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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心月澜《君系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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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20-12-8 14:31
标题:
心月澜《君系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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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君系昭昭》
作者:心月澜
系列:蓝海E97601-E97603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12月09日
【内容简介】
为了她那玩笑般的吻,
竟让他用一生,护她一世美梦成真……
蓝海E97601 《君系昭昭》卷一
若要论全大邺最惨最蠢的女人,沈黛认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谁叫她上辈子把狗男女当好人,反而仇视真心待她的湘东王戚展白,
最终落得家破人亡、中毒身死的下场也只是刚好而已……
重生后她学乖了,远离居心叵测的坏蛋,一心扑在戚展白身上,
就是想听他再用那低沉的嗓音唤她一句「昭昭」,
众人因他瞎了只眼看不起他,她偏在射箭比试上押他赢,
而他也不负众望拔得头筹,证明自己实力的同时也给她长脸,
就在两人越走越近,眼看离再续前缘只差那么一咪咪,
一位爱慕他已久的贵女竟派人当街将她掳走……
蓝海E97602 《君系昭昭》卷二
西凉新王即将继位,戚展白奉皇命前往庆贺,
沈黛想到先前西凉公主曾当着她的面大胆色诱他,哪里放得下心呀,
缠着他要一同前往,谁知这趟旅程充斥着满满的惊吓,
先是当地信仰的达玛活佛指称她会给草原招来灾祸,想动手除了她,
而后西凉新王中毒命在旦夕,戚展白被指称是下毒的凶手,
好险她家小白超可靠,早有准备后手,一一揭开暗藏的阴谋,保她平安无虞,
这下他们终于能安心处理此行的另一目的──
向知道内情的凤澜郡主询问小白孪生弟弟失踪一事,
没想到他们从对方口中得知的线索,一切矛头却是指向她爹……
蓝海E97603 《君系昭昭》卷三(完)
她觉得,能嫁给戚展白,是她最幸运的事,
大皇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抓住了她娘亲当人质,
她不用怕,因为她相公毅然重披战袍,把人救回,
大皇子转而绑架她,又安排假货和炸药想要炸死大家,
她也不用怕,他不仅一眼识破假货,
还在千钧一发之际,解决敌人,救回准备牺牲的她……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相公太能干,竟引来其他人的觊觎,
高坐龙椅那位跟她抢人,要他继承家业……
第一章 错付真心
帝京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寒风呼啸来去,窗扉都跟着「吱呀」作响,一声又一声,像极了穷途末路的呜咽,落在人身上就成了窒息的战栗,沈黛却并不在意。
她快死了。
药石已压制不住体内的毒,身体对外界的感知越来越淡,即便寒意这般咬牙切齿地往她皮肉里钻,她也不觉得冷,更不知道疼。
头两年她还能笑着安慰旁人莫担心,吃过药便没事了,得空还会去院子里赏花,听素雪一点一点安静地落满枝头。
而今她只能直挺挺躺在这张瘸腿的床榻上,对着帐顶一朵褪了色的海棠绣纹发呆,周围全是劣质炉炭烧出的黑烟,混合着药的恶苦气味,屋里死一般的沉静。
「王爷预备何时休了我?」沈黛忽然开口,曾经清亮的嗓音变得沙哑,透着平静至极的冷寂,彷佛只是在问何时吃饭。
残灯的昏昧幽幽圈在她身上,两肩青丝烘托出一张精致的脸,从骨美到皮,让人一见难忘,却实在苍白清瘦得厉害,不带半点血色。
小丫鬟紧紧扣住药碗,抬手抹了把泪,哽咽道:「王妃,快别这么说,王爷就快回了,等他回来,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黛却只是淡淡一扯嘴角,到底是湘东王府出来的人,事到如今还在为那人开脱。
可又有什么好开脱的,他本就是这么个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人啊。
三年前,若不是他用一份伪造的密函构陷沈家谋逆,她原是要嫁进东宫的。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天,沈家满门落狱,她被强行绑上花轿,送去湘东王府,她心头的少年红着眼睛在后面追,终至看不见。
她哭,她闹,她不想嫁,甚至画了半面妆讥讽他是个独眼龙,还同他割发断义,他却无动于衷,负手立在寒风中,漠然扬着下巴,像在看一个无足轻重的跳梁小丑,从头到尾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这世上,只有本王能护你一世顺遂无忧!」
夜风猎猎吹着他的喜服,如红莲业火般燃着从尸山血海里拚斗出来的狷狂,唯独凝望她的眼始终幽阒如潭,乌沉中浮着一层雾,里头深藏的情绪,沈黛至今琢磨不透。
大约……是不屑吧。
也是,戚展白,大名鼎鼎的战神,大邺唯一的异姓王,剑下鲜血足可染透万里河山,随意清个嗓子,从南到北的番邦异族都要抖三抖。
当初夜秦战败,国君以五座城池笼络他,他都不屑一顾,又怎会把她放在眼里?
那晚的合卺酒终是没能入口,不久他便领兵西征,至今未归,再得到他的消息,便是两年前他暗中命人骗她喝下的那杯鸩酒。
倒还真是一生顺遂。沈黛冷笑。
铅云低垂,四面渗起浓墨般的黑,徐徐飘起了雪,炉炭却灭了,本就不甚暖和的屋子旋即冷得像冰一样,蛰伏在沈黛骨子里的恶寒趁势涌出,沿着筋脉叫嚣得厉害,五脏六腑宛如刀绞。
自中毒后,沈黛每晚都要受这种折磨,却只能生生挨着,由此可见戚展白是真的恨她。
又一阵寒意袭来,她咬紧牙关,想像之前一样硬挺过去,可才刚呻吟一声,喉间便涌起一股腥甜,意识昏沉下去……
许是生前执念太重,沈黛死后竟未入轮回,一缕芳魂还飘在王府上空。
屋里院内跪满了人,哭声夹在风雪中,戚展白走后,湘东王府便败落了,可这群人还一直对她不离不弃,若非当初他们发现得及时,那杯鸩酒早要了她的命。
沈黛心疼极了,想帮他们揩泪却无能为力。
想起那个追在花轿后头的少年,她心头一抖,他现在过得如何?那样温润如玉的一个人,连蚂蚁都不舍得踩,为了她更是至今未娶,要是知道她死了,该多难过啊……
沈黛忙不迭飘去皇宫,入目却是一盏盏贴着「囍」字的大红灯笼,在夜色和雪色间漾起鲜艳的光。
承庆殿里丝竹声声响,宾客们推杯换盏,欢笑不绝于耳,全是当年沈家刚出事时她冒着大雪挨家挨户敲门,却让她吃尽闭门羹的人。
沈黛懵了一瞬,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偏还倔强地将这些抛诸脑后,可转身就在新房里瞧见那位曾对她许下海誓山盟的少年。
昔日藉着沈家东风方才入主东宫的他,如今已是人上人,在她丧亡这日换上大红色的喜服,正春风得意地挑盖头。
红绸滑落,一张熟悉的面容在龙凤喜烛下清晰可辨,满头珠翠刺破屋内红闷的光,瞬间击溃沈黛心中仅存的侥幸。
华琼!竟是华琼!她的闺中密友,昨日还来王府探望她,抱着她痛哭流涕的人!
更讽刺的是,她髻上那支镶金嵌玉的发簪,还是先前她落难时自己接济她的。
「陛下可真没良心,当初姊姊待你那么好,你还设计沈家,叫她家破人亡不说,又给她下毒,就不怕她死了来寻你报仇?」华琼嘴上为沈黛鸣着不平,却小鸟依人地偎进苏元良怀里。
苏元良宠溺地点她鼻尖,「这里头难道没有你的功劳?放心,那女人蠢得很,当初朕在她花轿后头随便跑跑,她就能跟戚展白决裂,估计她到死都还认为,这一切都是戚展白所为。可怜那戚展白当年为了救她执意娶她为妻,拿自己的爵位保她性命,结果叫父皇罚去西境戍边,大好前途尽毁,小命也难保,偏那蠢女人还不领情。」
说着,苏元良脸色倏尔冷下,「寻朕报仇?呵,要不是因为她,朕何至于拖到现在才成婚!早不死晚不死,偏挑在朕成亲这日死,晦气!明日朕就让人把她的尸首丢乱葬岗去。」
华琼眼里快意难掩,又嗔他一句「没良心」,便半推半就地同他一块倒在喜床上,金簪坠地,她只淡淡斜了眼,挑衅地勾唇,毫不留情地将它踢去角落。
沈黛踉跄着倒退几步,颓然瘫坐在地。
原来这才是真相?她身上种种劫难,竟都是他们一手促成的?
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又一点一点攥成拳头,她想拔剑劈他们,再放火烧了这座冰冷的宫殿,可她什么也做不了,撕心裂肺尖叫一通,也只有无尽风声在嘲笑她的痴傻。
是啊,是她蠢,竟信了他们的鬼话,害了沈家,也害了……
脑海里再次映出那道英挺的身影,和他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沈黛的心狠狠一拧,死死咬着唇。
他怎么这么傻?自己从没给过他好脸,甚至都没正眼看过他,他为何还要为她做到这分上,当真值吗?
他离京那日,该是抱着多大的失望啊……过往的种种一一浮现眼前,沈黛用力闭上双眼,将脸深埋入两膝间,不敢再往下想。
湘东王府的哭声渐渐被漫天轰鸣的烟火声盖住,整座帝京被热闹包围,沈黛孤零零夹在其中,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不想留,偏又逃不脱,只能抱着膝头努力往角落蜷缩。
一颗在绝望中挣扎了三年都不曾毁灭的心,而今终于死在了帝京最繁华的烟火中,叫众人的欢笑蚀出无数空洞,穿过雪夜长吟的风。
这个冬天为何这么冷?她都已经死了,为何老天还不肯放过她!
「咻——」
一枝淬火的羽箭划破长空,径直射穿灯笼上的「囍」字,紧接着第二枝,第三枝……铺天盖地,尾羽震颤间,火舌已迅速蔓延成势。
苏元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落,提着裤子跌跌撞撞往外跑。
「陛下,陛下,救救臣妾!」华琼抓着他的手凄声求助,却被他毫不留情地甩开。
沉闷的轰声响起,房梁正中她头顶,直到咽气她都不敢相信,上一刻还搂着她说会护她一辈子的男人,就这么丢下她跑了。
宾客抱头鼠窜,被一拥而入的玄甲军包围,手起刀落,惨叫声此起彼伏,浓烈的血腥气味盖过酒香,方才还歌舞升平的皇家喜宴,转眼便沦为人间炼狱。
而那炼狱深处,有人策马疾奔而来,战袍肃穆,玄甲血迹斑斑,火光下散开浅淡的红晕,好似沐浴着一层血雾。
沈黛双眼缓缓瞪大,灰败的心再次沉而有力地蹦跳了下。
他回来了?他竟真的回来了?他难道不知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吗?
戚展白一个翻身下马,长剑直抵苏元良脖颈,将才从火海中死里逃生的他又拖回更加可怖的阴诡地狱。
剑光轻闪,倒映他额角暴起的青筋,猩红的眼眸里酝酿着滔天怒火,宛如阿鼻地狱归来的修罗。
「苏、元、良!」他一字一顿,齿间似蹦着火星。
苏元良两股颤颤,拚命往后缩,中衣湿了个透,昨日还是一呼百应的帝王,眼下就只能靠拔高嗓门遮掩恐惧,维持九五至尊的颜面。
「戚戚戚展白,你可知你这把剑是架在何人颈上?是天子,大邺的皇帝,万里江山的主人,你生来就必须臣服尽忠的人!你可要想清楚,为了一个女人,你已荒废三年,难道还要再为她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遭天下人唾弃?」
一字一句都在诛心,换做旁人或许早已投降,戚展白却只是一哂,三年戍边之苦,皆散在这一抹云淡风轻中。
「我此生至幸,便是娶她为妻,而你却杀了她,今日你必须死!」
寒光一闪,雪花纷乱,苏元良瞪大着双目倒下,带起的风卷走窗上一张摇摇欲坠的「囍」字。
纵使身居万人之上,落地的声音听起来也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声,殷红从苏元良脖颈喷出,洒了一地,渐渐被新雪覆盖,再无半点痕迹。
天地重归寂静,彷佛这场惊天巨变就只是幻觉,唯火舌「滋滋」舔拭着雪花,照映出一地凄惶。
雪花越下越紧,纷纷扬扬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戚展白愀然立在其中,身影投在漏风的窗纸上,冷硬挺拔如初,却也孤瘦得厉害,同那纸一样风吹就破。
明明得到了一切,却像是什么都失去了,便是那般浓烈的火光几欲照亮整片天幕,落入他深漆的眼眸中也如坠入万丈深潭,掀不起半点波澜。
沈黛的心拧成一团,她一向厌恶他满手鲜血,此刻亲眼瞧见这一切,却只有满腔懊悔和心疼,揉作一团堵在嗓子眼。
她飘过去想牵他的手,视线落在他腕间,动作蓦地一顿。
他沾满血污的袖子底下,藏着一缕纤尘不染的黑亮发辫,缨绳为束,底下还扎了个同心结,编法虽笨拙,却打理得很好,可见主人对它的怜惜。
缨绳虽已褪色,沈黛还是一眼就认出是大婚那日她束发用的五色缨,后来因她割发而遗失,她用来同他断绝关系的一缕头发,竟被他偷偷捡走,在腕上系了三年?
「昭昭。」戚展白突然动了动唇,低哑的气音意外宠溺。
沈黛愕然抬头,那是她的乳名,从前戚展白还在王府时都只唤她「沈氏」,她还以为他不知道……
她心念电转,忽然想起大婚之初的几个日夜。
那时她无法从至亲离世的痛苦中挣脱,终日借酒浇愁,戚展白过来寻她,她便画半面妆,还呕吐在他身上,每次都把他气得摔门离开,一副再也不会登门的架势。
可真当她醉得人事不省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拥着她,无论时辰多晚,都会柔声哄她喝醒酒汤,她不肯喝,那人便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哄,一声声「昭昭」唤得比谁都醇厚深情。
彼时她还当是梦,原来竟都是他。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戚展白亦垂下眼,直直望着她,一瞬不瞬,好像真能瞧见她似的。
沈黛不由一呆,三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好好看他。
戚展白面容其实生得很好,半张银色面具从额头延伸到颧骨,挡住失明的左眼,露出的右眼却幽深有神,微光在里头凝聚,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恰似春阳映心池,只一眼便扫尽整个冬天的灰霾。
沈黛身心不自觉柔软下来,彷佛在雪夜苍茫处觅到了万顷星河。
人间几多寒凉,唯有这里是她的暖窝。
「我这样做,你是不是生气了?」戚展白呢喃着,声音灌满风雪的怅然,方才的雷霆气势全没了踪影,是真怕她生气。
片刻,他又不甘地咬起牙,「可他当真配不上你!你若真的恼了,待我百年之后再去同你道歉可好?黄泉路上等等我吧,就这一回……求你了。」
他薄唇抿成一线,嘴角抽搐起来,从最初的微不可察到最后的控制不住,甚至还起了哭腔。
曾经多么不可一世的人啊,统帅过大军,征讨过蛮夷,三年边疆寒苦都未能摧折他一身傲骨,现在却用卑微到尘埃里的语气乞求她?
沈黛捂住口,心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发狠地攫住,心疼和自责化作泪珠,顺着眼角一颗一颗砸落,终于压垮她的身,叫她蹲在雪中泣不成声。
于世人眼中,他是烽火战乱中的救世神,太平盛世下的乱世魔,薄情寡义,高高在上,不会哭,不会笑,更不知情为何物。
可在她眼里,他不是神,也不是魔,就只是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君,用隐忍和包容替她扛下天子之怒,固执地从老天手中给她抢来了三年时光。
他毫不保留交给她的心意,是这浑浊人世间最干净的感情!
这一生,她亏欠他的实在太多,若有来世,便换她来守他百岁无忧。
周围渐次浮起柔光,一点点将她包围,沈黛意识逐渐模糊,合眼前最后瞧见的,是戚展白迎着雪光,虔诚地亲吻腕间那缕乌发。
薄唇翕动,穿越三年冗长的岁月,穿越西境的风沙和帝京的雪,穿越烟火落尽后的寂寥宫阙,轻轻唤了一声「昭昭」。
温柔缱绻,一如当年。
第二章 断开坏心手帕交
沈黛从黑暗深处惊醒,眼角还沾着湿意。
外间不断有说话声传来,混着焦急的步伐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出门买个首饰,怎么就落水了?烧都退了人还不醒,可真急死我了!」
「夫人莫急坏了身子,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落水的事老奴问过春纤,说是姑娘回来的路上叫那华姑娘拉去游湖,原本大家有说有笑好好的,华姑娘说给姑娘带了有趣的玩意儿,春纤她们随她去取,回来就发现湘东王竟在画舫上。」
「谁?」先前说话的女子一下拔高了声,「那阎王怎会在那儿?」
「老奴也奇怪,要说咱们显国公府和湘东王府之间向来没什么往来,可最近不知怎的,外头都在传王爷瞧上了咱们姑娘,要讨来做王妃。这回莫不是湘东王瞧准画舫上没人,想对姑娘……」
这是在说什么?
沈黛被吵得头疼,紧了紧眼皮,有些吃力地睁开,混沌的光影慢慢凝成一簇有形的海棠,于冰丝帐顶嫣然绽放。
天光泻进来,帐幔波光粼粼,像一片起伏的水浪,依稀还散着浅淡的暖香,一点点抚慰她千疮百孔的心。
是佛手柑的味道,母亲常年患有心疾,爹爹便照太医吩咐,将家中熏香都换成这味,说是可以安神。
她小时候受了委屈,只要闻见这香气,小小的心就有了着落,即便天塌下来她也是不怕的,因为母亲来了。
「母亲?」沈黛有些迷惘。
外间的人听见动静,忙停下交谈走了进来,掀开帐子,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沈黛眼前,眼角眉梢盈满了忧思和倦色,见她无恙,这才松了口气,泪水中漾起笑的涟漪。
一如抄家那日,她被重重枷锁压垮了身,仍强撑着仰面目送她上花轿,嘴角挤出的一丝温柔。
「昭昭,我的宝,你要是再不醒,母亲可就要随你去了!」林氏一把将玉面苍白的小姑娘牢牢搂入怀中,恨不得揉进骨头里,声音尽数碎在哭腔里,句不成句。
屋里人悉数围聚过来,激动得捏着帕子低泣,更有人朝天磕头,嘴里直念「老天保佑」,一张张皆是昔日的熟面孔。
沈黛越发怔忡,视线在林氏身上停了会儿,又茫然掠过屋子。
自己出嫁前的闺阁没人比她更熟悉了,里头随便一样摆设都能抵寻常人家数年的花销,单说她身上盖着的这床锦被也是宫中所赐,与公主所用之物同等。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
脑中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她的心骤然一紧,抓住林氏的手急问:「母亲,现在是何年?」
林氏一愣,「自然是天佑八年。你这孩子,怎的落个水连这都忘了?难不成还烧着?」边说边忧心忡忡地伸手探她额温。
「天佑八年……落水……」沈黛喃喃着,指甲用力掐了下掌心,椎心的疼痛刺得她倒吸一口冷气,继而又克制不住狂喜。
不是梦,是真的,她真的回来了!回到十五岁这年,显国公府还未被抄的时候!
无尽的委屈和思念顺着喉咙涌上来,她咬着唇抽噎,才唤了声「母亲」眼泪便滚落下来,跟断线的珠子似的,娇小身子蜷缩成一团,奶猫一样不住地颤抖。
林氏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帮她揩泪,持家二十多年从未出过错的人,手里明明就捏着帕子,此刻却慌乱到直接拿袖子擦,声音比手还抖,「昭昭莫哭,昭昭莫哭,你病才好,仔细再哭坏了。」
想起白日之事,她才压下去的火又蹭地冒了头,「可是那湘东王在画舫上对你做了什么,你反抗,所以才失足落水?」
她虽不懂朝堂之事,但关于这位王爷的传闻却听过不少,真真是个厉害的主,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弱冠之年就已累下不世战功,更破了大邺异姓不得封王的先例。
但他脾气也是顶顶不好,手段又狠辣,动起怒来那都是要死人的,若谁家有小儿夜哭不止,只消报他的名儿便可了事,保准比说阎王还管用。
但她不管戚展白如今多么得圣心,只要敢对她女儿下手,她便是拚上这条命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沈黛却摇头,「王爷不曾对我做过什么,恰恰相反,他还救了我。」
她记得这事的来龙去脉,天佑帝欲封二皇子苏元良为太子,还要赐封她为太子妃,消息刚传出来,华琼就匆匆跑来寻她,说戚展白倾慕于她,欲抢先到御前请旨赐婚,凭他如今的名望,天佑帝定会应允。
她本就对戚展白存了偏见,华琼再这么一撺掇,她当即火冒三丈,后来画舫里就剩她一人,戚展白又莫名其妙出现,便更加相信他心怀不轨。
她指着他鼻子臭骂一通不算,还拔了发簪丢到湖里,嚣张道:「想娶我啊?把簪子找回来,我便嫁给你。」
然后她就遭了现世报,脚底打滑跌入湖中,印象中还是戚展白把她救上来的。
也是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并非戚展白想棒打鸳鸯,而是勇毅侯府有意拉拢他,让华琼和他联姻,今日正是两家约好相看的日子。
华琼一门心思全在苏元良身上,便设计了这么一出,既能让自己摆脱这桩婚事,又能毁了沈黛的清誉,从而断绝她进东宫的路。
当真好算计!
「你这丫头,真叫我惯坏了!」林氏听完,恨声戳了下她额角,见她吃痛,又心疼地帮她揉。
沈黛讪讪吐舌,腻在林氏身上,依恋地轻轻蹭着,「母亲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任性,也不会随意听信旁人。」
前世的苦她已经尝得尽够了。
春天的阳光尤为温润,透过银红的软烟罗泼洒进屋,她坐在波光里,螓首微垂,睫影深浓,声音沾染些许隔世的沧桑,眸子却异常明亮,直要将满园春色都盖过去,林氏双眸也跟着发亮。
她统共生养了一儿一女,小女儿自落草起身子骨就一直不好,总觉是被自己拖累,故而更加偏疼她一些,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却也把人纵得天不怕地不怕。
小时候还好,等到大了,她难免担心女儿会在性子上吃亏,就像今日这样,可瞧眼下这情况,竟是因祸得福,先头那颗起伏不定的心一下收回肚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的昭昭终于长大了。」林氏抚着沈黛的脑袋,欣慰地笑开,想起华琼,她眼神又骤然冷下,「昭昭莫怕,你爹爹和哥哥现在虽不在家,但母亲在,你自管在家好生休养,这事,母亲为你做主。」
敢这般算计她女儿,真当她显国公府无人吗!
国宝似的在床上将养了几日,沈黛身子已然大好。
她自小就不是一个能静下心来的人,前世最后的时光又几乎都在床上度过,眼下好不容易重生,自是想多出来走动,感受一下人间烟火,哪怕只是站在廊下看丫鬟点灯笼也是极好的。
惊蛰过后,帝京总有下不完的雨,把淡月轩的花花草草浇得萎靡不振,春信和春纤忙着在院里张罗锦幄保护花盏,沈黛帮不上忙,便坐在廊下同她们说话。
主仆三人插科打诨,正当热闹,边上忽然传来一阵羽翅扇动声,有雀鸟自花中惊起,引得幄下金铃一串乱响。
沈黛回头,雨幕深处走来一人,素色襦裙配一柄青竹油纸伞,许是来得太急,刘海叫雨淋着,湿答答地黏在额角,她却无暇打理,只仰头朝沈黛笑得格外真诚。
华琼,她前世最要好的闺中姊妹,也是伤她最深的人。
前世今生截然不同的两张嘴脸在脑海里交织,沈黛心头翻滚着沸汤般的怒意,双手在袖底紧紧攥着,脸上却笑得越发柔和。
春信和春纤拉长脸,撸起袖子要撵人,她只摇头让她们退下,就这么把人赶走可就不好玩了。
「听说姊姊病好了,我特来探望,这般擅作主张,不知可有打扰到姊姊休息?」华琼见人都退下,暗松一口气,嘴边笑容更大,握住沈黛的手一阵嘘寒问暖。
打扰倒算不上,只是这「特来探望」沈黛却是不敢受的,自己病好都有几日了,她晴天不来,阴天不来,偏挑今儿这下雨天来,可真是感天动地,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想从她身上算计什么呢!
沈黛漠然抽回手,摘下腰间的绣帕,漫不经心地擦拭着适才被她碰过的地方,声音浸润了春雨的薄寒,「妹妹今日来这,可是为了春宴的帖子?」
每年寒食过后,帝京都会开春宴,门槛极高,等闲人家连在墙外听声儿的资格都没有,这宴会原只是邀京中望族聚在一块赏花,后来却成了各家相看提亲的去处,今年这场便是天佑帝为苏元良和戚展白两人择妃而特地举办的。
前世她是内定的二皇子妃,也懒怠去赴宴,倒是戚展白拒绝赐婚,王妃的位置始终悬着,后院也空无一人,直到她嫁过去。
至于华琼,勇毅侯府早就没落,本就难接到邀请,沈黛的姑母也就是当朝皇后得知她落水的缘由,更是将华家今后所有宴会的帖子都给扣下,以示惩戒。
华琼急了,这才跑来求助,偏生前世她还真帮忙讨了一份,倒给了华琼机会攀上苏元良,助他害了沈家,不过这辈子嘛……
沈黛扯了下嘴角,问完这句便不再开口,只慵懒地倚着美人靠,眼皮散漫掀起,白嫩指尖搭在膝头,悠悠哉哉地敲叩,底下压着的正是那张烫红洒金的帖子,还是二皇子亲笔写的,全帝京独此一份。
华琼因她方才的躲避本就吃了一惊,再瞧见这个更是银牙紧咬,努力不去看,眼睛却有自己的意识,直要在上面盯出两个洞。
四下静谧,那一声声缓而轻的敲击声经雨声勾勒,清晰得彷佛就敲在她心尖,手心都跟着冒汗。
人人都知沈家养了朵人间富贵花,模样学识样样拔尖儿,就是脾气不大好,骄纵任性,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来之前,华琼有想过沈黛会为画舫的事同她生气,也做好了受奚落的准备,左右她生了一截莲花舌,无论沈黛气得多狠,她都有自信能把人哄得继续为她鞍前马后。
可沈黛偏偏什么气也没有,还笑得比花儿还好看,那种从容恬淡的气质跟过去完全不同,像是早就埋好陷阱,就盼着她自投罗网一样。
袖底的手握了握,华琼赶紧转了话头,「姊姊可是还在为那日之事生气?天地为鉴,我当真不知王爷为何会到画舫上来,还害姊姊落了水……」
她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话没说完眼底便攒出一泡泪,却是咬着唇直到发白也不让掉下来。
换成前世,沈黛这会儿免不了要自责懊悔一番,什么都应了,可想起宫中那场婚宴以及那杯鸩酒,她只不咸不淡地「哦」了声。
「你回来的时候,王爷已经将我救上来了,且此前一段时间画舫里都只有我一人,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是如何断定王爷当时就在画舫上的?没准是王爷恰好游船经过,见我落水便施以援手呢?」
华琼瞬间哑巴了,她很清楚不是这样的,但偏偏不能说,几次要开口都被她自己咬着舌尖硬生生忍下,差点咬出血,最后只能讪讪笑着抬手撩了撩鬓边的碎发。
「原、原来是这样,姊姊要是不说,我还真就误会了……姊姊还是要小心,毕竟王爷对你心思不纯。我听说他因为自己天生瞎了一只眼,就见不得旁人双目健全,每每处死战俘前都必先剜去那人一只眼,实在惨无人道,姊姊若是跟了他,还不知要受多大委屈呢!」她边说边笑着去挽沈黛的手,「我也是为姊姊好。」
沈黛眼神陡然变狠戾,为她好?
为她好却故意诓她去游湖,落水了也不见她搭救?为她好事后还暗中命人将她和戚展白「私会」的事添油加醋地散布出去,污她清白?
这声好她委实担不起!
沈黛一把拍开华琼的手,眼风如刀,直瞪得她瑟瑟后退,「少了一只眼又何妨?这世间多的是睁着双眼却不辨黑白,故意混淆是非的人!」
就像华琼和苏元良,就像以前的她。
莫要以表相取人,这还是上辈子他们俩亲自教给她的道理。
「若无王爷在前线保家卫国,你哪还有闲暇在这搬弄口舌?道不同不相为谋,华姑娘以后还是莫要再来寻我,也切莫再唤我姊姊,沈黛无福消受。」一番话铿然落地,沈黛甩了袖子,头也不回地转入月洞门。
华琼面色青白怔在原地,手背火辣辣地疼,简直不敢相信几日前还在自己面前讥讽戚展白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的人,怎么发一回烧就成这样了?
帖子的事还没着落,华琼不甘心,拔腿追上去,却被门后走出来的两个婆子架着胳膊丢出去,在雨地里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新裁的裙衫污了大片。
「放肆!我可是勇毅侯府的千金,你们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待我?」
话音刚落,她就被人拿碎布堵上了嘴。刺鼻的腐臭味呛得她胃里直犯呕,想挣扎又被死死摁在雨地里,用力过猛下指甲断了,疼得她眼泪哗哗直流。
「姑娘是勇毅侯府的千金不假,可这里是显国公府。我家夫人说了,这里不欢迎你,来了便直接撵出去,姑娘若不高兴,大可回勇毅侯府搬救兵,我们显国公府虽不喜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谁不知勇毅侯府而今败得就只剩个名儿,大家躲他们跟躲瘟神一样,而显国公府却是实打实的百年高门显贵,出过三代帝师、五任皇后,族中子弟皆居朝中要职,其余世家皆有起有落,唯独沈家一直圣眷不衰,让她回去搬救兵上沈家寻事,没得讨家中一顿打!
雨还在下,浇了华琼满身,她又冷又疼,在冰雨中直打摆子,一番拚死反抗,还是被五花大绑,抬杆从手脚间一穿,又如抬猪狗般被丢出大门。
而那抹海棠红在翠意朦胧的春雨里依旧鲜焕如初,纵有几分病态也只会为沈黛增添几许娇意,全然不似人间颜色。
丫鬟们撑伞,将她仔细呵护在中间,从始至终,她周身连一丝雨都没沾上。
「姑娘,方才夫人将灶房上的两个婆子也一并打发走了,算上前两日逐出府的,这下名单上的人都齐了。」
青砖地吃了雨水,颜色变得乌沉,似抹了层油,春纤仔细托着沈黛的肘弯迈上廊阶,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话。
风雨中还含着华琼的悲泣声,春信收了伞,回身朝月洞门啐道:「敢在姑娘身边安插人,还有在这脸哭?怪道每回姑娘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是第一个赶到的,大罗金仙都没她这脚程,姑娘只是将她丢出门去,实在太便宜她了。」
沈黛笑了笑,将写满姓名的纸揉了,「自然不能就这样便宜她,她能在我身边安排人,我也能送她几双眼。府里换人的事先不要泄漏出去,在抓到有力的把柄之前,切莫打草惊蛇。」
若非前世亲眼在宫中瞧见名单上的许多人,她原都是不信的,果然人心隔肚皮,要不是有这群白眼狼在,华琼也难助苏元良成事。
如今她有幸重生,自是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廊下竹帘或卷或放,风从竹篾的间隙里吹入,拂起鬓边的发,撩得脸颊痒痒的,沈黛抬指捋了下,继续不疾不徐地安排着。
天光斜了满怀,精瓷般的面颊透出细腻恬淡的粉色,剪影落在竹帘上,嫋嫋随风流动,衬着满院鸟语花香,俏生生一幅美人游春的画儿,饶是见惯了姑娘的美貌,春纤亦不自觉看呆。
姑娘过去一直被家中保护得很好,性子单纯,不知人心险恶,与人交往从来都以心相待,虽能换来同样的真心,但也容易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
可这回一病,姑娘就像变了个人,性子稳重许多,遇事也会多加思量,不再盲从,就好比一块精心打磨的璞玉去了外头的浊石,光华便再遮掩不住。
方才华琼过来时,她还担心姑娘又叫她的眼泪诓了去,现在看来竟是她杞人忧天。
「姑娘快别想这些烦心事了,皇后娘娘早间命人送了新裁的衣裳过来,姑娘快回去试试,可漂亮了!那么多受邀的闺秀,只有姑娘得了这赏,等到春宴那日,姑娘一定要穿上,叫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统统闭嘴。」春信磨刀霍霍,恨不得明日就是春宴。
这几天卧病在床,沈黛虽不知外头情况,但大抵也能猜到铁定传不出什么好话。
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她已不会像从前那般,非要在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争长短,但到底是不忍叫这些真心待她好的人难过,便顺从地笑着道:「好。」
「听说最近京郊闹匪,闹得可凶了,也不知春宴会不会受影响?」春纤忧心忡忡。
春信却一脸自信,「怕什么?这回可是宫里头操办的,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就是担心姑娘。」
两人还在絮絮说着话,沈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却早去了别处。
她虽是重生,但这重生的时机也委实尴尬,再过不久那封构陷沈家的密函便会出现在御前,成为一切祸事的开端。
说到底,华琼不过是闺阁女子,且又是这么个家世,失了自己的助力,她便成了折翅的鸟,再如何也翻不出这深宅高墙,麻烦的还是苏元良,还有那桩恶心人的婚事。
如今朝堂之上,二皇子一脉独大,陛下也颇有封苏元良为太子,并放权让他监国的意思,放眼整个大邺能与之抗衡的就只有戚展白,可她刚把人得罪了个干净……
这家伙是出了名的恩怨分明、睚眦必报,当初戚家式微,那些垂涎兵权的人都争先恐后来踩一脚,恨不得将他踩到泥里头去。
可后来西凉来犯,朝中无人能敌,还是他在御前签下生死状,凭一腔孤勇帮大邺夺回失地,不仅让戚氏一族重归名臣阁,更让昔日作践他的人全栽了大跟头,至今不得翻身。
那日自己这般羞辱他,戚展白就算再大度,只怕也已气煞,否则自己病了这几天,他怎会一点动静也没有?没准就在家里头琢磨怎么收拾她呢!
偏生这节骨眼爹爹和哥哥都不在京,母亲又不通政事,她只能去找戚展白帮忙,也不知自己若是主动道歉求和,他能搭理吗?
沈黛秀眉一点点耷拉下来,甚是愁闷地叹了口气。
第三章 王爷偷偷关心
同往昔一样,今年春宴依旧设在帝京城郊的一处皇家别院。
这里曾成就过凤翔帝与纯懿皇后的一段佳话,被世人奉为姻缘圣地,院中那座曾指引帝后相遇的木拱桥更是有「连理桥」、「鹊桥」之美称。
下了马车,沈黛便由宫人接引,径直去往后院。
三月春和景明,院里亦是一派生机盎然,木制的长廊在花红柳绿的世界里蜿蜒,直要走到桃花源去,被这样的景致包围,沈黛沉闷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她正迈步下廊阶,一团肉嘟嘟的橘色毛球忽然迎面飞扑进她怀中,眯着眼叫了一声,「喵!」
沈黛掂了下它的重量,扯着它圆滚滚的肉脸,嫌弃道:「哎呀,知老爷,你怎的胖成这样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也就你说它胖它才不生气,这要换做旁人它早一爪子挠上去了,连我都说不得它……哼,养不熟的白眼猫。」
走廊尽头是一片湖,旁边落着一座四角攒尖的红亭,飞起的檐角宛如美人画斜红,猫主人懒洋洋坐在里头,嘴上喋喋不休抱怨,金芒透过槛窗在她颊边洒落柔旎的光,一颗泪痣点在眼梢,恰到好处的娇俏,正是宁陵公主苏清和。
见沈黛过来,苏清和把掌心的乾果往碟子里一扫,拍拍手朝她勾了勾食指,「过来我瞧瞧,可是叫湖水泡发了?」
沈黛掀掀眼皮,「你当我是木耳呢!」
她几步上前,将猫往苏清和怀里一塞,坐到石桌对面,随手把她最爱吃的那碟蜜饯拽到自己面前。
苏清和是天佑帝膝下唯一的公主,自是宠爱有加,而她因幼年失恃一直养在皇后身边,沈黛小时候常随母亲进宫看望姑母,两人就这么熟络起来,私底下也从不计较身分规矩,骄纵的性子凑到一块啊,敢上金殿揭瓦。
「泡发了也是你活该!」苏清和冷哼,「叫你总被那姓华的糊弄,我的话倒一句也听不进去!要我说,戚展白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在水里头好好清醒清醒!」
她嘴上一通叫嚣,扭头还是打发宫人,把自己从宫中捎带出来的补品呈给沈黛,高高一摞堪比小山。
沈黛忍笑,心里淌过一阵暖流。
前世苏清和也曾苦劝她不要与华琼来往,还委婉地提醒她苏元良并非表面那般良善,倒是戚展白的确值得她托付终身,偏她一句也听不进去,闹到最后两人几近决裂。
可后来她中毒后度日艰难,苏清和却不计前嫌接济了她不少珍贵药草,否则她也没法子支撑两年,终究是她太糊涂……
抿了抿唇,沈黛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是我有眼无珠,错交逆友,害公主为我担心了。」
沈黛突然这般严肃,倒叫苏清和愣住,忙搀她起来,可心里还憋着气,端起架子哼道:「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以后你要是再敢同那姓华的来往,我便……我便叫人去勇毅侯府打断她的腿!」
打断华琼的腿,而不是她的?
沈黛忍俊不禁,摇着她的手,「遵命,公主。」
苏清和也知自己这话有歧义,噘嘴摸了摸鼻子,从别处找补,「你可别多想啊,我不怪你,还不是怕某人寻我麻烦?」
这回轮到沈黛愣住。
苏清和很有种反将一军的快感,凤眼吊起,语气满是揶揄,「院里新栽的昙花可还喜欢?为了那花苗,某人可是放下架子求到我面前,就差去偷国库了!」
宫人们抿着嘴憋笑,春纤和春信交换了个眼神,脸上也染了笑,就沈黛还云里雾里。
她是喜欢莳花弄草,院子里也的确种了昙花,花苗是去岁夜秦国进贡的珍品,较一般昙花要娇贵不少,陛下赐给姑母几株,姑母对这些兴致缺缺,便都赏给了她。
为防止踩踏,她特地将花都种在墙脚,还在上头支了木架,这都种快一年了,怎么就成新栽的了?
沈黛一脸茫然,苏清和故意吊着她,就是不说,两人闹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春纤上前解释。
「姑娘脱险那晚,奴婢去院里头巡夜,发现花架子垮了,花也叫人踩了一脚。这么个靠墙的位置,平素压根不会有人经过,况且淡月轩的人都知道姑娘极爱那花,不会故意破坏,奴婢便留了个心眼,结果……」春纤噗嗤笑出声,「就在前天夜里,王爷偷偷翻墙,蹲在那儿帮姑娘种花,叫奴婢逮个正着!」
沈黛懵了下,圆着眼睛下意识追问:「王爷?哪个王爷?」
亭内穿梭往来的眼神俱都含着暧昧,知老爷也不例外。
沈黛一下明白过来,小鹿在心里雀跃乱跳,撞得她面红心热,连日积压在心头的郁塞,都随着这一撞一气儿全都打通。
「姑娘是没瞧见王爷当时的模样,脸憋得通红,眼珠子四处乱瞟,身板倒绷得笔直,非说自己只是路过,让奴婢不要瞎想,否则就治奴婢的罪,然后就不说话了,嘴闭得比河蚌还紧。奴婢以为王爷总该再辩解两句,哪有人深更半夜路过别人家院子种花的?谁知王爷偷瞟着主屋窗子,半天就憋出一句『她还好吗』,语气还低三下四的。」
亭内欢笑一下止住,四面悄寂,唯槛窗上悬挂的竹帘轻摇,叩着桐油漆面的抱柱,春纤的话散在里头,尾音也自然带起几分惆怅。
春信长叹了声,「这几日姑娘卧病在床,二皇子除了头日里打发人来问过,说了几句漂亮话就再没下文,别说姑娘,我们做丫鬟的心都寒透了!倒是王爷,总七拐八弯借别家名头送来不少补药,被拆穿了还不肯认……」春信惊觉失言,懊丧地拍了下嘴,垂着脑袋嘟囔,「王爷不让说的。」
春信与春纤是沈黛的贴身丫鬟,虽然知晓姑娘不喜湘东王,可她们也相信公主不会没来由地说二皇子不好,这次的事情更证明了公主的话没错。
沈黛垂了眼,风吹着鬓边的发,她抬手勾好,纤白指尖停在耳边,久久紧攥成拳。
原来不是不愿来看她,只是不敢,真是个呆子啊!
他被她羞辱一通竟也不生气,还想着来看她,甚至不惜翻墙,踩坏她的花便踩坏了吧,他一个大权在握的王爷,自己能拿他如何?可他还是原模原样地种了回来,被抓现行连辩解都不会,只想着关心她。
谁能想到铁血数年、鬼神见了都要绕道的湘东王,骨子里却是个赤诚干净的少年,喜欢一个人不会说,就只会闷头一心一意待你好,方法或许笨拙,却毫无杂念,甚至都不求你知道,只要你好,他便知足。
苏清和亲自倒了盏温茶递到沈黛手中,语气是少有的郑重,「以我的立场,原不该和你说这些,但不说我良心不安。今日春宴的目的你我都清楚,这几日你卧病在家,应当也瞧出来他们俩究竟谁才是真心待你的,你若还想嫁给苏元良,我绝不棒打鸳鸯,但你若是有别的思量……」
苏清和闭了嘴,饶有深意地打量沈黛神情,意思虽没点破,可沈黛心里仍起了片不大不小的涟漪。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前世的爱恨都深切地刻在骨子里,到底是没法再像同龄的闺秀那般,况且眼下大难当头,她也无暇考虑这些,左右苏元良是决计嫁不得的。
不做多想,沈黛便脱口道:「我不想嫁给二皇子,我想……我想……」
想嫁给谁呢?
她一下没了话,脑子里云遮雾绕,待细细分拂开,浮现出的却是那个半夜路过她家院子种花的少年,芳心毫无徵兆地蹦跳了下,脸也跟着灼灼烧透,彷佛心田也被他种满了无数小花。
倘若他愿意,今生再嫁他一回,也不是不行,权当是报恩了。
可还没等沈黛琢磨明白,苏清和就狡黠一笑,扯着嗓子冲她身后喊,「喂,听见没?她说她不想嫁给苏元良!」
沈黛一愣,幼鹿般的眼睛呆呆眨巴两下,愕然回头。
帝京近来雨水丰沛,今儿也是个将晴不晴的天,厚厚一层云翳在天上密密搭建,边缘倾泻下一排参差的光瀑,周遭景物便如浓墨遇水般在里头融化开来。
戚展白自一棵垂柳后绕出,负手立在光下,面庞白净,五官俊秀,比之武人要多几分清隽,较之书生又不失血性刚毅,虽藏了一半在面具后头,却丝毫折损不了他的气韵,反而更添几缕清冷神秘。
一身玄衣绣着精细的平金竹叶纹,明明是温润的纹样,硬是被他撑起了种力拔山河的雷霆气势,猎猎浮动间折射着细碎的辉煌,一丝一缕皆是峥嵘往来的壮阔,周遭空气都因他的到来而冷了不少。
内侍连滚带爬地从树后头钻出来,一叠声向他磕头求饶,「王爷,并非奴才有意诓您至此,实在是……求王爷恕罪!」
戚展白牵起一边嘴角嗤笑,冷冷望向亭子里的罪魁祸首。
宫人们脑袋立时矮下一大截,屏息不敢出声,苏清和闪身躲到沈黛背后,还故意推了她一下。
沈黛反应不及,就这么径直望进戚展白眼底,恰有一缕光斜切过他眉眼,乌浓的眼睫一根根描摹出纤细的金边,底下幽深的一潭泉却淬满风霜寒意,黑幽幽望不见底。
可当里头投映出她的身影时,沈黛却清楚地瞧见那里头冉冉升起了一抹光,轻轻一漾便照进了她心坎。
「哎呀,我突然想起母后还有事寻我呢!」苏清和撂下这话,提起裙子就跑。
她的宫女内侍紧随其后,乌泱泱一大帮人蜂群迁徙似的从亭内撤出,动作之快,彷佛事先早就训练好,连猫都不要了。
原本热闹的小红亭,眨眼间就只剩沈黛和戚展白。
风比刚才大了好些,沈黛呆立亭中,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浓翠的枝叶在亭顶铺张成伞,飒飒摇得响亮,光影纷乱,一如她此刻躁动不已的心。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她们对他的调侃他可都听见了?他该不会以为是自己把他骗过来,故意羞辱一通吧?
沈黛心口乱跳,垂着脑袋不敢看他,手紧紧攥住团扇底下的流苏,下意识绕着纤指缠来缠去。
「真巧,每次见到沈姑娘都是这般际遇。」戚展白勾起一侧唇角,浓睫在阳光下密密交织,筛落无数碎光,透着的却是无尽冷嘲,「这回应当不是本王唐突了吧?」
他嗓音不似京中纨裤子弟那般慵懒,时刻腻着脂粉味,加之眼下刻意绷紧,便成了剑锋上疾走的寒芒,直捅人肺管子。
看来是误会大了啊……
沈黛手一紧,不慎将流苏拽了下来,尴尬地在手上握了会儿,她定了定神,将流苏收回袖中,垂首行至他面前,福身行礼。
「那日承蒙王爷搭救,沈黛方能化险为夷,是沈黛不知好歹,冒犯了王爷。今日特邀王爷过来,不为别的,只为向王爷赔罪,画舫和宴席都已备好,不知王爷可愿赏光?」
没反驳,也没跳脚,全然不见平日的骄纵,乖顺的一点也不像她。戚展白一讶,眯起眼审视般垂眸看她。
小姑娘今日穿了身烟罗紫襦裙,乌发在鬓边柔柔散开几丝,薰风吹来,衫裙贴着她娇软嫋娜的身段拂动,还散着香味,一种世间任何名贵香料都调配不出的、只属于她的独特馨香。
戚展白不由得轻轻吞咽了下,手抄在背后攥了又攥,靠指甲狠狠抵着掌心的痛,强行忍住了那股要扶她的冲动,冷笑道:「不必了,本王不喜欢游湖。」
语气夹霜带雪,似意有所指。
沈黛心里当即咯噔了下,画舫是她来之前吩咐人预备下的,此园湖景乃帝京一绝,她来过数回,虽已有些厌倦,可戚展白并没她这般闲暇能来享受风景,她就想带他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可她千算万算,却独独忽略了他们俩上次就是在画舫上闹僵的,这回她又请他上画舫,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
手心渗出一层薄汗,沈黛忙抬头想要解释,可戚展白早已扬长而去,步履如风,毫不留恋,英挺的背影似出鞘的利刃,凛凛闪着寒光,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沈黛远远瞧着,一口气从头泻到脚。
果然,过去对他的冷漠和无视,一桩桩一件件全报应到了现在,而今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再相信了……
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屏风将花厅分隔成两端风景,未出阁的贵女们围在一处说笑,衣香鬓影掩在团扇后头,男宾则在另一头举杯畅饮,偶尔蹦出一两句出格的话皆被笑声盖过。
唯有窗棂边的棋桌始终悄然无声,落针可闻,一局棋才开没多久,黑棋就已奄奄一息。
戚展白却无动于衷,靠坐在椅上,捻着黑子缓缓摩挲着,暖阳照下来,泼墨般在他白皙修长的玉指间漾起一痕浅墨,可映入他深邃的凤眼,转瞬便了无痕迹。
棋桌对面,关山越无奈地搓着膝头,时不时直起背,伸一伸早已坐得僵麻的腰。
王爷回来后就一直不对劲,问他原因也不说,还非要拉自己下棋,下就下吧,若他能排解出来也好,偏又下得心不在焉,破绽百出。
王爷是何人?七岁就能同当朝国手打平,这几年在沙场上历练,布局的手段越发炉火纯青,他根本招架不住,现在却成了这样?
其实就算王爷不说,自己在他身边做了这么多年护卫也能猜到,适才宁陵公主身边的内侍过来寻人,样子鬼鬼祟祟的,他就知晓定与那位沈姑娘有关。
连他都能察觉出猫腻,更何况王爷,可明知会自取其辱,王爷还是去了,就像画舫出事那日。
王爷本是最有资格袖手旁观的人,却毫不犹豫地下水救人,湿衣服都顾不得换,抱着人着急忙慌地去寻太医,追随王爷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王爷慌成那样,手和声音都在抖,像风里头的枯叶。
明明当初十万敌军将他们一万人马围困山谷,走投无路时,王爷连眉头都没皱过。
唉,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纵使沉稳持重如戚展白,也终究逃不过「沈黛」二字。
又过了半炷香,黑棋还没落子,关山越捏了捏手,斟酌着语气道:「王爷,若是沈姑娘的事还没解决,不如先……」
话还没说完,戚展白的眼刀便狠狠杀了过来,「她的事与本王何干?她便是再落水,淹死在湖里头,本王也绝对不会去救她!」
说罢便举起茶盏一口仰尽,发现是茶,他还皱眉闷哼了声,指尖紧捏杯沿,隐有细响传出,手背都迸起了几道青筋。
关山越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低头再不敢多言。
空气凝滞,远处自顾自说话的人也察觉到异样,纷纷噤声不敢言语,偌大的花厅安静得连一丝呼吸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只胖嘟嘟的橘猫从门外蹿进来,几步蹦到棋桌边,嘴里叼着一柄没了流苏的团扇,仰起小脑袋焦急地望向戚展白。
是苏清和身边的知老爷。
大约又是什么新骗术吧。戚展白冷嗤,收回目光懒得搭理,扭头时却瞥见团扇绡纱上落着一点鲜艳的红。
他冷硬的身形猛然一晃,心底生出一丝不安,杯内新添的热茶溅出两滴,手背红了一片,他也不觉疼。
像是要验证他的直觉,屏风后头起了一阵骚动。
「你说什么?盗匪?哪来的狂徒,竟敢到皇家别院撒野?」
「谁知道啊,就在红亭子那边,好像还伤了人,血还在湖边上流着呢!」
哗啦啦,茶盏连同棋盒被一并扫落在地,棋桌都跟着震了震,险些翻倒,众人惊诧地望过来,就瞧见一个黑影风似的飞卷出花厅,消失在月洞门外。
第四章 相约再游湖
春宴办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闹出这等事,不过好在侍卫来得及时,出事前就已将歹人制伏,除了那几个狂徒在打斗中流了血,其他人并无伤亡。
红亭子离事发地有段距离,沈黛当时还在亭子里发愁,并不知情,这会子听说了,免不了好奇过去探看。
湖边的草地刚抽出嫩绿的小芽,将将盖住枯黄,举目远眺似铺着一层单薄的绒毯,殷红落在上头很是显眼。
沈黛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戚展白的时候。
那日母亲带她上山礼佛,不巧遇上大雪,她们被迫留在寺内,她不喜香烟缭绕的地方,便出来透透气,谁知竟撞见了歹人。
当时雪下得正大,她的哭喊被风雪吞没,根本无人回应,眼见快被拽进树林,戚展白突然出现,当着她的面将那人一剑毙命。
血痕蜿蜒过来,她吓得不轻,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戚展白垂眸睨着她,在漫天呼啸的风雪声中淡淡开口,「显国公府的小姐?」剑光晃过他眉眼,冷漠疏离得跟封存千年的冰一样。
她瞬间就不哭了,圆瞪着眼睛缩在雪里,一根头发都不敢乱颤,回去后她就大病了一场,吃了好多苦药,后来每每见着漆黑的汤药,都会想起那个凶神恶煞的人,对他的偏见大约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也是奇怪,明明当时沈家有那么多随行家丁,怎就是他及时出现在她面前?况且他这人不信神佛,又为何会到护国寺来?
这么一想,好像她每次遇险,戚展白都会及时出现,彷佛命中注定似的,简直比天上的神仙还厉害,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照他现在的态度,就算今日她真遭了毒手,他也不会来救她了。
沈黛长叹了声,转身正要走,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握住她左边手腕,用力一拉。
她反应未及,顺势转回了身,不期然撞入一道炽热眼波中,阳光还是方才的阳光,甚至要更加浓烈一些。
戚展白抓着她的手,急急喘着粗气,玉冠斜了,衣袍乱了,深邃凤眼不复往日平静,惊涛过隙般,气势依旧骇人,奔涌着的却是惶惶不安。
可瞧见她的那一瞬,所有焦灼情绪便都如紧绷的弦般霍然松开,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唯有那只握着她的手始终未松开分毫,甚至隐约还在颤抖。
沈黛微愣,本已暗淡的眼眸一点点湛开真切的光,像骤然绽放的烟火,顷刻间点亮整片夜空。
「王爷!」她克制不住雀跃,脱口而出,却也奇怪他怎么会来。
不远处,关山越抱着知老爷往这边走,知老爷一见到她便扭着身子跳过来,邀功似的仰起小脑袋。
觑了眼它嘴里的团扇,沈黛豁然开朗,刚才她孤零零被抛在亭子里,心情糟糕透顶,身边无人,就只能同猫诉苦,可还没说几句话,知老爷就叼着她的扇子跑了,她还以为是它听烦了,没想到……
心跳如鼓点般擂起,沈黛抿笑,局促地伸了伸右手,「王爷身经百战,难道瞧不出扇子上那点红并非血迹,不过是我昨夜染指甲不慎沾上去的凤仙花汁?」
戚展白一愣,看了眼她的手,又狠狠瞪向扇子和知老爷,面容一点点绷紧。
知老爷浑身激灵,垂下脑袋低低「喵」了一声,蹿到沈黛身后。
戚展白看在眼里,唇角勾起冷笑,「沈姑娘可真是好手段。」
沈黛的心一下悬了起来,糟了,他大约又误会是自己有意诓他,要发火了。
说起来她从前也是个硬脾气,自小到大就没受过委屈,要有人敢这么对她冷嘲热讽,她早就呛回去,绝不让自己吃亏,可现在面对戚展白她却胆怯得不行,无论如何也拾不起过去凌人的气势。
也是,自己一向对他爱答不理,这会子突然热情起来,别说是心思缜密的戚展白,换做她自己也是半点不信的。
既然他这般不待见自己,那……便算了吧。
沈黛苦笑了下,心里做好准备,可临到要告别时还是不甘心地哽咽了。
不愿叫他看出来,免得又遭他嫌,便偏过头去,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咬到唇瓣发白也一声不吭,右手往回收,想从他手里挣脱。
她才动一下,他便骤然拽回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施加力道,紧紧攥住她,隐隐地还把她往身边拉。
沈黛茫然地往前近了一小步,距离缩短,鼻尖全是他身上的冷香。
心跳声骤然加大,在咫尺天地间横冲直撞,震耳欲聋,却不是她的。
「方才、方才话说重了,对不住。」她头顶传来戚展白的声音,素来强硬的男人头一回露出了浓浓的愧疚,语气柔和不少,「你、你还游湖吗?」
沈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抬头,就瞧见一张莫名倔强的侧脸,阳光在他脸上走笔,金色线条俐落流畅,抑扬顿挫间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只是到了耳廓却忽然换了颜色,白皙中晕开红光,衬着周围葱郁的翠色,鲜明得像一枚刚抛过光的血玉。
等了半天不见回答,戚展白不耐烦地催促,「到底去不去?」
他脸仍侧着,根本不看她,跟审犯人似的,余光却悄悄定在她身上,也只定在她身上,期待着、也小心着。
沈黛有些想笑,云翳散开了些,金辉落下来,他眼里的冷光也有了温度,在她心底煨出一片暖,适才那点子阴霾忽地全散了个干净。
心跳失了方寸,像湖边捉摸不定的风,怕他瞧出来,沈黛忙垂下脑袋,手局促地捏着衣角,半嗔半娇道:「王爷不是不喜欢游湖吗?」
「我是不喜欢啊!」戚展白想也没想便蹦出这么一句。
沈黛一双杏眼愕然望着他,浓睫轻轻颤着,似一双风雨中逆行的蝶翼,逐渐不堪重负,萎靡下去,内里的光跟着暗淡。
戚展白的心也空了,咬咬牙,踹了下脚边的猫屁股,闷声闷气道:「它喜欢,走吧。」
知老爷浑身橘膘抖啊抖啊抖,呆在那,扇子都惊掉了。
时至午间,天上云翳消散得差不多,只余丝丝缕缕的白还在湛蓝中牵扯,投映湖中,也不知是天在水,还是水在天,画舫行走其上,宛如游历云端。
隔着一张圆桌,男人大马金刀地坐着,两手垂放膝头,半天没有动筷的意思,冷光自窗外逸进来,清瘦身形勾勒得深刻而泠冽。多年积威下,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空气里凝着化不开的尴尬气氛,沈黛僵挺着身,人都快坐木了,不敢看他,就低头捻着团扇柄,心不在焉地转动。
眼下人是请来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办?
虽说同他做过一世夫妻,可真要计较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与他待在一处这么久,那种扑面而来的陌生感非一朝一夕就能消磨得了。
该和他说什么沈黛毫无头绪,手在袖底握了握,最终迟疑地举起筷子,往戚展白的小碟里夹了块鱼肉,「这鱼是今早刚捞上来的,鲜着呢,王爷您尝尝?」
她声音柔柔的,低眉垂首间有种烟雨入江南的温婉细腻,一边说着话,一边又沏了盏茉莉花茶递去,这才终于敢抬头,小心翼翼地含笑望着他。
戚展白身形一僵,睨着那块白花花的鱼肉,剑眉沉沉压下。
关山越咳嗽一声,提醒道:「沈姑娘,王爷他不吃鱼。」
沈黛愣住,这她还真不知道,她素来是个娇惯性子,做事只顾自己喜欢,从不在意旁人如何,便是前世在王府,厨房每日变着花样做出的菜式也都是她爱吃的。
「沈姑娘,恕在下直言,这事帝京里头人尽皆知,连宫宴都会专程为王爷减去这类菜。」关山越哼了声,话虽然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明显,就是在变着法儿的讽刺她对戚展白漠不关心。
沈黛手指收紧,象牙筷上的海棠雕纹深深压进掌心,她局促地眨着眼,懊悔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伸手要夹回那块鱼肉自己吃,箸尖还没构着碟沿,戚展白就已先她一步夹走鱼肉,一口塞进嘴里,眉心叫腥味熏得微微皱起,拳头抵在唇边方才勉强下咽,嘴上却还波澜不惊,「你别听他胡说。」
言毕,他又转向关山越,目光冷冽,满含警告,「那伙歹人还不知有没有其他同伙,你且去外头看着,免叫他们再生事端。」
关山越眉梢抽了抽,这心偏得当真有些过分了!
有没有同伙又有什么干系?眼瞧着就快到湖心了,难不成还会有人专程游过来滋事?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那脑子被敲伤的非要来找揍,照王爷今天这架势,哪还用着自己出手,他能直接把人剁成鱼丁,骨头都能挫成灰!
想不到啊想不到,当初老太太为纠正他这毛病,藤条都不知打断多少根,但王爷不吃就是不吃,结果人家姑娘一句话就这么改了?
沈黛也呆了一瞬,仰头瞧过去,正撞上他偷扫过来的目光,幽深的瞳仁映着关切,像在打量她可有因方才的话生气。
视线相接,他眼神闪了闪,旋即沉下嘴角冷哼,若无其事地扭头望向别处,只留给她一个倨傲的后脑杓,只是藏在发丛中的一双耳朵却渐渐起了一层红。
呆子。沈黛抬袖轻咳了声,将冲至齿关的笑意咽回去,悬着的心安下不少,默默记下这一忌口。
「茉莉花清淡,王爷漱漱口吧。」她将茶盏放在他手边,转头自顾自招呼人撤了桌上的鱼虾螃蟹。
暖风横过湖水拂到面上,她侧头轻蹭了下鬓发,左右轻飘飘各瞥一眼,捂住口小心翼翼打了个呵欠,嘴角舒舒服服地翘起,奶猫打盹一样。
到底还是个孩子。
戚展白轻嗤,举起茶盏抿了口,醇香入喉,唇畔的冷硬缓缓融化,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饭毕,画舫刚好至湖心,丫鬟们收拾完桌面便都躬身退下,只余他们两人。
沈黛凭窗眺望外头风景,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往戚展白身上飘。
他侧坐在另一边支窗旁看风景,修长的手指托着腮,唇角微扬,心情瞧着不错,有花瓣随风吹进来,他还抬手接了下。
许是造物主对他的补偿,虽夺走了他半片光明,却给了他一副极好的皮囊,侧面看去尤为惊艳,挺直的鼻梁撑起男人的细致俊秀,垂眼的模样不像纵横沙场的冷面修罗,就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沈黛的心失序地蹦跳了下,他似乎听见了,偏头望过来,她一慌,忙举起团扇盖住脸,因紧张,下手没分寸,「啪」的一下把自己拍疼了,皱着鼻子「哎哟」了声。
那边响起一声轻笑,声量不高,却格外清晰。
分明就是在笑话她!讨厌!
沈黛面颊蹭地烧着,羞恼地咬着糯米细牙,咬着咬着又不自觉微微笑开,现出颊边的梨涡,脑袋也低了下去。
其实不说话也没什么,左右他就在自己身边,一回头就能看到,她也不必终日为飘渺的未来提心吊胆,无论外头风雨多大,这里都是她能安心栖身的自在小天地。
要是时间能就这么停下,又或者这画舫能一直漂下去,永远不靠岸,那该多好?
就在这时,戚展白突然开口,「沈姑娘是不是有事求于本王?」
沈黛惊讶地抬起眼,就撞上他带着探究的泠泠视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声音淡漠疏离,不带一丝温度,瞬间刺破她心头所有旖旎。
有事相求是真,想跟他和好也是真,可被他这么一说,竟全成了她不怀好意。
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她。
外间的风骤然大了起来,吹皱一片镜湖,画舫在广袤的蔚蓝中飘摇,成了天地间一粒芥子,微不足道,也无所依靠。
春日未散的朔气透体而过,沈黛在那团薄寒里抖了抖,过去的娇性子冒了头,也懒怠多费口舌,索性顺了他的意,从怀中摸出一份名册放在桌上。
「这几日我一直在重复作着同一个梦,梦中家父遭奸人构陷,沈家满门落狱,场面惨烈不堪,以致梦醒之后我仍心有余悸,于是便记下了个中人员的名字,还有梦里的细节。如今家父家兄皆不在京中,我无人可求,想斗胆请王爷帮忙查证。」她一根纤白的手指压着册子一角,推到戚展白面前,小嘴噘着,动作多少带了点女孩家的娇憨气。
戚展白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人深靠进椅背,低头漫不经心地转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你为何不去求你的元良哥哥?」
元良哥哥?沈黛眨眨眼,她都多久没这样叫过苏元良了,他怎么还提?这语气……菜里头醋放多了?
「我要防的就是他。」
戚展白指尖一顿,愕然抬头,浓睫下的一线天光透着审视,可沈黛目光坦然,倒叫他狐疑地锁了眉。
良久,他哂笑,嘴角挑起,「沈姑娘是要本王为你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去得罪声势如日中天的二皇子、你的未婚夫婿?凭什么?」
他那股子骇人气势起来了,排山倒海般在逼仄的空间内震荡,沈黛抖了抖,手心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的确,她现在还担着未来二皇子妃的虚名,求他办这事,还是以这样的理由,怎么听都像在捉弄他。
但她总不能坦白自己是重生的吧?那估计他下次悄悄送去沈家的就不光是补品,该有一群太医了……
这该怎么解释?
风还在吹,云翳重又聚来,天暗了,水光在舫顶斑驳摇晃,渺渺一束圈在她身上,一抹纤腰,肩胛单薄,雪肤上樱唇泛白,几根发丝在风中瑟瑟轻颤,我见犹怜。
戚展白一颗心不由自主便软了下去,没出息地在心里踢了自己一脚,语气放软,「梦都是假的,沈姑娘无须惊慌,若身子还有恙便好生在家休养,切莫再着风寒。」
画舫快靠岸,他起身准备离开。
沈黛急了,跟着站起来,「是真的!梦里你还娶了我呢!」
周遭顷刻间安静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声音,某人连呼吸都被巨大的震惊给生生逼回腹中。
沈黛也被自己惊到,脸上冒着热气,感受到凛冽目光居高临下落在身上,她有些招架不住,可一想自己又没错,便死撑着梗起脖子,眼睛睁得比他还要大、还要圆,不服气地瞪回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奶猫似的。
对峙许久,反倒是戚展白先撇开眼,态度越发强硬地昂首睥睨,「那就更不可能了!本王对你从来就没有过非分之想,更遑论婚娶。」
说罢,他拔腿就走,步子快到有些乱,更像在逃,袖子甩得太急,一点金芒从他袖口闪烁着滑出,落在地上。
沈黛本是要追上去的,闻声低头一瞧,人一下怔住。
一枚金簪躺在牡丹锦纹毯中间,映着水光静静闪着光泽,正是那日她从发髻上摘下来,丢到湖里的发簪。
「想娶我啊?把簪子找回来,我便嫁给你。」
耳畔重又回荡起这句玩笑,沈黛还没反应过来,一片玄色衣袖就已飞快从她眼前掠过,捡走簪子揣回袖子里。
戚展白抄手傲然挺立其中,深邃面容绷得紧紧,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仪,彷佛不曾移动过半分,刚才的事就只是她的幻觉。
「那是我的。」
「不是!」戚展白否认得很干脆,却始终不敢回头看她,额角有汗泌出,他眉梢抽了抽,显是痒得难忍,却越发咬紧牙关,就是不肯抬手擦。
好一个没有非分之想。
沈黛忍不住想笑,奈何嘴角涩涩的,无论如何也扬不起来。
真是个呆子,那么大的湖,明知自己不过是在戏弄他,他还是去找了……一次次潜入水中摸索那遥不可及的希望,该是什么心情?
涩意从嘴角蔓延至心,沈黛吸了吸鼻子,轻轻撩开被风吹在面庞上的碎发,撒娇般佯怒道:「不是我的,那便是王爷金屋藏娇!」
「胡说!本王怎么可能藏别的女……」戚展白否认得比刚才更快更急。
他话才说到一半,沈黛就已踮足凑过来,纤手交握在背后,得意地轻晃团扇,脑袋微微偏着,幼鹿般黝黑明亮的眼眸闪着狡黠的光。「不是别的女人,那……是哪个女人?」
甜甜糯糯的声音,尾音翩然上挑,彷佛美人纤细的指尖,蜻蜓点水般落在心上。
一声慌乱的心跳叫铜壶滴漏声盖住,戚展白呼吸微窒,轻轻吞咽了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硬地哼道:「本王只是在履行承诺,并无他意!」
眼神却躲躲闪闪,脸总刻意往左偏。
左边,是那只眇目。
沈黛心头一紧,那只眼便是他最大的心病吧……
她长长「哦」了声,一双灵动的妙目左瞧一眼,右瞧一眼,「那我也要履行承诺啊。」
说着,便趁他不备摘下他的面具,在他左眼轻轻落下个玩笑般的吻。
戚展白一阵错愕,面颊飞快闪过一抹红,咬着牙气道:「你……你……」
「王爷,你娶我吗?」
又是一声清晰而有力的心跳,这回连铜漏滴壶都快盖不住了。
这男人也太不禁逗了。沈黛忍着笑,盯着他逐渐飞红的耳朵,清亮的眸子带起几分得意。
戚展白察觉出来,强自抿紧唇,端起沙场上冷面修罗的威严,凛然睨着她,气势万钧,比之前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黛却恍若不知,踮起脚尖,唇瓣擦过他耳廓,不知死活地在悬崖边试探,「展白哥哥?」
声音绵软,散漫地拖着声调,带了三分笑意,既亲昵又像在撒娇。
好半晌,画舫里都没有人说话,只剩水光无声斑驳摇曳,柔软暧昧的蓝将他们轻轻裹挟。
绵长的呼吸在彼此间交缠,沈黛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正剧烈跳动,隐约还有一声极其细微而紧张的吞咽声。
沈黛十分肯定,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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