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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西柚《锦上逢春》 [打印本页]

作者: 腐爱    时间: 2020-11-19 10:33
标题: 西柚《锦上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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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锦上逢春》
作者:西柚
系列:蓝海E96701-E96705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11月20日

【内容简介】

暖你芳心、护你一生,将你捧在掌心,予你春和日丽。

蓝海E96701 《锦上逢春》卷一 
一次突然拜访,赫然发现心上人苏锦被渣男逼和离狠狠糟蹋,
平阳侯柏炎当下桌一掀,撂一句「要离赶紧离,本侯等着娶」!
官威一发,果然吓得那渣男一家不敢吱声,
过去是他大意,被继母蒙骗,才白白错过佳人,徒留悔恨,
眼下趁着护送苏锦回家乡的机会,自然使出浑身解数早日把她拐回家,
可惜事隔多年,苏锦压根认不出他来,只当他是父亲故友,
他只能藉着喊她「夫人」占便宜偷乐,
又假借脚扭伤,赖得与她共乘马车培养感情,
本来他都想好了,送她到家就直接提亲,一气呵成圆满人生大事,
偏偏杀出两大程咬金──继母劝他回京三思、朝廷祭出调令让他赶至边关,
他不甘啊,人,他是一定要娶的,谁敢来阻挠,休怪他不留情!

蓝海E96702 《锦上逢春》卷二 
想到柏炎那护短、遇事不多话,凡事体现在行为上的性格,
苏锦除了叹气,就是劝他多开口解释,努力帮他刷好感度──
这不,因为他的说明,他侄女不再为了帮丈夫求官职惹怒他;
他总是闯祸的弟弟因为他释出善意,两人也能和乐地斗蛐蛐了,
看着他和家人关系逐渐缓和,她是开心的,
他那素来不喜他的外祖母突然称病要见他们夫妻俩,
即便担心被刁难,仍陪他一起去外祖家,
谁知半路上竟碰见新任严州知府、她的二表哥晏书臣,
她恍惚记起幼年与柏炎困在山中时曾说过──世上最好的人叫晏书臣,
再看着莫名打翻醋缸子、处处和表哥对杠的柏炎,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蓝海E96703 《锦上逢春》卷三 
安阳侯世子被诬陷私通妃嫔,为救好友,柏炎急赶回京,
却在宫里遇见负责审理此案的大理寺丞柳致远,
不满这渣男放任再娶妻子在外胡言乱语,坏苏锦的名声,
怒得给他一顿好打,这一架虽惹得皇上震怒,罚俸罚禁足,却也因祸得福,
皇上亲口赐婚,让苏锦得以风光出嫁,更答应重新调查私通妃嫔一事。
而柏炎趁被禁足忙着准备大婚事宜,差点没将侯府拆了重建,
哪知突然冒出一个翩翩男子觊觎他的女人,
这一路与苏锦同行回京的男子──长风国权倾一方的怀安郡王世子肖玄,
他与苏锦喜好相似,惯喝的茶、爱吃的菜几乎一致,
尽管性子向来清冷少言,却主动与她谈书论理,相处融洽,
甚至当面笑说柏炎太年长……
年长!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如此,他便让他看看年长的男人是如何宠妻的!

蓝海E96704 《锦上逢春》卷四 
苏锦没想到新帝会用自己和腹中孩子威胁柏炎去讨伐继母娘家,
但她相信他定能想到解套的法子,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他不在的时候顾好他们的家,
所以日子照样过,她照样日日夜夜惦记着他,
不过若是有人以为她只是个后宅妇人想趁机使坏,那可就错了,
她不只手中握有婆母给的令牌,能够调动府中暗卫,
更别忘了她可是平阳侯夫人,没有点气势魄力怎么配得上他,
去寺庙祈福被「熟人」胁持,她镇定以对,换得对方欠她一个人情,
至于他那不要脸妄想争权的二哥找上门,她豪气的把别院送给对方住,
意思就是……有事没事都不关平阳侯府的事!

蓝海E96705 《锦上逢春》卷五(完) 
家人战死,老夫人自刎,柏炎失踪,
接连不断的噩耗传来,几乎要击垮柏家人,
然而挺着大肚子的苏锦知道,她必须要代替丈夫守住平阳侯府,
来自京城各方的试探,害得小叔子陷入杀人冤狱,进了死牢,
谁知她策画的劫狱尚未进行,变故又起,
中宫召见,她入宫见到的不是皇后,竟是给她下了催情香的皇帝,
所幸肖玄及时闯宫救了她,可面对他的深情告白她只能说抱歉,
她相信柏炎会活着回来见她,这样的信念让她挺过早产危机,
看,龙舟会上的兵变,便是他为她讨回公道的起始……


  第一章 处处周到的媳妇

  三月的远州,从春寒料峭到草长莺飞似是只用了一场春雨的功夫,只是这场春雨淅淅沥沥地连下了好几日,也不见有放晴的迹象。

  城西柳府内,老太太王氏又嚷着自己的痛风犯了,疼得连地都下不了,一面捂着膝盖,一面打发着丫鬟快去春晓苑叫夫人。

  丫鬟连忙去春晓苑请苏锦,她是柳家长媳,老太太的大儿子柳致远的夫人。

  春晓苑同老太太的长宁苑离得近,被打发的丫鬟还未至,老太太的哀嚎声已先一步传到了院子里。

  苏锦刚送完隔壁的宋老太太出府,折回春晓苑中,便听到长宁苑传来的声音。她微微怔了怔,温声朝一侧的丫鬟白巧吩咐道︰「去长宁苑问问看。」

  白巧福了福身,应好,眉头却不由皱了皱,老太太的哀嚎一声接一声,还抑扬顿挫,应是专程嚎给自家小姐听的。

  去清和寺是老太太自己早前同人约好的,约的还是老太太娘家这头的亲戚,一来是要趁春日吉庆去清和寺上几炷高香,给家中老小求个平安顺遂,二来大爷柳致远入京科考,老太太想给他求个春闱高中的捷报。

  今日又是阴雨绵绵,八成是老太太自己犯了懒,方才还在院中摸了一上午牌九,左右眼下是不怎么想去了,又不好爽约,便想着让小姐去替她应付娘家人。

  白巧暗暗叹了叹,先前在院中摸牌九的时候,老太太那二郎腿分明跷得老高,若真是痛风,哪还能这般春风得意,将隔壁宋老太太的私房钱赢了那么多?可赢便赢吧,还管不住嘴说些风凉话,宋老太太的脸色当场就挂不住了。

  这牌自然不能打了,老太太心中也落了个不舒坦,还是小姐送宋老太太出门的时候,顺手往宋老太太手中塞了一串羌亚得来的翡翠镯子,宋老太太一看便知贵重,脸色这才稍微舒缓了些。

  宋老太太也不是第一回见柳家这位老太太摸牌九时的臭脸,若不是看在苏锦的颜面上,她是真不待见柳老太太。

  当苏锦送她出门时,宋老太太叹了叹,「你说柳家是哪里修来的福分,得你这么好一个儿媳,处处替婆母善后!这柳家说是书香门第,可这些年的行事旁人看在眼里,哪有什么书香门第的底蕴?」

  当时白巧隔得远,却分明是听清楚了的,眸间微微滞了滞,自觉低下头去。

  宋老太太的话来得唐突,她只有装作没听见,等稍后宋老太太反应过来才不会尴尬。

  白巧是苏锦从苏家带来的丫鬟,知晓如何行事才周全。

  果真,苏锦唇畔微微一勾,温声化解,「宋老太太疼我。」

  宋老太太微微顿了顿,经她这么一说,果真反应过来,眼下还在柳家,苏锦又是柳家的儿媳,自己的那番话不应对着她讲。

  宋老太太是个心思通透的,苏锦没有在下人面前拂了她的颜面,她哪里会看不明白?

  这偌大一个柳家,也就苏锦一个知书达礼,行事让人挑不出错来,要不以柳老太太的性子,柳老太爷又是个活脱脱的常年甩手掌柜,若不是苏锦这个儿媳在,柳家还指不定得罪了多少人。

  宋老太太心中又忍不住叹了叹,这柳家是打了灯笼才找了苏锦这么好的媳妇儿!

  她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苏锦的,但多年的邻居,她亦知柳致远的心思压根儿就不在苏锦身上,只可惜了苏锦这么好的女子!

  宋老太太吐了口浊气,算了,不提也罢。

  苏锦撑着伞,一路将宋老太太送至柳府门口。

  宋老太太便是心中再有气,也消磨得差不多了。

  蒙蒙细雨中,府外的街道积了水,宋老太太嘱咐苏锦一声,天还下着雨呢,要她勿要再送。

  苏锦笑笑,也不推脱,目送宋老太太出府。

  这便是邻里,亲疏远近都在几句话的功夫里,但谁说真心不是靠真心换来的?

  白巧心中不由叹了叹,只是这姑爷的心怎么就换不来呢?

  雨仍淅淅沥沥下着,烟雨蒙蒙,将白巧的无奈掩盖住。

  苏锦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青丝微绾,窄腰纤纤,有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妩媚,她微微垂眸,修长的羽睫微垂,似是看不出太多情绪,侧颜却在烟雨淡淡里剪出一道清丽绰约的轮廓。

  宋老太太先前的话并非没在她心中掀起波澜,她想起新婚夜时,柳致远撩起她的盖头,眼神之中的那股厌恶,她到今日还记得。

  他冷目看她,问她就这么想嫁到柳家吗?那恭喜她得偿所愿了。

  新婚当夜,他饮完合衾酒,醉醺醺地外出,直到翌日夜间都没有回来。

  苏锦也是那时才知道柳致远有多恨她,一切全因她的缘故,让他辜负了占据心头多年的那道白月光。

  她早前曾在书房看过他临摹的字帖,也曾想,能临摹出这样一手好字的人,应当极有耐性。

  许是她也需要耐性。

  于是三年来,她孝顺公婆,照顾弟弟妹妹,勤勤恳恳地操持偌大一个柳家,却不想有人无论良善也好,耐性也好,都只会用在旁人身上罢了。

  回春晓苑的路上,苏锦听不少下人都在议论着春闱之事。

  春闱十余日前就已结束,只是杏榜还未张贴,柳致远早前在远州城就有才名,府中下人纷纷猜测他此番可是会高中。

  柳家本是书香门第,下人们议论春闱之事也是寻常,不算忌讳,如今老太爷和下人们日日翘首盼着,坐立不安,老太太却心安理得在家中玩牌九,老太爷看着心烦,说了几句。

  老太太当即来气了,「我嫁到你们柳家二、三十年,光听你说要高中都听说了十余年,耳朵都听出茧来了,如今又在念叨儿子高中,就你这乌鸦嘴,许是将儿子的功名给念没了!」

  老太爷是读书人,争执不过老太太,气极之下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日日出府求个清静。

  老太爷攒了一辈子的窝囊气,就盼着柳致远能高中,替自己扬眉吐气,老太太自然也希望儿子高中,但要真没考上她也不怎么介意。

  柳家祖上曾是簪缨世家不假,可眼下早不比从前了,日子还得脚踏实地过,只要自己的儿子不像丈夫这般终日为了科考魔怔便是。

  所以老太太还是照旧天天摸她的牌九,但性子又是个输不起的,赢了又会得意忘形,连番得罪自己的牌搭子。

  最终,老太太还会寻到苏锦这里哭诉,说这书香门第的老太太太不好做,旁人天生看你就带了几分嫉妒,自己就这么点爱好了,那些老婆子还如此计较。

  宋老太太今日这出已不是头一次,老太太同人置了气,隔两日心里过去了,又还要心痒痒地同人家一道玩牌九。

  白巧正要听从吩咐去长宁苑去看看,便见一个小丫头拎着裙摆,急急忙忙跑来,那是个连话都说不怎么清楚的小丫头,就一个劲儿说老太太那腿疼得都快昏过去了。

  白巧微微敛目,这新来的丫鬟还没见惯老太太作妖,一见老太太呼天抢地便慌了神。

  苏锦耐心问道:「可请了大夫?」

  小丫鬟愣了愣,摇了摇头。

  白巧朝一侧的婆子道:「去请大夫来。」

  婆子赶紧应声去办。

  这府中惯来是夫人管家,这婆子又是春晓苑的人,自然不敢怠慢。

  苏锦没有收伞,抬脚便往长宁苑去,她刚进入院中,粗使婆子便扯着嗓子,朝屋内唤了声,「夫人来了。」

  老太太原本正仰躺着,当下忙不迭起身,将口中的果子给吐了,一脸恹恹地侧躺回小榻上,既闹心又没什么力气的呻吟着,「哎哟,我这痛风啊,钻骨头的疼……」

  白巧同苏锦一道朝小榻上的老太太福了福身,心中默数着,赶巧,今年第一百八十回钻骨头疼了。

  由于老太太今年第一百八十回钻骨头疼,苏锦不得不代替老太太去清和寺上香。

  苏锦去得迟,等到清和寺时,惠氏和王氏都已经到了。

  惠氏是老太太的弟媳,王氏是老太太的妹妹,老太太出嫁前在家中最年长,所以她人未到,惠氏和王氏都不好入寺内,便带了各自的女儿、儿媳和丫鬟小厮等一众人在寺外候着。

  结果,柳家马车上下来的人只有苏锦。

  惠氏稍许诧异。

  王氏则忍不住轻嗤,「合着我们在这儿左等右等,等的是苏锦啊。」

  惠氏瞥了王氏一眼,没有出声。

  天还下着绵绵细雨,白巧给苏锦撑伞。

  王氏先前的声音并不轻,声音透过雨点的滴答声,悉数传到主仆俩耳朵里。

  苏锦嫁到柳家三年,同老太太的娘家人亦有走动,惠氏性子和善,与人和睦,待苏锦也亲厚,惠氏的儿媳王二奶奶陶敏也好相处。王氏惯来刻薄了些,嘴上不怎么饶人,尤其是得理的时候。

  今日,本是老太太约惠氏和王氏来寺中上香祈福,惠氏一行人在清和寺外候了这么久,若老太太只是来迟了倒还好说,结果老太太人未至,来的只有苏锦一个,苏锦又是晚辈,这便成了晚辈让长辈们久等。

  想着老太太许是正懒洋洋地窝在院中,一面喝着果子酒,一面让小丫鬟捶腿,却要苏锦来给老太太收拾烂摊子,白巧就替小姐头疼。

  这会子天还下着阴绵小雨,寺院外早前就开始积水,惠氏见苏锦脚上的鞋子都已隐隐浸湿。

  老太太是苏锦的婆母,苏锦本就难做,不来,是拂了老太太颜面;要来,这头又怠慢了她与王氏一行,两头都是得罪人的事。

  惠氏的眉头微微拢了拢,她是柳致远的舅母,柳致远早前闹着要娶周穆清的事她多少也知晓些,有了周家的事在先,当初柳家去苏家求娶本就是件极不厚道的事,娶过门后柳致远又将苏锦晾在一边不管,老太爷和老太太起初还有些愧疚,慢慢地也拉下了脸皮,心安理得地在家中做起了甩手掌柜。

  惠氏也是有女儿的人,女儿还同苏锦年岁相仿,远嫁他乡了,她回回见苏锦谨慎求全,又懂事圆滑,一个人扛起柳家里这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会想起自己远嫁的女儿,若是苏锦的父亲在前两年上任途中没出意外……

  惠氏心中叹了叹,思绪收回眼前。

  眼下,她与王氏都是长辈,苏锦一个晚辈来迟,众人都在寺外候着,便是口中不说,心中也免不了怨言,一侧又有王氏在,惠氏不好上前迎她。

  陶敏瞧出了母亲的意思,便朝一侧的婢女使了使眼色,让婢女会意地撑伞跟上。

  其实苏锦都已快至屋檐下,王氏腹中酸溜溜的话都已酝酿好了,但陶敏一头迎了上去,主动问起苏锦可是雨天路滑才来得慢,王氏这头就真不好率先发作了。

  苏锦与陶敏是同辈,陶敏尚且替苏锦担心,王氏这个做姨母的若是再开口声讨,反倒衬得惠氏和她的儿媳会做人。

  王氏瞥了眼惠氏,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可这火又不好朝着惠氏发去,更不好朝着苏锦两人去,只得噎回了心头。

  等到了屋檐下,苏锦朝惠氏和王氏福了福身,白巧也跟着屈膝行礼。

  苏锦双眸微垂,温声细语,「路上遇了雨水,马车陷到坑里,耽误了些时候,原本让家中小厮先行来寺中告知舅母和姨母一声,结果人是先走了,却被马车后来居上了,劳舅母、姨母久候,几位妹妹久等。」

  她声音委婉沉静,举止娴雅淡然,歉意都含在言词之间,一席话诚恳无做作,就连王氏听了也不好多指责,再加上她生得好看,轻颦浅笑,温婉又带了些许妩媚,让人看了心生好感。

  天还下着雨,马车又陷进坑里,能出来都已不易,原本也想着让小厮来先前告知,结果小厮走得还没马车快。行事处处都是周全的,只不过天公不作美,在雨中又耽误了些时候,心中定然也焦急,若是再苛责,倒显得亲戚间生分了。

  王氏再如何都是长辈,竟被苏锦一番话说得不好多言。

  倒是王氏的两个女儿面面相觑,不耐烦地各自转了转眼波,其中一个不屑地啧了声。

  王氏凌目瞥过,两姊妹只得老实收敛了,因王氏平日在家中泼辣,两个女儿都不敢惹她。

  王氏暗暗恼火,这若是在家中也就罢了,也不看看惠氏还在这里,尽给她丢人。平日里教也教了,她这两个女儿若是有苏锦和陶敏一半让人省心就好了。

  王氏将心中的不满移到了一双女儿身上,那两个姑娘各自低眉,却都不服气地噘了噘嘴。

  另一头,惠氏缓步上前,轻声朝苏锦嘱咐,「先到寺中禅房换双鞋吧,都湿透了,别染风寒了。」

  苏锦颔首。

  王氏又瞪了两个女儿一眼,得,这好人都让惠氏给做了。

  王氏的两个女儿嘴噘得更高,只是不敢出声,明明今日迟到的是苏锦,让她们在这里乾等的也是苏锦,干么把气撒在她们俩身上?

  瞧她们的模样,王氏实在恨铁不成钢。

  一旁,陶敏上前,唇角微翘,「我同你一道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苏锦笑着应好。

  惠氏也点头默许,苏锦和陶敏便朝王氏福了福身,得了王氏点头,这才带了各自的丫鬟,先行随着领路的小沙弥入了寺中。

  惠氏和王氏也跟着步入寺中。

  第二章 隔壁房的贵人

  清和寺是远州城内的百年古刹,有得道高僧坐镇,香火旺盛,平日里自各处来上香祈福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今日有雨,清和寺中难得清静,佛堂中的僧人在殿中齐齐诵经,有高僧闭目敲木鱼,亦有僧人在大殿角落里随着经文撞钟,整个佛堂庄重而肃穆,宏达而慈悲。

  殿中整齐的诵经声、木鱼声和撞钟声和谐地混合在一处,传到后方的禅房里,本就安静的禅房顿时多了几分禅意。

  苏锦俯身慵懒地脱下鞋袜,插在她鬓间的珍珠步摇轻轻晃了晃,青丝拂过修颈与脸颊,她伸手塞在耳后,微微叹了叹,鞋子先前确实是在水中浸湿了,今日的雨虽不大,但清和寺外有积水。

  她本就来得迟,也远远见到舅母和姨母一大家子人都在寺庙外等着,她若是绕开这清和寺门前的积水,多走出一大段,旁人只怕都看在眼里。

  王氏与老太太从前在闺中的关系便不怎么好,鸡蛋里挑骨头的时候多,今日老太太失约,总不能再让王氏抓到把柄,她需维护老太太的体面。

  好在惠氏待她亲厚,她亦知方才是惠氏同陶敏帮她解围。

  今日老太太闹的这出,她其实没怎么在意,反正过几日是爹爹的忌日,她人不在平城,也想在清和寺给爹爹点盏功德灯,今日正好办了。

  鞋袜脱下,苏锦身子微微颤了颤,她惯来畏寒,由于鞋袜浸湿,眼下寒气似是从脚底忽地窜上来一般,幸亏白巧机灵,知道这几日外头都在飘雨,提前备好了衣裳和鞋,又端了热茶来给她驱寒。

  苏锦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才觉寒气去了几分。

  白巧又撑了伞,同陶敏的丫鬟一道出了屋。

  嫁来远州三年,陶敏是苏锦在远州少有能说体己话的人,两人也许久未见,白巧知道她们应当有不少话要说,于是藉机离开。

  今日下着雨,院中近乎无人,偶尔往来禅房的也多是小沙弥。

  禅苑清净,陶敏轻声道:「阿锦,我真有事寻你。」

  苏锦抬眸笑笑,询问般看她。

  陶敏神秘道:「我母亲的表兄在京中,听说这次春闱早了几日放榜,你们柳家可得了消息?」

  苏锦微微怔了怔,春闱放榜,那便是同柳致远有关了。

  陶敏见她怔住,继续道:「你家中真没得到消息?」

  苏锦摇了摇头,「怎么了?」

  陶敏虽纳闷,还是凑上前道︰「那不瞒你了,我那表舅说在榜单上见着表兄的名字了,表兄高中了!」

  柳致远高中了?

  苏锦眼中波澜不惊,耳旁仍是陶敏的感叹声——

  「母亲本是想亲自上门给姑父、姑母道喜的,但柳家没来送消息,母亲这边也不好先上门,本想着今日姑母要来清和寺,正好问问,结果姑母也未来。按理说表兄若是高中了,应当先托人传快信给家中告知一声,京中的喜报惯来都晚。」

  这事苏锦也不清楚情况,遂笑了笑,「许是忘了?」似是也不在意。

  陶敏微顿,怕先前的话触到了苏锦心思,赶紧补救,「应是我太心急了,好消息还在路上,未传到远州来罢了,说不定今日便有消息了。」

  苏锦笑了笑,未置可否。

  陶敏打心眼儿里替她高兴,「苏锦,表兄既高中了,光耀柳家门楣,你面上亦有光。能在春闱高中的进士,朝中多少是有任命的,届时表兄去到何处赴任,你定是要同表兄一道去的,也就不用待在这远州城了。」

  早前柳致远是藉静心读书的名义入京,与苏锦常年分居两处,眼下既是高中,便要走马赴任,否则朝廷命官上任却不带夫人,怕是要被人诟病,柳致远断然没有再将苏锦晾在远州,他单独去赴任的道理。

  在陶敏看来,苏锦苦尽甘来了。

  但听了她的话,苏锦指尖滞了滞。

  陶敏眼中笑意更浓,「哎,还记得早前在寺中求的签吗?就是德圆大师解签的那次?」

  苏锦礼貌地笑了笑,她自然记得。

  陶敏已先叹道︰「当时德圆大师就说你命里大富大贵,眼下表兄果真高中,若是留京赴任成了京官,过些年扶摇直上,你这不就是大富大贵了吗?」

  苏锦淡淡垂眸,这样的话自幼时起她便听了无数次,大富大贵,贵不可言,泼天富贵……她都能倒背如流。

  佛寺解签,道士算命,还有外来的番僧也如此感叹过,听得多了,家中便也有几分信了,尤其是祖母。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祖母感叹最多的便是此句。

  那时爹爹虽在军中任职,官职却不算显赫,以苏家的根基,女儿日后不当有此富贵,但祖母却上了心,想着平城是小地方,眼界自然比不得京中,于是与娘亲商议,请京中的鸿儒和管事嬷嬷来教养她与弟弟。

  想起那位许如知嬷嬷,苏锦眸间流露淡淡暖意,许嬷嬷年纪虽有些大了,眼花,却心如明镜。

  早前许嬷嬷曾在盛极一时的人家做过管事嬷嬷,京中不少世家都想将她请到家中,许嬷嬷却应了祖母的邀请来了平城。

  许嬷嬷从未教过她女红,亦不干涉她的兴趣,教她的是读书静心,煮茶宁神,凡事刚则易折,过柔不立,也教会她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她耳濡目染,将这些道理悉数记在心底。

  后来许嬷嬷过世,弥留之际还牵着她的手,唤她尹玉。

  她自是认不得尹玉,也未听家中提起过这人。她想,许是许嬷嬷在弥留之际,想起了故人?

  她记得她握着许嬷嬷的手,听许嬷嬷朝她嘱咐,日后如日中天时要留有余地,低谷之际要耐得住心性蛰伏。这一生很长,许是父母、祖辈不能陪她走完一生,她当寻能执手一生之人。

  她从未忘记过许嬷嬷的话,也知晓同她执手一生的人不是柳致远。

  苏锦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眸中有些许氤氲。

  许嬷嬷过世后不久,柳老太爷便来苏家求亲。

  她曾听祖母私下同爹爹提起过,当年平城遭过洪灾,让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柳家和苏家有了交集,那时祖父尚幼,和家人走散,与柳家走到了一处,柳老太爷的父亲曾给祖父几个面饼充饥。

  拾人恩惠,应当回报,所以祖父一直记得柳家。

  祖父过世前曾让爹爹去柳家探望,柳家也是如此同苏家搭上了关系,不过都是祖辈上的事情,爹爹既去柳家探望过,便也算表过祖父的心意了,后来两家的走动也不算多。

  她只听爹爹从远州回来时同祖母提起,老太爷的大儿子名唤柳致远,在远州的年轻一辈中还算小有才气。

  忽有一日,柳老太爷来了平城登门求亲,爹爹和祖母都免不了吃惊。

  苏家同柳家关系不算深,远说不上能做子女亲家的地步,两家又隔得远,实在没什么结亲的缘由。

  老太爷求了祖母和爹爹多时,最后还硬拿苏家祖上曾承了柳家的人情说事,祖母和爹爹才不好意思直接将老太爷给拒绝了。

  爹爹惯来待她亲厚,不会因为趋炎附势就将她的婚事当作政治筹码,高攀旁人;亦不会迂腐到仅凭老太爷口中几句话,便将她嫁到柳家。

  可当时也不知什么缘故,爹爹忽然应下了这门婚事。

  后来她听祖母说起,柳家祖上曾是远州有名的书香门第,但眼下已大不如前,近年来朝中日益腐败,科考场中若无关系难以入围,柳家没落多久了,哪里还能在朝中攀得上什么人情关系?

  苏家却不同,在朝中算是有些隐晦人情,亦能用在柳致远身上,苏锦若是嫁去柳家,虽是高门低嫁,但柳家只要明事理,便会善待苏锦。

  而老太爷也确实在爹爹和祖母面前拍胸脯保证过,他与老太太定然会拿她当亲闺女照看。

  祖母那时想,佛寺解签、道士算命、外来番僧都曾说过她命中带富贵,或许指的是她日后的夫婿,若柳致远有出头之日,他们夫妻二人又是年少时便相互扶持的,那情分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她日后也能在柳家过得顺遂。

  父母之爱其子,必为之计深远,嫁去柳家,是爹爹和祖母为她未来的盘算。

  初到柳家时,她也曾怀了少女心思,从平城来远州的一路上,对素未蒙面的柳致远有过想像,却没想到新婚夜时,盼来的是柳致远的厌恶和憎恨。

  她连事情的由来都不知晓,亦无人解释,花了许久时间才知晓柳致远心中有道白月光,而她却让他辜负了那白月光,所以他对她的厌恶和憎恨有增无减,即便她将家中打理得再好,他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苏锦嫁至柳家的三年,逐渐想明白一事,她命中富贵与否,都应与柳家无关,所以柳致远有无高中,她其实并不关心。

  苏锦放下茶盏,不知是否寺院的茶香更易让人静心的缘故,早前听陶敏提起柳致远高中时,她心中稍有的波澜,此刻也很快在这茶香中淡去。

  「去寻舅母和姨母吧,别让她们担心了。」苏锦转眸看向陶敏,一双美目顾盼,如韶光明媚,精致的五官又似镌刻一般,于明艳动人里带了几分亲近与温婉。

  连陶敏一个女子都不觉看呆了,她实在想不通,柳致远为何会不喜欢苏锦。

  少顷,陶敏在心中更正,应是柳致远瞎了眼,苏锦哪里不比周穆清好?

  出禅房的时候,院中的雨尚未停歇。

  白巧正同陶敏的婢女在院中说着话,见苏锦与陶敏出了禅房,两人各自撑了伞,快步迎了上来。

  屋檐下,陶敏一面等候,一面朝苏锦叹道:「稍后只怕要在寺中用晚膳了。」

  惠氏惯来信佛,每回来寺中都会待上好些时候,清和寺又在城郊不远处,在寺中用过斋饭再回府中也来得及。陶敏知晓婆母的性子,这顿斋饭是躲不过了。

  苏锦笑了笑,「清和寺的斋饭远近闻名,有不少人都是慕名前来的。」

  陶敏皱了眉,她并非是嫌寺中的斋饭不好,只是菩萨的饭惯来要吃三碗才算心诚,可那盛饭的师傅回回见了她,都说她面相带善缘,所以都给她盛上满满一碗。

  她也知晓那师傅是好意,可她一个羸弱女子,饭量能多到哪里去?

  无奈这寺庙佛堂的规矩,菩萨的饭若是盛了便要诚心吃完,她心中叫苦不迭,也不知这大师眼中的众生平等去了何处……

  苏锦忍俊不禁,「那稍后让人先去明和斋走一趟,给打斋饭的师傅提前说一声便好,大师慈悲心肠,必定不会为难你。」

  陶敏眼中微讶,悄声道:「还能如此?」

  难怪她回回都见苏锦都淡然端坐,不疾不徐,原是有法子的。

  苏锦笑笑,「放心吧,大师是慈悲为怀的。」

  陶敏亦笑,「我是怕母亲介怀。」

  苏锦给她支招,「那便让白巧去说,舅母就想不到你头上了。」

  陶敏遂也展颜,眉间的愁色转眼便去了八九分。

  恰好侍女们撑了伞过来,两人一面亲近说着话,一面从禅房往寺中另一方向走去。

  见她二人离去,柏子涧才从梁后绕回了一侧的禅房处,就在先前苏锦待的禅房隔壁。

  禅房中,两个锦袍男子正在案前对坐。案上放了棋盘,黑白棋子各执一方,显然已下了些时候。

  柏子涧折回时,柏炎正好落子。

  京中的世家贵族多豢养心腹侍卫,这些侍卫也大都随主家姓,柏子涧既是柏炎身边的心腹侍卫,亦是他在军中的副将。

  柏子涧拱手道:「侯爷,探过了,方才隔壁禅房确实只是两个妇人,院中也只有两个丫鬟婢女跟着,并未有旁的可疑之人。」

  柏炎瞥了眼柏子涧,原本平淡的眸子稍微滞了滞,起身踱步至窗处,目光瞥向先前那道身影。

  此番大军凯旋,班师回朝,朝中准了他半年假,他离京来远州处理私事,也正好借这清和寺做掩蔽,与安阳侯世子陆朝安私下见面。

  当下时局不定,诸多势力暗潮涌动,他与安阳侯府私下往来不宜让外人知晓,安阳侯世子也是从百里之外的滔州赶来,这清和寺惯来香火鼎盛,正好做两人见面的屏障。

  今日有雨,寺中的人不多,后院禅房清净处,先前柏炎刚与陆朝安照面,隔壁禅房便来了人,听声音应当是两个妇人。

  久在军中,柏炎习惯了谨慎行事,陆朝安亦不是冒失之人,在未确定对方的身分之前,柏炎与陆朝安都噤声,让柏子涧出了禅房打探。

  等待的期间,雨水随着风不时敲击窗棂,院外也隐约传来诵经声和木鱼声,再者便是隔壁女子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因为隐在诵经声和木鱼声中,听得并不真切。

  隔壁女子的说话声絮絮叨叨,似是短时间内也没有停的迹象。

  陆朝安先耐不住性子,「这是远州,你我二人可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陆朝安原本也是试探着说给柏炎听的,柏炎却伸手取了黑白子,轻声道:「不急。」

  陆朝安看了看他,嘴角微微勾了勾,遂也不再提。

  许久过后,伴随着女子的嬉笑声,隔壁禅房的门终于嘎吱一声打开,快坐不住的陆朝安如释重负,目光瞥向对面,却见柏炎眸间并无波澜,仍在落子,好似全然不闻一般。

  陆朝安叹了叹,难怪父亲说,柏炎是沐老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心性也如沐老,让人猜不透。

  只是,据闻他这脾气暴躁起来的时候,这京中也没有几人能拦得住。

  如今柏子涧折回,说探明了先前确实是两个普通妇人,陆朝安忍不住轻哂——

  「看来你我二人还真是小心过了头,这里是远州城,又不是京中……」

  柏炎右手稍作迟疑,还是推开先前那道一直被雨滴砸得劈啪作响的窗户,下一刻,目光便聚焦在院中那道身影上,一直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禅房后院的长廊尽头。

  柏子涧稍许诧异,他跟随侯爷多年,少见侯爷如此。

  他又仔细在记忆中搜寻一番,确信在别处并未见过刚才那两个妇人。

  陆朝安也上前,见柏炎目光停留在方才那两道身影上,想起方才柏炎曾借着墙上的漏光处打探过隔壁,遂笑道:「哦,原来你方才是在看美人。」

  柏炎出声打断,「说正事。」

  陆朝安语塞。

  柏子涧知晓哪些事当听,哪些事不当听,此番安阳侯世子来远州城见侯爷,为的是机密之事,于是他退出禅房。

  陆朝安问道:「父亲问,此事沐老可知晓?」

  朝中被称为沐老的只有一人——前任宰相沐敬亭。

  沐老是三朝老臣,在朝中素有威德,只是早些年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

  柏炎是沐老的学生,近年来宫中多诡异,尤其是太子监国后,沐老多番叮嘱他多加小心谨慎。

  方才的场合,若是换作旁人,许是并不会放在心中,但柏炎有分寸。

  他确实是谨守着沐老告诫的,越是不明朗的时候,便越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朝中并非他柏炎一人按捺不住,他有的是耐性,隔山观虎斗。

  第三章 贵客登门

  柏炎同陆朝安密谈了近一个时辰才起身。

  陆朝安还需尽快赶回滔州,「你且等我消息。」

  柏炎颔首。

  天还下着小雨,陆朝安刚撑伞走出,在雨中又转身,半拢了眉头,满是兴致地看他,「你是真谨慎到此种程度,特意约我来远州这样偏远的地方掩人耳目,还是一时兴起?」

  他若是不问,心中不爽利。

  滔州到远州城一百余里,他要在路上折腾几日不停歇才能赶上这一趟,且京中同远州、滔州本是三个方向,若不是柏炎要来远州,他岂需这般大费周折?

  柏炎想也不想,「你多虑了,我来寻人。」

  陆朝安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忍不住嗤笑一声道:「我心急火燎跑了百余里,马都跑死了一匹,你却是来远州寻人,敢情我一个……」

  他本想说自己堂堂安阳侯世子,想起眼下身分不宜张扬,便又噤声,只伸手指了指柏炎,没好气道:「你给我记着!」

  柏子涧怔了怔,这话似是京中少有人会对侯爷说。

  毕竟,他家侯爷是真记仇,京中没人会想着让侯爷惦记他。

  果真,陆朝安脚下滞了滞,似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又转身,嘴角抽了抽,朝他道︰「得了,你还是别记着好。」

  柏炎嘴角难得勾了勾,待得陆朝安走远才敛了笑意。

  他没骗陆朝安,他确实是来远州寻人的。

  他来寻苏锦……

  念到这个名字,柏炎眸间微微一滞,黯沉了几许。

  四哥过世得早,他答应了四哥要照顾苏锦,也是许久没有见过苏锦了。

  柏炎垂眸,听闻她嫁得好,他班师回朝,千里迢迢来远州看她,途中便听说了柳致远高中,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

  他敛了目光,朝柏子涧道︰「走吧,去柳家。」

  出了清和寺,柏子涧去寻马车夫,「劳烦,还需去一趟城西柳家。」

  原本合眸打着盹儿的马车夫忽地醒了,赶紧摘下斗笠,连连点头应声,又麻溜地跳下马车迎候,不敢怠慢了。

  今日这客人瞅着面生,却是个不好糊弄的主。

  做马车夫这行当久了,看得最多的便是这形形色色的路人,靠的也是一副眼力。

  马车夫对柏炎印象深刻,他身材颀长挺拔,目光深邃,皮肤呈现小麦色,但细看之下,五官透着几分清逸俊朗、英气与刚毅,让人过目不忘。

  柏子涧的腰间佩刀,右手习惯性按在刀柄上,目光虽和善,却下意识警觉四顾。

  这都应是军中之人,而且还是贵人。马车夫不动声色间拿捏了几分。

  清和寺去城西柳家不算远,柏子涧状似随意的和马车夫打听柳家之事,马车夫是远州当地人,应当知晓当地的人情世故。

  在远州,柳家算大家,马车夫不敢大意,从柳家祖上说到柳家近况,说的也多是柳家的平常之事,并无特别之处。马车夫心里如明镜,贵人要去柳家拜访,有些事当说,有些事他即便知晓,不当由自己这个马车夫来说。

  末了,马车夫只大概提了提柳致远,说起他是远州有名的才子,早两年拜堂成亲娶了夫人,但似是成亲不久就去了京中,夫人却留在远州,一年到头也回来不了几日。

  听到此处,柏子涧目光微微滞了滞。

  新婚燕好,柳致远入京,苏锦却留在平城?许是这段婚事并没有想像中那般好……

  柏子涧看向一侧的柏炎,不敢再寻马车夫多问话。

  马车上,柏炎一直没有出声,目光淡淡扫过窗外,也只有亲近如柏子涧,才明显感觉到他脸色黑了几分。

  柏子涧也看向窗外,离黄昏尚还有些时候,他们原本想去柳家见过苏锦便走的,但眼下许是要留宿远州城了。

  他莫名地想,以侯爷的性子,会不会雷霆大怒。

  柏炎的目光凝在窗外,似是透过这层烟雨蒙蒙,想起许久之前的往事——

  「小阿锦,今晚月色很亮哪……」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明月照人来——」

  抽离思绪,柏炎目光滞了滞,缓缓放下帘栊。

  雨后的黄昏,沉闷到令人窒息。

  城西柳府。

  老太太正舒服地躺在长宁苑的外间作着美梦。

  美梦里其实也无他,就是和宋老太太等几个常年的牌搭子在牌局上,她摸了一手绝世好牌,一路顺风顺水,最后一张牌摸在手中,若是摸成了对儿,胡了便是大四喜啊!

  宋老太太几人神色极度紧张,坐立不安。

  许是在梦里的缘故,这几人的面容都夸张得扭曲,唯独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向她手中的那张牌,似是连大气都不怎么敢出。

  老太太也不着急摸牌了,而是指腹反覆搓了搓,少顷,竟搓出了这牌的纹路来。

  老天爷,真的是这张大四喜的牌!

  老太太只觉血气上涌,喜从中来,「我胡……」

  只是这「胡」字尚未吐完,她就被一侧的丫鬟摇醒。

  老太太本沉浸在梦中,忽然睁眼,不由有些怔忪,一时还未从浓烈的欢喜中抽离出来,目光有些呆滞。

  唤她的丫鬟有些吓住,又小心翼翼唤了声,「老太太?」

  老太太缓缓转眸看向她,木讷道:「我的大四喜呢?」

  丫鬟脸色有些僵。

  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她痴迷牌九得很,这是白日作梦梦到了大四喜,正欢喜着呢,忽然间被打断了,怕是免不了要恼火的。

  丫鬟咬唇,「老太太,您……方才……是在作梦呢。」

  老太太尚沉浸在先前的喜庆中,忽然被告知在作梦,如一盆冷水浇下来。

  诚如丫鬟意料,她捶胸顿足道:「既知我这老婆子在作美梦,那让我作便是了!为何就是见不得我好,非要唤我起来做什么?我的大四喜啊,我也就在梦中能看看,这些没眼力的,终日见不得我好,巴不得我一作梦就醒。」

  老太太的捶胸顿足就差演变为泣血。

  丫鬟惯来是知晓老太太的,当下连忙跪下来,「老太太恕罪,奴婢哪敢,是……是府中来了客人……」

  老太太的「泣血」停了下来,问:「哪儿来的客人?」

  丫鬟应道:「是京中来的,瞧着模样,应当是贵客。」

  听闻是京中来的贵客,老太太赶紧正襟危坐,一面拿了手帕擦眼角挤出来的几滴眼泪,一面碎碎念道:「怎么来了贵客不早说!轻重缓急知不知道?」

  丫鬟心中委屈,若不是怕怠慢贵客,被老太爷和老太太责罚,谁愿意冒险去扰老太太清梦?只是这委屈有口说不出,只能咽回肚里去。

  府中老太爷是惯来不怎么管事的,老太太更不必说。

  若是夫人在尚好,只是今日夫人替老太太去了清和寺,否则她也不会硬着头皮来打扰老太太。

  老太太已起身,「来人递帖子了吗?」

  登门造访,大都要递帖子表明身分,但丫鬟摇头。

  老太太眉头微拢,「还是京中来的,怎的这么不懂礼数,连帖子都不递。」

  柳家是书香门第,惯来有讲究,府中招待贵客都在偏厅。

  如今柳家虽没落了,这些规矩老太爷还是固守的,家中的下人也都知晓,故而听是京中来的贵客,下人们在知会老太太之前就将人往偏厅引了。

  偏厅也有讲究,内堂有主座和次座,是正式会客用的,譬如家中来了亲眷之类就在主座和次座这里接待。

  另外,偏厅一侧还有一扇六扇屏风,屏风之后还有处突出的小厅,与院中的花园相连,这等雅致之处才是真正用来招呼贵客用的。

  远州城中旁的人家未必有,但柳家有。

  当下,小厮恭敬地将柏炎迎到这六扇屏风后的小厅中落坐,又有丫鬟来伺候茶水。

  柏炎礼貌地道了声多谢。

  小厮和丫鬟心中都叹道,这是多知礼数的世家公子。

  柏子涧环顾四周,侯爷在,他需确认此处安全。

  这座小厅景致绝佳,更颇有意境,这些书香门第,尤其是有百年历史的人家,家中任何一处景致要么引经据典,源于某处典籍,要不出自特定的场合,营造宁静致远的意境。

  院中的一草一木,乃至屋中的陈设布置都有讲究,这些书香门第的底蕴,普通人家根本仿不出韵味,这座宅子应是柳家祖上留下来的,至少有百年之久了,是座宝地。

  确认无恙,柏子涧踱步回柏炎身后,朝他拱了拱手,意思是安全。

  奉茶的丫鬟没有多留意,小厮怕他们是来寻老太爷的,便特意告知了一声老太爷眼下不在府中,已去请老太太来了。

  柏炎却淡淡道:「请问,夫人可在府中?」

  他来远州城,要见的人是苏锦。

  那小厮见他问起苏锦,眉头微微拢了拢,如实应道:「两位是来寻夫人的?那便有些不赶巧了,我们家夫人今日随舅老太太和姨老太太去清和寺了,即便赶回来,应当也是入夜的事了。」

  柏炎和柏子涧抬眸对视一眼,他们方才就是从清和寺赶来,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莫名的,柏炎想起今日看到的那道身影。

  她俯身脱鞋袜,身姿优雅而绰约,旁人在一旁说着话,她却娴静莞尔,在禅房中的流光掠影中,她的侧颜妩媚与温婉,明艳动人……

  所以他不由多看了一眼。

  当时,陆朝安尚烦躁不安,他怕声音传到隔壁,便将透光处塞住,心中反覆想的却都是先前禅房中的画面。

  后来听声音,应当是人离去了,他也不禁起身跟去禅房窗边打量。

  在长廊转角处,他见到那半道背影,身后的丫鬟替她撑着伞,她转身的时候,正好唇畔微挑,似是藏了一丝清淡的绮丽。

  他还想多看两眼,人却转眼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盘了发髻,是已经嫁人了。

  他亦想起嫁人的苏锦,当时,眸间便微微黯沉。

  眼下,柏炎没有再出声,不知为何自己竟会想起寺中的那一幕。

  小厮见他们俩没有旁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柏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少顷,偏厅之外有脚步声传来,应是来人了。

  柏炎放下茶盏,目光迎上屏风之后的身影。

  老太太正由丫鬟扶着,步入了偏厅中,往屏风后的小厅处来。

  临到屏风处停下,小厮悄声通气,说客人在问夫人。

  老太太脚下踟蹰,这是来寻苏锦的?不是京中来的人吗?

  老太太一时有些怔忪,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既是来寻苏锦的,便该是苏家的亲戚,她这个做婆母的理应去招呼一声。

  她深吸一口气,既是苏家的亲戚,自己当然要拿出些婆母的气度来。

  「老太太、老太太,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偏厅外,又一个小厮疾跑过来,老太太不耐烦地瞪了瞪眼。

  这一日里,她经历了梦到大四喜这样的大喜,又从大四喜到突然梦醒的大悲,这才刚准备去见苏家的亲戚,又唤着「天大的喜事」来了!

  老太太心中都烦了,忍不住啐了一口,不满地叨念道:「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小厮赶紧作揖,「是天大的喜事!老太太,大爷高中了,报喜官亲自来府中报喜了!」

  「高中……报……报喜官……」老太太似是舌头都捋不直了。

  一侧的丫鬟和小厮纷纷朝老太太躬身道喜。

  老太太似是才反应过来,笑得连嘴角都拢不上了,一面欣然接受一众家仆的祝贺,一面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祖上积德!也不枉我这老婆子在佛祖面前求一场——」

  老太太念及此处,忽然想起今日竟糊涂地偷懒没去清和寺,赶紧噤了声,生怕佛祖怪罪,下意识地捂了捂嘴角,却又藏不住心中喜悦,朝小厮问道:「报喜官大人呢?」

  小厮先前也激动得忘了说,这才赶紧应道:「小的光顾着来给老太太道喜了,六子正领着报喜官往偏厅这处来了。」

  都已经往偏厅这边来了?慌乱中,老太太想起,似是早前听老太爷说起过报喜官一事,若是能劳动报喜官亲自前来,那起码是进士前十三。

  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老太太赶紧问:「可看清楚了?真是报喜官?」

  小厮笑道︰「人家大人都自己说了,哪能弄错?老太太,就是报喜官!」

  老太太这才让人赶紧去寻老太爷回来,儿子高中,这等时候,老太爷不在怎么好?

  这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了一辈子,真盼得儿子高中了,还不早些回来!

  小厮连忙照做。

  老太太又寻一侧的丫鬟交代了一声,「打赏的银子备些。」

  一侧的丫鬟应好。

  老太太还不放心,又嘱咐道:「多备些,不能损了我们致远的颜面,日后还要同在京中,传出去也不好听。」

  这些都嘱咐过了,她才挺了挺身子,又清了清嗓子,在偏厅中等着报喜官前来。

  也恰巧,丫鬟刚把打赏的银子备好,偏厅外就有脚步声传来。

  老太太又清了清嗓子,赶紧挺直腰板,遂又颔首、收腹,脸上微微敛了笑意。

  老太爷都念叨自己要高中念叨了几十年,她耳朵亦听出了茧,诸如等日后报喜官来家中报喜,要准备好沉甸甸的赏钱,免得日后传到京中因赏钱太少,儿子被同僚笑话等等。

  不仅如此,她亦要端庄矜持,若是老太爷高中,她便是官家夫人,要有官家夫人的矜持,不可像平日在家中这般散漫。

  这些陈年旧语早前让老太太不耐烦得很,眼下却忽地通通涌入了她的脑海之中,有了用武之地。

  「老太太,给您贺喜了!」报喜官人未至,声音先至。

  老太太险些没站稳,连忙牢牢扶住身边的丫鬟,叮嘱道:「扶稳了,可千万别让人看出我怯场了,老爷子未回来,这家中可就得我来撑着不是。」

  丫鬟赶紧应声。

  老太太咽了口口水,人都有些哆嗦了。

  第四章 报喜官来了

  报喜官的声音让老太太狂喜了好一阵子,这人才步入偏厅当中。

  「老太太,不,老夫人!给您贺喜了!」报喜官一面报喜,一面作揖,这声音,动作,表情,俨然讨喜的样子。

  老太太登时笑得合不拢嘴。

  报喜官开口就道︰「柳大人春闱高中,殿试时又得了陛下青睐,可是钦点的探花郎哪!」

  探花?这可是殿试第三啊!这状元、榜眼、探花,均是陛下钦点,连官职都会得陛下亲自授意,这是泼天的殊荣与福分呀!

  能得陛下在殿上亲授的官职,又哪里会小?

  一时间,老太太犹如踩在云端里一般,整个人有些飘飘然起来。

  过往旁人都是唤她一声老太太,眼下儿子高中封官,她可就是诰命夫人,旁人都要称呼一声柳老夫人的!

  「快……快赏、快赏!」老太太整个人都已被抛入云端,眼下只想在云端深处多漫步些时候,千万不要落下,嘱咐身侧的丫鬟赶紧给赏钱。

  报喜官都是见惯世面的,早前就听说如今的远州柳家已经没落,不比往昔,因此这沉甸甸一包银子入手,他自是惊喜的,这柳家也算知晓行情,打赏的银子委实给得不少。

  报喜官心中欢喜,赶着说了不少好听的话,权当为这赏银卖力吆喝几声。

  偏厅这头正说着话,偏厅外的脚步声也传来,老太太转眸,见是老太爷回来了。

  老太爷盼了多少年,虽未盼到自己高中,却终于盼到了儿子高中。

  苍天有眼,柳家终是在他这里光耀门楣了!

  论城府,论气度,老太爷自是都要优于老太太的,报喜官又朝老太爷恭贺了一番。

  老太爷一面捋着胡须,一面收敛笑意,朝老太太问道,「可给过报喜官赏钱?」

  报喜官笑容满面应道︰「给过了,给过了,多谢老太爷和老夫人慷慨。」

  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是一家人,自然不会给两遍钱,这些规矩,报喜官心中都是知晓的,也不会惦记着能多得些银子。

  他是来报喜的,柳家上下都以礼相待,这报喜官的差事途中虽辛苦,却是正经的朝廷差事,到了各家府邸更是被人捧着、供着,银子也赚得多,其实是份美差,故而能做这差事的大多家里在朝中有些关系。

  报喜官心中想着,这报喜也差不多了,却是未曾见到柳大人的夫人,照理说应当是一并见见的,毕竟报喜官除了报喜,还要回去通告高中之人家中的情况,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事,有则好,没有也不是他当合计的,他已做好分内的差事,当下就等着柳家人安排个住处给他歇息一日,就返程回京了。

  果真,老太爷是懂其中关窍的,「从京中来远州路途遥远,大人舟车劳顿,若不嫌弃,便在府中歇一日吧,明日打点好了,再行返程。」

  报喜官依言接受。

  这头,老太爷刚唤了小厮引路,报喜官才走出两步,老太爷又忽然唤道︰「大人且留步。」

  报喜官应声回头,「老太爷,您说。」

  老太爷满面春风还未散去,脸上有些好奇,朝他打听道:「敢问大人一声,致远既在殿试上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朝中可已安排他的官职?我与他母亲都不在京中,也不知晓具体情况。」

  老太爷话音刚落,报喜官倒是诧异了,「老太爷,您不知晓……」

  报喜官也是朝廷命官,是朝中专门安排来为前十三名进士家中送正式喜报的,换言之,他是等走完了正常手续才拿到喜报前来远州城送信的。

  中探花这么大的事,殿试上自然是亲授了官职的,换作以往的人家,早就修书一封,将来龙去脉同家中说得清清楚楚,家人们欢天喜地,等报喜官来家中,就是添个好彩头罢了。

  可柳老太爷这头,竟是询问他柳大人的官职、将在何处赴任,莫非柳大人没有事前告诉家中?报喜官心头隐约觉得不对。

  果真,老太爷懵懵地摇头。

  报喜官便知这探花郎是真的未提前告知家中一声消息,这真是奇了。

  报喜官于是躬身行了个抱拳礼,朝老太爷道:「恭喜老太爷,柳大人得了陛下钦点,授翰林院编修之职,近日内需亲自回家中报喜,且等见过父母,便可携家眷启程赴京中任职了。」

  翰林院编修是什么职位?老太太好似一脚从云端踩空,一朝落地。

  这都中了一甲进士,不得安排个什么知府、侍郎或是员外郎的职位吗?

  老太太对官职知晓得不多,这仅有的知府、知县、侍郎、员外郎还都是平日四处听来的,殿试春闱三年一届,探花郎可不是凤毛麟角吗?怎么安排个什么翰林院编修就完了?

  见老太太一脸苦相,报喜官也有些懵。

  看模样,老太太似是全然不知翰林院编修是做什么的,这柳家上下,怎么有些奇奇怪怪的……

  报喜官这头尴尬,老太爷那头却是喜出望外。他方才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当下见妻子同报喜官大眼瞪着小眼,似是还有要质疑之势,便赶紧制止,朝报喜官作揖道:「多谢陛下恩典,竟是翰林院编修之职!」

  报喜官的脸色这才正常些,他险些就以为柳家真是拎不清轻重之人。

  翰林院编修是正七品之职,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和伴读、侍读之事,虽是文书之职,却能熟练掌握朝中政局动向和事务,是陛下特意留在京中,待日后再看如何安排,这是好得很的官职啊!

  这都拎不清就有些掉价了,好在老太爷心中清明,报喜官也只当老太太是糊涂罢了。

  「那便恭喜老太爷和老夫人了!」报喜官眼力何等的通透锐利,当下便看明白这老太太怕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老太爷,自己也不在此处多妨碍,这便随先前那个领路的小厮去落脚歇息之处了。

  报喜官前脚刚走,老太太果真问起,「怎么,这翰林院编修是个什么职位?我儿都高中探花了,怎么就不是个什么知府、知县、侍郎员、外郎之类的官职?」

  老太太是真不知道,她就知道这探花郎是不好中的,她儿子却中了!

  老太爷瞥她一眼,正愁找不到机会训她一顿,当下便来了气势,「你好生糊涂,先前还险些让人瞧了端倪去,若是再在报喜官大人面前说些什么不敬的话来,致远的前程怕是都要受累!」

  老太太吓唬住,怎么儿子前程就要受累了?

  她果真老实了许多,「这翰林院编修……是大官?」

  这些年,老太爷没少受过老太太的气,难得有的放矢,心中别提多舒坦。

  他嗤笑一声,「你以为那些知府、侍郎、员外郎这么好做?官场浸淫几十年都坐不到这些位置的人大有人在。翰林院编修虽不是品级多高的官职,却是能在御前行走的文书之职,既能尽快熟悉朝中之事,又与旁的官员混个脸熟,还能在御前露脸,这是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事。我们柳家在朝中能有什么根基?致远能得这差事,是得了陛下喜欢与信任才能留用此职,你这妇人!」

  到最后,连「你这妇人」都用上了,老太爷心中的优越感一表无遗。

  可唯独这回,老太太对他的鄙夷未曾生气,反倒觉得平日里酸腐的丈夫竟是有这么大学识和见闻的,当下又追问道:「那就是说,我们家致远得了一份天大的好差事?」

  老太爷重重点头,「眼下,已是致远最好的出路。」

  见他肯定,老太太脸上紧张的神色隐去,全然换回先前的欣喜,「致远这是出息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这老婆子日后在远州城都能抬起头来了,那惠氏、王氏,还有隔壁那宋老太太,城南的张老太太,只怕听了我们致远高中的消息,都得将心中的酸意往肚里吞了。」

  老太太真情流露,已全然将小厅中有贵客之事抛在了脑后。

  而老太爷更不知晓有客人在,遂又问起:「儿媳呢?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她?」

  「阿锦?」老太太这才想起苏锦来,心中暗道一句不好,只怕老太爷要苛责自己,可当下也瞒不过,只得支支吾吾地交代,「今日不是约了我娘家亲眷一道去清和寺吗?我见这下雨天的,膝盖痛风,哎哟……」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半弯着身子去摸膝盖,「这老毛病啊,疼得都站不起身来了,可旁人都去了,我们柳家失约不好,阿锦见我为难,便主动说起要替我去清和寺了。」

  老太太言罢,朝身侧的丫鬟使了眼色。

  丫鬟一唱一和,「老太太您慢些。」说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方才报喜官说的,这档子该改口唤作老夫人了,便道:「老夫人您先坐下慢慢说,这痛风的毛病要是又犯了,实在遭罪……」

  老太太亦在一侧,时而捂头,时而抚膝盖,还不时抬眸瞥向老太爷,此地无银三百两。

  老太爷自然知晓她又在演戏,合着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拎不清。

  他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啊你,分不清时候,明知这几日放榜的消息就会来,我怎么嘱咐你的,你还让儿媳去清和寺,这报喜官不见儿媳在,回了京中会如何说我们柳家,如何说致远,你怎么都不多想想!」

  老太爷这么一说,老太太倒是不装了,她怎么忘了这么一出,若是传出去,那致远同阿锦……她这会儿有些紧张了。

  「让人去唤儿媳了没有?」老太爷也不多说了,只是问。

  老太太懵懵地摇头,方才光顾着欢喜和招呼报喜官去了,全然忘了苏锦还在清和寺中。

  「那还不快让人去将夫人请回来!」

  老太爷都发话了,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赶紧去找人。

  「哟!」老太太忽地想起,还有客人在屏风后的小厅那头呢,先前被报喜官一打岔都给忘了。

  见她「嗖」一声起身,老太爷吓了一跳。

  老太太上前,悄声道:「方才报喜官一来给打岔了,我险些忘了,阿锦的亲戚自京中来了,正在小厅那头候着哪。」

  苏家的亲戚?老太爷微怔,当即脸色难看地看向老太太,悄声严厉道︰「你怎不早说?你……」

  先前他二人在偏厅中的那番话,能这般说给外人听嘛!

  老太太脸色也难看了几分,她这……这不也是一时喜极就给忘了吗。

  「哼!」老太爷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当下狠狠甩了甩衣袖,往小厅处去。

  小厅就在偏厅一隅,横竖先前的话是被人全然听了去,方才那些话很不中听,老太爷心中是恼死了老太太,可当下小厅中还有客人在,又是苏锦的亲戚,老太爷更不好在偏厅中发作。

  老太太快步跟上去,此刻不用丫鬟扶,走路也不见慢了。

  她生怕丈夫发起火来,会当着外人的面,尤其是阿锦家亲戚的面重重训斥她一顿,那她日后在这府中、在阿锦面前才是做不了人了。

  柏子涧重重吸了口气,又重重叹了口气——这趟柳家之行,他也算开了眼界,对这柳家实在不敢恭维。

  柏炎手中握着杯子,既不吭声,也不饮茶,听见方才那一番谈话后,他有些想掀了桌子。

  老太爷和老太太终于露面。

  「对不住,对不住,家中有报喜官来,招呼不周。」老太爷满脸笑意加歉意,一席话很自然的将事情抛给了报喜官,倒将老太太给摘了出去。

  柳致远高中,招呼报喜官自然是更重要的事,他们既是苏锦的亲戚,便也是柳家的姻亲,应当是理解的,这话也是变着法子说他们来的不是时候。

  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太爷深谙其道理,笑脸相迎着。

  柏炎嘴角亦勾了勾,他不笑倒还好些,一面皮笑肉不笑,一面指尖还叩着桌沿,彷佛愤怒的前兆,莫名让人吓得慌。

  老太太心中泛起了嘀咕,这阿锦家的亲戚瞧着也是小辈模样,便是她先前将他忘了、怠慢了,可眼下老太爷都笑脸赔不是了,他不赶紧起身相迎,客气地问好,还在等什么!

  而且,方才他们不明显是招呼报喜官去了吗?报喜官自然是要先招呼的,这人都听到她家致远高中,不主动出来道贺便算了,怎么还摆起了架子。

  老太太心中的不悦涌起,脸上的笑意明显收敛。

  老夫老妻几十年,老太爷知晓她这是又要惹事,赶紧拱手朝眼前的人行礼,「是我等怠慢了,实在对不住。」他一挥袖,正好将老太太给拦下来。

  老太太看向他,怎么还给晚辈行起礼数来了?这不是荒唐吗?

  老太爷可不荒唐,在他看来,既是苏家的亲戚,还自京中来,定然知晓报喜官来家中是何等事情,可这人却神色平淡,即便听闻致远高中探花都不动声色,见了他与老婆子前来也未第一时间起身相迎,一是说明原本就居高位,习惯了旁人躬身奉承,二是先前全程听了他与老婆子的一番话,觉得苏锦在家中受了怠慢,心中不悦,所以本就不准备起身行礼。

  再者,他见眼前这人一侧的跟班腰间佩刀,一只手一直按在佩刀上,这应是军中之人的习惯。

  不得不说同老太太相比,老太爷更会察言观色。

  京中来人,衣着显赫,又有军中之人做侍卫,方才听了致远高中探花也无动于衷——老太爷心中抖了抖,忽地想起苏家早前在朝中有些人脉。

  自从苏锦的父亲过世,他以为这关系便断了,可眼下……想起苏锦嫁到柳家三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脸色煞白了起来,背后冒了冷汗。

  就在老太太朝他投来古怪的眼神时,偏厅中小厮兴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也顾不得他们在小厅中见客,拱手兴奋道——

  「老太爷、老太太,大人回府了!」

  大人?哪个大人?老太太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可不正是他的儿子柳致远吗?

  致远回府了!她眼中的喜色关不住。

  老太爷却连掌心都冒起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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