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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楚嘉恩《贵命下堂妻》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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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19-11-11 17:22
标题:
楚嘉恩《贵命下堂妻》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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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贵命下堂妻》
作者:楚嘉恩
系列:蓝海E776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11月13日
【内容简介】
她秦檀曾处心积虑想嫁给许她妻位的初恋贺桢,连到手的太子嫔都能放弃,
现在嘛,谁想当贺夫人谁去,她满心只想着要和离!
不料和离始终未成,她又得知太子对她旧情难忘,
自作孽不可活,这下她只能靠谢均那厮救命了,
毕竟他身为位高权重的相爷,得皇帝信赖,甚至被太子尊称为均哥,
这样的大佛主动靠过来相帮,就算附带条件几百条,她也都咬牙应了!
然而即便她和他姊姊燕王妃感情不错,
偶尔会在燕王府巧遇他,两人最多也就互相讽刺几句的交情,
但这相爷大人对她的和离进度好像太上心了些……
第一章 六生修得到梅花
庆丰六年,秋。
这一年的京城秋日,天气凉得格外快些。
昨日依稀还是绿荫簇枝的盛夏,今朝的梢头便只余一片光秃秃的半凋残叶了,似乎是在一梦一醒间,那满京的绿叶鲜枝便都衰败了下去,化作一团凋零尘埃。
一辆高辕金銮的马车急急驶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银丝车帷晃悠悠的,车厢前一名车夫满头大汗,卖力抽着马鞭,匆匆向前赶路。
车轮颠簸未几,车厢里便探出一张女人面孔。这女人乃是个二十几许的年轻妇人,生就一张素净柔和脸面,秀气眉心挤出一个浅浅川字,透澈眼眸里盛着一分忧虑焦急。
「听闻从前夜开始,夫人便一直昏睡着。」这素净妇人压低了声音,对挥舞着马鞭的车夫悄悄耳语道:「大人生性仁厚念旧,若是赶不及见夫人最后一面,他定会抱憾良久。请再快些儿,一定要赶上!」
车夫额上冷汗微落,连忙应下,「姨娘说的是。」
妇人的声音虽然压得低,却还是叫马车中人听见了,但听那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男声,说道:「素怜,你怀有身孕,小心一些。」
顿了顿,他又道:「你本就不该跟着我去庄子里,下次就别跟着我出来折腾了,留在家中好好养胎。」
声音虽清清冷冷的,却透着浅浅的关怀。
此人乃是贺家的家主、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贺桢。
其人颇有才名,满腹诗书文墨,在圣上面前又甚得信赖,因而在京中名望不低,再兼之他容貌清俊冷冽,骨中透出清高俊秀,「贺家桢郎」的名声一时间传遍京中,无数公卿朝臣与之结交攀亲。
至于那年轻妇人则是贺桢的侍妾,闺名唤作方素怜。
方素怜面露忧色,道:「夫人待我甚好,如今她病重,我不去看望一眼,岂不是忘恩负义?」说罢,半垂头颅,眼眶一角微红。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微叹一口气,摇头道:「素怜,你哪里都好,偏偏太心软。别人欺你十分,你还以德报怨,若非有我护着你,只怕你早连骨头都不剩了。」
方素怜勉强挤出温柔笑颜,略带倔强,道:「夫人不曾欺负过我,她不过是性子直,又娇生惯养了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素怜并非出身官宦,家中不过是个行医的,夫人瞧不上素怜,那也是常理。」
贺桢皱眉,道:「我说过,万万不可以出身论人,行医者救人济世,乃是大德之事,你家世代行医,怎么就算是『沙子』了?」
说话间,马车已在一处山间庄子门口停下。
秋日的山野满是金脆落叶,一眼望去黄澄澄的,贺家的老旧庄子藏在一片半秃的枝桠里,彷佛也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
这宅子屋瓦破落,掉了漆的门扇上裂了几道水波似的纹路,一个敞口的木桶搁在屋檐下头,里面装着前日的雨水,守门的婆子亦是没精打采的。
庭院里传来隐隐的哭声,原是两个小丫头在偷偷抹眼泪,浓郁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渗得人每一寸衣衫里都是苦味。
贺桢带着方素怜踏入了这个别庄,脚步顿住。
他今年二十又五,身姿拔隽瘦削,面容清俊秀逸,身上穿一袭月白暗云纹敞袖宽袍,脚踏暗紫悬银锦靴,通身皆是书卷气。
任谁看,都会觉得贺桢是个自幼锦衣玉食养出的贵公子,谁也猜不到,六年前的他还是个贫病交加的穷书生。
贺桢侧头斟酌再三,对身旁的方素怜道:「素怜,她到底是我妻室。妻妾有别,你便留在这儿吧,我去与她说说话便出来。」
方素怜浅蹙眉心,点了点头,温柔道:「不必顾忌着我。」
贺桢见方素怜如此懂事,并不因为妻妾之别而面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
方素怜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当年他曾对方素怜说过,若他日平步青云,定用八抬大轿娶她回家。
然而天公不作美,命运兜转,他迫于秦家压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为正妻,而方素怜只能嫁给他做妾,因此多年来,贺桢心底对方素怜的愧疚从未减损过。
他朝方素怜点点头,大步朝着里头的正房去了。
越是靠近正房,药味便越是浓。
秋日的落叶积满了庭院也无人清扫,一踏上去便一片清脆响声,贺桢推开了正房的房门,入眼的黯淡浑浊让他不由眯上了眼睛。
窗户合着,屋子里头没有光,药的苦味却无处不在,一个小丫鬟守在床边,似乎是累极了,见到贺家家主忽然前来,这小丫鬟急匆匆站起来,吱着半哑嗓音行礼。
「见过大人。」说罢,小丫鬟面带微微喜色,含泪望向床榻,小声道:「夫人您瞧,是大人来看您了!您快睁开眼睛看看……」
只是唤了数声,都不见床榻上的人有什么反应。
贺桢缓步上前,便见素色帷帐里躺卧着个极瘦削的女子,她匐在被褥里的模样便如一根柴似的,更别提那张颧骨高耸、苍白至极的面容,无分毫血色,黯淡的瞳眸里满是衰颓的死气。
见到她的面容,贺桢的面色微微一僵,原因无他,实在是面前的秦檀,与他印象中的秦檀相差太远。
贺桢遥遥记得,五年前他初初考上二甲进士,秦家便大张旗鼓地上门提亲,要他娶了秦家二房的嫡女秦檀。
那时的他早有心仪之人,那就是于自己有过救命之恩的医门女方素怜,只可惜秦家以权势相逼,他初脱白身,得罪不起秦家,只能屈从,将秦檀迎娶过门。
洞房花烛夜,贺桢揭开了秦檀的盖头,饶是对秦檀无情,他也被她的美貌所惊艳——?那是一种冶艳、张扬、毫不收敛的美,像盛放的牡丹似的,微微一笑便将周遭人都比了下去。
秦檀美则美矣,却不是贺桢心上人。
那夜,他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权势强迫我娶你,我应下了。可我虽能娶你为妻,却不会对你动情,你好自为之。」
那时的秦檀,美得惊人,与今日这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判若两人。
「……秦氏。」贺桢艰涩地从唇齿间挤出了这个词,道:「你可还有什么想说、想要的?我都去办。」
贺桢虽不爱秦檀,但自认已将能给的都给了她——?财富、地位,无一不缺。
只是秦檀不知好歹,三番两次对方素怜出手,勾心斗角不提,还将后宅折腾得乌烟瘴气,这才让贺桢下了狠心疏远她。
后来秦檀身子不大好,贺桢便将她送来这处京外的庄子上养身体,但秦檀到底没那个福气,养了一年身体反而越养越差,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床上的秦檀眼珠微动,被褥外细瘦瓷白的手指蜷了起来,她面无表情,视线转向贺桢,沙哑道:「贺桢,我不想看见你。」
「你!」贺桢眉心一蹙,面上有懊恼更有复杂之色。
见他动怒,秦檀苍白的面容上竟有了一丝笑意。
她咧开乾皱的唇,气若游丝,缓缓道:「贺桢,你于我而言,便是一场从头错到尾的噩梦。看见你,我便会打心底难受……啊……如今我要去了,你可否让我走得安稳些?」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身子承受不住,激烈地咳嗽起来。
贺桢怒意越甚,喝道:「你说我是噩梦?若非你秦家当初以权势相逼,又怎会有这一桩婚事!如今你竟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秦檀轻轻地笑了起来。
「呵……权势相逼?」她的声音越发轻了,「贺桢,救了你的人,是我;你说要报恩,要娶了过门的人,也是我;为你垫了救命银钱、替你打点选试官场的人,也是我。可你偏偏不记得你说过的话了——?」
不等她的话说完,贺桢便略带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道:「秦氏,我已不会再信你的话了,我早就知道救了我的人是素怜,你假冒她又有何用?」
贺桢最烦秦檀的便是这一点。秦檀不知从何处得知方素怜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便想方设法说她才是真正的救命者,更是污蔑方素怜骗人骗己。
贺桢自认绝不会糊涂到错认恩人,因此每每秦檀如此提起,他都很是不耐。
他的不耐,让秦檀闭口不言了。
她将视线投向幔帐的顶部,眼睁睁瞧着上头的白鹤飞云纹,神色怔怔的。
她似乎一点都不想再和贺桢说话了,显露出一副厌倦疲惫的模样,而她的眼前,依稀浮现初见到贺桢的画面——?
漫天的大雪不曾停止,她扶着伤重的贺桢上了马车。
贺桢的衣襟已被血染红了,身子软绵绵的,一双眼从头到尾都没睁开过,只是借着一番执念,偎在秦檀的背上,气若游丝。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他口中依稀这样念道。
「什么?」秦檀不解。
「几生修得……到梅花?」
那时的秦檀还不大懂得诗书,也不明白这句诗是何意,她只是无心之间随口胡诌道:「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
秦檀自个儿也知道,其实三生便是三世,佛说的三生,那便是前生、今生、来生,断断没有统共六生这般的说法。
随口胡诌、不过脑子,料想谁也不会记得这句话。
年轻的贺桢昏睡在她的脊背上,也不知听没听到这随口乱说的解释。
大雪纷飞,她抹去了额头的雪水,艰难地将贺桢扶入马车,他洒下的血滴淌了一地……
多年后的今日,秦檀心想,她这一辈子,真是个笑话。
若是当年的她,没有被自以为是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嫁给才中了进士的贺桢,也许,她便不会落得如今这个落魄下场吧?
不,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救下贺桢,如此一来,便不会有那个「待我他日平步青云,便来娶你为妻」的誓言,也不会有方素怜的趁虚而入,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更不会有她与方素怜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让她精神大伤。
想到方素怜,秦檀的心底便满是厌倦与恨意。
方素怜看似纯良温婉,实则满心算计,比自己还要更胜一筹,嫁入贺家后,她屡屡败在方素怜的手上,方素怜夺走了她的一切,更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打杀了她亲如姊妹的丫鬟、挑拨她与贺桢,更是三番两次想要将她赶出贺家,甚至狠下杀手……
然而这个女人,如今却以恩人与爱人的身分,守候在贺桢身旁。
秦檀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回,她努力将多年前的往事忘记,想要安静地躺上一会儿,然而不知怎的,她的唇舌却自个儿喃喃动起来。
「天地……寂寥……」她的唇半张着,声音很是模糊,面色却奇异地红润起来,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弯下身子,问道:「秦氏,你想说什么?」
「咳……天地寂寥……山雨歇……」秦檀微笑起来,笑容格外地柔和,「六生……修得到梅花……三生,又三世……」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要随风而去,然而那立在床边的俊秀男子却僵住了身子,面孔若遭雷劈。
贺桢心底的那根弦,因为这句话骤然断开。
六生?六生……
那句诗应当是「几生修得到梅花」才是,寻常人又岂会说出「六生」这般的误读?
恍惚间,贺桢回忆起当年受伤之时,他被恩人救起,半昏半醒间,他问那救了他的女子「几生修得到梅花?」
「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那女子是这般回答的。
贺桢的心底似有一波潮水漫起,淹没了整片胸腔,冷冰冰的。
他神色惊愕,朝秦檀狠狠追问道:「秦氏,你从哪儿打听来的这句诗?可是素怜告诉你的?说!」
然而秦檀却不答他,只是带着轻柔微笑,目光飘然地注视着上方,旋即她的气息便微弱下去,双眸也悄然合上了。
「秦檀!」贺桢的面容忽而扭曲起来,脖颈上青筋爆出,他竟不顾一切地扣住秦檀瘦弱的肩膀,厉声追问,「你说!是谁告诉你的!什么『六生修得到梅花』,明明是『几生修得到梅花』才对!」
他耳边传来丫鬟的哭泣声——?
「大人,夫人已去了!求求大人,让夫人安稳地去吧……」
贺桢这才发现,床上那瘦弱的女子已没了生息,唇角边挂着淡然的笑容,好似嘲讽着谁。
他退后了几步,心脏咚咚地跳着,口中喃喃道:「一定是巧合……是巧合……」
没错,是巧合。在医馆亲手细心照料自己的,是方素怜,绝不会有误。
门吱呀一声开了,候在外头的方素怜大哭失声,扑到了秦檀的床边,她用帕子擦着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夫人!您若走了,还有谁会待我如姊妹?夫人……」她瘫坐在地上,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贺桢稳了稳心神,忽然问道:「素怜,你可知道一句诗?」
方素怜抹着婆娑泪眼,哽咽问道:「大人请说。」
「天地寂寥山雨歇,六生修得到梅花。」贺桢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
方素怜擦去了眼泪,慢慢起身,细声道:「大人怕不是记错了,这句诗本是『几生修得到梅花』,『六生』可是误读?如夫人这般纯粹之人,来世,确实应修得梅花之身。」说罢又哭了起来。
方素怜通文墨,会知道这句诗也是常理,但贺桢的面色却因这句话而骤然变得苍白——?
方素怜并不知道「六生」一句。
贺桢的嘴唇颤抖了起来,指节难以自控地弯曲,他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却一无所获,只口中呢喃着「六生」之语,不明所以。
倏忽间,这位京城新晋的年轻权贵,竟抱着头在秦檀的床前跪了下来,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
周遭一片痛哭之声,贺桢的身子微微颤着,面上竟也有热烫的泪珠滚了下来。
「秦檀……是我……可是我,认错了?」
秋日的金叶,自枝头飘离,零落为泥。
庆丰六年的秋,冷风凛冽。
第二章 重生回洞房夜
秦檀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因此,她才会将过往的回忆走马灯似的重新看了一遍,从她出生在秦家起,到病逝于贺家结束,这些回忆分毫不落,一一掠过她眼前。
最初的秦家,不过是京城三四等人家,秦大人领了个五品官衔,一家子人活得勉勉强强,还算过得去。
秦檀的父亲是秦家二爷,母亲则是朱家的女儿。
十岁之前,秦檀是幸福的:父母恩爱情深,她无比受宠,因在整个秦家行三,外头人见了,都要恭敬唤她一声「秦三小姐」。
只可惜十岁那年,秦檀的人生发生了巨变——?母亲朱氏随父亲入宫,却被杖毙在宫中。
秦檀遥遥记得,母亲入宫时鲜艳照人、满面光彩,回来时却只是冰冰凉凉一口棺材,面上蒙着白纱,连看都不能看上一眼,棺材盖儿一合上,便再也瞧不见了。
她虽年幼,却也懂了些事情,不甘失去母亲,四处追问母亲死因,可是所有人都对此闭口不言,绝口不提,只说母亲犯了大错。
朱氏没有入葬秦家祖坟,连秦檀都不知道她葬在了何处,不仅如此,她的父亲更是写下休书,将朱氏休离家门。
虽朱氏已死,却依旧要与她撇清干系,竟是绝情至斯。
十岁的秦檀哭哑了嗓子却无济于事,十日之后,她便被秦家用一辆马车送出京城,安置在秦家供养的尼姑庵中,此后,秦二爷权当没有生养过这个女儿。
从前事事称心如意的秦三小姐,在尼姑庵里吃尽了苦头。
秦家后来的消息,是秦檀断断续续从丫鬟口中听得的——?
秦家忽然得了圣上的青眼,平步青云,一跃成了京城新晋的权贵。
秦二爷另娶了宋氏女为妻,又喜获一双儿女,满门皆乐。
京中常有流言,说「秦家用一条命换来了阖府富贵,真是划算极了。」
那时的秦檀,正在尼姑庵中就着青灯一遍遍抄写经书,面前放着的一碗稀粥早已凉透了,那是她一整日的餐食。
之后她在尼姑庵过了茫然的三年,浑浑噩噩,在这里,她不是秦三小姐,而叫静缘,终日与经书、扫帚、水桶相伴。
不记得是哪年哪月,她爬上了庵堂的屋顶眺望远方,忽见镇上一片热闹,众人围簇在道路边争相探头张望,像是状元郎衣锦还乡时的场景,邻里乡亲聚在一起,议论之声远远传来——?
「瞧见了?那便是天子近臣,去岁的状元郎!」
「凭藉谢家的家底,他便是不去考那个状元,也能平步青云。」
「他来咱们这小地方,又是为了什么事儿?」
「听闻是奉圣上之命……」
秦檀面无表情地听着,视线掠过重重人群,落到了道路中央。她瞧不见谢家公子人影,只见到一顶金盖锦帷的轿子被奴仆抬着,轿前是两列禁军开道,威风至极。
那轿子到了镇衙前头终于落了地,有人撩了轿帘,轿中步出个年轻男子。秦檀看不清他脸面,只看到他玉带博冠、贵气舒雅,非常人可及,所谓天生的朱紫贵胄,说的便是如此吧。
她还想再仔细看看那人,屁股却被狠狠抽了一下。
「静缘!我叫你偷懒!我叫你偷懒!」庵堂的师太用扫帚狠狠抽着秦檀,横目怒目,大怒道:「活儿都干完了?地都扫了?还当你是秦家的大小姐呐!再怎么瞧,那谢均也不会看你一眼!不害臊!」
秦檀跌跌撞撞地爬下了屋顶,在师太的训斥声里沉默地捡起了扫帚,她的手指扣紧扫帚柄,心底忽然翻涌起了巨大的波浪。
她是秦檀,是秦家的三小姐,不是什么静缘。
她原本也该坐着轿子、穿着华裳,出入往来于贵介之所,而非在这破旧庵堂里终日抄经打水,给师太捶腿敲背。
秦檀未脱稚气的面孔上,显露出一分与年岁不符的阴沉来。
十三岁那年,秦檀历经重重阻碍,回到了早已飞黄腾达的秦家,又用了两年,她说服秦家,准备送自己入东宫服侍太子。
她一度笃信,唯有成了来日天子的枕边人,她方能不任人践踏。
然而,命运却又与她开了一个玩笑——?十六岁那年,她遇见了贺桢。
因缘兜转,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她为他放弃了辛苦求得的太子嫔之位,带着十里红妆嫁入贺家。那份嫁妆是父亲秦二爷给她最后的宠爱——?她不肯入东宫开罪了许多人,秦家也不愿再照拂她。
秦檀爱贺桢,嫁入贺家后她决意收起自己的锋芒与尖刺,一点点变作贺桢所喜爱的温柔娴静之女子,贺桢想要她变成什么样,她便变成什么样。
然而到头来,这一切都成了一场笑话。
贺桢从未领过她的情,她一厢情愿的付出,换来的不过是贺桢的厌烦。
秦檀直到死时才看透这件事儿,觉得十分不值,若是重来一世,她绝不会再在贺桢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她会直接拂袖而去,权当自己不曾认识过这个薄幸之人。
往日的回忆如烟絮般飘散而去,秦檀的意识模糊起来。她猜测,也许是去往来世的那扇门已开启,她该走了。
「夫人、夫人,快醒醒。」
偏偏这时还有人在耳旁一遍遍地唤她,叫她不得安睡。
秦檀略带不耐地睁开眼,想要瞧瞧是谁不放过她这样一个已死之人。
眼前却是一片殷红,是极为喜庆的色泽,隔着一层半透红纱,她隐隐能瞧见对头燃着一对红烛,蜡泪低垂,火焰芯子劈啪直跳,素白墙上贴了两双喜字,周遭的矮几高柜俱是蒙着道道红绸。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年轻女孩立在她身边,圆润脸蛋、细长眼眸,一副和气模样,手指绞着张手帕,面上一副忧虑神情。
「夫人,如今可不是睡觉的时候,一会儿大人就要来洞房了,若是瞧见您睡着了,那可不妥。」丫鬟打扮的女孩道。
见到她的面容,秦檀面露古怪,「红、红莲……」她从唇齿里挤出这个名字,一副诧异之色。
红莲是她从秦家带来的贴身丫鬟之一,性格稳重成熟,只可惜后来自己落了难,她也遭罪,被早早发卖出去再也找不到。
「红莲姊姊,都过了这么久了,新郎官怎么还不来?」
秦檀的另一侧传来一道略带不满的娇嫩嗓音,像是个天真孩童。
「这也太失礼了!」
秦檀僵硬地扭过头,便见到身侧站着另一个丫鬟,她很快认了出来,这是性格活泼天真的青桑,本该被贺桢的侍妾方素怜设计杖毙。
红莲露出责备的眼神,道:「青桑,怎么说话的呢!你是仆,大人是主,你岂能挑剔主子?更何况新郎官要与宾客一道喝酒,来迟也是常有的,咱们夫人千好万好,哪个男人舍得薄待?」
青桑噘了嘴,不说话了。
秦檀没有听两个丫鬟的争执,身子微微颤了起来。
佛祖听了她的话,竟然当真让她回到了嫁入贺家的那一夜!
红莲心细,发现秦檀身子微颤,关切道:「夫人,可是有些太冷了?我去取件衣裳。」
「不……不必。」秦檀止住红莲,压抑住嗓音中的轻抖,「我不冷。」
秦檀嫁入贺家的时候,正是夏末秋初,天气本就不冷。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随即门扇便被推开,里里外外的丫鬟、嬷嬷齐齐低身行礼,口称「大人」。
秦檀抬起头,隔着红盖头,隐约望见一道修长人影。
「你们都下去吧。」踏入洞房的贺桢道。
周遭的奴仆们应了声「是」,鱼贯而出。
青桑蹙着眉心不想走,红莲却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出去。
终于,洞房里头安静下来,秦檀得以隔着盖头好好打量贺桢。
他穿着大红喜袍,俊颀身形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影子,在洞房门口停了会儿后,他慢慢走近了坐在喜床上的她,不用喜秤,而是直接用手摘掉了秦檀头上的盖头。
烛芯子劈啪一晃,红盖头落在地上,盛装打扮的新嫁娘扬起了头,贺桢微微一愣。
瓷白肌肤、殷红唇瓣,眉眼五官无不大气艳丽,恍若一枝海棠;眼尾微微上挑,透出一分不好惹的锋芒,是娇养大的深闺千金所会有的表情,冶艳,张扬,毫不收敛。
贺桢没想到自己的新婚妻子会是这样一个绝色佳人,一时间竟有些不忍心将早些准备好的话说出口了。
可是,不说却是绝对不行的。
「……秦氏。」斟酌再三后,贺桢终于开了口。
秦檀不应,只是等着他说话。
贺桢此时不过二十出头,中了二甲进士,领了小官之职,但是凡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绝不会仅限于此,日后前途无量。
贺桢的相貌无疑是极好的,哪怕京城中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介公子与他站在一道儿也会被他比下去,便是此时此刻他薄唇紧抿、眼带寒霜,模样也是俊秀的很。
他攥紧了手,对自己的发妻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权势强迫我娶你,我应下了。可我虽能娶你为妻,却不会对你动情,你好自为之。」
贺桢说罢,便等着她的反应。
他猜这秦家的嫡女会流眼泪、会发脾气、会闹着要找娘家人撑腰,但是许久过去了,秦檀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喜床上。
然后,她平淡地说:「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再没了回答。
一瞬间,贺桢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秦檀不理他,自顾自歪垂着头,摘去了耳朵上的坠子,向外头呼道:「红莲、青桑,进来服侍我除妆。」说话动作间,好似贺桢根本不存在。
贺桢抿紧了唇,想将那句话重复一遍,「秦氏,你秦家用权势……」
「出去。」
那正在低头摘着耳坠子的女子忽然抬头,乌黑的眼瞳直直地盯着他。
「你!」贺桢眉心蹙起,拳头难以自控地握紧。
「你不出去?」秦檀站起来,翻箱倒柜,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一小袋银子,丢到了贺桢脚下,重新道:「钱给你,爱喝酒就去喝酒,爱逛花街柳巷就去逛,别烦着我。」
那一瞬,贺桢只觉得心底涌起了一阵古怪的感觉。
秦檀耍手段嫁入贺家,摆明了是个难缠的主儿,他想过秦檀千万种哭闹的模样,却独独没想过她会露出这么淡然轻松的态度。
「秦氏,你这是在赶我走?」贺桢的声音微沉。
「说笑了。」秦檀眉眼微挑,险些嗤笑出声来,「是你自个儿说,你不会对我动情,要我好自为之的。你都摆明了你厌恶我,心上有别人,我何必上赶着作践自己呢?」
贺桢自认不是个易怒之人,可秦檀的话竟然挑起了他心底微薄的怒火。
秦檀瞧着他的模样,倚在床柱上,问道:「怎么,贺大人生气了?」
贺桢并不想被一个小女子看破心绪,于是,他神情不改,淡淡道:「并没有。」
「不,你生气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眼神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指,「你生气的时候,便会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你便越生气。」
贺桢微惊,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果真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弯月印痕。
一时间他心底浮起一层诧异——?这秦檀,怎么好像很了解自己?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面颊,慢悠悠站了起来,斜斜地睨着贺桢,道:「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顿了顿,她唇角的笑容越发深,「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贺桢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此时的他到底只是初入官场之人,尚不是后来那见惯风雨不变色的宠臣。现在被结发妻子如此挑衅,他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丢过来的那袋银子,他碰也没碰,直接跨了过去。
第三章 新婚互给难看
贺桢踏出了洞房,喊来了一个仆妇,问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妇答道:「姨娘说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冲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灯,等明日一早再去给新夫人请安敬茶。」
贺桢闻言,低低叹一口气。
他朝方姨娘所居的怜香院走了几步路,便远远看到那院里灯火未熄,昏黄光芒自窗棂中透出,满是人间烟火的温馨。
他知道,方素怜生性温娴体贴,定是不愿见他冒犯了新夫人,这才假称熄灯睡了,实际上,方素怜恐怕会彻夜难眠。
灯影微晃,贺桢眺望着怜香院,神情木然。
一旁的仆妇偷偷窥视他神情,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痴情种」。
在整个贺家,谁不知那怜香院的方姨娘是贺大人的心头肉?
那方姨娘出身底层,家里是个行医的,医术也平平,但却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大人为报救命之恩,将当时还是小姐的方姨娘接入府中悉心照料。
按照大人原本的想法,方姨娘会是贺家的新主母,只可惜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咬金,那就是秦家的三小姐,秦檀。
贺大人钟爱生性温柔悯恤的方姨娘,但贺老夫人却更喜欢出身名门的秦三小姐,对贺老夫人而言,贺大人初入官场,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铺平前路、助他节节高升的妻子,而不是毫无背景身分的医门贫女。
在秦家与贺老夫人的高压之下,大人还是娶了秦三小姐,而贺老夫人这一记棒打鸳鸯,叫方姨娘最终只能做了个贱妾,连贺家的族谱都上不得。
「今夜我就歇在方姨娘这里。」贺桢对身旁的仆妇道:「你叫书房那里熄了灯,不用等我回去。」
「桢儿,站住!」
贺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呼喝,他侧过头,却见到自己的母亲贺老夫人被丫鬟搀着站在不远处。
贺老夫人头发霜白大半,穿得素淡简朴,一双眼却是精明得很,把每一分每一毫厘都看得透澈。
「桢儿,大婚之夜,你又要去哪里?」贺老夫人拉长着脸,怒道:「莫非你又想去那个贱人处快活?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为了一个终日不安于室的贱妾,你就要得罪秦家吗?」
贺桢的呼吸微微一乱,「娘。」他侧过身,蹙着眉,为方素怜说话,「素怜有名有姓,为人温柔大方,桢儿与她两情相悦,还望娘多多体恤些。」
贺老夫人爬满了皱纹的脸当即被气歪了,她哆哆嗦嗦的松开丫鬟搀扶的手,指向贺桢,怒道:「桢儿!得罪了秦家,你日后的仕途又该怎么办?为了那个贱人,你就不要苦读十数载才换来的功名了吗?」
这句话像是戳在了贺桢的脊梁骨上,他沉下了脸,道:「娘,儿子的仕途与秦家又有什么干系?只有那些无能无才、不知廉耻之辈,才需要借助女子之势谋官求财!」
说罢,他一甩袖子离开了。
贺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面上一阵愤恨。
然而贺桢朝怜香院走了一段路,脚步忽而停住,秦檀方才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旋即他转了方向,对身旁丫鬟道:「今夜,还是宿在书房吧。」
贺桢离去后,怜香院的灯火仍亮了大半宿,直到丫鬟送来贺桢在书房睡下的消息,灯火这才熄灭。
次日,秦檀起得很迟。
贺家并非富贵之家,用的家俱、什物皆是下等,与秦家比起来自是天壤之别。但秦檀在尼庵的那几年过习惯了苦日子,倒也不觉得这贺家有多么的穷酸,因此即便床榻又硬又硌人,她还是一夜沉眠到天亮。
红莲进屋里头催了三四次,秦檀才缓缓起了身,叫两个丫鬟给自己梳妆穿衣。
她坐在妆台前,小小地打着呵欠,眼底犹带睡意。
青桑从妆匣里取出一支发钗在她髻间比划着,口中絮叨个不停,「夫人,今日可是要给老夫人敬茶的日子,您去得这样迟,若是老夫人心底不高兴,日后想要拿捏您,那可如何是好……」
秦檀手背托着下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贺老夫人?她可不敢对我生气。」
她前世在贺家生活了五年,早已摸清了每个人的脾性。她初初嫁过来的这一年,婆婆贺老夫人对她千好万好,处处捧着她。
贺老夫人希望秦家能为贺桢铺平直登青云的康庄大道,因此不敢得罪秦檀,只可惜后来贺老夫人发现秦檀在秦家已不受宠,秦二爷和秦檀几乎从不来往,贺老夫人的脸就瞬间变了,再也没给过秦檀好脸色看。
「夫人,用哪一对耳坠子?」青桑打开妆匣,挑拣出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这对蝴蝶花样的如何?」
「挑贵重的来,越漂亮越好。」秦檀冷笑了一声,「今日那个姓方的贱妾要来给我敬茶,我倒要看看方素怜是怎样的神妃仙子,与我相比又如何?」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冷笑连连。
秦檀从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她很记仇,也很势利,不肯吃亏,心眼还小,伤了她的,她忍上十年也定会报复回去。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
但是,前世的她却被爱蒙蔽了双眼,为了贺桢收起一切锋芒,想要做个良善温柔的女子。
秦檀梳妆罢便起了身,站起时她的袖中落下了一方手帕,她弯腰拾起,见那手帕上头绣着一方翠竹,竹竿瘦长,绣工精致。
她勾唇一笑,对红莲道:「拿剪子来。」
红莲蹙眉,踌躇一下,取来了剪刀。
秦檀接过剪刀喀擦喀擦几下,就将那方手帕剪得粉碎,丢在地上。
红莲见了,心底越发惴惴不安——?贺大人的字便是「仲竹」,自家小姐在手帕上绣了修竹,随身携带,便是因着对贺大人情丝难断,日夜相思之故。如今,小姐却把这象征着相思之意的手帕剪碎了……
两个丫鬟不敢多问,跟着秦檀一同到正房去给贺老夫人敬茶。
贺家不大,里外三进,是贺桢考上进士后吏部批拨下来的宅子,稍作翻新修葺便给了贺桢,角角落落里都透着股陈旧之气。
按习俗贺桢是要跟她一道来的,但秦檀压根没等贺桢,自顾自去了。
贺老夫人自知理亏,不敢抱怨,满面笑容地给秦檀一包银子,又送了一副手镯。
待秦檀问完安,贺老夫人还安抚她道:「檀儿,你莫气,昨夜是桢儿不对,娘定会为你做主,叫他日后不敢欺负你。」
贺老夫人说这话时,心里极是忐忑不安——?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却跑去和一个贱妾同宿,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恐怕就要被人参一本家风不正、宠妾灭妻。别说是秦檀这样的贵门嫡女,换做是任何一个普通女子蒙受了这样的耻辱,恐怕都会闹个不停,乃至于直接回娘家。
这样想着,贺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秦檀,却见她已不慌不忙地坐在了侧边的太师椅上头,神情悠然。丫鬟给她上了茶,她自若地接过茶盏,拿杯盖捋起茶叶沫子来。
「那贱妾何时来给我敬茶?」秦檀小呷一口,目光止不住地朝外头瞥去。
贺老夫人知道,秦檀问的是方素怜。
她刚想答话,便听得外头的丫鬟通传,说大人与方姨娘一道来了。
丫鬟语罢,秦檀便暗暗想笑,这大婚次日,夫君竟跟着姨娘一起来,真是世间奇闻。贺桢会如此作为,还不是怕自己欺负了他的心上人,忙着撑腰来了。
门前低垂的水花草帘子打了起来,贺桢率先跨入,他穿着身家常的素草色圆领长袍,面色淡淡,向着贺老夫人躬身行礼。
他身后跟着个纤弱女子,穿了身素雅干净的淡紫色衣裙,低垂头颅,露出一截柔弱脖颈。
「给夫人、老夫人请安。」方素怜柔声行礼。
无人喊起,侧座只传来茶盏盖子拨弄的清脆声响,好半晌才有人倨傲问道——?
「你便是那个将贺桢迷得死去活来的贱妾?」
方素怜的肩膀微微一缩,抬起头来,望向侧座,与那儿的秦檀打了个照面。
新夫人挑着细眉,正似笑非笑瞧着自己,穿的是深妃色挑银纹绣如意裳,脚踩宝相花纹滑缎履,髻间别两对镂金丝牡丹头簪子,簪尾垂下寸把来长的粉珊瑚珠,眼角微微上挑,晕了一点艳艳的红,整个人凌厉逼人,一看便是浑身带刺的主儿。
与秦檀相比,方素怜便显得寒酸多了,身上简简单单没什么首饰,只在耳下点缀了两颗成色不好的珍珠,面上未施脂粉,一副素面朝天的模样。
「回夫人,妾身唤作素怜。」方素怜浅笑起来,露出单侧一道梨涡。
秦檀慢悠悠地点了点头。现在看来,方素怜的模样并不算太出挑,只是中等偏上,胜在气质温婉孱弱,是最能叫男人心生怜悯的那一类,显然方素怜很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容貌与气质,每每总能让贺桢将她呵护在怀中,再不顾及他人。
贺桢听到秦檀说话如此放肆,面上已有了不悦,「秦氏,不得失礼!」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秦檀狠狠将茶盏搁在了桌上,她猛然抬头,盯着贺桢,道:「贺桢,我为何对她恶言相向,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贺桢哑口无言。大婚之夜他便丢下了新娘,秦檀会有怒意也是在所难免。
「罢了,快些敬茶吧。」秦檀也懒得和贺桢计较,只对方素怜说话,「等你敬完了茶,我还要送你件见面礼。」
方素怜眼睑微垂,露出不安之色。当她目光接触到贺桢的面容时,强打起笑容温婉一笑,以示安抚。
很快,她便取来了茶水给新主母敬了一杯。
「方氏,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秦檀拨弄着茶杯盖,示意身旁的红莲将备好的礼物送去。
一个锦盘递到了方素怜面前,上头摆着一本破旧的《三十六策》,这本书实在是太破了,书线早就开了边,封面缺了个大角,每一页都是黄得发黑。
方素怜露出不解之色,低头打量了一眼,却见这本《三十六策》里夹了一道签子,翻开一看,正好是第二十五策那一页——?第二十五策,谓之偷梁换柱。
方素怜的心,陡然咚咚急速跳了起来。
「方氏,你应该清楚我送你这本书的意思吧?别人也许不懂,但你一定懂我的言外之意。」秦檀轻笑着,笑容很是妖冶,「我的意思是,你就和这本《三十六策》一样,因为又破又旧,只配在我屋里垫垫桌角。」
一旁的青桑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这本书已经很旧了还缺了页,的确是小姐拿来垫桌脚的,今天小姐特意将它翻了出来,说是要送给贺桢的小妾做见面礼。果然,现在这场面真是滑稽极了。
方素怜的肩微微颤了起来,她眼睑微抖,温软笑道:「谢过夫人赏赐。」
秦檀当然不指望这点手段就激怒方素怜,她很了解她,这个女人很能忍,演戏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连梨园的戏子都不如她。
方素怜忍得住,一旁的贺桢却忍不住,他对方素怜是真心喜爱,见不得秦檀如此欺负她,立即呵斥道:「秦氏,你可是没有将我放在眼里?还不快把这丢人现眼的礼物收回去!」
他的面庞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清冷的模样,像是久冻不融的冰雪。
一旁的方素怜却露出微微惊慌的面色,小小地对贺桢摇了摇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慌张劝道:「大人,万万不要为了我得罪秦家!」
贺桢权当没有听见。
「贺桢,我是妻,她是妾。」秦檀不看贺桢,直直盯视前方,「只要我还是你的妻,方素怜便会是任我折辱的奴才,我便是欺凌她了,又如何?」
说罢,她举起茶盏,将那凉透了的茶水一气儿泼在方素怜的头上,哗的一片响,方素怜的发髻、衣衫顷刻便湿了,混着茶叶的茶水沿着她的眉骨、额心淌下,弄得她一团狼藉。
方素怜蹙着眉,缓缓合上了双眼,一副饱受屈辱的模样。
「你!」贺桢的呼吸略略急促了起来,他顾不得呵斥秦檀,连忙对丫鬟道:「还不去给姨娘擦擦脸!」他的拳头握紧,指甲狠狠刺着手上肌肤。
秦檀瞧着方素怜狼狈的样子,轻笑了一阵子,转头问贺老夫人,「娘,秦檀可有做错?」
贺老夫人忙不迭答道:「这方氏是个贱妾,贱妾便是奴婢。区区奴婢而已,檀儿责罚便责罚了,不算什么大事。」说罢又连忙劝贺桢,「桢儿,好好待你媳妇,不要欺负了人家。」
秦檀挑眉,瞥一眼面无表情的贺桢,对身旁丫鬟悠悠道:「我累了,回去吧。」
说罢兀自转身,懒懒踏了出去,那模样隐隐含着一丝倨傲。
她步出正屋后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前世的她,在嫁入贺家之后总是在隐忍,总是努力藏起棱角锋芒,力求温柔大度,她与方素怜便是在比谁更能忍、谁更温婉。
如今重活一世,秦檀忽然想到,到底有什么好忍的?
她就是作恶多端,就是要给方素怜难堪,贺桢又能耐她如何?横竖贺桢都不会喜欢自己,何必再蓄意讨好他!
真是舒爽!
第四章 无望升贵妾
依照京城习俗,新出嫁的妇人会在大婚的第三日与夫君一同前往京外的寺庙,在佛前祈求阖家顺遂平安,这习俗被称作「归缘」。
到了秦檀这里,她可不指望贺桢会陪自己一道去往佛前归缘。
果然第三日的清晨,书房里便递来贺桢不去归缘的消息。
青桑气得直跺脚,怒道:「大人是怎么一回事?竟然这样落夫人的脸面!」
秦檀在妆台前梳弄着长发,嗤笑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自然是因为我欺负了方素怜,贺桢正变着法子让我难受呢。」
提起方素怜,青桑便是一肚子气,她年轻气盛,气呼呼地绞着手帕,嚷道:「大人竟为了一个贱妾这样薄待您!他是不是忘了夫人您的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告诉大人!」
说罢,青桑提起裙摆便想往外跑。
「站住!」秦檀喝住她,「青桑,你不准告诉他。」
「夫人?」青桑一只脚已跨在门槛外了,闻言,露出诧异之色,犹豫道:「您的意思是,不要让大人知道您当年救过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秦檀慢慢点头,搁下梳子,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的报复,才刚刚开场。
若是将救命恩人的身分告诉贺桢,那这场好戏便会匆匆结束,她可还没有玩够呐。
青桑咬着唇角,憋屈地退了回来,问道:「那夫人今儿个还去大慈寺吗?」
「去,当然要去。」秦檀答道:「便是我独自去会惹人笑话,我也要去。」
即便贺桢不陪她,她也是要去佛前归缘的,正是佛祖心慈才给了她重来一生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要去佛前谢恩。
这样想着,秦檀让丫鬟替自己收拾了一番,坐上了出贺府的马车。
她要去的寺庙是京城外的大慈寺,素来香火鼎盛、四季香客如织,不少王公贵族皆在大慈寺里捐了长明烛,那大雄宝殿里的菩萨、佛祖皆是灿灿金身,光辉无比,香火常年不熄,日夜燃彻。
秦檀倚靠在马车厢壁上合着眼小憩,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京外的大慈寺,车帘一撩,红莲便伸手搀秦檀下马车。
正是夏末秋初之时,白天的日头依旧炎炎高照,树影浓浓,一冠深绿之中匿着几只长鸣老蝉,大慈寺的黄墙红瓦横亘在山林之中,屋角掩映,半藏半露,梵音清远,偶尔回荡起一声厚重绵长的佛钟,叫人心底渐渐沉静下来。
一个光头小和尚上来引路,他瞧着秦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这位……可是约了今日来归缘的贺家新夫人?」
秦檀点头,只当他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自己独身前来之故。
她入了寺内,经过天王殿里的未来佛,很快便到了佛祖面前。这佛像镀以金身,左右立着二十诸天及文殊普贤,个个皆是镶金漆彩、威严无比。
秦檀望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双手合十,闭目沉思,不知怎的,她心中思绪万千,难以静心。
如今贺老夫人护着自己,那是因为老夫人看中了她背后秦家的势力,一旦发现她在秦家说不上话,贺老夫人便不会再替自己说话了,届时要想折腾贺桢或是抽身和离,那可就麻烦多了。
但是秦檀一点儿也不想回去讨好秦家人,于她而言,秦家只是一个牢笼,并没有丝毫亲情的温暖。
自母亲朱氏过世后,她的「家」就已经分崩离析了。父亲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一不小心便会被枕头风吹跑;继母宋氏心眼狭隘,巴不得将她赶出家门;其他亲眷因着朱氏之死生怕被连累,都将秦檀当做不存在的人。
这便是秦家最绝情的所在——?用朱氏的死换来了满门荣华富贵,却不将朱氏的女儿当个人看。
这样想来,她当年能在如此逆境之中,求得一个太子嫔之位,着实是不容易。
「这位夫人……」
她正闭目冥思之时,先前引路的小和尚开了口,打断了她的思绪。秦檀睁眼,就瞧见这小沙弥面露腼腆抱歉之色。
他小声道:「这位夫人,咱们到了谢客闭院的时候了。」
秦檀身后的青桑立即跳了起来,娇声斥道:「这大早上的,怎么就到谢客的时候了呢?咱们夫人今儿个特地来归缘,这可是提前十五日便派人知会过的!」
这小和尚大抵是头一次被年轻小姐训斥,登时面红耳赤道:「小僧也只是传达了住持的意思。」
青桑还想争执,秦檀已提着裙裾起了身,淡淡道:「罢了,定是有什么公卿贵胄来了,我也在佛祖面前说完话了,回去吧。」
怪不得先前这小和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料想是哪位位高权重、不能得罪的贵客前来,大慈寺必须提前闭门谢客、清场相迎。
之后秦檀与两个丫鬟朝着天王殿走去,经过一道林荫时,对面隐隐绰绰行来几个人,因隔着几棵枝桠低垂的绿树,那几人的轮廓皆是模糊的,但秦檀能认出打头的袈裟老者便是大慈寺的住持。她瞥了那几人一眼,便兀自离开了。
林荫对头的几个人也瞧见了秦檀的身影。
跟在住持身后的高?女子以帕掩唇,露出微微不悦面色,对住持道:「空海大师,明知今日我与阿均要来上香,怎么还有旁人在此?」
这女子二十七八岁,面容姣好,长眉凤眼,清贵中带着威严,乃是燕王正妃谢盈。她是上了皇室玉牒的王妃,衣食住行皆比照一等妃嫔公主,再加之她娘家素来权势显赫,大慈寺诸僧对她甚是巴结。
空海大师额有薄汗,连忙解释道:「听闻王妃娘娘要前来进香,贫僧已吩咐人闭门谢客,免得扰了王妃娘娘清净。只是那位乃是贺家的新夫人秦氏,今日是来归缘的,这等姻缘大事,总不便赶出去……」
谢盈闻言,侧头遥遥打量一眼秦檀,奇道:「既是来新婚归缘,怎是独身一人,她的夫君何在?」
空海大师道:「这……贫僧便不清楚了。」
「姊姊,罢了,本就是我们扰了人家新婚归缘的大事。」谢盈身后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嗓音温和淡然。
谢盈侧头一瞧,便见着自家弟弟谢均正远望着那贺秦氏离去的方向。
谢家的人向来有一副好皮囊,谢均亦不例外,从骨相里瞧着就是俊美的。他的面容若是落在别人身上,免不了给人阴鸷冰寒之感,可他却偏生透出几分异样的和气,再兼之他手里还捻着一串红檀木的佛珠,瞧起来越发平易近人了。
因他擅吹箫,从少时起便有了个「飞箫公子」的美号,如今谢均二十又六,飞箫公子都要成了飞箫老爷,还是难挡京城闺秀对他思之如狂。
「怎么,瞧上人家了?盯得这样紧!那可是已出嫁了的妇人。」谢盈见他久久不移视线,打趣道:「姊姊这回来大慈寺,原本也是为了给你求一份好姻缘。你看你将到而立之年,却总不肯娶妻,平白让我操碎了心。」
谢均拨了下手里的佛珠,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谢盈问:「好奇什么?」
「若是我不曾记错,那贺秦氏便是秦家的三小姐,先前要死要活求着入东宫的那一位,姊姊不记得了?」谢均慢慢笑道:「她为了一个太子嫔的位分使出了浑身解数,是个要强又浑身带刺的丫头,如今怎么嫁做了他人妇?」
谢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阿均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太子殿下听闻那秦氏是个绝色的美人儿,答应收她入东宫,结果那秦氏最后跑了,殿下对着秦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均笑笑不答,捻着佛珠的手朝前一指,示意空海大师继续带路。
他没有告诉姊姊的是,因着秦家开罪了太子,他也没给秦家好脸色看,好长一段时日里,秦二爷秦保瞧着他便战战兢兢的。
这头谢家姊弟继续上香去了,那边的秦檀领着丫鬟上了马车,回了贺府。
一到贺府,便看到贺老夫人的丫鬟秋水正焦急地在门前徘徊,见到秦檀回来,急匆匆迎上去,道:「夫人,您可总算回来了!老夫人快要被大人气厥过去了,您去瞧瞧,劝劝大人吧!」
秦檀听着秋水的话,挑眉悠悠道:「这又是折腾什么呢?」说罢,便去了贺老夫人所居的宝宁堂。
刚到宝宁堂门前,便听见贺老夫人激动训斥贺桢的声音——?
「你真是要气死我这个做娘的!这姓方的贫女能入我贺家门,已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你竟还要抬她做贵妾!桢儿,你究竟是被下了什么迷魂药?」
从贺老夫人的话来看,发生的事儿和秦檀猜想得差不多——?贺桢有意抬方素怜为贵妾,求到了贺老夫人的面前。
依照大楚律法,姬妾有贵贱之分,贵妾是主子,能上家谱,也能亲自抚育生下的子女,一般皆是有些身分的女子;而贱妾通仆婢,即便生下子女,也只能送去主子处抚养,若是见了亲生的儿女,必须口称「少爷」、「小姐」,行下仆之礼。
贵贱之分如此分明,难怪贺桢想要抬举心爱的女人。
秦檀还未开口,她身后的青桑已开始打抱不平了,「大人真是魔怔了!那个方素怜到底有什么好的?瞧不出大人竟是如此负心薄幸之人!」
一旁的红莲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道:「青桑,慎言。」
秦檀没有理会丫鬟的多嘴,而是理了下鬓发,施施然步入宝宁堂,悠然道:「夫君这是要抬方姨娘做贵妾?」说罢,裙角儿一旋,便在圈椅上头坐下了。
贺桢跪在贺老夫人面前,薄唇紧抿,眼底有一丝清高的倔强,「秦氏,我是一家之主,要抬谁为贵妾,当然是由我自己做主。」
秦檀笑得花枝乱颤,「大人,你若当真那么说一不二,又怎会跪在娘的面前呢?」
贺桢身旁的方素怜正无声地哭着,满面忧虑之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莫说是贺桢,便是秦檀看了也心生怜惜。
但秦檀很快打住了自己的情绪,对贺桢道:「夫君,若要将贱妾抬为贵妾,总得有个由头,她是替夫君开枝散叶,还是操持内外了?若是无功无绩便被抬为贵妾,说出去难免惹人笑话。不仅仅是夫君你会被人说上一句治家不严,就是方姨娘,也会被扣上个狐媚的帽子。」
贺桢微愣,竟觉得秦檀说的有几分道理,像是在真心实意地替自己考虑。
「照我说呀,不如这样。」秦檀十分大方,「只要方姨娘有孕,夫君便立即抬她为贵妾,我绝无怨言,还会亲手送上贺礼;但若方姨娘没有为夫君产下子嗣,请恕我不赞成这桩事儿。」
这意见十分合理,便是贺老夫人也点头附和。
贺桢蹙眉思索一会儿,对贺老夫人道:「娘,儿子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于是这件事儿便这般定下来了,方素怜虽哭得梨花带雨,可她身旁的丫鬟却是喜笑颜开,低声道:「太好了!依照姨娘如今受宠程度,要想怀孕不过是朝夕之事!」
方素怜微惊,连忙道:「我又岂是因着贵妾一事在哭闹?不过是伤心大人为了我惹怒老夫人罢了,素怜不过一介贱妾,不值当!」
秦檀听了,笑吟吟的,并不反驳。
只有她知道,方素怜就是个没有子女缘的,自己过世那一年,嫁入贺府五年的方素怜才将将怀上第一个孩子,胎象还甚是不好,一副随时会滑掉的模样。
方素怜想要抬贵妾?先等个五年再说吧!
秦檀回房后,贺桢又与贺老夫人仔细说了一阵软话,言语间讲了官场喜事,这才哄好了老夫人,出了宝宁堂。
饶是贺老夫人依旧看不大顺眼方素怜,碍着爱子的情面也没有再发作她。
方素怜悄然拭去面上泪痕,跟着贺桢跨出门槛,裙角儿摩挲出沙沙轻响。
贺桢瞧她这副模样,心底满是愧疚,叹了口气,道:「是我委屈你了。」
方素怜摇摇头,露出一道含泪笑容,「能跟着大人,素怜从未后悔过。」
贺桢想起当年入京赶考时,他在离京不远的城镇上遇到了劫匪,是外出礼佛的方素怜救了自己,一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还将他送回了京中自家医馆,并免去了一应诊金。如此悯恤温柔之人却只能做个贱妾,着实是委屈她了。
贺桢心有愧疚,亲自将方素怜送回了怜香院。
临离开时,方素怜却拽着他的袖,低声婉语道:「大人,素怜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你我二人没什么好见外的。」贺桢道。
方素怜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里站着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芝儿,一个叫铃儿,两人皆低着头。「若是依照规矩,素怜贱妾之身,只当有一个丫鬟才是。大人体恤将铃儿也拨给了我,素怜心底一直过意不去。如今新夫人进了府,难免要抓抓规矩,我这儿用不着这么多人,还是将铃儿拨到别处院里头去帮忙吧。」
铃儿闻言,面露诧色,不禁道:「姨娘……」
一旁的芝儿听得心惊肉跳,却只顾做个闷葫芦,不敢在方素怜面前发声。她知道,是铃儿先前在宝宁堂说话不当惹了姨娘不快。
什么「依照姨娘如今受宠程度,要想怀孕不过是朝夕之事」,这话说的好像姨娘是那等眼巴巴求着抬贵妾的庸俗之人,姨娘在大人心底向来是片清清静静的雪,哪能泼上这一点污水?
芝儿心底虽有惊雷,面上却丝毫不敢多显一分。她知道自家姨娘是个厉害人,瞧着软弱无害人人可欺的模样,真要使起手段来谁也斗不过姨娘,二爷的夫人先头还对姨娘挑三拣四,如今不也亲亲热热与姨娘拉着手称姊妹了吗?
贺桢听了,道:「铃儿是我拨给你的,娘也没有说什么,更何况秦氏?你安心用着便是。」
方素怜露出为难之色,绞着帕子,道:「这不合规矩,且我当真用不着这么多人。」
见她执拗,贺桢只得依了,道:「那就只留芝儿在你身旁吧,府里头丫鬟也不多,娘身旁只得秋水、秋香两个,就让铃儿去伺候娘吧。」
铃儿眼底泪汪汪地谢了大人,满心都是委屈。方姨娘受宠,大人一月到头十有八九歇在怜香院,连带着自个儿在大人面前也能多露几次脸。若是调去宝宁堂里,老夫人对下仆看得严,又从来憎恶姨娘,她怕是再没机会攀上大人的高枝了。
把铃儿打发了,方素怜轻声细语地关怀了一阵贺桢寒暖。
贺桢虚点头听着,神思却有些恍惚,一个劲儿地只问她院里还缺不缺东西,好半晌才走了。
芝儿心跳若擂鼓,生怕自己也被打发了,连忙上赶着讨好方素怜,「姨娘真是好福气,大人心底只想着您,每日都要瞧瞧您这儿缺什么呢。」
方素怜攥了帕子,微微摇了摇头,道:「芝儿,你还瞧不明白呢。他这是公事公办、做做样子,让人挑剔不出错处来,离真的贴心知冷热还差得远呢。」
芝儿不解,却不敢多问。姨娘这是什么意思呢?大人待姨娘还不够好吗?为了姨娘甘愿惹怒正妻,还在老夫人面前下跪苦求一个贵妾的位置,怎么姨娘还说大人不够贴心知冷热呢?
那头方素怜已撩了帘子进了正屋里头,矮桌上架着还未做完的绣活,绷子上打了圈线,勾的是含泪芍药,瞧起来形神具备。
她坐了下来,问道:「二夫人今儿个去外头了?」
贺家有两子,老大是贺桢,老二叫做贺旭。
大楚不兴按齿序嫁人娶妻那一套,年岁合适便可以订亲娶妻了,因此贺旭早两年便娶上了妻,只不过那时贺家还未发迹,举家住在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镇子,贺旭讨的妻子出身也不怎么样,乃是镇上一个穷秀才的女儿,唤作杨宝兰。
贺旭没什么出息,杨宝兰却是个爱掐尖要强的,有事没事就喜欢在婆婆面前露脸,说话也是尖酸带刺。方素怜刚过门时,杨宝兰见着婆婆不喜欢这个贱妾,便一日日地讥讽方素怜,什么「贫家女儿不知礼数」,什么「穷装可怜搔首弄姿」,如后牙槽里含着一口醋似的。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杨宝兰与方素怜关系甚好,杨宝兰一口一个阿怜喊得甚是顺口。
芝儿听了方素怜发问,回道:「二夫人这会子已回来了,回来后便与二爷闹了一场呢。」
方素怜闻言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木头小匣,起身道:「上回答应二夫人的玉颜香肌膏已制好了,我得赶紧给她送去。」
芝儿连忙答道:「我去便是了,没得累着姨娘。」
方素怜笑笑,手指尖扣在匣上,道:「不成,这回我亲自去送。」
第五章 被人盯上了?
秦檀从宝宁堂出来后便回了自己院子,她这处院子叫做飞雁居,乃是几间屋子里头最敞亮方正的,不过再敞亮方正,秦檀也看腻了。前世她在这儿住了四年,连地上有几道缝儿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看到这飞雁居的匾额便腻歪。
秦檀在美人榻上倚下,转头就瞧着青桑杵在门口发愣。她笑道:「小丫头发什么愣呢?还不过来伺候你主子。」
青桑急得跺了跺脚,一边过去给秦檀捶小腿,一边道:「夫人,您还笑呢?大人摆明了是个薄幸人,您也不急!怎么夫人从前那么个厉害人物,碰着那方姨娘便仁慈起来了呢?」
红莲闻言,立刻重重打了一下青桑的肩膀,叫青桑「哎哟」地叫起来。
红莲不悦道:「浑说什么呢!夫人对大人一往情深,你瞎挑唆什么?小心割了你舌头。」
秦檀见她二人闹着,笑得肩都颤了起来。
青桑的性子耿直爽快,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这样的性子是把双刃剑,把青桑放在跟前,既有可能因着心直口快闯了祸,也能收获她的一颗真心。但秦檀喜欢青桑的性子便一直护着她,更何况有红莲看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前世是秦檀自己疏忽了,只顾沉溺于悲秋伤春,看着贺桢便打心尖疼,顾不得身边人,这才让方素怜逮到了机会找了个由头把青桑杖毙了。
这一世,她定会护好这两个丫头。
「傻丫头,不是你主子争不过,是你主子不屑去争。」秦檀戳了下青桑额头,笑道:「方素怜说起来出身医门,实际上父亲却是个赤脚大夫,家里没几个铜板,和这样一个贱妾计较,掉了你主子身分。」
方家穷得响叮当,方素怜的父亲学了点皮毛的歧黄之术,再靠着请佛烧香、装神弄鬼,专给那些上了年纪信这一套的老太太、老爷子看病,这才勉强能餬口。若不然,方家也不会抓着个贺桢便不肯放手了。
青桑容易哄,闻言便笑起来,道:「夫人说的是。那方氏再怎么会勾人,也比不得咱们夫人,没两日大人就会发现您的好了!」
秦檀看她笑,心底叹一口气,不忍心说实话。
她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贺家的,这儿给了她太多伤心回忆,她不会再在这里过一辈子。
过了两三日,有人上贺家下了帖子,说是燕王设宴,请贺桢去赏个花、吃个饭。贺桢知道,这是为了秋季选试的事儿做的宴席。
贺桢虽然中了二等进士,却只能领着个小官打打杂,权当熟悉官场人情事务,离真的踏入官场还有几步。到了秋季选试,那才是真的定了去向,高升的高升,低就的低就。至于他到底调到何处,权看这大半年里干的如何,若有运气好的,一步登天也未可知。
因过了选试,大伙儿便要各奔东西,因此主管选试之人便会先设个宴席,请众人叙叙旧、交交朋友。今年陛下开恩,赏了燕王这个差事,这不,燕王府的帖子就送到府中来了。
如是依照惯例,贺桢是要带秦檀去的,但是现在去找秦檀显得有些尴尬,怪难受的,他有些拉不下来这个脸。
在书房里坐了半晌,他对小厮贺三道:「去,差个人到夫人那里,问问。」
说话间,外头有人通传道:「大人,夫人来了。」
贺桢微惑,还是放她进来了。他对秦檀不怎么好,秦檀对他也不怎么好,两人见面着实尴尬了些。
但秦檀不这样想,她进了书房,自动自发地坐下,直截了当开口道:「我算算燕王府的帖子就在这两日了,那等场合,你总不能带个妾去,平白叫人笑话。」
贺桢坐在书案后头,面不改色地盯着秦檀。
他很清瘦,面庞也是棱角分明的,但眼底有清澈的光。
秦檀知道,贺桢这人其实并不薄情,且君子傲骨十足,他打定主意要对方素怜好,那便是掏心掏肺地好,哪怕和所有人对着干也成。只可惜贺桢眼睛不好使,连救命恩人都能错认,白瞎了这副如玉相貌。
「我可以跟着你去燕王府,与你扮一对和睦夫妻,但你得答应我几件事。」秦檀道。
贺桢捏了下笔,沉声道:「我不会容你对素怜放肆。」
秦檀讥笑起他来,眼角眉梢俱是快意,「哟,谁稀罕动她了?我知道她是你救命恩人,又是亲自照顾你,又是题诗帕传情的,难怪大人这么上心。」
她笑得畅快,贺桢却愣了下,追问道:「你怎么知道诗帕这事儿的?」
府里头的人确实都知道方素怜是他的救命恩人,这在素怜入府的第一日他就宣布过了,但是没人知道细节。他怕坏了方素怜清誉,把她嫁进来前发生的事儿都藏在心底,闭口不提。府里的下人都不知道,秦檀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秦檀的表情略有古怪,很快打了个马虎眼,「哎,我随口猜的,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要你答应我的事儿,是在宴席上不要乱说话、乱做事,免得出岔子。你来京城不久,不知道那燕王是个什么性子,他最不喜欢人阿谀奉承,你不要误打误撞冲了上去,叫他误会了,最后给你落脸子。还有,你的同僚里有几个不好惹的,从前就是京城出了名的公子哥儿,你小心着些——?」
她说得那么仔细,就是怕贺桢在宴席上出事。贺桢这个人,脊梁直,不愿屈身,板着一身清骨,丝毫不肯圆滑迂回,前世没少给她添麻烦,这辈子她可不想再体会一遍。
秦檀嘴巴利索,一件件叮嘱说的都是有用的事儿,贺桢听了,仔细记在心里。
贺家迁来京城不久,家里母亲、弟妹都是小家子气人,对这些官场事儿一无所知,方素怜虽是他的心上人,可对官场上的事也是使不上劲,秦檀这些贴心话来得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许久后,贺桢心底忽有个奇怪想法——?若是秦檀嫁给旁人为妻,一定会是个好妻子。只可惜,她嫁的人是自己。
而听了秦檀一番话后,他就打定主意要带她去燕王府了。
对秦檀这番告诫之言,他其实心有感激,有心要道一声谢,却又不太拉得下脸,盖因先前两人闹得太僵,秦檀又那样对待方素怜,一句「多谢」在贺桢唇齿间踌躇再三不出,就在他犹豫的当口,秦檀已出了书房。
贺桢愣愣坐在椅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秦氏进出书房,竟都不与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打声招呼!真是太过分了!
隔了几日,便到了燕王设宴的日子。
刚过了巳正三刻,贺桢与秦檀便上了自家马车,一道朝燕王府去了。
两人自成婚以来就没怎么说过话,但为了做做样子,还得坐在一辆马车里,贺桢坐一侧,秦檀坐另一侧。
起初,贺桢并不想看秦檀,但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就忍不住侧头望了一眼,想瞧瞧她在做什么——?秦檀合着眼,彷佛贺桢不存在似的。
秦檀穿了件杏黄地缀锦绣的袍子,袖口及领下刺了几团佛手花,绣工细致,让这花几如真的一般。
贺桢才入官场不久,见过的好东西不多,但他也知道这衣裳造价定然不菲,可这样富贵艳丽的衣物与秦檀的容貌是恰好相衬的,她本就是这种扎眼的相貌。
他正盯着秦檀衣领上的纹银滚边,秦檀便睁开了眼,讥笑他一句,「看什么呢?小心方姨娘吃味。」
她这一句话让贺桢即刻把视线别了开来,一路上,两人再无视线交汇,便这样沉默着到了燕王府前。
燕王是太子的长兄,生母是宫里头的贵妃娘娘,燕王虽和嫡沾不着边,但到底是长子,又能帮着分担朝事,因此陛下分外疼他,让他早早出了宫封王建府。
这燕王府是在前朝王府的规制上朝外头扩修的,气派非凡,一色儿的绿琉璃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墙头探出一丛紫藤叶子来,叫这偌大王府有了几分热闹生气。
贺桢递上了帖子,跨进王府便得与秦檀分开了,这等宴席场合皆是男宾一桌、女客一席,不可混淆。
秦檀沿着小路走了一阵,途经碑石亭台,便瞧见前头显露出一方蝠池,池水荡漾,映着绿枝假山,清澈透底。她侧头对身旁红莲道:「险些忘了件事儿,你可带了那条黄玉坠子来?」
红莲低头道:「回夫人的话,奴婢知道那是给燕王妃的礼物,不敢疏忽,方才已打点交到王府那头去了。」
燕王设宴,来的都是同批中榜之人,为了日后官途,他们难免向上攀附巴结。男宾讨好燕王、女客赠礼燕王妃,那都是常事。而燕王妃与京城其他人不一样,不喜欢名贵的绿玉翡翠,独爱那稀少的黄玉。秦檀嫁入贺家之前就知道此事,早早命人去搜罗成色上好的黄玉,再细细打磨成一条坠子好拿来赠给燕王妃。
「你去跑一趟,把那黄玉坠子拿来给我。」秦檀道。
红莲有些不解,只道是夫人想亲自将这坠子交到燕王妃手上,又或是担心有人对那条黄玉坠子下手,便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去取那黄玉坠子了。
秦檀在原地候着,她面前的池水清澈,池子里头有几尾点花锦鲤,曳着尾巴成群而游,一副无忧无虑的自在模样。不多时,她便听到红莲气喘吁吁小跑归来的声音。
「夫人,奴婢将那坠子取来了。」红莲呈上一个细金楠木的匣子。
秦檀取过匣子打开匣盖,瞧了一眼里头的坠子。这黄玉成色极佳,看起来晶莹剔透,磨成了大大小小的数颗圆润珠子,辅以嵌金点翠,足见匠心非凡。
「啪」的一声响,她合上了匣盖,将整个匣子连带那条黄玉坠子一并朝蝠池里头砸去。她心底恨恨,咬牙切齿,一手拽着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气,彷佛这匣里装的不是那条黄玉坠子,而是她对贺桢付出的情意。
「扑通」的响声,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涟漪及四处惊游的锦鲤。
红莲吓坏了,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没了这坠子,给燕王妃的礼物可如何是好!」
「还送什么礼呢!」秦檀讥讽道:「我为什么要讨好燕王妃,为什么要给贺桢那混帐铺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怜帮他!」
这下红莲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恼恨大人呢。
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着,「夫人,那也不必扔了这坠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头卖了钱也是极好的……」
秦檀道:「没出息的!你主子我差这点钱吗?」
她刚说罢,便听到有人在她背后道——?
「这池子里的游鱼瞧着命贱,其实矜贵得很,每日有专人伺弄着,晨昏二餐,绝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条,也不知道你赔不赔得起?」
秦檀微惊,侧头一瞧,便见到池边的树荫下站了个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锦袍,领子袖口俱绣了圈石湖蓝的缎边儿。虽离得远,但她看着这男子身形高?却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贵气,一瞧便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她有些拿不定这人是谁,只得笑道:「见笑了,我一时失手,才让这送给王妃的礼物脱手飞了出去,实属无心。若是当真惊了池子里头的鱼,我自会如数赔偿。」她扯起瞎话来向来在行,当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
「我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好似对那礼物恨得要命。」那男子从树荫底下走出,几步走到了她面前,道:「贺夫人,你这是对我姊姊有所不满?」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剑眉斜飞,挺鼻深目,墨黑长发在肩上松松挽起,束发的绳带下垂了几颗细碎珠子。这相貌本是英挺阳刚的,但他神色里却透着股懒散,一副瞧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以至于整个人都松惫下来。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时微吸了口气,低头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误会了,我不敢对王妃娘娘有所不满,方才当真只是一时失手,才致那礼物匣子飞入池中。」
面前这男子正是当朝宰辅,谢均。
谢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燕王妃谢盈正是谢家的嫡长女,若非年岁不符,凭着谢家显赫门楣,谢盈便是嫁给太子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谢盈年纪一日日地大了,她家里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后便将她嫁给了燕王为妻。
谢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声相爷,他还有个美号「飞箫公子」,说的是他擅长吹箫,箫声曾让陛下也惊艳无比。
「有意无意,我会瞧不清吗?」谢均声有戏谑,道:「你对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壶喝了。」他说罢,从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数珠,一圈圈缠在腕上,慢慢拨弄着。
秦檀脑海里嗡了一下,知道这回恐怕是惹上太岁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小姐时使尽手段要嫁入东宫,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谢家,削尖脑袋把门路给走通了。
后来好不容易太子妃松了口,太子也允了她一个太子嫔的位分,可临到头来自己却跑了。她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动的谢家。
此时此刻,秦檀只想回到过去,拍一拍自己被水浸满的脑袋瓜子!
她抬眼瞄一下谢均,瞧见他衣领上缀着一团海东青擒走兔的纹样,另附雕花镂叶、青云卷草,乌发上垂着的是几颗猫眼石子儿,一身都是仔仔细细的矜贵。
秦檀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人自己得罪不起,于是她收起了张牙舞爪,老老实实道:「谢大人,若我实话实说,你可否不计较我这惊扰锦鲤之罪?」
谢均一手玩着青金石的数珠,眼底有笑意,整个人如春阳似的叫人觉得满室生光。他慢悠悠道:「你直说便是,横竖这锦鲤也不是我的,若是你的理由让我心服口服,我便替你在燕王面前说上几句话。」
谢均身后跟着个小厮,这小厮也是一副油嘴滑舌模样,「贺夫人不知道,这锦鲤素来是极其灵验的,只要在这锦鲤面前转一转,您就会升官发财、金银满钵。要是真的惊扰了它们,燕王定会不高兴!」
秦檀心底暗恨,什么玩意儿!那锦鲤还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出呢!
她瞥一眼蝠池,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与贺桢感情不和,我不愿替他讨好王妃,这才将备下的礼物丢入池中,意图报复。」
谢均听了,慢慢点头,「这理由倒是可以入耳。」
他扬了头,见花园那边热闹起来,也不打算再为难这小妇人,抬脚往前头走了。临去时对秦檀道:「贺夫人,你可知道,你一意孤行嫁入贺家……太子爷,可是很不高兴呐。」
谢均声音里带着笑意,说的话却让秦檀有些毛骨悚然
她这是,被盯上了?
第六章 嘲讽柔弱白莲花
好不容易送走了谢均这尊大佛,秦檀松了口气,这才朝燕王府的花园去了。
谢均在朝中的名声甚好,朝臣皆说他是个和气人,但谢均背后的太子爷却是个脾性极大的,不仅面冷心也冷,若是有谁冲撞了太子,那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而她竟敢拒了将要定下来的婚事,太子爷没准儿就记恨上了她,哪一日太子想起来她这个小喽罗,兴许就会让谢均来磋磨她了。
燕王府花园颇具江南山水之韵,亭台楼阁皆是仿着南人格局而建,粗一望去便觉得玲珑精致。一汪碧水荡漾其中,名曰「召来翠」,湖上横架一道曲廊,梁枋施彩、楠柱漆红,满是奢艳之气。
这曲廊的尽头直通一丛假山,向湖处藏了个面阔三间的厅室,唤作「恩波簃」,取观波赏碧屋之意,燕王妃的宴席便设在恩波簃中。
秦檀跨入厅室内,便瞧见屋里头莺莺燕燕一片热闹,诸女眷皆翘首等燕王妃到来。而她身旁有两个妇人一直在窃窃私语,讲着这燕王府的逸闻——?
「听闻那燕王妃为人甚是宽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如此?」
「上了皇家玉牒的女人,又有哪个会是真宽和的?面子上客气点罢了。」
「按理说王妃嫁入王府也近九年了,怎么还是没个一儿半女的……」
说话间,燕王妃谢盈已姗姗而来。
「是我来迟了,叫你们苦等。」她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面带笑容,慢吞吞在三角椅上头坐下。
她身后的丫鬟见自家娘娘坐下,忙把怀里的拂秣狗儿递过去。
谢盈笑咪咪地接了,戴了对东珠软镯的手顺着捋了下狗毛,口中念叨道:「男人们喝酒的事儿,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诸位自在些便是了。」
见王妃这么好说话,厅里各人便心思活络起来,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起了头,上去给王妃娘娘送礼。献上的匣子「啪嗒」一开,露出对光彩四射的金葫芦耳坠子,接着便有人送上珍珠翡翠、手镯坠子,令人眼花撩乱。
这群妇人会如此殷勤也不是毫无理由的,燕王主管选试之事,若是能哄得燕王妃开心,兴许自家男人便能高升了。
人人皆上去献宝,只有秦檀巍然不动坐在原地,既不打算讨好燕王妃,也不打算替自己夫君美言几句,乍一眼瞧去甚是醒目。
谢盈目光扫一圈身侧好话不停的妇人们,手一松,把那狗儿放到了地上,轻轻嘘了声「去」。
她身旁的丫鬟见状,懂事的上来挡那些妇人,笑道:「咱们娘娘可不能收这些,还是请各位夫人把礼物收回去吧。」
妇人们面面相觑,收了各自的礼物退下来。
秦檀身旁那两个妇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是顾忌着王府颜面,不肯明着收礼呢。十有八九,要我们私下再往燕王府里送一回。」
谢盈没说什么,拿了把牙丝编地团扇慢慢摇着,一双眼四处瞧。她有双上挑凤眼,眼皮极薄,眸光瞧起来有些冰凉。冷不丁的,她的眼神便落到了秦檀身上。
只这一眼秦檀便觉得身上一冷,心道:这燕王妃绝不是如面上那般好相处的人。
「这位是贺家的夫人吧?」谢盈开了口,直勾勾盯着秦檀,「别人都在替夫君美言,怎么你孤零零坐在那儿,都不替你夫君说几句话呢?」
瞬间周遭的妇人都朝秦檀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讥笑声也随之而来——?
「呀,这位不就是那闹着要嫁给穷秀才的秦三小姐吗?」
「听闻贺家家底一穷二白,她嫂子、婆婆都是穷山恶水出来的人。」
「怎么着,如今这秦氏怕是半点儿银钱都掏不出了吧?」
谢盈探寻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秦檀,谢盈身后立着两个丫鬟,分别唤作宝蟾、玉台。
抱着狗儿的宝蟾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对玉台耳语道:「你可知道,那贺秦氏先前拒了东宫的婚事,落了相爷的脸面,咱们娘娘也有些不待见她呢。」
宝蟾的话声虽然压得低,但秦檀还是听见了,她甚至面上有些讪讪的。她的心底其实是有愧疚的,她可以说自己不愧对秦家,秦家的富贵是她母亲用命换来的,她自然不愧疚,但是谢家的人情她着实是心虚的。
当年她誓死要嫁入东宫,一心只想做人上人,哪怕无情无爱不会得到太子垂青她也认了,因此她上下钻营,让父亲求到了谢家门前,谁知道后来她的脑子进了水,竟然义无反顾地要嫁给贺桢,落了个两头不讨好的境地。
王妃娘娘讨厌她确实是情有可原,她自己作的没必要叫委屈。
宝蟾与玉台说完话,抬高声音,对秦檀道:「贺夫人,咱们娘娘问话呢。」
秦檀起了身,正色道:「回王妃娘娘的话,并非是我不愿意替夫君美言,而是我夫君无需我多言。一是一,二是二,若当真有本事,何必我夸出花来呢?更何况我夫君为人刚直,最不喜我多管闲事,是以我便不在王妃娘娘面前多话了。」
谢盈听了这话勾起唇角,问道:「这么说来,你很是信任贺桢的才干?」
「正是。」秦檀回答。
她说了谎,她并非是真的如此笃信贺桢的才能,她只是懒得替贺桢讨好别人,她巴不得这些权贵都觉得贺桢碍眼,断绝了他的仕途,省得便宜了方素怜那个贱蹄子。
谢盈笑起来,道:「你倒是个有趣的。」说完就放过了她。
秦檀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觉得终于可以坐下了。
而恩波簃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外头忽而进来一个丫鬟,对谢盈禀报道:「娘娘,周小姐来了。」
谢盈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她来做什么?」她端起茶盏,戴着玳瑁甲套的尾指轻轻翘起,眼角流出一分不耐之色,「这等场合岂是她该来的?算了,让她进来吧,免得恭贵妃回头又说我偏颇。」
得了王妃许可,那丫鬟便到外头请人,很快一个十七八的秀丽小姐跨进了恩波簃,满身娇弱可怜,浑似一株扶风弱柳,没几步便掩着唇咳了几声,一副随时会倒的柔弱模样。
谢盈拉长着脸,道:「娴儿,坐吧。你身子不好,坐里头点,免得见了风。」
那唤作周娴的柔弱女子道:「谢过王妃姊姊。」
恩波簃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秦檀旁边的两位妇人又嘀嘀咕咕起来,「听闻恭贵妃有个侄女儿,与燕王是关系甚好的表亲。那周姓侄女儿没出嫁,家中爹娘俱在,却一直住在燕王表哥这头,贵妃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呐!」
秦檀瞧着那周娴,只觉得她这弱柳扶风的模样与方素怜怎么瞧怎么像,两人都是同种的惹人厌恶,再看周娴时,目光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敌意。
周娴拿帕子按着嘴角,声音娇娇的,「娴儿想着王妃姊姊今日要办宴席,一定忙得很,就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娴儿也是这王府里的人,王妃娘娘不必对我见外。」
谢盈险些把手里的扇柄给捏断了。
她身后的宝蟾也是气得涨红脸,小声嘀咕道:「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个落魄的表小姐,张口姊姊闭口妹妹的,也不嫌害臊!王妃娘娘怎的还不罚她?」
玉台连忙拽了宝蟾的衣袖,小声道:「可别给咱们娘娘惹事儿了,娘娘不是收拾不了她,是恭贵妃太护着这侄女儿。娘娘做人媳妇本就不易,还是不要惹怒贵妃了。」
谢盈缓了缓神,对周娴笑道:「瞧我糊涂了,竟忘了把这事儿告诉你。只是我们这头都是出嫁的妇人,娴儿你一介闺阁女子,还是不要和我们在一道的好。」
王妃这话说得客客气气的,给足了周娴面子,谁料那周娴头一垂,竟掉起泪珠子来,她用帕子擦眼角,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哭道:「娴儿就知道王妃姊姊不曾把娴儿当自己人!平日不待见娴儿就罢了,今日这般有外人在的场合,王妃姊姊竟也……」
话里话外都在指责燕王妃欺负人。
宝蟾气得直跺脚,暗恨,这落魄出身的,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咱们娘娘难堪!
周娴光哭还不够,偏要人应和她,一转身就扯住秦檀的袖口,泪眼婆娑道:「你说,娴儿说的对不对?」
她似乎认为秦檀方才被王妃奚落了,此刻就会和她同仇敌忾。
秦檀笑了笑,慢慢把周娴的手从自己袖上摘下来,道:「周小姐,我倒觉得你说的有些不妥。」
听秦檀这样说,谢盈微微露出了惊奇之色。毕竟方才自己才为难了秦檀,照理说,她应该跟着周娴一道挖苦自己才是。
周娴睁大了泛红的眼,柔弱道:「有哪儿不妥呀?娴儿不知道呢。」
秦檀掸了掸袖子,道:「周小姐一介未婚女子,却妄图掌管王府中馈,逾越太过,此乃其一;周小姐不曾婚嫁,与王妃娘娘非亲非故,却口称『姊姊』,狂妄失礼,此乃其二;暗中挑唆,明里暗里说娘娘为难你,此乃其三。这么多点不妥的地方,周小姐莫非一点儿都没察觉吗?」
秦檀的话音铮铮,丝毫不给人反驳的余地。
周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她哭道:「你怎可这样羞辱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闺中女儿?什么叫我妄图掌管王府中馈?我与王爷表哥清清白白的,我也不是个贪慕权势之人,又怎会有那种奢念!」
秦檀笑得越发欢畅了,「那周小姐可敢对天发誓,你一点都没有嫁入王府的念头。若有违者,天打雷劈?」
周娴愣住了。她的嘴又张了张,却没有吐出什么话来。
秦檀带着笑又催了她一次,「周小姐,快呀,你问心无愧呐!」
周娴抽噎了一声,泪珠子冒得更汹涌了,她哽咽道:「我们初次见面,你何必这样为难我?我又是犯了什么错!」说罢便哭着出了恩波簃。
眼看着秦檀三言两语就把周娴气跑了,周遭的妇人们不由感叹起来,「这秦三的一张嘴,还是和做小姐时一样厉害,该带的刺她一根都不少。」
谢盈见周娴委委屈屈地跑了,一张面孔便亮了起来,她柔着嗓音,招呼大家享用膳食佳酿,神色一如之前,只是目光掠过秦檀之时忍不住带上了一分探究之色。
到了将散场,秦檀正要随着诸位夫人走出恩波簃,燕王妃身旁的宝蟾就来请她移步到王妃面前一叙。
秦檀打发了红莲去贺桢那儿告知,自己便随着宝蟾一道去了。
谢盈还坐在三角椅上,那椅子是螺钿嵌紫檀木的料子,上头雕着双鱼吉庆的纹样,一水儿的富贵锦绣。那只拂秣狗儿正睡在她膝上,颈上系着条红绸,正就着南窗下最后一点光懒洋洋地作梦。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谢盈行礼。
「不必客气,坐吧。」谢盈照旧是那张和气的脸,她让秦檀在对头坐了下来,上下打量她,指尖摸着那柄牙丝编地团扇,悠悠道:「贺夫人,我有件事儿,着实好奇。」
秦檀道:「王妃请问。」
「我听阿均说,你将给我准备的礼物丢入了池中。」她拉长了声音,挑着眼角瞧秦檀,「贺夫人,你可是对我有些不喜?」
秦檀心底暗暗咒骂一声。那谢均分明答应了替自己说话,却又在燕王妃面前乱嚼舌根!
但谢均其实也没有错,他只答应帮忙说话,却没有答应不将此事告诉别人。
「……这是个误会。」秦檀道。
她看了眼王妃,这年近三十却依旧美貌高贵的女子,正悠悠摇着手心的团扇,精细修剪的指甲上覆着凤仙花色,直泛莹光。
她的心底忽然有了个大胆的念头——?凭藉着前世所了解的些许事情,也许,她能让燕王妃成为自己的靠山。
只一瞬间,秦檀就已做好了决定。她对燕王妃和盘托出,道:「王妃娘娘,不知相爷是否和您说过,我与我夫君其实并不和睦?」
谢盈「唔」了一声,道:「似乎是说过的,不过阿均的话不能信太多,我这个弟弟诓骗起人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谎话随手拈来分毫不露破绽。」说着,竟然有些自豪的意思。
秦檀还是头一回瞧见这种姊姊,竟以弟弟会说谎为荣。
「那是真的。」秦檀低垂了眼睑,慢慢道:「不怕王妃娘娘笑话,我厌倦他,他不喜我,我俩瞧着举案齐眉,实则是凑和着过日子罢了。我丢了给王妃娘娘的礼物,便是因着不想替他铺路求前程……我着实是有些小心眼,但是这也不算什么大罪吧?」
谢盈怔了一下,晃着团扇的手顿住了,「……确实不是什么大过,我体谅你便是了。」
说罢,她垂了眼眸,喃喃咀嚼了几遍那句「瞧着举案齐眉,实则是凑合着过日子」,好半晌后才笑道:「你说的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那么,方才你不计前嫌替我出言教训周娴,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秦檀道:「不过是单纯不喜她惺惺作态罢了。」
谢盈又笑了起来,对宝蟾叮嘱道:「贺夫人倒是个真性情的,她被我奚落了竟还帮起我来了!宝蟾,你回头去取一对玉如意送到贺夫人那儿去,算作我的谢礼。」
秦檀试探着追问道:「王妃娘娘,那周小姐到底……」
谢盈的笑意有分苦涩,她侧过头去用团扇半掩住面庞,道:「没什么,不过是个借住的表小姐。」她声音里有些难堪,面上显露出几分狼狈之色来,眸光亦有些缥缈。
为了掩饰,谢盈对秦檀道:「贺夫人,方才我落了个香囊在外头的曲廊上,你去帮我取回来吧。」
这理由与其说是想找回那香囊,不如说是单纯为了支开秦檀,不希望秦檀看到自己失态的一面。
秦檀起身应了声「是」便退下去了。
第七章 又遇谢均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王府花园里染着一片澄澈的金色,大湖上波光粼粼,似泼洒金辉。秦檀走上了曲廊,目光在四处梭巡着。
青桑跟在秦檀后头,问道:「夫人,咱们上哪儿去找王妃的香囊呀?」
「随便找找,找不到再回去禀报就是了。」秦檀吹了下指尖,「王妃娘娘被提起了伤心事,现在不大想见我们呢。」
前世的燕王妃可是为了这周小姐闹得极不开心,婆婆恭贵妃处处护着侄女儿周娴,燕王又是个不太会疼爱人的主儿,以至于燕王妃郁郁寡欢,很早就去了,白便宜了后来扶正的周娴。
秦檀在曲廊中央站定,眺望着金波粼粼的湖面,眼轻轻眯了起来。这王府的花团锦绣、泼天富贵,在她眼里都与那余晖一般地迷眼睛,让人看不分明。
就在她出神的当口,青桑突然呼道:「夫人、夫人!」
秦檀回了神,转身却冷不防撞在一个人的胸膛上,她正想斥一句青桑没大没小,却察觉这胸膛结实宽广,明显属于一个男子。
旋即有人捉住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止住她向前倾斜的身躯。
「贺夫人,小心着些,在王府里不可出神。」男子声音沉沉。
青桑倒吸了一口气,忙行礼道:「相爷。」
青葱指尖,肌肤娇滑,谢均的掌心一碰到秦檀的手,便察觉到一番暖玉温香的曼妙。
女子微垂螓首,髻上薄翠轻颤,如飞蜓振翅,衣领勾出一道恰好弧度,半露柔弱颈子,轻浅馨兰之气自她身上传来,叫人忍不住多嗅上一下。
只可惜秦檀飞快地抽回了手,退后一步,朝他行礼,「相爷。」
她似乎是吓得不轻,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相爷怎的站在别人身后?险些撞坏了人。」
谢均听了心底暗暗发笑,他掸一掸袖上浮尘,道:「宴席已散了,诸宾客皆散去。我来找我姊姊,自然不会想到这王府的花园里还有除了我姊姊之外的客人。」
他这理由着实敷衍,谁都听得出只是胡编乱造的。
秦檀有些咬牙切齿,她与燕王妃的身形可是半点儿都不像,身后的丫鬟也是天差地别,要说谢均会认错,她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这回算是我冲撞了相爷您,还望相爷见谅。」秦檀低声道:「这里到底是王府的内府,谢大人在内眷之所走动,恐怕多有不妥。」
谢均挑眉,道:「我来见我姊姊,有何不妥?我的姊姊是这燕王府的女主人,我如何不能来?反倒是贺夫人,宴席早已散了,宾客皆被送出府,你留在此地又想做什么?」
谢均身边的小厮挤眉弄眼,说话阴阳怪气,「贺夫人,您又是在谋求什么呐?」这小厮生了双小豆眼,一挤弄起来便眯成了一条缝,埋进肉里,模样滑稽得很,「泼天的富贵可是您亲手丢掉的,如今还有什么念想呢?」
这话有点刺耳,说得好像秦檀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想要使劲往上攀爬似的。
其实她从前确实是这样的人,想来当初拚死也要嫁入东宫的架势,给整个谢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一介小厮都来趁机奚落她了吧。
秦檀心底微恼,但她自知得罪不起谢均,只得暂时示弱,「相爷误会了,是王妃娘娘命我出来找她丢了的香囊,我这就要回娘娘那儿了,失礼之处,还请相爷海涵。」说罢,她行了礼掉头便走。
没走几步,谢均在她身后喊道:「贺夫人。」
秦檀停步,侧身望向谢均。
谢均转着手里头的数珠,神情平常温和,口中道:「太子爷他……昨日还和我提起你呢。」他说着,唇角微扬,面上若有深意。
秦檀微怔,脊背略寒。
谢均又提起了这事儿,莫非是来真的?
前世,太子可从不曾对她有过多余的举动啊,怎么今生偏偏就闹出这事儿了?
想到东宫太子李源宏,秦檀不由面色微白。
前世,她曾听贺桢提起过,太子殿下——?即后来的明绪帝,曾因宫女多嘴一句话,便勒令对这宫女行截舌之刑,因此贺桢还痛斥了君王无情。
太子殿下的脾性谁也揣测不清,若是硬要说,那便是「乖戾莫测,变幻万千」。从前有人在醉后嬉闹,醉醺醺嚷了一句「太子何如晋王邪?」
三日后晋王便被陛下褫夺单字封号,贬去了荒芜的昆川,家中财宝一律抄没,晋王妃年纪轻轻便要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
因着这一句他人口舌之谬,太子便对血脉相连的皇弟下此狠手,着实叫人心惊,太子的记仇之心,可见一斑。
谢均见秦檀面色不好,微挑眉头,道:「贺夫人,太子殿下不过是关心你罢了。」他声音甚是温柔,嗓里还有着如清风朗月似的笑意,「你且放心,太子殿下是不会与弱女子一般计较的。」
谢均越是这般说,秦檀越觉得心里毛毛的,她笑了笑,还是告退离开了。
见秦檀飞快地走了,谢均摇了摇头,「不经吓。」
谢均身旁的豆眼小厮谢荣瞧瞧秦檀背影,再瞧瞧自家主子,纳闷道:「相爷,您诓她做什么?太子殿下一早便忘了这贺秦氏了,几多月不曾提起过呢!」
谢均拨弄着数珠,悠悠道:「她害得我被殿下摆了脸色,我还不能吓她一吓?之前她闹着要嫁给贺桢的那段日子,殿下见着我时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折腾得我睡都睡不好。」
谢荣更纳闷了,「这贺秦氏是长得美,可也不是什么倾国绝色,东宫什么美人没有,殿下何必记挂着这位?」
「你懂什么?」谢均眼尾微挑,嘴角勾得越弯,「殿下这是不高兴有人拂逆他呢,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可敢拂逆他的美人,那一个手指便数得清。」说罢,他瞥一眼自己右手。
倏忽间,谢均又回忆起方才软玉温香的触感来——?肌肤雪腻,入手生香。
谢荣见自家相爷一直盯着右手,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相爷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的右手瞧?这右手上头是抹了蜜,还是碰过王母的蟠桃了?
不对,王母的蟠桃是没碰过的,碰过的是方才那位贺秦氏的身子!
这个想法甫一从心底蹦出来,谢荣便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啪啪啪」打起自己的脸蛋,心底不停忏悔,瞎想什么玩意儿呢!相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哪会瞧得上那等钻营心计的妇人!
谢荣一口气赏了自己三四个耳刮子,回过头来,发现谢均正以疑惑目光打量自己,连忙顶着肿脸给谢均赔罪,道:「相爷,咱们快去王妃娘娘那儿吧。」
谢均点头。
等主仆俩到恩波簃时秦檀已不在了,偌大的厅室里空落落的,谢盈孤零零坐在南窗下,右手托腮,半眯凤眸,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外头的夕阳渐散,一线余晖落在她面上,映亮她殷红菱唇,艳得似宫墙里寂寞独开的芍药。
「姊姊。」谢均行至谢盈身后,探头望向窗外余晖,「天要暗了,忙了一天了,可以歇歇了。」
谢盈不回头,还瞧着窗外头的余晖。她眸光动了动,喃喃道:「阿均,我方才还想,若是有人能陪着我看这夕阳余晖便好了。刚这样想着呢,你便来了。」
谢均笑了笑,道:「赶巧了。」
谢盈从桌上拣起扇子,侧头瞧一眼谢均,只见谢均笑唇微抿,神色很温和,墨眸沉沉如玉石。她的弟弟才华容貌皆如此出色,偏偏至今还未娶妻。每每想到此处,她便有些心焦。
「你不过比我小一岁,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谢盈忍不住启唇絮叨。
谢均知道她又要将几句老话翻来覆去的说,将手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待谢盈停话,他问道:「这回选试,姊姊心底可有什么青睐人选?太子爷特地着我来问姊姊一句。」
谢盈的神色凝滞了一下,逃避似的别过视线,用团扇掩了面孔,垂眸软声道:「阿均,你也是知道的。我将这事儿告诉了你,回头王爷又要怪罪我。」
「我只是问问你可有哪个人看得顺眼罢了,与王爷何干?」谢均道:「我又不是要打听王爷的心底事儿。」
「……你呀。」谢盈拿谢均毫无办法,晃了下团扇,神色微凝,「若说我属意的,不过是那么两三人。一是贺桢,二是郑史,三是何文书。原因无他,只是他三人不曾叫女眷来行贿罢了。至于才学实干我倒是不清楚,说到底我一介女流见不得外男,这些人名还是我叫宝蟾去外头打听来的。」
「贺桢?」听到这个熟悉名字,谢均声音微顿,「他倒是个厉害人物。」
从太子殿下手上抢人,能不厉害吗?
谢盈似乎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轻悄悄地笑了起来。她不愿多提这些朝政之事,盯着弟弟又说起了婚嫁之事,「阿均,你年岁渐大,再不娶妻成家,叫姊姊怎么和娘亲的在天之灵交代?」顿了顿,她轻蹙秀眉,哀愁道:「莫非京中那个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谢均愣了下。
「宰辅大人天生断袖,喜好龙阳!」谢盈满面担忧,「这、这……」
谢均:「……」
是嫡亲的姊姊,没错啊。
他哭笑不得,道:「姊姊多虑了,我不过是没什么心思沉迷风花雪月罢了。东宫那边事儿多,朝中也颇多冗杂苛烦之事,着实闲不下来。」
谢盈愁道:「凭阿均的本事,什么样的大楚女人得不到?怎的就一直不能成家呢……」
这句话谢均早听得耳朵起茧了,已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这一回他心底却冒出了个奇怪的想法——?
他谢均什么样的大楚女人得不到?
有夫之妇得不到。
秦檀从燕王府回来后,面色便一直沉沉的。
若是自己当真惹上太子,日后麻烦便大了。
明明前世的太子早把自己抛之脑后了,怎么这辈子太子殿下又记起自己来了呢?
马车到了贺府,她在丫鬟的搀扶中下了车,跨入府门。
夜幕已经降临,府里打起了灯笼,一点一点的晕黄在檐下悬了一整溜。
贺桢没去休息,反而在院里等她,见秦檀回来了,忙起身问道:「王妃娘娘留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话话家常而已。」秦檀抬手理着发髻,神色慵懒,「从前有过交集罢了。」
她这句狐假虎威之语张口就来,她与谢家从前的纷怨到了她嘴里,竟变成普普通通一个「交集」,让贺桢也有些忌惮。
「你与王妃娘娘有私交?」贺桢问。
「不熟。」秦檀答。
贺桢犹豫了一阵,道:「你不曾多做闲事吧?」
「闲事?」秦檀笑起来,「大人说的是什么闲事?」
「自然是那等送礼行贿之事。」贺桢冷了面色,道。
秦檀笑得眉眼都弯了。「我是闲得发慌了?我为什么要替你去说好话攀关系?」她一副埋汰嫌弃的模样。
贺桢闻言舒了一口气,垂眸道:「便是天塌了,我都不会做那等事。」
「哪怕其他人都在送礼、都在想方设法地攀上燕王夫妇,你也不愿随大流?」秦檀问:「贺大人,你这么执拗,以后怕是要在官场上吃大亏。刚者易折,听过没有?」
贺桢甩了袖,冷冷道:「那又如何?」
秦檀瞧他这副固执的样子,敛了笑容,道:「贺桢,我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人,若你当真聪明,便该有个折中的法子,既能游走于官场之中,又不至于玷了自己的傲骨。如你当真能做到这点,那便足以做个人上人了。若我是你,不会坐以待毙,而是趁着今日向燕王自荐。虽无财宝为礼,却有满腹才智。你说,燕王会不会上心?」
说罢,秦檀带着丫鬟朝飞雁居去了。
贺桢听了她的话,略有沉思。
秦檀的意思,是让他通过自己的才能,获取燕王的赏识?
沉思不多时,贺桢便听见方素怜温软的声音——?
「大人,外面风大,还是回屋里头歇歇去吧?」方素怜替他披了披风,不盈一握的腰肢在夜风里越显柔弱。
贺桢点头。
方素怜叹了口气,道:「大人,您若是要在这官场上出头,还是要忍着些。前两日大人与我说,同僚皆送礼行贿、结党拉帮,大流如此,不可违背。为了大人的宏图愿景,做个庸俗人又如何呢?」
方素怜虽是贱妾,但贺桢心底是把她当做结发妻子瞧的,因此事事都与她商量。她平日温柔体贴,每句话都恰到好处地触碰到贺桢内心柔软之处,可这一回方素怜的话却叫贺桢有些不悦。
竟叫他也卑躬屈膝,向权贵献上银钱财宝去谋求上升之路?
这与穴虫又有何异!
这是第一回,贺桢觉得方素怜并不懂自己。
第八章 杨宝兰的挑唆
燕王府。
燕王妃谢盈携着两个丫鬟,到了书房前。她着意打扮过,挑了身湖绿色石榴纹的对襟小袖衣,腰间系了条翠青帨子,耳坠也仔细选了绿松密珀石,显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见王妃的裙裾快到眼前,他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催开自己嘴皮子,道:「王妃娘娘,王爷在休息呢,怕是不能见您。」
谢盈闻言,露出一副习惯神色,道:「那我便回去吧。」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就在她要回去的当口,书房的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
「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道:「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却要旁人来唱红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谢盈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谢盈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谢盈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又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谢盈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小姐?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问题,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
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谢盈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谢盈捋着腕上一对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的态度,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焐了九年也该焐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谢盈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小姐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得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驾崩,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小姐,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吗?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谢盈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见那人?」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见,你附耳过来。」
待红莲靠了过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领着燕王府的人一起过去……」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之后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只见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宝兰也在。
贺桢的弟弟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他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
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他,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旭,贺老夫人做主让他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宝兰,她生得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
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不仅出身高门还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二爷最后一次宠爱!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便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从前贺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帐,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帐面上的钱想怎么花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
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贺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帐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她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杨宝兰听了训斥,却不慌乱,方素怜打听来的消息那就绝不会做假,这秦檀绝对和秦家闹翻了!
「娘,您是不知道!嫂子嫁过来的前几日,那秦二爷便当众说了,秦家日后再没了这个女儿!」杨宝兰的声调夸张,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若不是咱们家规矩严格,丫鬟婆子从不嚼舌根,也不出去乱打听,咱们才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贺老夫人听了心里大惊,她为长子聘下秦檀为妻,便是相中了秦家的势力。若是秦檀和秦家闹翻了,她还要这个媳妇儿做什么!
「檀、檀儿……可有此事?」贺老夫人死死瞧着秦檀,几要把眼珠子都盯出去了。
不等秦檀回答,杨宝兰便抢先道:「绝无作假!若不然,嫂子都过门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秦家差个人来瞧瞧?咱们大楚规矩,归缘日可是要给新媳妇送礼的,秦家却是一个子儿都没送来!」
她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娘,这中馈之事交给嫂子也不大稳妥,还是由宝兰来打理吧!」
杨宝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彷佛那中馈的油水已经尽数倾入自己的口袋里了。
贺老夫人如被一道惊雷打过,心底满是怀疑,若秦檀当真失去了秦家这个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不成,务必叫秦檀回娘家去说说情。血浓于水,秦檀到底是秦家二爷的女儿,软言软语相劝几句,定能叫爹娘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秦檀。
贺老夫人眼珠子溜溜一转,满是褶子的脸一抖,眼底放出精光,「檀儿,娘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中馈之事,还是由你来主管。你既然嫁了我们贺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当家主母,不管你娘家如何,都没的让别人越过你去。」
一旁的杨宝兰原本正得意地笑,此刻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有些气急败坏,道:「娘,您怎么还向着她呢?不能补贴家里的媳妇,要来做什么……」
贺老夫人拿拐杖敲了敲地,怒斥道:「老二家的!消停点!檀儿是你嫂子,不管娘家待她如何,她都是府中主母。」
一边说着,贺老夫人一边心底发恼,这杨氏真是不懂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檀再怎么和娘家人闹,那也是秦家的女儿,总比杨宝兰这个破落户要好!
杨宝兰呆住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她抬眼瞧秦檀,见秦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一时气不过,抬手指着她,尖声道:「你少在那儿拿腔作势!娘家不认,丈夫不宠,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有谁能替你出头!」
贺老夫人一阵头疼,她有心阻止,可碍于年老力衰,说话声音盖不过尖细的杨宝兰,只能任凭杨宝兰大吵大闹。一时间,贺老夫人极是后悔,后悔在贺家没发达时,就匆匆给老二娶了这么个泼皮媳妇。
宝宁堂里正在闹着,外头忽有丫鬟道:「老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礼来了。」
不只杨宝兰愣住,贺老夫人也惊了一下,她摸一下耳朵,满是怀疑地问道:「谁送礼来了?」
「是燕王妃娘娘。」
「燕……燕王妃?」贺老夫人有些悚然,重新询问,「没听错?」
「不曾听错。」
燕王妃是谁?
当今宰辅的亲姊姊,燕王的结发之妻,谢盈!
那谢家乃是京城一等名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附的高门望府,更不提谢盈的夫君燕王,乃是除开太子之外最得陛下厚爱的子嗣。陛下宠爱之甚,竟然把秋季选试这等大事都交给了燕王。
这样的燕王妃,竟然送礼到贺家来了!
贺老夫人大惊,连忙颤颤巍巍拄着拐杖下了座,到外头亲自迎礼。
只见燕王府的仆人跟着秦檀的丫鬟红莲一道站在外头,说说笑笑的,一副熟稔模样。
瞧见贺老夫人与秦檀来了,燕王府的人弯了腰,向秦檀奉上了燕王妃备下的如意,道:「咱们王妃娘娘记挂着贺夫人,特地给夫人送了礼来。另外,王妃娘娘还问了您几时有空,再去燕王府坐坐?」
秦檀站在最后头,笑咪咪地拿帕子掩在唇上,道:「这段时日都是空着的,王妃娘娘想见我,随时都成。」
燕王府的人应了好,恭敬地告退。
秦檀伸手摸了摸那柄如意,笑道:「王妃娘娘真是客气,我丢了她一个黄玉坠子,她反倒要送我一柄玉如意。」
「可不是吗?王妃娘娘向来和气。」青桑也道。
秦檀点头,等一回头,她就瞧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如见了鬼似的瞧着她。
贺老夫人看看那燕王妃送来的如意,又看看如沐春风的秦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杨宝兰彷佛被雷劈了似的,脚步微微后退。
「嫂、嫂子……」那厢的杨宝兰放轻了声音,赔着笑脸,僵道:「我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嫂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可是妯娌……」
秦檀拨弄了下指甲盖儿,慢条斯理道:「弟妹,我可不敢在你面前拿腔作势,毕竟我呀,娘家不认,丈夫不宠,没法得意,也没人能替我出头。」
第九章 太子盯上了人
几日后,东宫里,一个小太监打起了帘子,请谢均入殿。
日光渐薄,红青油饰的梁柱越益黯淡,鸱顶金脚香炉里线烟袅袅,手一驱,便是一片靡靡富贵奢侈之雾。
婆罗漆面的长案上雕着祥云捧日,四条桌脚拼了上好的黄花梨,女子的衣摆垂下来,滚了金纹的泰西纱料子柔柔地曳着那桌脚,瞧着甚是温柔旖旎。
谢均瞥一眼那衣裙,便知道今日东宫正殿里还有旁人。他面不改色,对上首人道:「殿下、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端了小碗红豆银耳粥,正翘着勺子细细地凉。瞧见谢均来了,她也不急着吹银耳粥了,用纳纱的帕子擦擦手便放下勺子,起身道:「妾身告退。」
说罢,她端起那小碗粥,嫋嫋出了殿。
案桌后的人懒洋洋一倚,打起眼皮,问:「从皇兄那回来了?怎么说?」
谢均道:「大抵猜到了燕王会选哪几个,都是些寒门出身的,干干净净,半点身家也无。」
太子冷哼一声,用摺扇当当敲了下案桌,嗤道:「堂堂燕王,竟把主意打到寒门身上去了,真是丢了李氏皇族的脸面。」
谢均充耳不闻。不等太子叫坐,他就攥着数珠自己坐下来。
太子也不说谢均无礼,反而眼神一溜,落到谢均指间数珠上,兴致勃勃道:「这新打的数珠不错,佛头远瞧就甚是好看。」
「新得来的玩意儿,还没把玩几天。」谢均笑着又扯回原题,「十有八九,燕王会选郑史、贺桢与何文书入自己门下。这三人俱是今年初来京城,无门无第,最好拢络不过。」
太子漫不经心地点了头,「父皇时日无多,皇兄心底着急,也是难免。」顿了顿,又道:「叫你姊姊多看着些,总不能叫皇兄太快活,忘了本宫才是大楚的储君。」
谢均合着眼,拨了颗数珠,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家姊不过一介后院妇人,怕是办不了这事儿。」
太子拿着摺扇的手微微一顿。
东宫里忽而可怕地沉静下来,鸦雀无声,只余滴漏滚水的轻响,在寂静里分外刺耳。
倏忽间,上首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原是太子发了狠,将砚台杯盏扫落至地下。那些瓷的、陶的碎了一地,墨汁儿茶水流得四处皆是,一片狼藉。
「谢均,你这是在忤逆本宫?」太子压柔了声音,嗓里的音调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他那双漂亮的眼也透出分鹰似的阴狠来。
前一刻还笑着赞赏他新数珠的太子,下一刻便发了怒,这样喜怒无常,谢均却巍然不动,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
「实话实说罢了。」谢均指间一松,又一颗青金石的珠子滑至掌心,「燕王多疑,不近家姊。姊姊独在王府,一旬半月才能见一回燕王,什么事儿都办不了。」
太子将双掌撑在案上,瘦削的肩慢慢挺了起来,「本宫记着你姊姊出嫁前,与燕王儿女情长,满京皆知,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没用?」
谢均笑道:「这男女之事,臣是分毫不懂的。」
太子的气息平复了下来。
「罢了。」太子垂了手,慢慢踱至桌前,抬起鞋履踹开碎裂的杯盏,道:「本宫听着贺桢这名字有些耳熟,不知是在何处听过,兴许是皇兄提过的名字。本宫有意用这贺桢,你去办了此事。」
谢均应了声「是」,就要退出去。
「……均哥!」太子忽然唤住他,用的是与之前不同的称呼,阴丽的面庞浮现出一丝踌躇,「方才本宫说话难听了些,均哥你……不要见外。」
谢均笑着点了点头,「臣省得的。」
等谢均出正殿时,太子妃殷流珠还在外头守着。
秋日的风有些冷,一吹就叫人起一层疙瘩,太子妃穿得单薄贴身,手里还提了个楠木金丝的盒子,追着问谢均道:「太子爷又动怒了?我听里头好大声响呢。」说话时,眉宇间俱是关切。
谢均道:「一些小事罢了。」
太子妃的丫鬟劝她,「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人来人往的,叫外人瞧见娘娘您和外男说话,殿下指不定又要发作您呢。」
太子妃噤了声,忙低垂着头转身离去,似一只被捆住翅膀的金丝雀。
谢均的小厮谢荣见了,啧啧一声,道:「太子妃娘娘出嫁前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只可惜太子爷的脾气太难捉摸了,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如今瘦成这副模样!这走路的样子呀,好似风一吹就会倒了……」
谢均用扇子打一下谢荣,道:「宠惯你了!竟敢编排起东宫娘娘来了!」
谢荣低叫一声,呼着痛摸脑袋。
秋季选试的时候很快就到了。
这几日,贺桢一直在家焦灼等待,生怕志向不得,被调去外地乡野做个县官,好不容易才等到颁赐皇命的太监施施然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贺家门前。
这太监穿了身玄青,手上甩一条半旧拂尘,身后还跟了一顶轿子,那轿子是四人抬的,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太监瞧见贺桢,张嘴便是一道尖细嗓音,「哎呀!贺大人,咱给您道喜来了!您可是太子爷到陛下面前亲自举荐的国之良才,位列五品中散大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呐!」
这句话好似一道惊雷,劈得贺桢脑海闷闷一阵响,继而便是些微的惊喜。
只得一个五品官职倒是正常,但太子殿下竟亲自去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这可是无比的荣耀!
跟在贺桢身后的秦檀心底也是一阵微跳,前世太子可没给过贺桢这样的荣耀,这是怎么了?太子竟要抬举贺桢!
旋即轿帘打起,露出里头人的面容来。贺桢一瞧,便见得这轿中人面庞俊朗,笑容似山月清风一般,光倚在轿里便显出一股子富贵悠闲的味儿,直如一滩春水似的,寻常人家决计养不出这般气度的男子。
「这位是……」贺桢微惑,一边贺桢给那送信的太监赏了银子。
那太监暧昧的笑了起来,道:「贺大人,您知道谢相爷吧?从前的太子伴读,与太子殿下顶顶好的那一位!便是这位爷啦。」
贺桢又懵了,与太子交好的宰辅谢均,竟亲自到自己府中来了?
秦檀不声不响,视线一抬起就碰到谢均的眸光。她不敢和谢均对视,连忙低头看着鞋子尖,仔细数上头绣了几朵小梅花,垂着脑袋的当口儿,她听得轿子上的谢均与贺桢和和气气地说话。
「贺大人,你可要好好谢谢你这位夫人呀。」谢均语重心长地说。
细细的「啪」一声响,是他手里头青金石的两颗数珠撞在一块儿了。
贺桢犹豫了一下,没敢把心底的疑问问出口——?为何要感谢秦檀的恩情?莫非,这官职是秦家动用势力才换来的?
这样想着,贺桢忽然觉得手上的诏书十分烫手,扔了舍不得,拿在手中又似带刺一般,一时间心情复杂非常,好半晌后还是珍爱地将那诏书收了起来。
一旁的秦檀却心跳一滞。
谢均多次提点说太子不太高兴,如今太子又特意提拔了贺桢……
看来,太子殿下是着意要为难自己了!
那太子可是定要做帝王的人,生性暴戾难测,虽目前他还不曾对自己动手,可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秦檀的面色越来越不好。
那头贺桢给官家人塞了银子,又恭送谢均的轿子远去,这头的秦檀还僵僵地摆了个低身福礼的姿势,手帕在指尖都要揪破了。
等谢均的轿子远去,谢荣回头张望一下已不可见的贺家门,朝轿子里问道:「相爷,您平白无故的又故意吓那贺秦氏做什么?」
轿子里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你不觉得瞧那贺秦氏生气怪有趣的?」
谢荣纳闷,这也算有趣?倒是相爷近来兴趣变了不少!
而太监与谢均走后,贺家一片喜气洋洋的。
一道接诏书的贺老夫人满面喜色,颤着满是褶儿的手直拍贺桢的背,絮叨道:「娘早就说了,娶妻当娶贤!檀儿是个好的,连太子爷都给她脸面,你早该待人家好些!那姓方的贱妾,哪能比得上你媳妇儿一根手指头?」
贺桢却有些心不在焉,只觉得手里的诏书滚烫得很,几有些拿不住了。
一旁的贺老夫人已开始左右招呼,要家里下人赶紧支起饭桌来,好好庆祝贺桢选试得了个好位置。
周遭一团乱哄哄的,贺桢独自离开朝屋里头走去。他走了没几步,便瞧见方素怜站在对角的屋檐下头,远远朝他含蓄地笑了下,看神情也挺是高兴。
一时间贺桢的心绪复杂无比。
宰辅谢均都说了,要好好谢谢秦檀的功劳,可见秦檀心底有自己,这才会为了一次选试前后出力,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儿。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此刻心底矛盾无比,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词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话,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覆徘徊,到了晚些时候,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见状她僵硬地站着,艳丽的面庞挂着焦灼,不言不语,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
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忙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姨娘?」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间,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痛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
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继续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会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
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喀擦喀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零零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密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
然而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碎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第十章 找燕王妃当靠山
贺桢走后,秦檀重新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分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
「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贺夫人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大早,在妆台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眼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摇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幅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两人好好说一阵话。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却不诧异,反而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去走走。」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得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藉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手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姊姊,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另一边,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又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是以,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
秦檀来时恰好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忽然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
「再说那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曾给太子当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他是谢均用惯的人,勤勤恳恳,一心向主,在谢均面前也是有话直言。
谢荣正竖了两根手指互相比着,声情并茂,说得和唱戏似的,冷不防一条数珠便甩到了他的脑袋上,在他脑袋上砸出了「啪啪」两声。
「你瞧瞧刚才过去的,是不是贺家的夫人?」谢均收回了数珠,撩起窗帘朝外头瞧。
「这这这这……」谢荣捂着脑门,哭丧着脸,「这小的哪知道呀!」他的后脑杓上又没长眼睛!
谢均稳了神,道:「不成,我得再进王府去见姊姊一趟。」
谢荣纳闷,「您才刚从王府出来呢,又要进去?」
谢均慢条斯理,道:「我去看望姊姊,天经地义。」
燕王府。
玉台将秦檀领到了王府内,燕王妃谢盈正立在池子边,朝水池里丢着鱼食。
那池子里团簇着一片金红,远远瞧去,有连腮红、玉带围、金锦被,皆是背有十二白或十二红的名种。
谢盈一扬手,磨好的鱼食末儿便纷纷落在池,鱼食是用地锦菜和铁苋菜磨的,一洒到水中就引来群鱼争跃抢食,水面上一片热闹。
「贺夫人来了?」谢盈听见响动,微抬了头。
她的面貌生得大气耐看,仪姿也是端庄大方,很显然她的一笑一步皆是仔细教养过的,朝秦檀看去时,她抿唇一笑,柔而不近,威而不厉。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燕王妃请安,笑道:「上回王妃娘娘赐下了一柄玉如意,我不敢怠慢,恰近两日得了一只野山参,就连忙给娘娘送来了。」
谢盈洒尽了手里最后一把鱼食,拿帕子慢慢擦着掌心,悠悠道:「贺夫人真是客气。坐吧。」
她身后设了两把椅子,以及鸡翅木的矮几食盘等物,有丫鬟端来了几样秀气点心,精精巧巧的雕成含苞待放的模样,似在那食盘里开了几朵梅花。
「贺夫人,这段时日,宫中的恭贵妃娘娘可有差人找过你?」谢盈端起茶盏,浅呷一口,语中带着担忧。
前回在燕王府里,秦檀出言教训了寄住在燕王府的表小姐周娴,这周娴正是宫中恭贵妃的侄女儿,恭贵妃对周娴疼爱非常,为了周娴,贵妃没少磋磨燕王妃,因此她会担心恭贵妃找秦檀麻烦也是常理。
「不曾。」秦檀摇头,「我家夫君不过区区五品小官,恭贵妃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谢盈笑起来,「你想得倒是简单。若是哪日贵妃娘娘真的要罚你,那你也是躲不开的,日后见了周小姐还是顾忌着些,不必替我出头。」
言语间,谢盈竟有把秦檀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秦檀笑着点点头,心底却是不慌不忙。她重活一世,比燕王妃了解更多的事情,譬如陛下很快就将驾崩,届时恭贵妃就成了吃斋念佛的恭太妃,权势大不如前,凄凉得很,因此就算得罪了恭贵妃也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小径处忽走来一位嬷嬷打扮的女子,手上端着一个锦盘。
这嬷嬷唤作青嬷嬷,乃是燕王府内院里头的女管事。
「王妃娘娘,这是金银作所制的首饰,王爷说了,先送到您这儿来过目,若有不喜欢的,送回去再改。」青嬷嬷恭恭敬敬地端上锦盘,只见那盘中放着几样手镯耳钳簪子等物,瞧着甚是光彩夺目。
谢盈笑笑,对秦檀解释道:「王爷是个有心人,每季皆托宫中金银作造办时新首饰。」说着,她用手指拂过一串耳坠。
忽而她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问:「我记得王爷这回得了一块上好的缠丝黑玛瑙,极为难得,怎么不见这些首饰上用了那玛瑙?」
青嬷嬷露出为难之色,踌躇道:「匠人用那玛瑙打了把发簪,周小姐见到了甚是喜欢,说要把这簪子献给宫中的恭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乃是王爷母妃,我等仆婢不敢阻拦,只好……」
谢盈的手指一用劲,险些把那串耳坠掐断了,她面上却仍是笑吟吟的,道:「我知道了,母妃于王爷有生养之恩,献给母妃是应当的。」
谢盈身后的宝蟾却涨红了脸,小声嘀咕,「说什么献给恭贵妃?还不是自己偷偷用了!回回皆是如此,也就是娘娘好心,不捉她个现行。」
玉台劝道:「有贵妃娘娘这座大山压在上头,咱们娘娘又能怎么办?」
青嬷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这周娴在王爷王妃面前一贯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但在下人面前却是个厉害角色,动不动就让宫中的恭贵妃派出姑姑来替她撑腰。宫里头的姑姑都是有品级的女官,谁敢违抗?于是众人只能在周娴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忽而有人说话了。
「那周小姐现在所在何处,可否带我去看看?」秦檀对青嬷嬷道:「这黑玛瑙颜色虽少见,却不是吉祥富贵之色,与天家朱紫贵气相冲,若是周小姐要献给恭贵妃,恐怕不妥。」
青嬷嬷抬头一瞧,见王妃身旁坐了个艳丽逼人的女子,梳着妇人发髻,眉眼凌厉带傲,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她心中喜道,这贺夫人怕是要替王妃收拾周娴了!
于是不等王妃开口,青嬷嬷便殷勤地引路道:「贺夫人考虑的妥当,是奴婢想的不周到,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周小姐。」
见秦檀跟着去了,谢盈略有踌躇,她身后的宝蟾紧皱着月牙眉,跺脚道:「娘娘!您也去瞧瞧吧?」
谢盈听了,不再犹豫,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几人便到了周娴所居的屋子。
丫鬟要上前通传,秦檀却制止了她,并且上前直接推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响,众人便见得这女子闺房里收拾得精巧细致,满是幽香。
而周娴坐在妆台前,正将那柄镶缠丝玛瑙的发簪往髻上戴,冷不防身后出现了乌压压一群人,她吓了一跳,弹了起来,立即摆了张委屈脸,道:「王妃姊姊,您要过来,怎么也不差个人说一声?」
秦檀冷哼一声,道:「周小姐,你寄住在王府,是客;王妃娘娘却是这王府的主子,主子想要在自己家里走动走动,竟还需征得客人的同意吗?」
周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无话可说,只能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
秦檀缓步上前,见周娴发上戴着那柄缠丝玛瑙发簪,她当即拽了周娴的手腕,推周娴到人前,道:「周小姐,这发簪竟在你的头上,你可知错?」
周娴一个劲儿地想甩脱她,一边哭道:「我可是与青嬷嬷说过,这簪子是要送给贵妃娘娘的!从前一贯如此,王妃姊姊也都应允了的,你是何人,又要来指手画脚,是想与贵妃娘娘争抢吗?」
秦檀冷笑道:「与贵妃娘娘争抢?周小姐,我看与贵妃争抢首饰的人是你吧!你既然说要将这发簪献给贵妃,缘何又将它戴在头上?贵妃娘娘何等尊贵,你竟想让堂堂大楚贵妃戴你用剩下的发簪吗!」
秦檀一字一句皆是雷霆,周娴吓了一大跳,心底慌乱起来。
她假贵妃之名搜刮首饰,实际只是自己藏了起来,或是卖钱或是私用,王妃碍着恭贵妃脸面不敢为难自己,长久以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如此一来她哪会真的将这簪子献给贵妃呢!
情急之下,周娴语无伦次道:「恭贵妃是我姑姑!我姑姑的东西,与我的东西又有何两样……」
周娴的丫鬟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提醒道:「小姐!」
周娴听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为时已晚,那头的谢盈已经严肃的开口,「娴儿,你这话可是大不敬呀,什么『贵妃娘娘的东西与你的东西又有何两样』,莫非那些宫廷御物、天家体面,也是你的东西吗?这话让陛下听到了,怕是要掉脑袋!」
周娴已委顿了下来,可怜兮兮道:「王妃姊姊,娴儿不过是一时粗心大意,您就不要计较娴儿这一回了吧。若不然,娴儿就到姑姑面前去自请惩罚——?」
秦檀冷笑一声,打断她,「燕王府的事儿竟还需要宫里的贵妃娘娘来裁断,这要是传了出去,定会落人笑柄。」说罢,转向燕王妃,恳求道:「王妃娘娘,请恕我多嘴一句,此事若不罚,让宫里的陛下知道了难免会发怒。为了您与王爷,定不能轻易放过此事!」
秦檀说得言之凿凿,一个劲儿地展现自己的凶恶。她知道,自己唱的是红脸,担的是恶人,而燕王妃必须是那个白脸儿。她要替燕王妃做一把剑,如此,燕王妃才会信赖自己。
果然,谢盈蹙了眉,假意推辞道:「娴儿是客人,我岂能罚外人呢?不如作罢。」
秦檀道:「可周小姐从不认为自己是客!前一回,她还要帮您操持宴会,如今您要在自家走动,竟还需要向周小姐报备通传!这可不是反客为主了吗?」
一旁的周娴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八道!」
秦檀嗤笑,问周娴道:「那周小姐,你可敢回答我,你在这燕王府里,是毫无干系、借住于此的客人吗?」
周娴被问住了。她来这燕王府,为的就是嫁给燕王李承逸,若是她帮忙操持中馈、掌管府中事务,众人皆会认为她与燕王干系非同一般,口舌舆论之下,燕王兴许就会娶了自己。
但她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客人……恐怕燕王妃明天就会将自己「请」出家门!
周娴不愿在仆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普通客人,因此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秦檀等了一会儿,直截了当的道:「王妃娘娘,您瞧,周小姐这是默认了要挨一顿罚呢。」
谢盈露出一副幽幽无奈的神色,道:「唉,娴儿便是这样谦逊的人儿,有了错处,定要来我面前领罚。若是我敷衍包庇了她,便是污了娴儿的名声。罢了!便让娴儿给贵妃娘娘抄抄佛经,吃半月斋菜吧!」
周娴听着燕王妃与秦檀一唱一和,一红一白,气得银牙紧咬,险些昏过去。她想去找恭贵妃搬救兵,无奈贵妃远在宫中,远水难救近渴,于是她只能任由宰割。
她借住在王府,吃喝住行皆是王府出钱,王妃要她吃斋菜,她还能索要山珍海味不成?
青嬷嬷见周娴被挫了锐气,心底暗爽不已。
但这还不够,只见青嬷嬷几步上前,拔掉了周娴头顶的嵌缠丝玛瑙发簪,小心翼翼道:「周小姐,这簪子是给贵妃娘娘的,您可不能戴。小心回头惹出了事儿呀!这是为了您好!」
顿一顿,青嬷嬷又打开了周娴的妆奁盒,做出惊讶状,取出一些零碎的手镯、耳坠等物,道:「这些不也是您要献给贵妃娘娘的东西?您竟还没送入宫里去呢!要是让贵妃知道了,这可不好……」
周娴浑身哆嗦,强打笑容道:「是呢,我等着攒一攒,一道送到宫里头去……」这些首饰都是她打算自个儿用的,她才不会送给恭贵妃!
青嬷嬷「啧啧」两声,左右手忙个不停,将周娴的妆奁盒子翻得乱七八糟,各式各样的首饰皆被翻出,并且全部收走,还美其名曰「为了周小姐好」、「免得惹怒贵妃娘娘」,让周娴看得肉痛不已。
第十一章 汲汲营营的妇人
待几人从周娴的屋子里出来,宝蟾率先笑了起来,直拿帕子挡嘴儿,谢盈的面上也有了一丝难得的晴空。
宝蟾叽叽咕咕的,耿直道:「瞧那破落表小姐的面色,当真是精彩极了!」
玉台却忧愁些,道:「若是当真惹怒了贵妃娘娘,那该如何是好?」
秦檀刚想说她不怕恭贵妃,手便被人握住了,原是燕王妃拉了她的手。
谢盈婉声道:「贺夫人,你莫慌。若是贵妃娘娘有意为难你,我定不会袖手旁观。」说罢,她粲然一笑。
秦檀和燕王妃见面的次数也不过那么一两回,但今次燕王妃的笑,可比之前真诚多了。
两人说说笑笑的又回了园子里,然后谢盈就听到一道男声——?
「姊姊。」
谢盈听到这声响,诧异地止住脚步,望着不远处的人。那儿立着个男子,斜长的影子落在白玉的地砖上,袖下垂着串迦南香的十八子手串。
谢盈翘着手指,揉了下额。道:「阿均,你怎么去而复返了?」
谢均改为负手而立,一边远远地打量着秦檀,他温和的眉眼里泛出一丝少见的锐气。
「我听这园子里说说笑笑,很是热闹。姊姊似乎……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谢均盯着秦檀不放,声音慢条斯理,手串上垂下的红绳晃个不停。
「是吗?」谢盈不以为意。
她瞧见谢均的袖子边没翻好,便亲自上前替他折袖子。沉水缎料子的衣裳,绣着团八宝冰裂纹的海水江牙,衬得男子越发颀长如玉,直如潘安卫玠一般。
谢均沉着眸光,视线紧锁着秦檀,许久后他低着声音,对谢盈道:「姊姊,你和这汲汲营营的妇人莫要走得太近了,免得近墨者黑。」
这一瞬,秦檀察觉到了来自相爷的一丝敌意,不禁笑容微滞。
仅凭这句话,她就知道,谢均不喜自己。
这情有可原,并不算奇怪。
谢均回回都要提及太子,可见太子殿下没少因着自己的事儿落谢均的脸面,他不喜自己,偏偏自己还要往他姊姊跟前凑,可不是惹人厌吗?
秦檀并不说话,只是垂下眼,安静打量着鞋面,耳旁却传来悦耳女声,原是燕王妃斥责谢均——?
「阿均,什么叫汲汲营营、近墨者黑?贺夫人仗义热心,是个难得的妙人呢。」
谢均道:「姊姊,你乃太后亲封的一品内命妇,平素结交之人更须注意品行德守。这贺夫人一身毛病,你还是少与她来往。」
谢盈的脸微微拉长了。「怎么,阿均,你还要管起你姊姊的衣食住行来了?」她只挑着单边唇角笑,有些被气着了,手上胡乱地摇着绦色纱地的八仙扇,埋汰道:「我难得有了个可说话的人,你竟还不准了?」
谢均拨着数珠的手指微微一停,道:「姊姊,阿均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谢盈轻轻拿扇子拍一下他的胸膛,露出恼意来,「你这是存心不想让我开心快活了?」
她正在气头上,那头走廊上忽行来个嬷嬷,对她匆匆一福,道:「王妃娘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呢,周小姐说她受了委屈,正闹着要请宫中的恭贵妃娘娘来主持公道。」
谢盈一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但王爷要请她过去一趟,她不敢不从,只得匆匆瞪一眼谢均,道:「这回就不与你置气了。阿均,你不得为难贺夫人。」说罢,便朝着燕王那边去了。
待燕王妃走后,秦檀也想退下,谢均却喝止了她。
「贺夫人,请留步,谢某有话要说。」
秦檀停住脚步,环视周遭,并不转身,只背对谢均,道:「谢大人,王府内院,您我二人单独相见,是否不妥?」
「不妥?」谢均轻笑了一声,左右环视下人,道:「今日,我可有在王府见过贺夫人?」
左右服侍的丫鬟俱是燕王妃院里人,自不会和主子的亲弟弟过不去,当即摇头,个个答道:「奴婢什么都没有见到。」
秦檀气得牙痒痒,这谢均说话时沉稳自若、不疾不徐,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也是笃定这院里周遭无人会出卖他。
她自认斗不过谢均,便转了身,直接问道:「相爷有何事?」
谢均打量秦檀,道:「贺夫人,为何近来你对我姊姊如此殷勤?」
他笑容温存,不知情者还以为他在与姊妹亲族话家常,但秦檀却听出一分问罪的意思来。
想来也是,自己身无诰命,不过区区五品小官之妻,竟想要与燕王妃同进同出,着实是心比天高了些。
「谢大人,有言『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正学先生亦有言,『所交在贤德,岂论富与贫』,我虽无诰命,但与燕王妃趣味相投,结为友人,又有何不妥?」秦檀答得不慌不忙。
「哦?」谢均的声音拖长了,「你果真是伶牙俐齿,一如传闻所言。」
「谢大人谬赞了。」秦檀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吧。贺夫人,我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你爱慕荣华富贵,想攀着我姊姊往上爬,是以才会频频往这燕王府跑。」
秦檀并不否认,只是安静地低头站着,等着谢均的下文。
谢均见她久久不回答,心底略有诧异。他本以为这贺秦氏是个沉不住气的,但没料到她这么能忍,于是他第一次以探究的眼神仔细地看着她。
起初秦檀低着头,谢均只能瞧见面前的女子穿了身葱黄褙子,下头系条柳黄色十二褶裙,细褶密密,一动便如水纹四散,窈窕婀娜;她梳的是妇人髻,髻上插了支嵌米珠的紫珊瑚簪子,小颗小颗的珠子闪着一水儿的光。
谢均隐约记得,这贺秦氏相貌极好,但偏生现在低着头,他看不见面容。
「抬头。」谢均道:「我不讲那么多规矩,不必见了我就低头。」
谢均这句话倒是实话,他是陛下宠臣、东宫红人,品阶超然,朝臣百官、大楚百姓,见到他都要低头唤一声「谢大人安」。
若是谁不对他恭恭敬敬的,病榻上的陛下头一个不高兴,觉得别人拂了他的面子。但谢均的和气是出了名的,他总与人说「不必客气」、「不必多礼」云云,一副甚好接触的样子。
秦檀却始终不抬头,还道:「谢大人,我已嫁人,您于我而言是个外男,这有所不妥。」
谢均听了,手指一紧,险些把手串给拽烂了。贺秦氏的理由太正经、太有力,让他找不出反驳的藉口。
他忽然惊觉,自己定要贺秦氏抬头的行为,与街巷里的登徒子无异。
于是谢均那向来和风细雨的脸上,有了狂风暴雨的迹象,但他脸色只沉了一瞬,刹那间便言笑晏晏道:「太子殿下他……今早上还提起你呢。」
这句话十分有效果,秦檀刷的抬起头,眼底有了微微不安,但神情依旧是镇定从容的。
这一回,谢均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
当初秦家人求到了谢家,希望谢均与谢盈做说客,让太子殿下将秦檀抬进东宫。他们将秦檀夸得天花乱坠,其中有一条,便说她生得沉鱼落雁,艳压群芳。
如今想来,秦家那几个老匹夫说的倒是实话,这贺秦氏确实生得美艳风流,世间少有,雪肤乌发、月眉菱唇不说,最妙的是一双眼,潋灩生光,瞧着鲜活分明,一转一动皆像是含情带笑。
京城人都说什么「殷家姊妹,容才双绝」,如今看来,太子妃殷流珠这第一美人的名号兴许名不副实,让给贺秦氏也无妨。
只可惜纵然那双眼是招人怜的,但她的神情却是剑拔弩张,一副带刺模样,不好接近。
「贺夫人,燕王妃不是你该接近的人,你心中警醒着些。日后,我不准你靠近我姊姊。」谢均不再提太子,而是说起姊姊的事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姊姊性格纯粹,对燕王一往情深,乃是倾谢家之力教养出的千金,贺秦氏作风不正,终日汲汲营营,着实不堪为友。
说罢,谢均就要转身离开。
谢均的话如同一道霹雳,落进秦檀的脑海。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将她这段时日来讨好燕王妃的努力化为乌有。
她的心似跌进了深渊,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之时——?
母亲朱氏被杖毙在宫中,家中亲人一夜翻脸,她在尼姑庵过了三载清苦春秋,小小年纪便要抄书念经。
那年她攀在墙头,暗无天日,谢均却在人群簇拥之中,锦衣玉食。
秦檀握紧了手,对着谢均的背影道:「谢大人,爱慕虚荣、攀附权贵,到底何错之有?谁不想锦衣玉食,谁不想手握权势?」
她捏紧了帕子,声音尖得有些变了调,「我想活得安泰些,不想过着战战兢兢、任人宰割的日子,到底何错之有!」
谢均停住脚步,回答道:「你攀附权贵,我无意多管闲事。但是,你不该凑到我姊姊面前来。」
秦檀冷声道:「那谢大人可否知道,王妃娘娘在这王府中,过得并不快乐?」
谢均背朝她,背影遥远,「哦?这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姊姊与燕王郎才女貌,乃是京城人人称赞的一双璧人,又如何会不快乐?」
「你说谎!」秦檀有些咬牙切齿。
谢盈在王府过得并不快乐,一半的原因要归于谢均。
太子为嫡,燕王为长;太子多疑,燕王贤德。
这对兄弟之间,暗潮涌动,风波频起,尤其是开年以来,陛下身子每况越下,日渐羸弱,两兄弟间嫌隙更胜往日。
谢盈是燕王之妻,谢均却曾是太子伴读,如此一来,燕王要如何信任自己的枕边人?纵使王妃曾与燕王佳话频传、人人称赞,但再纯挚的青梅竹马之情,也抵不过燕王的猜疑之心。
这件事,谢均不可能不知道。
听了秦檀的话,谢均却没有回答,自顾自离开了。
谢均走后,秦檀如脱力了一般靠在一旁的柱子上。
青桑上去搀扶她,满面忧虑,「夫人,您没事儿吧?可要去找大夫?」
「无妨。」秦檀喃喃道:「只是这相爷的威压,未免太厉害了些,和他说说话我便脚软了。果然,贺桢那厮虽是个官,但和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依旧是不够看呐。」
瞧见自家主子虽软了脚,还不忘埋汰一句夫君,两个丫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我们先去等王妃娘娘吧。」秦檀甩了甩手帕道。
谢均已走出许久了。
他在一棵树前停下,仰头望着树冠。虽是秋日,这树冠却繁茂得很,只有零星几片叶子转了黄,树干粗大,足有两人合抱这么粗。
谢均望着枝叶,目光怅然。
「姊姊……」他喃喃念着。
许久后,他的神情一变,「贺秦氏……贺夫人……秦三小姐……真是好一个秦檀。牙尖嘴利能折腾。我看太子爷没娶你,是太子爷逃过一劫!」
第十二章 尽妻子的本分
燕王府,书房内。
燕王李承逸坐在案桌后,王妃谢盈站在他身侧。
谢盈见书桌上铺着文书信件,便撩起袖子,想要替燕王磨墨。
但她手才伸出,燕王就道:「不必磨墨,本王只与你说几句话,就不累着王妃做多余的事了。」
谢盈顿时垂下手。
「娴儿说,王妃从她房中搜刮走了她的头面首饰,可有此事?」燕王问,面色冷肃,「娴儿说,要请母妃主持公道。」
谢盈道:「妾身何至于看上她的东西?」
「本王问你,可有此事。」燕王歪了身子,语气越发冷了,「娴儿孤身一人借住在此,日子本就不易,王妃为何要拿她寻开心?」
言谈之间像是笃定王妃已犯了错。
谢盈心里抽痛一下,面上却笑道:「我从她那儿带走的头面首饰,本就是属于王府的。娴儿不曾与我打声招呼便私自拿走了,我要回来还不成?」
燕王眉宇一松,露出微微不耐神情,「原来是为了头面首饰这点小事在闹着,本王记得你从前大方慷慨,怎么如今变了个样,反倒要与小丫头片子争抢起首饰来了?」
谢盈攥紧了手帕,解释道:「那点首饰,妾身自然不看在眼里,但王府里的规矩却是极重要的,妾身身为王府主母,不得不管。」
「成了,本王知道了。」燕王已没了耐心,道:「后院之事交给你,我从不过问,但娴儿乃是母妃心尖之人,母妃年岁大了,喜欢娴儿这样的年轻孩子,你不要太为难她。」
谢盈心底酸涩,苦笑道:「是。」顿一顿,她问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娴儿?娴儿虽是王爷表亲,但常住府中到底没个名分,若是娴儿能入了王府与妾身作伴,倒也不失一桩美事。」
她忍着心底微疼,神情大方,模样甚是温顺端庄。
谢家请来的女先生曾仔仔细细教导谢盈该如何做一个名门夫人,那些女戒女规她烂熟于心——?不嫉不妒,大方宽和,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进了这燕王府的门,她也从不曾忘了规矩。
她本意是替燕王着想,但燕王的面色却陡然沉下,腾腾怒火在他脸上涌起。「本王不会娶她。」他重重拍了下案桌,吓得谢盈一惊,「你回去吧,说过多少次,此事不要再提。」燕王怒道。
谢盈强压着惊颤,平和地告了退,朝书房外走去,临到门前,燕王忽然唤住她。
「阿盈,你怎么也爱在我面前说谎了?」
谢盈停了下脚步,不做回答,只连忙出了书房,亲手合上了门扇。
她将头靠在门缝处,眼眶微微泛红,但不过一会儿功夫又恢复了端庄笑颜。
秦檀正在院外等燕王妃。
「贺夫人,久等了。」谢盈言笑晏晏,走向秦檀,「阿均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秦檀道:「王妃娘娘呢?燕王可有因周小姐的事儿责怪您?」
「那倒是没有的。」谢盈道:「横竖还是几句老话,让我好好照料娴儿。」
「这……」秦檀蹙眉,「周小姐借着恭贵妃的名义,在王府作威作福,王爷也不曾怜惜您?」
谢盈跨出院门的槛子,自玉台手中接过团扇,慢悠悠摇着,语气散漫道:「我与王爷成婚多年,知己知彼,早过了青春年少的时候。若有怜惜劲也早消磨透了,如今他端着我,不过是希望我替他管好这后院。」
绦色纱地的八仙扇摇曳起一阵清风,谢盈髻上垂下的珊瑚珠串被这阵风吹拂得轻轻摇晃,叮当相撞,泛起一阵寂寞声响。
「贺夫人,你与你夫君年少夫妻,本不至于做一对怨侣。」谢盈忽而提起了秦檀的家里事,语重心长道:「能结为夫妻,本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新婚夫妇到佛前归缘时,可不是都要感激佛祖给的福气?我听王爷说,那贺桢确实满腹才华,只是为人清高冷傲、眼里揉不得一点尘埃。这样的男人都是冰傲玉孤,不好相与的,但你若是能暖融了他,这兴许便成了一桩好姻缘,万万不要活成了我这样,数年如一日,相敬如宾,不得亲近。」
秦檀赔着笑,在心底道:新婚归缘那日可是她独自一人去的佛前,这要从何融起啊!还不如让贺桢自个儿冻着,冻进土里吧!
秦檀在燕王府坐了一日,到日暮时用了晚膳,才回自家去。
贺府里灯火通明,没有因为秦檀的缺席而变得冷清,丫鬟拎了灯笼,扶着秦檀回飞雁居。
秦檀正就着一点微光走着路,冷不防前头冒出个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贺桢守在门槛前。
「贺桢,你这是做什么!」秦檀冷言冷语,「大晚上的,跑出来吓唬人?」
贺桢没想到秦檀回家的第一句话便是呵斥自己,当即觉得心底一凉。他也板着面孔,冷声道:「我在这儿等你,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自饭后就在飞雁居前苦等,便是为了第一个见到秦檀。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只是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他也许能和秦檀好好过日子。
这个念头一直徘徊着,催促着他移步来飞雁居。
「怎么,怕我跑了?」秦檀挑眉,「你不是巴不得把我赶出家门,好给方素怜那贱妾腾位置?怎么如今一副要拘着我的模样?」
「你!」贺桢被秦檀刺了一下,薄怒涌起,但他压住自己怒火,故作淡然,道:「秦檀,你不能和我好好说话吗?你我二人既是夫妻,何必见了面就剑拔弩张?」
秦檀冷哼,「想都别想!」
贺桢的怒火盖不住了,他堵住秦檀的去路,道:「秦檀,你若是好好尽一个妻子的本分,我尚能宽厚地对待你,但你这副不知礼数、目无乾坤的样子,着实让我不敢厚待你!」
听了贺桢的话,秦檀竟然很想笑。
「你说要我好好尽一个妻子的本分?要我好好替你操持这个贺家?」秦檀松开丫鬟的手,走近了贺桢,声音里透着阴狠,「贺桢,就算我那样做了,我也不会有好报。就算我做了一个贤良淑德、贞静大方的好妻子,我也只会孤独病死,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她的面孔在幽暗的灯火下,竟如来索命的美艳女鬼似的,一字一句都含着深深恨意。
贺桢慌乱后退,最后他扶住墙,道:「秦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为何如此笃定我是那等负心薄幸之人?」
「你不是吗?」秦檀慢条斯理地搭上了丫鬟的手,朝着屋里走去,回眸朝贺桢一笑,「贺桢,你要与我做一对寻常夫妻,那你可还记得苦苦等候你的方姨娘?你可是许诺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呐!」
说罢,秦檀翩然一笑,进屋去了。
贺桢宛如被重拳一击,踉跄后退。
方姨娘的名字刺痛了他的心,让他没有理由再纠缠秦檀。
「我对素怜……」贺桢的声音有些纠结,眼神亦是挣扎,这句话没能说完,末尾化为了一阵叹息。
许久后,贺桢微晃着身体,朝怜香院走去。
怜香院里,方素怜恰好拆了发髻,听闻贺桢来了,她披上薄衫,外出相迎。
「大人,您从飞雁居那儿来?」方素怜扶着贺桢,温柔问道:「可是又与夫人闹脾气了?您与夫人年少夫妻,难免有误解之处。夫人出身高门,自幼金尊玉贵,您还得多包容些才是。」
贺桢不着痕迹地拂开了她的手,淡淡道:「我与秦檀没什么好说的。」
方素怜手中落空,敏感的她立即察觉到了什么,她为贺桢斟了茶,一边替贺桢捶肩,一边问:「夫人可有问起过您从前遇到盗匪的事儿?」
贺桢抿茶,答道:「没有,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没什么,只是夫人院里的小丫鬟,曾来素怜这儿打听过此事,是哪个小丫鬟来着……素怜也记不清面孔。」方素怜笑着,柔声宽慰,「想必夫人是好奇大人的过去吧。」
贺桢不疑有他,道:「没有问过,她对我是一点兴趣也无的。」
方素怜揉着肩的手一顿,心里疑云漫开,「当真没有?」她重问。
「没有。」贺桢推开了她捶背的手,「你这儿一切都好?没什么缺的?我先前得了一匹云绢的料子,回头就差丫鬟给你送来。」
「承蒙大人关怀,一切安好。」方素怜回答,「云绢贵重,还是给老夫人用吧。」
「娘那儿我已送了一匹,你不必多虑。」贺桢道:「没其他事,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方素怜娇柔笑容凝住,「大人今夜也不留宿?」
贺桢不答,正了正衣襟,跨出了屋子。
他不要丫鬟相送,只独自站在门前,凝视着怜香院的灯火。
忽的,他脑海中回忆起当初遭遇盗匪的事情——?
他与外出礼佛的方素怜一道遭遇了盗匪,混乱中,他为保护方素怜所坐的马车而重伤,冬日雪寒,方素怜将昏睡的他扶上马车,一路送到城中自家医馆。
这一路上,男女二人亲密无间相处,令他倍感不知所措。
儿时读书,先生已教导过何为男女授受不亲,与女子同车而处便该为其终身负责。只是那时自己贫病交加,家中还有老母弱弟,根本无力娶妻,于是他许下了「待我他日平步青云,便来娶你为妻」的诺言。
如今,这诺言却无法兑现了。
怜香院里,灯火不熄,方素怜坐在镜前,面容一片冷漠。
芝儿看得心惊胆战,连忙讨好道:「姨娘莫要心慌,您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在大人心中是独一无二的。」
方素怜目光平平地盯着镜子,木然道:「我说过了,大人这是在做做样子,和衙门里的官爷交差一般。」
芝儿惶恐地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又小声道:「只要姨娘您有孕,大人便会更疼爱您。届时那新夫人再新鲜、再美貌,也不算什么。」
方素怜笑了一声,漠然移开目光。她理一下鬓角,一瞬便恢复了温弱模样,和和气气道:「芝儿,你去二夫人那儿跑一趟,就说我有事要告诉二夫人。」说罢,便附在芝儿耳旁一阵密语。
芝儿得命,匆忙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方素怜一人,她将手缓缓搁在腹部,冷笑起来。
「怀孕?只有我一个人,又要怎么怀孕?要是我不耍点儿手段,恐怕连个孩子都得不到!」
这话说出来,连贴身伺候的芝儿都不会信。
贺桢时常在怜香院留宿,但方素怜至今仍是完璧之身!贺桢对着她的身子竟是丝毫没有动心!偶尔,还会露出一副挣扎神情,彷佛是被逼迫了似的!
她自个儿常常喟叹贺桢不知冷热,就是因着这个缘由,芝儿不知情,还以为她是在无病呻吟,那新夫人秦氏恐怕也是知道了此事,才敢猖狂地说出「有孕便抬贵妾」这样的话来!
真真是可恨至极!
第十三章 记取教训先发制人
秋日的天气越来越冷,秦檀出门时已需带上挡寒的披风。不过那么几天的功夫,贺家里外的树都变得光秃秃的,下人稍一偷懒小径上就覆了一层落叶。幸好贺家没有园子,也无太多绿树花植,洒扫起来不算费力。
这日,秦檀将飞雁居的下人都唤来了面前,说是天气渐冷,她将给每个下人都新发一套时令衣服,诸位丫鬟、嬷嬷听了皆是满面喜色。
待下人们谢恩罢了,秦檀朝一个小丫鬟招招手,道:「我记得,你叫做英儿对吧?」
这英儿不过十三四岁,怯生生的样子,她偷偷瞄瞄秦檀,谨慎答道:「正是奴婢。」
「英儿,我听青桑说你生辰就要到了,我另赐你一个镯子,算是贺礼。」秦檀笑吟吟的,将一个玉镯子递到英儿手中,「玉需人养,你平日无事可将这镯子戴在手上。这是主子给你的恩赐,无人会说闲话。」
英儿未料到秦檀如此大方,喜色盈面,忙谢恩道:「谢过夫人。」
「哦,对了。」秦檀又道:「你房中的床下,有一口描了并蒂莲花纹的小匣子,那匣子的花样甚是别致,我可否借来描一下花样?」
英儿有些困惑,那匣子的花样算不得特殊,且藏在床的最下头,同住一房的几个下等丫鬟都不曾瞧过,怎么夫人会知道呢?
但既然夫人开了口,英儿不疑有他,惶恐道:「英儿怎敢和夫人说借还之事?英儿的身家都是夫人的,那东西由夫人拿去了,是英儿的荣幸。」
秦檀满意地笑了起来。
下人们散去后未过多久,英儿便将那口描着并蒂莲花的匣子送来了秦檀的房间,旋即便恭敬地告退了。
她是下等丫鬟,照理是没资格进主母屋子的。
秦檀将匣子摊在膝上,这匣子用料微末,画工粗糙,颜料几乎都褪了色,瞧着实在粗糙。
「夫人,您要这匣子到底想做什么?」青桑踮着脚,有些不解,「这匣子的花纹可算不得精美,夫人随手一画都比它要好看得多!」
「我要的可不是这匣子。」秦檀勾唇,手指抚过匣中物,「我要的,是这匣中的东西。」
但见这匣中放了一个玉镯子,款式、玉色皆与秦檀赐给英儿的那只相差无几。
一旁的红莲见了,面色陡然一变,怒道:「这镯子瞧著名贵,怎么会在英儿的匣中?莫非是英儿胆大包天,偷了夫人的东西?」
青桑辩道:「这不是夫人的东西!夫人的首饰头面是由我来管的,可我今早才查验过,夫人的妆奁匣好端端的,绝没有丢了这样一个镯子!」
「别吵了。」秦檀拨了下耳坠,「这镯子是贺家库房里的。」
「贺家库房里的?」青桑诧异,「英儿怎么会做这种事?」
「英儿一向怯懦粗笨,岂有胆量做这种事?」红莲比青桑更冷静些,「如今夫人掌管府中中馈,库房丢了东西,老夫人头一个责罚的便是咱们夫人。这是有人暗中使诈,偷了东西藏到英儿房中,想要陷害咱们夫人呢。」
「这是哪家的下作人,竟敢耍这样的手段!」青桑当即气红了脸,愤恨跺脚。这副架势要是那幕后黑手出现在她面前,她准能一个耳刮子抽上去,「定不能轻饶她!」
「莫气莫气。」秦檀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出不了什么大事,静观其变就是了。」
前世,英儿盗镯之事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终究没吃亏。这辈子,她打算做的更干脆些,让旁人连污水都泼不到自己身上来。
见秦檀如此淡定,两个丫鬟心里也安稳了,她们是跟着秦檀从秦家过来的,知道自家主子有点儿手段。从前在秦家的时候,秦二爷的继室宋氏想着法儿苛待夫人,她还是混得如鱼得水,让秦二爷将她看作心尖宝贝。
「等着吧!」青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就不信,谁能在咱们夫人这儿占便宜!」
一日后,秦檀正坐在房里头誊抄着诗卷,便听得外头丫鬟的通传声,「见过老夫人,见过二夫人。」
秦檀搁下青毫笔,起身迎客,只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一道来了。
贺老夫人穿了身青色万寿不断头纹的衣裳,抹额间镶了颗通透浑然的绿宝,满是褶儿的面庞带着副精明的威严。
杨宝兰扶着贺老夫人,一双飞尖眼止不住地朝飞雁居里瞧,似要将每一寸的摆设都用眼睛描下来似的,每每看到那些玉佛如意、古玩陈设,眸光就要毒一分。
「媳妇给娘请安了。娘今日怎么来了?」秦檀问完安,命丫鬟端茶理座。
「老二家的,你再给你嫂子说一遍。」贺老夫人坐下,瞧向杨宝兰,一副懒得再叙的样子,「你说你嫂子治下不严,院中人手脚不干净的这事儿,再仔仔细细讲一次。」
杨宝兰咯咯笑了起来,面容娇媚,「娘,先前大哥他得了一对玉镯子,因那镯子贵重非常,便命人存入了库房之中。宝兰看管库房时那可是日夜小心,对那镯子慎重得很,可等嫂子掌了中馈……这手镯,竟叫院中下人偷了去!」她说着露出一副震惊神色来。
「哦?我院中的下人偷了手镯?」秦檀的语气不咸不淡,「证据何在?」
「还需要特地去找证据吗?证据就明明白白地在面前摆着呢!」杨宝兰说着,指向屋里站着的一个小丫鬟,道:「瞧这叫英儿的小丫鬟手上戴着的,可不就是那个玉镯?这贱婢终日戴着赃物四处行走,阖府的下人都瞧见了,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英儿胆小,瞬间面色惨白,连忙跪下,结结巴巴解释道:「二、二夫人恕罪,这镯子并、并非是库房中藏物,乃、乃是前几日奴婢生辰,大夫人所赐下的!」
贺老夫人冷哼一声,精明目光朝秦檀瞟来,「檀儿,是这么一回事吗?」
「是的。」秦檀笑得雍容。
「嫂子,你可不要为了全自己的颜面就包庇下人呀!」杨宝兰却是一副痛心的样子,「娘,不如咱们去开了库房,瞧瞧那镯子在也不在!」
「不必找了。」秦檀打断杨宝兰,「没那个必要。」
「没必要?」杨宝兰的声音拔高,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语气极是笃定,「嫂子这是已认了库房中没有那个镯子?是你治下不严,院中的下人才敢做些小偷小摸的把戏?」
说罢,不待秦檀回答,杨宝兰就转向贺老夫人,声似连珠炮,「娘!宝兰早就说过,嫂子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怕是从不曾碰过帐簿的,如今可不是出了事儿?连下人都管不好,又要如何管好整个贺家的中馈呢?」
杨宝兰说得流利,心里得意非常。
多亏了方素怜与她提起了京中某夫人因管理中馈失当被婆婆责罚的事儿,她才灵机一动有了这个主意。
只可惜方素怜太善良了,若是方素怜有那个魄力,自己来做这件事,将秦檀按到五指山下,贺桢恐怕早就将方素怜扶正做夫人了!
「弟妹,我的意思是不必看了,这不是库房之中的镯子。」秦檀下了座,走到英儿身旁,牵起她的手腕,将那镯子展现在众人面前。
「怎么不是了?嫂子,你可不要睁眼说瞎话!」杨宝兰幸灾乐祸道:「这分明一模一样!」
「我记得,弟妹从前是住在衡德乡下吧?」秦檀忽而提起了杨宝兰的出身。
「是、是啊。是住在衡德不错,但也绝不是什么乡下!那也是个大地方,上得了台面。更何况我在京城住了小半年,已和京城人没什么两样了!」杨宝兰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怎么了?嫂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杨宝兰出身落魄小地方,家世普通,这是她最大的痛点,秦檀忽然提起这事儿,让杨宝兰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
「难怪了。」秦檀笑了笑,将英儿的手镯捋下,「库房之中的镯子我也把玩过,那镯子的用料是圩琪玉,圩琪玉温润圆融,多是水绿色,里头会有形似蜿蛇一般的纹路。库房里那镯子做工虽好,但所用的圩琪玉太过常见,家户皆有,是以价格较为低廉。」
顿了顿,秦檀将英儿的手镯放在光线下,仰头细细地瞧着,「我赐给英儿的手镯是从娘家带来的,用料是王母玉。这王母玉又称崑仑玉,所谓『光明夜照,白玉之精,灵人之器』,说的便是这玉石——?日光照下,通体翠润,完美无缺。」
她低下头望向杨宝兰,淡淡道:「弟妹,不是我浑说,我这镯子要是拿出去卖了,能抵得上你十只。弟妹你不曾见过王母玉,分辨不清,我也不能怪罪你,不知者无罪。」
杨宝兰听得一愣一愣的,脑海已糊涂了。什么王母玉,什么圩琪玉,她一点儿都不懂,所有的玉石在她瞧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她岂能有那个机会去细细分辨每种玉石有何何不同?
那边的英儿绝处逢生,连忙附和秦檀道:「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英儿有了夫人赐的王母玉镯子,又岂会去偷库房之中的圩琪玉镯子呢?」
杨宝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天性要强,当即尖声道:「这玉的种类我也是分得清的,我把玩过的首饰玉件不胜其数,又岂会分不清区区的圩琪玉和王母玉!我不过是……不过是丫鬟多嘴,将我蒙蔽了罢了!」说罢,便对着贺老夫人一阵哭诉,只说是自己被丫鬟所欺骗。
贺老夫人面若寒霜,重重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道:「老二家的,你年纪轻轻,怎么就糊涂了?随随便便的给你嫂子泼污水,真是丢人现眼!你回去闭门思过十日,不得外出,免得给你嫂子添堵!」
杨宝兰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求饶,「娘,是宝兰的错,可禁足十天,这也太……」
「再有多言,便是十五天!」贺老夫人冷哼一声,朝外头走去。
贺老夫人一边走,一边在心底怒道:这杨宝兰生不出儿子便罢了,还整日在这里挑拨离间。秦檀能帮助贺桢高升,她杨宝兰却只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迟早要叫旭儿休了这小泼妇!
待贺老夫人离去后,杨宝兰涨红了脸,死死盯着秦檀。半晌后,她银牙紧咬,恨恨地离去了。
秦檀含着笑目送她离去,接着又对英儿招招手,「英儿,你胆子大些,去二夫人那里,替我带一句话。」
英儿眼里还含着泪水,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问道:「夫人请吩咐。」
「你就说,事不过三。」秦檀换了个姿势,倚在椅上,慵懒道:「再有下次,可别怪我这个做嫂子的不客气。」
英儿领命去了。
红莲忧愁道:「二夫人脾气火爆,英儿又恰好触了她楣头,这个时候让英儿去带话,恐怕二夫人会折辱英儿。」
秦檀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茶,道:「英儿粗心大意,让外人将手伸进了咱们的院子,本就该罚,让她去二夫人那儿吃委屈,长长记性。若是下次英儿还这么蠢笨,那我也留不得这丫头了。」
秦檀的冷酷果决让红莲噤声不语,她知道自家主子虽然无情了些,但正是因为这份无情,主子才能在秦家杀出一条血路,差点儿就嫁入了东宫。
而杨宝兰没在秦檀手里讨到好处,反而被婆婆罚了一顿,心里怒怨横生。
她向来刻薄,出了岔子从不在自己身上找错处,反而先恨起旁人来,这一回她越想越气,竟对方素怜恼怒起来。
那方素怜好端端的说什么京城贵妇被婆婆责罚的事情?莫不是故意挑唆?
这样一想,杨宝兰心底恍然大悟,当即回了自己房中,要夫君贺旭去提醒贺桢,莫要被方素怜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欺骗了。
贺旭听了,却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道:「那方姨娘温柔良善,你怎么随便诬陷人家挑拨离间?整日忙活这些口舌是非,小心我休了你!」
贺旭时常把这休妻挂在嘴上,杨宝兰听了当即大哭大闹起来,二房又是好一阵热闹。
晚上贺桢回来听闻这桩事,颇有些莫名其妙,就算他对秦檀并不怎么爱怜,但秦檀再怎么说也是他娶回来的当家主母,更是大家出身的名门闺秀,于是贺桢冷了脸,叫贺旭好好管教自己的妻子。
英儿盗玉镯的事,便这样过去了。
第十四章 恭贵妃有请
隔了没几日,宫中忽然派了个太监来贺家,宫里头的人那自是怠慢不得的,贺老夫人嘱咐秦檀亲自出门去接,生怕惹来宫里贵人的怒气。
「檀儿,那太监是找你的,还不快去?」贺老夫人催促。
待秦檀出门去迎接了,贺老夫人还坐在炕上小声嘀咕道:「这秦氏真是能耐,燕王妃与她亲近,连宫里头的恭贵妃娘娘都请她进宫说话。不成,得叫桢儿紧着些她才成。」
秦檀出了家门,但见门口那太监穿着一身湖蓝,手甩一条拂尘,堆着肥肉的脸上一副和和气气弥勒佛似的笑。
见了秦檀,他先夸三句秦檀的贵气美貌,这才进入了正题。
「宫里头的恭贵妃娘娘呐,想请您到椒越宫说话。贺夫人,外头请吧。」
听到「恭贵妃」这个名字,秦檀眉心一蹙,抬起头,却只见那太监满面堆笑,语带深意。
秦檀很快入了宫,跟着几位宫人,到了恭贵妃的椒越宫前。
所谓椒房,即皇后之居所也,古有张嫣、阿娇居于椒房殿中,每君王临幸,便谓之「独宠椒房」。
这恭贵妃的殿宇名字亦沾了个象征多子多福、雨露恩丰的「椒」字,名为「椒越宫,足见其圣眷浓厚。
秦檀一抬头,但见朱红的长墙顶着浑绿的琉璃瓦,敞开的三道宫门上俱挂着十六枚狮首圆环金扣。
地上砖瓦乃是光润的白玉,隔了三四块便雕一团花样,或是孔雀衔珠,或是江牙献瑞,或是雉鸡芍药,奢靡精美。
门口守着的宫人个个低头屏气,小心翼翼,再近些便能瞧见左右配殿,最里头的殿宇上悬着「锦鸾斋」的匾额。门扇雕着的六椀菱花,一小瓣一小瓣皆漆着碎金箔,金灿灿的。
恭贵妃的贴身宫女皎月踏出殿来,瞧向秦檀。
虽秦檀是个官夫人,可这皎月在秦檀面前一点儿都没露怯,反而有几分趾高气扬的意思。
「贺夫人,咱们娘娘已等您许久了。」皎月拿鼻孔瞧秦檀。
天阴阴的,一直在下细雨,皎月也不按规矩去给秦檀掌伞,显然是不乐意伺候外人。
秦檀笑笑,不怒不恼,跟着皎月朝宫殿里去。
方跨过门槛,她便问皎月,「贵妃娘娘是一直住在这椒越宫,多年不曾移宫吗?」
「回贺夫人的话,那是自然。」皎月的语气有些飘飘然,「咱们娘娘打从入宫起便住在这椒越宫,陛下知道咱们娘娘爱重『椒越』二字,特地安排的。」
大楚宫城,以东为尊,越靠近皇道,则越为尊贵。这椒越宫紧挨着皇后的景仪宫,乃是妃嫔宫室里最东边的位置,难怪皎月如此骄傲。
「娘娘在这椒越宫里居住多年,不曾腾出时间来让人修缮殿宇吗?」秦檀抬头打量房梁,道:「我记得椒越宫乃是前朝所留宫室,年岁甚远,足有两百余年。」
皎月瞧秦檀的眼神就和瞧乡下人似的,「回夫人的话,这宫中的殿宇与民间的屋舍自是不一样的。不说两百年,便是三百年、五百年,那也是不会破旧的,皇上年年命人装点椒越宫,又怎会需要修缮?」
秦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第一进的殿宇,就到了贵妃所住的锦鸾斋,层叠珠帘后头设了一座小佛堂,金灿灿的佛身矗立在小佛堂里头,恭贵妃娘娘正双手合十,在佛像前闭目默念着什么。她戴了只錾花玳瑁的甲套,尾指轻扬起,露出的腕部肌肤如一截玉笋芽。
隔着珠帘,秦檀给恭贵妃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恭贵妃不言不语,依旧朝向佛堂,将屈膝行礼的秦檀晾着。
她身侧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乃是许久不见的周娴,她趁着恭贵妃不注意,偷偷看向秦檀,眼光有些幸灾乐祸。
贵妃乃是正一品封号,秦檀这等无诰命的妇人不能在她面前放肆,恭贵妃不喊起,秦檀便得保持着屈膝低头的姿势,一直行礼下去。
没一会儿,秦檀的脚便有些酸软,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一旁的皎月看了,笑着解释道:「贺夫人,怪皎月忘记告诉您了,咱们娘娘担心陛下龙体,每日这个时候皆要在小佛堂念经,外人不可打扰。」
陛下龙体欠安,缠绵病榻半年已久,贵妃娘娘日日佛前祷告,实在是天经地义,无可反驳。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答道:「贵妃娘娘牵挂陛下龙体安康,一心为上,秦檀敬佩。」
不知过了多久,恭贵妃才姗姗礼佛完毕,转过身来,道:「贺夫人来了?瞧本宫疏忽的,起来吧。」
这会儿秦檀的脚已酸软无比,但她愣是没露出一丝弱态,依旧笑得从容。
恭贵妃在紫檀卷云纹帐桌旁坐下,手指拨弄着小香炉的盖子顶,发出叮当叮当的清脆响声。
隔着一层珠帘,秦檀只能隐约地看见贵妃的容貌,但见这位恭贵妃保养妥当,容貌如三十几许的妇人般鲜妍雍容,华贵不可方物,足见其年轻时风姿无双,只可惜她眼角到底有几条遮不住的细纹,平添几缕岁月爬痕,眼底眉梢又有些悴色,减损了骄丽傲人的韵态。
「贺夫人,你也知道,本宫惦念陛下龙体安康,日日都要抄经念佛。」恭贵妃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前几日,一位得道高僧告诉本宫,贺夫人你乃是个有佛缘之人,若是让你抄一遍《般若法华经》,那福缘定然会惠及四方,指不定,比本宫抄经要管用多了。」
恭贵妃说着,掩唇娇笑了一声,拍拍手道:「皎月、皎星,去准备纸笔墨砚,让贺夫人留在椒越宫中抄经。为了陛下龙体着想,贺夫人若不抄完这四百五十二页的经文,便不必出宫了。」
一旁的周娴听了,露出浅浅的笑容来,打量着秦檀的眼神,有一分志在必得的骄傲,浑然不见燕王面前的娇软柔弱。
「贺夫人,抄经一事,贵在心诚。」周娴擅自开口,语气柔弱,「您要是心有杂念,恐怕这抄的经文便入不了佛祖的眼,还得重抄一遍。」
话语间,有一丝微微得意。
仗着有姑姑恭贵妃撑腰,她周娴在燕王府里直如半个女主人一般,这贺秦氏不知好歹,竟敢屡屡落自己的脸面,实在是可恨。
自己与燕王表哥甚是相配,谢盈那怨妇都不曾说过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的夫人竟敢对她指手画脚!如今她哭求了姑姑恭贵妃,姑姑便将秦檀喊来了宫中,看来定是要好好磋磨一番了。
秦檀听了恭贵妃的话,心下一紧,知道恭贵妃这是打着陛下的名头找自己麻烦。原因无他,便是自己替燕王妃谢盈收拾了那么几回周娴。
恭贵妃倒不见得多么疼爱周娴,但恭贵妃不喜谢盈这是显而易见的,世间婆媳多不和,更何况天家?恭贵妃想把谢盈牢牢按在手心里,谢盈却是个出身高贵碰不得的,恭贵妃如何能不气?
「让秦檀替陛下抄经,实乃秦檀之幸。只是在抄经前,秦檀有几句话想禀明贵妃娘娘,不知周小姐可否避让一二?」秦檀道。
恭贵妃傲然一笑,道:「你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老老实实抄经吧,什么时候抄完了,本宫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宫去。」
「是呀,贺夫人。」周娴帮腔,「我姑姑可与王妃不同,是个分外讲究规矩的主子,贺夫人在王妃面前可以没大没小,在贵妃娘娘面前可不能放肆!」
秦檀气定神闲,淡淡道:「启禀娘娘,我认识一位精通占天之术的象师,入宫之前,他得知我要来见贵妃娘娘,特意告知我,说『贵妃娘娘噩梦已久,日日难以安睡』,并将解法告知于我。事关您梦魇之事,不若还是请周小姐避让一二?」
恭贵妃闻言一愣,声音变了调,「你怎么知道!」
恭贵妃近来噩梦频频,夜夜难以安睡,吃遍了安神助眠的药却无济于事,她久浸深宫,一双手并不干净,那梦中出现无数鬼怪,贵妃心虚,越发惊慌。
这也是为何秦檀见到她时,她眼底会有一缕疲色的原因。
但是这件事只恭贵妃、陛下与几个心腹宫人知道,为了维护颜面,恭贵妃连亲儿燕王都不曾告知,秦檀身在宫外又是如何知晓?
恭贵妃面色复杂,心道:莫非,秦檀口中的象师,当真有那么一分本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罢了。」贵妃摆摆手,道:「娴儿,你先去一旁耳房里歇着吧。」
「姑姑、姑姑,您可要替娴儿讨回公道呀!」周娴有些急,瞟了眼秦檀不愿走,口中嘤嘤哭着,「这贺夫人如何帮着王妃欺负娴儿,您可是知道的呀?」
「本宫知道。」恭贵妃稳了稳神,道:「娴儿,你先下去吧。」
周娴虽心有不甘,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去了。
她朝右耳房走去,脚步细细碎碎。
恭贵妃宫里的摆设皆是上乘,饶是周娴已看了无数次,还是有些被迷晕了眼。
她正打量着八宝架上的摆设,冷不防腰上一痛,一个纸团滚落在她脚边。
周娴微怒,扭过身去,却只见到一个女子飞速藏起的身影,因那女子藏得太快,周娴只能看清她穿了身嫩绿色。
姑姑恭贵妃的宫女穿的一应全是嫩绿,今日来的贺夫人,身旁两个丫鬟也赶巧穿了嫩绿,如此一来,她根本分辨不出朝她丢纸团的人是谁。
周娴捡起纸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望能于锦鸾斋中相会,虽只有片刻数句之言,亦心满意足。护卿闺誉,阅后即焚,燕。
周娴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对啊,今日是燕王入宫向恭贵妃请安的日子!看来那个穿嫩绿色衣衫的宫女,既不是恭贵妃的婢女,也不是贺夫人的丫鬟,而是燕王的丫头!
燕王的心里,果真是有自己的。
还好,没白费了自己日夜体贴问安的功夫,也不辜负贵妃姑姑隔三差五的催促。
周娴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纸上的字,嘴边挂起甜蜜的笑容,伸手将这纸条探进长明烛里烧毁。
「贵妃娘娘之所以遭遇梦魇,只是因为身边有了不吉之人。这不吉之人对常人并无影响,但贵妃娘娘久居宫闱,染了天家朱紫贵气,与这不吉之人相冲,这才会噩梦缠身。」锦鸾斋的小佛堂前,秦檀对恭贵妃说道。
「大胆!」恭贵妃重重拍下桌子,细眉竖起,怒道:「你竟敢说这椒越宫中有不吉之人!」
面对生气的恭贵妃,秦檀并不慌张,道:「贵妃娘娘,您可是梦见了一位女子久立不去,日夜呼唤?若我那象师朋友不曾说错,那定是一位年方十八的小姐,身材窈窕,面容含幽,与贵妃娘娘您还有那么几分关系。」
恭贵妃的面色一白,带着护甲的手指微微抖了起来,「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恭贵妃其实并不太记得梦中女子的长相,但秦檀这么一说,她竟觉得自己梦中人确实是一位年方十八、身材窈窕、面容含幽的小姐。
秦檀不慌不忙道:「此事乃是象师朋友告知。」
她虽这样说着,心底却好笑不已。
前世的恭贵妃噩梦缠身,后来做了太妃也难以安睡,燕王孝心可嘉,四处寻访名医,后来更是发出金榜,言说凡能治好恭太妃噩梦之症者,赏金五百两。
为能请到名医,燕王将恭贵妃何日起梦魇病发、所梦何物、症状为何,写得清楚明白,全天下皆知。
而恭贵妃在宫中跋扈多年还能盛宠不衰、稳坐椒越宫,手段自是不简单,她手上人命已不止一两条,这回梦魇缠身,她只道是从前与她争宠的小贱人们冤魂不散,还从未想过身旁有不吉之人。
「贵妃娘娘,我入宫之前那象师曾告知我,因这不吉之人今日也在椒越宫中,所以贵妃娘娘恐怕会遇到生命之危。若要化解今日之难,解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移步椒越宫外。」秦檀道。
「大胆!」皎月已经怒叫了起来,「贺夫人,你竟敢对娘娘无礼!」
恭贵妃却喝住皎月,颤着声道:「既然贺夫人的象师朋友料事如神,那不如听信一回。横竖只是到宫外一会儿罢了,去惠妃妹妹那里坐坐也成。」
「可是,娘娘……」
皎月有些着急,但恭贵妃素来独断专横,皎月一介宫女不好说什么,只能咬着唇角儿不说话。
皎月心道:这贺夫人叫您移尊,您就跟着去了,这多落体面呀!您可是贵妃娘娘,陛下心尖儿疼着的女人,贵气护体,何至于被这贺秦氏吓到了呢?
皎月不知道的是,恭贵妃被这噩梦折磨已久,早就无法忍耐,若非舍不得这「椒越」二字,她恐怕早就恳求了陛下迁移他宫。
恭贵妃日日在佛前焚香祈祷,一是为了求陛下福泽绵长,稳坐龙椅,也能让她继续做个呼风唤雨的宠妃;二便是求佛祖保佑,驱散妖魔——?那一尊尊的小金佛,皆被恭贵妃寄托着摆脱噩梦的希望。
恭贵妃决心如此,几个宫女、嬷嬷无可奈何,只能手执纸伞、提炉等物,又取了披风来,要送贵妃娘娘踏出椒越宫。
还好雨已停了,恭贵妃藉口散心出门逛逛,也不算是太荒诞。
第十五章 不吉之人的冲撞
恭贵妃要出椒越宫,贵妃的侄女周娴自是不能落下。
皎月差了个丫鬟去寻周娴,问她可否要与贵妃一道去惠妃那儿坐坐,可周娴却推脱脚酸身子乏力,无论如何都要留在锦鸾斋。
「真奇怪,周小姐要休息,竟要在娘娘的锦鸾斋中坐着!」皎月抱怨道:「哪有主子不在,客人还要留在主子房里的道理?也不知道周小姐为何一定要留在锦鸾斋里!」
「让她留着吧。」恭贵妃内心不安,无暇顾及周娴,「找皎星看着她便是。」说罢,便沿着宫道朝前走去。
雨后初晴,满道水色,景致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只是恭贵妃秀眉紧锁,一副严肃模样,叫人无法放松,连风景也没心思欣赏。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忽听得椒越宫那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恭贵妃吓了一跳,连忙驱太监去查看,原来是锦鸾斋的左配殿年久失修,竟在刚才一瞬,轰然倒塌了!
恭贵妃闻言,吓得花容失色,急急忙忙回到了椒越宫。
却见那左配殿歪歪斜斜的已是半塌状态,内里的桌椅床柜皆压得一团狼藉,迸溅的木屑与石粒飞得四处皆是,高悬着的滚金匾额在地上砸为两半,原本伺候在宫中的宫女们瑟瑟发抖,躲着不肯出来。
周娴亦受了惊,惨白着面孔躲在一旁,双肩颤抖不已。
「来人呐!快看看有没有人在里头!」
「还不去禀报陛下!」
「贵妃娘娘不曾伤着吧?」
椒越宫内,宫女、太监们忙乱起来,四处奔走,一片沸腾。
恭贵妃是他们的主子,亦是他们富贵的希望,恭贵妃绝不能出事。
得知恭贵妃安然无恙,所有的宫女、太监们皆松了一口气。
一个小太监奉命上前查看,小半个时辰后,小太监回来,道:「启禀娘娘,这左配殿十数年不曾修葺,又逢连日雨水,这才致使楼殿倒塌!」
恭贵妃大口大口喘着气,一手捂着心口,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她爱这「椒越」二字,因此自入宫后便不曾移宫,一直住在此处。
陛下偶有提出要修葺这左配殿,她都嫌吵,回绝了,她又不肯移宫,因此将修葺宫殿之事长久地耽搁了下来,今日若非秦檀提出要出椒越宫走走,恐怕她自个儿都会遇到这殿宇坍塌的危险!
想到此处,恭贵妃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再看秦檀时,已是目光带着深意。
秦檀也是一副震诧的样子,像是被坍塌一事惊呆了。
不过,她只是装装样子罢了,事实上她早就知道此事。
这一年的秋日,恭贵妃的宫殿定然会塌陷,任是谁也无法更改。
恭贵妃想到秦檀先前说的话,喃喃道:「不吉之人……不吉之人……」
忽而,恭贵妃面容一紧,怒道:「莫非那不吉之人,就是周娴!」她转向秦檀,问道:「贺夫人,你说是不是她?」
秦檀言语含糊,「这我可不清楚……」
「定然是周娴!」恭贵妃道。
此刻,她也不用娴儿称呼侄女,而是直呼其名,她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戴着护甲的手指几要把皎月的肌肤掐出血痕来,「人人皆出了椒越宫,只有她一定要留在锦鸾斋里,结果左配殿便出事了!且她正是十八年华,生的那副相貌又与我梦中一般无二……」
恭贵妃越想越恨,咬牙道:「未料到,竟养了条咬人狗!」
皎月被掐得吃痛,小声提醒道:「娘娘,周小姐到底是您同宗的侄女儿,您当日还答应过老爷,要给周小姐找一个好归宿呢。」
被皎月一提醒,恭贵妃陡然想起父亲过世前曾留给自己的话语。父亲说他此生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已没什么遗憾,只有一个心愿未了,那就是族弟周通的小孙女周娴此刻身在乡下,不曾享受过京城的荣华富贵,父亲希望周娴能跟着恭贵妃过日子,将来也好风光出嫁。
想到父亲与早早过世的周通,恭贵妃的气息稳了下来。
「罢了、罢了,到底和本宫是一族出来的。」恭贵妃松开了皎月的手,叹气道:「横竖不能亏待了她……你们先去禀报内务府这左配殿的事儿,左配殿年久失修,也没个人来打理,真当本宫是好欺负的吗!」
皎也心里嘀咕道:贵妃娘娘还真是霸道,明明是自个儿嫌吵,拗蛮不让内务府的人翻修左配殿,此刻却悉数把错处推到别人身上去了!
恭贵妃望着坍塌的左配殿,若有所思,心道:秦檀说周娴与自己的朱紫天家贵气相冲,这才会成为不吉之人。她只是一个贵妃尚且如此,儿子燕王那是带有天家血脉之人,想必越发贵重,如此一来,周娴绝不能嫁给逸儿。
恭贵妃打定了主意,再看向周娴时目光已狠了几分。
只可惜周娴浑然未觉,依旧在锦鸾斋门前瑟瑟发抖,一副柔弱欲倒的模样。
这椒越宫如此狼狈,恭贵妃不想让秦檀看了笑话,转身对宫女道:「皎星,替本宫送贺夫人出宫。」
皎星应了是,上来请秦檀。
秦檀深深望一眼不知身在祸中的周娴,向恭贵妃告退。
望着秦檀远去的背影,皎月贴在恭贵妃身侧,小声问道:「娘娘,您就这样让她走啦?若她不得个教训,日后再帮着王妃对付您,那可如何是好?」
恭贵妃掸掸袖子,冷笑一声,「她敢帮谢盈那小贱人,就别想在本宫这里讨得好处。她不是得罪过太子吗?本宫让皎星领她去东宫,至于能不能平安出宫去,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说罢,恭贵妃拨一下护甲,笑容凌厉无比,「太子呀,可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这贺秦氏落了他的脸面,也不知道太子会怎么对她……」
皎月奉承道:「娘娘真是好计策,皎星是新来的,本就不熟这宫中道路。咱们宫里头,太子所住的东宫与妃嫔所住的宫室如此之近,还无门无锁,皎星一个不小心走错了,那也是常见的。」
恭贵妃亦笑了起来,「今儿个太子在东宫中吧?」
「在的,前头的人说,谢大人到东宫来拜见太子了呢。」
秦檀等人跟着皎星走了一段路,渐觉古怪。
周遭的宫女不见了,变成了内监与守卫,那些侍卫往来巡察,遇到皎星就谄媚一笑,让开了路,显然这已出了妃嫔居住的范围。
但秦檀很少入宫,完全不识路,只能跟着皎星走。
皎星走得快,没一会儿就到了一处殿宇前,秦檀正疑惑这儿是何处,耳旁忽听见一连串的「恭送太子」,立刻惊得抬起头来。
但见不远处停着一抬肩舆,两列侍卫低身跪着,口呼「太子殿下万万小心」、「太子殿下请上舆」,有的神色谨慎,有的面色谄媚。
一个年轻男子恰好在肩舆上坐下,他身着石青地团龙便服,衣袍下摆缀着八宝立水,脚踏皂靴、领纹锦绣,一张脸阴鸷美秀,瘦削脊背挺拔挨着舆背,修长手指正漫不经心敲着扶手,哒哒哒的听得人心慌。
饶是秦檀不曾见过,也知道他定是太子李源宏。
秦檀狠狠瞪了一眼皎星,这宫女定是奉了贵妃之命故意为难自己!贵妃久住宫中,定知道太子被自己拒了亲,贵妃这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就故意把她送到太子面前去讨折辱!
那些路上巡察的侍卫们之所以对皎星谄媚,想来是早被恭贵妃收买了,看见自己过来,不但不按照宫规阻拦,反而还让其扬长而入!
恭贵妃之权势竟显赫至斯,连东宫外的侍卫都能收买,难怪太子与燕王势同水火,恐怕在宫中的皇后与恭贵妃,也是这么剑拔弩张的。
「哎呀!」皎星故作惊慌,大声呼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初来乍到,领错了路……」
秦檀哪还有闲心理会皎星的讨饶,眼看太子听到了皎星的高呼声,她立即拽着皎星,另带着青桑与红莲,闪入了身旁的一道小径中。
这小径狭隘,只容一人通过,秦檀与青桑挤在一块儿,红莲则在后头捂住了皎星的嘴,不让她继续大喊大叫。
那头的太子迟疑了一下,道:「均哥,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谢均神色如常,「东宫近妃嫔宫室,想来是有宫女路过。」
「沿途有侍卫内监,又怎会让宫女擅入?究竟是何等胆大女子,才敢私闯东宫?」太子挑眉,嗓音阴沉沉的,「莫非,是本宫听错了?」
谢均道:「既太子殿下不放心,臣去那条小径中看看便是。」说罢,就朝着那小径走去。
谢均前脚方走,后脚东宫书房内就追来一人,乃是太子妃殷流珠。
她提着裙角匆匆地追,口中呼道:「太子殿下,妾身有一事相求!」
太子扬手,示意宫人放下肩舆,起身朝太子妃走去。
谢均瞥一眼正在说话的太子与太子妃,径直走向那小径。
听到有脚步声逐渐逼近,秦檀手心微汗,连忙想向后退。
皎星眼看她要逃跑,生怕完不成任务被贵妃责罚,连忙用身体堵住秦檀的退路,一边试图发出「呜呜」的响声,打算引来太子的注意。
秦檀恨不得直接让人拧了皎星的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来人已过来了。
「贺夫人?」谢均走到小径入口,压低了声音,面带微微惑色,「你怎会在此处?」
秦檀捏着帕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是宫婢带错了路,他肯定是不会信的;要说是恭贵妃故意使坏,谢均恐怕更不会信了。
小径内一片寂静,反而是太子与太子妃说话的声音远远飘来。
「太子爷,您赐给妾身的那副《瑞雪白鹤图》寓意甚好,妾身瞧赵妹妹恩宠甚浅,了无寄托,这才想把这画卷送给她。这是妾身的错处,您何至于对赵妹妹动怒呢?」太子妃抽泣着,声音颇为急切。
「流珠,你管好分内之事便可。」
秦檀竖起耳朵,听着太子与太子妃争执,知道太子被自己的妻子拖住了,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心底不由微微一松。
若是此时,她能说服谢均帮自己一把,兴许就能逃过一劫了。
但是……谢均才是全天下最不可能帮自己的人!
面前这男子虽俊美温雅、风姿翩翩,瞧着甚是好脾气,但却有些厌恶她。
「贺夫人,莫非……」谢均见她不说话,眉眼半合,轻声猜起了缘由,「莫非你是觉得,我断了你攀着我姊姊的富贵路,须得另寻一条往上爬的康庄大道,这才想起了被你抛之脑后的太子殿下?」
秦檀听了,忍不住瞪了谢均一眼。
她有些恼,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谁让曾经的秦檀确实是这样的性格,终日汲汲营营,只想着做富贵人上人。当初使尽手段也要进东宫的她,确实给谢均留下了这样不佳的印象。
谢均被秦檀瞪了一下,心底忽生出了几分有趣。
这贺秦氏平时一副凌厉带刺的样子,故作疏远、傲然在上,这一瞪眼的小动作,反而给她添了份可爱,让她有了一丝闹脾气的天真憨甜。
「贺夫人,我说的对吗?」谢均问。
秦檀眼珠微微一转,忽而有了个主意。她娇娇一笑,轻声道:「是呀,没错,我这就要去攀附太子了!凭藉我的美貌与手段,太子殿下定会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相爷,您可不要挡道,若是您把我堵在这儿,不让我见太子,碍了我的富贵路,小心我给您点儿厉害!」
她一副眉飞色舞、小人得志的样子,将弟妹杨宝兰的神态学得十成十。
秦檀心道:谢均若是看她不爽,就该逆而行之,「挡她的富贵路」才是。
谢均见了,怔了一下,继而低下头,捂着半张脸,肩膀抖动不止。
秦檀有些纳闷,却只能见到他指缝间的数珠颤个不停。
终于,谢均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贺夫人,原来你当真这么怕太子爷,这倒是我的过错了。」谢均止住了笑容,悠悠拨着数珠,「竟用这种手段脱身,想让我帮你挡着太子爷。」
秦檀脸一凝,知道她还是没能骗过谢均。
也对,谢均日夜与皇家相对,依旧游刃有余,恐怕早就修炼成了一个人精。
但谢均这话说的也太过分了,她何至于如此狼狈?什么「这么怕太子爷」?
「我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在自荐枕席时还会面色泛白。」谢均道:「贺夫人,你在我和姊姊面前如此能言善道,怎么遇见太子的事情,就变得胆小如鼠?」
「太子殿下身分高贵,我自是不敢冲撞。」秦檀勉强笑道。
谢均那是不知道太子登基之后做过的荒唐事!连贺桢这个死板的读书人都要冒着大不敬说一句「失道之君」,可见太子的作为如何不像话。
还有,什么胆小如鼠!谨慎一些,防止在太子面前丢了性命,也算是胆小如鼠?莫非非得冲上去朝着堂堂太子的脸面怒骂他,才不算胆小吗?
秦檀身后的皎星还在呜呜叫着,谢均看见这一幕,叹道:「贺夫人,你这是被恭贵妃折腾了吧?我早提醒过你,不要碰燕王府里的事情。」
秦檀愣了一下,道:「相爷知道?」
「我如何能不知道?」谢均的笑容淡了下来,眸光渐沉,「我提醒你不要插手,不仅仅是为了让姊姊不被你的做派影响,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过区区五品官之妻,卷入皇室夺嫡、妃嫔争宠之事,并无好处。」
一时间,秦檀心思复杂,未料谢均竟还是存着几分好心的。
第十六章 情不知所起
两人正彼此对望着,冷不防外头传来太子和太子妃的争执之声。
「太子爷!」太子妃哭叫着,很是撕心裂肺,「赵妹妹十五岁便嫁进了东宫,您念着这份恩情,留她一命吧!」
「滚!」太子重新坐上了肩舆。
秦檀听了,不由一凛。听这声音,太子正在气头上,自己若出去,岂不是恰好撞在刀口?
她却不慌乱,冷静下来,对谢均快速道:「相爷,我与您谈个条件。您若帮我脱身,我便在将来帮您一个忙,如何?」
她一旦冷静下来,脑海中就有了主意,饶是面对的人是自己得罪过的残暴太子,她也不慌不乱。
「这等时候了,还能冷静地与我谈条件?」谢均的眼底有一分兴致,「贺夫人,你这性子倒是少见。」
像她这么冷静的女子,确实是少见。寻常人若是得罪了太子,焉敢站着回话?早抖如筛糠地跪下了。
「相爷答应吗?」秦檀问。
「你说呢?」谢均收了数珠,挑眉道:「我不答应,因为你没什么可以帮我的。」
秦檀咬咬牙,这谢均还真是可恨!
她就不信,这位相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她飞快改变策略,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谢均,难得地示了弱,道:「我不知相爷先前是好心,还道相爷是嫌我招人烦,如今知道相爷心底仁慈、直如菩萨一般替我着想,真真是后悔极了。相爷,我是真心觉着您是个好人……」
可刚可柔,能屈能伸,软硬齐施,方是宅斗之王。
谢均可从没见过秦檀这副模样。
她或者是美艳凌厉的,或者是冷漠带刺的。她在燕王府时总是剑拔弩张;跟着夫君贺桢时,又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他从未想过,她会露出这种可怜巴巴的神态来。
「若我帮了你……」他勾起唇角,慢条斯理道:「贺夫人用什么谢我?」
「自然是鞍前马后,什么都行。」秦檀保证道。
谢均笑而不答,他低头闲闲拨过一颗念珠,口中低声地念念有词。
秦檀仔细一听,念的是一段经文,似乎是《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秦檀有些疑惑,好端端的,念这个做什么?
那头的太子已坐着肩舆过来了,压着怒火,问道:「谢均,是哪里来的贱婢,敢在东宫放肆?」
谢均缓缓放下了手中数珠,抬起头来,笑容依旧温和如春风,令人倍感心暖。
「谢荣,把这个触怒太子的宫婢送过去吧。」谢均笑道。
谢荣得了令,上去便掐住了皎星的脖子。他显然是练过功夫的,动作俐落干脆,叫人看不清轨迹。
皎星挣扎着低呼了一阵,很快就面色泛青,晕了过去。
临晕厥前,皎星还瞪着眼睛,自我安慰。不会的,贵妃娘娘保证了会救自己,娘娘不救自己,就是寒了其他宫人的心,不会出事的……
谢荣将皎星的身体拖到了太子的肩舆前,随意地丢在地上。
「大胆,竟敢脏了太子殿下的眼睛!」一名太监尖声怒斥道。
谢荣只好用身子挡住皎星的身躯。
太子看也不看,拿指尖哒哒哒地敲击着肩舆扶手,阴沉道:「杖毙。」
太子殿下轻飘飘一句话,便定夺了一个人的生死。
周遭太监、侍卫面色如常,未有改变,独有一个小太监唱了声喏,又令旁人将皎星拖下去。
宫闱之内,本就是白骨森森之地,生杀夺予,实乃常事。
「走吧。」太子斜斜倚在肩舆上,透着薄薄戾气的眼神朝前盯着,口中森然说道:「太子妃病了,将她禁足于东宫中,无有本宫之命,不得踏出一步。」
「恭送太子殿下。」
在一片齐整的恭送之声中,太子的肩舆朝远处行去。
谢均与谢荣起了身,挥手驱散了周遭的侍卫,谢均回到了小径之中,走向舒了一口气的秦檀。
「贺夫人,你知道如何出宫吗?」谢均问。
「我不知道。」秦檀摇头,「我是第一次入宫。」
「你跟我来吧。」谢均朝外望了一眼,「方才我驱散了侍卫,如今正是无人的时候,你穿过这条道往外走,应当能碰见往来的宫女,叫她们带你出去便是。」
秦檀向谢均道谢,这一回,是真心实意地感激,「谢过相爷。」
她跟着谢均向前走,虽路上的侍卫已被谢均驱赶,但她依旧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脚尖。
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听见了谢均的声音。
「贺夫人,你真是个怪人。」谢均道。
秦檀默然一下,问:「敢问相爷,怪在何处?」
「我知道你爱慕富贵,此乃人之常情,不必责怪。但须知道,你本有一桩泼天富贵摆在面前,只要嫁给太子,就能坐享荣华,可你偏偏舍弃了这到手的太子嫔之位,转而嫁给那一文不名的贺桢。若你当真只看重钱财名利,为何又会下嫁贺家?」
谢均的声音,透着一丝探查之意。
秦檀微微呼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为什么呢?
还不是因为贺桢那句「待我他日平步青云,便来娶你为妻」。
她误以为两人是两情相悦的,因此想着法子逼迫父亲同意这桩婚事,亲自上贺家提亲。
上辈子的她为贺桢付出了一切,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当了一个贺桢所喜爱的「贤良淑德」的良家妇人,可她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真是白费功夫。
但是,曾经那个深爱着贺桢的秦檀,早已病死了。直到离去前的最后一刻,她也没有换来贺桢的一寸真心,反倒是为方素怜作了嫁衣。
她扬起头来,笑容云淡风轻,「相爷不知道吗?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女子若真心地恋慕某个男人,那确实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谢均沉思一会儿,目光中忽有一分灼灼光华,似寻到了什么通明大径。
「贺夫人,你说你敬爱夫君,我倒是不觉得。」他说:「你面对我时,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让太子爷拜倒在石榴裙之下』这等不守规矩的话。若我谢均是个小人,将此事宣扬出去,恐怕你的名声便会毁于一旦。你提及此言时却毫无犹豫,可见,是没有将贺桢放在心上的。」
谢均的话说得极有条理,一针见血,让秦檀不知如何反驳。
「确实是这样……没错。」秦檀的笑容有些勉强了,「相爷,此乃我与夫君之间的事,您虽位高权重,也不该对旁人家事追问太过,免得污了您的名声。」
看秦檀如此保持距离,谢均也不再多问。
两人到了宫女来往的道路前,妃嫔所居的朱红宫墙已清晰可见。
谢均远远停下来,对秦檀道:「贺夫人,谢某只能送到这里。再往前,便是陛下的内宫,谢某是不该靠近的。」
秦檀再次谢过了谢均,这才朝那条道路上走去。
她转过身,留给贺桢一道背影,莲青色的堆花云锦长裙,勾勒出她冶艳有致的身段,掐得细细的腰肢轻晃微摇,便如一枝春日杨柳。裙裾下偶尔露出鞋履一角,宝相花纹的料子裹着娇小足心,可轻易令一个男子心动。
谢均瞧着她的背影,不由有些愣住。
这样美艳风流的女子,若是嫁给了太子,兴许就能宠冠东宫。
宫道上,一名宫女正无头苍蝇似的转着,见到秦檀出现,连忙追上来问:「您可是贺夫人?贺大人到了南宫门,说是要亲自接您回府去,前头的内侍递了口信到椒越宫去,奴婢几个已寻了您好久呢。」
秦檀听了,微恼道:「谁准他擅自来接?我偏不与他一道走!」
远远站着的谢均也听见了这句话,那一句「贺大人亲自接您回府」飘荡在他的耳旁,令他陡然想起一件事儿来——?
这秦檀已嫁了人,是别人的妻子了。
「相爷、相爷?」谢荣见自家主子又在出神,小声地催促着,「此地毕竟近妃嫔殿宇,可不能久留啊!」
「我知道了。」谢均说罢,转身朝东宫走去,「谢荣,你说贺夫人所言,是真的吗?」
谢荣知道,自家主子虽在朝政之事上颇为精通,但在这男女情感之事上却是白纸一张,于是他嬉皮笑脸道:「主子,依照小的看,那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您瞧那贺夫人提起夫君时,那神色叫一个复杂,苦味儿都要从眼里溢出来了!您不知道,这世间多的是怨侣,便是昨日山盟海誓的,今朝也能劳燕分飞!贺夫人与贺大人呀,恐怕也是如此。」
谢荣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道:相爷,您亲阿姊的例子就摆在那儿,您怎么还不明白这件事呢?
燕王妃与燕王成婚前那是早就看对了眼,郎才女貌、一双璧人,那时候的燕王还没什么名气,处在风口浪尖的是太子的三弟,晋王李衡知。
后来晋王因旁人的口舌遭了殃,被陛下褫夺封号贬去昆川。
晋王一走,燕王就显得醒目起来,成了诸皇子里最贤能的那个,不仅如此,陛下还忽然着了魔似的重用燕王,太子便有些瞧燕王不顺眼。
太子本就多疑阴沉,再加之恭贵妃在宫中跋扈多年,处处与皇后作对,太子咬定了燕王与恭贵妃母子有不臣之心,因此将燕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燕王被太子频频针对,不能坐以待毙,是以两兄弟间风波渐起。
在这种情况下,燕王妃谢盈就遭了殃,总夹在弟弟与夫君间两头为难。她与燕王的山盟海誓早就化为了飞灰,恐怕燕王一瞧着谢盈,就会想到太子的那张脸。如此一来,燕王又岂会对谢盈好?
谢均听罢谢荣的解释,敷衍地点头,道:「咱们也出宫吧。若是运气好,还能遇上贺桢,太子有意用他,我总得多看着一二。若他是个无能之人,还是早日弃之不用。」
谢荣应了声是。
谢均出了宫,果真碰上了贺桢,但贺桢身后的马车旁没有秦檀的侍婢,显然这马车是空的,贺桢并没有接到秦檀,而是独身一人。
贺桢苦苦等候在南宫门前的样子,着实有些凄凉。
谢均见了,却有些想笑。
他本以为秦檀那句「我偏不与他一道走」只是闹脾气,未料竟是来真的。她是当真不把这贺桢放在心上,说抛下就抛下。
宫门前一片寂静,来接人的马车都是停一会儿便走,只有贺桢的马车始终停在那儿。此处的大红宫墙微褪了颜色,被雨水打过后又有些泥泞,贺桢瘦削的影子拉长了映在上头,可怜得很。
贺桢正催着守门的宫人再去恭贵妃宫里问一次,冷不防瞧见谢均过来了。他在太子面前见过谢均一回,识得他长相,也知道谢均的名声,当即恭敬地弯身行礼。
「见过谢大人。」
谢均素有贤名,乃是朝廷重臣、陛下臂膀,贺桢旧日在书院读书时,同窗的学子大多崇慕谢均,誓要做个与他一般的有为之人,贺桢亦不能免俗。
「不必多礼。」谢均一如平常的和气,「贺中散在此等候何人?」
贺桢见谢均竟向自己问话,当即有些激动,他按捺住胸中激越之情,平声道:「内人奉椒越宫贵妃娘娘之命入宫,某在此候她归家。」
谢均听他说起「内人」一词,心底忽有些古怪。
他每一回见秦檀,都只她孤身一人,并无夫君相伴身旁,不知不觉间,他便将秦檀当做一个未婚小姐来对待,但贺桢这句「内人」却让谢均清楚地意识到,秦檀是嫁了人的。
「贺中散倒是个温厚之人,太子若是知道了,定会嘉奖你。」谢均道。
「谢相爷夸奖。」贺桢仰起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他虽清高,但能得人赏识也是极高兴的,更何况谢均声名极佳,得他一句褒奖,堪比他人十句。
不自觉间,贺桢望向谢均的神色,便也带上了同窗间常有的崇慕。
谢均也望见了贺桢的神色。
他打量着贺桢,见贺桢生了一张清冷面庞,身上带着文人傲气,知道他定是个以君子自居的读书人,相貌气质如此,难怪秦檀曾对他一往情深。
「贺中散,我听闻你家中藏了一副画,乃是名家的《苍鹰卷》,不知哪日有幸,能得以一观?」谢均负手,随口问道。
贺桢闻言,有些疑惑:那《苍鹰卷》并不是什么名家之作,价格也便宜,是自己随手买来挂在书房的,似谢均这等大人物,怎样的名家画作不曾见过,竟要看他书房里平平无奇的《苍鹰卷》?
但转念一想,谢均有求,他何必拒绝?于是,贺桢道:「若是大人想要品赏,随时有空。」
「那么……」谢均沉思一会儿,道:「就明日吧。」
「这……这,好。」贺桢惊讶了一下,疑惑谢均为何来得这么急,但对方乃是当朝宰辅,不疑有他,回道:「某定会出门相迎。」
谢均点头,与贺桢告别,临离去时对贺桢道:「贺中散,我出来时听人说贺夫人已独自回去了,你不必等了。」
眼看着贺桢的俊脸顿时涨成了青色,谢均的心情忽而大好。
「走吧,谢荣。」谢均对小厮道。
「相爷,您这是?」谢荣一边走,一边偷偷背过身去,打量着满面恼色的贺桢,小声道:「您怎的忽然想去贺中散家中了?」
「太子有意重用他,我总得看着一二不是?」谢均又拿出了这句话。
谢荣:「……」您糊弄谁呢?
第十七章 伪装情深夫妻
贺桢左等右等,等不到秦檀,然后被告知秦檀已经离开,含着微薄怒气回了家中。果不其然,飞雁居中灯火明亮,秦檀早已回家了,想到自己在南宫门前苦苦等候,贺桢登时就气从心起。
「秦檀!」他怒气冲冲地步入飞雁居,道:「你为何不等我一起归家?」
秦檀正坐着整理绣绷上的线结,见贺桢闯入,她露出莫名其妙的面色,「大人几时来接我了?」
「我花了银子请内侍去椒越宫请你,你竟敢说你不知道!」贺桢越说越怒,手指在指腹上掐出一片月牙,气道:「世间岂有你这样的妻子!」
「大人怕是不知道,」秦檀露出好笑神情,「今日贵妃娘娘的椒越宫倒了楣,左配殿塌了,我自然不能在贵妃娘娘那儿坐着,早早就回来了,不曾遇见什么内侍。」
贺桢一听,气微消了一点,问:「此话当真?」
「大人不信,便去问问呗。」秦檀搁下绣绷,道:「更何况,我嫁过来的第一日,大人就说过不会对我动情。那我又怎么知道,对我无情的大人你,会特地去南宫门外接我?」
秦檀的话说得贺桢面孔一阵红一阵白,他一甩袖子,板出正经神色,道:「我当然没有对你动情,只是碍着面子,不得不去接你罢了。」
「那大人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秦檀问,「没接到我,不需要与我单独相处,岂不是好事?」
「你!」贺桢说不过她,只觉得浑身都难受,他冷着一张俊脸,道:「你这么能说会道,还不如多读几句诗!」
秦檀闻言,面带讥讽地看他一眼,道:「会读诗有什么用?圣贤书读得再多,有的人还是白瞎了一双眼,连人都会认错。」
秦檀这句话似乎别有弦外之音,贺桢听了,懵了一下,问道:「你是何意?」
「随口一说罢了。」秦檀答。
「……你不愿说就罢了。」贺桢说着,忽想起谢均的事儿来,叮嘱道:「明日宰辅大人要来,你是我贺家主母,自得出门待客。我知道你亦不喜欢我,可此事终究上不得台面,不能让外人知晓。」
说这句话时贺桢的脸皮有些发烫,他向来以君子自诩,但此时此刻的要求却太过小人。无奈谢均是他崇慕之人,他实在不愿在谢均面前展露出不好的地方。
「谢大人?」秦檀诧异了一下,绣针竟扎入了手指,她倒抽一口气,轻轻地「嘶」了一声,低头查看,果真见指尖上涌出了一滴血珠子。
「没事吧?」贺桢一惊,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夺过她的手指,皱眉道:「怎的这么不小心?好端端的手就给扎破了。」
秦檀的指尖白嫩青葱,但却莫名有些茧,贺桢本以为她是个自小金尊玉贵的千金,但这手指上的茧子却昭示着秦檀身上也许另有秘密。
「无妨。」不等贺桢再看,秦檀已飞速将手抽了回去,还将圆凳往后挪了一下。
看见她唐突的行为,贺桢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做了什么,顿时面上讪讪不已。
「谢大人怎么突然要来了?」秦檀嘀咕道:「算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定会好好和你做一对明面上的恩爱夫妻,免得叫那相爷看出端倪来。」说罢,她重新拿起了绣线,道:「大人,绣活是个细致活,你若在此,我难免不能安心。」
她竟然是在赶自己出去!
贺桢的面色一凝,心里的傲意被打击个粉碎。遥想秦檀嫁入贺家前,差人往贺家送了无数礼物,殷勤恋慕之意溢于言表,而如今的秦檀,却是一点儿都不想见他。
不知为何,贺桢的心底有了些微的懊丧。
他向来要强,不愿在秦檀面前示弱,冷冷地哼了一声,独自离去了。
踏出飞雁居后,秦檀那句「圣贤书读得再多,有的人还是白瞎了一双眼,连人都会认错」却总是回荡在贺桢的耳畔。
秋日夜风含露,吹得人通身发冷,他想着这句话,忍不住回忆起了当年遇到劫匪的那件事。
莫非……莫非「认错人」与方素怜有关?
不,这绝无可能,方素怜能将当日救他的情形倒背如流,熟悉至斯,又岂会是冒名顶替?
饶是如此肯定,贺桢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朝怜香院走去。
怜香院中,方素怜正在调配玉颜香肌膏,听闻贺桢来了,她放下手中的小秤,外出迎接。
「大人,忙了一日,定然累了吧?」方素怜笑颜温软,素手捧起一盏茶,「秋日天冷,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贺桢坐着,她站着,纤纤细腰不盈一握,柔弱眉目带着温存之光,素白净丽的脸蛋便如含露的莲花似的。
贺桢看着她,瞧见她眼底的欢喜与恋慕,心里竟萌生出一丝愧疚。他斟酌一会儿,问:「素怜,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救我的时候,到底是个怎样情形?」
「自然记得。」方素怜道:「素怜为您说过许多回了,今日大人是想听哪一段?」
「不、不必再重复了。」贺桢有些狼狈,挡开方素怜捶肩的手,道:「只不过是檀儿……是秦氏偶尔提起,我心有所念罢了。她说我『认错了人』,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方素怜的手微微一滞,眸光越发温柔似水。她拿帕子擦了擦手,道:「夫人的心,素怜不敢妄自猜测。不过,夫人想必是在关心此事的,前几日夫人又差院子里的丫鬟来问了一回当日我救下大人的事儿,事无巨细,条条件件都要问得清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方素怜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很快便说起了其他的话,「大人,我家有个弟弟,虽出身医者之家,却一心向学。只是我家素来贫寒,父亲如今又抱病在床,素怜遍寻学馆而不得。不知大人可否……垂怜素怜一二?」
「自是可以的。」贺桢点点头,心思却飘到其他地方去了。
秦檀问素怜那件事做什么?难道她还能李代桃僵,将素怜的恩情据为己有不成?
他这一辈子,绝不会对不起素怜的。
贺桢兀自出神,未注意到身旁方素怜的眸光已骤然一变,她垂在袖下的手指狠狠地刺入了掌心。
一旁的丫鬟芝儿见了,不由心惊肉跳。她知道自家姨娘这是动了狠心,这贺家里必然会有个人倒大楣了,非死即伤。
次日,秦檀起了个大早,将自己仔细收拾了一番。
谢均到府里来做客可是一件大事,连贺老夫人都面有喜色,直说贺桢出息了,竟能请到这样的大人物。
过了午后,谢均的轿子才姗姗在贺家门前停下。
贺桢领着秦檀到门口亲迎,只见谢家的轿子向前一斜,水红色的帘子打起,谢均从里头跨了出来。
他穿了身老竹青地的衣衫,下摆缂出了四团白鹤,用的线料俱为上好,一眼望去便是一片清贵雅致,袖子里落出条红络子,结了串碧玺,原是谢均又换了新造的数珠。
「贺中散和我客气什么,」谢均见贺桢行礼,笑吟吟道:「朝中人都知道,我是最不讲究规矩的那个。」
贺桢不敢从,还是老老实实地行上下官之礼,又为谢均引见秦檀,道:「这位是拙荆。」
依照大楚风俗,女主人理应陪男主人出门见客,有男主人在场,这不算「不合规矩」,秦檀自然不能以此为由推脱。
「原来是贺夫人。」谢均笑着望过去,口中的语气好似两人只是第一次见面。
秦檀低身福礼,一副守礼的样子,并无任何热切。
但谢均却把她仔细打量了一阵,细细瞧了一下她今日的穿着,也不管这合不合规矩。
今日是待客,所以她穿得沉稳了些,挑的是老成的灰鼠色,上头浮着蝶戏水并缠枝莲的暗纹,胸坎儿前系了条月白的帕巾,手臂悬三幅镶边袖子,白藕似的腕上挂一对银镯,叮咚作响。这身打扮富贵且端庄,使得她像个老成的妇人。
谢均心底道:这打扮不太合适。
秦檀还是穿得艳丽嚣张些好,杏红的湖绿的,再掐出细细腰肢,勾出纤纤身量,那才不算是埋没了。
嫁给贺桢之后,她就得在见客时穿成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是有些暴殄天物。
秦檀微仰起脖子,冷不防接触到谢均直白的视线,当即又垂下了头,耳畔的坠子叮当微响。
「谢某听闻贺夫人对贺中散你是情深已久,你夫妻二人鹣鲽情深,令人艳羡。」谢均跟着贺桢朝门槛里跨去,一路笑咪咪道:「看来,果真如此,你与夫人着实是相配。」
秦檀配合地露出微微羞涩模样,艳丽面颊浮出轻浅微红,连白嫩脖颈上都有了淡淡绯色,这般模样,少了几分平日凌厉,更添温柔动人。
贺桢偶尔移目,竟有些痴了。
他知道秦檀美,可他不知道秦檀为一个人害羞动情时,会是这样的美。他有些遗憾,自己身为秦檀名正言顺的夫君,竟从未见过秦檀这一面,只得她无数的冷言冷语。
贺桢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秦檀身上移回来,引谢均去前厅坐。
前厅的茶不算上好,但待客尚可以。谢均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不品,笑吟吟问道:「敢问贺夫人,贺中散平日都爱侍弄些什么?谢某愿投贺中散所好。」
秦檀在前厅煮茶,闻言扬头,露出轻浅笑容,笑靥里似藏着浓情,瞧着贺桢的眸光也如带了蜜似的温柔,「我夫君平日最爱侍弄笔墨,是个扎进书里就出不来的人,最爱读《左传》、《春秋》,总说得益匪浅。此外也爱赏画,自个儿也常提笔,就是画技算不上精湛,夫君常常望之兴叹。」
她说罢,偷偷剜一眼谢均。她知道,谢均这是趁机为难自己,想要她剥下那张贤慧的画皮,很可惜,上辈子的她将这张画皮戴得出神入化,如今细说起贺桢的喜恶那便是信手拈来、轻而易举。
想看她出糗,没门!
贺桢听她对自己的喜好了若指掌,一时有些发愣。他本以为秦檀对自己毫无了解,未料到事实恰恰相反,当下,他对秦檀的感情越发复杂了。
「怪不得贺中散慧眼识珠,购得了《苍鹰卷》这样的名作。」谢均不动声色,抚掌而叹,「看来,贺中散对画情有独钟。」
得谢均如此赞誉,贺桢心下微喜。饶是他从来告诫自己,勿要为外物所动,但谢均并非旁人,乃是一等一的贤能之臣,他又如何能不欣喜?
「谢大人,我这就命人将那《苍鹰卷》取来。」贺桢拱手道。
「不必特地劳人跑一趟。」谢均起了身,散漫踱步,「既然都来了,那不如去书房一观,不知贺中散可方便?」
「自然是方便的。」贺桢越发彬彬有礼,「谢大人这边请。」
几人沿着走廊朝书房走去。贺家不大,那走廊左右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一眨眼便到了书房。
贺桢捧出那副《苍鹰卷》,呈到谢均面前,请谢均细品。
但见画上停着一只鹰,翅膀将展未展,目光锐利,盯视着远方的草原,大片大片的留白显得画极为肃穆空旷。
这鹰栩栩如生,极有王者之风,然画技虽佳,这副画作却不算最上品,离「惊艳」也差得很。
「不错。」谢均的眼神在画卷上扫了一番,语气淡淡,无有什么起伏。
贺桢听了不由有些奇怪,先前如此渴求看这幅画的谢大人,怎么在真的看到了这幅画的时候,怎么显得如此冷淡呢?莫非这幅画乃是赝品?
但见谢均淡然移开目光,指缝里的数珠子慢慢向下一溜,口中闲适问:「贺夫人,这副《苍鹰卷》乃是你夫君的珍爱,你可知道这画上有何妙处?」
秦檀以帕掩面,舒眉冶艳一笑,道:「这我倒是不清楚的。夫君爱重这些画卷,不曾让我见它们。我到这书房里来,至多也只是磨磨墨、打打扇而已。」
她这话说得自然,彷佛是真的一般。
贺桢听着,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样的一幅画面来——?
夏夜微炎,虫鸣不休,秦檀搬了凉椅坐在书桌旁打扇,美人脖颈雪腻、笑容冶艳甘甜,手中小团扇一扑一闪,带起凉凉微风;或是夜半灯影绵长,秦檀立在桌旁,婀娜身影粉腻生香。她轻撩缎边袖口,嫩芽似的手腕轻磨墨团……
夫妻恩爱,和乐无双。
贺桢想着那幅画面,不由有些出神了。
很快,方素怜的面容出现在他脑海里,打散了他不该有的幻想。他咬咬牙,在心底泼了自己一盆凉水,他此生已是辜负了素怜,又怎可再对另一个女子有非分之想,真是下作!
一旁的谢均听了秦檀回答,若有所思,旋即他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看起那副《苍鹰卷》来。
难得的安静时分,秦檀怔怔盯着谢均手间的数珠,在心间猜测他来贺府的原因。
可是太子殿下授意?是太子殿下又想警告自己了?抑或是替燕王妃把关,再来警告她勿要靠近燕王妃?
她望着谢均,神色有些怔然。
她的目光里,是谢均垂下手臂,修长手指慢慢拨弄着数珠,日光斜照,落着灰尘的窗棂微微发亮,空中有星点尘埃在起伏。
「喀」的一声轻响,是谢均的食指拨过一颗赤红的数珠,玉瓷骨节被日光照得发白,袖边儿缂的立水团纹彷佛被镀得有些发烫了。
「这副画,布局取平远之势,敷色纯粹、浓淡合宜,有古风捭阖之势。正所谓『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实为难得。」谢均浅笑一下,移开目光,「贺中散好好藏着吧。」
他几句话,恰锋利地评出了这副《苍鹰卷》的妙处,然此外可以说是别无佳处,贺桢不由心底有了赞敬之意。
「大人抬爱这幅画了。」贺桢道。
「何必这么说?」谢均眸光微动,其中深意隐隐,若海波下藏着日月。
他拂一拂袖,道:「贺中散家中有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外头少见,稀奇古怪得很,让人忍不住想探查一二。」
贺桢笑笑,心道:一幅《苍鹰卷》,原是这么有趣的吗?
日头渐西,谢均府中还有事务要理,他不能在贺家久留,品赏了一会儿画卷后便告辞离去。
贺桢亲自相送到门前,直到谢均的轿子离去后,他才直起了腰。
秦檀很少见到他如此屈顺的模样,便挑眉道:「哟,大人,你不是从来不愿阿谀权贵,怎么到了谢大人这儿,就变了个模样?」
贺桢却依旧是心潮澎湃,清俊面容泛着微微红光。他不计较秦檀的挑衅,道:「谢大人不比常人,我来京中这段时日,耳中听闻的俱是他的佳名。先前淮北瘟疫,他奉帝命前往淮北治理疫疾,虽出身富贵,谢大人却能不计性命,为天下百姓谋安康。这等大贤之士,若我再在他面前计较什么清骨傲气,岂不是贻笑大方?」
秦檀失语,心底纳闷道:原来谢均还有这么大本事,难怪稳坐宰辅之位不曾动摇。
好一阵子后贺桢才平复下来,再看向秦檀时目光已恢复了澈然平静。他对秦檀道:「既客人已经走了,你不必勉强自己与我装对恩爱夫妻。」
有一瞬间,贺桢想起了方才那关于夏夜打扇、红袖添香的幻想,但那幻想很快便消散无踪了。他像是要定住自己的心神,对秦檀道:「秦氏,我已允了素怜一生一世,必不会对其他人动心,你且放心吧。」
说完这句话,他目光炯炯地盯着秦檀,想从她的面容上寻找出什么破绽痕迹。然而对面的女子无悲无喜,艳丽的面孔自如淡然,没有任何波澜。
「我知道了。」她这样说着,转身离去。
贺桢听着,有了一分失落。
第十八章 送戏本子讽刺
秦檀回到飞雁居后,有个丫鬟进来通传,说燕王妃送了礼物过来。
「什么礼物?」秦檀微奇。
那丫鬟呈上一本书册,见左右无人,便俯身到秦檀耳边,小声道:「是有人借了燕王妃之名送过来的。」
秦檀闻言愣了一下,谁有这个能耐,能借燕王妃的名义?
她低下头,发现那「礼物」却是一本戏谱,崭新的样子,显然是刚从书铺里头买来的,书封上写了「长生殿」三个大字,乃是讲述唐明皇与杨贵妃如何百般恩爱。
略一翻看,便见着什么「朕与卿尽今生偕老」,什么「百年以后,世世永为夫妇。神明鉴护者!谁是盟证?」好不深情。
秦檀略一想就想通了,随即她气笑了。
这本《长生殿》是谢均送来的,大概是想讽她如个戏子似地擅长演戏,演的还是郎情妾意的那一折。
谁说谢均为人好相处?明明心眼坏得不得了!
而自谢均来过贺家后,贺桢提起谢均的次数就变多了。每每下朝归来,皆要赞几句谢均的好处,今日是夸谢均忠心直谏,明日是赞谢均深谋远虑,一提到谢均,贺桢的眼睛便清明得发亮,好似寻着了个官场的风向标似的。
只可惜,陛下身子日渐羸弱,原本是三、六日一朝,如今已改成十日一朝。贺桢不能常常见到谢均,就只能在秦檀面前夸他。
贺桢脾气有些怪,不够圆融,与同僚也不大相处得来。同僚往来,皆要去风月场所喝酒听曲,独他一个早早回家去,分毫不沾风流韵事,那些酒水他亦是碰也不碰。
如此一来,同僚皆暗暗嘲讽他假清高、装模作样,贺桢在官场间根本无人说话。
待回到了家里,他想同旁人倾诉一番谢均的好,左右都寻不到人。
贺老夫人与不中用的弟弟自是不必说,方素怜虽温柔小意,又是他珍爱之人,可于朝堂之事却毫无所知。
挑剔来挑剔去,竟只得一个秦檀可说说话,至少她出身大家,懂那么点京城事。
秦檀每每听到贺桢夸谢均,就觉得心里有点儿气。
那相爷的心眼小,知道她不爱贺桢,还要特地上门来窥个真假,末了竟送了一本戏谱,讽她演戏演得真,难怪谢均一直不娶妻,想来是怕自己的小心眼祸害了别的女人。
「檀儿,今日陛下震怒,要斩那御史中丞,整个朝堂俱无人敢发声,唯有谢大人上前直谏,令陛下留下中丞一命。」贺桢提到谢均,神色都亮堂了起来,「若是人人皆如谢大人一般,大楚社稷必将稳也。」
秦檀听得耳朵起茧,忍不住泼他一盆冷水,「那谢大人可不是如表面上一般和气好相处的,能与太子殿下打交道的人,又岂会真的是好人?」
贺桢喉中话噎住了,道:「妇人不得妄议政事。」
秦檀:「……」是你自个儿与我提起政事的,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
秦檀烦他,当即低了头只管自己绣鞋履。
可秦檀不答话了,贺桢却又觉得意兴阑珊,说起话来无人能搭腔,终究是一件寂寞之事,他还是挺想有个人能与自己讲讲这等朝堂之事的。
于是,他问道:「太子殿下慧眼识人,颇具贤才,你怎么可以那样说他?」
秦檀:「……」这家伙不是说妇人不得妄议政事吗!怎么又问起这档子事来?
「我随口说的!」秦檀不高兴,搁下绣线鞋帮去帘子后头了。
如今陛下尚在,太子自是不敢太过放肆,但他日太子登基,那便是本性悉数暴露之时,他残戾莫测、荒淫阴狠,叫大楚国人俱是心寒。幸好尚有谢均在旁匡正,令太子不至于太过丧尽天良。
贺桢还想夸谢均,此时外头却来了个小丫鬟,乃是怜香院里头服侍的下等仆佣。「大人、夫人,方姨娘忽而有些头疼,想禀明夫人,去请个大夫。」
「素怜身子不适?」贺桢立即蹙了眉,朝外头走去,「快带我去怜香院,我去看看她。是着了凉还是怎么的?竟这么不小心。」语气间俱是担忧。
走到门前,贺桢还不忘回头叮嘱秦檀,「你不要怠慢了素怜,她虽是贱妾,可却是个良善温柔之人。不管你容不容得下她,她病了,都是要好好照料的。」他紧紧盯着秦檀,语气严肃得很。
方素怜一旦出了事,贺桢心中的天平立即倾了过去。
秦檀「啧」了一声,道:「知道了,自然会紧着你的心上人,又不是差那点儿银钱。」
她看着贺桢远去,心底有一丝冷意。
她知道,方素怜终于开始着急了。
秦檀试探着提过几次当初盗匪的事儿,方素怜若是从贺桢这里知道了,早就该慌张了,她能稳坐到今日已属不错,如今贺桢在自己这里多坐一会儿,方素怜便会心急,慌忙地找藉口将贺桢骗回去。
若自己没猜错,方素怜很快就会设下另外一局,将她置于死地。
不过方素怜将贺桢唤回去也好,贺桢多与方素怜做做伴,免得对自己生出什么不应该的情思。如此他日和离之时,才不至于拖泥带水、惹出乱子。
她是一定会离开贺府的,缺的,不过是那一个和离的良机。
贺府,宝宁堂。
贺老夫人歪在榻上,杨宝兰正小心地给婆婆捶着腿,一副恭敬的模样。
杨宝兰已捶了小半个时辰,手臂酸痛不已,她提着酸疼的手,在心底咒骂着,老虔婆!年纪一大把,不躺进棺材里去,就知道拉青春妙龄的媳妇来立规矩!
旋即杨宝兰敛去眸中一抹怨意,挤出笑容,对贺老夫人悄声道:「娘,最近呀,宝兰听到一个不得了的传闻!」
贺老夫人的丫鬟们都习惯了杨宝兰咋咋呼呼的样子,所有丫鬟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人抬头。
贺老夫人懒懒耷拉着眼皮,道:「又是什么破落事情?」
杨宝兰停下捶腿的手,凑到婆婆耳边,小声道:「嫂子她呀,在嫁给大哥前,还另说了一门亲事。也不知因着什么事儿黄了,后来嫂子就闹着要嫁给大哥了。」
贺老夫人波澜不惊,道:「哪儿听来的胡言乱语,值当你乱嚼舌根!」
「这哪是什么胡言乱语?」杨宝兰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我娘家的亲戚与东宫里的侍卫有些交情,知道嫂子的事儿。好像嫂子她……原是说过一个贵人的,险些就嫁了过去,后来这亲事说不成了,嫂子却莫名其妙地要嫁给大哥!因那桩亲事只说了一半,那贵人的颜面又不可折损,便谁也没有声张。所以此事只得京城的一流贵介清楚,我们这等人家无缘得知,这才被秦家给蒙在了鼓里!」
贺老夫人听了,心跳犹若擂鼓。
仔细想来,秦檀闹着要嫁给自家儿子这事儿,确实有些诡谲。这秦家虽不算一等一的名门,比不得谢家、殷家那样的开国之族,可也是在京城有头有脸的门户。
而贺家彼时初初来京,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秦家怎么就肯把二房的嫡女下嫁了呢?
秦家来提亲的时候,说秦檀仰慕贺桢年少多才,这才执意下嫁。贺老夫人见秦家权势显赫,秦檀嫁妆又丰厚,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如今想来,实在是疑点多多!
但是,贺老夫人仍要维护一下秦檀的颜面。「老二家的,便是檀儿先前说过人家,那又如何?她辞了别人的亲事嫁给桢儿,可不是说明她情深义重?」
「娘,可嫂子嫁过来后,也没见她与大哥琴瑟和鸣呀!」杨宝兰道。
「还不是因为方素怜那个贱人!」贺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小狐狸精似的满身骚味,将爷们儿迷得不知天南地北。早晚有一日,将她给赶出门去!」
杨宝兰心底跳了一下,暗暗斥一声「老虔婆」,又笑着继续蛊惑,「您不知道,嫂子对大哥那是一点情意也无,寻常女子若见夫君宠幸侍妾,定会黯然神伤,可嫂子她却悠然自得,彷佛正合了她的意!娘,宝兰我真真是替大哥不值,嫂子嫁给他,恐怕是别有隐情!」
饶是贺老夫人从来不喜杨宝兰,此刻一听,也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世间哪来白吃的午饭?秦檀下嫁给桢儿,定是有所图谋。
莫非,她是因着某种缘由嫁不出去了,这才匆匆下嫁给了桢儿?
也对,贺家初来京城,不知底细又一穷二白,正是最好的选择!
贺老夫人心跳极快,抬手招来丫鬟秋水,道:「去,安排个小丫头,给我紧紧盯着大夫人。」
一旁的杨宝兰听了,露出个得意的笑。
她有高人指点,自是妙计在手,如今她这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她就不信,这一回秦檀丢了老夫人的信任,还能和她争这家中的中馈之权!
东宫。
「太子殿下,恭贵妃娘娘遣奴婢来送礼。」
桌角下铺碾雕白玉,方栊上头罗织红纱,太子斜倚在榻上,锦履搁在脚墩儿处,瘦削的身子骨似一竿竹。
帘外的宫女正在换熏香,及膝高的博山金脚炉上停着鸱吻狻猊,宫女正将赤色的香丸朝狻猊的口中投去,细腻葱白指尖拨过一颗滚圆香丸,那金脚炉的肚子里便传来「噌」的轻响,煞是动人。
「恭贵妃?」太子剑眉一竖,眼神有些狠戾,「她送的什么礼,又是为什么送礼?」
送礼的是个小太监,战战兢兢,整个身子如筛糠似的抖着。恭贵妃与皇后不和,他替恭贵妃来东宫送礼,恐怕是凶多吉少,但他既得罪不起太子,也得罪不起贵妃,只能在这儿做一块砧板上的鱼肉。
「回殿下,贵妃娘娘说,东宫的赵良娣刚去了,您身边定然缺人。娘娘特意挑了些绝色美人,想要送给殿下您,这盒子里都是些美人画卷,殿下您看上哪一个,便告诉贵妃娘娘,不日美人便会来您宫中伺候。」
太子微仰起下巴,狭长眉眼里掠过一层凶锐的光。
赵良娣是他亲自赐死的,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恭贵妃在这个时候送美人来,安的是什么心思?
「贵妃娘娘往太子的宫中送美人……这,似乎不太合规矩。」
小太监听见有人如是说,一抬头,才发现谢均坐在榻前圆凳上。
见到了谢均,小太监轻呼了一口气,暗道一声「有救了」。
旋即小太监在心中暗暗嘀咕,什么规矩不规矩呀?陛下病成那样,贵妃娘娘早慌了神,贵妃的父亲早亡,贵妃娘家没了主心骨,又有些落魄了。陛下一去,她可不得被皇后娘娘逮着机会发落?如今恭贵妃整个人都有些魔怔,日日在宫里头焚香拜佛,弄得烟雾缭绕的,哪还管的着什么规矩!
太子起了身,慢慢步去,打开小太监手中的盒子,但见里头放了五、六卷美人画卷。太子用双指挑起画卷,随意打量,却见前几幅画上的女子都容貌平平,根本比不上赵良娣的一根手指头。
恭贵妃这是何意?
再往下翻,却只觉得眼前猛然有了天光,原是个质如芍药、粉墨盎然的艳丽美人,粗粗一看便知是个绝色。
太子正要细看时,旁边却有人伸过一只手,将那幅画卷扯走了。这手骨节玉白分明,腕上缠了三圈数珠,正是谢均的手。
「……均哥,你做什么?」太子质问,「让本宫瞧瞧,恭贵妃是在耍什么把戏。」
「太子殿下,您不必看这幅画像了,这画上女子已然出嫁。」谢均面色不改,淡然卷起了那幅画,垂袖放到身后,「贵妃娘娘送已婚妇人的画像给殿下您,实在是有些胡闹。不如,将此事禀告皇后娘娘。」
谢均说罢,将那画卷藏得更后,即便太子想碰,都无法构着。
他手中握着的画像却不曾卷好,露出角落一个名字——?秦氏檀娘。
谢均未将秦檀的画像还给太子,直到出宫时,手中还攥着那副恭贵妃命人送来的画卷。
当然,太子也没收余下画卷,而是胡乱拧几下砸还给了小太监,叫他赶紧滚。
谢均出宫时,迎面遇上了姊姊谢盈。
燕王妃谢盈穿的是一身齐整行头,显然是来宫里拜见恭贵妃的。往常她来恭贵妃这里都是一脸苦烦,这一回,却露出微微喜相,不知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阿均。」谢盈在宫门前撞见弟弟,便张口唤道:「你去太子处了?」
「是。」谢均答。他见谢盈眉梢有欢喜,便打趣问:「姊姊今日怎么如此高兴?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谢盈望左右无人,便悄然靠近了谢均,在他脸颊边小声道:「真真是喜事,恭贵妃招我来商量周娴的亲事,说替周娴看好了人,叫我去准备准备。贵妃明明一直想把她塞给王爷做小,到头来,却要把她嫁到京城外面去!」
饶是谢盈一直以稳重优雅自我要求极高,此刻也不由笑得微失了态。
谢均见姊姊开心,他的眉目也舒展温存起来。姊姊的喜乐令他被感染了,有了同样和煦的心情。
「呀,这是什么?」谢盈低头,瞧见小厮谢荣的手里捧了一幅画卷,画卷没拢好,隐约露出了女人的衣角,原是一幅女子画像。
「没什么,太子所赐。」谢均随口道,用身子将谢荣挡住。
「好哇,那是一个女子画像,是也不是?」谢盈却微勾唇角,眸中闪着深意。她今日心情大好,竟勾着眉眼打趣起自己弟弟来,「阿均,你这是仙人下凡,终于开窍了?」
谢均心下一阵无言。
「姊姊不要多想了。」他苦笑着,「东宫的事儿那么多,我又哪里来的空谈情说爱?」
「瞎说!」谢盈用帕子直甩那个画卷,「你若没有红鸾星动,怎么就把人家女子的画像带回来了?」说罢,她作势要去揭开那个画卷,道:「让姊姊看看,是哪家的小姐,竟让阿均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融化了。」
捧着画卷的谢荣登时额上一阵冷汗,若是这画让燕王妃看了去,怕是要乱了套!
「姊姊!」谢均咳了咳,飞快伸手抓过了那个画卷,道:「我那儿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得了空,再去王府看望姊姊。」
谢均说罢,便拎着画卷上了轿子。
轿夫起轿跑走,简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副阵仗落在谢盈眼里,颇有几分狼狈的感觉。
谢盈搭上丫鬟玉台的手,自说自话道:「我在那画卷上看到了个『秦』字,莫非那画卷上,是秦家的小姐?」
玉台搭腔道:「秦家长房的嫡小姐秦榆,确实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她虽不如贺夫人貌美,却也是名声颇好。」顿了顿,她犯难道:「可是,照理说,相爷他应当不喜秦家人才是。」
秦家人拒婚那一茬事,让谢均和太子闹了好大一场。太子那脾气可是极难对付的,是谢均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太子平息怒气,将这事儿抛之脑后。
「我从前也不喜欢秦家人,但见过贺夫人后,倒觉得秦家人也许可以交往一二。」因着周娴将要远嫁,谢盈的心情甚好,「最重要的是,我真是好奇极了,能让阿均开窍的人,到底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王妃娘娘,不如写封信问问贺夫人吧?」玉台提议,「她是秦家的女儿,应当熟悉自己的姊妹。」
「说得对。」谢盈颔首,道:「回王府去吧,先把周娴的好事告诉王爷。过几天,再给贺夫人写封小信。」
第十九章 事不过三
又几日,贺府。
天已彻底冷了下来,秋风整日咋咋呼呼的,吹得窗纸鼓鼓囊囊。
门前垂了厚实的水草花帘子,任是再大的风也吹不进暖和和的屋子,秦檀的衣裳厚了一层,但身量却依旧妖娆有致,丝毫不为渐笨重的衣物所苦。
刚入夜,飞雁居里点上了灯,秦檀坐在烛前,让红莲给自己的指甲染上细腻的红色。凤仙花瓣碾磨而成的染汁,颜色殷红瑰丽,恰好衬她皎白肤色。
桌上堆了好些糕点果品,是贺老夫人那边的丫鬟秋香送来的。
这几日秋香跑得格外勤快,一日四五趟地来飞雁居,叫人几乎快不知道她到底是飞雁居的人,还是宝宁堂的人了。
忽而一阵冷风吹来,原是青桑从外头回来了,她将帘子打了起来。
「怎么样?」秦檀没抬头,继续盯着指甲,「我叫你盯着的人,你可看到了?」
青桑嘟着嘴,走到秦檀身边,轻声道:「二夫人房里的丝萝方才出了下人住的地儿,打着灯出去了。夫人,您叫我瞧着丝萝那丫头做什么呀?那丝萝心比天高,没人愿意和她多说话。」
「我叫你去做的事情,自然有其道理。」秦檀安抚她,「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她说着,抬起头盯着门口,喃喃道:「若他人不为难我,我也不会为难他人。」
又过了一小炷香的时间,外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杨宝兰人未到,声先到,尖尖的嗓音几要将夜色划破——?
「娘!这回是宝兰我说中了吧?这秦氏根本不配做我的嫂子,淫荡不堪,毫无妇德!」
听到这嗓音,秦檀吹了吹乾透的指甲,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
果真,该来的事情一件没有落,弟妹杨宝兰还是如上辈子一样,一点儿不让人省心。
门帘被刷的撩起,贺老夫人领着杨宝兰走进来,老夫人似乎气得不轻,胸脯起伏不定,身子颤颤巍巍的,衰老的面孔涨得通红,瞪大的眼死死盯着秦檀,如瞧着个死敌似的。
「秦檀!你竟敢……你竟敢!」贺老夫人抬高了音调,却一口气没顺上来,连着咳嗽起来。
「娘,这是怎么了?」秦檀故做不解,「出了什么事儿?」
贺老夫人却不解释,通红着眼睛,拿着拐杖笃笃地朝地上戳,宣泄自己的怒意,「我想你乃是堂堂秦家嫡女,定然是守礼懂事的,未料到你竟是个不知羞耻的下作之人!是我看走了眼,是我对不起桢儿!」
秦檀依旧是满面不解之色,「娘,到底发生了何事?」
贺老夫人身旁的秋香低下头,飞快地走到一旁的矮柜前,拿起一张生宣。她走路时毫无犹豫,显然是早就看好了目标。
「老夫人,奴婢瞧见的便是这封信。」秋香将那张生宣递给了贺老夫人。
贺老夫人抖着手接过那张生宣,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气,几乎要厥了过去。
杨宝兰见状,连忙扶住贺老夫人,满面痛惜之色。
贺老夫人倚在杨宝兰肩上,手颤得要握不住拐杖。她一双鸡爪似的老手将那封信揉皱,朝秦檀脚下一丢,道:「秦檀!你说,这封信你是写给谁的?好一个『不愿嫁作他人妇,只愿与君比翼飞』,好一个『恨不相逢君未娶,更恨蓬山几万重』!」
那纸团在地上滚了两下,落到秦檀的裙摆边。
杨宝兰扶着贺老夫人,面上是忧虑之色。她跺了跺脚,安慰道:「娘,您别气,自个儿身子要紧。嫂子她定不是故意的!嫂子先前说过人家,与那贵人旧情难忘也是难免,如今不过是一时糊涂。大哥乃是人中龙凤,嫂子定会回心转意,与大哥好好过日子!」
这貌似劝慰的话令贺老夫人听了越发暴怒,眼白儿一翻就要晕过去。
秋香、秋水都惊呼起来,惨白了面色,呼喊道:「老夫人!老夫人!」
整个飞雁居唯有秦檀没有慌乱。她低下身,拾起那个纸团,徐徐展开。「难怪这几日秋香姑娘跑腿跑得这么勤,原是为了找我的罪状,但是娘说的这个罪状,我却是不愿认的。」
她将纸张展平,缓缓摩挲,只见上头写了几句诗,除了贺老夫人念的那几句,还有「陈王宫中青烟锁,长丘古道老燕归。诗纸泪浸别君久,萝藤青青蒲苇心」几句,深情至极。
杨宝兰扶着歪斜欲倒的贺老夫人,急急道:「嫂子,你就别倔了!这封信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还不快向娘认个罪!」
秦檀听了,缓缓抬起眼,道:「弟妹,你可记得,我曾让英儿带给你一句话?」
杨宝兰听了,心里忽而咯噔一下。
上回秦檀让英儿给她带话,说什么「事不过三」,仔细算来,她杨宝兰设计秦檀,这恰好是第三回。
可那又如何?
方素怜都告诉她了,这秦氏在娘家时就不是个好惹的,从来都睚眦必报,招惹过她的人都被她折腾得不成人样,自己已招惹了她两回,这一次,若不做得果决一点,恐怕等待自己的,不仅仅是夺不回中馈之权,更是要被秦檀踩到泥土里去了!
想到方素怜说起过的秦家其他女儿的下场,杨宝兰的心瞬间就变坚硬了。
「嫂子说的什么话?我已经记不得了。」杨宝兰勉强笑了笑,旋即她的眼里又浮现出一丝得意来。
这一回是秦檀自己把把柄送到她手里来,是秦檀自己偷人被捉,怨不得她杨宝兰告状!
早前杨宝兰就在贺老夫人耳边吹风,说秦檀之前谈过人家,亲事半成。
贺老夫人起了疑,差秋香紧紧看住秦檀,这下可好,秋香竟在秦檀的屋里发现了一封情信!
「娘,这封信并非是我写的,而是弟妹房中的丫鬟丝萝写的。」秦檀摇了摇头,道:「我主掌府中中馈,丝萝这丫头与人私通,叫人拿了证物告发到我这里来,我这才把这封信压在柜上,等着一会儿处置。」
杨宝兰闻言,愣了一下。
丝萝?
那是她房里的二等丫鬟之一,从前是个小户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里犯了事被牵连,自身也沦落奴籍,印象中的丝萝确实是读过几本书的,连夫君贺旭都提过那丫头有些可惜了。
「怎么可能!」杨宝兰的语气立刻咄咄逼人起来,「我房中的丫鬟个个都是懂事知礼的,又岂会做这等不知羞耻之事?」
说实话,杨宝兰在下人中的名声算不得好,她院子里的丫鬟月银极少也就罢了,杨宝兰还极易发火,整日挑剔嫌弃,丫鬟们被她罚怕了,个个都是小心翼翼的。
「你瞧,这是一首藏头诗,藏了『陈』、『诗』、『萝』几个字。」秦檀抬眼,望向杨宝兰,「这名字,弟妹难道不熟悉吗?」
杨宝兰的面色陡然一白。
丝萝的本名就叫做陈诗萝。她沦落奴籍后才改了个伺候人的名字,唤作丝萝。
「这、这不可能……嫂子,你不要空口污蔑丝萝!丝萝是我院子里的丫鬟,岂会做那等事?」杨宝兰怒气冲冲,「嫂子,如果丝萝得罪了你,我代为赔罪,你切不可趁机污蔑她!」
「弟妹这话说的真是怪哉。」秦檀捂了嘴,道:「若是不信,不如我们去找丝萝对质?」
杨宝兰当即怒道:「去就去!我院子里的丫鬟,我来做主!」
她就不信了,丝萝日日在她半只公鸡都飞不进去的院子里关着,还有能耐与外男私通!
一行人打着灯朝着二房住着的屋子去了。
杨宝兰在院里左右呼唤,却都不见丝萝出来,当即怒道:「这死丫头去了哪里?」一转头,她见夫君贺旭的书房里亮着灯,便抬脚推门跨入。
「夫君,可瞧见丝萝那死丫头了?」杨宝兰大声问道。
话音未毕,杨宝兰便呆住了。
灯影之下,丝萝正坐在贺旭的怀里,两人本来言笑晏晏地说着话,一副红袖添香的样子,看见应该在宝宁堂伺候的杨宝兰来了,丝萝瞬间惨白了脸,僵着手脚跪了下来。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丝萝忙不迭地磕着头。
杨宝兰张张嘴,身子后退几步,「咚」的一声撞在门上,深秋冷风吹进来,她耳旁彷佛回响起了秦檀先前的警告——?
「事不过三。」
杨宝兰的心底隐约有个不祥的念头,没完,还没完,秦檀的局,还没完!
贺旭与丫鬟丝萝正浓情密意,杨宝兰便闯了进来,丝萝自是不必说,吓得魂飞魄散,连连跪地求饶。
贺旭则坦然多了,理了理衣襟,轻佻道:「怎么这么大阵仗?」
他一贯轻浮孟浪,这点贺家人都知道,家里有贺老夫人和凶巴巴的杨宝兰弹压着,他还不敢太放肆,但在外头,贺旭的名声却是极风流的。
杨宝兰见贺旭毫无愧色,再瞧见丝萝那张姣好面孔,当即便觉得气血逆行,几要冲上头脑,她从来善妒,此刻盯着丝萝的眼神宛如一条毒蛇般,狠毒极了。
「贱婢!你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杨宝兰气急败坏地抬脚,狠狠踹了一下丝萝,「那封信一定是你写的!一定是你写的!什么『恨不相逢君未娶,更恨蓬山几万重』,真是骚狐狸吃了药丸子,贱得骨头都没了!」
丝萝懵了一下,道:「什么信呀……」
她素来谨慎,行事力求不留下把柄,因此从不写信予二爷,免得叫母老虎杨宝兰发现了惹祸上身,那杨宝兰现在口中说的,又是什么信?
「你还装!定是你写的信!」杨宝兰一边恶狠狠地踹着丝萝,一边口中叫骂着污言秽语。她出身小门小户,本就是个乡野泼妇,此时怒急攻心,自是什么都不管不顾。
丝萝被她踹得歪倒在地,一边呜咽哭泣,一边护住脑袋。
「闹什么!」贺旭见丝萝可怜,忍不住护着她,「爷们儿三妻四妾又怎么了!大哥不也养了侍妾?独独你这么善妒!」
贺旭不说还好,一说杨宝兰越怒,整张脸蛋儿气得发白,当即便下了狠心去抓丝萝的脸,尖尖的指甲很快在丝萝娇美的脸蛋上抓出了几道血痕。
贺老夫人听着丝萝的惨叫声,心底一阵尴尬,尤其是瞥到一旁的秦檀不动声色地看着好戏,越发浑身难受。
都怪杨宝兰这泼妇,没事儿乱嚼舌根,害得自己匆忙间也错怪了秦檀!
想到此处,贺老夫人就不想让杨宝兰好过。
但听贺老夫人冷笑一声,道:「丫鬟呢?还不去拉着你们二夫人!」待丫鬟把几欲疯狂的杨宝兰拉扯住,贺老夫人一敲拐杖,道:「这丝萝也不容易,既旭儿喜欢她,便开了脸,做个姨娘吧。」
贺旭闻言露出喜色,道:「谢谢母亲,谢谢母亲!」
丝萝也是捂着脸,喜极而泣。
贺老夫人冷笑着,心底道:她就是要抬举这丝萝,让杨宝兰这贱妇好好掂掂自个儿的分量!乡村野妇的命,却整日攀着秦家的嫡女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想罢,贺老夫人对丝萝露出怜惜之色,道:「好端端一张脸蛋,竟叫人给抓花了,要是留下疤痕可不行。檀儿,你主管中馈,记得请个好点的大夫;药膏不要吝啬,定要让丝萝恢复如初。」
见贺老夫人对自己这么关照,丝萝抽噎着谢了老夫人的恩情,泪珠儿掺着伤口的血,黏糊糊的混在一块儿。
「娘,大半夜的这么闹,也不好看。」在旁看了许久好戏的秦檀终于开口了,提议道:「弟妹她面色虚白,想来是有些不适,不如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吧。」
「还是檀儿想的周到。」贺老夫人冷眼转到杨宝兰身上,嗤一声,道:「这杨氏有些疯癫了,在她房里支一尊佛像,叫她好好听听佛音,宁静一下心思。这两个月,就不要出门丢人现眼了。」
杨宝兰彷佛没听到这句话似的,一双眼还狠狠盯着丝萝。
丝萝害怕,立即躲到了贺旭身后。
贺旭保护欲满溢,当即用身子挡住了丝萝。
「贱人……」杨宝兰越发怒了,但贺老夫人陪房的几个嬷嬷已动了手,将杨宝兰往她自个儿的屋子里扯。
眼见好戏要落幕了,秦檀挑眉向贺老夫人告退,携着丫鬟回飞雁居。
临走前,她不忘叮嘱贺旭身旁的小厮,「今夜记得看护好丝萝,二夫人正在气头上,别闹出事儿来。」
夜风习习,青桑扶着秦檀回飞雁居,路上小丫头噘着嘴,不满道:「老夫人先前冲进来怒斥您的样子真是可怕极了,如今事情水落石出,一切都是那丝萝的错,老夫人也不和您说声抱歉!」
秦檀不以为意,道:「贺老夫人呀,是绝不可能对一个晚辈低头的。孝字压在头顶上,她老人家便是冤枉了我,那我也得受着。」
话虽这么说,可两个丫鬟都知道,秦檀绝不会轻易让老夫人冤枉了她去的。
哒哒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秦檀望着贺府的夜色,心道:虽这事儿过去了,但难保贺老夫人不会再疑心她嫁入贺府的动机,和离是必须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因为,现在的她,如果离开了贺家,便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她隐约回想起前世出嫁时父亲秦保沉默的面容,心底微微一凉。她那生性优柔寡断的父亲,大半辈子都是在被旁人左右吹风摇摆之中度过。
可在她从尼姑庵回到秦家的那几年,父亲也是真心实意地疼爱着她,因此父亲才会抢破了头,去求那个太子嫔的位分。
但是,她的所作所为,还是寒了父亲的心。
「檀儿,你此去嫁入贺家,为父便当没有过你这个女儿。」
出嫁那日,父亲站在她的闺房之中时,是这样说的。
「为父是真心想弥补你,可你不能仗着为父的宠爱就为所欲为。从前你折腾榆儿、枝儿就罢了,为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可这一回,你却为秦家惹来杀头的大麻烦!得罪了太子殿下,你要爹爹与叔父在朝中如何自处?」
从此,她就再也回不去秦家了。
秦檀回了飞雁居,收拾了一下,便上床歇着了。
这一夜有些不安静,二房的屋子那头总传来争执吵闹之声,吵得秦檀醒了三四回。
第二十章 请人相看
次日天明,红莲来打帷帐,她一边捧了洗手的铜盆,一边轻声道:「夫人,昨夜出事儿了。」
「怎么?」秦檀在铜盆里泡了会儿手,问道。
「二夫人发了狠,偷偷叫人扣住了丝萝那丫头,在庭里打板子。」红莲压低了声音,一副隐秘的样子,「打了没几下,丝萝下头就流血了,原来她早就怀了身孕,已有两个多月了。」
秦檀坐了起来,问:「后来呢?」
「丝萝的孩子没保住,人也昏了。」红莲露出不忍之色,「昨夜那边闹得沸反盈天,就是为着这事儿。后半夜时老夫人也知道了,气得要命。」
贺老夫人能不气吗?她可是极想抱孙子的,但杨宝兰善妒,将贺旭看得严严实实,她自己又没有子女缘分,过门这么多年都没有怀上。
好不容易丝萝有了,竟叫杨宝兰直接给打没了!
「孩子没了?」秦檀心底咋舌。
她倒是没料到杨宝兰会狠毒至斯,竟把丝萝打得流产。
前世的丝萝可是凭藉着这个孩子顺顺利利地做了姨娘,后来丝萝家平反,丝萝便抬了贵妾、复了旧姓,人人见了她都要喊一声「陈姨娘」。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来叫醒我?」秦檀起了身,叫青桑给她穿衣服。
「是大人说的,不要用这些腌臢事情来打搅您休息。」青桑少见地对贺桢有了夸赞之色,「昨夜大人被闹醒后,就把此事处理妥当了。」
想到丝萝腹中孩儿到底是一条人命,秦檀有些不忍,叹了口气,道:「回头给丝萝送些补品去,让她好好养着身子。她与这个孩子没有缘分,这也是没办法。」顿一顿,又问:「那二夫人呢?」
青桑替秦檀扣上最后一颗扣子,道:「今早已被送出去了,老夫人说,她患了会传给旁人的疾病,要送到京城郊外的庄子里去好好养病。老夫人说这话时,面色铁青得可怕,想来二夫人她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了。」
秦檀听了倒不意外,「既老夫人已做了决断,那我们就不要再理会这件事了。」
说罢,她瞧着镜中的自己,默念道,事不过三,她可是警告过杨氏的。
青桑微微露出笑容,宽慰道:「这整日捕风捉影的二夫人不在了,您的日子也会轻松些。」
秦檀却伸手点了一下青桑的额头,道:「傻丫头,你当真以为杨氏一介村妇,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耐跑来折腾我?这背后若没有人藏着扇风点火,我是不信的。」
青桑狐疑道:「二夫人的背后还能有谁呀?」
正说话间,外头的丫鬟递了一封信来,秦檀坐在妆台前,一边由着红莲给她梳髻,一边接过了信。
「是王妃娘娘写来的信。」她笑了一下,撕开封口,取出信纸。
红莲手指夹着秦檀一缕发丝,沉稳问道:「王妃娘娘可是请您去做客?」
秦檀低头读着信,眉间疑云渐漫。「真是奇了怪了,」她抖抖这信纸,道:「王妃娘娘竟与我打听四妹妹的事儿,还叫我有空带四妹妹去她那儿坐坐,这是吹的哪门子风?」
红莲听了也甚是奇怪,「平白无故的,怎么问起榆四小姐了?」一旁的青桑挑着妆奁匣里的手镯,嘟嘴恼道:「奴婢不喜欢榆四小姐,她总是阴阳怪气的,说的话又叫人听不懂。夫人要带她去王府做客吗?」
秦檀折起了信纸,道:「我要带四妹妹去王府,四妹妹还未必乐意呢。如今我在秦家可是人人喊打,他们一个个的见了我就逃,生怕被我连累了,惹来太子爷的怒气。」
秦檀叫丫鬟拿了纸笔给燕王妃回信。
青桑在旁伺候笔墨,小心问秦檀道:「夫人,您要怎么与王妃娘娘说呀?若说您不会带榆四小姐去,是不是有些拂了王妃的面子?」
「我在王妃娘娘面前没什么好瞒的,实话实说便是。若我藏三匿四的,反倒讨人嫌。」秦檀抚平了信纸,道:「我被秦家厌弃的事儿,京中知道的人也多,想来王妃娘娘不会怪罪。」
秦檀写完了信,差人给燕王府送去,就去侍弄院里的花草了。
隔了几日,燕王妃就叫王府的下人带口信过来,说是她已自己请了秦榆到王府去做客,贺家这头也要请秦檀去做个陪客,免得秦榆第一次去王府太认生。
秦檀听了,微微吃惊——?燕王妃的速度也太快了!
谢盈是王妃,若是给秦家下了帖子,秦榆定是赶着命儿飞过来,而秦榆答应去燕王府陪王妃聊聊天,本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王妃还要叫自己去作陪,就有些为难人了。
「王妃娘娘这也太不把您当回事儿了!」青桑气鼓鼓的,「夫人都说了,您与秦家闹得不痛快,王妃娘娘还定要您去陪着秦榆,这算什么事?」
「不得胡言乱语。」秦檀冷瞟一眼青桑,吓得后者瞬间噤声。她理了下鬓发,道:「依照我对王妃娘娘的了解,她绝非那样的人。去备些礼物,明日去燕王府。」
隔天,秦檀就坐上了马车,去往燕王府。
想到会再见到秦榆,秦檀便颇有些感慨。
她抛弃一切嫁去贺家的时候,满脑皆是自我感动,那时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秦家的其他小姐们了,未料这一世她会在燕王府再见到秦榆。
印象中的秦榆是个颇为清高的女子,秦檀行三,秦榆行四。论辈分,秦榆得喊秦檀一声「三姊姊」,不过秦榆这一声「三姊姊」从来都是喊得不甘不愿。
秦榆是长房嫡女,又能写诗作词,小有才名,从来都是自比梅花白雪的。她的容貌随了母亲,是小家碧玉那一款的,只是清秀之姿,而秦檀却素有绝色之名。
秦榆心有不甘,见了秦檀都是一副高傲不屑的样子,今儿个一句「庸俗媚下」,明儿个一句「轻浮做作」,埋汰得很。
秦榆高傲,秦檀不饶人,因性子不和,姊妹两人没少闹过矛盾。
秦檀思虑间,马车已到了燕王府。她下了车就有相熟的下人来迎她,有眼力见的仆从都知道,这位贺夫人是近来王妃跟前的红人,是替王妃教训周娴的那个,因此对秦檀也巴结得很。
「贺夫人,您总算来了,秦家的四小姐早到了,王妃娘娘就盼着您呢。」小厮一边引路,一边殷勤道。
几人穿过小径,朝着王妃待客的恩波簃走去,未走几步,恰迎面撞上了一名男子,正是谢均。
「相爷,您来探望王妃娘娘?」秦檀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
这儿是燕王妃的地盘,谢均在姊姊的地盘上行走,秦檀是毫无办法的。
谢均看到秦檀,愣了一下,道:「这倒不是。今日是姊姊喊我来的,怎么,贺夫人也是姊姊喊来的?」
「是啊。」秦檀点头,「我娘家的四妹妹也在呢。」
谢均闻言,眉心微蹙。不得不说,他模样俊挺温秀,便是蹙眉也是极好看的。
他脚旁的池子里跃起了几条花鲤,像是争先向他讨食一般。
小厮谢荣忽的一拍脑袋,像是发现了什么,大惊小怪道:「相爷,王妃娘娘这是给您相看媳妇来了呀!」
谢荣这么一说,秦檀也察觉到了点什么。谢均父母早亡,王妃便姊代母职,如今谢均即将而立,却还未成婚,王妃心里着急,替他相看媳妇那也是有可能的。若是当真如此,王妃将自己请来,那也有了理由——?
让小姐单独见谢均有损闺誉,但两边若各自有个做了妇人的姊姊相陪,那就无妨了。
谢均听了,面色微沉,道:「姊姊未免太心急了。」
谢荣连忙给自己主子出谋划策,「王妃娘娘既然请秦家夫人来,说明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娘娘今日只是想看看那秦四小姐品性如何。相爷,还有得挽回的!」
秦檀想通了这事后,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均娶谁她管不着,她只是打趣道:「相爷,我那四妹妹颇有才名,倒也不算是配不上您。」
谢均闻言抬头,恰好瞧见秦檀笑得冶艳,眼里有一分看好戏的意思。
当下,他心底有些轻微的不豫,只觉得秦檀的笑容颇为可恨。
这贺秦氏,八成是想看他的热闹。
没一会儿,谢均忽然挑起唇角,露出个温柔笑容来。「贺夫人,你可记得,你还欠谢某一份人情?那日在东宫中,我在盛怒的太子面前保住了你。」
「自……自是记得。」秦檀回答,心下忽然咚咚跳起来。
这谢均,该不会是要打什么坏主意吧?
「贺夫人,报恩的时候来了。」谢均唇边笑容越深,眼睑下垂,藏起眸中一道浅浅亮芒,「东宫事忙,我还不想娶妻,望贺夫人能伸出援手,让那秦四小姐早些回府去。」
秦檀的笑容一滞,「我又何德何能呢?愚笨如我,怎么办得到呢?」她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你是秦四小姐的姊姊,定比我了解她。」谢均负着手,目光淡了下来,「我不想误了她。」
「我这样的小人物,哪能左右王妃的心思?」
秦檀笑咪咪的,这样的她就像是一条滑不溜秋的鱼,难以抓到。
她想到谢均先前送来的戏谱,心底就一直暗暗好笑。
叫这小心眼的谢均讽刺她爱演戏,如今她偏不帮忙!
「贺夫人,你的七窍玲珑心摆在那儿,可别说你弄丢了。」谢均道:「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莫非,你不打算偿还了?」
听谢均拿人情来压,秦檀咬咬牙,眼珠一转,道:「相爷,这回我就帮您,但是,您得把谢荣借我一用。此外,我帮了您后,我们的人情便一笔勾销了。」
谢均点头,对谢荣使个眼色,道:「还不过去?」
谢荣踌躇了几步,老老实实垂着头到了秦檀面前。
秦檀垂着手,仰头问谢均,「相爷,您不怕我利用谢荣做坏事,败了您的名声?」
谢均垂眼打量她,从容道:「你败不了我的名声。满朝臣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也做不到。」
秦檀却不说话了,而是弯腰凑到谢荣耳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她似乎在讲有趣的话儿,说着说着便露出笑颜,容色直如艳丽春花,眉心微挑,似一片薄雾之中的柳叶,这言笑嫣然的样子,俏丽极了,叫谢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谢荣弯腰听着秦檀的话,渐渐的露出惊恐之色,「这……不成,这绝对不成……」说罢,他就要和主子谢均诉苦。
秦檀却一把按住他的脑袋,横眉竖目道:「不准告诉相爷!」
谢均也道:「谢荣,你不必告诉我,我想看看,贺夫人使的什么把戏。」
谢荣露出一脸苦相,似吃了黄连一般,眼里几要渗出可怜泪光来。
秦檀露出满意的笑,道:「相爷,您就放心吧,我保证叫四妹妹乖乖回家去,再也不敢肖想您。此外,这个法子也会让四妹妹守口如瓶,不害了您的名声。」
时间已经不早了,秦檀交代完后便与谢均辞别,先朝恩波簃去了。
恩波簃里,谢盈坐在上首,脚边的狗儿正懒洋洋睡着,秦四小姐秦榆早到了,挑的是南窗下的位置。她穿了一身月白衣裙,发间簪的皆是碧玉钗饰,整个人清泠泠、仙飘飘的,如朵广寒琼花一般,不过她容貌不算醒目,杏眼圆脸蛋儿,单薄寡淡了些,叫人不太记得住。
「多日未见,王妃娘娘精神气又好了几分,想是近来喜事多多。」
秦檀也不低调,甫一进门就笑言笑语,成功换来了秦榆的一声冷哼,若不是燕王妃在前,秦榆肯定是当场要发作的。
「四妹妹,许久未见了。」秦檀说罢,又与秦榆打招呼。
谢盈不与秦檀见外,叫秦檀坐下,语气间一副熟稔模样。待招呼罢了秦檀,又转向秦榆,拨弄着累金丝的指甲套儿,笑道:「秦四小姐,贺夫人和我素来交好,她为人仗义,甚得我的喜欢。想来,你们秦家人也是喜欢她的。」
秦榆听了,面色微微一变。
秦檀也听出来了,王妃这是在敲打秦榆,让她回去告诉秦家人,她秦檀并不是无依无靠的人,而是有燕王妃护着的女子。
那一瞬,秦檀有些恍惚,原来,燕王妃也是有心为她好的,这世间,尚且有外人对她存一份真心……
说话间,谢均到了。
「姊姊,贺夫人。」谢均和谢盈、秦檀打了招呼,又转过头望向秦榆,「这位是?」
见到谢均步入,秦榆微微愣了下,随即低下了头,脖颈泛起一层娇涩的红,在王妃看不到的地方,秦榆露出微微兴奋的神色。
恰此时,小厮谢荣走了进来。
他翘着兰花指,走路一扭三摇,始终带着一抹夸张的笑。行走时手腕叮咚一片响,竟是带了两三个女式的镯子。
好不容易走到了谢均身旁,谢荣便嘟起了嘴,以最尖的声音道:「爷——?您怎的走得这样快?也不等等奴,哼!」
秦榆抬起头,满面震撼。
第二十一章 出馊主意避说亲
谢荣那一声娇滴滴的「哼」一出,厅室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谢均倚在座椅上,浅浅叹口气,拿手指揉着太阳穴,露出无奈神情,也不知是对谁感到无奈。
这时候,偏偏谢荣还扭着腰身走到了谢均身后,兰花指一翘,将手搭在了谢均肩膀上揉了起来,眉目张扬间,颇有些红粉知己的作态。
「相爷,您可别累着了呀。」
谢盈手一滑,险些让手里的数珠滑到地上。
那头的秦榆也难掩震惊之色,表情千变万化,精彩极了。
早先秦榆受燕王妃邀约时,心底还颇为欢喜,母亲关起门来告诉她,燕王妃的弟弟谢均至今未婚,举朝上下都瞧准了他的婚事。谢均无父无母,姊姊燕王妃此番叫她去燕王府做客,十有八九是为了谢均的亲事。
秦榆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被谢氏这样的家门看上,当即喜不自胜。虽她不知道谢家为何看上了自己,但她还是仔细打扮收拾一番来了燕王府。
未料今日一见,她发现这谢相爷,似乎有着断袖之癖!
难怪、难怪他年近三十而未娶,原是对女人不感兴趣!
秦榆心道:要是嫁给了谢均,那自己岂不是搭进去了半辈子的幸福?她还想着与未来的夫君坐话西窗、对棋吟诗呢!
谢盈抖着手把数珠系回胸坎前,假装若无其事,开始招呼秦榆,问起她的喜好家世来,「秦四小姐,你外祖家乃是大名鼎鼎的高氏,似乎也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
秦榆「呵」地笑了一声,道:「我娘出身算不上大名鼎鼎,王妃娘娘抬爱了。」
「那四小姐平日有什么喜好?」谢盈又问:「听说你喜欢读书作诗?」
「没、没什么喜欢的。」秦榆看一眼妖娆的谢荣,心跳得怦怦响,生怕被这谢家姊弟看上了,「我是个庸俗人,只喜欢平常姑娘家喜欢的。」
谢盈蹙眉,笑容有些勉强了,「什么庸俗?喜欢些常见的玩意儿可不叫庸俗,不过是人之常情。」
秦榆耳畔听着谢荣那叮当的手镯声,表情越发千变万化了。
谢盈问道:「你可喜欢绣花?」
秦榆立答,「不怎么喜欢……」
谢盈问:「品茶否?」
秦榆答,「没怎么喝过……」
谢盈问:「看得什么书?」
秦榆答,「大字不识几个……」
完美地将天聊死。
她也顾不得燕王妃日后会如何说她,她只知道自己绝不能让王妃动了说亲的心思!
谢盈见秦榆有意疏远,知道是这秦四小姐被谢荣那一招给吓到了,不愿再详谈。当即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对秦榆笑道:「四小姐,你三姊姊也在这儿,我让她陪你去园子里走走吧。我养的花尾锦鲤最近正是漂亮的时候,你不妨逗逗它们。」
秦檀得了燕王妃的眼神示意,便起身对秦榆道:「四妹妹,走吧?」
花园里,秦檀带着秦榆站在鱼池边上。
「四妹妹,你被吓到了吧?其实相爷并非是你想的那样。」秦檀故作好人,语重心长道。
秦榆瞟她一眼,面上青青红红,小声嘟囔道:「轮不到你来说教我,你给秦家惹来滔天大祸,我才不想与你搭上关系。」
秦榆是一点都不想认秦檀这个三姊姊的。
秦檀点点头,道:「秦四小姐放心,出了王府,我便不会再来与你攀关系。只是这相爷的事情,我还是得说道一二。」
「有什么好说的?你又知道什么!」秦榆绞着手帕,「你得了王妃的青眼,就和我拿起乔来了!」
「相爷无心娶你才出此下策,给自己泼上了污名,让你能全身而退。」秦檀道。
「……他既看不上我,便好生告诉我,何必这样折辱人!」秦榆听了,眼眶泛红。她为人素来高傲,自比白雪寒梅,只觉得谢均的作为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羞辱。
「若是与你直说,你仍会觉得谢家姊弟折了你的面子。」秦檀劝道:「秦四小姐,你听我一句劝,你有才华傲名在身,大可回去告诉你母亲,你看不上相爷,觉得他并非你的良人。」
秦榆听了,亦觉得这是一个好法子。若说相爷宁可假装断袖也不愿娶自己,那实在是太丢人了,素来高傲的她不愿丢这个脸,若是不小心宣扬出去了,还有可能再次得罪谢家,倒不如说,是她看不上相爷,说什么也不肯嫁。
等秦家姊妹起身离去后,谢盈露出薄怒神情,对谢均道:「你就这么不想娶妻,竟拿这种手段来吓跑其他小姐?要是秦四小姐回去之后胡说八道,你可就再也娶不上妻子了!」
谢荣见王妃大怒,倒吸一口冷气,连忙跪地道:「王妃娘娘息怒!王妃娘娘息怒!」
「谢荣,你起来!」谢盈却不买帐,对着他道:「我知道,若无阿均的点头,你不敢做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情。」说罢,她又指指谢均的脸气恼道:「你就这么不想娶妻?」
谢均神情温和平淡,一双眼温柔地注视着姊姊,「姊姊,阿均并非是不想成家,只是不想娶一个素未谋面、毫无了解的女子为妻。」
谢荣跪在地上,眼巴巴看着两个主子吵架,心里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哎呀我的相爷,您只要说是那贺秦氏耍花招,给出了这个馊主意,可不就没事儿了?如此一来,还能让王妃娘娘少近贺秦氏的身,真是两全其美!
谢荣一个劲儿地给谢均使眼色,但谢均却如没瞧见似的,半个字不提秦檀,自己揽了罪责。
谢荣心道一声「怪哉」,相爷对那贺秦氏这么宽和,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盈咬咬唇,恼道:「老祖宗的规矩就是如此,哪家的男儿不是由父母长辈定下的妻室?」
谢均笑容越发温柔,「虽世事从来如此,独我不愿随波逐流。」
谢盈气得狠了,转念想到了那幅画,道:「既然你说,这秦榆不是你看中的小姐,那你喜欢的是秦家哪个女儿?只要不是已经出嫁了的妇人,姊姊定会为你上门说亲!」
谢均有些无奈,「姊姊怎么就认定我中意秦家的小姐?」
「你说呢?」谢盈微抑怒气,平静下来,「未曾成婚的男子,拿着别人家女儿的画卷,你说这是要做什么?是挂在房中日日欣赏,还是每天提笔临摹、解慰相思之苦?」
谢均摇摇头,道:「姊姊,你误会了,那幅画上画的,其实是贺夫人。」
谢盈面色陡然一僵,整个人刷的站了起来,「阿均!你说什么?」她端着杯盏的手有些抖,冷不防茶杯一歪,茶水倾倒在了谢均的衣上,濡湿出一大片水渍。
她神思恍惚地掏出手帕去擦那片水痕,边道:「阿均,你可不要开玩笑,这是怎么一回事?」
「恭贵妃欲为难贺夫人,命人画了贺夫人的画像送到东宫去,说这是赠给太子殿下做侍妾的美人。太子殿下的性子姊姊也是知道的,若太子当真看上了贺夫人,不管贺桢官职高低,恐怕殿下都不会轻易对贺夫人放手。为此,我便趁着那副画像未送到太子面前时将其抽走。」谢均解释道。
谢盈闻言,心惊肉跳起来,喃喃道:「竟是这么一桩惊险的事儿……若是当真让太子看上了……」
她捏紧手帕,心底有些后怕,「贵妃娘娘果然对贺夫人出手了!先前她入宫,定然也是贵妃喊她去的……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竟然提也不和我提。」
「这幅画若是留在东宫宫人的手中,难保太子好奇,再次索要。因此我便将画像带出东宫,结果刚出宫门就遇到了姊姊。」
谢盈听了,秀眉蹙起,无言许久。过了一会,她才轻声道:「这一回,反倒是我自作主张了……唉,说到底,还是你的亲事太愁人了。对了,那幅贺夫人的画像呢?」
谢均面不改色,回答道:「已命谢荣烧掉了,太子再也拿不到。」
一旁的谢荣刷的抬头,面露诧色。随即,他悟到了什么,忙不迭点头,附和道:「是的是的,是小的亲手烧掉的,烧得渣也不剩,余下的灰烬拿来泡水了!」
谢盈见状,心才定了下来。她看到谢均身上那片扎眼的水痕,心有愧疚,嘱咐道:「宝蟾,你领阿均去换一身干净衣服,王爷惯用的听春阁比较近,也有备用衣服搁着,就去那儿吧。」
宝蟾得了令,道:「是。」
待弟弟走后,谢盈似脱了力一般靠在椅上,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拂秣狗儿的毛发,一会儿,她拿左手揉揉眉心,自言自语道:「阿均这婚事,可要如何是好?」
外头静了下来,深秋的寒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风停后便是一阵阳光普照,从南窗里洒下一片暖意,谢盈垂着眼,觉得精神有些疲乏了。
「算了,我累了,今日就请秦四小姐先回去吧。」她对玉台道:「既不是阿均心上人,我也懒得招待她了。」
玉台也道:「区区秦家,不值得王妃娘娘厚待,娘娘无须劳心劳神地亲自招待。」说罢,替王妃揉着肩。
恰此时,外头有个丫鬟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跪地惊呼道:「王妃娘娘,不好了,周小姐不见了!」
谢盈听了头疼不已,「周娴?怎么就不见了?我不是叫你们看好她的吗?婚期之前不准让她出房门,怎么就把人给放跑了?」
上回谢盈去宫中与恭贵妃商议好了周娴的婚事,恭贵妃做主把周娴许配给了京城外的一户人家,又要谢盈操持婚事,以姊姊的名义替周娴发嫁。要是周娴不见了,恭贵妃少不了又要怪罪她。
那丫鬟额头挨着地面,声音无比紧张,「王妃娘娘,刚才奴婢打听过了,有人看到周小姐朝听春阁去了。万一王爷在的话,那可大事不妙啊!」
谢盈一听,面色陡然转白。
周娴住在内院,和王爷的听春阁相差甚远,她跑去听春阁,用意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必然是不甘放弃王府的荣华富贵,不想嫁到京城外,这才想勾引王爷!
最关键的是,如今在听春阁的,不是燕王李承逸,而是她的弟弟,谢均!
「来人!」谢盈狠狠道:「给我找,把周娴找出来,捆到房间里去,严加看管!若是她踏进了听春阁,有你们好看!」
燕王府花园的假山下,周娴提着裙摆,鬼鬼祟祟而行。
眼见不远处有一列丫鬟经过,她抱膝藏在石头下,屏住呼吸。
待那群丫鬟过去后,她一边偷偷张望着外面的情形,一边在心底怒骂燕王妃谢盈。
想她周娴,年轻貌美,善解人意,又有个贵妃做姑姑,嫁给燕王做侧妃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也不知道谢盈这个贱人说了什么花言巧语,竟然让贵妃姑姑改变主意,要把她嫁去京城外!
她绝对不会离开王府!
谢盈不肯让她嫁给王爷,她偏不让其如意,与王爷做一对恩爱眷侣,气死谢盈那个贱妇!
凭藉着平日的仔细观察,周娴悄悄地靠近了听春阁。她住在王府的这段时间,非常小心地注意了燕王的吃住起居,知道王爷常常独自歇在听春阁里,只要王爷怜爱她,一个侧妃之位是绝对跑不掉的!
方才她看见听春阁的门开了,就猜测一定是王爷回来了。
周娴藏着心中窃喜,借着假山树木的遮掩,从半开的窗户里翻进了听春阁。她穿的衣物厚重,本不便行动,可要嫁给王爷的决心硬是让她完成了困难的动作。
听春阁里焚着浅淡的熏香,气味淡雅,纱屏内好像有一名男子正在更衣。
「谢荣,衣服拿来了吗?」
周娴听到那男子问话,吓了一跳。
这换衣的男子并非燕王,竟是王妃的弟弟,谢均!
周娴眼珠一转,立即改变了主意。
是谢均也不错,甚至比嫁给燕王还好些,燕王年纪有些大了,可谢均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又有显赫权势在手,乃是京城女子人人渴求的良人,更何况谢均尚未娶妻,只要姑姑肯出力,兴许……兴许,她能做谢均的正妻!
谢均正妻的这个名分,令周娴的面颊变得滚烫,心脏怦怦狂跳了起来。
她放轻了脚步,欲走近那道纱屏。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如闪电般掠来,下一瞬,周娴便觉得肩膀一疼,如被老鹰狠抓,随即她膝盖受了一踢,重重跪在冰冷的地上,跪地时的钝响叫人听了就疼。
「你是谁!」谢荣扣着周娴的肩膀,冷眼问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相爷!」
谢荣的声音里透着冰冷的杀意,侵入骨髓,叫周娴的牙齿开始打颤。
她抖着双肩,抬起头,目光望向谢均的身影——?
纱屏后的谢均未曾转身,而是慢条斯理地披上了衣服。隔着纱屏,隐约能望见他肩胛与脊背紧实的线条,如上苍垂怜之造,但是他的背部肌肤上却有许多可怕的疤痕,触目惊心,生生破坏了肌肤的纹理。
不待周娴多看,谢均的衣服就覆上了疤痕,将其藏得严严实实,随即他整理妥帖外衣,步出了纱屏。
「相、相爷……」周娴抖着唇,强笑道:「我、我是燕王的表妹,我有东西落在听春阁这才来找,并不是有意冒犯……」
面前的谢均,温雅得宜,如一枚无人玷染的圆润翡玉,纯粹且温柔,但是那副笑面下却藏着彻骨的寒意,令周娴收起了所有的肮脏心思。
「我听说过你。」谢均道:「你一直想嫁给燕王。」
「没、没有的事……我哪敢与王妃娘娘争锋?」周娴紧张地辩解,「我真的是落了东西才回来寻找的。」
「哦?翻窗?」谢均望向敞开的窗户,道:「周小姐,你想做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换作是从前的我,对周小姐这般汲汲营营、为了嫁给燕王而不择手段的人,怕是一点儿都不会留情。不过……」
谢均顿了顿,展开越发温柔的笑,「如今,我倒觉得汲汲营营之人,偶也有纯粹可爱的。」
周娴一颗心忽上忽下、忽紧忽松,她呜咽了几声,恳求道:「求相爷放过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回去好好备嫁,老老实实离开王府、离开京城,再也不碍王妃娘娘的眼!」
谢均不答,拿数珠绕了手掌三圈,慢慢拨弄着,笑意暖如春阳,直可驱一切尘秽风霜。
谢荣发了狠,一用劲,周娴就发出一声惨叫,「手!我的手!」
「周小姐,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谢荣弯下腰,贴近周娴的面门,话语声是从牙缝里冷飕飕挤出来的,气息吹得周娴浑身哆嗦,「换做从前,你恐怕命都要丢了,但相爷心情好,我便只让你闭嘴吧。」
说罢,谢荣笑嘻嘻伸出两指,道:「从今往后,你就别说话了,做个哑巴,可好?」
周娴目眦尽裂,满面恐惧,见谢荣的手指越靠越近,似乎是朝着她的脖子招呼,指缝间藏了颗褐色药丸,一看便不是好东西,绝不是什么王母仙丹,这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竟胡言乱语起来——?
「谢均,你敢毒哑我,我姑姑定不会让你好过!我姑姑是陛下跟前的宠妃,她要谁死,谁就得死!」周娴狂乱地挣扎着,一面向谢均放狠话。
「你若想活命,就快收回你的脏手!若不然,我姑姑定要燕王妃那个贱妇好看!那心眼狭隘的妒妇,生不出孩子又克死爹娘,没人宠没人疼,贵妃娘娘想要弄死她,轻而易举!」
「闭嘴!」谢荣倒吸口气,立刻合上了周娴的嘴,让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喊声。
「且慢。」谢均竖起手掌,示意谢荣停手。他缓缓抬起眼,眸光沉沉,「原本只想让她失声两个月,待她嫁去京外,再予她解药。如今我一想,倒不如成全她。」
谢均手里青金石的数珠,流转着黯淡的光彩。
谢荣闻言,心头一跳,知道主子这是生气了。也难怪,这周娴竟敢如此恶毒地辱骂上了皇室玉牒的王妃,本就犯了口舌大罪。若是在御前,这是能杀头的,相爷生气也难免。
「成全她?」谢荣思量一下,小心问道:「您的意思是?」
「她不是作梦都想嫁个好夫君?那便给她一段好姻缘吧。」谢均缓缓的说道。
第二十二章 助我与贺桢和离
秦檀领着秦榆回去的时候,恰好遇到一个嬷嬷。
那嬷嬷说,王妃乏了,让秦四小姐先回府去,她替娘娘来送客。
秦榆是一刻都不想多留,只觉得蒙受了天大的屈辱,就这样仍是假装高傲,当即便冷哼一声,跟着嬷嬷去了。
秦榆一走,秦檀发现王府里一片乱糟糟的,丫鬟、嬷嬷们四处穿行,左右呼唤,似在找着谁。她差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周娴不见了,王妃正着急。
「周小姐都要出嫁了,这等节骨眼上,又是在闹什么?」青桑知道周娴的事儿,有些纳闷,「莫非她以为,溜出王府就能逃掉这桩贵妃做主的婚事了吗?」
「不知道,看看去。」秦檀说。
她走了没几步,就听到有人唤自己——?
「贺夫人。」
这声音她不需回头也知道是谢均。
「谢大人,您不好好在王妃那头坐着,商议您那悬着的亲事,跑到花园里来做什么?回头叫外人撞见了,又要说我不守规矩,与外男说话。」秦檀没好气道。
她抬着眉,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好似只闹脾气的雀儿,等着人哄。
「这儿是姊姊的地盘,有姊姊在,谁敢胡说八道?」谢均站在假山下头,莫名换了一身衣裳。他望着秦檀,眸光有些灼灼,「我来寻贺夫人,是望贺夫人能给我做个证,证明我早早就从听春阁里头出来了,什么都没做。听春阁里头发生的事情,与我无关。」
秦檀怔住了。
谢均这话,摆明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看来他一定在听春阁里做了什么。
「好啊。」她极柔媚地笑了起来,眼底眉梢带着白狐似的狡黠之意,「这回,就是相爷欠我人情,得在将来鞍前马后、无微不至了。」
她的笑容媚且妖,谢均知道,她的笑容下一定藏着精明的算计,但是,他还是觉得这笑容甚是引人注目。
「好啊。」谢均笑道:「只要贺夫人能给我作证,帮助我脱了罪责,我就欠你一个人情。」
一旁的蝠池里,那从来平静无波、宛如死潭的水面,倏忽泛起一圈波澜,原是有片叶子落在其上,彷佛某人的心。
燕王府里乱哄哄闹了好一阵子,终于归于平静,秦檀和谢均都被下人请到了听春阁中。
听春阁里满是压抑与死寂,所有下人都垂着头不敢喘息。
燕王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威严刚毅的脸沉得可怕,似在酝酿一场风雨。
谢盈站在燕王身侧,面如金纸,嫩葱样的细细手指紧紧抠着手帕的一角,几要将那张手帕扯坏了。
燕王没有看自己的结发之妻,而是死死盯着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这男子做下人打扮,身量瘦长,此刻他把脸挨在地上,微微发着抖。
「宰辅大人与贺夫人来了?」燕王如刀锋似的目光扫过来,「此乃家中丑事,本不宜宣扬,但此事与宰辅大人有些关系,本王还需冒犯一二了。」
燕王的视线掠过谢均,神情复杂。
这位妻弟年少成名,颇有大才,便是在自己面前亦不显逊色,甚至更为出众,容貌、气度皆是上乘,生来便是上位者的模样。
太子殿下有这等贤臣在侧,简直是胜券在握,那究竟为何太子竟日夜多虑担忧,怀疑自己有不臣之心呢?是母妃太过跋扈令皇后不堪其扰,抑或是晋王离京之时多嘴,挑拨余下兄弟的关系?
燕王收回了复杂的神色。
谢均道:「王爷但问无妨。」
燕王表情略略犹豫,很快他便直言道:「周家的小姐周娴,借住在本王府中。今日本王外出归来,却发现她昏睡在这听春阁,口不能言,成了一个哑巴。」
燕王话未说全——?这周娴不仅变成了哑巴,还与面前这个跪着的小厮同床共枕,两人一道睡了燕王平日惯睡的床榻,只是此事事关王府声名,谢均与秦檀到底是外人,燕王不想道出此事。
谢均轻轻蹙眉,道:「既然如此,那就该先请大夫才是。」
「大夫已经来了,经大夫查看,娴儿似是中了一种毒,这才致使失了声音。」燕王歪靠在椅子上,以探查的语气问道:「听闻今日宰辅大人到过这听春阁,敢问宰辅大人可有见着娴儿?」
谢均略一思量,道:「今日,我确实到王爷的听春阁里换了身衣裳,不过也仅是换了下衣服罢了。至于周小姐是怎么一回事,我一概不清楚。」
「哦?」燕王提高了声音,再次逼问道:「宰辅大人当真对娴儿中毒一事没有线索?这可有些麻烦了,本以为宰辅大人会知道些蛛丝马迹。」
一旁的谢盈看得心急,开口道:「王爷,此事乃是家事,不便让外人知晓,就交予妾身……」
「王妃,此事你不必管了。」燕王的面色冷沉沉的,「我来查。」
谢盈心口一悸,知道王爷是不信任自己,一时间心中酸涩交加、百味杂陈,只得垂下头去,继续扯着那张绣兰花纹的手帕。
「王爷若不信,可询问这位贺夫人。」谢均转向秦檀,道:「谢某早早换好了衣裳,与贺夫人在蝠池边遇上,多聊了几句贺大人的近况。」
「哦?」燕王有些怀疑,「贺夫人,当真如此?」
秦檀却侧过了身子,有些不给面子,说话的语气也很不耐烦,「宰辅大人,您我二人统共说了那么三四句,我能算什么人证?」
秦檀说的话和当初与谢均主仆商量的可不同。
谢均听了不由抬起了头,朝秦檀投去探问的目光。
谢荣也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在暗恨着秦檀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秦檀自然察觉到了谢均主仆的眼神,她不但良心不痛,反而有一丝美滋滋。
谢均总是凌驾在她之上,她在谢均面前从来都是担惊受怕的,如今难得能反过来让谢均吃一回瘪,她可不愿白白放弃了这个良机。
「相爷,您瞪我做什么?」她挑衅地朝谢均投去目光,语气很是无辜,「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说罢,又是一副娇娇作态,脸上写着大大的一句「你能奈我何」。
谢均的眸光微微一暗,「贺夫人倒是……真性情呐。」他不怒反笑,夸赞起秦檀来。
见秦檀不愿配合,燕王这才惊忆起这贺秦氏与东宫是有些渊源的,她拒嫁东宫好像惹怒了太子,以至于太子特地将她的夫君贺桢要了去,也不知道贺桢受到了怎样的折辱,才让贺秦氏这般不耐。
这么一来,贺秦氏不愿给谢均作证也是人之常情,本就是对头,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若是谢均这里没有线索,那娴儿的事可要如何是好?
母妃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照料好周娴,说周娴乃是外祖父临终前托付给母妃之人,要是母妃知道周娴出了这么大的事,定会气病的。
燕王正思虑着,忽听得秦檀身后的丫头冒失地开了口,「可是夫人,您确实是遇见宰辅大人了呀,您二人在池子边聊了那么久,那时候,周小姐还没有不见呢!」
但见秦檀猛然扭过头,恶狠狠瞪一眼那丫头,怒道:「青桑,闭嘴,哪有你插嘴的分!」
燕王看向那叫「青桑」的丫头,见她一副天真莽撞的模样,心里明白了大半——?这青桑不会看主子心意说话,无意间道出实情来了。
秦檀瞪了青桑后,露出无奈神色,道:「王爷明鉴,我确实是与宰辅大人说了几句话,聊得是久了些,可也确实只有那么几句。相爷走后……就有丫鬟告诉我,说周小姐不见了。」
这样的一个小插曲,倒让秦檀的话更可信了,若她直接为谢均作证,燕王兴许还要怀疑一番。
燕王点点头,道:「本王知道了。看来,此事确实与宰辅大人无关。」
谢均微微一笑,转向秦檀,道:「谢贺夫人证我清白。」
他笑意深深,直直地盯着秦檀,也不知道在谢什么。
眼见此事断了线索,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燕王只能把所有怒气倾泻在跪地的小厮身上。他狠狠踹了一脚那小厮,怒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来人,把他拉出去,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那小厮抬头露出惊恐神色,大声求饶,「冤枉!王爷,小的冤枉!是周小姐说她倾心于小的,这才……」
燕王见这小厮生得相貌堂堂,确实俊秀,又回忆起这小厮平时就擅招蜂引蝶,心底怒气更甚,大喝道:「你就仗着娴儿被毒哑了才敢胡说八道!快闭上你的嘴!拖出去!」
待听春阁的闹剧落下帷幕后,燕王疲惫地揉着额头,对众人道:「本王累了,先散了吧。」
谢盈强打起笑容,接过丫鬟手里的茶盏,想递给燕王,然而燕王却直接推开了她的手,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王妃先回去吧。」
虽无责备之词,谢盈却觉得有一股冷意从肺腑泛了上来,令她眼眶都要有了热烫之意。她连忙拿帕子按住面容,低着头退了出去,抛下一句狼狈的「妾身告退」。
谢均、秦檀跟着谢盈出了听春阁,一直行到了她的恩波簃中。
恩波簃中,富贵不改。
谢盈坐了下来,拿手帕擦着眼角的泪珠子,拂秣狗儿在她裙角边转悠着,她却不理不顾,只默默垂着泪。好半晌她才抬头,问谢均道:「阿均,你与姊姊实话实说,周娴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谢均温和一笑,道:「贺夫人都替我作证了,自然不是我做的。」
谢盈眉心蹙起,婆娑的泪光渐淡,「阿均,你休得在我面前说谎,你永远骗不过姊姊。除了你,还有谁敢对周娴做那种事?」
谢均的神情微微变了,眼里有了一分冷色。
一旁的谢荣见了,知道此事瞒不过王妃,连忙上前替自家主子说好话,「王妃娘娘,都怪那周娴嘴不干净,想要勾引相爷也就罢了,还一上来就辱骂您!您可是上了玉牒的王妃,那周娴犯的是口舌大罪,理当被杀头的!相爷他敬重您,只处理了那周娴的嗓子,这多仁慈呐!」
谢盈的眼睛又红了,她侧过头,哽咽道:「早不该听从父亲的话,让你去做这个太子伴读,如今变成这副模样……」
「娘娘!」宝蟾连连提醒,低声道:「贺夫人还在呢。」
谢盈这才意识到秦檀一直待在屋里,方才她情绪激动,忘了还有个外人在,险些说出惹祸的话来,于是当即变了话头,「周娴心术不正、攀附权贵,我又岂能不知道?阿均,你以为独独你聪明,偏姊姊不晓得吗?」
谢均安静地望着谢盈,并不答话。
「我知道这一切,周娴的所作所为我都知道,但是我身在其位,不可放肆。我须得替王爷管好这个王府,不可让其乌烟瘴气、充斥着勾心斗角。」谢盈起了身,步步走近谢均,声音里有一丝哽咽,「你对周娴下这样的重手,可曾考虑过我要如何在王府自处?」
宝蟾也替王妃委屈,道:「咱们娘娘既要管好这个王府,又要让恭贵妃满意,还得做一个不沾俗尘、仙女儿似的人物,好让王爷高兴;这本就不易了,如今周小姐闹这么一出,恐怕王爷又要怪罪娘娘管不好中馈了!」
谢荣知道,如今这是神仙打架的地方,他一个凡人只能噤声不敢说话。
谢盈见谢均始终不说话,只能叹口气。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瞧着是个大人了,手头翻江搅海、血雨腥风,但还有一丝倔强,娶妻生子的事如此,惩治周娴的事亦然。
她到底心疼弟弟,便道:「罢了,你先回去吧。快下雨了,路上走得快些,免得淋湿了。」说罢,就让丫鬟送客。
谢均与秦檀走出门外时,他还是那副沉静的面容,好似一切风雨都与他无关。
而谢盈说中了,屋外头果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雨微风,令人面颊生寒。
下人去取伞的时候,谢均忽然问秦檀,「我做的……可有错?」
秦檀有些讶异,不明白谢均怎么突然问自己话。她抬起头来,见谢均望着廊外的雨景,面色平静一如之前,只是眼底似有一分惘然。
秦檀眼中的谢均向来是个心思不显的人,那副笑颜就如生了根似地长在他脸上,不曾脱落过,能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等略显弱势的神情,实在难得。
「相爷怎么问我这个?您与王妃娘娘的家事,我又哪敢置喙?」秦檀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是否做错了。」谢均略垂下头,目光下沉,落至掌心的数珠上,「是否我放任周娴辱骂姊姊,才更合适些?」
秦檀心底一诧,再看谢均时只觉得他脱了仙人外衣,变成了有着六根烦恼的俗人。
「相爷,这事儿您其实也不算做错,王妃也不算做错。」秦檀理了理衣襟,用言语开解他,道:「周娴本就是犯了大罪,您罚她一下也无可厚非。只是王爷与王妃不比寻常夫妻,您不能拿着常人的道理来衡量这事。在这王府里,总得顾忌一番。」
就算要罚周娴,也要看看燕王的面子再行事啊!
「要我说啊……」秦檀压低了嗓音,道:「换做我,就另找个时机教训她,免得给王妃娘娘惹事。」
当然,秦檀只是这样说说而已,谢均这样的人侍奉太子习惯了,浸的是大权在握,染的是生杀予夺,哪需要蛰伏时日再伺机报复?都是现打现罚,等解气了再说的。
人各有不同,本不能强求。
雨声沙沙,在屋外落下一道朦胧的白幕,将景色都遮盖了去。些许时间后,秦檀听到谢均低声一问——?
「那我要如何……才能让姊姊与燕王,重归旧日之好?」
秦檀心底纳闷,总觉得这谢均虽在朝政上事事沉稳,但对男女之事却是毫无了解,比个孩童都不如,竟还要向自己求师问道。
「这事儿恐怕无解了。」秦檀道:「王妃与燕王的嫌隙来自于太子与燕王间的不睦,什么时候两位皇子冰释前嫌了,什么时候王妃与燕王也能重归旧好。」
此时红莲取伞来了,秦檀向谢均行个礼,道:「相爷,我先走了,就不打搅了。」
说罢,她便步入了伞下。
她走了几步,忽的停下了,回身向谢均道:「相爷,您欠我一个人情,莫忘记了。」
谢均抬头答道:「我自会记得,你要什么告诉我便是。」
细雨微斜,夹着雨珠的风吹得秦檀袖袍微鼓。她在伞下嫣然一笑,对谢均道:「我的要求对相爷来说,既简单,也不简单。」
「说来听听。」
「烦请相爷,助我与贺桢和离。」
谢均微愣,目光怔怔盯着她。秦檀的发髻上沾了玲珑剔透的雨珠,白玉似的肌肤晶莹得几要透明,妖且媚的笑容恍如隐隐含着蛊惑之意。
谢均知道,她是无心的,只是生来外貌如此,妖艳且妩媚,容不得人不遐想。
第二十三章 口是心非
待谢均回过神来,那雨中的女子已走远了。谢荣也取了伞过来,在廊外催促他,「相爷,趁着雨小先走吧?一会儿雨大了,那就更不好回去了。」
谢均点头,他上了马车,回了自己家中。
谢府虽大,但却没什么人气,有些空落落的。谢均的父母先后病逝,姊姊又出嫁,他不是个喜热闹的人,这府中便日渐冷清了下来,他一旦去了东宫或是朝中,府中便是彻底的寂静。
「相爷,您回来了?小姐身子可安好?」
谢均一踏入家门,便有一个老嬷嬷迎上来,五十几许的模样,头发里掺了几分花白,面容和蔼,乃是谢老夫人的陪房曹嬷嬷,她自老夫人过世后便做了谢家的女管家。因谢盈是她亲手带大,情分不比常人,曹嬷嬷偶尔还会称呼谢盈为「小姐」而非「王妃娘娘」。
「姊姊的身子安康,嬷嬷不必担忧。」谢均对曹嬷嬷很客气。
「小姐嫁给燕王这么多年,也没有子女傍身,唉……」曹嬷嬷却仍是一副忧虑神情,「且大人您也是这般样子,总不肯成家,这要老身我如何对老夫人、老爷交代呢?」
谢均错开话题,寒暄了几句,要曹嬷嬷多注重身体,便回了书房。
路上他问谢荣,「谢荣,你说一个女子,若要和离,得用怎样的办法?」
谢荣听着有些纳闷,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相爷,女子和离虽有前例,但也是极难的。所谓『出嫁从夫』,若没有上头人的开恩,女子是绝不能和离的。」
谢均怔一下,重复问:「当真没有法子?」
「相爷,本朝和离的女子一个手掌都数得出来!不是皇室的公主就是权贵的女儿,可见若无陛下点头,女子和离简直是难于登天!」谢荣说着,忽然生出不妙心思,小心翼翼探问道:「相爷,您、您该不会是希望王妃……」
「浑说!」谢均扫了他一眼,「我姊姊与燕王好好的,何必和离?」
谢荣更纳闷了,既不是关心王妃,那又是想让哪个女子和离?相爷不近女色,接触过的女子统共也就那么几个——?燕王妃、太子妃,今儿个见到的秦四小姐,还有个王妃跟前的大红人,贺秦氏……
想到贺秦氏,谢荣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相爷,您莫非……」他压低了身子,声音里有一丝惊恐,「是想让那贺秦氏和离?」
啪!谢均将数珠重重地拍在了案上。
「胡说八道什么呢!」谢均虽然语气还是温和的,可瞧着谢荣的眼神却不怎么好,「谢荣,是不是我太宠你了,让你胆敢说出这等妄言妄语了?」
谢荣何等人精?当即行云流水地求起了饶,「相爷,是小的多嘴,是小的多嘴!只不过是您问起和离,小的想着,总是要知道那要和离的人是何等情况,才好出谋划策,这才……」
谢均咳了咳,别开视线,道:「……我知道你是好意。」
「您咳着,是受凉了?还是淋着雨?小的给您找大夫?」谢荣听他咳嗽,有些焦急。
「没病儿。」谢均道:「你省着些。」
谢荣探头望了一下,只见自家主子手指拨弄着案上的数珠,外头的风雨并未停歇,晦暗的光将谢均面容照得阴沉,看不清神情。
他有些不死心,又试探问谢均道:「那、那相爷可否与小的说说,是怎样的人要和离呐?」
谢均面无波澜,「夫君的官职不高不低,娘家的权势也不上不下。」
谢荣心里嘀咕,完了,说的可不是贺秦氏吗?
谢均与谢荣相处多年,谢荣眼珠子一转,谢均就知道谢荣又在想什么,当即便摇摇头,淡淡对谢荣道:「你不要胡乱猜测,并非是贺秦氏。」
谢均说话模样正儿八经,不似作伪。
谢荣呵呵赔笑,道:「小的省得。若是依照相爷所说,那人所嫁的夫君当真没什么权势,那倒也不难。找个夫家人的错处,再请太子殿下帮忙,和离倒也不是难事。」
谢均听了,略略沉吟一阵,道:「不可。不能让太子知晓这件事。」
谢荣「啊」了一声,露出吃惊神色,问道:「没了太子殿下,事儿可麻烦多了呀!为何不可?」
谢均又连着咳了起来,蹙眉道:「陛下身子病笃,东宫近来事务繁多,我不好以这等小事打扰太子殿下。」顿了顿,谢均瞥向谢荣,道:「你不要多想,不是贺秦氏,我也不是因为贺秦氏得罪过太子,才说不可让太子知晓的。」
谢荣一个劲儿地点头,继续出谋划策,「若不能让太子知道,那可得徐徐图之。若是太过仓促,难免给相爷惹来流言蜚语。」说罢,谢荣意犹未尽,连忙补充道:「小的知道,您说的不是贺秦氏,绝不是贺秦氏。」
谢均微呼了一口气,手指搭在太阳穴上,喃喃道:「未料到,我竟被人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算了。谢荣,你先出去吧。」
谢荣应了是,退出门去,将门扇合上。
外头的风雨声被阻绝了,谢均安静下来,慢慢拨开案桌上的书籍,露出一幅女子画像,那上头的美人儿容貌艳丽旖旎,正是秦檀。
另一边,为了替主子解决大麻烦,谢荣仔细翻阅卷宗,查找旧日和离之例,奈何大楚开国以来前例甚少,又无专司记载,只野史逸闻里只言片语,真是叫人好不烦恼。
谢荣在书卷里吸着霉味儿,满面苦色。
想他谢荣自幼习武受训,表面上是个小厮,实则能辨识菜肴入味几分、端茶倒水缝衣叠被、剑动四方护卫主子周全、猜心识意助主子一路高升。似他这等大好人才,竟要在茫茫野史里寻找和离逸闻,真是大材小用!
莫不是因为自己往日太过罗嗦,主子才有意罚他?
谢荣在书卷里埋首半日,终于回到了谢均面前覆命。
他人未到书房前,就远远听到一阵朴润幽素的乐声,乃是谢均在吹箫。谢荣仔细听了一阵,听出这是《关山月》的调子,甚是绵长孤寂。
夜雨清绵细密,从屋檐上如珠帘般淌落下来,摇曳的灯笼被风吹得簌簌响,灯笼上的高丽纸泛着朦胧的红色,在谢均的五官上投下一层疏疏的阴影。
兴许是被谢荣的脚步声扰了兴致,《关山月》的调子停了下来。
檐下的谢均将箫收起,爱怜地抚过一缕红穗子,道:「许久没动这箫了,难得有闲暇,却发觉自己手生了。」
「哪儿的话?您的箫声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妙。」谢荣奉承了一句,上前呵呵笑道:「主子,您要查的和离往例,小的已经都看好了。」
「如何?」
「开国以来,在书册上记载的和离女子不过六人,韩国公主、高陆公主等宗室女子皆是得皇帝恩赐和离再嫁;另有民妇吴氏,因丈夫宠妾灭妻、不分尊卑,当街喊冤惊动了父母官,这才破例和离。此外,也有淮西崔氏因治旱有功,向陛下乞求和离。」
谢均闻言,眉心一蹙,道:「真是个难题。」
「相爷,按小的说,您就别蹚这浑水了,您是社稷之才,应当为太子分忧,理天下之事。和离这等小家子气的后宅之事,您何必往身上揽?」谢荣道。
「我不能失信于人。」谢均道。
谢荣闻言苦哈哈的,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恰在此时,外头有仆人进来,说是太子殿下请谢均过去东宫说话。
「太子爷可有说过,是为了什么事?」谢均问。
「东宫的来人说,似乎是为了武安公主的婚事。」
「武安公主?」谢均思忖一会儿,道:「谢荣,备车,去东宫。」
谢均到东宫的时候,正殿里的宫人黑压压跪了一地,死寂的氛围萦绕着宫闱,太子的怒斥声他隔着老远便听见了。
「本宫是太子,是这江山社稷未来的主人!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瞧着燕王得父皇的器重,便生出异心了,竟敢连本宫都怠慢?统统打五十板子!」
旋即便是一阵哭嚷的求饶声,「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恕罪」、「奴婢冤枉」,说什么的都有。
谢均听着,心知太子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当即浅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这群仆婢又犯了怎样大罪,才惹得您恼怒至斯?」谢均步入东宫正殿,缓声询问。
见谢均来了,太子停下了怒骂,理了理衣袍,道:「均哥,这群仆婢不知好歹,竟敢怠慢本宫!」
谢均问了跪下的仆婢,方知道是因着新来的管事姑姑不知太子惯用的熏香,在主殿里熏了别的味儿,这才令太子勃然大怒。
「太子殿下,这等小事是宫人粗心之过,您斥责一下就罢了,不必责罚太过。」谢均道:「杖责五十,身子弱的便熬不过去了,如此一来,东宫又得置换新人。」
太子闻言,长长呼了口气,似是缓了怒气,道:「罢了,既然均哥这么说,就留你们一条命吧,日后不得再有差池。」
那犯了事的姑姑连忙跪地谢恩,膝行着退了出去,抬头时是一脑门的汗珠子,面色煞白如纸,犹如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宫人们各归其职,东宫的主殿里冷清下来。
太子在榻上坐下,歪歪靠在缀玉流苏的锦枕上,榻桌上头搁着个掐丝珐琅的熏笼,罩着榴红的纱,雕出的鹤嘴吐出丝丝缕缕的甜腻气息,乍一闻确实有些甘甜太过。
「太子殿下召微臣入东宫,可是为了武安公主的婚事?」谢均道。
陛下身体虚弱,不能常理朝政,朝中诸多事务皆移交太子、燕王手中。谢均奉陛下之命侍奉在太子侧,因此常来东宫议事,百官无敢多议。
「……是啊。」太子剑眉微挑,瘦削的身子孤零零地枕靠着。
太子相貌俊美,却并非是燕王那般阳刚俊逸的容貌,而是阴柔秀气的轮廓。但是他看着人时,目光总锐利得很,恍如一柄出了鞘的剑,谁都能察觉到他的敌意。
「本宫只得这一个妹妹,可本宫却护不住她。」太子道。
谢均听着,不知该如何安抚。
武安公主是太子的胞妹,也是太子唯一会唤作「妹妹」的人,旁的庶出公主,太子是一概不认的。
这武安公主与谢均差不多年岁,先前已嫁了两回,婚事俱不如意——?头一回是和亲塞外,第二回是嫁给将军,最后夫君皆以死丧告终。如今她已是第三次出嫁,陛下却挑了年过五十的老臣刘忠来迎娶公主。
所谓公主,享天下之尊贵,理当为天下谋福祉。
生在皇家,就已抛却了某些放肆的权利。
「均哥,你与本宫的情分常人难比,武安与你也是自小相熟。」太子压低了声音,对谢均道:「若你于朝上进言,父皇定会改变主意,放过武安,让其他公主下嫁刘忠。届时本宫与母后再为武安寻一份好亲事。」
谢均闻言,道:「太子殿下,公主婚事不比常人,事关天下社稷,臣不敢妄言。」
「有何不敢?」太子勾起唇角,露出一道危险笑意,眼角有跃跃欲试的杀意,「我看刘忠那老东西,有没有这条命来娶本宫的妹妹!」
见太子执意若此,谢均也知多劝无用,便应下了。
不久之后,谢均便出了东宫。
细雨已停,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泥土芳润气息。谢均漫步道中,回忆起父亲临终之前的交代。
父亲说,太子生性孤戾,易行偏道,还望他辅佐在侧,不求功垂千秋,只求无愧于社稷。
想到父亲弥留之际的面容,谢均浅叹一声,对身旁谢荣道:「差些人跟着刘忠吧。他有武略之才,家中兄弟子孙亦可抗击外敌,若是因一桩婚事折在太子手中,未免可惜。」
谢荣皱眉,道:「若太子殿下打定主意要刘大人的性命,您恐怕就是在做无用功了。」
「先护上一阵子吧。」谢均道:「总不能无动于衷。」又走了一阵子,谢均忽有了个主意。「你明日将贺桢喊来黄金楼,说我有要事相商。」
「贺中散?」谢荣懵了一下,「小的知道。」
「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谢均道:「是真如表面一般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还是个为了权势富贵可抛却一切的男人。如此一来,我才好决定如何帮贺秦氏和离。」
谢荣一愣,「啊?」
谢均疑惑,「嗯?」
谢荣道:「您不是说,要和离之人,绝不是贺秦氏吗?」
谢均:「……」
谢荣道:「小的多嘴!小的该死!小的不该说这话!小的回去跪搓衣板!」
谢均道:「可。」
第二十四章 黄金楼的试探
次日,贺桢到了黄金楼。
这黄金楼乃是京城中一处喝酒饮茶的去处,常有官员在此宴客,因此不分时节皆热闹不已,吃茶的、唱戏的,此起彼落,满室喧哗。
贺桢是受谢均所邀而来,这段时日他对谢均的推崇已到了顶点,此番受邀他可谓是心潮激荡。
他到了黄金楼,便见到谢均与东宫的另一个幕僚马国才,两人皆已入座,只余下一个位置等着他。
谢均手执茶盏,目光下落,闲闲望着衣上一团卷涛云纹,他手中的茶有些凉了,味道亦渐淡,待抿一口入唇齿间,便觉得这茶涩味更甚于茶香。
虽茶有些苦,但他却不急着让人换茶,盖因他正思索着其他事情,无暇旁顾。
「我的要求对相爷来说,既简单,也不简单。烦请相爷,助我与贺桢和离。」
谢均的眼前兀自浮现出秦檀的身影来,妖妖娆娆,刺目的很。
「相爷,贺中散到了。」
贺桢的到来打断了谢均的沉思。
「看座吧。」谢均搁下已冷透了的茶水,道:「给贺中散上茶。」
「哟哟,来了来了。」马国才朝贺桢招招手,示意他赶快入座。
「谢相爷、马大人。」贺桢有些拘谨,行动颇为慎重,但间或抬起头望向谢均的一瞥,都是充满敬重与尊崇的。
趁着贺桢坐下的功夫,谢均仔细打量了他,见他有清风朗月之姿,心底渐渐疑惑。
秦檀之所以拒嫁太子,便是为了这个男人。可秦檀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嫁入贺家,如今怎么又要与他和离了?是贺桢与她想像中不同,还是贺桢薄待了她?
「贺中散,近来可好啊?」马国才开口与贺桢闲话家长,他是个和蔼的老臣,面上两撇小胡须生得甚是滑稽。
贺桢起身离座,很恭敬地回答道:「承蒙马大人与相爷关怀,一切安好。」
他是第一次与谢均与马国才这样的重臣独自相谈,心底略有忐忑。
马国才端着张老脸,搓搓手,一副和气的样子,道:「贺中散,坐、坐,不必客气。」待贺桢入座后,马国才一面给贺桢夹着花生米,一面道:「太子殿下正为武安公主寻觅良人,你可知此事?」
贺桢盯着那些花生米,有些不知所措,答道:「略有耳闻。」
「这武安公主啊,不似其他公主,乃是太子胞妹,尊贵无匹。」马国才搁下筷子,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与贺桢仔细说道:「太子与皇后有心想为她寻一桩好姻缘,此人须得效力太子麾下,且有出众容貌、不世才华……不知,贺中散可有意?」
这话伴随着马国才嚼花生米的响声,嘎嘣嘎嘣的,贺桢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望向谢均,他正温和地笑着,笑容之下却藏着贺桢看不懂的情绪。
「马大人,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谢均闲适地靠在椅上,指间的青金石数珠慢悠悠地朝下落,他懒抬眉眼,替贺桢说着话,「贺中散早就娶妻了,与公主的亲事搭不上边。」
贺桢亦有些迷惑,「马大人,贺某早已娶妻,乃秦氏三女,不知马大人可是弄错了人?」
马国才「哎呀」一声,手揣进袖子里,露出一副世故精明的神色,笑嘻嘻道:「贺中散何必这么拘泥于人情?娶了妻也可再和离嘛!这倒是无妨。只要你迎娶了公主,便能成为太子殿下心腹,将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呀!」
马国才说这话时,谢均就安静地看着贺桢的反应。
他的眸光深处,有一丝深渊似的冷意,只静静观察着贺桢,彷佛要用眼神褪下贺桢的外在,剥露出他的本性来。
若贺桢是个嫌贫爱富之人,此刻恐怕已喜不自胜,立即回家写放妻书去了。
然而贺桢听了却是露出羞恼之色。
「马大人,贺某从来敬您有治世之才,却未料到贺某在马大人眼中如此不堪!」他只觉得脊梁骨都被戳弯了,眼底满是愤愤不平,「贺某再不济,又岂是那等攀高结贵之人!」
「啊?」马国才八字眉一垂,露出一副懊丧面孔,「这么说来,贺中散不愿?」
「贺某与拙荆恩爱情深,怎可因求取富贵而置发妻于不顾?」贺桢想也没想,就如此回答。
贺桢读的是圣贤书,打骨子里觉得「卖妻求荣」这件事极为可耻。
「哦?」忽的,谢均插话了,「贺中散,你当真与令夫人琴瑟和鸣吗?」
贺桢抬头,却看到一旁的谢均笑容深深,子夜般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渺小的轮廓。被谢均如此注视着,贺桢只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被洞察了,没有可以说谎的余地。
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对秦檀的所作所为,面庞顿时羞红一片,因为心有愧疚,说话声也小了一些,「纵使、纵使……我与拙荆平日有些争执,但我既娶她为妻,便没有无端和离抛弃的道理。」
「哎呀哎呀,原来如此,这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马国才一副感慨的样子,「贺大人真乃是君子之风,叫我愧怍。」说罢,连连亲自给贺桢夹菜,道:「多吃点、多吃点,这顿马某来请,算是冒犯了贺中散的赔罪。」
马国才乃是重臣,贺桢又岂能不给他面子?他当即勉强笑了笑,道:「马大人是想替太子分忧,贺某省得。」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临离开黄金楼时,马国才对贺桢道:「贺中散啊,此事事关武安公主,还望你多多保密,不要宣扬。」
贺桢应下,心底仍有余悸。
他步于夜风之中,只觉得面上烧红,因着方才在谢均面前撒了个大谎——?他与秦檀,根本不是琴瑟和鸣的恩爱眷侣。
若是他与秦檀和离,恐怕秦檀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飘然离去。
秦檀之于他贺桢,本来就如一个过路人似的,她愿下嫁,是垂怜贺家;她若要离开,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想到秦檀当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又有一些不愿意了,至于这分不愿从何而起,他不清楚,亦不想明白。
贺桢回了贺府,发现秦檀的飞雁居还未灭灯,窗纸上映着几个人影,还有隐约的仆婢欢笑声传出,这是自己在时从未有过的欢乐温馨,他忍不住抬起脚步,走入了飞雁居。
然而贺桢一进入飞雁居,那份笑闹之声就止住了。
秦檀松开手里编了一半的络子,冷冷望向贺桢,「大人,今儿个又是为了哪一桩事大驾光临?」
贺桢有些手足无措,问:「能否让下人退下,我和你二人谈谈?」
「不能。」秦檀很不客气地回绝。
「不退就不退吧。」贺桢目光闪烁,兀自坐了下来,「秦氏,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当初你为何执意要嫁给我?」
秦檀听了一阵无语,好半晌她才道:「我嫁给你的理由,你恐怕都听腻了。今儿个还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听闻你心仪于我,这才要下嫁……」贺桢被她的气势所压迫,声音有些虚弱,独独眼神里还透着一分不愿认输的傲意,「可你对待我的态度,分明没有丝毫情义。」
「贺桢,我是人,并非无情草木。」秦檀笑了起来,声色浮夸,「笼中宠物尚且知道主人待它不好就要反咬一口,更何况是人?你对我无情,我自也对你无情。我说了好几回吧?」
「我不信。」贺桢却很执拗。
秦檀很是不耐烦,这贺桢隔三差五来问些蠢问题,叫她懒得打发。
「贺桢,若你当真想知道,我为何不再如旧时一样对你执着,你不妨回去查查。查查你的方姨娘当年到底是如何救你的,查清了、查明白了,来和我谢罪,我再考虑是否原谅你,但叫我对你恢复旧日情谊,那是绝无可能的。」
说罢,秦檀就让丫鬟送客。
「此事与素怜何干?」
贺桢不解,可他不待说完话,就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请出飞雁居。他有些不甘,心头又有些怅惘,秦檀如此信誓旦旦,难道当真是素怜救自己的这桩事有些问题?
他唤来下人,道:「你去查查当年方姨娘是如何救我的,叫医馆的人与马夫都来细细说一遍。记着,不要惊动方姨娘。」
天气已冷透了,待不日大雪,楚京的冬日就会彻底来临。
秦檀收到了谢均的一封信,说是约她在京城外的华灵寺相见。
这华灵寺不是什么大庙,只供着几尊小佛,往来之人不多。谢均若要见她,在这样的地方倒也合适,只要托词以烧香为名,那也无人会怀疑。
只是……
秦檀怎么觉得,自己和谢均约在华灵寺相见,感觉怪怪的?怎么感觉……和偷情差不多?
若不是谢荣亲自送信来,她还道这是方素怜设的局呢!
还有那谢荣,说话也怪怪的,什么「您可注意些左右啊」、「看完了信切记要烧了,免得叫人发现」、「相爷也是为您好」,更是……怪哉。
但她知道,谢均应当只是图个方便罢了,挑的会面地点谨慎小心,免得替两人招来非议。他答应了助自己和离,如今约见,想来是已有了什么妙招吧。
秦檀换了身衣衫,乘坐马车前往华灵寺。
下马车时,她着意披了斗篷,又罩上面纱,将惹眼的面容挡起来。她知道旁人不会多留意她这个无名小卒,但谢均不一样,盯着谢均的人无数,若是此事当真被人察觉,那定会拿来大做文章。
秦檀被小沙弥引着到了一间斋室内。
屋檐下悬挂着一排碎玉片,秦檀走过时玉片互相击打,发出叮咚悦耳的响声。
她穿过那一列镶饰着佛家七宝的悬铃,步入室内,只见正中一尊佛祖小像,宝相威严、慈眉善目,眼底光芒似渡天下苦厄。
佛前有一男子,席地盘腿而坐,不顾地上秽埃染上他锦绣织造的衣角,紧窄的袖口处垂了一串迦南香的十八子,大红的络子拖在地上,很是显眼。
他垂着眸,正默念经文,声音低沉,靡靡延地而开,与木鱼钟声融作一团。
听闻那阵玉碎之音,他终止了经文之声,道:「所谓垂铃,即『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贺夫人,你一来,令这风铃都乱了说般若的方寸。」
有一瞬,秦檀只觉得面前这男子不应是人间凡俗,而是穿迢递光阴而来的不世谪仙。
她揭开斗篷与面纱,坐在了谢均面前。
谢均仰头,瞥见她梳着妇人发髻,竟觉得那发髻样式略略有些刺眼。
「下回贺夫人来见我,记得改梳未出阁女子的发髻。」谢均温和款款道。
「为何?」她有些不解。
「掩人耳目。」他勾唇一笑,神色很正经,「免得叫人以为,我强占良家妇人。」
那一瞬,仙人落回了凡俗,成了个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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