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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粉妆楼《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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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21-4-28 14:37
标题:
粉妆楼《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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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冲喜》
作者:粉妆楼
系列:蓝海E103901-E103902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1年04月16日
【内容简介】
奴儿,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将我们分开,
即便先死去,我也一定会在奈何桥边等待……
蓝海E103901 《冲喜》上
为了拯救自己及同伴离开琼楼那吃人的烟花窟,
小婢女林奴儿答应尚书府伪装身分替嫁给秦王冲喜,
没想到因坠马跌坏脑子,心智犹如稚童的王爷居然有副霸道脾性,
还好自己在勾栏里摸爬滚打多年,最不缺的就是嘴皮子和心眼,
对上她的傻夫君,那是简简单单便手到擒来,丝毫不费力气,
看看,光是陪玩和几道亲手做的吃食,就把顾梧哄得听话又乖巧,
更不用说引导他上进肯念书,不但得到皇帝青眼,也为自己换来识字的机会,
即便在宫中受到刁难,顾梧也定会替她找回场子,丝毫不让她遭人欺负,
瞧着真心待她、总将好东西捧到她面前的男人,林奴儿心里软得不行,
她想,即便这个夫君一辈子都恢复不了,她也一定护着他长长久久……
蓝海E103902 《冲喜》下
看着在自己面前中毒昏迷的她,惊怒交加、大受刺激的顾梧突然病愈了,
毕竟有胆子伤害他最珍视的宝贝,就怪不得他出手料理那些牛鬼蛇神,
而亲亲王妃果然是他的福星,跟她出门一趟,就碰上让自己坠马的加害人,
她随手拣个香囊,都能揭破皇子的阴私事,让他循线挖出更多隐秘,
如今他不怕烦死人的宫斗也不怕赵淑妃要谋反,就怕奴儿不喜或离开,
因此就算太后觉得她身分低贱,要将她打入大牢,又或者有人上门来认亲女,
他都绝不允许任何人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
他想,即便是要与这个世界为敌,他也都会无惧的牵着她的手一辈子……
第一章 秦王要纳妃
大清早的时候,琼楼到处都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人们忙碌了一夜,这会儿正是最清静的时候,靠近角门的偏僻位置有一排下人房,传来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一团人影从里头走出来。
那真的是一团,好似个胖乎乎的棉花球,穿着浅葱色的衫子,正一边挽袖子一边往外走,细细一看,原来是个少女,脸颊微微鼓起,跟胖胖的包子一般,简直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但是胜在肤色玉白,一双眼睛如浸在清泉中的黑玉,十分漂亮,令人见了便觉得舒适,不难想像,若是她瘦下来之后,样貌或许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眼下虽然胖了些,但是皮肤白生生的,细皮嫩肉,也不算难看了,总让人想起年画上的胖女娃,瞧着有几分可爱的气质。
她还没走出几步,旁边的屋门开了,走出一个年纪大些的少女,叫住她道:「奴儿,你要去后厨吗?顺便帮我带一盆热水回来。」
林奴儿翻了一个白眼,这才转过身,面上换了笑模样,道:「秋玉姊姊,姑娘眼看就要起了,昨儿晚上有贵人留宿,我得赶紧着去伺候呢。」
秋玉嗤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伺候的是贵人呢,巴巴地着急,她这会儿肯定还没起来,你先替我打水。」
林奴儿笑而不语,秋玉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气呼呼地扔下一句,「等着。」
她进了屋,去而复返,手里拿了几个铜钱,凶巴巴道:「喏,够了吗?」
林奴儿立即笑起来,一双黑玉似的眸子弯成了新月,她接了铜钱,笑意盈盈地道:「好姊姊,您只管等着便是,奴儿这就替您打水来。」
与之前的态度截然不同,秋玉简直被她气笑了,伸出纤纤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笑骂道:「见钱眼开的小东西,这会子倒知道叫好姊姊了。」
她说着,又问道:「你这些年跟着咱们的头牌姑娘,就没捞着些好处吗?眼皮子怎么总是这样浅?」
林奴儿眨巴眨巴眼,她这样看着人时,就显得眼神清澈如水,十分真诚,道:「奴儿只是个伺候人的,不求什么好处。」
秋玉望着她那双眸子,心中忽而一动,伸手捏了捏她鼓鼓的、软绵绵的脸颊,道:「你若是瘦一些就好了,头牌哪里轮得到她做?」
林奴儿连忙往后仰了仰头,把自己的脸颊解救出来,笑着道:「秋玉姊姊高看奴儿了,奴儿哪有那种本事?时候不早了,奴儿该去后厨了。」
秋玉看她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心想,自己方才也是魔怔了,就她这样的,哪里构得上资格做琼楼花魁?做花魁的丫鬟还差不多,遂懒懒摆手道:「快去吧,我还等着热水梳洗呢。」
林奴儿出了院子,把手里那几枚铜钱掂了掂,塞进了袖袋里,往后厨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碰见了几个赶早起来伺候的小丫鬟,同她们一一打过招呼,林奴儿的人缘颇好,大伙儿都嘻嘻哈哈地叫她奴儿妹妹。
林奴儿也笑,待到了后厨,只见厨房里头灶上烧着水,笼屉里散发出袅袅的热气,她扬声唤道:「孙婆婆?」
灶下慢腾腾地站起个老妪来,轻轻咳嗽着,一边招呼道:「奴儿来啦。」
林奴儿接过她手中的柴火,道:「我来帮您吧,怎么只您一个人?小梨呢?」
孙婆婆道:「她昨夜看了一晚上的火,我让她去后边睡下了。」
林奴儿把柴火塞进灶膛,熟练地拨了拨火堆,好让它燃得旺一些,孙婆婆看了一会,转身走开,不多时再回来,手里端了一个盅碗,道:「早上熬好的,趁热喝了吧。」
闻言,林奴儿扔下柴枝,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接过了那盅碗打开,一股腾腾热气升起,肉香扑面而来,那是一碗肉汤,上面漂浮着一层白花花的肥肉臊子,油足有半个指节厚,让人疑心这碗肉汤是不是用肥肉熬出来的,腻得令人恶心。
然而林奴儿就像是完全察觉不到似的,端起碗来一气儿就喝了半盅,孙婆婆适时递过一碗浓茶来,她连忙喝了一口,用苦涩的茶味压下胃里的翻腾恶心感,好不容易才喝下去。
正在这时,后屋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女走进来,一边打了个呵欠,看见林奴儿在,面上露出笑来,「奴儿姊姊来了。」
林奴儿抬头看了一眼,来人正是小梨,她看起来很瘦,但是模样十分清秀,林奴儿不错眼且神情严肃地盯着她看了一会。
小梨觉得有些怪怪的,不解道:「奴儿姊姊,怎么了?」
林奴儿蹙起眉头,道:「你脸上的痣呢?」
小梨啊呀一声,连忙摸了摸脸,只摸到一些黑色的痕迹,她捂着脸惊慌道:「肯定是方才小睡的时候蹭掉了。」
林奴儿放下碗,快速拣了一根早已熄灭的冷炭,起身走向她,用那枝炭在她脸颊右侧画出一个圆圆的黑点来,一边教训道:「怎么这样不小心?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出门之前一定要照一照自己吗?」
小梨缩了缩脖子,支吾道:「刚才一时睡迷糊了。」随即又讨好地说:「是我错了,奴儿姊姊别生气。」
林奴儿替她画好了那一个黑点,摇了摇头,吓唬她道:「要不是只有我和婆婆在,你早被人瞧见了,到时候叫大娘子把你抓过去接客人。」
小梨果然怕了,又忍不住摸了摸脸,林奴儿怕她把炭粉蹭掉,打掉她的手,凶巴巴道:「下回再也不管你了。」
小梨笑着道:「怎么可能,奴儿姊姊最心软了。」
林奴儿翻了一个白眼,哼道:「我才不心软,关我什么事情?」
她走到灶台边,深秋的天气,就这么一会功夫,那碗汤已经没了热气,上面凝结了一层油花,看起来更恶心了,小梨跟着她,嘀嘀咕咕道:「可是每天都要画痣,太麻烦了,我还总是忘记,奴儿姊姊,不然我同你一起喝汤吧?」
林奴儿听了,二话不说,把手里的碗往她面前一送,道:「喝吧。」
小梨瞧了一眼那厚厚的白色油花,胃里不受控制地一阵翻滚,顿时想干呕,她连连摇头,还退了一步,眼中升起崇敬之色,道:「还是不了,画痣挺好的。」
林奴儿轻嗤一声,端起那碗汤一饮而尽,而后面不改色地搁下碗,抹了抹嘴,对孙婆婆道:「婆婆,姑娘那边该起了,我先走了,中午再过来。」
孙婆婆一直微笑着看她们两人,这会儿便轻咳着点点头,「好,好,你去吧。」
林奴儿想了想,从袖袋里摸出几个铜钱来,递给她道:「婆婆拿着吧,去看看大夫,总是咳嗽不好。」
孙婆婆不肯要,推辞一番,林奴儿道:「左右我还在这楼里,拿了钱也没处花去,这是早上秋玉姊姊给的。」
孙婆婆这才收下了,林奴儿打了一盆热水,离开了后厨,小梨支着头坐在门槛边,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忽然道:「婆婆,奴儿姊姊是不是想走?」
孙婆婆慢腾腾地往灶里塞柴火,闻言笑道:「她会走的。」沉默了一下,又道:「琼楼不是什么好地方。」
小梨认真地点点头,转头看她,「我也想跟奴儿姊姊走,婆婆,我们带您一起,好不好?」
孙婆婆被这看似天真的话逗笑了,她只是叹息着摇摇头,不知是不相信,还是不想走。
林奴儿把打来的热水送到秋玉的房里,这才匆匆忙忙地往外走,整个琼楼是一个回字形,最中心是一座高楼,足有三层高,上面挂满了红红的灯笼,夜里从外面看去,既富贵又华丽,不愧为京师里最大的销金窟,无数的黄金白银如流水一般花出去,换来各色美人们的垂青欢笑。
在这里,一掷千金,绝不是什么夸张之谈。
林奴儿进了楼里,熟门熟路地上了顶层,到了一间厢房前,听见里面传来了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女子轻吟,床榻吱呀作响,她早见惯了这场面,十分淡定地在门口垂手候着,在心里默数着时间。
待那阵子声音平息下来,林奴儿才轻轻叩门,道:「姑娘,要送热水吗?」
里面传来懒懒的应声,林奴儿下了楼,吩咐人去打水来,自己又回了厢房前,门已经开了,里头男人不知说了什么,把银雪逗得咯咯直笑,道:「真的变傻了吗?」
「那还有假?」男人懒懒说道:「我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他抓起那个泥人咬,最后还哭了,这不是傻子就是失心疯。」
银雪好奇道:「他那样的身分,没请大夫瞧吗?」
男人道:「请了啊,都是无用功,再说了,如今皇上一病,太子昏迷,他的靠山也倒了,谁还有功夫管他?都巴不得他傻一辈子才好。」
银雪轻轻啊了一声,那男人又道:「听宫里的消息,是说想找个女人来跟他成亲,冲冲喜,兴许能治他的傻病。」
银雪惊讶道:「这……嫁给一个傻子?」
男人笑起来,伸手捏了捏她娇嫩美丽的脸,道:「换你你会愿意?」
银雪连忙摇头,娇嗔道:「奴家才不要呢,一个傻子哪里比得上公子的好?」
林奴儿听在耳里,心里默默道:那肯定比不上礼部尚书公子的银子好。
男人似乎十分得意,大笑起来,道:「连你都不愿意,旁人就更不必说了,那些官家贵女一个个推托还来不及呢。」
他说着,抬眼正好看见了门边的林奴儿,道:「你这胖丫头配他倒是正好,一个丑,一个傻,简直天生一对。」
林奴儿在心里骂道:那也比不上您这份儿贱。
昨夜点了银雪牌子的贵人,正是房里这位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一个晚上就花了二百两雪花银,春宵一度,也不知礼部尚书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去。
林奴儿在心里暗暗唾弃一番,一边伺候银雪梳洗,礼部尚书的公子已经离开,银雪摆弄着手里的玉佩,那玉看起来十分温润,雕工精致无比,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林奴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忽听银雪道:「喜欢?」
闻言,林奴儿立即垂首,轻声道:「不,只是觉得这玉好看。」
银雪笑了一声,把玉随手扔在了妆台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林奴儿听着都觉得心痛,面上却不显,继续替她挽发。
银雪盯着面前的菱花铜镜,昏黄的镜子将两人的容貌映照出来,她不错眼地打量着林奴儿,道:「我记得你似乎是和我同时被买进来的。」
她说着,转过脸来,美丽的眼眸望着林奴儿,幽幽道:「那时候,大娘子还说,你生得比我好看,以后一定会是头牌,怎么如今长成了这副模样?奴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林奴儿的手微滞,花钿上的宝石便勾缠住了银雪的发丝,她吃痛低呼一声,抓起玉篦狠狠砸向她,「蠢货!笨手笨脚的!」
林奴儿连忙跪下来,「姑娘饶命。」
花钿却还缠在发丝上摇摇欲坠,疼得银雪细眉紧蹙,早忘了之前的话,只咬牙骂道:「还跪着做什么?给我拆下来啊!」
林奴儿赶紧起来,麻利地替她解开了花钿,重新梳好别上,银雪看她低垂的眉眼,额角还留着方才被砸出来的红色印子,蹙了眉,冲着妆台抬了抬下巴,倨傲道:「这玉赏你了。」
林奴儿看过去,见是之前那枚玉佩,顿时觉得额头也不疼了,高高兴兴地谢赏道:「谢谢姑娘。」
忙了一上午,待到晌午,银雪需要小睡片刻,这一段时间算是林奴儿最清闲的时候,她揣着那一枚玉佩离开了琼楼,找了一间当铺进去。
当铺的掌柜举着那一块玉,对着天光左看右看,恨不得把每个纹路都数清楚了。
林奴儿托着腮道:「可透光哩,您老数完了吗?」
掌柜嘿嘿一笑,道:「这不是想谨慎点吗?不过林姑娘是老熟客,老朽自是放心,放心。」
林奴儿问道:「您给个数儿?」
掌柜比了一个手指头,「这个。」
林奴儿直起身去夺玉,老掌柜欸了一声,忙让开些,一叠声道:「别急别急,还有得商量,你这玉佩是活当呢,还是死当啊?」
林奴儿道:「自然是死当。」
掌柜略略凑近了些,低声道:「林姑娘,老朽就直说了,这玉是不错,不过你这若是死当么,我最多只能再加这个数。」
他比了三个手指,林奴儿看他那表情,便知对方疑心这玉佩来路不正,顿时呸了一声,怒道:「姑奶奶的东西来路正经,要您老来操这份萝卜心?」
她抢了那玉佩就走,京师里头当铺多得是,姑奶奶不受这鸟气。
林奴儿揣着玉佩,一连跑了三家当铺,那些掌柜伙计约莫是看她年纪小,报出的价格竟是一家不如一家,明显是想诓她,最高的也才八两银子,比第一家还低了五两,让林奴儿气了个半死。
她在街头站了半天,最后扭头往第一家当铺走,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那老掌柜是惹姑奶奶生了气,可是她生的气不值五两银子,没必要和钱过不去,毕竟再攒一攒,钱就快够了。
林奴儿十三两银子卖了玉佩,揣着钱出了当铺,却听长街尽头传来辚辚车轮声,伴随着驱赶行人百姓的吆喝,林奴儿随着人群挤到了街边,扭头望去,只见军士们簇拥着车队行来,声势浩荡。
旁边有人道:「这又是哪家大人出行?好大的排场。」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车上头的是太子。」
「呿,不是说太子被叛军刺杀,受重伤昏迷了?」
「就是啊,算算日子,是该回到京师了。」
林奴儿听了一会,车队已经消失在御街的转角处,几乎看不见了,长街再次恢复了通行,人群熙攘。
她想,这天家也够倒霉的,病的病,昏的昏,傻的傻,可见这天底下第一有权势的人过得也不比她快活。
不过这都与她不相干,林奴儿摸了摸怀里的银子,高兴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这屋子很小,原来是堆放杂物的,后来她求了银雪,才得来这么一个房间,否则像她们这样的丫鬟,是没资格独自住的。
林奴儿把桌子下的一块方砖揭开,下面被挖空了,里头有一个古旧的酒坛子,她从袖子里摸了摸,只摸出一枚铜钱来,丢进那坛子里,发出铛的一声脆响,然后就是卖玉佩的碎银子,铛铛铛……
林奴儿简直爱极了这个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天籁,美妙无比,她又把坛子抱出来,将里头的钱仔细数过一遍,确定没错,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回去,重新用方砖盖好,使得外面看不出一丝痕迹来。
这些都是她这么多年努力攒下来的积蓄,自八岁被赌鬼爹卖进琼楼抵债,一晃眼又过去了八年,林奴儿小心翼翼地活着,始终没有忘记,她被强行送入琼楼的那一天,扒着门槛,看见那个中年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活着出去,不再被任何人这样抛下。
乾清宫,帝王寝殿。
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药味,宫婢们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碗勺,当今皇帝穿着寝衣靠在床头,双眼微阖,他看起来憔悴苍老,透着一股子病气。
门外有个老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悄声禀道:「皇上,太子殿下回来了。」
景仁帝缓缓睁开双目,「派太医去了吗?」
「太医院院首已经过去了。」
景仁帝直起身来,「朕去看看。」
梁春连忙扶住他,「皇上您慢点儿。」
景仁帝病了许久,身体虚弱,待收拾妥当,坐上龙辇时,已是气喘吁吁,他忽然道:「去把梧儿带过来。」
梁春闻言立即离开。
顾梧是今上的第五子,受封秦王,也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年十七,才思敏捷,文武双全,容貌性格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十分受皇帝的宠爱,但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
就在两个月前,秦王失足落马,跌坏了脑子,醒过来时已经变得痴痴傻傻,心智宛如五岁稚童,甚至很多人都不认得了,太医们花尽了心思,秦王的病却仍旧没有起色。
最喜欢的小儿子跌坏了脑子,寄予厚望的储君又遭遇刺杀,昏迷不醒,陡然遭此打击,景仁帝一病不起,短短几日便白了头,最严重的时候,连起身都困难。
今日是听闻太子被护送回京师,景仁帝一早就勉强打起精神等候,好去见他的儿子一面。
龙辇终于到了东宫,外头传来了轻微的人声喧哗,景仁帝下了车舆,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霜色锦袍的少年正坐在轿子里,两手扒拉着轿帘,无论宫人如何劝说也不肯下来,正是顾梧。
一旁的梁春急出一头汗,努力劝道:「我的殿下欸,您瞧,皇上在等您呢,您不想探望太子殿下吗?」
顾梧不高兴地道:「我现在不想看,不看,我要回去!」
梁春劝了又劝,都快给他跪下了,秦王仍是不理,他现在的心智只有五岁,不能指望一个稚童懂事,也不能与他计较。
景仁帝心中一痛,叹息道:「罢了,梁春,派人送他回去吧。」
梁春应下,看着那轿子被抬走后,他才劝道:「殿下如今是病了,不晓事,皇上别怪罪,等殿下日后痊愈,自然就都好了。」
景仁帝苦笑一下,想起另一事来,道:「给梧儿纳妃的事情怎么样了?」
梁春答道:「定下了,是柴尚书家的嫡女,年纪正适合,日子也挑好了,是个顶顶好的黄道吉日。」
景仁帝走了几步路,便觉得虚弱,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油然而生,他道:「那就行,一切事宜从简,赶紧办了吧。」
「奴才遵旨。」
傍晚时候,夜幕四临,在外面鬼混了一天的柴永宁回到自家府邸,才进了花厅,一个越窑兰纹美人瓶匡当砸在了他的脚边,摔了个粉碎,吓得他险些跳起来,抬头一看,满厅室一片狼藉,宛如被匪寇扫荡过一般,他的亲妹妹正伏在桌几上嚎啕大哭。
柴永宁只得看向旁边的母亲,低声道:「娘,这是怎么回事?谁又惹着她了?」
柴夫人眼眶微红,道:「还不是怪你爹。」
柴永宁奇道:「我爹又做了什么?」
柴夫人道:「宫里商量给秦王娶亲冲喜,人家商量人家的,他一个礼部尚书去搭什么话?倒被人家揪住话头,歪缠不清了。」
柴永宁想起自己今日与银雪说笑的事情,又看了看正在抽泣的亲妹妹,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最后这亲事不会落到了婉儿头上吧?」
柴夫人伤心起来,拭泪道:「谁说不是呢?秦王如今痴痴傻傻,听说连吃饭也要人喂,走路还得要背着,婉儿嫁过去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啊?」
那头柴婉儿听见这话,悲从中来,哭得越发大声了,她用力一拍桌子,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然后站起身来,跺着脚哭嚷道:「娘,我不要嫁给秦王!」
柴永宁感觉地面都开始震动了,他吓了一跳,连忙道:「你好好说话,别跺脚。」
柴婉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哪里管他这么多?兀自叫嚷道:「让我嫁给一个傻子,我宁愿去死,我明儿就投了井去!」
柴永宁心说:就你这膀大腰圆的体型,怕是会把井口卡住。
柴夫人心疼女儿,母女两人抱头痛哭,喊着心肝肉儿哭个没完,让柴永宁一个头两个大,他瞧着自己妹妹那如小山一般的身材,脑中不期然闪过一个人影,忽然道:「你若不想嫁也行,我有一个主意。」
柴夫人与柴婉儿顿时止了哭泣,齐刷刷地看向他,柴永宁便把主意如此这般地说了。
柴夫人皱着眉,忧虑地道:「此法可行得通?万一被人发现如何是好?」
柴永宁道:「这有什么行不通的?到时候让婉儿去外祖父府上避一避,别回京师,那秦王又是个傻子,哪里认得人?退一万步说,若是真被发现了,便让爹将那丫头收作义女,名义上也是咱们柴府的小姐了。」
说到这里,他扯着唇角露出一抹笑,道:「皇上如今重病卧床,太子也昏迷不醒,这紧要关头,谁还顾得上那个痴傻的秦王?」
柴婉儿一拍兄长的手臂,大喜过望,「好!还是哥哥聪明!」
柴永宁被她那手劲拍得龇牙咧嘴,还得忍着,陪着笑对柴夫人道:「事不宜迟,我今天晚上就去办,娘,你支点儿银子给我,我再去一趟琼楼。」
第二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夜色微浓,华灯初上,琼楼的灯笼次第点亮,丝竹声中来往寻欢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楼里的姑娘们也都从屋子里出来,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红戴绿地招徕客人。
银雪作为琼楼的花魁,自是不用这样抛头露面,她人生得美,名气又大,多的是男人列队捧着银子来,只求能一入美人帷幕。
林奴儿守在楼梯口,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朝楼下看,台上有姑娘们在跳舞,还有吹拉弹唱,各个都使出了绝活儿,她看了一会,正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有个丫头上来,向她道:「奴儿姊姊,大娘子说了,今儿晚上还是柴公子,你赶紧让银雪姑娘准备准备。」
林奴儿应下,眼看二楼上来了一行人,打头就是那个礼部尚书的公子,她心里唾弃地想,果然是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万恶的贪官。
一边骂着,她一边回了厢房,银雪斜倚在榻边,体态风流,袖子挽起,露出一段纤细的皓腕,正在逗缸里的金鱼。
林奴儿道:「姑娘,柴公子来了。」
银雪唔了一声,人也不动,不多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那人入了厢房,一身深紫色的锦袍,头戴玉冠,风度翩翩,端的是人模狗样儿,上来就笑嘻嘻地抱住银雪。
林奴儿垂下头,正想退出去,忽然听他唤道:「那丫头,你且慢。」
银雪细眉微动,看了林奴儿一眼,语气惊异道:「公子瞧上她了?」
林奴儿也是愕然,一双黑玉似的眸子盯着柴永宁,心道:这人看着好好儿的,怎么眼神就不好使了呢?
银雪那句话一出,别说林奴儿,就是柴永宁也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怎么可能,我岂会看上她?」
他的表情甚是嫌弃,林奴儿心里也嫌弃,默默道:就是,我怎么会看上你?
银雪似乎觉得他这避之唯恐不及的反应十分有趣,掩口轻笑起来,眉目微弯,美人一笑,风情万种,柴永宁看得险些酥了骨头,搂着她用力亲了一口。
银雪轻轻推了他一把,娇嗔道:「你还没说叫住我的丫鬟做什么呢?」
柴永宁笑了,道:「这却不能与你说了。」
银雪一怔,她是十分知情识趣的,笑着起身道:「那奴家先回避了。」
她说完,自出了门去,柴永宁往榻上坐下,看向林奴儿,问道:「胖丫头,你想不想离开琼楼?若是想的话,我可以替你赎身。」
这下林奴儿实实在在地愣住了,抬起头来,不确定地看着他,谨慎地没有一口答应,而是不可置信地问道:「公子要替奴婢赎身?」
柴永宁笑起来,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道:「是啊,不过倒也不单单只是替你赎身,你出去之后,是要替我做一桩事情的。」
听了这话,林奴儿倒是不意外了,她早已过了会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年纪,这世上的任何好事,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柴永宁与她非亲非故,毫无情谊,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替她赎身?
肯定是有陷阱,她警惕地想,反正她的赎身钱快攒够了,绝不能出了虎口又进狼窝。
她斟酌着道:「奴婢自幼便在琼楼长大,只是一个粗使丫鬟罢了,除了伺候人没有别的本事,公子这样的身分,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奴婢去做的?」
柴永宁笑吟吟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个远房表妹与人定了亲,但是她实在不愿意嫁过去,家里人也不同意这桩婚事。」
林奴儿不解道:「既是不同意,推辞了便是。」
柴永宁答道:「哪里这样简单?那户人家的权势可不是我们能比得上的,若是推辞,怕是会得罪他们。」
轻描淡写几句,林奴儿却在转瞬之间想起了一件事,浑身上下都僵直起来,一个令人悚然的猜测渐渐浮现,果不其然,她听见柴永宁继续道:「你这丫鬟有几分神似我的表妹。」
呸!林奴儿心中暗骂,什么远房表妹,那人怕就是你的亲妹妹,结亲的人家身分比你们高,你们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这会儿却想要往外推,当中肯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问题,你可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论起家世来,比他高的屈指可数。
林奴儿再一想他早上说过的话——秦王痴傻了,宫里想要给他娶一门亲事冲喜,如今看来,明显是挑中了柴永宁的妹妹。
思及此处,林奴儿气得手都有些抖了,皇家的亲事,他们也敢这样胡乱搪塞,来日若出了事,旁人且不说,头一个死的就是她!
柴永宁解释了一通,却见林奴儿垂着头,不言不语,遂问道:「丫头你可愿意?」
林奴儿依旧埋着头,低声道:「奴婢、奴婢只想伺候姑娘,不想别的。」
柴永宁没想到会被一个低贱的婢女拒绝,登时有些气不顺,皱着眉道:「你可想清楚了?那户人家有权有势,你代我妹——我表妹嫁过去做当家主母,荣华富贵一辈子都享用不尽,不比你在这青楼里做伺候人的丫鬟来得好?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
打着你的灯笼找鬼去吧!林奴儿在心里暗骂,口中还是唯唯诺诺,「奴儿一辈子没出过琼楼,也没见过世面,怕……怕到时候误了公子的事情。」
听了这话,柴永宁眉头深皱,转念一想,倒也确实如此,一个青楼里长大的婢女,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小家子气,以后万一真惹了什么事,说不得还会牵连自家,遂就此作罢。
柴永宁打住了这想法,又对她道:「今日之事,你不许往外透露半个字,若叫旁人听见了风声,我自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语气里的狠厉和威胁丝毫没有作假,林奴儿的身子轻颤了下,连忙道:「公子放心,今日奴儿什么都没有听见,只知道公子是过来听姑娘抚琴的。」
柴永宁这才缓和了表情,道:「行了,你下去吧。」
林奴儿连忙退了出去,叫来银雪入内,然后悄悄把房门掩上,深深呼出一口气来,听着屋里头传来男女调笑的声音,又暗暗唾骂了一阵,这才走开。
一夜过去,次日清早,林奴儿本该去伺候银雪晨起,但是她担心那柴永宁还没走,到时候两人撞见又生出什么事端,便对一个相熟的丫鬟央求道:「好姊姊,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你能替我去姑娘跟前当个差吗?」
那丫鬟是个好脾气的,二话不说就应下,林奴儿看她离开,这才去了后厨,瞧见孙婆婆正坐在凳子上择菜,招呼了她一声,「婆婆,我来帮您。」
孙婆婆笑了,咳嗽起来,一边进了灶屋,出来时手里照旧端了一碗肥腻的肉汤,林奴儿平日里喝习惯了,今儿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柴永宁那张令人作呕的脸,险些把汤吐出来。
孙婆婆问她道:「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林奴儿蹲在地上发呆,闻言愣了一下,然后抹了抹嘴,摇头道:「没事。」
孙婆婆轻轻咳嗽着,「有事咳咳……就要说,别闷在心里,啊。」
林奴儿点点头,「婆婆,我心里有数的。」
她又问:「您去看大夫了吗?可吃药了?」
孙婆婆道:「吃了,昨天小梨去给我抓了药。」
林奴儿摸了摸她枯瘦如老树皮一般的手,道:「天气冷了,我给婆婆添置一件冬衣吧。」
孙婆婆不赞同,又咳了几声才道:「你那几个钱,别胡乱用了,我去年的冬衣还在,不妨事的。」
她的冬衣林奴儿见过,都不知道多少年头了,里面的棉絮早跑光了,哪里扛得住冬日的严寒?林奴儿打定主意要替她重新添置一件,她在琼楼里长大至今,只有孙婆婆关照她,在她心中,婆婆是比亲人还要亲的,林奴儿虽然一贯爱财吝啬,但在这件事上,她却绝不抠门。
趁着今日早上不必做事,她去了一趟裁缝铺子,替孙婆婆订了一套冬衣,破天荒地连价也不说,那掌柜还笑着调侃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林姑娘不杀价了。」
林奴儿脸儿圆乎乎,眼神十分真诚,笑咪咪地道:「一分价钱一分货,这是替我婆婆做的衣裳,不杀价,劳烦掌柜您替我把棉花絮严实些就好,别叫老人家冬天受了冻。」
闻言,那掌柜感慨道:「你这孩子倒有几分孝心,放心便是,老朽自会替你出最好的活计。」
林奴儿道了谢,这才离开裁缝铺子,回琼楼去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林奴儿都没见过柴永宁来,想是真的放弃了,她的一颗心也渐渐放了下来,她的钱快攒齐了,在赎身之前,不想再出别的什么变故。
现在天气越发的冷了,早起的时候能看见地上结出许多霜花,沟渠里也凝了一层薄薄的冰。
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日冷过一日,孙婆婆的咳嗽也越发厉害,不能见风,一被风吹了,她就咳得止不住,药也吃完了,林奴儿有些着急,她咬咬牙,从坛子里又取了一些钱,让小梨去找大夫抓药。
出门时险些撞上一个人,啊呀一声,对方娇声骂道:「要死啊你,赶着去投胎呢。」
林奴儿抬头一看,立即笑道:「是秋玉姊姊啊,实在对不住,没撞着吧?」
秋玉打量她一眼,道:「你这急匆匆的赶去哪里?」
林奴儿张口就来,「姑娘炖了一盅燕窝在后厨,我得去看看好了没有,秋玉姊姊这一身衣裳是新的吧?真漂亮。」
秋玉听了夸,心情顿时好了不少,道:「罢了,你去吧。」
林奴儿这才急忙离开,去到后厨,把碎银交给小梨,叮嘱她去买药,数来数去,却少了一粒,不知在哪里丢了,林奴儿心疼不已,小梨却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亮晶晶的碎银子,惊奇道:「奴儿姊姊,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林奴儿低声道:「是姑娘赏的,你别废话,快去吧,婆婆的病耽搁不得。」
两人说着话,屋里头又传来了一连串沉闷的咳嗽,好长时间也不停,撕心裂肺的,小梨连忙点头,把银子揣在怀里,道:「我这就去。」
「等等,」林奴儿想起一事来,道:「我替婆婆在裁缝铺子里订了冬衣,今天应该做好了,我与你一同出去。」
两人便一起出了琼楼,之后分头走,林奴儿独自往裁缝铺子去,冬衣果然已经做好了,她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一遍,针脚细密,布料也柔软结实,确实做得很好,她捧着那冬衣,心想,婆婆这个冬天肯定会舒服了。
林奴儿带着冬衣回了琼楼,路过侧门时,正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她心里一跳,定睛看去,竟是许久不见的柴永宁。
林奴儿下意识把身子藏入花木的阴影之中,然后快步往后院而去,眼下客人开始多起来了,她得去银雪身边伺候,只好先把冬衣放在屋子里,然后回了前院,此时夜灯已经上了,楼里轻歌曼舞,热闹繁华。
柴永宁今夜又点了银雪,只是他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银雪轻声细语地问了几句,柴永宁却不是很想回答。
他能说什么?
说他那日无功而返之后,被他爹训斥了一通,骂他尽出馊主意,柴永宁便息了那心思,谁知柴婉儿得知自己还是要嫁给秦王那个傻子,又不干了,成日在府里作天作地,哭闹着要上吊投井,作戏的时候脚下一滑,井没投成最后倒投了湖,大病一场,他爹娘也大吵一架,府里乱成一锅粥,柴永宁索性躲了出来,糟心事堵在心头,即便是对着美人也有些兴致缺缺。
银雪看出了他不想说,便索性开始抚琴,柴永宁十分受用,林奴儿照旧在门口等候吩咐,忽然有个相熟的小丫鬟跑过来,低声急道:「奴儿,出事了。」
林奴儿心里咯噔一下,忙抓着她问:「什么事?」
那小丫鬟道:「是小梨,她偷了东西,被人抓住了。」
林奴儿大惊,「你替我守一会儿,我去看看!」
那小丫鬟忙道:「你自去便是。」
林奴儿飞快地下了楼,往后院奔去,听得前面闹哄哄的,火光微亮,秋玉提高了声音,显得有些尖利,骂道:「好你个小娼妇,偷了我的东西还不认!你就算把这一身骨头扒下来称斤卖了也没这么多钱!」
啪的一个响亮的耳光,小梨呜呜抽泣起来,含混地辩解道:「没有,我没有偷。」
「还说没偷——」
「住手!」林奴儿奔了出去,外头下着蒙蒙细雨,小梨果然站在庭院台阶下面,秋玉高高举起巴掌要扇她,林奴儿气急,一把拽过小梨护在身后,笑着道:「小梨偷了秋玉姊姊什么东西,值得这样大动肝火?」
秋玉挑眉,她原本生得有些颜色,但是衬着如今这盛气凌人的表情,便显得十足刻薄,她道:「这小娼妇偷了我的银子,奴儿你要帮着她?」
一口一个小娼妇,倒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娼妇,林奴儿心里都气笑了,「小梨是在后厨做事的,哪里有机会偷姊姊的银子,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秋玉不悦道:「这有什么误会?她一个烧火丫头,怕是这辈子都没见过银子,不是偷,能是从哪里来的?」
林奴儿转头看向小梨,「到底怎么回事?」
小梨捂着挨了打的侧脸,泪眼汪汪地小声解释道:「银子是你给我的,我买了药回来,路上不当心撞了秋玉姊姊一下,她非说我偷她东西……」
说到这里,她便委屈地呜咽起来,林奴儿深吸一口气,总算是明白了,她对秋玉笑着解释道:「秋玉姊姊,这银子是我借给小梨的,不是偷来的。」
秋玉柳眉倒竖,「你说借就是借啊?我看你们是串通一气的。」
她说着,推开林奴儿,一把揪住小梨的腮帮子,「偷了东西还不认,跟我见大娘子去!」
林奴儿心中一凛,见了大娘子,这事就不能善了了,楼里的规矩,卖身的丫头们是不能藏钱的,只是平日里大家都偷偷摸摸,彼此过得去,一旦真闹到了大娘子面前,无论是不是小梨偷的,她们俩都逃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林奴儿心思电转,立即拉住秋玉,「姊姊,倒不必这么兴师动众,眼下楼里客人多,大娘子且忙着呢。」
秋玉便住了手,斜眼看她,「说得有理,你待怎地?」
这是敲竹杠呢,林奴儿暗暗唾了她一口,面上还要笑着,朝小梨使个眼色,「你冲撞了姊姊,还不给她磕个头赔罪?」
秋玉这才满意地松开手,等小梨给她磕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定睛一看,蹙眉道:「我手上怎么沾了这许多墨?」
闻言,林奴儿和小梨的脸色登时剧变,秋玉把手指凑到灯笼底下,捻了捻,不是墨,倒似乎是黑色的眉粉,她蓦然扭头看向躲闪的小梨,一把将她扯过来,用手去揩她脸上的那颗大痣。
彼时天上正下着小雨,小梨脸上沾了雨水,没两下那颗硕大的痣就被擦掉了,露出底下光洁的皮肤来,上面只有一颗芝麻那么大的小痣,秋玉顿时明白了,冷笑道:「好哇!你好大的胆子,我就说怎么这几年,你这颗痣越发的大了,原来是做了假的。」
她像是拿住了什么把柄一般,紧紧扼住小梨的手臂,扯着她往前走,「跟我见大娘子去!」
小梨怕得不行,呜呜哭泣起来,林奴儿连忙上去拦,央求道:「好姊姊,别叫大娘子,求您了。」
秋玉不理她,林奴儿一咬牙,低声道:「我这里还有一点私房钱,都孝敬姊姊了。」
秋玉嗤地笑了,上下打量她一眼,意味不明地道:「你有钱?你有什么钱?」
不等林奴儿答话,她又冷酷道:「今日一定要去见大娘子!在咱们楼里还敢弄虚作假,不给她一点教训吃,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不论林奴儿如何求她,大娘子终究还是被惊动了,屋子里头灯火通明,把小梨的脸照得清清楚楚,有人用湿帕子擦去那些墨色的污渍,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来。
她怕得瑟瑟发抖,小声哭着,眼眶通红,泪珠不断往下掉,大娘子染了丹蔻的长指甲捏着她的下巴,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审视着她,道:「这颗痣原来才这么点子大,模样生得也不错,再教一教,倒是个好苗子。」
说到这里,她笑起来,「年纪也差不多。」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能接客了。
小梨吓得连哭都止住了,不停摇首,林奴儿埋着头,袖中的手捏成拳,指甲几乎要刺破手心,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八年前,大娘子也是这般,捉住年幼的她,捏着脸打量道——「这么好的模样,才花了八两银子,实在是划算,好好教一教,以后定然是咱们楼里的头牌姑娘。」
小梨细细的抽泣传来,显得无助又悲伤,伴随着大娘子对秋玉的赞许,「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明儿你就挪个屋吧,以后只用接客,不必做活儿了。」
秋玉大喜过望,「谢谢大娘子。」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道:「小梨不用接客!」
所有人都怔住了,大娘子转过头看过去,说话的人正是林奴儿,一看到她那胖乎乎的圆润模样,大娘子就觉得心里梗得慌,八两银子买了个赔钱货,她甚至不想再多看一眼,对左右的人吩咐道:「把她带下去。」
林奴儿挣开那些人的手,高声道:「大娘子,我给小梨赎身!她不用接客!」
屋子里顿时哗然,这下不说别人,大娘子也倏地转过头来,怀疑道:「你给她赎身?你有银子了?」
林奴儿咬牙道:「有!」
大娘子似是意外,又上下打量她一遍,「事先说好,当初买了她进来是三两银子,吃了我这么多年的饭,可别想着赎身也是三两,至少得十两才行。」
林奴儿沉着气,「我有。」说完又索性道:「还有孙婆婆,一起赎了出去。」
大娘子想也不想地道:「那得再加五两。」
林奴儿心里略松一口气,她原本想着把三人一道赎出去,但是钱还差一点儿,便一直攒着,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不能真的看着小梨去接客。
大娘子忽而问道:「你只赎她们,自己呢?」
林奴儿抿着唇,不言语,大娘子便明白了,钱只够赎两人,遂重新审视了她一回,「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想不到咱们这琼楼的风水竟然正了一回,出了你这么个有情义的丫头。」她起身道:「走吧,去拿银子。」
林奴儿看了小梨一眼,领着大娘子一行人往自己的住处去,她进了屋,便迳自去翻那桌下的地砖,大娘子纳罕道:「你这藏钱的方式倒也缜密。」
林奴儿不语,自顾自把方砖挖起来,无人发现秋玉往人群后面缩了缩,林奴儿一抱起坛子,便发觉不对,她怔在原地,彷佛被定了身一般,良久不动。
大娘子狐疑道:「怎么,又舍不得了?」
林奴儿终于有了反应,她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希冀,摇了摇那坛子,平日里会发出叮当的脆响,可是今天里面却没有一丝动静,她高高举起坛子摔下,哗啦一声,碎片四溅开来,仍旧是空空如也,一个铜板都没有。
林奴儿面色惨白,哆嗦着唇道:「被、被偷了。」
她辛辛苦苦攒了七八年,里面的每一个铜板都是认真擦拭过的,数了千万遍,上面的每一道划痕她都记得,可如今竟然一个都不剩了。
大娘子啊呀了一声,有些遗憾地道:「那可就不成了,没有银子,怎么能赎身?」
屋子里挤满了人,林奴儿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如刀一般,像是要从中揪出那个偷了她毕生积蓄的贼来,然而一无所获。
大娘子拍了拍手,「来人,把小梨带下去,洗刷洗刷,明儿派红嬷嬷教她一些规矩……」
「大娘子,不好了!」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高声疾呼,大娘子皱了皱眉,只觉得今天晚上事儿太多了,不悦地道:「又怎么了?」
「就是后厨那个老太婆,刚刚跌进池子里头去了,拉上来时快没气儿了,大娘子,要不要去请大夫?」
林奴儿如遭雷击,尖叫一声,她疯了似的撞开人群,往门外奔去,夜色中,少女嘶哑的叫喊破空传来,「婆婆!婆婆!」
细雨绵绵,冷得让人心中发寒,所有人听着那绝望的哀叫声远去,四周静默无比,大娘子顿了顿,吩咐道:「去叫个大夫来看看吧,能救就救,再重新雇一个厨子也要不少钱。」
林奴儿赶过去的时候,看见孙婆婆正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湿淋淋,满地都是水渍,她太老了,就像一把乾枯的稻草,浸了水之后就显得更加乾瘦,一动不动,宛如死了一般。
林奴儿扑上去抱住她,「婆婆、婆婆您怎么了?」
孙婆婆阖着眼,喉咙里发出咿呀的呻吟,拖着长音,很是不祥,林奴儿冲旁边站着的小厮催促道:「快去请大夫呀!」
那小厮手足无措,「没银子,大娘子还没来呢。」
林奴儿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发丝一缕一缕贴在脸颊,她发着抖,牙齿咯咯打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银子,银子……
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银子了,她连婆婆都要失去了。
林奴儿将半昏迷的孙婆婆紧紧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替她暖一暖,好使她暖和起来,她喃喃着道:「婆婆,您不要丢下奴儿呀……」
不要再抛弃我了。
孙婆婆似乎听见了这话,忽然就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努力睁眼看她,张口就是一连串的急促咳嗽,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块咳出来似的,叫人听着心里发慌。
林奴儿大喜,连忙替她抚肩拍背,急急道:「婆婆,婆婆您还好吗?」
孙婆婆终于止了咳嗽,吃力地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她的脸,叹息一般地唤她,「奴儿啊……」
林奴儿激动道:「婆婆,我在,我在!」
老人冰冷的手摸索着她的脸,然后轻声道:「奴儿啊……你要好好活……要离开这里啊……」
她说完这话,便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彷佛将那一具枯瘦身体里所有的生气都叹了出去,林奴儿死死抱着她,把脸埋进她冰冷的脖颈处,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少女的哭声传开,在这雨夜里显得无比凄凉绝望。
第三章 终于离开琼楼
大娘子带着人到的时候,孙婆婆已经去了,林奴儿哭得声音沙哑,上气不接下气,她皱着眉,问小厮道:「她怎么会跌进池子里的?」
那小厮支吾答道:「好像是听四儿说了一嘴,小梨偷东西被抓着了,孙婆婆就赶紧跑出去,小人路过时听见有落水声,那会她已经在水里泡着了……」
大娘子骂了他们几句,又道:「罢了,派人去路口等着,大夫来了让他回去。」
夜里出诊贵,眼下人都死了,就别浪费这个钱了。
林奴儿哭了好久,周围人都散开了,她才把孙婆婆放在地上,起身飞奔回自己的小屋,取出那一件做好的冬衣,又回去,呜咽着将簇新的夹袄替孙婆婆穿上,扣子一粒一粒扣好,下摆也抻整齐了。
她郑重地做完这些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四下张望一会,声音沙哑地问道:「小梨呢?」
相熟的丫头有些不忍心,小声答道:「被大娘子关起来了。」
林奴儿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劳烦姊姊帮我看着婆婆,我去去就来。」
她再次回了自己的屋子,地上零碎散落着坛子的碎片,她一步一步踏过去,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干净的衣裳换上,又仔细梳了头发,打扮齐整,这才转身往前院去。
楼里歌舞升平,处处欢声笑语,一如既往的热闹,没有人知道就在方才,她最敬爱的亲人已经离她而去了。
林奴儿木然地上了楼,路上碰见一个人,她抬头,直直地看过去,冷声道:「是你偷了我的钱。」
那目光如刀子一般,将秋玉钉在了原地,她面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很快就故作镇静,道:「谁偷你的钱?你有什么证据?」
「不用证据,」林奴儿缓缓与她擦肩而过,低声道:「一定就是你。」
她想起自己交代小梨去买药时,发现丢失了一粒碎银子,在这之前,她出门只撞见了秋玉一个人。
只有秋玉知道她有钱!
林奴儿没再回头,她上了三楼,迳自走到厢房前,里面传来幽幽琴声,她敲门入内,柴永宁正拥着银雪听琴,闻声望来,林奴儿走到他的面前,然后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公子,我愿意跟您离开琼楼,求公子带我走吧。」
听见林奴儿这话,柴永宁与银雪都觉得十分诧异,他挑起眉来,「可是如今我已不需要了。」
林奴儿把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这让她的脑子变得更加清明,她轻声道:「公子需要的。」
「哦?」柴永宁道:「你又如何知道?」
林奴儿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幽黑的眸子望向他,「京师里近几日来并无世家结亲,想来令表妹还未出嫁,奴儿观公子今日愁眉不展,似有心事,斗胆猜测,此事可是还未解决?」
闻言,柴永宁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他像是头一回看见林奴儿似的,仔细打量她,末了道:「你这丫头,竟有几分聪明。」
林奴儿垂首道:「公子谬赞了。」
柴永宁想了想,还是道:「不过不凑巧,我已经改了主意,不打算使这伎俩了,来日若是东窗事发,怕是要落人把柄。」
林奴儿却低声道:「如何会东窗事发?真到了那一日,奴儿自会一力承担罪责,再说了,您难道就只有一个表妹吗?」
这话竟是与柴永宁当初的想法不谋而合,柴府只说要嫁一个小姐入王府,可没说一定要嫁柴婉儿。
只是他爹不赞成,反倒把柴永宁痛骂了一顿,说他尽出些馊主意,柴永宁甚是郁闷,如今听林奴儿又说出这些话,他顿时觉得找到知音,总算是有人懂他了。
于是他十分欣悦,对林奴儿的印象好了不少,略一思索,便道:「那行,你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跟我离开。」
林奴儿磕了一个头,感激道:「多谢公子。」然而她并未起来,只是伏在地上,身子轻颤。
柴永宁奇怪地问道:「还有何事?」
林奴儿抬起头来,竟是泪流满面,眼眶通红,央求道:「公子容禀,奴儿自幼被卖入琼楼,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实在不忍与她分离,能否求公子开开恩,将她一起带走?」
柴永宁皱了一下眉,想着买一个也是买,买两个也是买,并不妨事,遂应了下来。
一旁的银雪看着林奴儿退出厢房,面上露出几分疑惑,柴永宁摸了摸她的脸,「在想什么?」
银雪面上露出笑来,「奴家在想,公子竟然要给这丫头赎身,真是她的福气。」
柴永宁笑起来,揉了揉她小巧的耳垂,「等我日后想个法子,把你也赎出去,你可愿意?」
闻言,银雪双眸一亮,乖巧应答,「好,奴家就等着公子了。」
林奴儿出了厢房,面上的表情褪去,变作漠然,她伸手抹去眼泪,这才抬步往楼下走,找到了正在喝茶的大娘子,道:「柴公子明日会赎我出去。」
大娘子噗地喷出茶来,面露震惊,「他失心疯了?」
柴永宁要赎银雪她都不惊讶,怎么偏偏就赎了林奴儿这个胖丫头?这买回去能干什么?怕是连床都会压塌。
林奴儿不欲多解释,只是道:「这大娘子就不必操心了,除了我之外,还有小梨也会一起走。」
闻言,大娘子便端着茶盏,微微眯起眼打量她,自从林奴儿日渐胖起来之后,她就从来没有这样认真仔细地看过她了,大娘子沉默片刻,末了道:「你这丫头,人生不过几十年,何必要把自己活得那么累?」
林奴儿沉静答道:「若是能得到想要的,就不觉得累。」
大娘子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既然你明日就要走,今夜不必做事了,去收拾吧。」
不想林奴儿没走,反而跪了下来,「婆婆已经去了,奴儿求大娘子,把婆婆的卖身契给奴儿吧。」
她低垂着头,听见上方传来大娘子轻叹了一口气,吩咐道:「翠儿,去把我那个匣子取来。」
孙婆婆的卖身契,就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上面写了许多蝇头小字,林奴儿也看不懂,她从没识过字的,只瞧见末尾处有一个红红的指印。
她轻轻抚着那个印子,困住婆婆这么多年的,原来就是这个东西。
她问大娘子,「婆婆叫什么名字?」
大娘子想了想,道:「孙红玉。」
真好听,林奴儿想,眼睛一眨,泪水便滚落下来,打在纸页上,把字沁出了一朵一朵细小的墨色花儿。
次日一早,林奴儿就带着小梨,跟着柴永宁离开了琼楼,往柴府的方向去,小梨第一次坐马车,颇觉新奇,一双眼睛到处看,手足无措,一动也不敢动,林奴儿扒着车窗往外看,琼楼渐渐远去,最后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了。
婆婆,我终于离开那里了。
可是以后又会去往何处呢?
她趴在窗沿,黑玉一般的眸中露出茫然之色,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如今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事已至此,已经容不得她回头了。
柴永宁领着两人回府,果不其然又挨了柴尚书一通臭骂,他不服气道:「您若有法子,自不必用我这馊主意。」
可是柴尚书也没有什么好主意,父子两人争执了一番,最后还是柴夫人拍板,反正人已买回来,她是舍不得让女儿嫁给秦王那个傻子的,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林奴儿对这一切自然是毫不意外,还安慰忐忑的小梨,「也不尽是坏事,总有活路的。」
婚期就在十日后,已经很近了,柴府立即安排了教养嬷嬷来教导林奴儿规矩,还给她改了个名字叫柴晚晚,故意与柴婉儿同音,算作一个小小的把戏,日后也有回辩的余地。
教了一两日的规矩,柴府才发现林奴儿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竟全然是个白丁,没敢往外请先生,只让柴永宁教着,姑且识得几个算几个。
林奴儿又是学规矩又是习字,她在书桌前捉着笔划拉,柴永宁便百无聊赖地掸了掸她头顶上盛着水的盘子,恨铁不成钢地道:「又写错了,你怎么这样笨?我的银雪不知比你聪明多少!」
林奴儿翻了一个白眼,心道:口口声声你的银雪,没银子你摸得着人家吗?呿——
柴永宁瞟她一眼,「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骂我?」
林奴儿立即道:「没有,怎么可能?」
「那就是骂了。」
林奴儿闭了嘴,自从上次被他抓到自己背地里会偷偷骂人之后,柴永宁就总疑心她在骂他,比如现在。
林奴儿清了清嗓子,转过头,眨巴着眼,十分真诚地望着他,「公子多虑了,奴儿怎么敢?」
她那双眸子漆黑如墨,很是好看,这样看着人时,竟恍惚叫人生出一种被温柔注视的感觉,彷佛这个人将一切的心思都袒露在你面前,纯净无垢。
柴永宁怔了一下,尔后不知怎么生出几分恼怒,皱着眉道:「快练你的字吧,免得旁人以为我们柴府养出个白丁来。」
就这样日复一日,直到婚期来临那一天,林奴儿才将将不过习了一百来字,这已是不眠不休的结果了,柴府也没指望真教出个什么世家小姐来,面上糊弄得过去就行,反正眼下这关节,谁也顾不上秦王了。
大婚那一日,柴府的嬷嬷们拿了婚服来给林奴儿穿上,因着她体型圆胖,婚服也做得很大,像一个巨大的袋子,单袖子就能兜进一个小梨。
小梨踮着脚替她整理发髻,看着上面的金饰发簪,小声感叹道:「好漂亮啊,奴儿姊姊。」
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摸到黄金,林奴儿看见了铜镜里的满头珠翠,柴府很大方,就算不是正经的小姐出嫁,首饰婚服也是备得周全,倒不是因为多么上心,而是因为这些都是顺带的。
就像柴永宁答应替她赎出小梨一样,顺便罢了。
林奴儿拚尽全力,小心翼翼,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了七八年的钱,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而柴永宁随口一句话,就轻松解决了问题。
她之前还想着,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们过得不比她快活,现在看来实在是可笑,有权有势的快活,是她们这种人想像不到的。
林奴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髻高挽,金簪玉坠,婚服赤红如火,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各式各样的花纹,仍旧是那一张圆如银盘的脸,只是忽然变得十分陌生了。
嬷嬷道:「吉时到了,小姐请吧。」
外头有人道:「宫里派人来了,快些。」
那嬷嬷连忙把大红的盖头往林奴儿头上一罩,扶着她往门口走,林奴儿听见了柴永宁的声音,「都妥当了?」
「妥了妥了。」
那嬷嬷笑容可掬地道:「还得请大少爷把小姐背出去。」
柴永宁嘶地倒抽一口冷气,震惊道:「我,背她?」他上下打量着那红红的一团,「我如何背得动?」
嬷嬷扯着他的袖子小声道:「宫里头已经来人了,都看着呢,还得辛苦大少爷一回。」
柴永宁没奈何,事到如今,倒也不拘这一桩了,便俯身背起林奴儿,一边忍不住就拿出往日里教训自家妹妹的那一套,咬着牙低声道:「你以后记得少吃些,这么胖,以后谁还娶——」
话到这里忽然顿住,他想起来林奴儿今天已经出嫁了,遂改口道:「这么胖,以后谁背得起你?」
林奴儿默默骂道:背不起就背不起,谁稀罕!
柴永宁跨出大门,又叮嘱道:「秦王如今虽然年纪到了,但因为痴傻的缘故,并没有出宫辟府,所以还住在皇宫里,你入宫以后,自己万事小心。」
柴永宁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叮嘱,他站在门口,看喜婆扶着林奴儿上了轿子,心想,兴许是因为怜悯吧。
林奴儿盖着大红盖头,被送到了花轿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四周吹吹打打,伴随着人群吵嚷,还有许多人高声道喜,一派热闹非凡。
喜轿被抬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见轿夫们的肩膀往下一坠,又想起方才新娘子的体型,人群里爆出一阵哄笑声,有好事者喊道:「可稳着点些!别摔着王妃了。」
众人又是大笑,唢呐笙箫热热闹闹地响起来,一路往御街的方向而去,路边不时有百姓过来观看,这里头可是王妃,难得一见呢。
御街尽头,路口排列着黑漆杈子,还有皇城禁军看守,待见了迎亲队伍来,便立即有人出来把那些拦路的杈子都撤下。
小梨跟在喜轿旁,唢呐声音震得她两耳嗡嗡作响,头昏脑胀,抬头望去,一眼就看见了城门口打头的那匹大黑马,马上坐了个人,穿着大红色喜服,头戴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他那张脸——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如点漆一般,好一个少年郎!
只是少年郎手里抓着一块芝麻糖,正津津有味地吮吸着,眼睛盯着胸前挂着的红绸,不时伸手去摆弄一下,顺便把手掌上沾着的芝麻粒蹭掉,心无旁骛,就好像他只是单纯出来吃糖瞧热闹似的。
小梨想,这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常的人。
喜轿到了近前停下来,候在顾梧身边的宫人连忙提醒道:「王爷,该请王妃出来了。」
顾梧却置若罔闻,不理不睬,专心地吃着他的芝麻糖,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边的宫人们不敢说什么,于是顾梧很快就把两块芝麻糖都吃完了,他咂巴了一下嘴,四下里望望,把手伸到一名宫人面前,道:「糖!」
那宫人苦着脸道:「哎哟我的王爷,都要成亲了,怎么还想着吃糖啊?」
顾梧见他不肯给,顿时闹将起来,一把揪起他的帽子扔开,然后就要跳下马,他这一通折腾,马有些受惊,开始不安地走动起来,顾梧犹自不觉,如一个孩子那般大吵大嚷,「回去!回去!我要吃糖!」
宫人们连忙一拥而上,纷纷安抚他,但顾梧就是不听,谁敢碰他,他就抓谁,十分的凶蛮,不少宫人的脸都被他挠出了血口子,叫苦不迭,这情景宛如一场闹剧。
正在这时,有个宫人灵机一动,忽然道:「王妃那里有糖!」
顾梧一听到糖这个字眼,顿时安静下来,「糖在哪里?」
宫人一看有戏,便赶紧指了指那大红的喜轿,「王妃在轿子里头,王爷若是肯背她回宫,自然就有糖了。」
听了这话,顾梧果然想下马,众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扶着他下来,又送他到了喜轿旁边。
林奴儿原本坐在轿子里,隐约听见外头闹哄哄的,忽然间,轿帘子被一把掀开,透过盖头,能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紧接着,她的红盖头就被粗暴地扯掉,林奴儿惊愕抬眸,正撞入一双漆黑干净的眸子。
少年郎样貌生得十分好看,只是神色过于天真了些,显得有些违和古怪,他问道:「糖在哪里?」
林奴儿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指了指自己的手,道:「糖在我的袖子里。」
顾梧便想去抓她的袖子,林奴儿一抬手,叫他抓了一个空,哄道:「你得把我背回去,我才能给你糖。」
顾梧听了,想也不想就满口应道:「好!」
旁边的宫人连忙抢上前来,把盖头给林奴儿遮上,一边叫道:「王爷啊,现在可不能揭盖头。」
顾梧不理他们,一心一意想着自己的糖,在他眼里,如今林奴儿就是他的糖,只要把她背回去了,自然就有糖吃。
顾梧蹲下身,朝林奴儿招手,「快来。」
林奴儿从轿子里出来,俯身趴在他背上,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把这单薄瘦削的少年郎压倒。
然而事实证明她多虑了,虽然秦王年纪看起来不大,却是很有力气,背起她时步伐稳健,把之前踉踉跄跄的柴永宁甩出了十条街。
众人看秦王背着小山一样的王妃箭步如飞,连忙跟了上去,还作势伸手护着两人,生怕他一个不小心让两人都摔倒。
林奴儿趴在顾梧的背上,她低头就能看见他的肩膀,清瘦却十分有力,她忍不住想起柴永宁之前说的话来,心道:这不是有人背得起我了吗?
顾梧背着林奴儿进了皇宫,路上竟然都没有停下来休息,倒是那些随行的宫人们有些跟不上了,林奴儿微微低头,看见少年脖颈处的汗水,一点点打湿了襟口,沁成了暗红的颜色。
她忍不住低声问:「要不要歇一歇?」
顾梧却一板一眼地道:「不!」
唯恐自己在路上歇一次,到时候得到的糖就会少一块。
又走了一阵,林奴儿明显听见他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而急促,步伐也不如之前那般稳健,到地方还不知要多少路程,她想了想,道:「你若歇一次,就多给你一块糖。」
听了这话,顾梧终于停住步子,把她放下,又过了一会,那些随行的宫人们总算追了上来,呼哧喘气地问:「王爷,您是累了吗?」
顾梧不理他们,他似乎对林奴儿头上的盖头起了兴趣,伸手摸了摸,猛地揭开来,露出林奴儿的脸,然后又放下,像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不论宫人们如何劝告,他都当成耳旁风,听得烦了还会动手打人,一巴掌抽过去,太监嬷嬷们便瞬间闭了嘴。
跟这位主子是不能讲道理,也不能讲规矩的,他动手还没个轻重,万一打出个什么好歹来,都算自己活该倒霉。
再次启程的时候,林奴儿就发现顾梧歇的次数变多了,几乎走个十来步就歇一次,想骗糖的心思昭然若揭,她差点笑了。谁说他傻?这不是挺聪明的!
这么走走停停,一行人终于赶在吉时之前到了重华宫,林奴儿的脚才刚刚踩在地上,便听见一个尖细的嗓音道:「请殿下与王妃行合卺礼。」
林奴儿被这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心道:这说话的人究竟是男是女?
顾梧正抓着她的袖子捏来捏去,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了?」
他挺喜欢这个王妃,不像那些宫人,要么笑得怪怪的,要么就动不动跪下去,说话也不抬头看他,十分无礼。
林奴儿凑到他耳边悄声道:「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顾梧想了想,扭头叫住那太监,高声问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那太监原本是泰和宫里的大太监,还是头一回有人问他这种事情,表情顿时一阵扭曲,但还是挤出一个笑来,慢声慢气地道:「回殿下的话,奴才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
顾梧得了答案就不理他了,只回过头来对林奴儿道:「他说他不男不女。」
殿内的众人都忍不住嘻笑出声,林奴儿也想笑,但是竭力忍住了,「哦,我知道了。」
顾梧抛开这事,又开始捉着她的袖子,往里头掏,一边追问着,「糖呢?」
林奴儿还真藏了几颗松子糖,原本是打算给小梨的,这会儿他要便给了,顾梧接过糖,皱着眉道:「怎么才三块?」
他之前少说在路上歇了十来回,林奴儿现在上哪儿给他弄十几块糖?哄他道:「我的袖子里一次只能变出三块糖,剩下的要明日才能变了。」
闻言,顾梧不疑有他,只捉着她的袖子,道:「我的袖子就不能变出糖,没你这个好,我们换换吧?」
林奴儿一本正经道:「只有我穿着才能变出糖,你穿了就没用了。」
顾梧这才不高兴地作罢,拿着那松子糖吃起来,一名宫人提醒道:「殿下,该行合卺礼了。」
司赞女官引着两人行拜礼,大约是得了糖吃,顾梧这次很配合,让做什么便做什么,林奴儿拜一拜,他便跟着拜一拜,女官忍不住道:「殿下,您只须两拜便可。」
顾梧又不悦了,「为什么她要比我多拜?」
女官:「……」
殿下您高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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