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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季可蔷《爱宠圆圆》 [打印本页]

作者: 腐爱    时间: 2020-9-8 20:12
标题: 季可蔷《爱宠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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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爱宠圆圆》
作者:季可蔷
系列:蓝海E936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09月18日

【内容简介】

昔日朝堂批摺子,如今街头卖包子,
丫鬟与大人的市井爱情,甜甜入人心……

这叫汤圆的丫头真是又丑又傻,就算他曾当过她几年的大少爷又如何,
没瞧见他如今落魄到流落街头,还被满街的士兵追缉,
是个聪明的就该躲得远远,她却还大胆的救他回家,
将唯一的热炕让给他,自己跑去窝柴房,掏光积蓄为他请郎中买补品,
他对她甩脸子,冷言冷语,她仍不离不弃,一口一个大少爷,
让这几年忍辱负重为官,受尽亲族好友唾骂的他,冷硬防备的心松动起来,
看不过去她空有做点心的好手艺,却没半点生意头脑,
忍不住插手帮她找了合伙人,将生意做大,也让邻里乡亲有了赚钱活计,
瞧她开心崇拜的模样,他想,或许跟这丫头一起在这小城安稳度日也不错,
偏偏这丫头捡人回来捡上瘾,而且手气也太旺,身分一个比一个大咖,
他无言看着这名瘦削的傲骨少年,知道这段岁月静好的日子即将结束……


  第一章 孤身一人的生活

  寅时初,户外天色依然暗着,村里一间潦草搭起的黄泥土屋里已然亮起了灯,屋内虽然布置简陋,却收拾得十分整洁,一道纤细苗条的身影正忙碌着。

  堪堪过了大半个时辰,屋内逐渐飘出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教人闻了不免饥肠辘辘,忍不住想要尝上一口。

  就连汤圆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了,掀起竹蒸笼的盖子,用干净的棉布捡起里头一颗白润圆胖的包子,热气袭面而来,汤圆朝包子皮上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爽口微咸的肉汁顿时在嘴里化开,唇齿留香。

  汤圆不禁眯了眯眼,唇边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跃动着,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真好吃呢!

  虽说是自己蒸的包子,一天天地也吃习惯了,但每日早起,饿着扁扁的肚子所尝的第一口,还是那么地令人心满意足,只觉得活在这世上再辛苦,有这样回味无穷的美食能吃,也不算难熬了。

  所以她喜欢吃,也喜欢做些美味的吃食,让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能吃得开心。

  卯时一刻,汤圆准时走出屋子,将一大笼刚刚蒸好的包子以及一桶前一晚事先煮好的豆浆放上一辆独轮推车。

  她个子娇小,却因从小习惯了做粗活,颇有一把力气,很快地就把东西准备妥当,只是天气有些冷,清晨的凉风吹得她脸颊有些刺刺得发疼,她又转回屋里,寻了一条花布巾蒙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灿亮有神的明眸。

  临出屋前,她蓦地想起什么,往一个盛着水的木脸盆照了照自己的脸,确定那块由右脸颊鬓边蔓延至脖颈的青斑仍在,才松了口气。

  这青斑虽丑,却是她一个独居的大龄女子能够安静过活的凭藉,再加上她的右腿……汤圆低头看了看,胸臆间漫开一抹复杂的滋味,半晌,她笑了笑,不再纠结,振作着哼起一首小曲。

  她嗓音清柔润亮,这小曲哼起来颇为动听,住在斜对面的丁大娘正好走出来要打水,远远地望见她单薄的身影,笑着扬声喊。

  「汤圆,这么早出门呢。」

  汤圆回头,清亮的眼眸亦是盈满笑意。「是啊,丁大娘,得早点去码头边占个好位子。」

  「今儿天冷,码头边风大,你可得穿暖一点。」

  「我穿着薄袄呢,不冷。」

  不冷吗?

  丁大娘打量汤圆的穿着,她那件薄袄是洗了又洗的,衣袖袍角都有些泛白了,看起来也不够厚实,想必里头的棉絮也都结块了。丁大娘看着,嘴巴张了又合,想说两句,也不晓得说什么好,这年头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她一个独身姑娘家,能有一片茅草遮顶,有一碗热饭可吃,就算不错了。

  「丁大娘,时候不早了,我先去了。」

  「嗯,你小心点走。」

  丁大娘默默心疼着汤圆,汤圆却是语声欢快地朝这位邻居老大娘挥了挥手,便推着独轮车走了。

  只见她一步一跛,腿脚明显有些不便,要是寻常姑娘家,恐怕早已疼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她外表倒是看不出什么,一边艰辛地推着独轮车,一边还哼着轻快婉转的旋律。

  这傻丫头!

  丁大娘也不知该觉得欣慰或难受,想了想,忽然追赶上前。「我说汤圆哎。」

  「大娘有什么事?」汤圆一笑起来,嘴边两个小涡就深深地凹进去,甜得教人心喜。「是不是肚子饿了?我拿几个包子给你和丁大叔吃吧。」

  「不用了,我今天早上已烙了饼了,何况你这包子是要拿去卖钱的,大娘怎么能要?」

  「才几个包子,不值什么。」

  说着,汤圆就要掀开竹笼取包子,丁大娘连忙拉住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傻丫头,大娘不图你这包子,大娘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大娘想说什么?」汤圆眨了眨眼,一双圆圆的墨眸亮着光,又彷佛氤氲着些水气,显得有些傻乎乎的。

  就是这样才更令人不放心啊!

  丁大娘心中叹息,这要是自己家的姑娘,她和当家的早就不知道怎么疼入心坎里了,真不晓得这丫头的家人怎么狠心丢这姑娘家一个人离乡背井。

  「大娘问你啊,你有没有想过让人给你说门亲事?」

  说亲事?汤圆听了,笑容顿时凝敛,慌忙摇头。「不不,我不想成亲。」

  「傻丫头,哪有姑娘家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呢?总有一天得嫁出去。」

  「大娘,我自己就能过得很好,我不嫁。」

  「大娘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今年几岁了?」

  「我……」汤圆脸色刷白。

  她不说,丁大娘心里也明白。「我前日听里正娘子说了,你是不是明年就满二十五了?」

  汤圆敛下纤密如羽的眼睫,不吭声。

  「你不说话,大娘就当自己没猜错了。」

  汤圆咬了咬唇,小小声地低语。「过了明年春分,我就二十五岁了。」

  其实她实际年龄是还小上几岁的,只是当年她爹娘为了能将她卖给人牙子,因对方想要个年纪稍大又有力气的粗使丫头,爹娘就给她虚报了数字,如今她的身分文书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倒是说不清了。

  「那你可知道咱们大齐有个规矩,凡是年满二十五岁的姑娘,若是还找不到成亲的对象,就会由官府的人来作主替你配婚?」

  汤圆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心中发凉。「知道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心里可得想清楚了,你自己找人帮你看亲事,还有可能找个你自己中意的对象,若是让官府来胡乱配婚,谁知道会把你配给什么阿猫阿狗?就隔壁村的阿桃,你听说过吧?她是因为家里穷,耳朵又聋,爹娘死了以后,家里就靠着她这个大姊拉拔几个弟弟妹妹长大,结果误了婚期,就被官府硬配给一个半身不遂的退伍兵……这哪是成亲啊,根本是将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往死里糟蹋啊!」

  汤圆咬牙不语,心海翻腾着。

  「咱们这种平头百姓,没钱没势的,还不是官府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听话,大娘是担心你到时有冤都没处诉,平白受了委屈。」

  「我知道的,大娘,我明白你是为我好。」汤圆呐呐的,苍白的唇瓣勉强绽开一抹涩涩的苦笑。

  「那你就听大娘的。」丁大娘温暖地拍了拍汤圆。「大娘有个好姊妹在县城里当媒婆,我让她帮你瞧瞧,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老实勤快的对象,条件差点没关系,你们夫妻俩一条心,总能把日子过起来。」

  就这么嫁了吗?找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和他过上一辈子?

  汤圆茫然寻思着,脑海忽然浮现一张端方清俊的脸孔,深邃如墨的眼眸泛着冷冷的幽光,彷佛正沉默地盯着她。

  那是大少爷,她心目中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少爷。

  她傻傻一笑,想起心尖上的人,眉眼都弯了,温柔似水。

  丁大娘看了有些愣。「傻丫头,你笑什么?」

  汤圆深吸口气,笑得越发灿烂。「大娘,我不想嫁。」

  「你这丫头,大娘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懂吗?」

  「我懂的。」汤圆温温软软地回道,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毅然坚定的。「不是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吗?你让我再想想。」

  大不了到时官府真的非逼她嫁,她就再逃一次好了,这回就逃到一个更远更偏僻的地方,让谁都找不到她……

  「你喔,你以为一门好亲事是好找的吗?多少人说了几年,也说不到一门真正如意的亲事!」丁大娘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汤圆额头。

  汤圆笑咪咪地拉下丁大娘的手,撒娇似地揉了揉。「好了,大娘,我知道你心疼我,你最好了……可我现在真的来不及了,再不赶去码头边的话,好位子都要让人给占走了,我先走了啊,咱们回头再聊。」

  话落,汤圆重新推起独轮车,脚步一跛一跛地走了,丁大娘目送她那孤孤单单的背影,心中微涩,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好吃的包子!热腾腾、香喷喷的包子!有白菜猪肉馅的,也有韭菜鸡蛋馅的,包你吃了还想再吃……一个五文钱,三个算你十二文,多买多赚啊!」

  码头风冷,汤圆只穿了件薄袄,其实有些禁不住,鼻头很快就冻得红扑扑的,她一边跺着脚抵挡寒意,一边扬起清脆的嗓门喊着。

  经过一段时日的经营,她的包子早已在码头卖出了名声,不少等着货船靠岸帮着卸货扛货的码头工人会过来买几个包子当作早膳垫肚子,再喝上一碗热热的豆浆,暖暖肠胃。

  才喊了两声,就有熟客上门来了,一个个川流不息的,不到一个时辰,一大笼包子已经卖得差不多了,豆浆也即将告罄,汤圆正收拾善后时,一转头,就与一个坐在树下的男人视线交接。

  其实她一早推着独轮车来到码头就发现那男人了,穿着一袭破旧的靛蓝棉袍,打了好几个补丁,一头油腻的长发披散在肩后,也不知多久没洗了,一把杂乱的胡子遮去了大半张脸,显得极为落拓狼狈。

  如今世道艰难,听说江南那边夏秋之交时又发了大水,百姓流离失所,这般衣衫褴褛的流民并不少见,有的还拖家带口的,一家子都骨瘦如柴,教人看了既惊惧又不忍。

  素日汤圆见到这样的流民,可不敢多看一眼,她知道自己容易心软,要是一个不慎被缠上,怕就是难以甩脱开了,只是树下那名男子总让她觉得似乎有些莫名眼熟。

  也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气质,即便是落入这般餐风露宿的处境,那人好似也是不慌不忧的淡然以对,胡子拉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汤圆看着那男人转过头去,漠然望向不知名的远方,蓦地有些怅惘,想着自己是不是该送点东西给那人吃,不是有句话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七级浮屠是什么她不晓得,但能够救济有需要的人总是件好事吧……

  她正出神着,一个圆滚滚的身子忽地从另一头疾奔过来,一边高声嚷嚷。

  「汤圆,等等我啊,千万别忙着走啊!」

  这人一路喊着跑过来,费了好大力气才停在汤圆面前,白胖年轻的脸庞沁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气喘吁吁地抱着肚子半蹲着,却是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眸,闪亮亮地盯着汤圆。

  「汤圆,快,快,我的、包子……」气都喘不过来了,却还挂心着包子。

  汤圆抿嘴一笑。「放心吧,给你留着呢。」翻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棉布,从竹笼里拿出三个还微微温热的包子。「呐,你的包子,一个韭菜鸡蛋馅的,两个白菜猪肉馅的。」

  李大郎见状大喜,接过油纸包的包子便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汤圆见他吃得又急又快,不免有些担忧。「喂,你吃慢点,别噎着了。」

  话语未落,李大郎就咳起来,一面握拳捶着胸口。「咳、咳、咳!」

  还真的噎着了?

  汤圆无奈,只得舀了一碗豆浆递给他。「喝点豆浆。」

  李大郎接过,咕噜咕噜地灌了大半碗,总算觉得一口气顺过来了,对汤圆讪讪地咧嘴笑着,「汤圆,谢谢你啊。」

  汤圆没好气地翻白眼。「早跟你说了,吃慢一点,哪天真的呛到没气了,我可救不了你。」

  李大郎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都怪你这包子实在太好吃了。」他初次品尝时,就惊为天人。「我要是不趁着还热呼的时候吃,待会儿凉透了,岂不糟蹋了美食?」

  他还有理呢!

  汤圆摇头,也不跟这贪吃的胖子争论,自顾自地收拾起来,李大郎三两口消灭完两个包子,还剩下一个舍不得吃,暂且揣入怀里,就跟在汤圆身旁搭话。

  「汤圆,你说你这包子做得这么好吃,豆浆也是熬得又浓又香,你要不也做点别的吃食来卖?你瞧那边有位大婶在卖鸡蛋煎饼的,也不晓得她怎么做的,每回煎的饼不是太生就是太焦,就那样还一堆人抢着买呢,要是你来做,味道肯定比她好上一百倍!」

  汤圆顺着李大郎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淡淡一笑。「那是你嘴太刁,我瞧那大婶的煎饼卖相挺有模有样的啊。」

  「正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李大郎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说:「好吃不好吃,还是得亲口尝了才知道。」

  「你别在我这里掉书袋了,我忙着呢,没空招呼你。」

  「我来帮你。」李大郎连忙上前,可殷勤了。

  「不用了。」

  「汤圆,你别赶我走啊!要不这样,咱们打个商量,你瞧现在是秋天,满山都是栗子,你要不帮我做些栗子糕,看要多少银子,我给你……」

  「你想吃栗子糕,城里的点心铺不是有卖吗?」

  「我就想吃你亲手做的,肯定不一样。」

  汤圆笑笑,未及回话,便听见一道尖锐的嗓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李大郎!」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大婶手里勾着一个卖菜篮子,气急败坏地上前,揪住李大郎的耳朵。

  「好啊,你这死小子,老娘省吃俭用地供你去书院读书,你不好好用功,给家里挣点面子,居然大天白日地跑来码头这边闲逛?」

  「娘,娘,您放手,疼啊!」李大郎痛得整张脸都揪起来了。「我只是肚子饿了,来买点吃的……」

  「书院里没给你吃给你喝吗?要你巴巴地跑来码头这边买包子?」

  「汤圆做的包子好吃啊!」

  「吃吃吃!你就晓得吃!」

  李婶气到不行,恨不得给这贪吃的儿子脸上甩一耳光,只是怕他失了面子,才勉强忍住,转头见汤圆一脸无辜淡定,彷佛这一切与她无关似的,更是怒火中烧,嘴上就阴阳怪气起来。

  「我说汤圆啊,我们大郎可是我和当家的一路好吃好喝地供着,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他以后前途光明着呢,你可别想对我家这浑小子有什么歪心思。」

  这话一落,汤圆顿时愣住,李大郎更是难堪得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看了莫名其妙的汤圆一眼,慌忙将自家娘亲拉到一边。

  「娘啊,您胡说什么呢,别这么胡乱冤枉人家!」

  「我冤枉她?」李婶气难平,嗓门嚷嚷得更大声了。「不然你让大伙儿来评评理,她一个姑娘家整天与我儿子说说笑笑的,心里存的是什么主意?」

  「娘!」李大郎急得伸手捂住娘亲的嘴,胖嘟嘟的脸颊窘得都红透了。

  汤圆见他不自在,心里一琢磨,上前正色澄清道:「李婶,我汤圆敢对天发誓,我就是把你家大郎当成一个乡里乡亲而已,你若真的不放心,顶多我以后不卖他包子就是了。」

  「那怎么行!」李大郎急得团团转,想到以后可能再也吃不到那些热呼咸香的包子,刹时感到天昏地暗,人生无望,对着汤圆就拱手求饶。「好汤圆,你莫生气,我娘就是瞎嚷嚷,她没恶意的,我跟她解释清楚就没事了……娘,您跟我来。」

  李婶一时不防,就被儿子给拖着走。「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拉我去哪儿?哎唷,你手轻点,老娘这一把老骨头都要被你给扯散了!」

  「我的好娘亲,您就别嚷嚷了,跟我来就是了!」

  李大郎恨不得现下就拿根针把李婶的大嘴巴缝起来,他一边拖着自家娘亲,一边回头对汤圆喊道。

  「汤圆,说好了,你明天可得继续给我留包子,还有栗子糕,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啊,千万记得帮我做……咱们说定了啊!」

  眼见母子俩宛如一阵风似地来了又走,汤圆一时无语,半晌,感觉到周遭好几道八卦的视线投过来,她蓦地一凛。

  世人对女子总是苛刻的,尤其是未嫁的姑娘家,稍有不慎,便会招来不少闲言碎语。

  她装作若无其事,将头巾包得更紧,几乎遮去了整张脸,一转头,又与树下男子视线对上。

  那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并没看着似的,她愣了愣,下意识地从竹笼底部取出一块油纸包着的大葱烙饼。

  这烙饼是她留给自己的,若是在路上肚子饿了,可以拿来垫垫胃,虽说忙了一早上,已有些饥肠辘辘了,但这烙饼……还是给他吧。

  汤圆心中想定,就将木桶里还剩约莫半碗的豆浆倒入一个竹筒里,拿着烙饼,走向那棵大树下。

  秋风萧瑟刺骨,男人身上穿的棉袍走近一瞧就能看出颇为单薄,根本无法保暖,面容清瘦,颧骨都因此有些凹陷。

  「哪,给你。」汤圆递出食物,嗓音软软的。

  男人动也不动,置若罔闻,汤圆想,他可能是害臊。

  「这是我卖剩的。」她笑得温暖,弯下腰来,将烙饼与装着豆浆的竹筒放在那人手边。「天气越来越冷了,你多少得吃点东西,不然身子熬不住。」

  语落,汤圆也不等男人回应,转身欲走,只听身后一道冷冷的嗓音落下。

  「拿走。」

  她一愣。

  「我不需要,拿走。」男人的声音异常清冷,只是些微的沙哑,仍流露出几分体虚与憔悴。

  这人怎么这样呢,明明都沦落到这般境地了,还要什么自尊。

  汤圆有些心堵,回过头来瞪了男人一眼。「你不想吃,就给别人吧,反正我也吃不下。」

  男人不再说话了,神情漠然地撇过脸去,竟是当她不存在似的。

  汤圆更郁闷了,虽说她也没想着要让人对自己如何感恩,但这人也太不把别人的好意当回事了吧,这感觉就好像……对了,就像那吕洞宾,无端被狗咬了一口。

  真讨厌。

  汤圆抿了抿嘴,也无心跟这男人多说什么了,正欲离开,眸光忽然触及男人搁在膝头上的一只大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看得出来本来应当极为好看的,只是如今被冻出好几颗红疮,但重点不是那些丑陋的疮疤,而是扣在他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

  和寻常的玉扳指不同,那玉是墨黑色的,隐隐流动着莹绿光芒,最特别的是那若隐若现的莹绿呈现出宛如一条鱼的形状,她曾问过一个学问渊博的老秀才,这样的玉有「鱼跃龙门」的寓意。

  绝对是块不可多得的好玉,即便说不上是这世间独一无二,也不可能随处可见。

  她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一次这样的玉扳指,那印象如此深刻,画面宛如昨日般鲜明,她不可能认错。

  「你这玉扳指……是哪里来的?」她忍不住追问男人,嗓音轻轻颤着。

  男人没理会她。

  她胸口一紧,只觉心海翻腾,一时也顾不得礼貌,蹲下来就抓过男人的手,瞪着那枚扣在他拇指间的玉扳指。

  没错,一模一样,她真的没认错!

  汤圆心跳漏了一拍,屏住气息,缓缓抬头朝男人脸庞细细瞧去,虽然瘦了许多,虽然满脸的大胡子教她认不出他原来的俊秀,但那双冰冷无垠的墨眸,确确实实地勾起了她往日的回忆。

  她几乎喜极而泣。「大、大少爷,是您吗?」

  男人一震,眼神冷漠地盯着她。

  她眼眶泛红,一波波酸楚又甜蜜的浪潮拍打着心口。「大少爷,是您对吧?我、我是汤圆……我们没见过几次面,我知道您一定不认得我,可是您曾经救过我,您还教过我写字……您不记得了对吧?不记得也没关系,汤圆记得您就好,汤圆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您,我真高兴,真的好高兴……」

  她激动得近乎语无伦次,含着泪水的笑容做不得假,分明是真诚的喜悦。

  男人瞪着她,半晌,抽回自己的手。「你认错人了。」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冷淡,毫无波澜。

  但她不再介意了,他是大少爷呢,对她多冷淡、多高傲,那都是应该的,毕竟他是那样的人中龙凤,多少名门贵女眼中的锦绣郎君,她能够这样看着他,就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大少爷,您怎么会在这里?」极度的心神震荡稍稍平复下来,她才惊觉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您不是应该在京城吗?我听说您做了很大很大的官,皇上很信任您——」

  「闭嘴。」男人眸光陡然凌厉,打断了汤圆焦急的追问。

  她愣住,傻傻地看着男人冰寒的眼眸,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却不晓得到底是说错了什么,一时手足无措。

  男人又严厉地瞪了她一眼,才缓缓用手撑着树干站起身,削瘦的背影看得汤圆泪眼蒙胧,却不敢出声阻止他离去。

  她不过是以前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凭什么干涉主子的去向,大少爷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不需要向她交代什么。

  她不配纠缠他,也不想带给他困扰,她只能默默目送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远,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以后,是不是再也没机会看见他了?

  也是,他与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原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汤圆心中告诫自己,不可再去烦扰大少爷了,他不想理她,那她就该离得远远的,但双腿总是不听她的,不由自主就跟在她最仰慕的男人身后,一步步地踩踏他的脚印,倾心相随。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队官兵纵马出城来,在码头岸边开始盘查起来。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官兵们粗声粗气,拿着一幅画像到处问人。

  路人都摇头摆手,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身形剽悍的兵爷问到她面前。「这位娘子,画像上这男人,你可曾见过?」

  汤圆瞥了画像一眼,心海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虽然这幅画约莫只画出了大少爷的三分俊秀,但那双狭长的凤眼,端挺的鼻梁,以及端正峻薄的嘴唇,分明就是大少爷的五官特色。

  这些官兵在搜捕大少爷!他有危险!

  汤圆用力咬牙,死死压下心头震颤的情绪,勉力装出无辜的表情,笑笑问道:「兵大哥,这人是坏人吗?他犯了什么事啊?」

  「你别管他做了什么,只说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人就行了!」

  「没见过耶。」

  「真没见过?再看清楚一点。」

  汤圆直觉想摇头,但心念一转,还是决定向这位兵爷套套话,故作好奇地问:「兵大哥,你不如跟我说仔细点,这人是什么来历,你们又为什么要在这里找他,说不定我再想想,会想到什么线索呢。」

  「这人的来头大着呢,不是你一个乡野村姑该打听的。」

  「那他是好人还坏人啊?」

  「他要是个好人,咱们官府会费这么大的劲去抓吗?」

  「所以他真的是坏人啊,那他究竟做了什么坏事,你们要抓他去哪里呀?」

  「哪来这么多问题!就一句话,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嗯,我想想啊……好像、大概、应该是……没见过吧。」

  兵爷被汤圆这么一耍,气得吹胡子瞪眼。「呿,浪费本大爷的时间!」

  他不满地啐了口,那肮脏的唾沫差点就吐到汤圆身上,好在她机灵地斜身一躲,刚感到庆幸,抬头便见那兵爷正朝大少爷的方向走去。

  「喂,前面的那位,给我站住!」

  大少爷也不知是否没听见这兵爷的叫喊,自顾自地往前行,不曾须臾迟疑。

  「我叫你站住!」兵爷不爽,抬脚就往前追去。

  汤圆大惊,急忙跟着追上,行进间右腿的关节又泛起疼来,剧痛难忍。

  兵爷终究是抢先她一步追上了靛袍男子,粗鲁地抓住他臂膀。「你这厮耳朵聋啦?没听见本大爷方才喊你?」

  靛袍男子一动也不动。

  「本大爷和你说话呢,敢跟我拿乔!」

  兵爷火大,扯着人就想将他整个身子转过来,汤圆心慌意乱,忙上前用自己娇小的身躯用力挤开那兵爷,接着伸手就环抱住男人的后腰。

  「爷……你可别丢下我……」

  带着哭音的泣喊够凄厉也够哀楚,靛袍男子被震得浑身僵硬,就连趾高气昂的兵爷也一时措手不及,捂着被她尖锐的声量震得发疼的耳朵往后躲。

  汤圆见自己的哭喊有了效果,更加卖力地演出,哭得越发惊天地、泣鬼神,如杜鹃啼血,极尽悲惨。

  「爷……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管你在外头的花销了,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好不好?」

  这是在演哪一出?

  靛袍男子傻住,回过头来瞪向汤圆,汤圆担心他的脸被人认出,顺势抱住他的头,拉下来靠在自己胸怀。

  他倒抽一口气,身子更僵了。

  汤圆继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爷,我答应你,以后不苛扣你的零花钱了,我赚的银子就是你的银子,你的银子还是你的银子……我就只要一点家用,一点点就好,我们省着用,肯定能把日子过起来的,你说是不是啊?呜呜……」

  她抽抽噎噎地哭着,见那兵爷一脸头疼地连退了好几步,才低下螓首,贴在男人耳畔低语,「大少爷,那些兵爷在找您,您千万把自己的脸藏好,可别让他们认出来。」

  男人一愣,总算明白了她突如其来演这出戏的用意,但她什么不好演,为何非将一个靠娘子吃软饭的人设套在他身上?这是在救他,还是故意气他?

  「你放开我。」男人语声寒凉。

  她怎么可能放开他?那兵爷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呢!

  汤圆不但没放,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察觉到他体温凉冷,脑海倏地灵光一现。「爷,你身上好冰,该不会染上风寒了?肯定是的,今儿风冷,你又穿得如此单薄,哪里能撑得住?哪,用我的头巾。」她摘下自己的头巾,将男人的头脸密密地包裹起来。「这样好些了吗?是不是不冷了……」

  汤圆话语未落,只见那兵爷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又靠近过来,她悄悄咬了咬唇,暗中戒备地绷紧神经。「兵大哥,你还有事吗?」

  「这是你当家的?」兵爷朝被汤圆用头巾包着脸的男人瞥去一眼。

  汤圆强抑惊慌,努力扯开嘴角。「是啊。」

  「我问他几句话。」

  「兵大哥,我当家的身上发热呢,我得快点带他回家,给他弄点热汤暖暖身子。」

  兵爷不管汤圆的推托,仍是坚持。「我就问他有没有见过画上这个人。」

  汤圆心急如焚,还没来得及回应,男人主动将头巾拉下一角,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眸,他瞥了画像一眼,很淡定地摇头,嗓音嘶哑。

  「没见过。」

  「真的没见过?」

  「嗯。」

  兵爷也不知是否有所怀疑,抬头审视男人,汤圆在一旁紧张得心脏怦怦跳。

  忽地,兵爷开口。「你把头巾拿下来。」

  男人目光一闪,汤圆更是快晕了,心念电转间,作势呕吐起来,而且正正就对着那兵爷的方向。

  「你做什么!」兵爷吓得往后跳开,深怕自己染上什么污秽。

  「对不住啊,兵大哥,我就是早上有点吃坏了肚子……」汤圆对兵爷咧嘴笑着,接着又狂咳起来,口沫对兵爷横飞。

  那兵爷见她脸上带着丑陋的青斑,又张开血盆大口,咳得完全没有形象可言,实在嫌恶到不行。

  兵爷一面暗道晦气,一面转身忙不迭地走了,临去前还撂下一句。「丑人多作怪!」

  一个未嫁姑娘家遭到如此嫌弃,即便汤圆生性开朗,也不免暗自感到神伤,尤其还是在自己万分倾慕的男人面前。

  她压下心中酸楚,振作起来,朝只露出一双墨眸的男人淡淡一笑。「大少爷,让您陪我演这出戏,实在委屈您了。」

  男人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我不是你的大少爷。」

  「您不愿承认也没关系,反正汤圆我就认您是大少爷。」汤圆即便是这般固执的时候,语气也是温软的,一点都硬不起来。

  男人不吭声,只是默默盯着汤圆,眼神极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汤圆却敏感地察觉到他正在审视自己,她忽然就慌了,这才恍然惊觉自己方才对着大少爷竟是又拉又抱的,在光天化日之下,简直可以说不知廉耻,不仅坏了身为姑娘家的名节,更是亵渎了清清白白的大少爷!

  天哪,她究竟做了什么?

  汤圆整个心乱如麻,脸颊烧得发烫,如小鹿般清澈明亮的眼眸怯生生地垂下,不敢再看自己敬慕非常的大少爷一眼。

  「大、大少爷,对不住……」呐呐的嗓音像蚊子叫似的。

  男人的眼神终于流露出一丝复杂。「你叫汤圆?」

  「嗯。」汤圆依然低垂着眸。

  「以后不准再靠近我。」男人一字一句,语气冷冽如严霜。

  汤圆脑海空白一瞬,再扬起眸来时,男人已转身缓步离去,而她借给他的头巾也被他一把扯下,随手丢在地上。

  汤圆瞪着那条飘落在地的头巾,虽然朴素,虽然那花色土得有些掉渣,却是她极珍惜的,她也只有这么一条完好如新的。

  她的宝贝,他弃之如敝屣。

  不知怎地,汤圆就觉得万分委屈,胸臆涩涩的,喉间也泛着某种不明所以的苦味,她上前捡起自己的头巾,紧紧地攥在手里,目送男人背影的眼眸中氤氲一抹哀伤的红。

  第二章 自暴自弃的大少爷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江边的风呼呼地吹在身上,更刺骨了。

  邢晖却像浑然未觉,沿着江岸缓步行进,走得腿麻了,就歇一歇,觉得缓过来了,就继续往前。

  天地苍茫,他却不知该往哪儿去,说到底,这世间还有他容身之处吗?

  思及此,峻薄的嘴角掀起一丝满是自嘲的冷笑,其实方才在码头边,发现那些官府人马仍不死心地搜寻自己时,刹那间他有种自暴自弃的念头,干脆就让那些人抓去得了,随便他们爱怎么怎么的,活也好,死也罢,他不在乎了。

  只是阴郁的内心深处终究有一点点难以言喻的不甘心,让他无法果断地舍弃尊严,再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丫头,在他还惘然失神时就主动演了那样一出戏。

  那丫头,究竟是谁呢?她喊他大少爷,他却不记得自家府里曾养过这么一个丫鬟。

  想着他警告她远离自己时,她那茫然失措的模样,好似一个被亲人丢弃的孩子,邢晖如刀的眉峰不觉微微一紧,接着唇畔嘲讽的笑意更冷。

  管她呢,横竖不干他的事。

  邢晖漠然走着,脑门被风吹得疼痛,昏昏地有发热的迹象,应该是染上风寒了吧,他浑不在意,却在下一刻被路上的石头绊倒趴跌在地。

  咚地一声,额头撞上了夹杂着石砾与沙土的地面,磕出一处瘀青的伤口,缓缓地渗出血来。

  邢晖笑了,忽然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索性翻过身子躺平,望着头顶卷着灰色浓云的天空,狭长深邃的凤眸一点点地暗了光芒,直到完全沉寂,陷入一片漆黑。

  或者,就不活了吧,反正活着也是索然无味……

  「大少爷,大少爷!」

  一道温软急促的嗓音由远而近传来,他却已然听不见了,静静地躺着。

  汤圆吓得脸色都白了,慌忙赶到邢晖身边,这才看清他额头破口流血,眼下一片不正常的惨澹灰青。

  「大少爷,您醒醒,您不能躺在这儿啊,醒醒!」

  看见邢晖一动也不动,那样沉静淡漠、无喜也无悲的模样,顿时揪紧汤圆心口,她不敢呼吸,小手怯怯地靠近他鼻头,确定他还有微弱的气息,紧绷的身子才松懈下来,一时撑不住,软坐在地。

  「大少爷还活着,您还活着就好了……」汤圆呢喃着,眼眶盈着泪光,但她只给了自己两息平复情绪的时间,接着一咬牙,双臂使劲,撑抱起昏迷在地的男人。

  她不知道大少爷究竟遭遇了什么才沦落到这等境地,但她知道,自己是绝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如此凄惨落魄的,她要救他,她要看到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少爷。

  「大少爷,您受伤了,也生病了,汤圆扶您去找大夫……您放心,大夫会治好您的,您一定能好起来。」

  男人虽然清瘦,压在汤圆肩上还是沉重的,她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他半背半拖的负在自己背上,咬着牙,逆着风,一步一拐地往前走。

  距离码头两里开外,有一处竹子搭起的简陋棚寮,平日除了提供码头工人及脚夫一处歇脚喝茶的所在,也有一名经常来往附近几个村落的游医偶尔会来驻点看诊。

  今日可巧,这位上了年纪的老郎中刚好带着徒弟从山上采药下来,就待在这竹寮里检视新采的草药,进行分类。

  正忙碌时,只见一个荆钗布裙的姑娘家一步一喘地走进来,身后还背着一个大男人,老郎中定睛一瞧,笑了。

  「唷,这不是汤圆吗?」

  汤圆背着邢晖走了这一大段路,早已累得香汗淋漓,勉力强撑着抬起头来,气喘吁吁地朝老人家绽开一抹甜笑。

  「杜爷爷,太、太好了,您、您在就好。」

  「这是怎么了?」杜郎中走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你背上背的这位郎君是谁?」

  「是、是……」汤圆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与大少爷的关系,只得随口捏造,「家乡一个朋友……杜爷爷,您能帮我、看看他吗?他好像、病得不轻。」

  「瞧你,说话直喘气,还傻傻背着人干么?快把你这朋友放下来,老夫替他瞧瞧。」

  杜郎中对徒弟使了个眼色,小徒弟便过来帮着汤圆一起将邢晖抬进棚寮后头另一间竹子搭起的诊疗小屋,正是杜郎中平时为病人看诊或让病人休养的所在。

  角落有一张竹榻,两人小心地将邢晖放在榻上,杜郎中过来看了看他额头的伤口,判断应该不碍事,就坐在榻边替他把脉。

  这一把,就是将近半盏茶的时间,眼看杜郎中脸色逐渐凝重,汤圆一颗心也提起来。

  「杜爷爷,我这朋友……没事吧?」

  「伤口倒是无碍,就是这脉象右寸浮细紧小,风寒入里化热,肺热壅盛,右关浮大,饮食停滞,纳谷不香。」

  「很严重吗?」

  「也不是挺严重,只是这风寒固然可治,但他这身子掏空了大半,肝郁胁胀、气滞血瘀,怕是思虑过重,老夫就无能为力了。」

  思虑过重,所以大少爷是有什么心事吗?

  汤圆不免心疼,深吸口气,清澈的明眸流露一丝哀恳。「杜爷爷,求您开药吧,至少先让他的风寒好起来。」

  杜郎中点点头。「且待老夫写个药方。」

  杜郎中写了药方,交给徒弟去抓药,这几味药都是常用的,倒也不难寻,趁着等待的时候,汤圆在杜郎中指示下,替邢晖清洗了伤口上药,又烧了盆温热的水,替他擦洗四肢,拿刮刀仔细地剃去他一脸杂乱的胡子。

  拉碴的胡子剃掉后,一张清俊无瑕的脸孔便露出来,汤圆愣愣地瞧着,就连杜郎中经过时随意一瞥,都忍不住赞一声。

  「你这朋友生得倒俊!」

  也不知怎地,汤圆莫名就脸红了,明明不是在夸她,她却彷佛与有荣焉似的,频频点头,还认真地强调,「他从小就俊,而且不仅长相好,书读得也好,很厉害的。」

  杜郎中打量汤圆微染着粉色的脸蛋,不禁捻着胡子笑道:「汤圆啊,你年纪也该到了。」

  汤圆一愣。「什么年纪到了?」

  「再不成亲就晚喽!」

  汤圆听出老大夫话里含着调侃的意味,蓦地又羞又急,脸色更红了,即便颊畔有一块难看的青斑,堪堪也显出几分清秀来。

  杜郎中看着,心中暗叹,这丫头性情纯善,就是命薄了点,他是真心希望她能嫁个好儿郎,怜她疼她。

  就不知榻上这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

  杜郎中扫了邢晖一眼,也知道有些话不该多说,毕竟这世道男女有别,玩笑不能开过头。

  他默默地走到一边去,继续收拾草药,不一会儿,小徒弟抓了药回来,汤圆连忙起身,跟着去熬药。

  夜色逐渐昏蒙,一钩银月挂上了林梢。

  邢晖陷在朦胧的梦境里。

  梦里,他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又因家族得力,于仕途上一路顺遂,步步高升,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便做了工部左侍郎,离入阁只差一步了。

  当时身体尚是硬朗的先皇对他是十分信重的,太子更与他兴趣相投,往来频繁,只是后来,先皇身子开始有些不好,老人家感觉到了日薄西山的惨澹,竟对自己龙精虎猛的独子日益猜忌起来。

  这对皇家父子之间有了矛盾,自然会牵动了朝堂动向,各大山头蠢蠢欲动,几个派系斗争倾轧,而向来亲近太子的他,就成了先皇疏远的对象。

  某日,藉着一次与同僚在朝堂上相持不下的争论,先皇申斥了他大不敬,罚他闭门读书三月,不得入朝,其实就是变相分他的权。

  整个朝廷风声鹤唳的,他也隐约察觉太子的几个皇叔有了结盟的迹象,只是当他悄悄将消息送给太子时,对方却要他稍安勿躁,而他向来谨小慎微的父亲听闻他和太子尚有联系,差点当场吓晕,责备他不知进退,恐怕为家族带来灭顶的灾难,坚持罚他去跪祠堂。

  父亲这些年来一直缠绵病榻,他不愿违逆老人家,认分地去跪了祠堂,也是他太大意,怎么也没想到家人送来的吃食里竟会被某个有心人下了药,跪完祠堂后,便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好几日,待他总算清醒时,已然太迟了!

  那日,正是他在家禁闭满三个月,可以再度上朝的日子,偏偏一早就传来老父呕吐腹泻的消息,他拖着仍虚弱的身子去探望,便误了上朝的时间,待被皇上身边的黄门宣进宫里时,他才愕然得知凌晨时分,宫里竟然发生了一场剧变,皇上中毒昏迷,太子一家惨死,而他那些同僚们一个个被三王爷挟制起来,或自尽或被杀,鲜血染红了整座宫殿。

  「邢大人,轮到你了,这传位诏书,你写还是不写?」

  三王爷将一把刀架在他颈脖上,笑笑地问着,面上看似一派温文儒雅,只那狭小的眼里隐隐透出一股凌厉狠戾。

  他看着三王爷,无视刀刃已在自己颈上开了一道血痕,同样笑得清淡温雅。「写又如何,不写又如何?」

  「写了,你邢氏一门继续安享荣华富贵,本王封你为左相,你这位大齐最年轻的宰相肯定名留青史,不写呢,躺在地上那些人就是你的借镜。」

  他顺着三王爷视线,望向横趴在白玉阶梯,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躯。

  「邢大人,论理,你年纪还比本王小,称你一声『大人』,也是本王平素敬佩你文武双全,是朝廷不可多得的栋梁,你可千万莫辜负了本王对你的一番器重。」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邢晖乃朝廷重臣,自当为国家抛头颅,为百姓洒热血。」

  「你这意思是不肯为本王所用了?」

  「圣贤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邢晖个人去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齐能不能有一位明君,若是君主不贤无能,恐怕便坐不稳金銮殿上的这把龙椅。」

  「这话说得有理。」三王爷似笑非笑,刀锋又往邢晖颈脖送进半寸,那道伤口画得更深了。「那你觉得本王能不能坐得稳呢?」

  他淡淡地瞧了拿刀抵着自己的男人一眼。「三王爷向来英明果决,足智多谋,若要治理天下,想必并非难事,但大齐素以礼义兴邦,最重君臣伦理,若是没有一份盖着玉玺的传位诏书,怕是任谁坐上去,都稳不了大齐的江山。」

  他话中有话,褒中带贬,聪明狡诈的三王爷自然是听出来了,微微一笑。

  「所以这就要看大人的决断了……邢晖,你可愿辅佐本王,治理这片壮丽山河?你若愿意侍本王以忠心,从此本王与你自是君臣相称,你我携手共创大齐荣景,也是全国百姓的福分,你说,是也不是?」

  三王爷一番言语犹如千斤顶重重地压下来。

  他深吸口气,抑制住心海波涛汹涌,脑海中的纷纷乱乱亦全数净空,俐落地拂了拂衣袖——

  「臣,叩见陛下圣躬安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屈身一跪,果然跪出了他从此更加锦上添花的青云路,却也令老父听闻之后,当场吐血身亡,老娘也随之而去,而他寥寥几位知交好友死的死、躲的躲、割席的割席,留在他身边的都只是一群意图攀权附贵的小人。

  谁也不谅解他,谁都看不起他,他只有孑然一身,也只能孑然一身。

  不如归去……

  邢晖梦呓着,身上烧得更厉害了,汤圆熬好汤药端过来,见他脸色异样发红,大吃一惊,连忙将药碗搁到一边,伸手摸了摸他脖颈,滚烫得吓人。

  「怎么烧得这般厉害?」

  汤圆直觉想喊人,刚一回头,才赫然想起杜郎中方才已带着小徒弟先离开了,如今这竹寮里只有她和大少爷。

  一道冷风从半敞的门扉钻进来,汤圆一凛,连忙转身去关紧了门,拉下棉布帘挡着门缝,又去察看屋角的炭盆,将炭盆搬到竹榻脚边,然后将一个热水袋塞入被窝里,好让大少爷发着冷颤的身子能烘暖一些。

  汤圆坐在榻边,摸了摸药碗,确定汤药不太烫了,应当能入口,才拿汤匙舀了一口。

  「大少爷,我喂您喝药。」

  明知昏睡的男人听不见,汤圆还是软软地说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将汤药稍稍吹凉了,递到邢晖唇边。

  也不知是汤药太苦,还是男人心怀抗拒,一汤匙的药,他喝进去的只有几滴,其他都溢出来了。

  「大少爷,是这药不好喝吗?」汤圆急了,想起以前在邢府当丫鬟时,曾听几个近身侍奉大少爷的姊姊埋怨过,说大少爷性格好强,脾气也硬,在他身边的丫鬟往往讨不着好,当他生病了,更不好伺候,他不想喝药,谁也别想逼他喝。

  「可是您得喝药啊,大少爷,喝了药,身子才能快点好起来。」

  汤圆又舀了一匙吹了吹,喂进邢晖嘴里,但他还是不肯咽下去,这回索性还别过头去,即便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仍是倔气得很。

  「大少爷,就算汤圆求您,您喝药吧,好不好?」

  男人剑眉蹙拢,在梦中紧闭着苍白的唇,不喝就是不喝。

  汤圆没辙了,大少爷不喝药,她总不能掐着他的嘴,硬是把药灌进去吧,那他肯定会生气的。

  可不喝药,难道放任他一直这样烧下去,万一把脑子烧坏了呢?

  汤圆思绪乱如麻,终究是对大少爷的担忧占了上风,壮起胆子,一手掐住邢晖的唇,另一手将汤匙硬是抵进他嘴唇里。

  果然,这番僭越的举动惹恼了邢晖,明明意识混沌着,还是哑着嗓音怒斥,「莫靠近我。」

  汤圆一惊,下意识地收回了手。「我……我是汤圆,大少爷您别恼,我不是想缠着您,只是要喂您喝药而已。」

  邢晖紧紧皱眉。「苦。」

  「嗯,我知道药很苦,可您生病了,得要喝药,身子才能快点好起来。」汤圆看着邢晖固执冷漠的脸庞,心中焦急,语气却放得更软了。「您乖乖喝药好不好?要不等喝了这碗药,我给您一片糖霜梅含着可好?」

  她像哄着孩子似地哄着男人,但他不张嘴就是不张嘴,她又不敢再伸手去掐他的嘴,强迫他喝药。

  怎么办呢?

  汤圆为难着,忽地灵光一闪,从怀里口袋捏出一枚糖霜梅片,含在自己唇间,直到两瓣唇都染上一层甜甜的糖霜,然后拿起药碗喝了一大口,垂敛颤抖不止的眼睫,俯下晕红的脸。

  大少爷,对不起,汤圆太蠢了,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她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好怕大少爷怪罪自己,却还是鼓起勇气,凑近了男人干涩的唇,静静地贴着。

  好片刻,男人似乎感觉到什么,舌尖探出来,舔了舔。

  「甜……」

  趁他张唇时,汤圆一口气将嘴里的汤药哺了进去,他猝不及防,竟然咽下大半,汤圆见状大喜,连忙又喝了一大口汤药,如法炮制,再来一遍。

  邢晖在咽下满口汤药后,忽地愤然咬住汤圆柔软的唇瓣,用力吸吮那淡淡的甘甜。

  汤圆心跳乍停,脑海刹时一片空白。

  大少爷……在做什么?

  她慌张地想抬头躲开。「大少爷,您弄错了,这不是糖……」

  「不准动。」男人从小养尊处优,天生就有霸气,感觉到那枚甜甜的糖霜梅要含不住了,恼上心头,大手掌着汤圆后颈压下来,就是不让她逃离。

  一碗药喂得汤圆心慌意乱,每一回被迫咽下苦涩的汤药,邢晖都像要报复似的,狠狠含住汤圆的唇瓣蹂躏着。

  他以为他在吃糖霜梅,却不知吃的其实是她的唇。

  夜色无边,桌上一盏烛火忽明忽灭,室内一片静谧,只有男人吮咬的声音透出几许难言的暧昧。

  邢晖再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暖暖的日照由一扇纸糊的窗扉透进来,带来一室光亮,屋外喧喧嚷嚷,人声鼎沸,不时可听见有人吆喝要茶水的声音,有人说笑,也有人扯着大嗓门争执着。

  好吵。

  邢晖剑眉一拧,盯着头顶几根竹子简单搭起的承尘,又转过头,淡淡扫了屋内一圈,除了他身下躺着这张竹榻,就只有一张竹几、几张竹凳,屋角堆着各种杂物。

  这里看起来不像官府的牢狱,应当是民间百姓搭起的简单棚寮,他记得自己分明走在江边,怎么会来到此处?是他晕了之后,哪个好心人救了他吗?

  真是多管闲事,也不管他是好人坏人,随随便便就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带进屋子里,那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他正漠然寻思着,蓦地,一阵咿呀声响,有人推开了门,跟着一道轻快欢悦的嗓音落下。

  「呀,大少爷您醒了啊?」

  邢晖转过头,清淡的眼眸里映入一道纤细窈窕的倩影,秀发用一条碎花布巾松松地挽起,双手端着托盘,脸上漾着盈盈笑意。

  他愣了愣,认出对方正是昨日莫名其妙纠缠着他的姑娘。

  「是你救了我?」从肿痛的喉咙里挤出的嗓音沙哑破碎,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听。

  汤圆听了,却只感到心疼。「大少爷您的声音好哑啊,嗓子一定很疼吧?杜爷爷说您受了风寒,这段时间且得好好养着呢。」

  邢晖默然不语,勉力撑起酸软无力的身躯,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汤圆见状,慌忙将托盘放在竹几上,过来阻止。

  「您别乱动啊,您这样身子会撑不住的。」

  事实上,他也动不了。

  才刚起身,邢晖便感觉到脑门一阵晕眩,太阳穴闷闷地发疼,他闭上眼,正努力调匀短促的气息时,一双小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回床上,动作却是极轻柔的。

  她忙忙碌碌地安顿他靠坐在墙边,替他将被子拉拢,嘴上一边叨念着,「杜爷爷说了,您如今身子有些亏空,须得好生调养,何况您从昨日到现在粒米未进呢,身上怎么会有力气呢?正好,我替您熬了粥,还热呼着,您先喝一点吧。」

  邢晖淡淡地看着她的举动。「你昨日一直暗中跟着我?」

  汤圆闻言,身子一僵,尴尬地收回手,螓首不安地低了几分。「大少爷,您莫恼,我只是担心您……」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扬起眸,见他面容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更慌了。「我真的没有恶意,我不是坏人,我、我就是……」

  她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解释,脸颊都涨红了。

  果真是个傻子,竟然还怕他恼,明明是她将昏迷不醒的他带回来,救了他一命。

  他静静盯着她,目光清冷,她被他看得更加手足无措了,脑海就不争气地浮现大少爷昨夜吮着她的嘴不放的画面,一时间不仅脸蛋红透,连唇瓣都烫得发烧……

  不行!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大少爷那是神智昏沉了,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他那样清风朗月似的人物,她这样想想,都是对他的亵渎。

  汤圆用力咬了下唇,差点都在自己唇上咬出血来,这才心神宁定了些,绽开清澄的笑容。

  「大少爷,您一定饿了吧?哪,先吃点粥。」

  她端来一碗菜粥,熬得黏稠浓密,洒了细碎的葱花,还卧了颗半熟的鸡蛋,虽是简陋粗食,但色香味俱全,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

  她不敢坐在竹榻上,拉来一张凳子,坐在榻边,讨好地对他笑了笑,「大少爷,您如今身上没力气,还是我喂您吃吧?」

  他一动也不动。

  他没反应,她就当他是应允了,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边。

  他没有张嘴。

  她有些着急,大少爷不肯喝药,连粥也不肯吃吗?「大少爷,您一定得吃点东西,这样身子才能快些好起来。」

  他默不作声。

  「还是您不爱吃这菜粥?那您告诉我想吃什么,汤圆想办法做给您吃。」

  「……」

  「大少爷,您吃点东西吧,您这样真的不成的。」

  见她急得脸色都发白了,他这才有了反应,缓缓张了嘴,她大喜,开始喂他吃起粥来。

  她喂一勺,他就吃一口,表面看似温顺,她却感觉到其实他是漠不在乎,就好像他并不是因为肚子饿了、因为想养好自己的身体才吃,而是懒怠去抗拒、去与这个世间争辩。

  他究竟遇上什么事了?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她还记得年少的他是如何神采飞扬,眼神如星辉般灿烂夺目。

  而现在那双墨深的眼眸却宛如一片死海,黯淡枯寂。

  想着,汤圆不由得越发感到心酸,但脸上不敢露出异色,只是一直灿烂地笑着。

  才吃了小半碗粥,他就吃不下了,淡淡地撇过头去,她也不强迫他,放下陶碗,正欲说话,外头响起杯碗砸碎的声响,跟着,一个汉子粗声嚷嚷,「好啊!你这个林大柱子,你不服是不是?不服来干一架啊!」

  「这可是你自愿送上来的,我也不多说了,谁打赢了,这批货就归谁!」

  「来啊!谁怕谁!」

  「打、打、打!」整齐画一的起哄声轰然如雷。

  看样子外头真的打起来了。

  汤圆蹙眉,将门窗关紧,回过头来见邢晖也同样蹙着眉,显然不堪其扰,心头顿时一凛。

  这里环境吵杂,可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还是尽早转移阵地吧。

  「大少爷,不如我去外头叫一辆车,我带您回我住的村子里好不好?」

  他瞥她一眼。「你不是住这里吗?」

  她摇头。「这里是给那些码头工人休憩的茶棚,这间屋子是杜爷爷有时来这边看诊时,歇脚的地方。」

  他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大少爷没反对,就是答应的意思?

  汤圆粲然一笑,拿起托盘。「那大少爷且等一等,我马上将车子安排好。」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直到她开门走出去,他才转过头来,若有所思。

  汤圆舍不得邢晖颠簸受累,又怕人认出他来,狠心多花了几十文钱,特地托人叫来一辆从外地来拉货的骡车,在板车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稻草,又不知从哪里借来一条厚厚的毛毯,将邢晖从头到脚裹得密密实实的,才在车夫的协助下,将他扶抱上车。

  骡车离开岸边,车轮辘辘地走在乡间小路上,两旁都是农田,如今秋收已完成,此刻田里都是乾旱的黄土,等待来年春季再播种。

  骡车悠悠地穿过一片树林,每逢春天,这里繁花盛开,桃李芳菲,颇有一番缤纷景致,但如今正逢秋冬之交,树叶都染黄了,偶尔风吹过来,便飘飘洒洒地萎落尘泥,不见热闹,只透着萧条。

  过了树林,就是汤圆所居的桃花村了,这村子不大,约莫三十来户人家,大部分都是黄泥土墙砌成的屋子,仅寥寥几间是用砖瓦盖的。

  黄昏日落,正是乡野人家用晚饭的时间,四下一片静谧,只有从几间屋顶烟囱冒出袅袅炊烟。汤圆特地挑了这时候回村,就是算准了路上应该没什么人,不会有人注意到这辆骡车以及坐在车上的异乡人。

  骡车越过一条小溪,又走了大约半里路,停在一道超过一人高的院墙前,黄泥垒成的土墙上头密密麻麻地插着各种尖锐的碎石或破瓦片,明显是为了防止有人爬墙。

  汤圆跳下车,双腿一落地,便习惯性地弯腰揉了揉酸肿的右腿,接着抬头对邢晖嫣然一笑。

  「大少爷,我们到了。」

  车夫帮忙将邢晖送进院子里,这方前院占地不大,栽了一棵枣树,枝叶倒是生得繁茂,绿荫如盖,院子中央是一间同样用黄泥堆起的土屋,屋顶上搭着茅草,一看即知这户人家的条件颇为艰苦。

  汤圆从荷包里数出两百文钱给车夫,连同邢晖的医药费,一下子就用去了她这几个月来辛辛苦苦卖包子所攒下的大半积蓄,她却半点没感到心疼,对车夫笑道:「大叔,多谢你了。」

  车夫拿了钱,高兴地驾着骡车离去,汤圆左右张望,确定周遭无人,才小心地关上院门,插上木栓。

  回到屋里,她便忙碌地抱起一堆柴,在灶里升了火,一边用大锅煮水,一边利用灶火的烟气将屋里的炕给烧暖。

  「大少爷,您等等,这炕很快便能烧暖了。」

  邢晖裹着毛毯坐在炕上,视线淡漠地扫过屋内,除了用简单的门帘隔开内室与外室,这屋里就没什么隔间了。

  另一头的灶房,煮吃的灶炉旁边就是木造的餐桌,几把木头凳子,石砌的灶台上搁着锅碗瓢盆,几个竹篓放着米面菜油,再来便是洗脸的木盆、毛巾架,装水的瓦罐、木桶等等杂物,东西倒是归置得十分整齐,屋里各处也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近乎一尘不染。

  汤圆煮滚了水,泡了一盏茶,等了片刻,待茶温稍凉,才端给邢晖。

  「大少爷,我这里简陋,也没什么好茶,这是晒干的金银花泡的茶,杜爷爷说有解毒消炎的功能,对身子挺好的,您将就喝点吧。」

  汤圆说着,将茶碗放在邢晖手里,邢晖双手包覆着茶碗,感觉到一阵暖意,鼻间也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您先歇着,我去煮点东西,晚上吃猫耳朵面疙瘩。」

  邢晖闻言,表面没什么反应,只耳尖微微一动。

  猫耳朵面疙瘩,正是他小时候最爱的吃食,每回书读累了,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要一碗用来当作是点心或宵夜。

  是巧合吗?她如何知道这样吃食是他的心头好?

  邢晖默默盯着汤圆转身的背影,目色一深。

  汤圆回到灶房,翻开一个竹篓,见里头面粉只余一小袋,暗暗叹口气,却还是咬牙倒出了足量的面粉,在灶台上开始和起面团。

  她动作俐落,不过半个时辰,便煮好一大碗香喷喷热腾腾的猫耳朵面疙瘩,还炒了两样菜,一碟木耳炒鸡蛋,一碟凉拌土豆丝。

  待汤圆再进到里间时,她已经简单梳洗过了,托盘上放着一个盛着猫耳朵面疙瘩的汤碗,两碟小菜。

  「大少爷,让您等久了,晚膳好了。」汤圆笑盈盈道,拿了一双筷子,一个汤杓,正打算再喂邢晖吃饭时,他摇了摇头。

  「我自己来。」

  她一愣。「您能行吗?」

  他像是不满她这样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以。」

  「那好吧,您自己吃。」汤圆点点头,有些勉为其难的,但一双圆亮的明眸盯着邢晖不放,好像他一有什么状况,她立刻准备上前救援似的。

  邢晖被她这样真诚担忧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皱了皱眉,舀起一勺猫耳朵送进口中。

  软硬适中的咬劲,弹性十足,带点鲜活的咸香,跟他记忆中的味道相差不远,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盯着那一大碗猫耳朵,认出飘在面汤上头的是青翠的芹菜,没有他最讨厌的葱花。

  他知道许多人做面时,喜欢洒一些葱花提味,但她没有。

  是因为她很熟悉他的口味吗?可他完全想不起府里曾有过这么一个丫鬟……

  「大少爷,您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吗?」她见他只吃了一口就停住了,有些担心。「是不是我把味道调得太咸了,还是这面疙瘩劲道不够?」

  他没回答,只是再吃了一口来表示自己对这碗面疙瘩并无嫌弃。

  她松了口气,唇边浮跃着两个甜甜的酒窝。「您若觉得不难吃,就多吃点。」

  他看了她一眼。「你不吃吗?」

  「喔喔,要的。」她转身从灶房里取来一个边缘有个缺角的陶碗,里头光有面汤,盛了约莫八分满,还有一碟烙饼,显然是之前吃剩的。

  他挑了挑眉。「你就吃这些?」

  「嗯,这烙饼放了几天,再不吃就坏了。」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一大碗面疙瘩和两盘菜,又看了看她一口烙饼,一口面汤,好像吃得也挺香,一时无语。

  她这是真把自己还当成一个丫鬟吗?把家里好吃好喝的都伺候给他了,自己却吃得粗陋。

  「大少爷,您快吃啊,再不吃菜就凉了。」她见他又不动了,连忙催促。「您尝尝这木耳炒鸡蛋,很香的。」

  这绝不是邢晖吃过最好的一顿饭,却是他落魄流浪的这段日子以来,最香的一顿饭。

  他默默地吃着,这阵子总是空荡荡的胃袋渐渐有了饱足感,只是曾经满怀雄心壮志的胸臆,依然是一片荒芜。

  吃过饭后,汤圆将碗盘收拾干净,又熬了一碗药汤过来,邢晖瞪着那碗一看就又浓又苦的药汤,一动也不动,她却彷佛看出他的不豫,又捧出一小碟糖霜梅来。

  剑眉不着痕迹地一挑,墨眸往她盈盈的笑容淡淡瞥去一眼。

  「大少爷,您的身子若想要快点好起来,就得吃药。」她像个大姊姊叮咛不听话的弟弟似的,神情认真又温婉。

  他真不想理她。

  「大少爷,您若不吃药,我只能一直在这里等着了。」

  他闷了闷。「我想睡了。」

  「喝完这碗药再睡。」

  「……」

  「还有蜜饯喔,这是……糖霜梅。」

  邢晖心念一动,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在梦中似乎梦见了自己在吃糖霜梅,而且那甜甜微苦的滋味竟是十分特别,和他以前尝过的蜜饯都不一样。

  他不禁往汤圆捧在手上的小碟子看过去。

  汤圆注意到他的视线,忍不住欣喜,大少爷果然还是爱吃蜜饯的,这是想吃了吧?她清清喉咙,故意以一种欢快的声调诱惑他。

  「这糖霜梅啊,是我亲手做的,用的是去年冬天我们村里后头那座山上摘的梅子腌渍的,我这可是附近十里八村独门的手艺喔,尝过的人都说好,外头买不到的!」

  是能有多好?不过就是颗梅子!

  邢晖撇过头去。

  「大少爷只要把这碗药喝了,这碟糖霜梅就都归您了。」

  哼,哄他呢,他又不是长不大的孩子。

  她也不知是否看出他的傲娇,想了想,将药碗和碟子都放下了。「大少爷,我还得去烧热水,这药汤和糖霜梅就搁这儿了,我相信您是个有格调的人,不会只吃蜜饯不喝药的。」

  语落,她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转身就离开去灶房忙了,留下他一个人默默瞪着那一碗苦药,还有那一碟彷佛一直在勾引着他的糖霜梅子蜜饯。

  待汤圆忙完,打了一盆洗脚的热水回来时,搁在炕边桌几上的药碗和碟子都已经空了,她悄悄地抿唇一笑,却假装没注意到。

  「大少爷,这水里头放了姜煮的,您泡一泡脚,能袪寒保暖。」说着,她放下木盆,蹲下来就要服侍他洗脚。

  他立刻收回双腿,语声清冷。「我自己来。」

  她抬头打量他淡漠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否感到不自在。「那好吧,大少爷您自己来,洗完脚您就早点歇下吧。」

  他闻言一凛,这才想到一个问题,这间屋子也就里外两间,她总不会是要和他一起挤这张炕吧?

  其实这炕也不算太窄小,睡上两、三个大人该当是不成问题的……

  汤圆随着邢晖的目光往炕上看去,接着又抬头,与他狐疑的视线相触,她陡然一震,猜到这位大少爷心里在想什么,顿时整张脸都烧热了,慌忙用力摇头。

  「不、不是的!大少爷,您别误会,我、我不睡这里的。」

  那还有哪里能睡?

  「后头……后头还有一间屋子。」

  第三章 同睡一张炕

  说是屋子,其实就是平日用来堆放柴薪与杂物的柴房,与前头的主屋相隔一个后院,后院一头开了块菜园,种些家常蔬菜,另一头则有一间小小的茅房。

  汤圆进到柴房里,将两、三个大木箱子并在一起,上头铺了一张旧褥子,这就算一张简单的床榻了,再将那条借来的毛毯留给邢晖,把自己平日用的棉被抱过来,也勉强能窝着过夜了。

  只是夜深露重,这柴房里头没有烧暖的炕,只凭一个炭盆和热水袋,睡到半夜仍是冰凉冰凉的,因此汤圆索性也不睡了,披上棉袄,早早便起来忙碌。

  院子里有一口井,她先去打了一桶水进屋,烧了锅热水搁在一旁,接着将腌在瓦罐里的酸菜与萝卜取了些出来,用昨夜剩下的面团,捏了几个酸菜萝卜包子,放进蒸笼里蒸。

  念及大少爷身子不好,须得多补一补,她探头张望,见斜对面丁家屋里有了动静,便走了过去。

  丁大娘正好要出门打水,见到她来了,笑着打招呼,「汤圆,早啊。」

  汤圆也跟丁大娘打了招呼,才软声说道:「丁大娘,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今儿大叔去做工,能不能顺道替我抓一只老母鸡回来?」

  村里虽然穷,倒也有一、两户大户人家,其中有个富裕的地主,不仅有将近百亩良田,还圈了个偌大的农场,专门饲养鸡鸭等家禽,而丁大叔正是负责替主家看顾喂养饲料的。

  「怎么忽然想吃鸡了?」丁大娘闻言一惊,打量了下汤圆,这丫头向来最俭省的,特意要老母鸡是要炖汤喝?「是不是你身上有哪里不好?」

  汤圆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家里现在有个男人,只得嗫嚅着说:「就是这几天总感觉身子虚,想着也该替自己补一补。」

  「那是!你一个未婚的姑娘家,可得小心调养自己的身体,要不然将来成亲了要生养孩子,也是个麻烦。」

  丁大娘不知怎么转的脑筋,迅速就联想到女人那方面的毛病去了,教汤圆听了一阵尴尬。

  「你放心。」丁大娘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大娘让你大叔抓只老母鸡回来,再要一打鸡蛋,别的还要什么不?」

  「我家里剩余的菜粮也不多了,不知能不能跟大娘买一些?」

  「那有什么问题!」丁大娘满口答应,不一会儿,便抱了一颗大白菜、几块豆腐出来,还给了汤圆几根猪大骨。

  「这猪大骨熬汤喝,也是挺滋补的。」

  汤圆接过这几样蔬菜与猪骨,要照市价算钱给丁大娘,丁大娘硬是不肯收,只说自己与老头子这阵子也吃了她不少包子,就算是邻居家有来有往吧。

  汤圆感激丁大娘的好意,这才抱着东西回屋里,立刻就将那猪大骨洗净了,下锅熬汤。

  待邢晖鼻间嗅着一股浓浓的汤香味醒来时,已是两个多时辰后,日上三竿的时分,他拥被坐起,只见墙边洗脸盆里装满了水,架上还挂着一条干净的毛巾。

  他下床穿鞋,手放进那洗脸盆试了试,水还是温的,他低头洗了把脸,用毛巾将脸擦乾,顿觉神清气爽。

  汤圆听到他的动静,在布帘外喊了声。「大少爷,您醒了吗?」

  「嗯。」

  「那我进来了。」语落,她捧着一个托盘进屋,上头一碗用猪大骨熬得奶白的汤,以及几个玲珑白软的包子。「大少爷一定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他没说话,望向她笑容焕发的脸蛋,这才发现她笑起来唇畔有酒窝,很甜的模样,再多看了一眼,蓦地有些怔愣。

  是他的错觉吗?怎么觉得她好像跟之前长得不太一样了?

  汤圆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大少爷,怎么了吗?」

  他微微皱眉。「你的脸……」

  「啊!」她一凛,猛然想起什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颊。「是不是青斑退了?」

  青斑?他不觉仔细瞧了一眼她的脸蛋,虽说肤色不似京城那些千金小姐娇嫩白皙,但也是健康无瑕的小麦色,哪来的青斑?

  「其实那是我自己画上去的,可能我早上起来洗过脸,忘了补上颜色,所以现在退掉了。」她解释着。

  她没事干么在自己脸上画斑?

  汤圆彷佛看出邢晖的疑问,解释道:「这是住对面的丁大娘教我的,因为我自己一个人住,又要出门做生意,有时候……难免有些不便。」

  他懂了,是为了防着遭那些登徒子觊觎,才刻意将自己扮丑吧!

  她见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呐呐地低语,「其实我知道我本来也没长得多好看,就是……多防着点而已。」

  他点点头。

  这点头是什么意思?是同意她长得确实不怎么样,还是同意她应该多防着点?

  汤圆纠结了,虽然她知道自己在意这种细微末节很无聊,但她毕竟也是个姑娘家,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还是希望自己能好看一些的……或许正因为如此,今天起来她才刻意那么用力洗脸吧。

  汤圆暗自叹息,振作起来,转开话题,「大少爷,您趁热先把这些东西吃了吧,吃完我也替您化个妆。」

  他愕然扬眉。他化什么妆?

  「您忘了官府的人在找您吗?我替您在脸上弄个疤痕,这样万一有官府的人临时找上门,也不怕他们会认出您来。」

  他无言地瞪了她半晌。「我本来留了大胡子的。」言下之意是她若没将他的胡子剃掉,本来就不太可能被人认出来。

  汤圆一窒,思及他那满脸拉碴的大胡子,忍不住一阵恶寒。「那胡子太丑了,又脏,说不定上头都生了跳蚤呢!」她毫不客气地评论,这还不够,又补上一句。「幸好我昨夜有想到,烧了一大桶热水让您好好地泡了个澡。」

  这是还嫌弃他身上脏了是吧?若是他没泡过澡,她是不是连这屋里的炕都不让他睡了?

  他淡淡地横她一眼,不知怎地,她就觉得这一眼又像警告,又似有些哀怨的意味。

  她讪讪一笑,连忙指了指桌上的猪骨汤和包子。「大少爷您多吃点,我去替您熬药去!」

  邢晖听说她要去熬药,下意识地想开口,汤圆却不给他机会,一溜烟就转身逃离,一跳一跳的,背影像只兔子般欢脱可爱。

  邢晖出神片刻,回到炕边,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浓郁的汤汁蓦地在唇腔化开,虽然不是肉包子,却比肉包子还香甜可口。

  她的手艺,还挺不错的。

  邢晖愣愣地拿着包子,又想起昨夜自己勉强喝药后吃下的那几个糖霜梅,她做的蜜饯也好吃,虽然比不上他在梦中尝到的滋味,但也算是……嗯,还过得去。

  一边这样淡淡想着,一边吃着包子又喝汤,邢晖完全没发现自己败坏好一段时日的胃口,有了恢复的迹象。

  担心没人伺候生病的邢晖,他或许会出什么事,这几日汤圆索性都不出门做生意了,只专心看顾病人,镇日不是炖那汤汤水水给他补养身体,就是忙着替他缝制新衣,连过冬的棉手套和毛帽都一并准备好了。

  邢晖见她整天忙忙碌碌,像颗陀螺转个不停,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心头滋味难辨,只是他这些年来习惯了对世事漠然以对,犹如冬日那用冰霜堆起来的雪人,闲人勿近。

  大少爷,变了。

  以前的他固然脾气也不好,但至少会说会笑,弹琴写字、骑马射箭,日子过得好生风流,如今却像座雕塑,只是坐在屋里,难得动上一动。

  汤圆在屋后忙着晒衣服时,见他坐在窗边茫然出神,忍不住心头一紧。

  「大少爷,今日阳光还算暖和,要不要出来晒晒太阳?」

  他没有反应。

  「那您想吃什么?我做给您吃。」

  他还是毫无回应。

  「要不我明日出门,去买些栗子吧,做栗子糕来吃如何?」

  邢晖闻言,身子总算略动了动,抬头朝她望来。

  汤圆抿唇一笑。「大少爷爱吃栗子糕的,是不是?」

  她如何知道?

  汤圆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我说过了,以前我在府里做过丫鬟的啊。」

  「我没见过你。」他淡淡一句。

  汤圆一窒,脸上的甜笑转成苦笑,酒窝也显得不那么灵动。「我只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丫鬟,大少爷您……自然是不记得我的。」

  可是她记得他,记得两人初次见面时,他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用正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颐指气使地要她把花园里的落叶扫干净,因为他可有洁癖了,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容不得一点脏乱不整齐。

  两人再次遇上,却是她被某个大丫鬟欺负,罚着跪在冬天的雪地上,一双脚几乎要冻僵了,他认出她是每天将花园整理得很干净的小丫鬟,便命身边的人拉她起来,还赐下热水与药油,让她能缓缓麻痹的双腿。

  后来,她自告奋勇进了大厨房,学会了做豆沙酥饼,他吃了她做的这道点心,登时就喜欢上了,隔三差五便要叫厨房送来,别人做的他还不满意,只肯吃她亲手做的。

  又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偶然得知做豆沙酥饼的人是她,问她可想要什么赏赐?她大着胆子,说自己很羡慕那些大丫鬟姊姊们能有机会学读书写字。

  「那有什么难的?」

  他一发话,就有人送来文房四宝,一个姊姊来教她临摹字帖,某日他心血来潮,命人将她写的字拿过来,亲自圈注批改,然后把她叫过来,骂得狗血淋头,这一笔狗爬字,委实白费他让她学写字的好意!

  那天,他站在她身后,盯着她临摹字帖,甚至一时气急,握着她的手教她书写的正确姿势。那是她自入邢府以后,最精神紧绷的一天,却也是最甜蜜快乐的一天。

  她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个脾气有些坏,嘴上刻薄,心里其实很善良温暖的大少爷,他和自己是云泥之别,他也永远不可能像她将他放在心上那样,在脑海里留下对她深刻的印象。那些属于她的甜美回忆,对他而言,不具任何意义。

  他当然会忘了她啊!

  少年的心太大了,要装着自己的前途,装着整个家族的荣光与未来,装着对朝廷的责任与期待,而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而已,他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记得。

  是汤圆喔!大少爷,我叫汤圆,您也很爱吃汤圆的,对吧?

  曾经无数次想向他如此自我介绍,却终究只能在他将自己抛在脑后时,默默地在远处窥望着他。

  思及此,汤圆蓦地感到心酸难抑,这些回忆藏在她内心深处太久太久了,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已遗忘,却在乍然与他重逢那刻,清清楚楚地想起,她忍不住望向窗边那张俊秀好看的脸。

  「大少爷,我叫汤圆。」

  邢晖一愣,不明白她干么忽然这样自我介绍,皱了皱眉。「我知道。」

  「您才不知道!」汤圆蓦地上前几步,赌气似地朝他呛道。「我是那个汤圆!」

  什么这个那个的?还有分吗?

  见邢晖一脸不解,汤圆更恼了,声量更拔高。

  「我知道大少爷很爱吃汤圆的!」

  那又怎样?邢晖更莫名了,蹙眉望向她的眼神分明在怀疑她是否有病。

  汤圆一凛,这才惊觉自己无端端发飙很是不可理喻,脸颊窘得微热,却仍不甘示弱,咬着牙强调。「大少爷您别想否认,我亲眼看到您在那年元宵节时,偷偷多吃了好几碗汤圆。」

  她还扯不清了?他偷吃汤圆又怎样,这是在找他算帐吗?

  邢晖冷笑。「怎么?我吃东西还惹到你了?又不是偷吃你的汤圆。」

  「就是我的……」汤圆一窒,忽然想到那夜他烧得神智不清时,猛咬自己的嘴唇,当成糖霜梅吃个没完,颊色顿时渲染一片晕红。

  她顿时羞赧,不敢再与邢晖争辩,转身就走。

  这就走了?邢晖冷哼,眉头拧得更厉害了,丝毫没察觉到自己久无波澜的心海,又开始有了起伏。

  两人冷战了起来,汤圆不再主动与邢晖搭话,虽然依旧端茶送水,将他照料得无微不至,却是不发一语。邢晖本来嫌她聒噪,但她不说话后,他反倒感到有些不自在。

  这天傍晚,一直躲在里间的邢晖终于主动走了出来,假装去后院散步,其实默默观察着汤圆的一举一动,见她正在整理柴房,走过去一瞧,这才看清这间狭窄阴潮的屋内有多简陋。

  这几个晚上,她就是睡在这样的地方吗?连个火炉子也没有,如何能保暖?

  邢晖想到自己睡的暖炕,又看着她用几个木箱简单拼出来的床榻,心下不知是何滋味,清清微涩的喉咙,正欲开口时,前院那头忽地传来一阵骚动。

  「汤圆,你在屋里吧?快给我出来!」

  是李婶的声音!

  汤圆一凛,连忙从柴房里出来,这才见到邢晖在后院游荡着,一时也不知将他藏在哪里,只得将他推进柴房里。

  「您躲在里头,先别出来。」

  匆匆叮嘱过后,汤圆穿过主屋,来到前院,开了院门,李婶正站在门外,没好气地等着她,一旁还跟着丁大娘。

  汤圆忙开门将两人迎进来,丁大娘一脸局促不安。

  「汤圆啊,里正娘子找你有事。」

  「丁大娘、李婶。」汤圆温顺地打了招呼。「你们找我什么事?」

  李婶身为里正娘子,本来在这村子里就有些说一不二的气势,再加上不满自己最宝贝的长子李大郎总是缠着汤圆不放,对汤圆的态度就越发高高在上了,她傲然抬起下巴道:「你让两位长辈陪你在这里说话是什么意思?不请我们进去坐吗?」

  汤圆可不想让她们进屋,万一邢晖不小心被发现了呢?

  「李婶别误会,不是我不愿请你进屋,实在是我这屋里小,也没什么坐着说话的地方。」见李婶面色一沉,汤圆继续软软地说道。「幸亏今日天气好,我这院子种的这棵枣树挺好的,树下也有石桌石凳,不如请李婶跟大娘在这里坐着,我先泡一壶茶过来?」

  「是啊,是啊,你先去泡茶吧。」丁大娘见气氛有些不对,赶忙打圆场。「我说里正娘子啊,咱们就在这院子里坐坐也挺好,汤圆这屋子确实是小,也别为难她了。」

  「坐哪里我是无所谓,就是想把话说清楚。」

  「那你两位先坐,等泡好了茶,我再来听李婶说。」

  「不用了,我还得赶着回去做饭呢,也没什么好多说的,这张帖子你给我看好了,成或不成,给我一句话。」李婶端着架子坐在石桌旁,丢下一张红帖子。

  汤圆瞥了丁大娘一眼,见丁大娘满脸无奈,也有了预感,接起红帖子看着。

  「这上头的字,你还认得吧?」李婶语带轻蔑。「要是不认识字,我来跟你说。」

  「不用了。」汤圆语声淡淡。「这几个字还算简单,我都认得。」

  李婶见她竟能认字,不免有些惊讶,但一转念,可不能被这丫头给压下了气势,又再度抬头挺胸,架子端得十足十。

  「你既认得几个字,那这事情便好说了,这户人家姓林,人丁繁茂,虽然是最小的儿子,也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年幼时也曾送去私塾读过两年书,你嫁过去了不仅有公婆教导,还有诸位兄弟妯娌帮衬,绝对不吃亏。」

  汤圆默不作声。

  「这张红帖写的就是对方的生辰八字,你把你的生辰八字也拿出来,我身为里正娘子,少不得为村里的人多操点心,就替你跑个腿,找个算命仙来合一合。」见汤圆没有反应,李婶眉头一皱,神色不悦。「你可别拿乔,都二十多岁了,也不是什么小姑娘,又生得颜色不好,脸上有斑,走路也难看,能有人家瞧上你,算是你的福气了,即便这姻缘算不上十分好,你能捡到,也是值了。」

  丁大娘听这话说得不客气,实在忍不住,出声替汤圆帮腔。「我说里正娘子啊,你可别这么说话,汤圆自从进了我们村子,她是怎么吃苦耐劳地养活自己,是怎么与邻里和睦相处的,咱们有眼睛的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算她年纪稍微大了点,那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你想替她作媒,也得多用点心。」

  「我怎么就不用心了?我替她找了这么一户好人家,在这十里八乡也算是有名声的,哪里就值得她嫌弃了?」

  「这户人家家境是不错,但兄弟众多,一个个又哪里是好相处的?再说我偶然听人说了几句,那林家的小儿子可不是个上进的,整日只会偷鸡摸狗,没个正形,性格还浮浪,他们村里几个漂亮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就没有没被他调戏过的。」

  「年轻人爱风趣,说几句玩笑话也不是什么大事。」

  「话怎能这么说呢?就算他年轻爱玩,也不能连一份正经工作都没有。」

  「他家有田,跟着家里下田不就得了?何况他们又没分家,还怕公婆少了他们小俩口一口饭吃?」

  「那分家了以后呢?总不能让汤圆跟着那小子喝凉开水吧?」

  「你刚不也说汤圆最勤劳能干?就算那小子不养家,汤圆自己就能卖包子赚钱啊!」

  「你这……」丁大娘说得火气都上来了。「岂不是把一个好好的姑娘推入火坑?」

  「你哪只眼睛看我推她进火坑了?」李婶也跟着火大,拍桌而起。「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敢挑三拣四的,撑不死她!」

  「你这人说话还讲不讲道理了?」

  「在这桃花村里,我就是道理!你要不服气,咱们找人一起过来评评理啊!」

  「你……」

  眼见两位大娘一言不合,乌眼鸡般地斗起来,汤圆深吸口气,轻淡地扬嗓。「李婶,丁大娘,你们两个别吵了,这都是汤圆的不是,不该让你们为我的事烦心。」

  丁大娘听闻此言,对汤圆越发不舍,李婶却是得意冷笑,「你这丫头,还算有几分见识,既然这样,我就把你的庚帖也拿给对方,让他们找个好日子来提亲——」

  「不用了!」李婶话说到一半,便被汤圆淡声打断。「李婶,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你说什么!」李婶震怒。

  「多谢李婶为我张罗,但我还不想成亲。」汤圆态度坚定,迎视李婶怒火中烧的目光,丝毫不畏惧。

  「你这死丫头!该不会还肖想我家大郎吧?」李婶气得刷白了脸,陡然抬起手就一巴掌劈向汤圆。「不要脸的贱货!我儿可不是你能肖想的!」

  汤圆无端受了一记耳光,还来不及说话,丁大娘就为她抱起屈来。

  「里正娘子,你别太超过了!你凭什么甩汤圆巴掌?」

  「我就打她!这不知廉耻的贱胚,我就要打到她不敢招惹我家大郎!」李婶越说越气,还想再动手,汤圆却是稳稳地箝住她的手,不让她动弹分毫。

  「你……」李婶又惊又怒。「还不快给我放开!」

  汤圆眼神清正,语气坚定冷然。「李婶,我尊重你是长辈,不愿回手,但我汤圆自认行得正,坐得端,做事没有对不起良心的地方,当不起你这般侮辱。」

  「我说你几句又怎样?谁叫你不自量力,胆敢勾引我儿子!」

  「我说了,我跟李大郎之间清清白白,李婶就算不信我,也得信自己的儿子,还是你这个做母亲的觉得儿子都将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婶没想到汤圆竟敢如此与自己叫板,一时气到口齿不清。「你、怎能这样侮辱、我家大郎……」

  汤圆不欲再与她争辩,转向丁大娘,放柔了嗓音说道:「丁大娘,我今日身上有些疲倦,就不招待两位婶子了。」

  「没事,你进屋休息吧,我们这就走。」

  丁大娘强拉李婶离开,李婶还不肯,一边被丁大娘拖着走,一边嘴上仍不服气地嚷嚷着。

  「给脸不要脸的丫头,老娘愿意给你作媒,可算是你天大的福分呢!难不成你真要像邻村那个阿桃一样,等着官府来替你配婚?到时可没你拿乔的分!等着吧,我回去就让我那当家的去说一声,把你指给哪个色老头子当小妾,看你还会不会这么不识抬举!」

  「你说够了没!快滚回你自家去吧!」

  两个大婶拉拉扯扯地离去,汤圆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李婶的辱骂,确定两人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关上院门,转身回屋。

  才踏进屋里,就见邢晖挺拔的身子站在眼前,目光深邃地盯着她,她顿时有些窘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邢晖看了她良久,才淡淡开口,「刚才那位里正娘子一直都是这么欺负你吗?」

  汤圆一愣,低声解释,「也不是欺负,她就是看我年纪大了,想为我说亲……」

  「那跟她那个儿子有什么关系?」

  「就……李大郎爱吃我做的包子,常来跟我买,他娘就有点误会了,其实也没什么,李婶也是慈母心肠,我再跟她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邢晖见汤圆一副打算息事宁人的模样,一股难言的滋味窜上心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

  汤圆被他看得手足无措,「大少爷,您干么一直这样瞪着我?是不是肚子饿了?我去煮点吃的……」

  「笨蛋。」邢晖嘟哝地撂下一句。

  汤圆一怔,没听清楚。「大少爷说什么?」

  「我骂你笨。」邢晖不客气地说明。

  汤圆愕然,又气又委屈。「我哪里笨了?大少爷可不能这样冤枉我!」

  邢晖不满地瞪她,见她又把脸上的青斑补上了,思及她一个女儿家独自撑起门户实属不易,又无端端招惹上这般是非,也不知明里暗里究竟受了多少气,眼神越发沉冷。

  他蓦然转身,甩了门帘进里间。

  他这是在生气吗?谁惹他了啊!

  汤圆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背影,伸手抚上还隐隐发疼的脸颊,又是委屈,又是茫然。

  临睡前,汤圆照例给邢晖端了温热的洗脚水过来,邢晖板着脸,也不跟她说话,也不多看她一眼,汤圆郁闷地撇撇唇,木盆放下就走,索性也不理他。

  汤圆看似赌气,但心里还是挂念邢晖的,在灶间里转了一阵子,一面悄悄听着里屋那头传来的声响,等到邢晖泡了脚,上了床,又过了好一会,一片静寂无声,想是邢晖已经睡沉了,她才默默收拾好东西,回柴房睡觉去。

  半夜,外头忽然刮起风来,呼呼作响,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细雨打上前院的石榴树,滴滴答答地入了邢晖梦里,彷佛化成血流,滴在那金銮殿里的白玉阶上,又像刑场上刽子手刀刀斩落的人头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怵目惊心。

  「我邢氏一门忠烈,竟会养出这般贪生怕死的子孙!」

  这是父亲临死前的斥责,一字一字敲打着他的脊骨心神。

  「儿啊,你这可是让爹娘多失望啊!你爹爹黄泉路上,走得也不安心哪!」

  这是母亲哀哀的哭泣,碾磨着他的五脏六腑。

  「君子『九思』,你做到了哪一点?枉费名满士林的傅先生临去前还将你视为关门弟子,赐给你这个表字……我温嘉鱼没你这样的朋友,从今以后,你我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

  这是多年的知心好友,践踏着他的灵魂。

  没有人理解他,他也不求谁的原谅,他对不起父母,辜负了恩师,甚至连生平至交都疏远了他,就这么满身狼狈、孑然一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不归路……

  邢晖刹时惊醒,昏昏沉沉地拥被坐起,这才知道自己是作了恶梦,嘴角掀起一抹苦涩的自嘲。

  狂风呼啸,吹得更响了,伴随着雨打树叶的声音,乱人心神,正如他此刻沧桑的心情。

  雨越下越大了,外头该是冷的,可邢晖坐在烧得热热的炕上,却觉得满身温暖,眼眸不由得往后窗一看,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那笨丫头睡得如何?那样阴暗潮湿的柴房,她能禁得住夜半风雨的凉意吗?

  正寻思着,就见柴房内隐约亮起了烛火,幢幢摇曳。

  她醒了吗?

  邢晖披衣下床,举起烛盏来到后窗边往外一看,只见汤圆打了把破纸伞,冒雨出了柴房,回到主屋灶间搬了两个木盆,还拿了一块破草蓆。

  这是柴房里漏水了吗?她是要拿木盆接水,拿破草蓆盖在那些堆的柴薪上?

  邢晖见汤圆来回跑了几趟,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袄,却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上的寒冷,只想着保护柴房内那些堆积的物品。

  「哈啾!」

  一阵喷嚏声传来,邢晖一凛,顿时就沉下了脸,而汤圆倒是不在意似的,揉了揉鼻子又继续做事,只是天雨路滑,她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

  她纤细的身子摇晃着,好不容易站稳了重心,接着像是感觉到右腿不舒服,略蹲下来抚揉膝盖。

  邢晖看着,剑眉一拧,这些天来他已经好几次见她这样揉自己的脚了,有时候提着重物走路时,右腿也会一拐一拐的不太自然。

  她这是腿有毛病吧?但就算再如何疼痛,她每日还是替他劈柴打水,煮菜缝衣,从不喊一声累。就是府里那些领月钱的丫鬟,也没有如她这般服侍周到的。

  果真是个傻的!

  邢晖脸色越发难看,忽地出了里间,随手拿起一个挂在墙上的旧斗笠戴上头顶,施施然来到后院,一脸冷漠。

  汤圆正忙碌着,抬头见是他,一阵错愕,转瞬就急起来,「大少爷,您怎么出来了?半夜风冷,还下雨了呢,您快进屋里去,万一又着凉了可不好!」她只顾着推他进主屋,殊不知自己头发都半湿了,脸蛋也是满满挂着晶莹剔透的雨珠。

  「跟我进来!」邢晖扣住汤圆细细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将她拖进屋内。

  她挣脱不开,只得焦急地解释,「大少爷,我柴房那边还有事呢!」

  「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漏雨了吗?」

  「嗯,漏雨了,所以我得……」

  「你给我留在这里,不准动!」邢晖拿出大少爷的气势冷声一喝,汤圆一愣,顿时就不敢动了。

  邢晖又警告地瞪她一眼,见她神色仓皇,才转过身替她去察看柴房,见里头堆放的柴薪都铺上了草蓆,暂时不至于被雨淋到湿透,就果断地关上了柴房的门,回到主屋。

  汤圆见他拿下斗笠,傲然地拍了拍身上的雨水,一时手足无措,呐呐地开口道:「大少爷,我还得回去睡觉呢。」

  「你睡炕。」简洁扼要的三个字。

  汤圆听了整个脑子都糊了,自觉耳朵出了问题。「大少爷,您刚刚说什么?」

  邢晖懒得多加解释,直接就指了指里间。

  「大少爷的意思是,让我今晚睡在里面的炕上?」

  他点头。

  「那您呢?」

  「我当然也睡炕。」

  汤圆愕然,久久才从喉咙挤出干涩的声音来。「大少爷也要睡炕?」

  「难不成你要我在地上铺草蓆?」邢晖神色冷然,一脸要他委屈自己睡凉地板,这事绝对没得商量。

  「可是您、我……我们……」

  「说重点!」

  汤圆急得冲口而出。「我们、我们又不是夫妻,怎能睡同一张炕!」

  邢晖瞪她。

  「我说的是实话啊,又没说错……」

  邢晖继续瞪她。

  汤圆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还是我来打地铺好了……」

  邢晖眯了眯眼。「我方才说的话,你没听明白?」

  「明白是明白了,但是实在不理解。」

  「既然听明白了,如何会不理解?」

  「就是……」她讪讪地摸头。「那炕是大少爷睡觉的地方,我怎么能没脸没皮地也睡上去?」

  「这是你的屋子,那张炕也是你的。」

  「呵呵,也是喔。」

  这傻姑娘,该不会是装傻来气他的吧?

  邢晖懒得跟她多说,掀帘进屋。「进来!」

  汤圆在门口踯躅着。

  「马上给我滚进来!」他又端出少爷架子,厉声喝了一句,这回汤圆总算听话,圆润地滚进来了。

  「大少爷,我进来了。」她低眉敛眸,螓首垂着,一副乖巧的模样。

  「给我上去。」他继续下令。

  「是。」她不敢多说,小心地坐上暖炕这一头,和他睡的那一头离得远远的。

  「这就对了。」他颇感满意,警告道:「楚河汉界,你可别睡到一半越线闯过来。」

  「不会不会!」汤圆慌忙摇手,急切地表明心志。「我汤圆绝不会做那种卑鄙的事!」吃大少爷的豆腐,她哪来的熊心豹子胆啊。

  「那就好,睡吧。」

  「嗯嗯。」汤圆靠墙躺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小小声地说:「大少爷,我忘了拿棉被过来。」

  邢晖刚想把毛毯拉上,就听见这丫头呐呐低语,忍不住翻白眼。

  「还是我现在过去拿?」

  外面下雨呢,她还想怎么折腾自己?

  邢晖没好气,从身下抽出一条褥子,丢到她身上。「先盖这个!」

  「喔,好。」虽是薄薄一条棉褥,也是她特意寻来给大少爷垫着的呢,用来保暖是够用了,只是……「大少爷,您身下只垫着草蓆,会不会觉得磕啊?我怕您睡得不舒服……」

  「闭嘴!」

  「喔。」汤圆不敢再说话了,拉好被子,感受着炕上融融的暖意,心中不由得一阵满足感。

  但最令她满足的,还是她最敬爱的大少爷如今就与她睡在同一张炕上,纵然隔着楚河汉界,不能越线,总也是拉近了一些距离。

  只要能靠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就算大少爷总是这么凶巴巴地对自己,她这一生也再无遗憾了。

  她,真的很幸福呢!

  汤圆含着笑,明眸在烛光掩映下璀璨生辉,小小声地问:「大少爷,您不生气了吗?」

  她细微的嗓音宛如猫叫似的,甜软绵柔得教邢晖一凛,喉咙莫名干涩。「我气什么?」

  她想了想,「您是不是气傍晚的时候李婶和丁大娘过来,吵着您了?以后您在的时候,我会尽量不让旁人进院子里的,您莫恼了,好不好?」

  邢晖只觉得胸口窒闷,这笨丫头竟连他气什么也不晓得。

  「大少爷?」见他久久不回应,她又彷佛猫儿般咪呜地唤了一声。

  不知怎地,邢晖就想起年幼的时候在家里养过的那只虎斑猫,毛茸茸的,眼珠又圆又亮,顶着湿润的鼻头怯怯地看着人时,再如何冷硬的心都免不了融化。

  一念及此,邢晖不禁眉峰一拧。

  「大少爷,您不生气了,对不对?」

  他向来最是清高矜持的,若还恼着她,怎么可能答应让她同睡一张炕上?

  汤圆甜甜地想,而邢晖的回答只是冷冷一句。

  「闭嘴!睡觉!」

  「好。」

  汤圆微笑了,乖乖地闭上嘴,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晚,是她有生以来,睡得最香最甜的一晚,而与她分睡两头的邢晖,以为自己大概会失眠,却也是不过转瞬就沉入了梦乡,梦里不再有血腥,只有一片祥和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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