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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孔薏《天作不合》 [打印本页]

作者: 腐爱    时间: 2019-11-1 21:36
标题: 孔薏《天作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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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天作不合》
作者:孔薏
系列:蓝海E771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11月6日

【内容简介】

赵荞以为忘记心上人这事只会发生在话本里,谁知有一天她竟成了苦主,
贺渊救驾伤了脑袋,总爱赖着她的黏乎乎瞬间变成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冰冰,
一想到自己的婚姻大事不但得往後延还没个准期,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为唤回他的记忆,她堂堂信王府二姑娘豁出脸面成天往他跟前凑,
可当他质问她为何出现在放满机密的暗室,那不被信任的感觉让她放弃挽回,
不过说也奇怪,从那天起他的态度似乎有了软化的趋势,
知道暗室一事纯属误会,他特意「画」了封信给天生不能识字的她求原谅,
发现外邦使臣贼溜溜盯着她淫笑,他帅气出手把人揍得有苦无处诉,
哎哟哟,这般先打巴掌再赏甜枣的,她真的招架不住啊……




  第一章 赵二姑娘威武霸气

  大周昭宁元年十一月十六,冬阳从云後敷衍地露了半脸,无甚暖意。

  明明是大冷天,又在四面通透的凉亭里,赵淙额上却泌出薄汗。

  他站在凉亭正中的石桌旁,惴惴半垂眼帘,愧疚无措地觑着对面那以绢捂唇、咳到美目微红泛泪的二姊赵荞。

  虽是出身矜贵的信王府二姑娘,但赵荞打小活得皮实,偶有头疼脑热也不过喝点药睡一觉就好,这回染上风寒足足拖了半个月,蔫巴巴与床榻和苦药为伴,今日却强撑着大老远来了位於镐京城郊的明正书院。

  瞧着二姊面色苍白,全不似以往那般神采飞扬,赵淙歉疚更甚,脑中乱哄哄的。

  待赵荞终於咳过这阵,随行侍女忙上前替她拍背顺气,又喂了颗润喉丸给她。

  她含着润喉丸,拭去眼角咳出的泪花,沉默地直视着四弟。

  自己虽是站着她坐着,可那自下而上的眼神却让赵淙觉得有种无形威压悬在头顶。

  他虚岁十四,又尚在书院求学,无论以律法、习俗还是世人眼光看来,都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半大小子,总归算青涩稚嫩。

  而赵荞虽只长他三岁半,却早已习惯在市井打滚,只要面色一凝便自带几分迫人的江湖气息,每当她不说话直直看人,就是赵淙最怵她的时候。

  赵淙清清嗓子,绞尽脑汁挑了个话头,「先时督学说二姊在这里等,我还吓一跳。这亭子在书院中算偏僻,你竟也能找到,真是厉害。」

  如此没头没脑的生硬吹捧,得到的回应是一声冷淡轻嗤。「我年少时也曾在这书院就读,毕竟混了三年,熟门熟路很奇怪吗?」

  虽结束学业後她再没回来过,书院山长也换了人,但这里格局未变,一草一木仍是她熟悉的模样。

  赵淙讷讷点头,笑得僵硬,「这润喉丸是贺家七哥出京前特地让人为你准备的那个?你之前不是嫌它味道古怪?」

  他口中的「贺家七哥」是金云内卫左统领贺渊,一个或许很快就要成为他二姊夫的人。

  「良药苦口没听过吗?」赵荞微眯起眼,面有不豫。

  心上人送的东西,任她自己嘴上怎麽嫌弃,别人却不能多说半句不好,就是亲弟弟也不行。

  接连两个话题都没对路,赵淙沮丧地摸摸鼻子,慌乱之下,他换了个更作死的问题,「二姊,你怎麽来了?」

  明知故问且讨打的废话,若他不明白自家二姊是为何而来,就不会慌得满脑门子汗了。

  「是啊,我一场风寒拖了大半月还没好,遵照医嘱该在床上继续躺着。」赵荞美眸泛起薄恼,瞪着赵淙脸上的淤伤,「可山长派人登门,说我弟弟在书院被人打了,还狗胆包天打算瞒着我!」

  信王府如今是两人的兄长信王赵澈掌家,府中几个弟弟妹妹素来由兄嫂关照,赵荞这做二姊的在外有事要忙,以往并不太留心他们的日常琐事,但月初信王夫妇随圣驾出京去行冬神祭典,留在府中养病的赵荞临时接手关照几个小的。

  「只是皮外伤,我不想惊动你养病,没料到山长还是将你请来了。」赵淙赶忙解释,「待会儿你不必费神,我自己与他们交涉……」

  「你交涉个鬼!人家搬来家中快六十岁的老太太,这不明摆着要欺你年纪小吗?难不成你好意思跟个老太太撒泼耍横?」

  赵淙傻眼,「啊?我以为他最多叫来他爹……」虽然他并没有打算撒泼耍横,可乍闻对手不按套路来,他的後招全乱。

  「你小时候在兄弟姊妹中不是横着走吗?怎的长大倒没了脾气,什麽阿猫阿狗都能朝着你的脸打?」劈里啪啦吼完,赵荞不免又咳了个昏天黑地。

  听出她这是心疼自己吃了亏,赵淙心下一暖,红着眼眶过去挤开侍女,替她拍背。「二姊,你别气。我虽资质平庸,到底自幼习武,这点小伤不疼的。」

  赵荞撑着桌沿站起来,抬起手掌照他脑门轻拍一记。「少年之间偶有冲突不算大事,可打人不打脸这是起码的规矩!山长派到府里传话的人说得含糊,我听得云里雾里,到底怎麽回事?」

  姊弟俩并肩出了凉亭,向书院山长所在的那院去。

  「我原是想替一位同窗讨个公道。」赵淙道。

  「那同窗莫不是个小姑娘?」赵荞似笑非笑地斜睨他。

  赵淙垂眼低低「嗯」了一声,片刻後才回过味,红着耳根轻嚷,「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没想什麽啊。」赵荞无辜轻哂,「接着说。」

  赵淙抿唇走出好几步後才涩声开口,「是前任礼部尚书陈寻的女儿。」顿了顿,他又轻声补充,「後院人生的孩子。」

  赵荞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

  这小子进书院两年向来安分,学业虽不算出类拔萃却也不差,更从不招惹是非,原本她还奇怪他怎会与人打架,这下总算懂了。

  前年陈寻因私纳後院人一事被罢官问罪,那些本就见不得光的後院人自是被遣散了,可孩子总归是陈家血脉,当然还养在家中。

  不过从那之後,小姑娘在家处境尴尬,谁都不给她好脸色,虽没让她饿着冷着,也送她读书,但旁的事就几乎不管。

  「……有些同窗知道陈家没人给她撑腰,她也不会向山长告状,在书院又独来独往没朋友,就常欺负她取乐。」

  赵淙的话让赵荞沉下脸来。

  赵淙接着道:「年初我曾撞见过一回,与欺负她的人吵过,後来没再瞧见,以为他们收敛了。前日下午我穿过小树林去藏书楼,撞见他们逼她跪下学狗爬,还拿树枝抽她,让她叫出声,我实在看不过,就故意说难听话激他们与我动手。」

  虽出身宗室高门,但赵荞惯爱在市井间打滚,是个江湖气极重的侠义性子,哪听得这种欺人之事。

  「大人犯错,与小孩子有什麽相干?」她猛地咬碎了口中的润喉丸,怒不可遏地哑声道:「当年朝廷着手整顿勋贵、官员私纳後院人的事时,分明说过罪不及稚子!这陈家真真一门混帐,再怎麽说都是自家孩子,就这麽不管不问任人欺辱?」

  赵淙停步,抬起手背压在眼上。「二姊,小时候我不懂事,长大才知并非谁家都像咱们府中一样……」

  赵淙也是後院人生的孩子,他生母是前任信王赵诚锐的後院人之一,几年前因为犯下大错,被遣到远离京城的庄子上处置了。

  但府中没有人迁怒他,更不曾薄待,甚至在玉牒上将他记在前任信王妃名下,让他做堂堂正正的信王府四公子。

  「若非当年母妃心慈仁厚,大哥与你也愿容我,只怕我今日的处境不会比那陈家小可怜好多少。」

  其实信王府如今这一门兄弟姊妹六人,除老大赵澈与老二赵荞是前任王妃与侧妃所出,剩下四个的生母都是赵诚锐的後院人。

  但这四个孩子从未因生母的缘故受过什麽刻薄轻慢,即便是赵澈袭爵後,仍给他们享有王府公子、姑娘该有的一切,尽力扶持、耐心教导。

  无怪乎赵淙泪目感怀,有些事小时候以为理所当然,长大见别家同样境遇的孩子那般不堪,才知自己得了怎样温柔宽厚的对待。

  「想什麽乱七八糟的?」赵荞抬手揉揉他的头顶,「大哥说过,咱们兄弟姊妹六人是荣辱共担的血脉至亲,一辈子都不会变。」

  赵淙使劲抹了脸,朝她重重一点头,「嗯!」

  「动手打伤你的是哪家混球?」

  「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的小儿子樊均,也是我同窗。」

  赵荞讶然侧目,拿绢子捂嘴咳嗽两声。「你当年习武的启蒙恩师可是帝君,竟被个小自己一两岁的家伙揍成这副鬼样子?」

  早些年赵淙曾和三哥赵渭一起,在当时还是驸马的帝君跟前受教,後因他天资有限学得太过吃力,这才被送到明正书院学寻常功课,如此入学就晚了,同窗几乎都比他小上一两岁。

  於他们这个年岁的半大少年来说,一两岁的差距往往意味着身形、体格甚至是力量上的优势,更别提他的武艺还师承帝君那种高手,占尽优势却被打得脸上开花,实在不可思议。

  「当时对方五个围着我一人打,而且我也没认真还手,这是计谋,计谋!」赵淙加重语气,强行挽回颜面。

  「真是个绝世精妙的苦肉计啊。」赵荞轻嘲着斜睨他脸上的淤伤。

  「陈家压根儿不管那小可怜,若只说她被欺负,书院最多就对樊均一夥人训斥几句,叫他们赔个礼道歉了事,过後他们还会变本加厉找她麻烦,而且她也不愿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受欺负。」赵淙面红耳赤,哇啦哇啦一路辩驳。「所以我故意不认真还手,我被打伤书院自要重视,这不就将樊家老太太和你都请来了?当然,我的原意是自己与樊家人谈,没想惊动二姊。」

  「你打算怎麽与樊家谈?」

  「若我坚持不答应和解,要书院将樊均扫地出门不给他书读……」赵淙不太确定地看向二姊,「这样应当可行吧?」

  毕竟他是信王府四公子,宗亲身分摆在那,而带头打他的樊均,其父籍田令樊承业只是六等京官,孰轻孰重,山长不傻,自然能衡量。

  赵荞揉着额角沉吟片刻後,摇摇头,「书院或许会同意,但这不妥。你也说陈家小姑娘不愿张扬自己受折辱的事,那眼下能摆在台面上说的就只是你被打了,可你伤得又不重,若强硬要将樊家小子赶出书院,外头会说大哥纵容弟妹仗势欺人。」

  自昭宁帝登基,赵澈便奉圣谕协理国政,在朝中举足轻重,也正因如此,盯着信王府的眼睛多了去了,有些事不好轻易做太绝。

  赵淙想想也是这个理,当即懊恼地握拳捶自己脑门,「那时我就不该躲,让他们打断我胳膊就好了!」

  「呸呸呸,说什麽胡话?」赵荞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待会儿先听听樊家怎麽说,若樊家明理,回家给他吃顿家法,承诺今後对他加紧约束,那咱们见好就收。」

  「行吧,听你的。」赵淙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闷闷点头。

  赵荞叹气,叮嘱道:「那陈家小姑娘往後你在书院多帮衬着点,别让人回头又拿她出气,若起了冲突你自己应付不来,就叫人回城通知我,有事二姊帮你善後,不必惊动大哥大嫂。」

  「欸,我记着了。」赵淙红着眼眶挺直了腰板,步子都迈大了些。

  事实证明,若非家里人纵得厉害,樊均也不敢那般欺辱同窗。

  当着书院山长的面,樊家老太太对隔桌而坐的赵荞道:「孩子年纪小,偶尔鲁莽冲动,还望二姑娘大人有大量,莫与不懂事的臭小子较真。老身已问过,打架斗殴之事若告到京兆府,只要没重伤、致残、致死,按律约是判罚十个银角,再向伤者赔礼道歉,这就和解了。」

  赵荞捂嘴轻咳两声,不动声色地瞥向站在樊老太太身後,抬着下巴的半大少年。

  樊老太太笑得慈蔼谦和,「我家孙儿脾气倔,老身劝了许久他也不肯低头赔礼。请二姑娘雅量海涵,这赔礼道歉就由老身代之,可好?」

  这摆明要护犊子到底,连句道歉认错的话也舍不得让她孙儿自己站出来说,更别奢望会有什麽家法教训。

  小孩子在书院打架这种事可大可小,樊家让年近六旬的老太太来善後,显然是算准信王府不会好意思与一个老人家计较到底。

  她这和解之法避重就轻,书院的王山长却只微蹙眉心,未立时出声说句公道话,大约是在等着看赵荞作何反应。

  站在二姊身侧的赵淙气得牙关紧咬,负在背後的双手已捏成拳。

  赵荞平心静气地看向王山长,「若山长觉得樊老太太做此和解为妥当,那咱们就这麽办了?」

  王山长没料到她这麽好商量,诧异片刻後含含糊糊连「嗯」数声。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信王府能这麽轻易就高抬贵手,对他来说自是免了许多麻烦。

  可惜这位王山长是赵荞离开书院後才上任的,并不知这位信王府二姑娘年少时是个出了名的小泼皮,无理尚能搅三分的主,这事明显赵淙占理,她能白咽下这口气才怪。

  「信王府不欺人,却也不会任人欺,这可是老太太您自己提的解决之法。」赵荞懒散靠向椅背,双臂环在身前,「结香,拿十个银角给樊老太太。」

  她的随行侍女阮结香从荷包里取出半枚元宝,上前禀道:「回二姑娘,今日出门急,没备碎银。」半枚元宝都能换五十个银角了。

  「给了给了,翻倍更显得咱们信王府有诚意。」赵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又抬手向樊均比划一下。

  「赵淙,把他拖出去打,只要别重伤、致残、致死即可,打完回来自己当着山长与樊老太太的面向人赔礼道歉。」

  「好的,二姊!」赵淙精神大振,中气十足地应了声,开始认真卷袖子。

  对面的樊均白着脸直发懵,先前那一脸无所谓的气焰早已消失无踪。

  樊老太太惊得撑着案桌站了起来,王山长更是措手不及地涨红了脸。

  赵荞以绢捂嘴咳了几声,笑得和软似春风。「老太太您放心,我家弟弟脾气不倔,打完一定亲自低头向您孙儿赔礼,都不必劳烦您雅量海涵。」

  王山长见势不妙,忙不迭起身道:「二姑娘息怒,这终究……」

  「闭嘴!坐下!」赵荞神色冷凝,「方才我给你机会主持公道时你装傻充愣,这会儿可就轮不到你插手了。」

  赵荞向来是京中贵女间的异数,出身尊荣却偏爱混迹市井,虽从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却也绝非忍气吞声的谦和善茬,此刻她眉目凛冽,通身狂飒江湖气,着实镇得住场。

  王山长是初次与她打交道,一时琢磨不透深浅,心虚微骇,竟就闭嘴坐了回去。

  眼见王山长败下阵来,而卷好袖子的赵淙又当真过来拖樊均,樊老太太和她带来的贴身丫鬟吓得不行,双双跟上去拦。

  说到底,赵淙与樊均是年岁相近的半大小子,动起手来还能说是孩子间的冲突,可若一不留神让年近花甲的老太太外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伤在赵淙手上,整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电光石火间,阮结香已闪身上前,一手一个将樊老太太与小丫鬟给挡了回去——?信王府精心栽培的家生一等武侍,就樊老太太和小丫鬟这样的,她一个人能「安顿」十个。

  樊老太太冲不过阮结香这道屏障,情急之下使出不入流的泼招,开始坐地哭嚎。

  「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就这麽仗势欺人吗?谁敢动我孙儿一根手指头,老太婆拚了命不要,做鬼也不让你家安生!」

  赵淙没见过这阵仗,被樊老太太的言下之意惊得脚下一滞,踌躇地看向自家二姊。

  「若你樊家真要论天理王法,就叫这小子去都御史府说清楚,自己是做了什麽才讨得这顿打!咱们就试试,看都御史府是弹劾樊承业大人教子无方,还是判信王府仗势欺人!」说着,眼角余光瞥见被拎住的樊均身形一僵,赵荞就知自己料对了。

  这小子肯定没敢跟家里说,与赵淙的冲突是源於自己欺辱陈家小姑娘在先。

  确定这件事後,赵荞彻底撒开脾气,扭头对上四弟的目光,拍桌道:「看什麽?赶紧拖出去揍完了事,我还得掐着点儿回去喝药。这老太太若真有胆色在咱们府门口上吊,我就敢撞死在樊家门口给她抵命!」

  没见过堂堂一个王府姑娘竟能泼皮成这样,樊老太太彻底懵了,坐在地上半晌没动静,愣怔间被阮结香搀起来送回原座。

  厅内诡异地静了下来,赵荞拿绢子捂嘴咳了一阵,听着樊均在外被揍得嗷嗷叫,没事人似的抬眼看着房梁。

  樊老太太被阮结香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又急又呕,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偷瞪着她抹眼泪。

  樊家迁入镐京才两年,樊承业的官阶在京中又不算高,因此樊老太太还没机会见识信王府二姑娘是个什麽样的人物。

  撒泼闹横耍无赖这种事,有头脸的贵胄子弟大多避之唯恐不及、束手无策,但搁赵二姑娘这儿……她在市井间打滚这麽多年可不是白混的。

  大周自开国以来虽已累经武德、昭宁二帝,实际立朝才六年。

  这六年里,朝廷的心头大患除了北境上的宿敌吐谷契部族外,第二患便是各地的世家门阀。

  多数世家门阀都是从前朝煊赫传承至今,在各自地盘上可谓树大根深,他们虽都对镐京称臣,却非全无二心,在某些事上从未停止与朝廷暗中角力。

  为钳制这些土霸王,两代帝王都在竭力健全律法、树立法度威严,并强势维护寒门子弟上升通途,希望以此逐步瓦解世家垄断一方的局面。

  像樊均父亲樊承业这种寒门出身的官员,自多年前在地方任职时就颇受朝廷扶持,他的家人自也被惠及礼遇。

  前年樊承业升调入京,又恰逢京中整顿世家勋贵积弊,以彻查严惩违律私纳後院人之事为开端,扳倒或压制了不少京中高门,影响深远,至今余威犹存。

  这两年,越是有头脸的人家越是收敛克制,生怕授人以柄、因小失大,成了被朝廷棒打的出头鸟。

  高门大户谨慎蛰伏,与之相对的寒门庶族倒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两边就成了此消彼长的态势。

  这也是为什麽樊均这六等京官的儿子,却有胆带人殴打信王府四公子的原因之一。

  樊老太太没读过书,见识也不大,只因养得樊承业这出息儿子,加之她年长,寻常小事上旁人多半让她三分,樊家迁居贵胄云集的镐京两年来,她还从未被谁驳过脸,久之难免心生错觉,以为京中高门既顾惜名声,便都柔善可欺。

  如此她便将从前养就的那份倨傲轻慢带了来,对孙辈一径溺纵,护短到几乎不问是非对错、不管对方姓啥名谁的地步,反正按以往经验,最多就是往地上一坐开始拍腿哭嚎,别人就拉不下脸面再与她计较。

  可惜她这回遇上赵荞这得理不饶人的主,按俗谚来说那就是夜路走多遇到鬼,哭嚎没用,撒泼又撒泼不过,只能认栽。

  樊均捂着脸回到厅中,樊老太太掉着眼泪将他搂过来,死活不肯收那半枚元宝。

  赵荞无所谓地咬着润喉丸,「若您收了,那您家赔的十个银角我也收,俩孩子这点事就算翻篇,往後谁也别提。若您不收,那就等冬神祭典结束,我王兄回京後再与樊大人一并前往都御史府接受询问,听凭律法处置,您想选哪个?」

  这话说得很明白,若到此为止,那就是孩子间冲突,小事;若要闹成两家之间的大事,信王府也乐意奉陪。

  樊均一听就慌了,抢在樊老太太说话前将那半枚元宝收下。「不必惊动信王殿下!也别、别惊动我爹。」

  虽神情并不十分情愿,但他显然明白若闹成两家之间的事,对他爹没好处,他自己更落不着便宜。

  赵荞见状,了然点头,看来樊承业是忙於公务疏忽家事,被蒙在鼓里呢。

  其实她也不过虚张声势使了个诈,真要说起来,她比樊家更不愿意因为这点小事闹到都御史府。

  总之双方各有退让,台面上就此和解,至於心里是否真服,之後还会不会出么蛾子,那就到时再说了。


  第二章 贺渊重伤昏迷

  去明正书院大动肝火後,当天黄昏一回信王府赵荞就蔫儿了,软趴趴窝在床榻上发起高热,王府家医们忙活了通夜,到天快亮时她的病情才稳定下来。

  这回短暂的病情反覆将她折腾得够呛,又浑浑噩噩了好几日才松缓。

  「瓶子,明日冬至了吧?」赵荞扶额靠在床头,边咳边问。

  侍女银瓶将温热蜜水递到她唇边,轻言细语道:「今儿廿五,廿七才是冬至。」

  「哦,那冬神祭典就是後天。」赵荞抿了蜜水润湿双唇,眸底柔软带笑,「忙过冬神祭典,大哥大嫂和老三就该回来了。」

  冬神祭典是大事,由皇帝率宗亲、重臣与百姓完成典仪,既送冬迎春、祈来年风调雨顺,又祭奠过往为国捐躯的英烈,还要与民同乐,是以典仪共需三日。

  虽只短短三日,每年却都提前一两月就开始准备,祭典选址每年不同,需由圣谕裁夺,皇城司卫戍与金云内卫先行前往布控、清理可疑人员,确保大致安全後,才是各路人马随圣驾前往。

  今年冬神祭典选在稍嫌偏远的遂州邻水城。

  因遂州与镐京之间的官道修缮尚未彻底完工,为确保在冬至前到达,昭宁帝一改旧例,月初就率众出了京。

  信王赵澈、信王妃徐静书与信王府三公子赵渭作为宗亲,自是随圣驾前往,若不是刚好病了,赵荞也是该去的。

  「算算都走了快一个月了,还怪想他们的。」她淡垂着眼,慵懒斜靠着床头柱。

  银瓶拿绢子替她拭拭唇角,有些顽皮地笑话她,「别看姑娘在外一副泼辣爽利的架势,背地里也有几分小女儿心思的。瞧这碍口饰羞的模样,心里念的分明是贺大人,嘴上却偏要扯兄嫂弟弟做幌子。」

  金云内卫是天子的近身卫队,冬神祭典这样重要的场合,自是由贺渊这左统领亲自带队才合适。

  夏日里赵荞与他之间挑破了窗户纸,眼下正是浓情密意的时候,这两地分隔月余,相思也是常情。

  银瓶比赵荞小两岁,跟在赵荞近前已多年,两人私下亲昵惯了,赵荞被她调侃也不以为忤,只有些别扭地伸手弹了她的脑袋瓜。

  「就你机灵!就你有嘴!」赵荞故作凶恶地瞪人,「去给我拿润喉丸!一天天地这麽咳,脑仁儿都给我咳疼了。」

  「哎呀呀,恼羞成怒,还转移话题!贺大人不是同您讲好回来就议亲吗?都要成未婚夫妻了,犯点相思病也不丢脸……」见她作势要打人,银瓶捂着额角告饶,转身去取润喉丸,「好好好,我不说了。」

  将润喉丸含进口中後,赵荞倏地伸出食指按住左眼皮,「这两天我眼皮总跳,你说这会不会是什麽预兆?」

  银瓶打量着她的动作,宽慰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您这是好兆头……」

  她话尾的「啊」字还没出来,赵荞就面无表情地放开手。

  「这下换右眼跳了。」

  银瓶赶忙改口,「我记错了!是左眼跳灾,右眼跳……」

  下一瞬,赵荞生无可恋地歪身倒进被中。「得,这下两眼一起跳了!这怎麽算?」

  昭宁元年十一月廿九,冬神祭典第三日,近五十名刺客凭空出现在邻水城的典仪台附近,展开了刺杀行动。

  因这日仪程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圣驾与民同乐,在场观礼的百姓众多,刺客们刀剑出鞘後,惊恐的百姓立刻四散奔逃,场面混乱到皇城司卫戍根本无法展开防御阵型。

  未免刺客残杀或裹挟仓皇百姓,左统领贺渊一声令下,最擅短兵相接的金云内卫迅速穿过人群,与刺客展开一对一近身搏杀。

  这队刺客出乎意料地厉害,虽最後被尽数扑杀,但战况极其惨烈,金云内卫死伤过半,左统领贺渊重伤昏迷。

  不知出於何种考量,昭宁帝下令封锁刺杀事件的详情,火速摆驾回京。

  十二月初十,圣驾回銮,朝中对刺杀事件噤若寒蝉,彷佛什麽事都没发生过。

  而在太医们全力救治下,贺渊仍无醒转迹象。

  黄昏,冬阳金晖斜斜透窗。

  赵荞坐在床前圆凳上,按太医们的叮嘱尽量对昏迷中的贺渊多说话。

  「陛下不许透露此战细节,大哥只告诉我,当时形势棘手,皇城司卫戍无法展开有效防御,若不是你果断带人出手,事情就不是如今的结果。他说,你和你的夥伴们很有担当。」

  金云内卫号称天子身侧最後一把匕首,说白了,他们的职责只有保证昭宁帝与昭襄帝君苏放安全无虞。

  可在皇城司卫戍遭逢困境、无法周全庇护在场百姓的紧要关头,贺渊带人冲了上去,做出了本不必金云内卫做出的牺牲。

  「大哥说,这是金云内卫建制六年来最惨烈,又最光荣的一战。」赵荞抬手抹去夺眶而出的泪珠,笑道:「这下没人再说你是靠贺大将军荫庇了,高兴吧?」

  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是贺渊的隔房兄长,大周立朝六年,累经两帝,总共只封过锺离瑛与贺征两位柱国大将军,并由两人共同遥领天下兵权,如此超然地位,足见这一老一少是如何战功赫赫。

  今年四月,贺渊被昭宁帝拔擢为金云内卫左统领时,朝中舆论很是譁然了几日。

  毕竟他才刚二十,过往资历似乎也无亮眼之处,不功不过,只在金云内卫做了三年小旗而已。

  这样的情形下,自有人在背後说他靠兄长的功勳荫庇,白捡了这位高权重的左统领之职,但邻水一战後,再不会有人敢说这话了。

  「这位朋友,我没看错你,真是个人物。」赵荞极力使语调保持轻快,像往常与他笑闹时一般。

  然而床榻上的贺渊毫无回应。

  赵荞抿唇,凝着他的面庞发怔。

  这个家伙可真是承袭了沣南贺氏在长相上所有的祖传优点,哪怕此刻头上缠着刺眼的伤布,下巴隐隐有一层新生的浅浅青髭,纤长墨睫无力地垂在下眼睑处,看起来也丝毫不显狼狈。

  浅铜肤色使他五官显得深邃,侧脸线条俐落英朗,是人们想像中那种意气风发的俊美战将该有的轮廓。

  他年岁不过二十,平素却总板着脸做冷淡老成状,有时明明心里乐开花,两眼亮得跟星星似的,却还要硬撑着绷个冷漠脸。

  虽从没问过,但赵荞早就看出来,他是顾忌右脸颊有个浅浅梨涡,怕笑起来会让人觉得不够威严沉稳。

  她早想告诉他,其实有梨涡很好,笑时会显出一种介於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明亮柔和,像仲春暖阳下迎风招摇的柳条,恣意舒展,撩人心弦。

  以赵二姑娘大剌剌的性子,轻易真说不出这种酸文假醋的话,可若这人能立刻睁开眼,只要他敢听,她什麽肉麻话都能说。

  赵荞眨眨泪眼,倾身以指尖轻轻摩挲他的下巴。

  「只要你赶快醒来,我甚至可以答应叫你一声……那什麽。」

  以往他总委屈,嫌她直接唤他名字不够亲昵,他有个只家人亲族才知的别号,是成年冠礼时起的,叫逸之,当初两人互表心意时,他曾要她今後改口叫他逸之哥哥。

  这麽恶心巴拉的黏糊称呼,赵荞听了差点没当场打死他。

  「我很讲信用,你知道的。」赵荞难得软声软气,像个拿糖果哄小孩儿的怪姊姊,「若你这时醒过来,你说叫什麽就叫什麽,但这辈子就只一次,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可惜他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就这麽自说自话好半晌後,天色已不早,再逗留下去显然不合适,赵荞揉着眼睛站起来,「我明天再来。若明天你还不醒……」

  终究说不出什麽威胁的话,她轻咬下唇,红着眼眶转身离去。

  门外,几名太医正小声探讨贺渊多日不醒的缘由,见赵荞出来,他们立刻停止交谈,齐齐围了过来。

  其中一位叫韩灵的年轻太医眼神最是急切。「怎麽样?我的法子有用吗?」

  韩灵是随圣驾去遂州的太医之一,贺渊重伤被送回京的路上都是由他开药、下针的,眼见贺渊脉象已稳,却始终没有醒转迹象,他自是比谁都急。

  赵荞心下烦躁,忍不住迁怒,「我照你的法子一直同他说话了,根本半点反应都没有。你那是什麽破医术?」

  韩灵抓耳挠腮,焦躁又尴尬。「贺大人是头部受重创导致的昏迷,这人的脑子是很复杂又很玄妙的……」

  「我又不是医家弟子,别说些我听不懂的。」心烦意乱的赵荞恼火地摆摆手,嗓音软了两分,「你们快进去瞧瞧,我明日再来。」

  说完,在眼泪彻底无法克制之前,疾步离去。

  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荞,怎麽能在陌生人面前掉眼泪。

  从贺渊家出来後,赵荞并未回王府,而是驶向柳条巷的某座宅子。

  她虽是个宗室贵女,却并非饱食终日、混吃等死的矜贵摆设,少有人知,她就是这几年京中声名鹊起的「归音堂」主事者。

  归音堂算个商号,名下有遍及多个州府郡县的茶楼、酒肆二十余处,又有七个常年走南闯北的说书班子,更办着一份专讲逸闻趣事的杂报。

  柳条巷这宅子是赵荞赁下的,归音堂的事务都在宅子中处理,前些日子她在王府养病,许久没过来,都是她的几位得力助手打点一切。

  「忙你们的,不必管我,」赵荞向围过来的众人摇摇头,「我找小飞问点事,叫他到南院书房来见我。」

  为了让说书班子随时出新鲜本子,杂报也需要刊载各种新奇的市井逸闻,归音堂各地掌柜们会留心客人闲谈时的各类大小消息,记录下来传回柳条巷这宅子里。

  做为归音堂主事者,赵荞被戏称为「大当家」,她手底下那几个左膀右臂自然就是「小当家」了。

  小飞是归音堂的小当家之一,主要的职责就是归整这些消息并辨别真伪、轻重,再将这些分配给说书班子或杂报用。

  因这些消息几乎都是对市井闲谈的记录,三教九流之人嘴上没把门,闲话中时不时就会透露点东西,小飞这人格外机敏,经常从零碎消息里顺藤摸瓜,扒拉出些惊人的秘辛。

  「二姑娘,您是想问邻水冬神祭典上圣驾遇袭的事?京兆府发了榜文,不让私自打探、议论这事,咱们能拿到的线索很少,刺客的身分眼下也没个准确说法。」小飞坐在赵荞对面,不停搓手。

  赵荞将面前的热茶盏推给他暖手用,「那些刺客是怎麽出现在典仪台附近的,这事有风声吗?」

  冬神祭典提前两个月筹备,各地往遂州的大小通道上都设了哨卡,凡进遂州必定会被查验身分路引,还会检查随身物品。

  到了遂州後,想进祭典所在的邻水城,更需要再经过十几次的反覆盘查,五十名带着兵器的刺客,究竟是怎麽进邻水城的?

  「事发後,陛下立刻下令封口,遂州那头还没什麽关於这事的风声,我叫那边的掌柜们留心着些,一有蛛丝马迹我就禀报给您。」小飞双手抱住热呼呼的茶盏,「您不会是想……替贺大人报仇?」

  赵荞扶额,垂眼看着桌面,「我还没那麽不知天高地厚,就想知道是谁干的。」

  虽还不确定朝廷对这个案件会做何应对,但贺渊吃了那麽大的亏,以赵荞护短的性子怎麽会无动於衷?

  朝廷的人查案大都只走明路,可江湖上三教九流暗门多,这种通路能查到的消息,有时比明路上来得直接且快速。

  小飞心领神会地点头应下,见赵荞似乎要走了,他忽地想起一事,「对了二姑娘,您前些日子是不是去明正书院帮四公子出头了?没真欺负人吧?」

  「那算什麽欺负人?」赵荞眉心微蹙,「你怎麽知道的?」

  「那樊家小子有个姊姊在国子学读书,想是对谁诉苦了吧?反正这些话最先是从国子学传出来的。您赵二姑娘在京中的恶名可又添一桩了,咱们要不要想法子还嘴?」小飞狡黠地眨眨眼。

  要说在市井舆论里推波助澜打嘴仗,归音堂还能输了不成?杂报上来一篇溢美之词,说书班子再敲点边鼓,多简单的事。

  心上人还昏迷不醒,赵荞哪有精神计较这些,「只要话没说到我面前来,那就由得他们去。归音堂的说书班子和杂报传出去的大小事都要尽量不偏不倚,这样才能取信於人。你别管这些没用的,专心盘一盘邻水刺客的事!」

  「好咧。」

  昭宁元年十二月十三,午後冬阳晴好,阳光透过窗纱,将寝房中的一切都氤氲成温柔朦胧的浅金色。

  贺渊是十一月廿九在邻水恶战重伤,十二月初十那日被送回京的,期间他一直昏迷,直到今日天快亮才毫无徵兆地突然醒转,迷迷瞪瞪问人要水喝。

  这麽满打满算下来,他昏迷了近半月。

  自醒来後,他喝过水,又任人喂了半碗白粥,似乎还被喂过药,好像还沐浴了?他也不太确定,反正醒来後就恍恍惚惚的,一早上没说过半句话。

  这期间,太医和家中侍者进进出出,在他跟前叽叽喳喳,他也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麽,总觉得有什麽事不太对,脑中却稀里糊涂理不出头绪,就这麽云山雾罩地发了许久的呆。

  此时贺渊披衣靠坐在床头,强忍尴尬,面无表情地将锦被往上扯了扯,满心困惑地打量着斜坐在床边,热切凝望着自己的漂亮姑娘。

  身为在御前任职的金云内卫,贺渊自不会不知她是谁。

  信王府二姑娘赵荞,她是宗室贵女,凡内城有宫宴时都会受邀出席,贺渊在内城里远远见过她许多次。

  而且她是镐京有名的荒唐贵女,想不认识她都难。

  据闻她自幼不喜读书,後来勉强进明正书院混了三年,最终以门门功课交白卷的惊人之举完成求学生涯,之後频频在天桥、夜市搭台子说书。

  京中许多人提起她都是惊讶瞪眼、摇头闷笑,这也使她成了镐京同龄贵女们之间名声最响亮的一位——?虽这名声并不是什麽赞美颂扬。

  总之,贺渊确定自己认识她,但也仅止於认识,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与这位二姑娘并无私交。

  所以他实在想不通,家里人为什麽会放她单独进他的寝房来,还坐在他的床边?

  他一个清清白白、规规矩矩的好儿郎,竟衣衫不整地靠在床头,面对个完全不熟的漂亮姑娘,两人之间距离不足半臂……这场面不是一般尴尬,也不是一般荒唐。

  她通红眼眸里那喜极而泣般的点点泪光是怎麽回事?

  她脸上那种庆幸他终於醒来的欢欣雀跃是怎麽回事?

  若非头上还裹着伤布,贺渊大约已经将自己的头发给揪秃了。

  他深深怀疑,自己或许还在重伤昏迷,而眼前这荒谬到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一切,大约是个莫名其妙的怪梦。

  赵荞以齿沿轻轻刮过唇角,扬睫笑道:「他们说你自丑时醒来就一直不说话,始终迷迷瞪瞪的,眼神总对不准人,我这会儿瞧着倒还……」

  见贺渊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又频频蹙眉抿唇,赵荞突地收声,上身略倾向他,抬手去探他额头。「是头疼吗?」

  贺渊倏地撇开脸,躲开这过於亲昵的接触,於是她的指尖就这麽虚虚地滑过他额角,落了空。

  赵荞愣愣盯着自己悬空的手,稍顿半晌後才收回来,无奈地笑着白他一眼。

  「又没旁人在,摸一下都不行?你这人还真是光占便宜不吃亏。」以往他对她又亲又抱时,她虽觉得别扭羞臊,却是从没躲过的。

  贺渊慢慢扭回脸来,神色古怪地觑她片刻後,清清嗓子,艰难开口,「二姑娘这是……受信王殿下之托,前来探望在下?」

  「啊?」赵荞愣住,「你受伤了,我来探望你,同我大哥有什麽关系?」

  贺渊眉心蹙紧,神色茫然地脱口而出,「承蒙关切。二姑娘多礼了。」

  这客套之词让赵荞彻底傻眼,「贺渊,你我之间可是『非礼』的交情,就探望一下算什麽多礼?」

  贺渊似乎受到了惊吓,靠在床头的後背僵硬绷直。

  虽因个人喜好的缘故而不曾习武,但赵荞家中兄弟妹妹们大都自幼习武,是以她多少能看得出来,这好像是防御的姿态。

  这太过古怪,让赵荞不知所措,不懂他在唱哪出。

  各怀心事的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後,贺渊板着冷漠的脸,严肃道:「二姑娘慎言,我们不熟。」

  赵荞整个人都不好了,美目大瞠,「什麽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满脑子乱成一锅浆糊的贺渊非常客气地请赵荞先行回避,再将自己的近身侍者中庆唤到了跟前。

  贺渊如临大敌般瞪着中庆,「今日初几?」

  「什麽初几?七爷您这是还迷瞪着呢?都十二月十三啦!」

  中庆似乎还想说点什麽,就听贺渊茫然又震惊地开口道:「冬神祭典不是十二月十二开始吗?若今日真是十二月十三,那我怎麽还在家?」

  中庆不明白他的意思,惴惴不安地拧着衣角,「今年冬神祭典是十一月廿七,冬至那天。七爷,您这……」

  「不是十二月十二在庆州溯回城?」贺渊心中直发毛。

  中庆愣了好半晌,蓦地惊恐起来,「七爷,您说的那是去年,今年冬神祭典是十一月廿七,在遂州邻水城!」

  贺渊心乱如麻,「今年不是武德五年?」

  「我的爷,是昭宁元年!」中庆不知所措,彻底慌了手脚,「眼下是昭宁元年十二月十三,陛下在金龙座上已坐满一年,武德帝都成太上皇了!」

  贺渊愣了好久,後脑杓抵着床头,无助地闭上双眼。「你的意思是,我这觉睡了一整年,睡到金龙座上的皇帝都换了?」

  「哪有睡了一整年,您十一月廿七那日在邻水重伤昏迷,算起来睡了约莫半个月而已。」中庆两腿直打颤。

  贺渊疑心要麽是中庆在胡说八道,要麽就是自己还在作梦,再不就是活见鬼。

  若中庆说的是真的,自己只不过昏迷了半个月,那麽请问,武德元年十二月到今日昭宁元年十二月十三,中间一整年,他贺渊在哪儿做了些什麽?

  已然混乱的贺渊抬起手就想揪头发,却不小心碰到头上的伤口,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呆了半晌後,他闷声再问:「赵荞又是怎麽回事?」

  「什、什麽怎麽回事?」中庆的声音已成了慌乱哭腔。

  眼前浮现出方才赵荞那呆呆愣怔的模样,贺渊心中莫名一刺,忍不住烦躁轻吼,「她和我究竟怎麽回事!」

  他真的想不起自己与赵荞有什麽交集,可她方才的言语、神情、动作,全都透露出极其自然的亲昵。

  这让他很慌,说不上来为什麽,就是慌。

  「我、我哪清楚您和赵二姑娘是怎麽回事,反正去年冬神祭典结束後,您无端端在溯回城多逗留了近十日,回来时便是与她一起的,之後您总去柳条巷找她……

  「六月里您好像与她吵架了,後来还为着她与鸿胪寺宾赞岁行舟大人打了一架,之後您俩就好得蜜里调油。十一月初随圣驾出京前,您还吩咐我要在本月下旬之前叫人将老夫人从沣南祖宅接过来,说等您回京就要上信王府议亲……」

  听着中庆说的这些,贺渊深深觉得,自己与中庆之间必有一个脑子坏掉了。

  因为这些事情他完、全、没、印、象!

  「七爷您等等,别着急,我这就去唤太医再来替您瞧瞧!」

  贺渊睁开眼时,就只看到中庆火急火燎往外跑的背影,很明显,中庆认为两人之间脑子坏掉的是他这个七爷。

  都什麽乱七八糟的!


  第三章 贺七公子失忆了

  贺渊醒来後的古怪症状很快就惊动了太医院首医。

  须发皆白的首医大人闻讯赶来,一番钜细靡遗的望闻问切,又验看了韩灵等人这半个月里开过的所有药方,并详细询问了施针的情况,覆核了医案记档,之後便与韩灵等几名太医反覆讨论,激烈争辩到日头偏西。

  「……许是头部遭受重创,加上药物影响,再有什麽心结,恰好损及这段记忆。」首医似乎也不是很笃定,顿了顿後,又补充道:「人脑是很玄妙的,受损後的症状千奇百怪,贺大人这情形在古籍医案中似有先例,无关那段记忆是否紧要,就是刚巧忘掉而已。」

  懵了几个时辰的赵荞总算出声,「那……怎麽才能让他想起来?」

  听了首医这番话後,她才终於确定,早先贺渊那对陌生人般的客气、防备与尴尬不是玩闹。

  在武德五年冬神祭典之前,她与贺渊确实不熟。

  在他记忆中凭空消失的这一年,恰好是她与他从陌生到熟识,从彼此嫌弃到相互了解,最终决定要携手此生的全部经过。

  初时的误会偏见,後来的悸动情萌,追逐与拒绝,到最终的接纳期待……种种只属於她与贺渊的过往,那些隐秘的欢喜甜蜜与失落忧愁,当初以为无足轻重、如今想来珍贵无比的一个个瞬间,就这麽莫名其妙从他脑中消失。

  当然,这不能怪他。

  首医不是说了吗?无关那段记忆紧要不紧要,忘了就是忘了,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意如此吧。

  眼下赵荞只想知道,怎麽做才能帮着贺渊想起来?

  首医显然也不常遇见这种病例,没敢妄下断言,「请二姑娘稍安勿躁,容老夫回去再查查古籍医典……」

  太医们离开後,赵荞独自在贺渊宅子的中庭廊下站了许久。

  太阳早已落山,她知道自己该走了,可她像是被入夜的寒风冻在原地,整个人是木的,脑中一片空白,半个主意都没有,直到有个高大身躯挡在她侧畔上风处,她那彷佛被冻僵的目光才稍稍活泛起来。

  她僵硬扭头,抬眼对上那双同样惶惑又为难的烁烁星目。

  「贺渊……怎麽办啊?」话尾的软弱轻颤连她自己都觉陌生。

  她在他面前还从未如此柔弱无助过,可她实在太不安了,顾不上旁的。

  若连太医院遍查古籍都找不出法子,那她和他该怎麽办?

  贺渊轻垂下眼,沉嗓沙哑地道:「抱歉,我也……」话说一半,他突兀改口,「或许太医院能找到法子。」

  他哪知道该怎麽办,只是看着她这麽难过不安,他实在不忍心再雪上加霜。

  当夜下起了雪,到翌日清晨还没停。

  赵荞心里乱,加上整夜辗转没睡实,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脸色定然憔悴,暂时不适合出门。

  吃过早饭,她躲进涵云院西边的暖阁发呆,没多久她的三弟赵渭就过来了。

  赵渭除了鞋进到暖阁,撩开木玉珠帘一抬眼,就见赵荞横身坐在暖阁窗边的地垫上,没精打采地靠着窗棂,望着院中的雪景愣怔出神。

  暖阁里的矮桌上摆着精巧的小红炉,炉上那壶果茶在细火煨煮下飘出淡淡果香。

  侍女银瓶正跽坐在旁小心顾着茶火。「三公子安好。」

  「你退下,我找二姊有事。」

  银瓶看看赵荞,见她颔首,便依言退出。

  赵荞离开窗边,过去与赵渭隔桌而坐。

  「找我什麽事?」她看着为自己斟茶的三弟,唇角扯出个无力笑弧。

  「笑不出来就别勉强,」赵渭将茶盏递给她,「我又不是需要应酬的客人。」

  这下赵荞真笑了,她这三弟打小就不懂宽慰人,却是个实在性子。

  「什麽事,说吧。」

  赵渭单手握着茶盏,「大哥天不亮就领圣谕出京,许是要一两个月才能回,他说你昨夜回来得迟,就没让人吵醒你。朝廷要在开春後才会宣布对我的任命,这几个月我都在府中,你若忙不过来,家中琐事吩咐我就行。」

  赵荞的归音堂有一大摊子事,如今再加上贺渊那头,也够她烦心了,好在他已成年,遇事能帮着兄姊分担。

  「大哥去哪儿要这麽久?出什麽事了?」赵荞紧张起来。

  「奉圣谕同贺大将军去利州。」虽是在自家,赵渭还是谨慎地回头看了看珠帘外的两名侍女,压低嗓音,「我猜和冬神祭典上刺客的事有关,大哥叮嘱咱们别乱打听议论,待查实後朝廷自会公布。」

  利州远在西南国境,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在那里主政六年的利州都督是嘉阳长公主赵萦,昭宁帝的异母妹妹。

  「你的意思是,嘉阳长公主……」赵荞以目光攫着他。

  嘉阳长公主赵萦是武德帝的四女儿,论起来也是赵荞、赵渭的姊姊,小时候在钦州还会带着他们玩。虽已多年不见,但赵荞印象中的嘉阳堂姊是个开朗随和、不争不抢的人。

  人长大了,会变这麽多吗?

  赵渭摇头,「不好说,这事疑点很多。金云内卫最擅近身搏杀,区区五十名刺客能在他们手里占那麽大便宜,你不觉得奇怪?」

  「我当然觉得奇怪,可是……」

  赵渭眼睫轻扬,与二姊四目相对,「我只能说这麽多了啊,陛下回京前就下令禁止讨论,违者……哢嚓。」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那你还跟我提个什麽劲?」赵荞呿了一声,不想理他了。

  「我若一点风都不透给你,你早晚会派手下四处打探,」赵渭一针见血地道:「你是我姊姊,总得拦着你往刀口上撞。」

  圣谕既严令私下探讨此事,姊弟俩就很有分寸地到此为止。

  赵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大哥叫咱俩分担府中事,莫不是大嫂也一同去了?」

  说来惭愧,这几日她都往贺渊那边跑,对家中事到底疏忽了。

  「大嫂哪有那闲功夫?之前到邻水出席冬神祭典耽搁一个多月,都御史府堆了许多事,她忙得焦头烂额,吃住都在官舍将就了。」

  信王妃徐静书在都御史府供职,那地方专司管辖勋贵与京官风纪、复审三法司审议後仍存疑的要案,还时常参与律法细则增补修订。

  总之,这位王妃是个公务繁忙的人。

  赵荞「哦」了一声。

  赵渭关切道:「听说贺家七哥昨日醒了,却不知为何又惊动了太医院首医?」

  事发时他在典仪台上,并未看清贺渊是如何遭袭的,回京一路上贺渊都在单独的马车里由太医精心照料,他也没机会探看伤势。

  「伤倒没大碍,就是忘了点事。」

  提到这个,赵荞烦躁又起,端了茶盏仰脖子咕噜噜灌下,硬生生将一盏果茶喝出了闷酒的架势。

  耐心听二姊诉完满腔苦水後,赵渭摸着下巴咋舌,「偏就忘了去年冬天到现在这段,你俩不就是从去年冬才开始熟稔起来的吗?这一年里你是对他做了什麽,让他吓得不敢想?」

  「信不信我打死你!」赵荞怒了,伸腿踹他。

  她确实不是什麽温柔婉约的姑娘,但在互相明了情意的心上人面前,怎麽也不至於张牙舞爪吧。

  贺渊是待她极好,总让着惯着,可她也没恃宠行凶啊。

  赵渭做出告饶的手势,「太医院怎麽说?」

  「回去翻古籍了,让等消息。」赵荞沮丧垂眸,心烦意乱。

  赵渭一脸认真地提议,「我琢磨着他既是头部遭了重创才忘记,那若是再打一下会不会就……」

  「滚!」

  午饭过後雪停了,赵荞以脂粉遮了憔悴脸色,又去了贺渊那边。

  要说贺渊的身体底子确实非常人可比,昏迷整整半月,醒来休养一夜後,几乎就能行动如常了。

  「韩太医说只是还不能与人动武交手,旁的没大碍。」中庆向赵荞解释。

  赵荞点点头,看向圆桌对面的贺渊。

  以往虽总是贺渊去找她的时候多些,但她也是来过贺渊这里的,还从未像今日这般被请进待客专用的客堂过,让人上的茶都是接待贵客的一丈春,礼数周到得让赵荞险些将一口银牙磨成粉。

  显然威武的贺大人身板耐打,脑子却不耐打,忘记的那些事还是没想起来。

  中庆退出客堂後,对桌而坐的两人陷入了沉默。

  贺渊的坐姿过分挺拔,目视前方,看似淡漠平静,可赵荞哪会不知,这是他拘谨尴尬又不想被人看出来时惯有的模样。

  虽说沣南贺氏在前朝就是名门,但随着前朝亡国,贺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家声一落千丈,直到武德元年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在贺氏故地沣南重建宗祠、聚拢幸存族人,贺氏才又重回到世家高门之列。

  贺渊这位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名门公子算是生不逢时,人生最初十来年恰是贺家衰颓到险些销声匿迹的落魄岁月,背负着前朝名门之後的虚名,经历着与乱世中大多平民少年一样的颠沛流离。

  後虽有贺征大将军重振贺家,贺渊也在成年之前过上真正世家公子该有的生活,可他年少时不是在逃亡途中,就是与家人藏在沣南故地的山林里,这种经历使他在京中世家子弟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不习惯那些琐碎的繁缛礼节,十几岁刚到京中时,因言行过於随兴、热情,闹了些许笑话。

  少年人脸皮薄,那之後长了教训,演武修文样样自律到极点,时时谨言慎行,就怕出纰漏给贺家抹黑。

  几年下来,他倒成了京中世家子的样本,出类拔萃,端肃刚毅,冷静自持,这样的形象自是让人只敢远观。

  後来进了金云内卫更添几分神秘,外人越发不敢亲近,所以他就更不擅於世故人情,面对不熟悉的人,尴尬的场面,他不会主动开口去缓颊气氛,就这麽僵着。

  赵荞勾了勾唇,收回目光,垂眼看着杯中茶芽浮浮沉沉。「当真一点都想不起来?」

  「昨夜试着想过,有零碎几个画面,只是……」贺渊扭头看向旁侧屏风。

  没有将话说完,也算他心软体贴,只是那些零碎画面里,没有她赵荞。

  赵荞苦笑不动。

  「邻水遇袭的事能想起来吗?」

  「想不起。」

  「陛下的登基大典呢?」

  「武德五年冬神祭典之前的事都记得,那时陛下还是储君。」

  那时赵荞一年与他打照面的次数单手就能数完,两人是真不熟。

  如此,两人之间的事就很棘手了,他不记得与她的种种,面对她都不知该摆出什麽表情,议亲之事显然只能搁置。

  太医院尚没个说法,也不知他几时能想起来,又或者能不能想起来。

  「既然连陛下登基都不记得,那不记得我也不算过分,」赵荞自嘲笑笑,「你想不想知道,我们是怎麽熟识的?」

  他的记忆是从那时丢失,或许可以试着将事情从头捋过来,万一有所帮助呢?

  贺渊总算正眼看她,「据说是武德五年在溯回城熟识的,但我家人不知具体是什麽缘由。」

  「全天下没几个人知道是什麽缘由,」赵荞温柔浅笑,「那时候啊,你金云内卫的两个夥伴……」

  贺渊倏地闭上眼,面色转青,似在忍耐着什麽。

  赵荞顿时大惊,赶忙起身走过去,「怎麽了?」

  「头疼。」他喉间滚了滚,话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刀刮似的。」

  说话间,他额上有大颗大颗的冷汗涔涔滚下。

  赵荞扶住他,赶紧唤中庆请太医韩灵,让侍者们将贺渊扶回寝房。

  韩灵赶来把完脉後,若有所思地挠着额角出来,单独将赵荞请到一旁,询问贺渊头疼前两人谈了什麽。

  「武德五年溯回城冬神祭典,还有他金云内卫的夥伴,只提了这些。」赵荞不敢大意,认真答了。

  韩灵忽地一拍脑门,「哎!首医大人那破记性,这种症状的类似先例,根本不在古籍医案上!」而是在军医医案上。

  亡国後与入侵异族抗争的那二十年,战事频繁且惨烈,那种场面冲击之大,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很难想像。

  「尤其实战经验不多的年轻将领,当麾下士兵一个个在眼前倒下,他们会不自觉的将这些算作自己的无能与罪过,只有忘掉这些,他们才不会崩溃。人的脑子很玄妙,有时会自己保护自己。」韩灵解释道。

  此次金云内卫遭逢建制六年来最惨烈的损失,带队者是此前从无败绩的贺渊,这种情形与军医医案上的先例何其相似。

  赵荞总算明白,为何会在提到溯回城冬神祭典时他就开始头疼——?当年与他同去溯回城的那队年轻内卫,怕是在邻水恶战中殉国了。

  赵荞抬眼望着廊下横梁,「若是突然想起了,会怎麽样?」

  韩灵支支吾吾地道:「当年江阳关孤军守城那一战,有位幸存的小将军……」

  那时军医们对此类自保性的失忆全无了解,只让人以旧物、旧事帮助他恢复记忆,小将军很快想起所有事,然後就拔剑自刎了。

  「我估摸着不能催着、逼着他去想,他不问的事大家就不提。时间长了,那心结慢慢松动,自己释怀後想起来,或许就不会痛苦到承受不住。」

  至於需要多久,是不是只要久了就真能释怀……天知道。

  「到底医者仁心,」赵荞泪眼望着梁上雕花,承情笑喃,「只挑所有可能里最温柔的一种来说。」

  她与贺渊最初的相熟相知绕不开那队金云内卫,可又不能逼他去想那些事,毕竟总不能冒着让他崩溃发疯的风险。

  或许他俩真是别人说的那样吧,天作不合。

  韩灵自顾自摸着下巴又嘀咕了几句,回过神来才发觉赵荞脸色不对。

  「呃,方才只是我的推测,」韩灵忙道:「我这人琢磨事情时会跑神,常常自说自话,那些话只是思索过程,并非确凿的诊断结论。」

  赵荞垂眸颔首後,兀自转身离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韩灵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担心自己可能捅什麽娄子了。

  不过他是个醉心医术的一根筋,对伤患、医案之外的事并不大放在心上,只稍许困惑了几息功夫,他就将赵荞的古怪反应抛诸脑後,折回贺渊的寝房重新诊脉。

  此刻贺渊已从那股突如其来的痛楚中缓过劲儿,坐在床沿正要站起身。

  「贺大人稍等,我得替您再探一次脉象。」韩灵脚下不停,趋步近前。

  一旁的中庆赶忙拿了雕花圆凳过来。

  贺渊配合地坐回榻上伸出手臂,淡抬眼睫,诚挚道谢。「有劳韩太医。」

  虽韩灵等几名太医是奉昭宁帝之命而来,贺渊却并未觉得理所当然,该有的礼数总是要的。

  「贺大人太客气了,我进来一回您谢一回,真真折煞我。」

  韩灵伸手搭上他腕间,见他像是在朝外张望,便顺口道:「赵二姑娘没跟来,像是走了。」

  贺渊滞了滞,紧接着便若无其事的漠然道:「嗯。」

  候在旁侧的中庆忐忑地低头垂眸。

  这些日子赵二姑娘每天都来,之前七爷没醒时她都会待很久,临走前还会细细叮嘱几句,没哪次像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的。

  虽说赵二姑娘不像个斤斤计较的,可七爷醒来後就记不得与她的事,着实有些伤人,想必她今日过来本就不大自在。

  先前七爷忽地头疼成那样,所有人都慌了手脚,只顾上这头,竟将那麽个贵客晾在外头,想想还真是失礼。

  重新探脉、望气过後,韩灵并没有妄作论断,只叮嘱贺渊静养勿大动,便匆匆回太医院去想法子论证自己的推测。

  韩灵走後,贺渊让中庆倒了温水来抿了两口,便靠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走神。

  中庆小心翼翼觑着他的侧脸,最终还是没忍住,小声道:「七爷。」

  贺渊回神,侧过脸看向他,眉梢疑惑轻抬。

  「先时大家慌了手脚,怠慢了赵二姑娘,怕是……不太好。」

  「是不太好,」贺渊垂下眼,压住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毕竟来者是客,虽事出有因依然是失礼,你让人上信王府致歉。」

  醒来後被告知自己缺失了一整年的记忆,局面荒唐得有如一团乱麻,他本就有些茫然无措,再加上那段记忆里竟还有个据说即将与他议亲的姑娘,这就更叫他傻眼了。

  他完全不知该拿那个赵二姑娘如何是好,若直接说「对不住,我不记得我俩有什麽事,不如一拍两散」似乎过於冷酷残忍。

  眼下他连自己过去那一年究竟怎麽回事都还没闹明白,实在想不出合适的法子来处理赵荞的事,只能先这麽客客气气地淡着。

  倘使赵荞只是个寻常贵客,那贺渊这麽处理倒也有礼有节,可贺渊忘了自己与她的关系,中庆却没忘。

  「七爷,只是致歉的话,会不会……稍嫌冷淡?」

  贺渊冷冷瞟他一眼,「那你说怎麽办。」

  「或许,该邀她明日过来用膳?」中庆提议,「姑娘家要面子的,今日终究是咱们怠慢了,若还冷冷淡淡不给人台阶下,万一她明日不来了呢?」

  贺渊再度垂眸,握着杯盏的手轻轻晃了晃。「不来也好。」

  坦白说,他甚至不知该怎麽面对她才好,来了也是大眼瞪小眼,她眼底那份伤心酸楚总揪得他发慌。

  她难受,他也不好过。

  可他又能怎麽办?他就真记不起自己与她有什麽情意缱绻的过往,想安慰两句都不知从何说起。

  中庆没敢再多嘴,转而道:「对了七爷,大将军发了家主令,对祖宅那头只说您是轻伤,不让沣南来人添乱。他今早出京去利州前单独嘱咐过我,说您受伤的事牵扯颇深,目前对外尽量不张扬详情。您看,咱们还接不接老夫人过来?」

  上个月贺渊出京前曾吩咐,让在这月下旬接老夫人过来,准备与信王府议亲。

  「既大将军下了家主令不让沣南来人,那还接什麽?」贺渊仰脖子将剩下半盏温水饮尽,随手把空杯递给中庆。

  贺征眼下是沣南贺氏家主,既下了家主令,那贺家上下都得遵从。

  贺渊无比烦躁地揉捏着眉心,「况且,不是你告诉我,信王殿下与大将军一同去利州了吗?」

  信王府当家人都不在,议哪门子亲?

  而且眼下他这情形,看着赵荞几乎就是个陌生人,这亲要怎麽议!

  他很少这样说话带火气,虽知他不是真的冲自己生气,中庆还是惊到了,立马缩得跟鹌鹑似的。

  贺渊板着脸闷坐半晌,下了床榻走出寝房。

  中庆跟着出来,将去信王府致歉的事交代给侍者,便拿了披风亦步亦趋地跟在贺渊後头。

  太医吩咐不能大动,贺渊倒也去不成哪里,只是随意走走,发散一下心中的郁闷与无措罢了。

  昨夜下了雪,此刻外头是有些冷的,扑面寒风夹杂着残雪正融的凛冽湿意,颇有提神醒脑之效。

  贺渊在中庭廊下停住了脚步。

  到底他头上还伤着,中庆不敢大意,劝着他将那连帽披风裹上遮好头脸。

  贺渊没拒绝,怔怔盯着廊柱前的某处出神。

  昨日黄昏,赵荞便站在那里,她红着水光潋灩的双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哭腔颤颤地问他该怎麽办。

  他若知道该怎麽办,这会儿就不会像个疯子一样,兜着个连帽披风在自己宅子里瞎晃荡了。

  「我之前与她……」贺渊回头看向中庆,有些尴尬地顿了顿,「我是说赵二姑娘,我记得昨日你说过,之前我总去找她?」

  见他神色又缓和如常,中庆胆子也大了些,「总去的,若不是您年初升任左统领後忙了许多,只怕一个月得去个百八十回。」

  贺渊整个僵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是那麽黏糊的人。

  「夏日里,您与岁行舟岁大人为着赵二姑娘争风吃醋,当街斗殴,被都御史府罚了三十银角外加杖责五下。」中庆皱了皱鼻子,「挨了杖责後,您还跑到赵二姑娘那边哼哼唧唧地卖惨。」

  当时为了做足虚弱架势,贺渊还特地带上了中庆,让中庆一路扶着他去到柳条巷那宅子的。

  「我?」贺渊指着自己,瞳孔微缩,受到了巨大惊吓,「挨了区区五下杖责,就跑到小姑娘面前哼哼唧唧?」

  他贺渊怎麽可能是那种在姑娘面前装作弱小可怜无助、骗取疼爱怜惜的二皮脸?

  想想那画面……呃,算了,不敢想,由内而外的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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