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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甘棠《娇花落寒门》 [打印本页]

作者: 腐爱    时间: 2021-12-20 20:14
标题: 甘棠《娇花落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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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娇花落寒门》
作者:甘棠
系列:蓝海E109101-E109105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1年08月04日

【内容简介】

失忆姑娘当自强,不靠男人也风光!
秦晁:爷的背多宽广,拜托你靠一靠嘛……(对手指)

明黛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陌生之地,记忆还一片空白,
好在救了她的秦家人心地善良,让她能够安心待着养伤,
这些个好心人里唯独秦晁是异类,整日在外鬼混不回家,
官差怀疑他诱拐时更擅自说她是妓子……有这么说自己妻子的嘛!
可她很快就发现他其实深藏不露,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般混帐,
甚至能够轻轻松松将从小欺凌他的堂兄弟送进大牢,
再者他虽然嘴巴坏了些、说话贱了点,举止倒也算得上体贴,
正当她对他的评价上升不少,觉得可以好好过日子的时候,
爱慕他的姑娘竟大剌剌闯进家里,以女主人的姿态向她挑衅……

秦晁用赵阳的身分跟在解爷身边做事,得了钱财,赢了名声,
但他真正的目的一是搞垮当初害了他母亲、赶走他的秦家,
二是买下望江山,让撒在山中母亲的骨灰得以安宁,
至于要明黛选择跟着自己享福,是一点真心外加更多的冲动,
被拒绝了他能够理解,可她接下来的一连串举动让他无法参透,
她扶持解爷的女儿站稳脚跟,让其与解爷的儿子一争长短,
又替书肆抄书以换取借书来看,且看的大多都和律法相关,
直到他看到她藉着解爷女儿的势见到大伯父一家人,揪出他们当年的罪行,
要他们一捧土一磕头的将望江山的土捧进棺材,替他母亲重新下葬,
他才知道她的古怪行为竟是为了替「秦晁」讨回公道,
这让他冰封已久的心渐渐有了暖意,对她也萌生了别样的念头……

明黛发现他自从放弃以前的假身分,做回秦晁之后,
整个人就变了,变得……很黏她?
原本她坚持要去寻找家人,他竟然偷偷摸摸计划要与她同行,
后来她想起零星的记忆,曾遭遇过刺杀、轻生,感到害怕退缩,
他也不逼她,持续用他的方式照顾保护她,
他每晚会替她净足泡脚,与她同榻而眠却谨守规矩,
要她教他作画,辛勤练字,希望做个能配得上她的人;
她看不惯以往同村的娘子被婆母欺负,要替对方出头,
是他用一文钱买一句话,让其他村民帮忙助威,
他满心满眼只有她,唯一所求,不过一个承诺——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反悔,唯独我,你不能随便丢弃。

秦晁带明黛出席商户间的宴会,却发现两人莫名被针对,
有人捏着她妓子的假身分,要她登台奏乐助兴,他气得不行,
她却从容淡定,用好技艺震慑众人,更表明只为他这个夫君弹奏;
又有人设计她撞见他和其他商户的妾室私下见面,要破坏他们的感情,
幸好她了解他的性子,不受影响,几次危机反倒促成他们做了真夫妻,
她这样的好,让他想为她做更多,他知道她心底还是想回家,
便写信给她的家人,并将手边的私营生意脱手,就是想着能尽快启程,
可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她竟被污蔑买凶伤人被官差押走,
为了救她,他请求某位财力势力雄厚的大商帮忙,答应替对方做商业间谍,
可是当他成功扳倒敌手后,迎来的不是毫发无伤的她,而是某个年轻公子,
说她的家人已经找到她,两箱金银珠宝作为答谢他的照顾,
并强迫他在和离书上盖手印,从此与她再无瓜葛……

近来长安城中最热门的话题人物非今科状元秦晁莫属,
他不只极有才能,行事又得圣心,受命负责官营飞钱与水利事宜,
听说他更是个痴情种,如此拚命努力只为找回惦念许久的爱人……
不是明黛自作多情,她真心觉得他要找的人可能就是自己,
要不怎么去礼佛也能巧遇他,他还配合她的脚程一同登山,
她作画时,他知道何时换笔、蘸颜料,两人配合极有默契,
前往宰相府赴宴,他看到她与相府公子交谈,大吃飞醋,
故意弄垮书架,上演一出对她「英雄救美」的戏码,
对于他的种种行为,她罕见地不觉得反感,
直到秋猎那日,她见楚家公子要用匕首伤他,她毫不犹豫一箭射去,
阻止楚家公子的同时,她失去的一年多记忆跟着回笼,
他是她的夫君啊!可为何他会说他们早已和离?


  第二章 姊妹俩相扶持

  「此画雄浑大气,两重境界相冲相斥,却又意外融合,全凭用色讲究与接洽处的运笔技巧。」

  一道温柔的声音自旁边传来,瞬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明黛着雪青紫长裙,裙角一圈与广绣袖口开满针脚细密精致的昙花,裙带悬一枚状如明月的勾玉,安静贴于裙面,青丝高挽,左右两支掩鬓簪各嵌一枚透亮无杂质的蓝晶宝石,看似素雅,华贵却藏于细节中。

  短暂的静谧后,院中一阵骚动,毕竟孪生胎在长安城并不多。

  普通人看孪生胎,第一反应多是来回对比,看相同也看不同,乐此不疲地玩着猜猜你是谁的游戏,明家一双女儿生得极好,更是惹眼。

  一群人中,景枫最先回神,回想明黛方才那番夸赞,眼角眉梢都染上得意。

  然而一句「谬赞」尚未出口,明黛又叹道:「可惜,过犹不及。」

  景枫笑容一滞,眉眼微挑。

  明黛转头看向景亭里的画具,巧灵快步过去,明媚身边的巧心连忙递笔。

  明黛提笔对景枫淡笑,「公子不介意吧?」

  景枫蹙了蹙眉,切磋画技通常是口头点出,再相互辩论高低优劣,长辈师父指点才会直接在画上改动。

  一上来就改他的画,彷佛是笃定了哪里不好,和直接打他的脸有何区别?

  想起明黛方才那番夸赞,景枫得意不起来了,原来是先礼后兵。

  明黛的面子,就算是东道主陈家也不能不给,陈敬修深怕得罪人,连忙道:「明姑娘请。」

  「献丑。」明黛微笑,然转头一瞬,那张极漂亮的脸上已无半点笑意。

  景亭里几个小姑娘刚才都被这画吓到,不是很敢看,但明黛同为女子却能面不改色的改画,她们又岂能落了下乘,是以一个个收起胆怯,目光追着明黛的笔尖游走。

  明黛下笔俐落干脆,寥寥几笔那画中鬼蜮越显饥瘦,将死之人眼中的求生欲和满身的死气相冲之余又意外和谐,神形具备,冲击力极强。

  下一刻,笔尖在人物精致华丽的衣饰上顿了顿,明黛轻笑摇头,又去改景。

  有人对画也有研究,立刻体会到明黛刚才那句过犹不及所指为何——这幅画有些主次不分。

  这幅《鬼蜮问仙图》对人的刻画较欠缺,乍然看去第一眼留意到的不是人,而是场景之宏大,用色之讲究,甚至人物身上过于细致华丽的衣饰。

  果然,明黛开始娓娓道来,「画作构图,用色乃至笔力的确是重要的作画技巧,然这幅画极力堆砌的技巧与功底,反而掩盖了画本身想传达的意义……」

  明黛颇有深意的看向景枫,最后一句话即便不说,该懂的也都懂了——比起抒发情怀,作画之人似乎更乐于秀技。

  安静看戏的明媚忽然发出一声嗤笑,眼神漫不经心扫向景枫。

  刚才被这幅画吓到的几个小姑娘被带动,跟着噗嗤笑出声,如果情况允许,她们可能还会叉着腰对景枫喊一声:就这?

  明黛把笔递给巧灵,接过巧灵递来的湿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指尖,换上和气的笑,「粗鄙拙见,若有唐突,公子见谅。」

  此时的景枫脸已经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在气氛更尴尬前,陈敬修赶忙出来打圆场,将一干人全部带走,明家女再貌美勾人也没人敢随意撩拨了。

  景枫走时回头看明黛,眼底涌起复杂情绪。

  明媚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禁眯了眯眼。

  闲杂人等离去,姑娘们便只看明黛和明媚,时而挨头低语,陈凝芝一边暗骂二哥,一边红着脸请明黛入座。

  明黛浅笑,「贵府家宴,舍妹不请自来,岂敢让陈姑娘再费神招待。」

  陈凝芝脸更红,连道招待不周。

  「今日就不叨扰了。」明黛眼一动,看向明媚,「向主人家告辞,随我回府。」

  知道明黛是来接她的,明媚忽然笑了,霎时如冰雪消融,卷来整个春的明媚,院中女客都看呆了。

  明黛来接人还备了礼,陈凝芝受宠若惊,被惊动的陈夫人也携女亲自送她们出门。

  明家姊妹一走,憋了许久的女客们立刻聊开了。

  近来长安有传言,明黛被定为太子妃,明媚却许了普通人家,据说是明将军和早年的救命恩人定的娃娃亲。

  「明媚并未受邀,与贺家姑娘一同出席陈府秋宴本就奇怪,明黛跟着不请自来,你说她们是不是不和?」

  「明家指不定为了谁当太子妃,谁许给商贾之子头疼已久,如今定了,明媚自然对外亲和,对内离心。」

  几人一阵窃笑,语气又变了。

  「这婚事定了,人的气质也定了,美则美矣,总是比明黛少些贵气。」

  「未必是贵气,许是生来就带的傲气呢?」

  「占了爹娘给的便宜就自视甚高,未免可笑,剥去一身皮囊,名气就得砍半,再没好的出身还有什么?」

  「有啊。」贺采薇斜倚廊柱,手里捏着张纸条扇风,似笑非笑,「她们还有修养,不会在背后搬弄口舌,非议他人。」

  几人面色惊慌,立刻作鸟兽散。

  贺采薇轻嗤一声,垂眼看明媚留的纸条,是要她帮忙留意一下那个景枫。

  以明媚的性格,看上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难道……要搞他?



  明媚走在明黛身边,时不时偷瞄的眼神藏着雀跃。

  两人刚出大门就遇上一个熟人。

  青年一身湛蓝圆领袍,里衣交领雪白,长身而立,眉眼俊逸,他将马交给随从,转身望见从陈府大门出来的人,当场僵在原地。

  明黛先看见他,明媚跟着望去,眼中的雀跃瞬间淡去,小脸一垮,迳自绕开他行至自己的马车。

  明媚的疏离不加掩饰,青年目露失望,转眼望去,明黛还在原地。

  人在面前不能当做没看到,他只能先开口,「黛……明妹妹。」

  比起他,明黛大方的多,她浅笑道:「绪宁哥哥也来赴宴?」

  明黛并未改换称呼,也没有故作疏离,甚至不见半点局促,不同的是,从前她唤他时每个字都藏着缱绻爱恋,如今这句「绪宁哥哥」情绪端的是四平八稳。

  楚绪宁一愣,像是一根针扎进心里,难受极了。

  他们一起长大,相识多年,若无此前的误会,也不会像如今见面只剩尴尬。

  「你们要走?」

  「是。」

  楚绪宁垂眸,侧身让道,明黛略略施礼,也朝马车走去,擦肩而过时,楚绪宁五指紧握成拳。

  明黛已经很得体,他不该再说混帐话,可相比明媚的冷漠,明黛带来的是强烈百倍的撕裂感。

  楚绪宁忽然回头,「黛……」

  刚出声,他目光一错,看见已在马车中的明媚撩着车帘偷看这头,一对上他的目光,明媚当即嫌恶的甩开车帘。

  楚绪宁分了心,以至于没有发现明黛的步子曾慢了一瞬,但她始终没有回头,继续登上马车。

  明家的马车很快走远,楚绪宁原地失神。





  明府。

  净室水气氤氲,明黛靠在木桶边,雪臂搭沿,桶边立着三个手巧的婢女为她按揉穴位。

  从净室出来,镜中的人稍稍恢复了些精神气,僵硬的四肢慢慢有了温度,明黛正用温热的帕子蒸眼,忽觉梳头的力道有变。

  她拿下帕子,只见巧灵垂首退出,原本的位置换了人,铜镜里是两张一样的脸。

  明媚也刚沐浴完,素白裹胸外罩一件同色广袖衫,乌油油的长发披散垂下,她站在明黛身后,捏着木梳,自铜镜中露出个乖巧的笑。

  明黛也笑了,拍拍身边的席子。

  明媚坐过去,身子软软一斜,脑袋靠在明黛肩头,捞起她的发仔细梳理,明黛也挑起明媚的头发,纤长的五指于黑发中穿梳。

  巧心与巧灵静静退到门外,明玄与长孙蕙对两个女儿的照顾细致入微,连选婢女也挑中同是亲姊妹的巧心和巧灵。

  巧心见两位姑娘相互梳头,气氛和睦,总算松一口气。

  「大姑娘今日主动来找二姑娘,定是不生气了。」她瞥了一眼妹妹巧灵,「怎么不事先传个消息?你可知二姑娘这些日子有多难过。」

  巧灵虽是妹妹,却因伺候明黛性子更沉稳,她默默地想,二姑娘不是难过而是委屈,大姑娘才是真难过。

  巧心没得到回应,鼓鼓腮帮子,「你这么笨,我还是早早让二姑娘帮你留意合适的人家嫁了,否则陪嫁进东宫,不是坑害大姑娘嘛!」

  巧灵抿抿唇,垂首不语。

  巧心以为自己话说重了,连忙转移话题。「听说大姑娘找了几个擅长推拿纤体的技师,大姑娘近来身形也确实较往日更好看,你也求大姑娘送来给我们姑娘试试呀!」

  巧灵怔住,国公府的礼仪教导太严,大姑娘整日练习,四肢僵硬头疼难眠,唯有技师按揉推拿半个时辰方能浅浅入睡,为掩藏原由才以纤体为名。

  她没想把这事说出来,小脑袋扭到一旁,「姊姊,你好吵呀。」

  巧心瞪眼,「笨丫头,即便你是大姑娘的陪嫁,进东宫遇上年长的老奴敢这样说话,当心小命!」

  此时在雅致的房内,层层纱帘垂下,隐约勾勒出少女依在一起的身影。

  明媚被顺毛顺得舒服,索性枕在明黛腿上,青丝铺了一地。

  明黛五指梳发,撩起一片幽香,她垂眼看去,唇角轻轻弯起,「盯着我看什么?」

  明媚偏头,「今日是你主动去接我的。」

  明黛懂了,像从前一样,姊妹俩从不大吵大闹,只憋着想和好的劲儿冷战,看谁先主动来找就代表求和。

  明黛轻轻笑了,「这话说的古怪。」

  明媚玩起她的头发,「哪里古怪?」

  明黛帮她扯了一根白发,「以往你不愿去国公府,自己跑去梅苑小住,也是我顺道接你一同回府,与今日有何不同?」

  明媚绞着黑发的手指一僵,神色狐疑。

  月前,明黛将定为太子妃的消息不胫而走,楚绪宁主动找上门欲抢先提亲,将她定下来。

  明黛与明媚说起此事时,眼中的期待和愉悦真切又炙热,谁料没有等来楚绪宁的山盟海誓,却等来了他的赔罪。

  那日阴雨连绵,俊逸清秀的青年脸色苍白,说当年拜入吴西子先生门下学画,让他一见倾心的姑娘不是她,而是明媚。

  他认错了人,示错了好,付错了情,不能向她提亲了。

  那时恰逢卫国公府循例来接外孙女去小住,明黛一个人去了,明媚一向不喜国公府,以往藉机不去时都是明黛帮忙遮掩,通常住六七日就回,这次明黛竟住了半个月还未归。

  明媚担心父母察觉异样,却意外发现他们正在为另一件事操心——宫中定了明黛为太子妃,又隐晦表示还想让明媚为侧妃。

  明玄与长孙蕙尚且不舍让明黛为太子正妻,岂肯再让明媚去做妾?

  明媚心头一动,抱着母亲的手臂哭着表示不要进宫,还抹着眼泪说若她早已订亲便可免了此事。

  于是,不久就有了救命之恩定娃娃亲一说。

  唯恐明媚多想,长孙蕙特意与她分析,一来她与太子未成定局,情况本就可以商量,二来明玄不会拿她的终身大事当儿戏,此事还有应对之法。

  其实明媚根本没有多想,只高兴地让巧心往卫国公府传消息,等着明黛想明白消气。

  今日明黛不仅亲自去接她,还当众护她,明媚的确开心,但此刻她又觉得明黛豁达过了头,不是想通了的样子,而是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明媚直身坐起,侧首看明黛,「你被定为太子妃,要力争到底的是他,说自己恋慕错人,立刻放弃的也是他,你可曾想过,许是他自知斗不过太子,放出的话又收不回,所以才用认错人这种藉口来搪塞恶心人?」

  明黛放下梳子平静道:「他这一页我已揭过,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不会再翻回来。」所以不管楚绪宁毁诺是因为什么都已不重要。

  她对明媚笑笑,探身取来香膏,「这香我很喜欢,试试?」

  明媚敛眸,密长的睫毛掩住眼中一抹黯然,少顷她勾勾唇,撩起袖子递过手臂。

  明黛指腹沾香膏,拖起妹妹的手臂正要抹匀,明媚冷不防道:「姊姊今日好威风,一幅画改得恰到好处,跟见过死人似的。」

  「匡当。」满满一盒香膏滑落,倒扣在地。

  明媚从容的抽回手臂,自妆台上取来一枚调香膏的玳瑁片,扶起香膏盒,将席子上洒出的香膏一点点刮回去。

  少女垂着头,连声音都沉下去。

  「从前是你带我玩闹,可遇上外祖母的严厉约束时,你倒最先适应;你对楚绪宁付出的情谊不比他浅,他先犯浑舍弃你,最后却是你放下得最干脆。你曾说,希望未来的夫君能像父亲母亲一样相爱相守,不想当太子妃,然而册封的圣旨还未到府,你这通身的气度让人拍马都难追上。」明媚收拾好香膏,随手搁在一旁。「现在想想,姊姊好像没有什么扛不住,没有什么不能适应的,好厉害啊。」





  灶膛火烧得正旺,秋日寒凉,厨房却烘得似个大蒸笼,明玄人高马大的立在灶台前,头束巾布,腰系厨围,运刀如飞,笃笃有力。

  今日是两个女儿回府的日子,按照惯例明玄会亲自下厨。

  年过四旬的男人腰背依旧坚硬挺拔,一件飘着油烟气的厨围竟被穿出铁甲银盔的气势,砍瓜切菜如斩兵杀敌,家厨纷纷立在一旁,宛若学徒般垂首静候差遣。

  「回来了。」明玄背对着厨房门,淡声开口。

  明黛自巧灵手中接过放温的茶,笑着递到明玄面前。

  明玄正口渴呢,手在厨围上揩两下,抓起杯子一饮而尽,「快好了,油烟大,你站远些。」

  他说话间,家奴飞速在厨房靠窗的位子摆了一只圆凳,明黛过去坐下,接过巧灵递来的碗筷乖巧等着。

  明玄笑了一声,菜出锅时,让她先尝味儿,明黛兴致勃勃的尝着鲜,吃得小嘴油亮,津津有味。

  明玄看在眼里,又笑起来,「你以后可不能进厨房,模样端的再好,一进来就像老鼠进米缸。」

  明黛也笑,「父亲的手艺天下难寻,冲这一口,我有什么舍不得?」

  明玄大声朗笑。

  长孙蕙初有孕时一度被折腾的很惨,明玄急得六神无主,又不能迁怒无辜的厨子,干脆一道菜一道菜亲自学,但凡长孙蕙想吃什么他立马生火去做。

  明黛与明媚是第二胎,还是孪生胎,过程艰难不说,出生后一度体虚,从断奶进食开始几乎是明玄盯着喂大的。

  明家风度翩翩的五公子,从前一双手握的是狼毫,提的是长刀,娶得佳人为夫为父后变成了提食材,握菜刀,那一手厨艺几乎可以说是贴着妻儿的胃口练出来的。

  饭食备得差不多,明玄脱了厨围,摘了头巾,与明黛一起往长孙蕙那头去。

  明玄问起女儿在卫国公府的日子,明黛一一作答,特意讲了外祖母给母亲备的补品。

  听到岳母,明玄轻咳一声,「稍后给你母亲送去,她定会高兴。」

  「是。」明黛浅笑。

  刚到厅门,内里传出明媚的声音——

  「眼歪嘴斜算什么?拿捏不好半身不遂都有。」

  长孙蕙在明媚嘴上轻轻拍一下,「姊姊也敢咒!」

  明媚挨了一下也没住嘴,「若有半句虚言,叫我半身不遂就是。」

  长孙蕙简直怕了她。「那是宫里侍奉多年的老嬷嬷出宫后收的女徒,最擅推拿纤体,也没听哪位娘娘被按得半身不遂歪嘴斜眼呀,尽胡说!」

  明媚毫不动摇,「凡事过犹不及,再好的技师,也不能滥用,她日日传唤离不得,您也不管管——」

  最后一句软软的调子被拉得九曲十八弯,明玄夫妇最受不住她这套。

  明媚又道:「太子已足够喜爱她,至于这般不要命的折腾吗?」

  长孙蕙这才沉下语气,「这话过了。」

  里面没了声音。

  「隔老远就听到你叽叽喳喳,什么事这么有趣,也说给我听听。」低沉带笑的男声自门外传来,厅内母女抬眼望去,见父女二人先后走进来。

  明媚没料到父亲和姊姊就在外头,怂怂的朝母亲挪了挪。

  明玄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挥手传饭。

  饭菜上齐,明黛看一眼厅门的方向,「兄长还未回府?」

  明玄携长孙蕙入座,「他刚任都水监一职,难免忙些。」

  这些事情明媚或许不清楚,但明黛在长孙家的敦促下多少了解些,今年雨水暴涨,多地河道泛滥成灾,明靖任都水监后一直提议兴修水利,还打算南下巡视,难免忙碌。

  明黛胃口不错,用完一小碗水晶饭,半张烤饼,长孙蕙暗中观察,见她并无节食的样子,这才放心,但再看又觉女儿还是瘦了。

  明媚捏着竹箸一下一下插米粒,心想你就演吧!

  夜色四合,明玄陪长孙蕙在花园消食,明黛和明媚一并跟着,得知卫国公府备了珍贵药材让明黛带回来,长孙蕙眼底皆是喜悦。

  到底是长孙家捧在手心养大的姑娘,岂会真的老死不相往来?长孙蕙嘴上不说,心底仍是十分在意的。

  明黛看着双亲的背影,略微失神。

  长孙蕙年轻时为嫁给明玄,与母家卫国公府闹过不愉快,即便长子明靖出生也只是稍稍缓和,直至明黛与明媚这双宝贝出生,讨尽了卫国公夫妇的喜欢,两方才真正冰释前嫌,重新走动。

  但卫国公府只认孩子,多半是将她们接过去小住,借两个孩子的口与长孙蕙传些关怀之语。

  明黛曾听兄长说过,母亲年少时聪慧好学,顽皮爱闹,连父亲都甘拜下风,是生产时伤了元气,这才敛了从前的好动性子,变得日渐温柔娴静。

  父亲在外头的事母亲基本都知道,府里的大事小事亦逃不过父亲的眼睛。

  明黛曾以为夫妻间都是这样,事情不分大小内外,只要与彼此有关皆可共同面对,然渐渐长大,看多了别家夫妻的琐碎矛盾,听多了肝肠寸断的故事,方才知自己天真。

  她不是没有争取过,也不是没有期待过,可惜没机会了……

  「黛娘?」明玄又喊了一声。

  明黛回神,「父亲唤我?」

  她这才发现母亲已携明媚走到前头,剩她与父亲落在后头。

  「你母亲给你们做了新的秋装,明媚随她去取,你陪父亲继续走走吧。」明玄拍了拍她的手。

  明黛应下。

  父女二人漫步园中,明玄起了话头。「媚娘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明黛没明白。

  明玄看她一眼,「你当真为迎合太子,无节制的纤体节食?」

  明黛失笑,「父亲怎么会这么想。」

  「没有就好。」明玄负手踱步,转而问:「那南下的事也是我们多心?」

  明黛笑容淡去。

  明玄看她,「今日陛下允了靖儿视察改善各地水利一事,南下之行已定。」

  明黛眼神一动,清光莹莹。

  水利修建最为繁琐漫长,一次降水、一次河流改道都会造成极大影响,一旦投入其中,太子势必迎来新的奔忙,恐令婚期再延。

  明靖前几次提都被太子压下,他甚至准备告假,自行南下调查,顺带携一双妹妹前往江南明府探望三叔,没想到今日太子一反常态,允了此事。

  明靖留了个心眼,一番探问方知明黛进宫与太子说了话,还提及要南下,像是隐晦的督劝,也像身体力行的表态。

  为博得美人心,太子也只能顺其心意。

  「靖儿还年轻,这个年纪被重用遇困很正常,若稍有难处就要惊动你,他如何自立?太子对你情浓,一切好谈,倘若有变,你又要如何自处?」

  明黛面色平静,「女儿与太子只是寻常问候,父亲与兄长多虑了。」

  明玄不吃她这一套,顺着她的话一针见血地道:「在太子那处敲边鼓助你兄长是我们多想,那让太子被事务绊住延后婚期才是真的?」

  明黛心头一颤,面上露笑,「父亲今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懂,女儿要去母亲那处瞧瞧新衣裳,先行告退。」

  父女俩的谈话戛然而止,看着明黛的背影,明玄长长的叹一口气。

  昏暗的角落,明媚抱着手走出来,目光追着明黛的背影,唏嘘摇头。「外传父亲对母亲一往情深,多年来专宠她一人,我看未必。」

  明玄瞪她,「你胡说八道什么。」

  明媚真诚地说:「我说,父亲上了战场能以一敌十,可应对女子的本事只够消受母亲一人,多一个都力有未逮。」

  明玄顺手扯来一节枯枝,活络手腕作势要打,「为父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力有未逮。」

  明媚赶忙拉着巧心跑了。

  第三章 船难失忆被救起

  得知明媚即将南下,贺采薇赶忙见了她一次,顺道抖了景枫的底。

  「今年多事,朝廷不仅要赈灾,还要抚民,哪里都耗钱,从前买卖官爵都是放在下头干的事儿,如今就差官府直接放榜文,明码实价的买卖。」

  明媚挑眉,「他来长安买官?」

  哪怕朝廷真的缺钱到这个地步,也只是对下头睁只眼闭只眼,长安遍地达官贵人,上这来买官,底气该有多大?

  贺采薇摇头,「你对富贵一无所知。」

  接下来,她用最简洁的语言向明媚描述了于今年异军突起的陵州景氏如何富可敌国,衣食住行,三百六十五行,没有景家不插手的行当。

  景家这一辈的当家是嫡长子景光,景枫则是庶子。

  商贾想出仕,一半靠榜下捉婿,一半靠出钱买官,景枫应当是想趁这个特殊时期,用银子混个朝廷命官做做。

  贺采薇打听过了,景枫看中的是都水监一职,据说是一路从江南打点到长安的,花了多少钱外人无从得知,但如今的都水监是明靖。

  明媚了然,「原来是迁怒。」

  贺采薇原以为明媚要整这个景枫,可她只是咕哝两句,再无下文。





  明靖得陛下允准,算是身负公差南下巡察,然明府一派忙碌,恨不能将半个府邸都搬上船的架势却与他没什么关系,都是为府中两位小祖宗准备的。

  他看着怀里简单到寒酸的小包袱,摇头叹息往外走。

  这不是明黛和明媚第一次南下,却是长孙蕙最舍不得的一次,毕竟明黛大婚在即,她更想与女儿多相处。

  但明玄以为,一旦明黛进宫,就难再与自家兄妹轻松出行,长孙蕙觉得在理,含泪将他们一路送到码头。

  如今多地河道已清理好,还有官兵镇守,反倒是城镇聚集大批官府招募的工人,人蛇混杂,车马拥堵,所以明靖选择走水路,一来路线更短,二来方便视察各码头的情况。

  临行前,长孙蕙红着眼睛给两个女儿塞小金锭,唯恐她们在路上拮据。

  趁长孙蕙往明媚那头去时,明玄走到明黛跟前,虽是孪生姊妹,但明黛早出来半刻,明玄一直视她为长女。

  「黛娘,许多事情我们不问,并不代表毫不知情,比起做一个循规蹈矩不出错,受百姓爱戴,国君爱重的皇后,为父更希望你心怀炽热之情,放得出去也收得回来,无畏试错,活得痛快明白。此去数日,你可以慢慢想,若是从前有什么不愿告诉父母的事,想明白了回来再说也不迟。」

  明黛愣住,呆呆看着父亲。

  明玄语气又变得轻松,「不必时刻念着家里,你不念家也不会长脚跑,父亲与母亲等你们尽兴而归。」

  船夫在催,明黛略略回神,再次向双亲辞行,登船一瞬,她忽觉心中钝痛难耐,忙回身遥望双亲。

  长孙蕙追着往前,险些摔倒,被明玄牢牢稳住,正倾首靠在丈夫肩头落泪。

  明黛鼻尖一酸,滚出两行热泪……





  明靖此次南下,同行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下属,得知能与明大人的一双妹妹同船,一个个端着姿态满怀期待。

  令他们失望的是,自船航行后,明黛与明媚便没再露脸。

  明靖安顿好其他人,难得没有继续谈公事,而是去陪妹妹说话。

  三婶早逝,三叔明程未再续弦,膝下唯一子,没能圆儿女双全的心愿,便将一双侄女宠上了天。

  明靖一直记得,幼时的明黛顽皮得令人发指,明媚总是抓着明黛的小手躲在后头,如一尊怯生生的白瓷娃娃。

  在三叔毫无原则的宠溺之中,她们呼风唤雨、形影不离,所以对姊妹俩来说,去江南是一件比过年节还快活的事。

  明靖猜测,明黛是因出嫁在即才少了玩心,多了伤怀,为逗她开心,他说起以前在江南的趣事,明媚撑着下巴在旁偶尔补充几句,两人这般一唱一和,明黛很快展颜。

  时至晌午,明靖又陪她们用了些午膳,然后才去忙公事。

  明黛和明媚一向有午睡的习惯,低矮的通铺宽敞松软,两人除去衣饰,散了头发,只着松软睡袍。

  明媚看见明黛的枕头,问:「你何时开始用药枕了?」

  明黛盘腿而坐,长发拢至一侧,五指梳理,「寻常安眠之用,喜欢就让巧灵也给你做一个。」

  明媚皱起眉头,她这长满心眼的小姑娘觉得处处都可疑——过度的豁达,轻易放弃的期盼,登船时的伤怀,甚至这个药枕……哪儿都不对劲!

  除了楚绪宁反口以及册封太子妃一事,明黛心里一定还藏了别的事。

  明媚理顺思绪,正琢磨怎么套话,明黛忽然往后一倒,手臂一勾,明媚惊呼一声跟着仰倒。

  两人同枕在松软的药枕上,明媚的思绪被撞得粉碎,双手虚握举在身前,双腿屈抬着,一脸惊魂未定,倒像只四脚朝天的王八。

  明黛垫在她颈后的手臂一收,两颗脑袋碰在一起,明黛轻笑出声,藏了几分捉弄成功的得意。

  明媚猛地扭头,不可思议道:「你笑什么!」

  明黛黑眸璀璨,「高兴。今年被天气误了行程,我还以为进宫前都没机会再去江南,可我现在就在去的路上。」

  明媚放下手脚乖乖躺好,「那哭什么?」

  明黛摸摸自己的脸,「哭?我分明在笑啊。」

  这样的明黛浑身上下透着鲜活气息,像刚刚从一个死气沉沉的壳子逃出生天,又像暂时收起示人的一面,给心底的无羁一场最后的欢宴。

  梨涡酿蜜醉人,眉眼清澈明艳,有幼年活泼的影子,又揉入少女长成的矜持,一颦一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十分动人。

  明媚坐起身,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在外果然是装的!」

  明黛抽回手臂枕着头,「谁也不会只有一个样子,你对外人冷脸时,周遭能落雪飞霜,可在母亲怀里撒娇时,罐子里的蜜糖都要甘拜下风,这又怎么说?」

  明媚语塞,见多了明黛娴静温雅,宽容大度的模样,她都忘了,自己羞怯躲在她背后时,她已经能叉着腰与三叔家的哥哥吵架了。

  明黛看她一眼,笑道:「你一露这表情便是心眼作祟,我有时担心你心眼比针包上的针眼还多,会老得快,有时又颇为感慨……」

  她话说一半,明媚回神,呆呆地问:「什么?」

  明黛弯唇,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抬手落在明媚肩上,忽然下移,覆于少女起伏明显的胸上。「感慨妹妹长大了。」

  明媚僵硬的低下头,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男子之间有私密话题,其实女子也有,身体初初长开发生许多让人脸热的变化,也会与亲密的小姊妹躲起来说。

  这一刻,明媚分神想着真该让太子、楚绪宁乃至陛下娘娘瞧瞧明黛的言行举止,兴许会自挖双目以示眼瞎!

  明媚抽出药枕,狠狠砸过去,「你、你不知羞耻,还做什么太子妃?你就是个、就是个……」

  不知如何形容,还是直接动手比较痛快!

  明黛敏捷躲开,抽走明媚的软枕与她对打。

  两个婢女闻声入内,吓得面无血色。「姑娘!祖宗!您二位怎么打起来了!」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啊,矛盾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了吗?

  明媚羞愤不已,推着巧心朝向明黛,「抓住她,抓啊!」

  明黛扶着巧灵的肩膀躲在后头,笑得不可自抑。

  好在舱房位置较偏,安静无扰,直至酣战结束也没惊动谁,尽兴闹过后两人重新躺下,在渐渐平息的微喘声中渐生困意。

  明媚半眯着眼,含糊如呓语,「父亲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曾以为做太子妃够气派、够威风,你有这样风光的婚事,定叫楚绪宁那个瞎眼混帐后悔不已,可他既已是揭过的一页,便不值得再费任何心思……姊姊,你有非要做太子妃的理由吗?」

  明黛泛着困意的眼中忽然涌入几分异样情绪,手指紧紧捏住被沿。

  明媚又道:「父亲已经说了,若你不愿,是可以争取的……」

  「媚娘。」明黛打断她的话,「不争取并不代表胆怯懦弱,无论遇上什么都能稳当应对,顺遂而过也是一种活法,况且嫁入东宫还亏待了我不成?」

  明媚不语,如今的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堪称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怎么能算是亏待呢?

  自卫国公府将明黛视作太子妃人选后便一直倾尽心血培养,府中上至外祖父母,下至表亲姊妹,无一不以她为先,多少人看着只有羡慕的分。

  可皇后之位若真的这么好,为何当年母亲会毅然舍弃,毫不犹豫的嫁给父亲?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那个位置的。

  她们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一起在心中埋下期许,不可能说变就变,明黛只是不肯说出真正的理由罢了。

  明媚打了个呵欠,眼皮渐沉,快睡着之前想着这一趟旅程才开始,她总能找到机会撬开明黛的嘴。

  见明媚好半天没说话,明黛顶着困意看她一眼。

  好得很,已经睡着了。

  明黛弯弯嘴角,被明媚勾起的那丝情绪已然淡去。

  待回到长安,大婚,入宫,太子,皇后,诸多人事应付起来的确够折腾,但此刻她只记得父亲的话,让她恣意地玩,别念着家里。

  这或许是她最后开怀畅玩的机会,她才不要想那么多。

  明黛算着路程,慢慢闭上眼。

  不知是不是睡前有了太多思绪,恍惚之间她好像作了一个长长的梦——

  晴空不再,黑云压顶,江上狂风呼啸,乱了所有人的心神,惊呼之中她彷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击,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黑发流下,脸颊也跟着滚烫疼痛起来。

  有人在喊她,一声接着一声,撕心裂肺,划破苍穹。

  可她没有一丝力气,周身的火辣疼痛变作冰冷彻骨,身体彷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挤压,五脏六腑几欲要碎裂。

  那个声音还在喊她,她仅有的意识想分辨那道声音的身分,却像是抓着一把沙,越努力去抓捧流失得越快,她不仅想不起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甚至忘了那个声音喊的是什么……

  少女紧合的双眼骤然挣开,正凑过来察看的小姑娘吓一跳,惊呼退开,慌忙中绊了脚,一屁股跌坐在地。

  少女眼睑轻颤,眼神空洞茫然。

  少顷,她眼珠轻动,打量起周围的一切。

  黄土与草石混合垒砌的屋子,简陋,但干净规整。

  一个六旬模样的老者闻声而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小姑娘爬起来,雀跃道:「阿公,她醒了!」





  「可能会苦,但喝了才会好得快,忍一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花苞髻,白衣素裙,乖巧白净,接过药碗坐在床边喂她。

  少女看着递到唇边的汤药,迟疑未动。

  小姑娘立马开口,「我叫秦心,你在江上落难,是我阿公将你捞起来的。当时江上太乱,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与你有关的线索,你伤得太重,只能先带你回来,我们不是坏人,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少女一阵头疼,抬手欲扶额。

  「别动!」秦心脸色骤变,因她醒来而生的欣慰渐渐转为担忧。「能、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你先别想太多,慢慢养着。」

  少女这才察觉,除了后脑钝痛,右脸颊也泛着滚烫的痛,她伤了头还伤了脸,秦心刚才是以为她要摸脸。

  一旁,老人静坐许久,终于开口。「这是治内伤的药,你的伤势不轻,若不及时治愈会落病根的。」

  少女轻垂下眼,自醒来后她连呼吸都会疼痛,内伤一说应当不假。

  她抬眼望向老人,虚弱道了句「多谢」,这才饮药。

  秦心从痴愣中回神,连忙给她喂药。

  用完药,秦心去放碗,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套折叠好的衣裳,上面放着一枚玉佩和一只精致的钱袋。

  「姊姊,这是你的东西。」

  衣裳被仔细洗晒过,散发着一股皂角与日光混合的香气,钱袋做工精致,昙花绣纹,角落处绣一轮弯月,羊脂玉打磨成勾玉状,亦似一轮弯月。

  少女打开钱袋,愣了一下,里面全是小金锭,她下意识看秦心一眼。

  秦心连忙摆手,「我和阿公没有动过,不信你点一点!」

  少女并无怀疑的意思,但看秦心的样子有些憨,她忍不住弯唇。

  秦心看痴了,救人时情况紧急便没细看,是后来救回来为她换衣上药时,她才惊觉这姑娘有多美,肌肤白皙细腻,闭着眼也能瞧出五官精致,身上的每一寸彷佛是用尺子量着长的,腰窝可爱,腰肢纤软,双腿紧实笔直,全身线条起伏优美,连秦心一个姑娘家都看得脸红。

  此刻,她不再紧闭双眼,五官都跟着活了,抬眼垂眸,一颦一笑,几乎改变了秦心有生以来对美的全部认知。

  少女见秦心盯着自己,微微偏头,意识到什么,「我现在……很难看?」

  秦心回神,连连摇头,「没有,会好的!」

  她长得太美了,即便右脸敷着药仍掩不住艳色,没有哪个女子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何况这样的天仙?

  秦心担心她为容貌一事过度伤心敏感,遂转移话题,「姊姊,你叫什么?家住在哪里?我们怎么帮你联络亲人?」

  少女垂眸看面前的物件,半晌摇了摇头。「我……我不记得了。」

  屋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此等美人,看模样与穿戴便知是大户人家精心养大的姑娘,遇到这种意外,理应立刻与家人联络且对外遮掩,否则姑娘家流落在外的事情一旦传出,哪怕没发生什么,清白之名也难保。

  她昏迷了五六日,对她的家人来说便是失踪五六日,过了最好的营救时机,兴许以为她已死,眼下她又失忆便是彻底斩断了联系,情况相当糟糕。

  少女眼一动,看向一旁的老人。

  自醒来后,秦心热心善良,仔细周到,这老人却寡言少语,脸上没什么表情,佝偻着身子,似乎很疲惫,像一尊死气沉沉的雕塑。

  她撑着身子,郑重道:「多谢秦阿公与秦姑娘救命之恩。」

  秦阿公看她一眼,摇摇头,起身出去了。

  秦心见状,坐到床边小声解释,「我阿公脾气稍稍古怪,他对村里人也是这样,你别在意。你现在伤着,说不定等伤好就会想起什么,不必着急。」

  她笑笑,并未在意秦阿公的态度。

  夜色已沉,待少女重新睡下,秦心出门,见阿公站在门口,看着东边的门户。

  村中各家灯火如星,唯独这户黑着没有人在。

  「阿公,天凉了,您歇着吧,若哥哥回来我立刻告诉您。」

  秦阿公又闷咳几声,转身进屋。

  秦心转头看东边漆黑的屋子,不由担心,一月之期马上就要到了,阿公为他操碎了心,也不知他想到法子应对没有。

  难不成已经跑了?





  她醒来后又连养七日,直到能下床走动还是没想起任何事。

  这期间,秦阿公早出晚归,回来时背上满满一筐药草。

  秦心留在家里照顾她,除了为她准备饭食汤药,也会在院中晒药材。

  她不出房门,只扶着床柜走两步,偶尔听到村里人相互往来的动静,但秦阿公这一户显少有人登门,爷孙俩也甚少与其他人打交道,她心中好奇,却没多问。

  秦心意外的发现,少女看似娇柔,实则底子极好,最难养的内伤她好得极快,气血通畅,元气十足。

  此外,除了右脸擦伤较为严重,她脸上其实还有些很细的伤痕,但等到血珠干涸结疤掉落后,痕迹已变得极淡。

  秦心高兴地告诉她,各人体质不同,同样的伤,痕迹也会不同,她应是不易留疤的体质,待脸上的伤结痂落去,假以时日疤痕定会淡去。

  她觉得这小姑娘懂得还挺多,笑了笑,似是想起什么,拿出钱袋递给秦心。

  小姑娘没见过这么多钱,涨红着脸,满脸写着想要,但又不敢要。

  她了然,请来秦阿公,递过钱袋。「救命之恩深似海,得秦阿公与秦姑娘照料多时,无以为报,只能以此聊表心意。」

  秦阿公眼皮一抬,淡淡的看她一眼,接过钱袋。

  秦心瞪直了眼。

  下一刻,秦阿公从钱袋子里抠出两个小金锭,又把剩下的还给她。「你吃的用的这些绰绰有余,还能再多住几日,剩下的自己傍身吧。」

  一个不知过去的姑娘,前路也茫茫,动辄拿出全部钱财赠人,实属天真无知。

  秦心懂了阿公的意思,帮着她把钱袋收好,「姊姊,那些足够了。」

  于是,她又住了几日。

  秦心第无数次喊姊姊时,终于露出别扭的表情来。「姊姊,既然想不起来叫什么,那就再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她眼神轻动,拿过床头的钱袋,指腹轻轻抚过角落的小月亮。「若你不介意,可唤我月娘。」

  秦心拍手叫好,转身去告诉阿公她的新名字。

  转眼间,她已在秦阿公家中修养了大半个月。

  她从秦心口中得知,这里是地处利州义清县以南的一方村落,名为淮香村,出了村子往西是陵江,往东是岐水,二水向南交于朗州,她是在陵江被救起的。

  她仔细记下这些,放在心中琢磨。

  秦心觉得这位月姊姊着实令人意外,饶是失了记忆,但终究是个不凡的女子,一朝落难醒来发现过去空白,未来茫然,她没有惶恐无助掩面流泪,还能想着赠金报答;相貌受损,除了每日换药时从秦心口中得知伤势情况,连镜子都没照过。

  她平静的接受了眼前的一切,尽己所能的摸索前路。

  秦心实在好奇,忍不住探听。

  少女靠坐床头,恢复气色的脸上笑容浅浅。「倘若那日救我的不是你们,倘若救我的人有半点邪心,我今日已是另一番光景,那时相貌或许会成为负累。所幸救我的是你们,让我养伤住下,对我悉心照料,连我的物件都收拾妥帖,既有如此大幸,只是伤了脸又有何可悲可叹?」

  秦心觉得她真是看得开。「月姊姊,阿公说得对,你吃的用的那两个小金锭绰绰有余,你安心住下,等你想起什么我们立刻送你回家。」

  她笑笑,轻轻点头。

  第四章 秦家的纨裤子

  这日黄昏,秦心在灶房熬粥。

  少女已行动自如,在房间穿戴整齐,又取面巾蒙住脸,这才走出房门。

  秦心年纪不大,心思却密,她始终是要回到自己家的,这样的容貌受了伤反而更惹眼。所以秦心提醒她,莫要让外人瞧见脸。

  秦阿公仍未归来,她探头看了一会儿,找了个位子坐下,垂头发呆。

  夕阳灌入门内,在门口的地面洒下一片橙黄,屋内反而显得昏暗,一道暗影慢悠悠闯入这片橙黄,先是头,再是宽肩,直至斜斜拉长的人影完整投映在地。

  不是秦阿公。

  她抬眼望去,男人逆光而来,面目不清,然一身最寻常的短褐也衬出瘦高身形,宽肩窄腰,长腿有力。

  短暂对视一眼,男人忽然原路退回几步,偏头左右看看,似在确认什么。

  光落在他身上,她终于看清那是个极俊的男人。

  确定自己没走错,他直接迈步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抬眼看她,直勾勾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疑惑——

  你是谁?

  「晁、晁哥哥?」秦心站在灶房门口,险些摔了手里的粥碗,她三两步上前放下粥碗,拉住他的衣袖,「这些日子你去哪了?阿公每日都在担心你,你……」

  「她是谁?」秦晁直接打断她,冲对面的少女抬抬下巴。

  秦心耐着性子说了来龙去脉。

  秦晁边听边打量,目光直白却并无太多情绪,听完淡声问:「好好的你们跑去陵江做什么?」

  这一问,戳中了小姑娘藏于心底的委屈和难过。

  「阿公当然是为了你!期限就快到了,你……」

  「你有完没完。」秦晁淡淡开口,再次打断她。

  少女眼一动,看向秦晁。

  秦晁似有所感,也看向她,短短一眼他又移开目光,掏出个粗布钱袋丢在桌上。

  秦心打开钱袋一看,面露喜色,「晁哥哥,你去挣钱了?」

  秦晁挠挠脸,「剩的。」

  秦心脸色骤变,由喜转惊,「朱家的钱?」

  朱家给的钱不少,他说这是剩的,那、那他这几日其实是拿着钱去逍遥了?

  秦晁一句解释也没有,起身就走。

  秦心急了,「你才回来又要去哪,阿公每日都在等你,你……」

  秦晁身高腿长,两步已至门口,还未跨出门又停在原地。

  秦心追着,险些撞上他,目光一错看向门口,也跟着停下。

  门外,一个佝偻的身影迈着沉沉的步子走来。

  「阿公!」秦心越过秦晁奔出去扶住秦阿公,「晁哥哥回来了。」

  秦阿公没说话。

  秦晁往后退两步,侧身让道,秦心刚扶着秦阿公进门,秦晁已绕过他们要走。

  「等等。」秦阿公沉声开口。

  秦晁站定回头。

  秦阿公拿起桌上的钱袋抛了出去,钱袋掉在秦晁脚边,一声脆响。

  少女静坐旁观,听音辨数,心想钱还不少。

  秦晁垂眼看向地上的钱袋,弯腰捡起来,和来时一样姿态闲散的走了。

  人一消失,秦阿公忽然捂住胸口,猛咳起来。

  「阿公!」秦心快哭了,连忙倒水递手帕。

  一旁,少女仔细打量秦阿公,察觉不对劲,老人面色涨红隐有痛色,像是内伤。

  秦阿公累极了,摆摆手,一个人进了屋里。

  秦心不放心,偷偷探头去看,见秦阿公躺下休息这才悄悄退出来,她站在堂屋里咬牙切齿,紧拽小拳头,接着小跑出门,直奔东边的门户。

  秦心出去时气势汹汹,回来时却无声抹着眼泪,哭还不能让秦阿公听见,她干脆跑到后院,蹲在角落里抱头闷声哭。

  没多久,身边有人蹲下,轻轻抚着她的背,动作小心且温柔。

  秦心抬头,泪眼婆娑地扑进少女怀中,「月姊姊……」

  从秦心口中,少女知道了一些事。

  方才那个青年是秦阿公的侄孙,名叫秦晁,秦晁的生母对秦阿公有救命之恩,早早离世后秦阿公便将秦晁当成自己的责任。

  秦晁生母样貌极美,秦晁承袭了生母之长相,也生得极为俊俏,小时候秦阿公只要牵他出门必定受人瞩目,于言笑间逗弄他。

  原本凭秦晁的条件,只要勤奋踏实,无论是读书考功名还是务农务工谋生,都是一条出路。

  谁想随着年岁渐长,秦晁竟然学坏了。

  他嫌苦怕累,既不肯下地上工也不愿寒窗苦读,仗着自己有一副好皮相,整日在外面鬼混不着家。

  有好几次他好不容易回来,秦心去找他,却见他噙着笑在逗村里的姑娘。

  村里的姑娘很少出门,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几句话便面红耳赤,可她们虽与秦晁调笑,收秦晁顺手送的绢花手帕,但谁也没想过嫁给他。

  听到这里,少女眼睑微垂,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脸,皮相虽迷人,却并不能满足人心渴求的全部。

  这时,秦心的语气陡然掺入怒气。

  县上有富户朱员外,子嗣众多,中年得一女,起名朱宝儿,极为珍爱。

  朱宝儿样貌一般,又因从小娇生惯养,刚过及笄体型已撑不住好看的衣裙,偏她多疑好妒,见有貌美的丫鬟对她笑,便逼着丫鬟吃东西灌糖水,直至伺候她的丫鬟都坏了体型,这才满意。

  此事传出后,朱宝儿坏了名声,纵然朱家富庶亦无人问津。

  不知哪一日,秦晁入了朱宝儿的眼,自此要死要活要秦晁,朱家摸了秦晁的底,很快带着封了喜字的礼找来,要秦晁入赘朱家。

  秦阿公大怒,当场将东西都扔出去。

  朱家本也不是来商量的,见秦阿公如此,当即要以武力服人,恰好秦晁赶来,看了朱家送的银钱和礼,面无表情的拦住秦阿公,让朱家把礼送去东边那户,那是他母亲留下的两间屋子,他一直与秦阿公分开住。

  朱家只当他应下,喜孜孜走了。

  紧接着,秦晁做了更混帐的事——他动了朱家送来的入赘钱。

  若他有一丝一毫男儿尊严,坚决不从,哪怕闹上公堂朱家也没有强迫的道理,可他动了这钱朱家便能得理不饶人,等于断了自己的后路。

  秦阿公勒令他把用掉的钱补上,退给朱家,秦晁索性不见踪影,大半个月未归。

  秦阿公一心想报答那位夫人,让秦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岂会让他做赘婿,于是他带着秦心出村子,想方设法做工挣钱。

  秦心说到这里时,言语有些闪躲。

  少女细心留意到了,温声道:「可有难言之隐?」

  秦心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抓住她的手道出原委。

  因今年气候异常,各州府都忙着修水利,官府对外招了不少工人,做工不似务农,来钱快,干一日活一日,很多农户收成不好时都会出门务工挣快钱。

  一个多月前陵江发了水,淹死好多人,官府为尽快解决便用银钱打发,还闹事的就武力镇压。

  工人的亲眷领了钱,还要寻尸首,于是陵江上有了一个新活儿——捞尸。

  这种赚死人钱的活儿说出去是有些缺德的,在秦心看来绝不是秦阿公会做的事情,但为了筹钱,他也跟着去捞尸。

  秦阿公年纪最大,却比年轻人干的更多,收的钱却更少,于是大家想捞尸都找他,此举无疑挡了别人的财路,某日入夜,秦阿公被那些捞尸人合起伙来教训了一顿,再没力气捞尸。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秦阿公心中对捞尸赚钱有愧,那日偶遇江上落难的少女,秦阿公毫不犹豫将她救起,任她暂留至今。

  这些日子,秦阿公没再出去务工,而是采药谋生,但他没有一刻放下秦晁的事,每日都会在门口等着秦晁回来。

  今日秦晁终于回来,朱家的钱却也被挥霍得差不多了。

  秦阿公一生未娶,秦心是捡来的,她对秦阿公充满感激,完全不懂为何晁哥哥从不感激阿公,为何不能活得争气一些。

  如今他还能靠着皮相来糊弄年轻女子,等他老了呢?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做,岂非混吃等死?

  秦心只有秦阿公一个亲人,忽然出现的月姊姊是她为数不多的倾诉对象,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终于想起月姊姊还没吃饭,吸吸鼻子去给她热粥。

  少女回到堂屋,吃着秦心熬得稀烂的粥,若有所思。

  夜里,秦心因为哭累了早早睡去,少女躺在她身侧,轻轻转头,看着身边的小姑娘呼吸匀称,头忽然抽痛起来。

  电光石火间,她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看见有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和她并头睡在一起,她忽然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这时,一道沉沉的男声响起——「黛娘,你还有得选。」

  她还来不及反应,身侧的少女醒了,转过头时眉目含着忧伤,却不是秦心。

  「你有非要嫁……的理由吗?」

  下一刻,两股力量从背后袭来,瞬间将她们拉开,她听到少女撕心裂肺的呼喊——

  明黛!





  混乱的梦境在暗夜中恣意嚣张,令她睡梦难安,再睁眼时已是白日,秦心早已起身,身边床榻空着。

  少女眼珠轻动,她想起自己叫什么了,她叫明黛。

  她静静躺着,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企图想起更多。

  这时,门外传来秦心的惊呼声,「阿公!」

  明黛回神,撑着身子坐起,匆忙穿戴衣裳,她躺了太多日,手脚还有些发软,待穿戴整齐、蒙住面走出房门时,见门口有不少村民往东边跑。

  那是秦晁的屋子。

  明黛扶着门一步一步走出去。

  今日天气极好,万里晴空,艳阳高照,贴着喜字的箩筐礼盒红得扎眼,秦阿公手持一挑扁担,将摞得整整齐齐的礼打得七零八落。

  朱家家丁面露凶色,挽着袖子要动手,秦心哭着护在秦阿公面前。

  往后,秦晁一身素色直裰,斜倚门框,是人群中一眼就能留意到的姿容,他看着被揍倒在地的秦阿公,脸上无喜也无悲。

  「秦老头,你家公子就是生得再好,我们老爷也是真金白银下了聘的!钱你们要,人却不给,可没这样的道理!」

  秦阿公刚才被踹了一脚,痛得直抽气。「秦晁……绝不做赘婿!朱家的钱……我们还,秦晁……不能和你们走。」

  别说秦阿公此刻拿不出钱,就是拿得出,朱家也不会放了秦晁。

  朱宝儿被秦晁迷得神魂颠倒,非他不可,若是可以商量的情况,又岂会带这么多人过来,还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分明是料到有此境况,想要快刀斩乱麻。

  赶在朱家人动手之前,倚在门边的秦晁终于开口,「贵府招赘婿是喜事,没必要大动干戈吧。」

  朱家人冷哼,「这全看公子的决定。」

  「承蒙贵府千金抬爱,秦某岂敢辜负。」

  「秦晁!」秦阿公怒瞪他,颤抖着腿,在秦心的搀扶下要站起来抓他。

  秦晁顺势躲开,目光扫过看热闹的村民人群。

  明黛眼力极好,将这个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她微微偏头,心中生疑。

  几个村汉似乎看不下去,挤开人群走出来,七手八脚扶住秦阿公。

  「秦阿公,秦晁是去享福的,他去了朱家,你一样跟着过好日子。」

  「就是就是,人家你情我愿,你不想过好日子也别拉着秦晁跟你一起吃苦啊。」

  都是常年下地干活的汉子,轻而易举架着秦阿公往西边的屋子走,秦心唯恐他们伤到秦阿公,踉跄着追上去。

  村里人本来聚在秦晁家门口看热闹,随着秦阿公被架走,有人眼尖的察觉秦阿公家门口站着个人,未至寒冬却捂得严严实实,身形高?纤瘦,分明是个姑娘!

  看向秦阿公家门口的目光越来越多,有人开始低声耳语,秦晁眼神一动,跟着看过去。

  明黛还在回味秦晁刚才的举措,抬眼见一双双目光投来,夹杂好奇与探究,下意识退回门内。

  秦晁眼看着她仓皇逃离,唇角挑了一下。

  这是羞还是怕?



  几个壮汉把秦阿公送进家门按在堂屋里坐着,赔笑脸说了一通话,就是不许他出去。

  秦心将他们与秦阿公隔开,连连给秦阿公顺气拍背。

  其中一个汉子好奇往东屋探头,嬉皮笑脸的问:「秦妹子,家里什么时候来客了?像是个姑娘啊。」

  秦心看一眼紧闭的东屋房门,涨红脸吼,「是、是家里的亲戚,与你们无关!」

  几个汉子交换眼神,嗤笑一声。

  秦老头孤家寡人,秦心是捡来的,哪来的家里人,别是到老了不甘寂寞,不知从哪里买来的姑娘吧?

  秦心看到他们的表情,心中忧虑一重接着一重。

  村里人嘴碎,还爱乱讲,眼下月姊姊被发现,他们一定会刨根问底的打听她,若月姊姊以后要回家,眼下应当尽量少泄露自己的一切,把曾经流落在外的事遮掩起来,否则万一被有心人拿捏生事就糟了。

  秦阿公被拦着,秦晁也不抗拒,朱家人嘱咐了明日接他入府的诸条规矩事项,又收了秦晁递的红包,心满意足的走了。

  事到如今秦晁入赘朱家已是板上钉钉,秦阿公也阻止不了。

  秦阿公身形更颓,佝偻着坐在那,若说此前他还有一口气硬撑着,那么秦晁的态度,就是最利的针尖,让他什么都不剩。

  那些汉子们已经离开,东屋门也已经打开,明黛靠在门边,捂住心口。

  不知为何,秦晁的这门婚事让她心中情绪翻涌,难以控制。

  看到秦晁无喜无忧的态度,秦阿公和秦心的反抗时,她脑子里像是被扎入许多细小的针,她觉得这种反应并不寻常,莫名滋生的情绪在与她遗忘的记忆勾连拉扯。

  难道她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所以才有此触动?

  秦心熬好粥,秦阿公没有胃口,颤颤巍巍走进西屋,没多久又出来,手里拽着个物件,是只颜色已暗的金镯子,开口样式,镯身隐约能见装饰的铸样。

  「把这个给他送去。」

  秦心接过镯子,「他这般混帐,阿公你还给他攒金子?」

  秦阿公满身疲惫,多说一个字都要用很大的力气,「这是他母亲留下给他娶妻之用,他既定了前路,东西也该还给他,送去吧。」

  说完,秦阿公闷咳几声,进屋歇下了。

  桌上粥汤已凉,秦心抓着镯子,几乎要捏变形,实在气不过的将镯子重重一放。

  都这样了,阿公还在为他考虑,她才不想帮这个混蛋送东西!

  这时,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拿起金镯子。

  秦心眼睛一动,怔住,「月姊姊?」

  明黛蒙着脸,笑起来时只剩一双明眸弯弯,温柔动人。「若你不介意,我替你送吧。」

  「这……」秦心站起来,「这怎么行?」

  明黛垂眼,又放下镯子,「也是,此物贵重,应当你们亲手交付。」

  秦心连忙摆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跟他说话,不想看到他……姊姊大伤初愈,也不好在村中多走动,惹人闲话……」

  月姊姊那一袋小金锭子能打好多这样的金镯子了,她都能以金相赠,又岂会贪这么个镯子。

  明黛眼神淡定,白日里她已经被看到,当时确实有些慌,但静下来又觉得她总要走出这个门的,不过是迟早的事。

  「你若信我就由我代劳吧。秦阿公伤上加伤,身边最好不要离人。」

  搬出秦阿公,秦心更不想去了,犹豫半晌咬着唇点头。

  明黛握着镯子出门,她又追出来补了一句,「他若说什么过分的话,姊姊不要放在心上,只管转身回来就是!」

  说着,秦心还是觉得不妥,「还是我去吧,免得姊姊也被他气着。」

  明黛按住躁动的小姑娘,笑意浅浅。「放心,他气不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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