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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小汤圆《画娘人财两失》下 [打印本页]

作者: 腐爱    时间: 2019-9-17 11:57
标题: 小汤圆《画娘人财两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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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画娘人财两失》
作者:小汤圆
系列:蓝海E74402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09月18日

【内容简介】

昔日高冷邪佞的景临侯世子性情大变,一切都是为了追妻!
都怪他从前太凶残,吓得苏棠直想躲得他远远的,
即便他赶跑欺侮她的人,又杀退威胁她的刺客,
想让她点头答应嫁自己,还是大大不容易呀,
尤其小姑娘生父南晟国国主找来,她恢复了公主的身分,
如今她身边的求亲者一个赛一个高级,他这侯府世子恐怕不够看……
才怪!自从他听从建言改走温柔路线,小姑娘对他是亲近多了,
知道他有眼疾,被她的爱慕者为难比射艺,她比谁都操心,
不过他武艺高强,小露一手一举赢得满堂彩,情敌只有含恨退场的分,
小姑娘一心向着他,这场两国联姻自然水到渠成,
怎知婚礼上出了点小意外,新嫁娘不只闹离家出走,竟还要休夫……

  第二十二章 猎杀三刺客

  宴席依旧热热闹闹地进行,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不少人目光迷离,面上已经染了几分微醺。

  然而不知何处而来的黑雾如夜色般弥漫了整个甲板,与流光溢彩的灯火交缠在一起,身在其中的人们却毫无察觉,只是眼神更多了些蒙胧醉意。

  方重衣静立在高台的屏风旁,淡淡地扫过场上浑然未觉的宾客,又默然闭上眼。

  这种黑雾等同于微量的蒙汗药,令人陷入短暂的神智模糊,对外界变得迟钝,免得待会儿东令阁的人出手,引起骚动。

  他一只手轻轻搭在屏风上,静心凝神,侧耳倾听外界一丝一毫的动静,即便满场都是嘈杂与喧闹,他仍然能听见侍者从舱内走出,停驻在了望台的飞鸟拍打翅膀,三楼的琉璃珠帘轻轻错动。

  他所在之处是精心选择过的,发动念三千需要合三人之力,阵势也要定点定位排布,所以一旦发动,他在劫难逃,但刺客也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对他是赌,对东令阁人同样是赌。

  空气中响起机括开启的声音,清脆,细微至极。

  风势骤紧,破风声在耳边响起,幽暗的迷雾中有冷光闪现,银丝从四面八方飞来,瞬间编织成一张细密的巨网,向他围聚。

  方重衣蓦然睁眼,旋动屏风上的暗格,高台地面瞬间平移开,白衣身影从层层银丝的缝隙间闪身脱离,纵身一跃,跳进密室之中。

  银丝锋利如刀,搅碎了帷帽轻纱,裂帛声嘶嘶不绝,转眼间,高台上已空无一人,只剩一地碎纱。

  漆黑的暗道里,方重衣拿出火摺子,轻车熟路地点燃墙壁上的铜灯,暖光如水流淌开来,照亮了昏暗的夹层空间,天花板很低,几乎挨着他的头顶。这艘游船早先就被他改造过,每层楼之间都多了这样的夹层暗道,错综复杂,开启的机关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关于念三千杀阵的排布,他同样请教了精通机关之术的行家,细细推算过,当目标站在甲板的高台之上,偌大的游船会有哪几处是刺客落脚的地方,据此提前下好了埋伏。

  方重衣顺着右侧的墙壁往前走,旋开机关,头顶的木板即刻平移开,一束灯火照进来,藏在夹缝的绳索也同时间落下,他手握绳索,借力没几下就爬出去,进了一间储物的舱房。

  他整了整衣裳,推开门,三个短袍劲装的侍卫刚好匆匆赶到,对他躬身行礼。

  「世子爷,唐倦已擒获。」

  方重衣微微点头,领着侍卫一路上了了望台,手撑栏杆纵身跃出,跳到低处的屋檐上。

  这是一座重檐角楼的顶层,背光面跪着一个容长脸的男子,面容阴郁,眉骨有一颗黑痣,被一群侍卫死死扣押着,低着头一声不吭。

  方重衣使了个眼神,侍卫们才小心翼翼地放开手,此地设下了千机锁,唐倦双手被攒尖顶飞出的银丝反绑,双脚则被屋脊里铁环的缚住,半点不能动弹。

  他居高临下审视了片刻,缓缓倾身,嘴角勾起云淡风轻的笑,「可有遗言?」

  怎知,唐倦的右手猛地挣脱出来。

  方重衣毫不讶异,掌风叩击他手腕,唐倦袖中飞出的银光偏离方向,顷刻之后,一丛银针落雨般扎进瓦片中。

  唐倦见暗器被尽数挡去,袖中又滑出匕首,挥刀刺去,可惜他底牌尽失,单论外家功夫完全不是方重衣的对手,顷刻便被拆招擒住,这一瞬让在场的侍卫措手不及,回神之后,无一不是冷汗涔涔,刚刚那发暗器若不是被打偏,世子爷就被刺成筛子。

  「狗皇帝身手不错……」唐倦颓然地一笑,目光彻底黯了,满脸死气。

  方重衣耳力非凡,听到暗器上膛的声音,所以早有防备,他攥住唐倦手腕,饶有兴味地打量他血流如注的手指,眼底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唐倦的手本是被银丝反捆着,是自行绞断了三根手指,才得以挣脱出来。

  「善机关暗器者多工于巧计、行事奸猾,你倒是很有血性。」

  侍卫用铁链将人缠起来,唐倦再无动弹的余地,这次他就算断手断脚也逃脱不出。

  「处理了。」方重衣随口吩咐完,便起身离开,他不喜欢看见冰冷的尸体。

  十岁那年刺客突袭,原本还在谈笑风生替他打枣子、掏鸟窝的侍卫们,转眼在他面前一个个倒下,众人以命杀出血路,由一个侍卫拚死护他离开,最后带着他狼狈地躲进山洞。

  方重衣害怕,一直攥着他的胳膊喃喃自语,许久才发现对方的身子已冰凉,只是眼睛还睁着。方重衣看着他,愣怔了很久很久,又不愿阖上他的眼,仍然絮絮同他说着话,彷佛对方还活着一样。

  他在山洞里瑟缩了一天一夜,那具尸体是挥之不去的恐惧,也是唯一的陪伴。

  「我不信,念三千无人可逃脱,你怎么可能——?」唐倦沙哑的声音传来。

  「想知道?」方重衣驻足,却没有回头,眸子里疏淡的笑意不达眼底,「待下了黄泉问谢浮风去,他会告诉你,为何自己缺席了。」

  唐倦的眼睛骤然放大,谢浮风是三人当中最为周全谨慎的,他是用毒的圣手,虽瞎了眼睛,其余四感却是常人的百倍、千倍,因此对外界一声一响、一丁点气味都异常警觉,怎么可能在他和月平林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就被杀了?

  他像看怪物似的看着眼前孤冷的背影,念三千的阵势缺了谢浮风,自然会出现漏缺的一面,但即便如此仍是威力无边的,想从万千银丝织成的天罗地网中寻找漏洞,全身而退,需要多么敏捷的应变和身法。

  唐倦面如死灰,良久,喃喃低语道:「不可能,他绝不会……」

  方重衣没有理会,沿着屋檐跃到对面客舱的过道。

  室内传来急雨般的脚步声,一双劲装侍卫走到他身边,两人面有难色地对望一番,其中一个才拱手回禀道:「世子,月平林他……不知去向。」

  方重衣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发火的意思,也没有半分意外。他知道月平林不是这么容易中招的人,所以连陷阱都没有设下,只是命人在埋伏处洒了些松葵香。人对这种香料不甚敏感,但这却是裳凤蝶的最爱,他早先便命人将蝴蝶放了出去。

  天色已经浓如泼墨,游船之上,或明或暗的灯火连成一片,如瑰丽灿然的宝石。

  夜晚视野本就不佳,方重衣这样的眼睛更是什么也看不清,干脆闭目休息。

  一位须发白眉、满面皱纹的老者从身后无声地走来,半眯着眼遥望停在右舷处的蝴蝶,蝶翼在夜色中闪着萤光,分外明显。

  「世子,月平林在右舷下的暗道里。」他的呼吸声苍老而沉重,像漏了气的风箱。

  方重衣缓缓睁眼,淡声道:「翊先生来了。」

  这些暗道都是他们之前精心设计过的,月平林既然能藏身进去,想必唐倦早一步对这艘船有所洞悉,并做了手脚。

  翊先生半跪于地,叩击地面木板,倾听声音,又翻开其中一块,轻扯里边的铁线,见铁线比之前绷紧了几分。

  「唐倦反应倒是机敏,短短半日便摸透了这船上的关节,还反客为主,布置了埋伏,不愧是门下第一流的暗器高手……」

  方重衣微微沉吟,沿着过道,往甲板右舷的方向慢慢行去,在过道尽头停下来,他视力虽不好,却隐隐能看到右舷附近覆盖了一片零星散碎的阴影,轻盈地停留在甲板上,怎么也不愿离开,分明是裳凤蝶了。

  「月平林一直留在暗道里,似乎没有逃跑的意思……」翊先生浑浊的双眼盯着那蝴蝶出神,眉头不自觉皱起,「这三人一向深谋远虑,配合无间,唐倦、谢浮风虽已身死,但隐患仍在,世子要当心是请君入瓮之计。」

  他点头,平静道:「唐倦留下的埋伏,还要劳烦翊先生拆解。」

  「世子爷请放心。」昏沉夜色中,老者幽幽地笑了,随着齿轮机括声滴答答响起,蹒跚的身形遁入过道底下,彷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方重衣越过栏杆,跳到对面的屋檐上,又顺次往下跃去,如云似雪的衣袍在夜色中翻飞,敏捷的身影随即落在一楼开阔的甲板上。

  他旋动栏杆顶部的莲花柱头,地面随即平移开,露出一道入口,明亮灯火下,通往暗室的道路显得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方重衣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下,沉着的脚步声在空旷幽静的暗道内盘旋回荡。

  他取了火摺子,点燃墙壁上的铜灯,暖黄色的灯火缓缓铺开,如水流泻,照亮一丈之外的浅黄衫身影,这短短一丈的距离,不知埋伏了多少机关暗器,藏了多少杀机,他默然静立在原地,目光微凝,打量不远处的人。

  月平林是个面容清秀、三十来岁的男子,双颊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前方,地上拖出一道狭长的影子。他呼吸平缓,姿态也是放松的,没有丝毫的杀意和攻击性。

  「谢浮风死得不明不白,这一点我的确很好奇。」月平林望着他,目光平和。

  方重衣没说话,等翊先生将埋伏一一拆解,便是他取对手性命之时。

  月平林明知他在等待这个时机,却还是不慌不忙在这闲聊,手里究竟还握着什么底牌?他心头蒙上一片阴翳,有一种陌生的情绪郁积在胸口,是不安。

  「有什么不明白的,中毒而已。」方重衣随口回答。

  月平林目光中掠过几分惊诧,转瞬如涟漪消散。

  谢浮风是万里挑一的用毒高手,他虽然眼盲,但靠嗅觉便能识得千万种草药和毒虫,他那双手经年累月地调配毒药,变得僵硬乌黑,早已是百毒不侵,他下毒从未失手过,更不可能被本家的绝学暗算。

  月平林目光微沉,哑声问:「什么毒?」

  方重衣心念杂乱,目光不自觉地向暗道深处游移,淡漠地回应,「软骨散。」

  月平林听闻,倏地抬眸直视向他,面色亦不再平静。

  软骨散说穿了不过是高级的蒙汗药,劲头大些,唯一的一点优势就是味道极轻、极淡,但只要是对毒理稍有造诣的人都能防备,更何况是谢浮风。

  「你如何下的毒?」他冷声问道。

  影影绰绰的灯火晃得方重衣心烦意乱,他干脆闭上眼,听到隔间细微的滴答声,是齿轮在缓缓错动,翊先生已经拆除大半了。

  「客房里下的。」他轻描淡写的回答。

  月平林不说话了,众所周知,客房是上船那一刻由宾客们自行抽取,完全无定数,又如何未卜先知在房间里下毒?更何况他们三人精心隐藏了身分,与旁人无异,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的行踪都不是易事。他越是看不透,越是死死盯着眼前人,随兴桀骜,不加掩饰的锋芒和少年气自成一派风骨,但……与传言中端方持重的少年天子似乎有些偏差。

  方重衣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人,心头浓重的不安让他眉眼染上几分不耐。「不用瞎猜了,每间客房都下了软骨散,无论他怎么抽都没有差别,唯一的差别是……他是个瞎子。」

  月平林眸子蓦然睁大,呼吸一滞。

  「油灯里有解药,软骨散释放的同时,解药自然将毒性抵消,对其他人来说没有任何影响,而谢浮风看不见,不会去做点灯这种事,必然中招。」

  满室陷入一片幽静,良久,月平林发出一声苦笑,「果真是令人防不胜防,谁又能想到,整艘游船都是天罗地网的圈套……」

  隔墙内传出铁线断裂的声音,方重衣循声侧望,这代表翊先生已将所有障碍扫除。

  「还不来杀我?」徐徐如水的声音又从对面传来,彷佛回荡不散的幽魂。

  方重衣心烦意乱至极,凛然目光如两道冷电落在月平林身上,「不要拐弯抹角。」

  「着急了?」月平林听罢,竟是淡淡地笑了,「那我便说得更明白些,天字第七号客房……早些时候谢浮风去光顾过,那里可是住着一位姓苏的姑娘?」

  「你!」

  那一瞬间,方重衣手足僵冷,全身的血液都凝滞,难以遏抑的怒火在胸中激荡。他袖中滑出匕首,想也没想便径直刺上去,没有任何招式或技巧,也不再防备埋伏,是莽撞的、近乎疯狂的发泄。

  他疯了,所经之处引动了机关,纵横交错的银丝从两侧飞迸而出,却因为被翊先生破坏而纷纷歪斜。银丝力道不足,只绞碎了他的衣角,在短短一丈的距离内织成了细密的大网,在灯火中闪着银白色的冷光。

  月平林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闪,只是笑着。

  方重衣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小腿被一根银丝绊住,硌出了血,也像是毫无知觉。

  直到匕首狠狠没入对方腹部,汩汩鲜血不停渗出,染红了他的手,滚烫的温度才让他恍如隔世般清醒过来。

  自从十岁那年,和死去的侍卫待了一天一夜以后,方重衣就再也不愿看见了无生气的尸体,即便后来他已经可以随意主宰很多人的生死,却也从未亲自动手去了结一个生命,手底下的人心照不宣,杀人时绝不会惊动世子爷。

  那不是恐惧,也并非虚伪的良心不安,而是单纯的厌恶,厌恶那种无能为力的心绪,更多的是厌恶他自己。

  月平林的身子颤抖不停,目光既炽烈,又泛着死气沉沉的空洞,暴睁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鲜血越来越汹涌,方重衣觉得那血很烫手,陡然松手,后退了一步。

  他也从未想过有这一天,自己会疯了一样去杀人。

  月平林盯着方重衣暗淡沉郁的双眸,身子抽动一下,似想到什么,笑容一点点消失,变成惊惧和错愕,他双足踉跄,像一块木板重重地倒在地上。

  「你不是他……」嘶哑的嗓音喃喃念出这几个字便没了声息,唯有双眼不甘地睁着。

  方重衣丝毫没有理会,他听到齿轮连续转动的轻响往东边蔓延,是天字第七号的方向,当即不顾一切地赶去。

  第二十三章 她是药引子

  房间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灯火被微风带动,偶尔跳一下都让苏棠战战兢兢的。

  她连续听到好几次哢哒、哢哒的声响,像钟表那类很精密的器械,一开始很远,像在墙根,又像在隔壁客房,后来越来越近,已经到这间正厅,就在她脚底下。

  手指不知接触了什么,像起疹子似的发痒,她心不在焉地想这个季节应当已经没有蚊子了,一边使劲用指甲掐手指。

  走廊上一点人声也没有,乘客一定都去甲板赴宴了,她很希望有人在外边走动走动,闹出一些动静,自己也能安心点。

  她点好最后一锭金子,起身去倒茶,怎知脚下忽然泛起哗啦啦的响声,像车轮转动,严密的地砖忽然往两侧平移,像狰狞的巨兽张开血口,她一脚踩空就掉了下去。

  苏棠余光看见地面已经打开一个大洞,满屋桌子凳子齐刷刷跟着往下掉,她在作白日梦吗?

  半空中,有只手猛地握住她的手臂,随即整个人把她揽住,往自己怀里拽。

  苏棠重心失衡,视线模糊,看不清周遭情况,慌得像八爪鱼一样搂住他的脖子,两人齐齐地往墙上撞去。

  那人在空中调整角度,让自己背部撞上墙,苏棠只是脑门磕在他肩膀上,这一瞬的巨变着实太诡异,她心头起了一阵战栗的寒意,好在熟悉的温度和气息让她宽心了些,不自觉拽紧对方的衣襟。

  还没站稳,那人又护着她贴墙翻转一圈,苏棠后背贴上墙壁,被锁进狭小又安全的空间里。

  方重衣实在不放心,又把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手臂护在她周围,屏息等待有什么暗器飞出,但出人意料的是四周并无任何一丁点凶险的动静,只有两人衣袂窸窣,发出很亲近的微响。

  他的目光慢慢沉静下来,思绪也变得清明,东令阁手段虽狠毒,却很少去对付无辜之人,既然月平林当时特意提到苏棠,恐怕是有别的目的。

  苏棠被抵在墙上,狼狈地喘了几口气,经历莫名其妙的巨变,她手脚都是软的,慌得六神无主,刚想抬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眼睛就被一只手蒙上了,手心的温热传了过来。

  「不要看。」男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清润嗓音如金玉琤瑽,冰冷而精致,蕴含高贵从容的气度。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这次不是从前那般强硬的命令,也许是离得太近,像低低絮语,透出了几分熨贴的暖意。苏棠心下安定了些,片刻,猛然意识到无双公子不就是他?

  对啊,方重衣对外的名头那么多,自己怎么没想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无双公子就是他呢?

  但任她怎么掰他的手,方重衣依旧强横地捂着她眼睛,为了防止她折腾,又曲腿抵住了她的膝盖。

  「你放手!你……」苏棠不依不饶地掰他的手指。

  除了作梦,方重衣已经许久没见着她了,如今陡然一见面,还是如此近的距离,不免有些怔然,仍旧下意识把人抵着。

  死水般的气氛令苏棠感到不安,她最怕方重衣这样一言不发地对着自己,又磕磕绊绊去摸他的手腕,拽住了他的袖子。

  「世子?」

  很细很软的声音,尾音有些颤,像从前每个夜晚她在自己身边跟着,小心翼翼地问茶水添不添、需要哪件衣裳,偶尔被他凶一下,就像兔子一样怯怯缩成了团。

  方重衣眸子微动,收回疏离的目光。

  他刚杀过人,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好看,第一时间抹去脸上飞溅的血迹,又把手上沾的血也擦干净,才尽量平静地开口,「那要老实点。」

  听到这声音,苏棠的心就是一沉,从前在侯府被支配的恐惧又回来了。

  她怏怏地垂下脑袋,哭丧着一张脸道:「我哪敢不老实啊……」

  「嗯。」方重衣淡淡地应了一声,这才放开手。

  苏棠睁开眼睛,首先对上的是那人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目光,他的容貌仍像从前那般无可挑剔的俊美,叫人说不出话来,又觉得所有瑰丽的文词形容都不过分。

  他下颔线条俐落分明,比从前硬朗了些,也许是瘦了。

  当他静默凝望着自己的时候,苏棠总会心底一虚,那双桃花眼太过出挑,眸光流转皆是风情,或桀骜轻狂,少年意气,或阴鸷孤傲,藏着炽烈的偏执,让人看了就不自觉深陷进去。

  光线昏暗,她越过他往四周看,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地下室,除了他们两人,就是跟着掉下来的桌子椅子。

  方重衣察觉到她袖口有些湿腻,以为她受伤出了血,心头陡然一慌,将她的手腕一把拽住。

  「这是什么?」他蹙眉盯着细看,但由于不辨颜色,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把袖子浸湿了。

  苏棠被吓一大跳,忽然想起这人有洁癖,一颗灰尘沾染到身上都会暴怒,不由心道︰真是,什么时候都要讲究。

  「就是一点颜料,刚刚掉下来的时候弄脏的,我、我不碰你就是了……」她跟躲瘟神似的把手抽回来,整个人身子也往后缩去,尽可能地躲远他,与他隔开一道明晃晃的距离。

  方重衣没料到苏棠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见她眼里全是埋怨和抗拒,心头陡然一空,像被挖去了一块。

  失落感淹没了他,心口又被难以言喻的苦涩填满,闷得人心灰意冷。

  良久,方重衣低低开口,「跟我走。」

  他沉着脸去拽她的手,谁知还没迈开步,眼前就猛地一黑,差点栽倒。

  他浑身像灌了水银一样僵冷而沉重,小腿被银丝嵌入的地方却有诡异的灼烧感,那一丝火烧火燎的感觉迅速蔓延开,像有千万条毒虫从伤口爬出来,用螯足螫他的皮肤,那些毒虫又自下而上,钻进他的脑袋里,开始啃食头骨,他彷佛都能听见哢嚓、哢嚓的声音。

  苏棠被他的异样吓到了,紧贴着墙没敢动,半天才稍微凑近一点,问:「你怎么了?」

  方重衣淡淡地看着她,看了许久,又执起她的手来细细观察,「你的手可有不舒服?」

  「你怎么知道?」苏棠一怔,睁大眼睛好奇望着他,「之前一直痒痒的,像被蚊子给螫了,我寻思这天气也没有蚊子,想着应该是碰到了什么花啊草的,过敏了吧?」

  他垂目思索片刻,又问:「之前遇到过什么怪人没有?」

  苏棠见他面色阴沉沉的,赶紧努力地回想,想了半天,慢吞吞道:「没有啊,也就下午来了个不认识的公子,问钱袋子是不是我的,对了,他和你一样,眼睛似乎也不太好……」

  她说到这里汗毛一竖,猛然想起方重衣最不喜别人提他的眼睛,立刻把话给吞了回去,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方重衣这次却没在意似的,只是直视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告诫,「毫无警戒心,以后不要让别人这么轻易地近身,知道吗?」

  苏棠动了动腿,仍被压制着,手也被他牢牢攥着抽不出来,忿忿不平地想,你这岂不是更近?

  她不满地嘀咕,「那世子也……」

  「我不是别人。」

  方重衣幽幽地瞥她几眼,又陷入思索,眸色逐渐转向幽深。的确,那种不适感正是从接触到苏棠那一刻开始的——?她身上带了毒。

  严格来说,也不是毒,因为并不会对她自身产生危害,只是一味毒引子。

  月平林之前说,谢浮风已经和苏棠打过照面,想必便是藉着钱袋子的由头,将毒引子下在她身上。在先前的暗道里,月平林也知道暗器会被翊先生拆解,无法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所以是故意激怒他,引他被银丝划伤,之后,再通过毒引触发他伤口里的毒,才是他们最终的意图。

  这类需要引子的毒,方重衣也有所耳闻,只需要极少的剂量,便可产生巨大的威力,通常是三天之内上西天,用在念三千这种银丝上,的确再适合不过。

  唐倦的暗器从来不淬毒,为了杀他,这次倒是破例了。

  也难怪,月平林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原来他们都是打定了主意牺牲性命,来引自己入局。

  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

  此时的苏棠对他来说,基本上等于行走的毒药,碰她一下,便引动全身的「毒虫」来啃咬,像骨骼和血肉都被细细捣碎的痛苦。

  苏棠见他眉心紧蹙,不知在独自沉思什么,便偷偷伸手揉了揉脚踝,刚刚猛地从半空着地,虽然有他垫底才没撞上墙,但急转身的时候脚踝一旋一崴,似乎有点错位,悬空倒还好,稍微一沾地便能感觉关节哢嚓一下,又胀又疼。

  「怎么了?」方重衣慢慢开口问,声音不冷不热的,含着几分沙哑。

  苏棠心里有点委屈,小声嘟哝道:「脚疼。」说完,习惯性抬头去看他,目光错杂,有些畏惧和闪躲。

  或许连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会这么亲近地跟他抱怨。

  方重衣听着她又轻又软的声音,心头一动,定定望着她,那双眸子明净清澈、水色盈盈的,没说话,转身将人背了起来。

  苏棠陡然一离地,吓得环住他脖子,「你、你干什么?」她回过神来,语气又变得防备。

  「免得你生事。」方重衣冷冷开口。他照例自欺欺人,认为自己说的是真心话,第一,是为了防止她乱跑触到机关,第二,他不想苏棠看见自己腿上的伤口。

  「嗄?」苏棠不知是自己的逻辑出了问题,还是他的逻辑出了问题,自己说脚疼,他便来背,怎么说……也是为了她好吧?

  她讪讪的,心头有点暖,小心翼翼地把下巴搁他肩膀上。

  这间地下室连接着两条暗道,方重衣没按原路返回,走了角落的另一条,刚走进暗道,身后的屋子便有响动,一些机关失灵后残余的银丝陆续飞出,掉下来的桌椅被切割成数块,静止了片刻,纷纷碎开。

  轰隆隆的巨响传进密道里,波澜壮阔,像房子塌了似的。

  苏棠刚想往身后去看,前面便传来沉冷的警告——?

  「不准回头!」

  她赶紧从他肩膀上抬起头,隔开好大一段距离,双下巴都被吓出来了。

  肩膀上没了那道软绵绵的重量,方重衣心头失落,意识到自己话说太狠了,他犹豫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改口,「敢回头,本世子把你抓回侯府去。」

  「可我的卖身契约已经解除了!」苏棠怕会摔下去,又搂紧了他脖子,一本正经地和他理论,「世子总不能强抢民女……不对,强抢翰林院官员去做奴婢吧?」

  她总觉得自己动弹的时候,方重衣的手便会轻轻一抖,像是有某种隐晦的痛苦,身上的温度也比平常冷。

  「……若是不做奴婢呢?」微哑的声音意味不明传来。

  苏棠一愣,心中下意识反应,不做奴婢难道做主子差遣你?

  当然,这点不正经的想法立刻被理智掐灭,求生欲告诉她,这话一出口,恐怕立刻会被一个过肩摔甩在地上。

  「说话。」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强硬,掺杂着沉重的喘息声。

  方重衣觉得四肢越发僵冷,脑子里像装着一锅沸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想听她说话。

  苏棠觉得这问题离奇得很,他还莫名其妙地逼人回答,只好又勉为其难想了想。「不做奴婢,那我就像当初遇到洪帮一样,成了被绑走的肉票……可是世子您要想好了,我一没钱,二没家人,还倒欠朝廷五十三两,绑去也是亏本买卖啊。」

  他低低笑了一声,「绑了就是赚,本世子什么时候做过亏本买卖?」

  苏棠当真了,箍紧他脖子,炸毛问:「你要绑我去做什么?」等了半天,那人也没有回答,她又喃喃自语,「有时候真觉得你比那群土匪还可怕……」

  方重衣轻咳一声,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你怎么了?」苏棠觉得有些不对劲,推了推他,可方重衣就是不说话。她抬头看这暗道,之前还有几盏灯,走远了连灯光都没了,暗无天日,跟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船上会修暗道?」

  「是仓库。」他答。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玄乎的机关?」回想起地板裂开的那一瞬,她还是心有余悸。

  「这艘船曾经是朝廷运送军需物资的货船,近些年没什么战事,搁置了,后来我便买下来,改造成游船,这些暗道和地下室曾经是装载军械的,把关严,有机关岂不是很正常?」

  苏棠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倒吸一口气,买下这么大一艘船得要多少银子?

  方重衣认真想了想,继续解释道:「这些机关当年做得极精密,但年久失修,有些错乱了。天字第七号那里是有个出口的,废弃之后便改做了客房,之前正在运米面,有些船夫不清楚状况,大抵是进仓时不慎触发了。」

  苏棠点点头,浑然不知越是说谎的人,越喜欢解释。

  苏棠的脑子里还是有很多疑问,方重衣为何这么巧赶来?既然他就是无双公子,又隐瞒身分,不声不响地把一百两金颁给自己,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棠知道这人思路非同一般,于是往刁钻的方向想:难道他就是为了吓唬她,看她当众扔了金子落荒而逃?幸好当时自己没搭理他。

  两人如此亲近的距离,她又闻到幽冷淡雅的草木香,清冽好闻。她搂着他脖子,随手挑起了他几缕头发,恶趣味地编成麻花。

  方重衣今日只用流苏束带绑了个马尾,碎发垂落,很潇洒随意的打扮,一头青丝浓密、顺滑,只是略扎手,不由得令人想起一种说法,头发硬的人脾气也倔强,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又往前蹭了蹭,想看他头顶是不是有两个旋,可惜构不着。

  方重衣觉得后颈很痒,还时不时有淡淡的吐息拂过,心头发暖发热,连那些肆无忌惮的「毒虫」都消停了。

  「别乱动。」他轻声道。

  编辫子的手停了停,苏棠暗自挑起眉,心想这人今日态度倒是极好,揶揄他,他也不发火,说话还这么轻言细语的。

  她依稀察觉方重衣这么巧赶来,其中必然还有内情,沉思了片刻,有意无意试探道:「世子爷真忙,既要主持这船上的书画比试,又管囤米囤面的仓库。」

  方重衣一路撒谎,底气不足,也察觉不到她话中的揶揄,又解释,「机关坏了,整艘船的运转也受影响,本世子自然要来看看。」

  「哦。」苏棠不走心地应着,手上专注地编麻花辫儿,在两侧头发各编了一条。

  越往前走暗道越是幽深,好在有通透的凉风瑟瑟吹来,让人知道并非是不见天日的死路。

  方重衣的心头却被大石压着,轻松不起来,这一路原本是有诸多出口的,但无一例外都被唐倦毁了,届时就算能找到逃出去的路,恐怕自己也会先一步毒发身亡,唐倦显然就是想耗死他。

  他不想死,更不想在苏棠的面前死,怕她看到会吓哭。又走了一段距离,方重衣驻足,抬头仰望暗道的盖顶。

  苏棠料想是找到出口了,忙捶他肩膀,让他把自己放下来。

  她脚着了地,单脚一蹦一蹦跳到他跟前,问:「这里能出去?」

  「从这里上去,应当是后舱。」他指了指八角灯景纹的木盖顶。

  当初翊先生便告诫过,做机关最忌一个「绝」字,定要留一条退路,不但让对手意想不到,最好是连自己都意想不到,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为眼疾的缘故,这条船上的机括都是以手感区分的,譬如屏风架子上的嵌玉,栏杆的莲花顶等,唯有这一处与众不同,也做得隐蔽至极,因为是最后的退路。

  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翊先生不知,唐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更是不可能留意。

  苏棠时而看他,若有所思,时而又抬头看头顶的盖板。

  方重衣不言不语,见她转移了注意力,趁机用袖中刀片滑破指骨关节处,逼出些黑色的毒血来,脑袋清醒了,眼前也顿时清明许多。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她支着脖子,目不转睛仰望盖顶,「有块木板颜色偏灰?是不是机关?」

  方重衣闻言眸光微动,不动声色道:「应当便是了。」他抬头随意看了一眼,纵横交错的木板在他眼中糊成一片,宛如一摊稀粥,分不清个子丑寅卯。

  靠自己是没可能找到的。

  苏棠忿忿地叉腰,「这鬼地方黑漆漆的,若不是我火眼金睛,怕是今晚都要在这过夜。」

  「不过找到了也无用,构不着。」方重衣语气凉凉,嗓音不像之前那么沙哑,恢复了平日那种高高在上的慵懒。

  她没好气地斜睨他一眼,又对着天花板唉声叹气,之前那间密室还是低矮逼仄的,后来进了暗道,地形便因船身结构的不同有了变化,到这里地面和盖顶的距离已经接近两人高了。

  苏棠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虽然方重衣个高腿长身段好,但也不能平地蹦起一丈高,如今怎么看也只有一个办法,她踩着他的肩膀去开机关……

  「那世子的肩膀可借我踩一踩?毕竟也不可能让我来……」她越说声音越小,心道总不可能让自己来当这个垫子吧?再说以他的眼神,恐怕连机关在哪都找不到。

  方重衣目光沉静,良久,干脆地吐出一个字,「来。」

  苏棠刚要过去,转念一想,脚步又猛地顿住,「不,不行不行!」

  她若踩在他肩膀上,裙摆又飘来飘去的,那……

  苏棠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背后顿时起一身热汗,连忙又反悔。

  「那你要如何?」方重衣上下扫了她几眼,淡淡地问。

  静默又意味深长的目光让苏棠心虚不已,难不成他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苏棠深吸一口气,颤巍巍伸出手指,戳了戳墙壁,「世子会不会倒立的?我、我踩着你脚底上去?」

  方重衣微微一笑,拽住她手腕把人堵在墙上,低下头缓缓道:「自然是会的,不过倒立多了伤身,你要怎么赔我才好?」

  苏棠惊慌地仰起脸,两人几乎是额头相触的距离,手腕被强硬地拽住了,挣脱不开。他的手心微微凉,温热的气息落在脸颊,激起双颊的一阵阵热意。

  「倒立能促进血液的流通,对身体有好处的。」她一本正经地辩解。

  方重衣但笑不言,这话其实没有错,不过他如今身带剧毒,再「流通」一下怕是要更早归西。

  「下不为例。」方重衣说完转头走了,好半天才从拐角回来,原来是不知从哪找了个废弃的木箱,好让她上去。

  苏棠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心想哪还有下次啊,等下了船自己一定躲回宫里,好好做她的待诏,再也不瞎折腾了,尤其是警戒那些来头大又身分不明的「公子」。

  他朝墙根凝望片刻,以行云流水的漂亮姿势打了个倒立,并且稳稳地立住了,和人平地站着一样没差。

  苏棠不由得在心里惊叹了一下,她知道方重衣的身手是很好的,这些基本功果然都不在话下,他腰身劲瘦,耐力好,腿果然也很修长,很抢眼。

  她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爬上半人多高的木箱,又小心翼翼地踩在他鞋底上,一抬头,眼前正好是那块颜色有异的木板。

  那一点差异真的太细微了,若不是她长年累月和色彩打交道,对色差敏感,这么昏暗的地方找到眼瞎都不一定能发现。

  苏棠在木板边缘摸了个遍,没什么反应,误打误撞地用对了巧劲才将它扒开一道缝隙。

  利索的哢嚓声令她知道自己找对了路子,那是齿轮和榫眼咬合的声音,随着木块一点点往旁推,旁边也跟着平移开一道三尺宽的豁口,正好容一个人出入,柔和的光线从洞口漏进来。

  苏棠大喜,将木块完全推开,豁口也开至最大,几乎能看见后舱的屋顶,她正要伸手去抓出口边缘,脚底一空,忽然失重,直直地坠了下去。

  因为方重衣体内的毒再次发作,没能支撑住,但基本功在,让他有能力缓冲,那一瞬间还顺势下了个腰。

  在半空的苏棠余光看见,都忍不住赞叹一声「好腰」!

  随即,她就被他一把捞过去。

  两人裹成团在地上缓冲了几圈,唇若有似无地磕碰到一起,几经颠簸才停下来。

  接连翻滚了几圈,苏棠处于下位,但途中被他有意识地护着,也没怎么受伤。她使劲推了推他肩膀,皱眉问:「你怎么了?」

  方重衣脑海里尽是方才触到她唇的一瞬,良久才收回环在腰际的手,又去抓她不老实的手腕,稳稳摁着,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望着她。刚刚一阵气血紊乱,的确没稳住,好在及时接住了她。

  温香软玉在怀,旖旎的气息令他呼吸一顿,脑子里的念头忽闪,猛然联想到那日在侯府,自己神智不清地将人摁在怀里亲,她越是躲闪,越激发那些隐秘而疯狂的欲念,想要把人彻底占为己有。

  润泽的唇色,春水般潋灩的眸子,清淡的甜香……那时候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如今虽然看不见什么活色生香的颜色,但怀中温软的触感仍然是真切存在的。

  他心头掠起一阵火热,是霜天雪地、凛凛寒风也降不去的火。

  「起来,赶紧起来!」苏棠隐约察觉他刚刚只是失误,并非有意的恶作剧,所以也没发大火,只一个劲催促。

  「起来可以。」他眸色渐渐转深,眼底含着一片炽热,「但要答应我一件事。」

  苏棠见他眼中灼灼火焰跳动,本能地感受到危险,不敢再肆无忌惮瞎咋呼,怯声问:「什么事?」

  他双目有些迷离,说出的话却是一字一顿,「待我们出去了,再陪我吃一次白伞菇。」

  白伞菇?

  苏棠当场石化,那不就是上次吃中毒的野菇吗?毒蘑菇还有吃上瘾的?

  形势比人强,她昧着良心勉强嗯了声,又小心翼翼补充,「那我就尝一点啊,这东西吃多了会发疯的吧,其实自己疯倒不要紧,我怕伤人。」

  「吃不吃随你,你在旁边就够了。」方重衣又认真地说。

  「那我就不吃了啊!」苏棠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不过到底是有毒的,世子爷就算喜欢吃也要节制啊。」

  方重衣起身,沉着脸将目光挪向一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墙根,实际上却在尽力平复呼吸,良久,眼中深炽的火焰才逐渐转淡。

  苏棠煞有介事地拍打裙子上的灰尘,趁机偷瞧他的脸色,她觉得方重衣这一路的表现都不对劲,呼吸重,刚刚倒立更是不应当失误。

  「世子的脸有些红,是不是生病了啊?」

  方重衣呼吸一紧,好半天才慢慢回头,波澜不惊地扫她一眼,「倒立那么久,脑袋里当然会充血,你倒立完之后脸不红的?」

  苏棠想了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光是弯腰站一会儿脸都会涨红发热,更何况还倒立这么久?

  第二十四章 解药发霉了

  「世子爷!」

  头顶的出口传来焦灼的呼唤,她抬头,看见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正在往里边探望。

  方重衣也不看来人,只是将苏棠拽到身边,同时淡淡吩咐道:「拿绳子。」

  「是。」

  脚步声跑远了,过一会儿人又匆匆而回。

  苏棠听见头顶传来窸窣的声音,随即一捆绳梯自洞口迅速坠下来。

  「你先上去。」方重衣看她一眼,轻声道。

  苏棠点点头。

  方重衣守在底下,看她稳稳当当地爬了出去,缓缓收回了视线,身侧无人之时,他眸底才闪过几分隐忍的痛苦。这毒越渐猛烈,他觉得连关节都开始僵硬,彷佛塞进了无数细小而锋利的石子,动一下便撕心裂肺。

  后舱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温和,时而闪烁一下,墙角囤了些修缮工具和木板、绳索等。苏棠从天窗往外望去,夜空中悬着一轮皎月,点点繁星围绕,是个宁静的夜晚。

  她收回视线,转头去看,不知何时方重衣已经上来了,那个侍卫也被打发走了,屋子里又只剩他们两人。

  「那世子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她僵硬地告了个别,拔腿欲跑。

  方重衣似笑非笑望着她,不紧不慢道:「你的一百两黄金也掉进仓库里了,不要吗?」

  苏棠又迈不动腿了,小声道:「那是我实至名归得来的,当然要,不过这场赛事的规则是『无双公子』定的,若公子要收回,我也没有办法啊……」

  「既然送出去了,哪有收回的道理。」他声音低缓,如此时的夜色般宁静、柔和。

  苏棠脚底画着圈,脑袋里填满了方才那些温和柔软的话语,心口被温热包围,彷佛有一道坚固的墙在一点点崩塌。

  方重衣眸色一转,又问:「这辫子可是你的杰作?」因为是质问,温润的嗓音恢复了些许凌厉。

  苏棠蓦地抬头去看,如今有光线,她才有机会打量他今日的装束,月白墨蓝底的箭袖长袍,暗纹繁复却不显累赘,反倒穿出几分疏朗干净的少年气,束腰的玉带尤显腰身劲瘦,线条优美。至于容貌……更是不必说,如今柔光暖火一衬,更显得丰神俊朗、卓然如玉,眉目流转皆是风景,哪里都很好,唯独那两根歪歪扭扭的辫子有点碍眼。

  他眼中浮着轻笑,不疾不徐道:「谁做的好事,谁来解决。」

  苏棠哽咽了一下,不声不响地走到他面前,抬手去给他解辫子,顺便把垂落的碎发理顺了,因为要整理脑后的头发,就几乎要环住他脖颈,整个人也不得不踮脚贴上去。

  方重衣的目光微微不稳,她手上沾了毒引,所经之处都是钻心刺骨的疼,但那只手跟小猫爪似的,畏缩又谨慎的触碰,时而撩起丝丝痒痒的热意,直抵心间,脸几乎埋在他颈窝,清甜的气息也近在咫尺,他根本不忍心推开,嘴角甚至弯起轻松愉悦的笑。

  苏棠十分专心致志地给他理好了头发,刚要收回手,腰身就忽地被他手臂扣住,同时往里一收,她一个踉跄,往他怀里栽了一步,额头也磕在他胸口上。

  两人这次严严实实贴上了。

  「世子?」她抽气,小声地惊呼。

  方重衣缓缓低下头,薄唇若有似无擦过她发间、耳廓,低笑了一声,「未经本世子允许擅自出逃,你的胆子很大啊……」

  苏棠头皮冒起密密麻麻的战栗,像小针在扎,湿热的吐息拂过耳边,她根本不敢抬头,怕一个不慎就亲到了。

  「世子这话就不对了……」她尽量平复情绪,「当时您已经同意,我也交足了赎卖身契的银子,大家好聚好散,怎么算是擅自出逃呢?」

  彷佛惩罚一般,扣在腰间的手猛一下收更紧,她不得已又往前趔趄半步,整个人都窝进他怀里。

  「证据呢,本世子何时同意了?」金玉般清朗透澈的嗓音如今微微沙哑,暗含几分挑衅意味。

  苏棠刚想说话,耳朵就被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全身立刻变得僵硬,脑袋里一片空白。

  「那份解契书没有我的落款和盖印,不过是废纸一张,纵然你交够了银子又如何?」

  苏棠没想到他竟明晃晃地耍赖,心下惶然,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又不服气地抬头去看。

  烛光半昏半明,他目光深凝,眸子里有浅浅光华流转,精致近妖的好皮相像盛放极致的罂粟,华美而危险。

  「本世子早就说过,不要生逃跑的念头,更不要挑战我的耐性。」薄唇轻轻贴着她耳廓,「你看你……这不是乖乖回来了吗?」

  苏棠往回缩了缩,耳边泛起酥麻的痒,渗入心底却化作寒意,她放弃和他胡搅蛮缠,咬牙想了想,决定祭出最后一张底牌。

  「我如今在翰林院当差,官品虽低,好歹也是朝廷的人,世子若觉得那解契书有争议,和皇上理论去,我人微言轻,做不了主。」说完,便仰起脸,直直凝视着他。

  方重衣听罢,目色一冷,对上她的目光,水光盈盈的眸子充满了抗拒,毫无温度,看得他心头火起。

  他微微眯眼,冷笑道:「和皇上理论?当然可以。听闻你还倒欠国库五十三两银子是吧?届时,我再和皇上参你一本,你怕是熬到下辈子都领不到俸禄。」

  这次苏棠终于被逼急了,一下子炸毛,「爱告就去告,我就算沿街乞讨、喝西北风,甚至饿死,我也不想再跟你有半点关系!」

  方重衣怒不可遏,手臂收得更紧,不让她挣脱,厉声道:「你再说一遍我就——?」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太过凌厉,苏棠无防备,被吓住了,整个人身子一抖,随之而来的是瑟瑟寒意,在胸腔蔓延,又浸入五脏六腑。

  他大多时候是不怒自威的,也有寡言沉郁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冲她发火。

  方重衣明显感觉到怀中人蔫了,还发抖,心头的怒意一下子全被抽空,余下的话堵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连手足都像被冻住了。

  「你仗势欺人,你就知道欺负我……」苏棠鼻子一酸,连日来的委屈铺天盖地淹没她,眼眶骤然间涨红发热,眼泪不可抑止涌了出来。

  方重衣微微一怔,他还是第一次见苏棠哭。此时体内的毒又发作,他眼前猛地一黑,竟觉得就要这么昏过去,第一反应是把人抱紧了,只是这次尽量控制了力道。

  他进退两难,重一点怕吓着她,轻了又怕她跑。

  苏棠的脾气来去如风,哭完一场人也舒服了,静静站着不动,方重衣不言不语,跟一块石头似的,她也不管,只把人晾在一边。

  方重衣深吸一口气,手在半途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地凑近,轻轻掠去她脸颊上的眼泪。

  苏棠挪开脸,他也跟着转过去,她又躲,他又跟着凑过去,两人别别扭扭转了一圈,回到原点。

  薄唇微动,许久后,他低哑的声音轻轻问:「渴不渴?」

  苏棠听他憋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懒懒抬起眼,不冷不热道:「渴又怎么样,这有水吗?」

  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没话找话,方重衣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去门外,对侍卫低声吩咐,「上茶来。」

  守在门外的侍卫听得一愣一愣,他们都听说世子中毒了,所有人都在忙着找解药,可世子怎么还有心思在后舱这种破地方喝茶?

  「世子,解药——?」

  方重衣极随意地挥了挥手,意思是别来烦他。

  苏棠见他从门口折回来,又把脸别去一旁,不看了。她听到谨慎又犹豫的脚步走近自己,然后手被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心还是冷的,有些细汗。

  「总站着不累?」低柔的声音在身边道。

  没等苏棠回答,他就牵着人到墙边的木箱边,拂了拂灰尘让她坐下,又若无其事并排坐在她旁边。

  后舱简陋,就这么个能坐人的箱子,还只一尺多宽,苏棠不愿和他靠这么近,皱起眉往旁边挪,没一下就挪到边缘,差点跌下去。

  「你小心。」他不动声色地开口。

  苏棠不买帐,幽幽地瞪他一眼,「那谁要你坐这儿的?你走开,我不就有地方了?」

  他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轻笑道:「这木箱子难道是你的?」

  「那我不坐了!」苏棠要起身,被他一把拉回去,肩背也被揽住,根本动不了。

  他歪头,眸光清澈,眉眼疏朗,脸上是人畜无害的笑意,「这整艘船都是我的,难不成你要跳湖去?」

  苏棠正要回嘴,那人的手却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把残余的眼泪擦干了,又用袖角一点点、轻柔地沾去眼睫上的水光。

  她还是不开心,顺手把他袖子扯过来,擤了把鼻涕。

  方重衣面色微变,手在半空僵了僵,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地收回去。

  「世子爷,茶来了。」门外响起恭敬的声音。

  他起身去门外,不知低声交代几句什么,才端着红木托盘折返。这屋子没桌子椅子,唯一的一个木箱还被当凳子用了,他没办法,只能端着茶盏坐下。

  「渴就喝。」

  苏棠偷偷看他一眼,眉目温和,平日那份深邃的凌厉早就收敛不见,嗓音也是轻轻缓缓的,像丝绸一样柔和。她讪讪地捧起杯子,小口地喝茶。

  良久,温柔的嗓音又在身侧响起,「我听说,你父母要来找你了,太后有没有提到过这件事?」

  苏棠听他问的话,不禁愣了愣,太后的确有意无意地提了好几次,彷佛是要她提前做好准备似的,怎么连方重衣也这样?她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会让皇家都如此在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

  苏棠垂下眼,两腿有一下没一下晃荡着,「有提过,不过也没说他们是谁。」

  他低低嗯了一声,片刻,又缓缓开口,「到时候我会去行宫找你的,你现在……」

  苏棠听得一头雾水,行宫?他到底在说什么?

  说到这,他的声音却陡然停了,窗外有风轻轻地吹进来,带着湖水特有的湿气,清晰的潮水声飘荡不息,在寂寂无声的小木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你现在,想回去便回去吧。」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他竟犹豫了许久许久,说完后轻轻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抬起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苏棠微微吃痛,摸了摸脑袋,一晃眼却看到他指节上的刀痕,吓一大跳,「你的手怎么了?」

  方重衣目光微微闪烁,若无其事去端茶杯,把手移到她的视线范围之外,方淡然道:「被暗道的门划了。」

  苏棠伸长脖子努力瞟了几眼,可是半点也看不见,迟疑地开口,「真的吗?怎么有点像刀伤?」

  他平静地抿着清茶,借此遮掩手指的伤,道:「门上嵌了铁齿轮,推的时候没在意,便划了道口子出来。」

  那道红痕有些深,苏棠正在琢磨是怎么被门划成这样,身边的人却悄无声息凑进,暧昧不清的声音低低问——?

  「可是在担心?」

  苏棠抽气,仰身后退一大截距离,绷起脸说道:「我走了,还没吃饱呢。」说罢,便碎步跑出了后舱。

  方重衣看着她推门离开,良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侍卫见人走远了,未经吩咐便主动进了屋,低下头焦急地问:「世子爷的伤可要紧?」

  方重衣没说话,径直往外走,剧毒在体内蔓延,他步伐虚浮,彷佛喝醉了酒一般,刚刚迈出大门口,又一个劲装黑衣的隐卫匆忙赶来。

  他见来人脸色惨澹,宛如吊丧,不禁蹙紧了眉,「发生何事?不是要你去取解药吗?」

  琅玉湖一行他准备得极为充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但事先将船身改造,细细推敲,排布了机关,还召集了三位不出世的毒医,将谢浮风下毒的路数分析透澈,研制了数种能与之对抗的解药,虽不能立刻治愈,但缓解毒性,暂时保住性命总是可以的,之后可以根据毒发症状,配伍最对症的药方,慢慢调养。

  听到解药,侍卫的身子明显僵了一僵,嗫嚅半天也没说出话,许久才慢慢地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黑檀木盒子。

  盒子通身乌黑,没有任何雕花或金银装饰,甚至找不到开阖的地方,乍看上去只是个光滑的、实心的木块。

  见手下人面色有异,方重衣接过盒子,没第一时间打开,上手后先摩挲了一番,盒子侧面有个不易察觉的钻孔,是被极细的金针刺入的。

  他娴熟地扣动盒子底部的暗格,原本严丝合缝的木盒便无声开启,露出一片雪白的鲛纱,褐色药丸地安安静静躺在上面。

  潮湿的霉灰气隐约扑面而来,方重衣面色一沉,将它拾起放在灯笼下细看,药丸周围布满了白丝,一缕寸长的白毛在风中飘荡。

  发霉了。

  解药居然发霉了!

  「前些日子琳琅阁的门锁出了点问题,本以为是梅雨季节潮湿,有点生锈,如今想来……怕是遭了贼。」侍卫把头埋得更低。

  方重衣冷笑,琳琅阁机关重重,连只苍蝇都飞不进,一般的小毛贼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分明是东令阁人动的手脚。

  他们倒也不按常理出牌,没把解药毁了或是偷走,只是钻了个小孔任其发霉,想必是故意来恶心他的,这等不要脸的手段,连他自己都甘拜下风。

  「往皇上身边传封信,说明此事,再取些罗浮春来。」他手足僵冷、关节滞涩,动一下便如铁锥击打,能确定中的是寒毒,罗浮春是头号热性酒,喝了它,撑过今晚总是没太大问题,至于明日,就说不准了。

  但,方重衣更拿不准的是……他哥会如何处理。

  「是。」事态紧迫,侍卫行了告退礼,便往北库的方向急急行去。

  幽冷的夜风静静吹着,方重衣的手冰凉似铁,已经无法自行握成拳。他望着幽深的、无穷无尽的湖水,自言自语道:「你说,他会找到解药吗?」

  侍卫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圣上与世子血浓于水,必然会拚力去找到解药的,世子勿担心。」

  他神色黯淡,脸上露出很淡的笑,「你说的不错,他是天子,有什么得不到的,只看愿不愿意罢了。」

  方重衣深吸一口气,那双烨然有神的眸子如今也显露几分疲态,正打算回转云蜃阁,却陡然听见前甲板传来人群骚动声,还夹杂着女子的惊呼。

  无须他吩咐,身侧候着的侍卫便隐入夜色中,前去打听,眨眼的功夫侍卫便回转。

  侍卫面露难色道:「回禀世子,不知从哪儿来了群水匪,把宾客们全围住了。」

  水匪?方重衣皱眉。

  琅玉湖近年来船只稀少,偶尔也只出没几艘观景的游船,没什么油水可捞,水匪几乎从没光顾过,今天这是吹的什么邪风?

  他忽然想起,他哥前些日子把琅玉湖湖心的小岛赏给了方长弈,这位财大气粗的王爷便开始在岛上兴修土木,大动干戈,恐怕就是货船来往得太频繁,引起了水匪的注意。

  听着远处纷乱的惊呼声,方重衣骤然心头一紧,刚才苏棠说什么「还没吃饱」,这会儿岂不是也在宴席上?

  侍卫看主子气色不佳、印堂隐隐绕着黑气,不免担心,拱手道:「只是小事,属下会去处理的,世子不如先回房休养——?」

  话未说完,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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