是不外让的,文嵩只以为是那头的来客,谁知那玄衣男子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文嵩一怔,见对方极俐落地抱拳,「知晓丰大姑娘的朋友需郎中看治,主子特命小人引乔大夫前来相助。」

  文嵩一头雾水,回眸看向丰钰,「是你认识的人?」

  丰钰亦有些意外,意外之余还略略腹诽了一番,怎么又跟他撞见?头痛好了吗?就来巡铺子了,这侯爷做得似乎有些太清闲了吧?

  「这位是崔先生。」丰钰含糊介绍了一句,她扶起文心,走到门前,「有劳先生,还请代丰钰转达谢意。」

  谢的是谁,只有崔宁和丰钰两人知道。

  第二十一章 安锦南再相助

  几人重新步入朱子轩的雅间,他和郭沉璧都有些抗拒。

  听崔宁介绍,乔大夫曾是京中济世堂颇有名望的坐馆大夫,又实在担忧郭沉璧肚子里的孩子,朱子轩纠结半晌才点头同意乔大夫给她诊脉。

  郭沉璧扭动身子,哭成泪人一般,咬定文家不安好心,说什么都不肯递出手腕。

  朱子轩只得按住她,又哄又吓,闹得自己满头是汗。

  乔大夫搭上她腕关,闭目候了三息。

  屋中众人屏住呼吸,无人言语,郭沉璧一双水淋淋的眸子也散了雾气,不无担忧地望着乔大夫,只盼他说出的话不要让自己太失望。

  乔大夫收了诊脉的脉枕,站起身来。

  朱子轩一把攀住他袖子,「老先生,如何?」

  乔大夫并不理会他,朝崔宁拱了拱手,「此脉无碍,母子皆安。」

  朱子轩一颗吊起的心瞬间回落,可还来不及高兴就又蹙紧了眉头,道:「可是她刚刚流了好多的血!」

  闻言,乔大夫冷笑一声,「是吗?」说着甩袖便走。

  朱子轩神色一变,上前将他拦住,「你这是何意?给人瞧症,自当将症候述说清楚,我不过关心家眷病情,你这是什么态度?」

  不需乔大夫答话,崔宁刷地从袖中抽出匕首。

  文嵩、朱子轩等人皆惊了一下,但见寒光一闪,刃入掌心,鲜红色的血液从崔宁拳缝中淌了下来。

  丰钰眸色变换不明,这等内宅妇人间的粗浅把戏说开便是,何须安锦南身边的人做如此大的牺牲?这人情究竟要如何偿还,才得两清?

  崔宁用帕子抹去掌心血迹,摊开来,丢到朱子轩面前。

  朱子轩看看那帕子,疑惑不明。

  倒是文嵩看明白了,他眉头一展,一把揪住朱子轩的领子,将他扯得趔趄,「你自己看,鲜血可是她那样的颜色?」说罢,一拳打上去,击偏了朱子轩的脸,恶声恶气道:「还要冤我妹妹吗?还要口口声声骂她毒妇吗?你这瞎了眼的贱种,是我文家不幸,将闺女嫁与了你这等草包!」

  乔大夫冷哼一声,边朝外走,边冷笑说道:「兽血腥气难散,叫他再嗅一嗅,仔仔细细认明了才好。」

  文嵩扯着朱子轩,将他按压在郭沉璧腿上。

  刺鼻的腥气,浓稠凝固发黑的血色……他觉不出被文嵩殴打的痛楚,只将一双写满失望和怀疑的眼睛,死死朝郭沉璧盯去。

  郭沉璧抱着肚子,满脸泪痕,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骗你,表哥,是她……是她故意害我!表哥你不要信他们的,你且等着我们自己请的郎中过来再瞧,到时你就知道我真的没有骗你!」

  文心以为自己失手害了无辜的胎儿,一直伤心恐惧,颤抖不停,此刻真相大白,望着羞恼的朱子轩和慌乱的郭沉璧,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为其伤怀落泪,好不值得。

  她冷冷地笑出声来,「朱子轩,这就是你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贝的人呢。」说罢,她不能自已地狂笑出声,屋中回荡的,尽是无边的萧瑟悲凉。

  「和离吧。」她抹去泪珠,昂头说道。

  朱子轩猛地回过头来,他站起身,激动地朝文心走去,「不,娘子,适才所言都是气话,我是以为孩子真的出事,我一时情急……」

  文心捂住耳朵,「别说了!你的声音、你的剖白,只让我觉得无比的恶心!」她夺门而出,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朱子轩连忙追上,一路尾随至楼下,「娘子,你听我说!」

  文嵩放心不下,与丰钰告罪一声,也跟着追了出去。

  丰钰见那郭沉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毫不同情她的委屈,她与崔宁点点头,跨出门,与小环吩咐一声命她在此守着,自己行至走廊尽头那极静僻的屋前,迟疑地喊了声,「侯爷。」

  屋中默了许久,在她就要失去耐心之时才传来一声,「进来。」

  丰钰推门而入。

  山水围屏后,安锦南走了出来,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到来,指着面前的椅子道:「坐。」

  丰钰抿了抿嘴唇,本想致谢后便离去,可安锦南那语调中,透着某种不容抗拒的笃定。

  安锦南在她对面榻上坐了,双手撑在膝头,身躯微向前倾。

  丰钰抬头,便撞进他波光泠泠的眸中去。

  他抬手,一瞬拆了头上那二龙抢珠赤金发冠,满头青丝倾下,遮住他神色不明的容颜,只闻低沉醇厚的嗓音,似乎抱怨道:「今日,迟了少许。」

  丰钰眨了眨眼,待意识到他是在做什么,恼得整张脸都泛起红晕来,他的头痛症从前约过两三日便可缓,不神伤不会轻犯,难不成是病情加重,旧疾如今时时发作起来?

  她咬住下唇,迟疑地伸出手去。

  安锦南才闭上眼,安心静候额角微凉的触感,可偏有人不肯叫他如愿。

  外头崔宁低低地禀道:「那文家二爷正在四处找寻丰大姑娘。」

  安锦南蓦地睁开眸子,冰冷凛冽的眸光盯视丰钰,似要将她刺穿。

  丰钰抬起头来,安锦南已敛了眸中厉芒,他平淡地望向丰钰,似乎等她自己思量。

  她两手交握,缓缓站起身来,「侯爷,那我……」

  安锦南垂下眸子,衣袖下的指头轻轻蜷起,轻轻道:「嗯。」

  丰钰蹲身福礼,正欲提步,却又听安锦南忽地道:「此间无侍婢。」

  丰钰疑惑朝他看去,见他披发而坐,金冠置于案上,明白过来他是何意,嘴唇抿了抿,心里不大自在。

  无侍婢,故而她为侍婢?一朝为婢,便永世为奴?

  丰钰扫了一眼屋中,道:「我未带梳篦在身,侯爷屋中……似也并无……」

  安锦南动了动嘴唇,似要说些什么。

  丰钰眼眸低垂,生硬地道:「侯爷,告辞。」

  安锦南双眉微不可见地颤了颤,面前那人转过身去,毫不留情地转身出门,他定定望住那开启又闭合的室门,维持原来的姿势沉默着,待崔宁从外面进来才收回视线。

  安锦南身穿墨蓝锦缎墨黑流云纹箭袖袍,如黑瀑般的长发披散倾泻在背,面色阴沉如严冬寒潭。

  崔宁眉头跳了下,忙将室门闭合,暗忖丰大姑娘缘何惹恼了侯爷,那他接下来的话……当不当说?

  安锦南的目光朝他看了过来,低声道:「说。」说着,自行站起身来,绕过屏风,从窗前小几屉中取了发梳。

  崔宁喉头梗了梗,「启禀侯爷,上回侯爷吩咐追查之事已查清了。」

  安锦南手一顿,长发拢在一处,随意用发冠束住,靠在窗前,视线自然地向街上扫去。

  身后崔宁继续道:「丰大姑娘确实正在议亲,原说给郑祖添的第四子郑英,因为一些缘故,此事未成,今日相看的乃是樊城应荣。」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试探去看看安锦南的表情,但透过围屏,只见一个朦胧的影,安锦南已保持那个姿势许久,从头至尾未曾对他说的话有什么反应。

  崔宁摸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硬着头皮开口道:「侯爷,可要敲打敲打那应荣?」

  却听得安锦南冷漠的声音,「退下。」

  崔宁忙垂了头,多年相伴,他怎会听不出,侯爷这声退下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

  自那日天香楼一事后,文心明显的憔悴起来,丰钰暂且放下其他事,常常过府前来陪她说话解闷。

  九九重阳当日,城中不少青年均往小南山登高行乐,文嵩欲开解其妹,特求了丰钰出面,请她邀文心外出散心。

  文、丰两家比邻而居,家中子女均是熟识的,各自出了几辆马车,一道往城南行驰。

  文心与丰钰同车,与她絮叨昨日事,「我婆婆和小姑子都来了,好一顿替他说情,说是待那个女人一生下孩子就给笔钱撵出去,再不叫朱子轩见她。更好笑的还在后头,说什么若我膈应,就不把那孩子养在我房头,直接接去老太太身边亲自教养,喊我和朱子轩伯父伯母。

  「你见过这么把人当猴耍的吗?什么伯父伯母,日日就在眼前,他能不理会那孩子吗?老太太亲自教养,那不是直接越过我两个闺女,成了他们府里最得宠的香饽饽?当我是那三岁小儿,觉得我好糊弄呢,从前我好说话,大小事情不爱计较,有什么委屈,背后也就和他闹闹脾气,如今倒好,那些人彻底当我是个傻子哄!

  「我倒情愿接了那贱妇进来,立妾立契,庶出就是庶出,哪里有他张狂的地方,如今是生生要骑到我头上去,叫我气又无处撒,恨又没奈何,活活憋着这口气,忍到自己吐血而亡。他们好算计,好狠的心!

  「我本铁了心非要和离,我娘起先不言语,如今那刁婆上了门,摆了婆母架势,明里是为儿子说情,暗里口口声声怪我爹娘不会教女。

  「我娘原是支持我冷那朱子轩一阵子,如今他们到处张扬,说我善妒不能容人,又身子不好生不出儿子,城里城外已经不少人家都在传这件事,眼看文慈也要成婚了,她未婚夫的母亲上回还特特上门问起我的事,我娘有多为难,我是知道的。

  「我这辈子已没什么好指望了,嫁了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今后只有守着我两个孩儿度日,可文慈的婚事,我怎么忍心因我而耽搁了?我给人家嘲笑不要紧,我可以不在乎,可我却不能不在乎文慈。」

  她攥住丰钰的手,「你可知道,那天闹成那样,晚间哥哥在哪儿撞见他?原来他来盛城接我只是顺便罢了,是忠勇侯府的侄儿成婚,他特赶来道贺的!」

  丰钰不知如何安慰文心,夫妻情浓,八年相守,到头来却是如此不堪,情之一去,恩义俱绝,怕是朱子轩心里早不当文心是回事了,可怜文心直至今日才看清枕边人是何等凉薄。

  他违背誓言,另有旁人也就罢了,若他肯装出十分悔恨歉疚的模样,也能让文心心里好受许多,偏他还若无其事地参宴饮酒,深怕旁人不知晓他对妻房的不在意。

  文心叹了一声,勉强挤出个艰难的笑来,「今儿不想那些有的没的,就我们几个,在山上围了遮幕,狠狠同饮几壶。」她捏了捏丰钰的手,「你可记着,别光是拦着我不叫我喝,我宁可醉倒了,人事不知,好过受那些零碎折磨。」

  丰钰叹了口气,若酒能忘忧,便容她一醉又何妨?

  丰家在小南山西南角遮了大幕,各家公子结伴登高,随行的女眷皆就在这幕中行走。

  丰钰、丰媛、丰妍、丰嫣四个丰家姑娘并文家两姊妹,围在四方小几前投壶射覆、饮酒行令,玩得兴起。

  丰钰于此道甚是在行,她耳聪目明又善于琢磨人心,每每射覆,极少有输的机会,几个女眷都饮了不少的酒,只她面色如常,未现醉态。

  文心握着她的手,和她两人往林中散闷,藉着酒意,心里那些无处发泄的痛苦终于化作汹涌的泪,扑在丰钰肩头嘶声痛哭。

  丰钰又是心痛又是怜惜,忍不住也跟着哭了一回。

  两人归来时眼睛均有些红肿,不想才下车马,就有仆从来报,「大姑娘,家中有客来了,夫人要您快快梳洗更衣,往上院去呢。」

  丰钰怔了怔,什么客至,只喊她见不喊旁人?又见那仆从表情颇促狭,瞬间明白过来。

  是应家有人来了!

  应荣坐在炕对面的茶案旁,姿态从容放松,不时答两句长辈们的问话,听得下人传报,知道丰钰来了,他笑容敛了,正襟危坐,方搁下手中的茶,就见那日遥遥见过一面的女子垂头走了进来。

  今日她穿一身雪青色衣裙,云鬓轻挽,一头秀发极浓密漆黑,斜戴两支水晶珠簪在头,耳畔是明珠坠子,双手叠在腰侧,嫋嫋行礼下去。

  一屋子人都在看她,打量的、含笑的、赞赏的,唯侧旁那抹欣喜的目光令她微感不自在。

  应荣站起身,展袖朝她一揖到地,喊她,「丰大姑娘。」他声音清朗,语调温和,又透了几分紧张。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引得丰钰和应荣都有些脸热。

  略寒暄了几句,陪了一盏茶,丰大夫人就对丰钰道:「前儿你大哥得了幅画,原说要请澜生代为题字上去,正巧今儿澜生上门,你带他去百景园寻你大哥去。」

  丰钰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丰大夫人明显是推她出去与应荣说话,大哥公事繁忙,此刻怎么可能在家?

  屋里太多的目光、太多的笑脸着实令她压力巨大,又见丰大夫人不住朝她打眼色,知道此事推拒不得,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应了下来。

  两人一走,就听屋后笑声扬开,丰钰窘得红透了脸,眼角余光撞见应荣立在侧旁树下,正用沉沉的目光望她。

  丰钰别扭地别过脸,朝百景园方向的小道行去,声音细小地道:「应公子这边请。」

  应荣微微一笑,步子跨出,与她并肩,开口道:「丰大姑娘,」他含笑凝视她,认真地道;「不如你喊我的字,澜生?」

  丰钰凝了下眉头,抬起脸,略意外地朝他看去。

  「你若不介意……」橙红日暮下,他周身镀了层淡淡的金芒,眉眼温柔,嗓音低徊,自唇角牵起一抹极俊雅柔和的笑,「我唤你钰儿,好吗?」

  斜阳余晖,如兰君子。

  风轻、树静,丰钰彷佛能听到自己胸腔内突然鼓噪的声音,怦怦,怦怦……她竟紧张得不知如何对答才好,这样的手足无措和言语失灵,多少年不曾发生在她身上了。

  他就在这时俯低身来,凑近她,温声道:「你不答话,我便当你应了,钰儿。」

  最后的两字,如此自然温柔地从他口中逸出,好像他从来就该这般唤她一样。

  异样的气氛笼罩在周身,男子突然凑近的微温,和身上薰染的淡淡青竹香味,让她不由自主地想逃避,好在他很快就直起身子,率先迈步走到路前。

  他回身含笑朝她看,立在那蜿蜒狭窄的青石路上候她近前。

  丰钰攥了下袖子,红霞满布的面容渐渐恢复常态,适才的紧张情绪已抽离而去,她仰起脸,让自己笑得尽量不至太过死板,轻轻启唇,弯起眼道:「好的,澜生。」

  第二十二章 一梦五载的人儿

  琉璃灯罩中,孤灯残焰无力的摇曳着。

  昏暗的净室中,浴池中水气蒸腾,嘉毅侯府引活泉入室,经由六樽兽首渠头注入池中,又自池底四角细孔流于室外。

  如今天已深秋,夜风极寒,纵热雾氤氲,久在水里也觉寒意侵袭,可安锦南浑似不觉,他赤身半浸在水里,长发披散,靠在池壁之上,手臂搭在侧旁,指间来来回回把玩一枚环状物。

  他回手将那东西凑近,藉着残灯微弱的光线打量,竟是一枚玉镯,是上好的岐山紫玉,晶莹剔透,水头十足,打磨得圆润平滑,成色极佳。

  他掌心摊平,将那玉镯托在手中细看,如此细的镯子能套得入手,看她身材颇高?,原来是这样纤瘦……

  这样的念头一窜入脑海,许多念头就跟着此起彼伏起来——?

  前有青梅竹马的文家二少,中有议亲未成的郑家嫡孙,如今又是那樊城公子应荣……倒不曾瞧出,那般平庸的颜色竟也招致这么多人蜂拥。文嵩、郑英倒还罢了,应荣……以坊间对此人的评价看来,只怕是个姑娘家,就难免要倾倒于其出色的外貌之下。

  芷兰其人,多年孤身行于深宫,所见男子多是不全之人,又或身尊位重不可沾染,虽阴诡自利,可未必就没对俊俏郎君存有绮思,如今得遇这样一个出众男子,不计其年龄过大,甚至不弃其家中正官司缠身,还不心中暗喜,拟身欲嫁?

  无趣!

  安锦南抬手一扬,将掌心的紫玉镯子重重抛于水中。

  不知怎么地,他近来总是这般暴躁易怒,极不耐烦,细想之下,似乎是当他瞧清那梦中之人的面容时起,他就再难不去想那个芷兰姑娘。

  她凭什么出现在他梦中,一梦五载?

  区区一名宫婢,要样貌无样貌,要家世无家世,便是欲进府做名侍婢,他尚嫌她不够养眼,不过在宫中陪伴几日,替他暂缓过痛楚,便从此记挂于心?

  笑话!若非他向来不信神鬼之说,恐要以为是她曾在他身上下过咒了。

  安锦南腾地站起身来,哗啦一声迈出水池,胡乱将自己身子裹住,大步朝外走去。

  韩嬷嬷和新调入屋中的婢子水仙在外屋做绣活,听得安锦南从浴房出来,忙收了针线簸箩,起身走到帘外听唤。

  安锦南隔帘见着人影,道了声,「不必伺候。」

  他仰面倒在床内,抬手遮住半张脸,帐顶夜明珠发出幽幽萤光,恍惚又看到某女皎洁的容颜。

  他已经许久未曾头痛,亦无人来与他添堵,可今晚不知缘何,却有些丝丝缕缕的痛胀,闭上眼,只觉得纷纷乱乱烦闷难当。

  他想,这么多年都已忍了过来,难道如今便当不得这痛了吗?几番寻那人前来,怎知她有否在心底暗笑,他嘉毅侯身畔连个得用的女婢都无?

  安锦南重重捶了下床板,霍地坐起身来,「来人。」

  韩嬷嬷朝水仙打个眼色,水仙怯怯地挪步走了进来,娇娇弱弱地喊他,「侯爷。」

  安锦南没有抬眼,他仰躺在那,隔着重重帐幕,懒懒伸出一条手臂出来,「去浴房池中,将里面的东西拾来。」

  水仙嘴角抖了抖,张大眼睛,使劲地看了看安锦南,见侯爷并无重复一遍命令的意思,不安地挪着步子,朝后边的浴房走去。

  水池中除了水还能有什么啊?

  水仙坐在池沿看了又看,最终只有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摸入水中去。

  一盏茶时间过后,水仙湿漉漉地从浴房走了出来,对着手里的紫玉镯子叹了叹,这物件绝不可能是男人所有,难不成……又是侯爷故人遗留的念想不成?

  沉默的帐中突然传出一道男音,「放到书房案上。」

  水仙提步朝外走,正欲掀帘,听着身后侯爷又道:「你可随身带有梳篦?」

  水仙一愕,「没、没有啊……侯爷欲梳发吗?」

  安锦南意兴阑珊,沉默地挥了挥手。

  水仙快步逃窜而出,心底只有一个念头——?他们侯爷太吓人了!

  韩嬷嬷见着水仙,一眼看见她拿在手里的镯子,面色变得有些复杂。

  近来侯爷身边,有许多人和事总与那丰大姑娘有关,这不容她不多想,难不成真像外头传言一般,丰钰是想为她亲族谋些什么?若真如此,即便她有奇方能缓解侯爷病症,也不能容她在侯爷身上打主意。

  丰钰躺在帐中,闭上眼许久却怎么都睡不着。

  应荣……

  夕阳里,他裹了斜阳暖意的笑,百景园书房灯下,他执棋的手指干净修长。

  他宽袍大袖的谪仙装扮,他步履从容的无暇姿态,他浅笑温言的俊秀文雅,他的家世、人品、名声,处处是那样的好,她想不通他怎会……

  眼前画面流转回数个时辰之前。

  应荣卷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战局胶着,丰钰凝神计算着他可能行进的下一步,思谋如何反守为攻。

  应荣见她拆解吃力,指尖不经意地点了点棋盘。

  丰钰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那边犹有破绽,她于棋道并不在行,从前在如意馆服侍的时候,常常瞧画师们对弈习得一星半点,但多是自己悟出的门道。

  丰钰朝他感激一笑,并未接受他的好意,对弈棋局,棋逢对手方得畅快,人家让来的胜利,不足欣喜。

  丰钰罢了手,将棋子丢回棋盅,「是我输了。」

  应荣温文一笑,「是我胜之不武,若与钰儿较针线,自是我输无疑。」这话说得客气,但也间接认了丰钰棋艺不佳。

  丰钰哭笑不得,挑眼斜横他一记。

  这一眼抛来,应荣只觉胸中一窒。

  寻常瞧她是个冷冰冰寡淡淡的模样,既无娇羞又无腼腆,大大方方的磊落,喊他名字那语声没半点缠绵,好似是他一个同窗或朋友,平平常常以字相称罢了,叫他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待她才好。

  此刻灯下,她眼眸似从那死寂的寒潭活了起来,荡开几丝生动的涟漪,昏暗的光照在她侧脸上,衬得面容莹润皎洁,细看她眉眼也是极精致可人,比之二八少女多了几分风韵,通身有种成熟自信的干练之美。

  应荣声音低哑下去,凑近半寸,细凝她表情,语调温和,缓缓地道:「人道我迟迟不婚,定是眼光忒高。」

  丰钰神色一凝,旋即正色起来,唇边虽噙了一抹笑,那笑意却浅淡至极,眸中带了一抹锋利的探究,她道:「莫不是吗?」

  「也算未说错。」他低声回道,又近前半寸,身躯俯过那小小的棋案,距她只半尺之遥,感慨地道:「不然,怎有今日?」

  他话说得含糊,但眼中灼热,丰钰略一怔便垂下头去,遮住了目中波澜。

  尽管他并未言明,可那话的意思分明是说,他感激自己眼光甚高独身至今,才能遇到了她,与她谈婚论嫁。

  丰钰脸颊微烫,抬手抹了下左颊,起身移步挪开,太近了。

  应荣眸底波光潋灩,倒映着幽幽烛灯和她的纤细倩影,他抱膝坐在那,微微扬起头,目视着她,语调轻缓地说:「其实家中也急,可我不愿你有半分勉强。」

  丰钰回过头,微觉尴尬,两人孤身独处,不甚相熟,提及此事并不合适。

  「应公子。」她抿唇,艰难地道:「我觉得我还是这样称呼比较好。」

  应荣沉了沉面容,「钰儿?」

  「应公子,回去的路,想必以你之聪慧必已记住了,我想先行告辞,你……」她迟疑将话说完,是在明确地逐客。

  应荣默默一叹,起身笑了笑,「罢了,丰大姑娘慢行。」

  一瞬间,各自退回稳妥舒适的范围,丰钰只觉自己浑身的不快都散了,她长长舒了口气,笑容都跟着真诚了几分。

  她试过的,不成。

  面前这人这样的出色,心里却撩不起半点水痕。

  她这样自私凉薄之人,也许信任和深爱的,始终只有自己,假以时日,若有一点星火,慢慢熨贴她寒凉的内心,或许她也愿尝心动为何,可谁又等得及?他纵使言不愿勉强,可今日做派已露焦急之态。

  「应公子,告辞。」她笑了笑,朝他规规矩矩行了福礼。

  应荣叠手致意,心中不无怅然,仍含笑柔声道:「姑娘且不必急,前路漫漫,澜生总会提灯在畔。」

  丰钰微讶,这是不会罢手之意?在她已经明确表达了自己眼前并无意愿之时?

  议亲之事,成与不成,多就在一言之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正两情相悦结为伴侣者能有几何?如她这般慢挑细选尚要细细考量的,更是无人甘愿白白浪费时间在这无望又模棱两可的态度上。

  所以丰钰没办法不去细想——?应荣他图什么?

  她有自知之明,不会自负到怀疑他是为自己风采所动,这般执着定还有旁的什么原因。

  夜深了,家家户户都在月色中沉寂下来,某座小楼还亮着灯。

  一人执卷在手,默读卷册,直待外头传来一声极细微的轻响。

  瞧书人抬起头来,明亮如星辰般的眸子在灯下越显璀璨,他搁下书卷,快步行至窗前。

  外头那人进来,与他拱手躬身行礼道:「主子。」

  应荣收了那招牌式的温笑,面上有丝丝急切,「如何?」

  「打听得了,安二太太不知内情,那丰大姑娘从来未曾踏足过嘉毅侯隔院。」

  「也就是说……」应荣唇边携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我没有猜错?」

  「正是,那晚丰大姑娘夜不归宿,所留之处乃是嘉毅侯本人的居所。」那人又道:「多年来,嘉毅侯身畔从无旁人,此女却能三番四次接近于他,若非上回中秋夜主子偶然撞见安锦南从那楼中出来,此事恐怕还没可能露出端倪。」

  应荣垂首抿唇,眸色黯了下去,宏光寺一会,他本想与她说上一两句私话,见她半途随文心而去,停车在天香楼前。

  他立于街畔,驻足等候,而后却见安锦南的车马徐徐驶来……

  他于长街尽头,踯躅良久,心中隐有猜测,只不敢深思,可再联系那中秋之夜,天香楼前后守卫森严,丰钰进入后,楼前便闭门谢客……

  种种情由,已非一句巧合可解释,今查探之下,果然印证心中想法。

  丰钰与安锦南关系非比寻常,中秋佳夜相会,又夜半留宿于侯府,怎么看,她背地里的身分都像是安锦南的女人。

  应荣轻舒口气,缓声道:「叫我们的人去趟京城,打探丰大姑娘与嘉毅侯旧事。」说完,挥手屏退来人,立在窗旁,伸手捻灭窗边燃着的烛心。

  他手指修长白细,捧书烹茶,弹琴煮酒,是不染凡尘俗物的一双手,掐灭火焰却不觉甚痛,他捻了捻指头,回手闭合了轩窗。

  依旧是这泠泠秋夜,丰府西府上院,客氏独个儿睡在床里,杏娘在畔,候她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收了桌上冷却的茶水,端着托盘缓步从内室走出。

  隔间书房的灯还亮着,门未闭合,开了条小缝,隐隐可见内里支颐打盹的人影,摇曳的火舌映着一圈暗淡的微光。

  若在从前,杏娘早该步入其间,添灯续茶,服侍主人睡下,可如今……她眼神微闪,只作不见,手中持那托盘,一步两步,以轻慢的步伐朝外走。

  今晚上夜的只她一个,男女主子分房而睡已有月余,镇日碰面便是争吵,一个哭闹不休,一个甩袖扔茶,在外人面前又得做出并无嫌隙的模样,丰庆便如何不愿,也得硬着头皮回内院来,然后自己独个儿歇在隔间。

  只缘人前教子,背后教妻,这小小西府人人皆知主母已彻底没了权柄,事事都回给各处管事,再由管事将府内事务汇报给东府兼管的大奶奶周氏,外事直接回禀老爷。

  男人家管事只抓个大概,下人不免从中少了许多返工抠细的环节,手头大为松懈,行事也自由许多,倒都暗喜如今是老爷管着这些。

  那边的大奶奶因是小辈,又是隔房,有些事不便插手太多,送来帐册数目也不多问,直接开箱放银,生怕有个怠慢不好与二叔交代。

  下人们自是高兴的,实则西府内里已乱成了一锅粥,就像今晚,屋前竟连守屋子的小丫鬟都没留一个。

  杏娘唇角微弯,似是不经意般,不小心撞到了门板。

  隔间便有光影晃动,杏娘忙加快脚步,迅速往外头茶房去,将托盘搁置在案上,回手添了热水放于炉上。

  她心里默默数着拍子,一、二、三……

  正在分茶的时候,屋中闪入一个人影,她只作不知,垂头将茶末添入空了的茶壶。

  她背对来人,心中默默数到了「十」。

  丰庆在后将她拦腰抱住,思渴多日,此刻软玉温香在怀,纤细的、年轻的,极具弹性的身子……

  他的手捂住她就要逸出惊叫的嘴唇,在她耳后喷薄着急切的喘息,热气灼得她脸颊微烫,听他声音低哑道:「是我。」

  杏娘不挣扎了,丰庆焦急亲了亲她纤细的脖子,就将她推向桌面。

  这动作让杏娘觉得羞耻,她扭动不安,声音细小地哭了出来。

  但丰庆却顾不得她的感受,他太渴望了,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早早遣散了旁人,前几回皆被她偷溜了,足足叫他渴了这么多天。

  下身涩痛不已,杏娘咬牙强忍,目中含泪,手里的茶盒早洒了,茶末泼了一桌一地。

  静谧的屋中,只闻案桌刺耳的刮地之声,和桌上摇晃碰撞的瓷声,伴以男人的喘息,在寒凉的夜色中,悄悄播下罪恶的果实。

  事毕,丰庆犹如浑身散了架,倒退数步,跌坐在侧旁的椅中。

  杏娘理了衣襟,抚了抚被弄皱的裙摆,一语不发,默默蹲身去拾那些细碎的茶末。

  一灯如豆,照耀她起伏的身形,她背对着他,肩膀一抖一抖的,用沉默和眼泪相对。

  丰庆噙了抹笑容,有气无力地斜睨着她,低声道:「莫拾了,过来。」

  这样的命令,杏娘从前不敢违逆,可眼下,她泪水涟涟,别过头去,竟不理他。

  见状,丰庆面色一沉,重重拍了下扶手。

  杏娘吓了一跳,嘴唇一抿,眸中掠过丝丝不甘和倔强,站起身来朝他走去。

  丰庆盯视着她,才经过情事的脸蛋犹有红潮,额上水光闪闪,是层薄薄的凉汗。

  她容颜算不得惊艳,但胜在眉眼温柔,脸蛋圆润颇有福相,身段是该细的细,应丰的丰,十足是个尤物,没想到竟一直安守在外院书房内,蒙尘数年不曾被他发觉。

  丰庆面色缓和了些,拍拍自己的大腿,朝她一笑。

  杏娘抿了抿嘴唇,没有撒娇坐上去,反而膝盖一弯,砰的跪在地上。

  丰庆一惊,下意识去扶她起身。

  杏娘倔强不肯,扭了下身子避开他的搀扶,磕了个响头。

  丰庆眸子微缩,将她下巴箝住,看她满面泪痕,似有不忿,他本心情颇佳,霎时布了阴云,低声质问:「你这是何意?」

  杏娘啜泣道:「求老爷给奴婢一条活路,奴婢无福,实在消受不得。」

  丰庆面色黑沉下去,箝住她下巴将她强行提到自己身前,俯身盯视着她道:「你什么意思?我愿意抬举你,你还不愿?」

  杏娘闭了闭眼,任泪水滚滚而落,「那夜是奴婢错了,奴婢身分低微,原就不配。」

  丰庆压低声音,凑近她的脸,恶狠狠地问道:「所以你现在后悔了?」

  「老爷……」杏娘抬脸,面色哀婉凄然,「您只是宠幸个奴婢罢了,兴起之时便索一夜之欢,可奴婢身分如此,命运不由己身,万一给人发觉,奴婢唯有一死。」她轻轻抹去泪水,强挤出一抹凄婉的笑来,「老爷,就当是场梦吧,奴婢会永远记得您的好,永远仰慕您,为您祷祝。」

  她试图挣开他的钳制站起身来,回视一地茶末,故作轻松地道:「奴婢还得收拾残局,不然明日又要受罚了……」

  客氏心情不佳,镇日打奴骂婢,丰庆不是不晓得,见杏娘这般畏惧又这样委屈,适才胸中的怀疑和闷气皆散了。

  杏娘才挣扎地站起身来,就给丰庆一拉,扯入他怀中去。

  他将她抱在膝头,扭过她的脸蛋亲吻她的嘴唇,声音中带着杏娘熟知的喑哑艰涩,他说:「你怕什么?不需你拾,旁人发现便发现了,我喜欢你,谁管得着我?」

  杏娘伸手软软地推他,「可是夫人……」

  丰庆眸中闪过一抹厉色,手上一动,将杏娘暗绿色对襟衫子扯落肩头。

  他埋首下去,只闻断断续续的语句。

  「待我……收回了她私卖的那些东西,便将她……撵到庄子上住着……我要你光明正大……做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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