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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决明《魑魅魍魉修理屋,赤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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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21-12-22 13:02
标题:
决明《魑魅魍魉修理屋,赤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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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魑魅魍魉修理屋,赤字中》
作者:决明
出版社:个人志
【内容简介】
同样那间无店名修理屋,
大雨之夜,
手持破损纸伞的神秘古典美人,
已由轮回除名的执法者,
在这里产生交集,
命运的丝线,牵系两端……
一 大雨的夜里
雨夜。
特别适合情人分手的场景之一。
雨水从半开的窗户边缘溅洒进来,临窗的雕花木桌上,积出一小块水渍。
杜清晓拿来抹布,匆匆把桌面抹干净。
木桌怕潮湿,虽然桌面涂有保护漆,仍该细心对待,毕竟……是古董桌啊--她抹桌子时,手很不争气,颤抖了一下。
偏偏在某人眼中,没比他存活得久的东西,不够格称作古董,严重扭曲的价值观,她无法扳直回来(一方面他说得也没错啦……),只好嫁鸡随鸡、嫁白泽随白泽,他怎么糟蹋古董,她也跟着糟蹋下去。
门边的插伞桶,还是清朝宽口老件花瓶呢,呵呵。
相较起来,拿去装胡椒粉的古董茶罐,才更难瞑目吧。
最不可取的是……糟蹋久了,也慢慢习惯了,唉。
「看起来,这场雨,短时间应该不会停……」她喃喃说。还是把窗户关实了好。
杜清晓正准备关窗,余光瞟见,烟雨蒙蒙的街道边,一条身影伫立,打着伞,一动不动。
下雨夜,撑伞的人--一点都不特殊的景致,为什么会让杜清晓停下动作,视线久久胶着?
因为那人,穿着一身汉服,黑裳红裙,颜色争妍冲突,妥妥古代人装扮。
天色很暗,加上街灯的光线,在雨幕中减弱不少,黑色上衣的样式及细节处看得不清楚,倒是那条鲜艳红裙,像一朵无惧夜色、任性绽放的玫瑰。
不,这种与暗夜相衬的红,更应该是……红花石蒜,又叫曼珠沙华,另一个更被大家熟知的名称是「彼岸花」。
而且,那把遮雨的纸伞,是破的。
大半边伞骨外露,另外半边的伞面,勉强还糊着薄薄一层纸,只要再多淋五分钟,那半边的纸,就会像夜市捞金鱼的纸网,应声而破,不堪一击。
雨水毫无阻碍地从伞骨间落下,把伞下人淋个湿透,只能说……撑伞是撑心酸哦?
综合以上种种原因,让杜清晓多看了几眼。
杜清晓不是没怀疑过,有没有可能是雨夜见鬼--毕竟这种事,她不是没遇过,经验值不少--但街灯照出伞下人的影子,虽然湮没在溅开的水花间,起码还能看见五六成雏型。
伞下人似乎也察觉到了,缓缓抬起视线,往修理屋方向望过来。
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孔,一个十分精致美丽的年轻女人。
即使雨水湿糊她半张面容,长发细碎沾粘着脸庞,依旧无损让人双眼为之一亮的姣好模样。
杜清晓与她,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下一步行动。
炉上水滚了,煮水壶哔哔响着,杜清晓脚踩拖鞋,啪嗒啪塔去往厨房关瓦斯。
关完瓦斯,她抱着给小狐及小猫的小被被,帮两只睡熟的小兽崽盖上。
盖好小被被,草草收拾它们的玩具之后,她盛满一杯水,把小豆苗盆栽浇透。
来来回回,途经窗边,都会下意识往街灯下瞟。
撑伞淋雨的女子,还在,姿势都没变一个。
雨,好像更大了。
身为捡猫捡狗捡狐精专业户的杜清晓,终于忍不住抓起门边一把伞,奔入雨中,将全身湿透的女子带回店里。
她没有得到任何婉拒或抵抗,女子乖乖跟着她进屋了。
杜清晓递给她一条干净浴巾,让她擦拭头脸及湿发。
欧阳修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时,杜清晓连热茶和小饼干都给对方备上了,吃吃喝喝起来,仿佛阳光暖暖的午茶店中,笑聊是非的一双好闺蜜。
欧阳修:「……」
他听见杜清晓问:「你怎么打着破伞在淋雨,等人吗?还是迷路了?要不要借你电话,请家人来接你?」
女子的回答,只有咬碎酥脆小饼干的卡卡声,过了很久很久,才得到其他答案:「我不知道。」
也不晓得是针对杜清晓哪个提问做的回答,又或许,以上皆是。
杜清晓看见欧阳修,指指门外:「你洗好啦?你看一下她那把纸伞,能修好吗?」
欧阳修瞟一眼挂在门外的破纸伞,大概是怕弄破伞面那层薄纸,杜清晓没敢合伞,直接摆着滴水。
杜清晓:「她好像很要紧那把伞,我想拿新雨伞借她,她都不要。」
刚把人带回来时,要她暂时把伞搁门外,杜清晓都花了一番工夫,再三保证这种伞不会有人顺手摸走,她才终于肯松手。
一把破伞,珍惜成这样啊,资源回收都瞧不上它。
「……能修吗?」女子总算说出「我不知道」以外的字眼。
「半年。」欧阳修报出修缮工时。
「半年也太长了吧,不如买把新的比较快--」杜清晓正要劝说。
「要修。」女子回答更快些,声嗓轻轻软软,却很坚定。
「付得起修理费?」欧阳修挑眉问。
「……」女子停顿了几秒,像是没理解欧阳修的问句。摇头。
「知道自己姓啥名啥?」欧阳修这个问题很突兀,甚至有些失礼,杜清晓正想开口阻止他。
笑话,人家会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吗?!
杜清晓话没来得及脱口,女子就以摇头作答,还摇得颇笃定。
「从哪来,住哪?」他又问。
女子仍是摇头。
欧阳修双手插口袋,沉默一会儿,才开口:
「修理费让你在我这里打工折抵,供食宿,行就修,不行就带着伞走。」
杜清晓瞪大眼,这次抢话成功:「至于吗你?!只是修一把伞,你坑人啊!」她是修理屋老板娘,不经营黑店的!
「没坑。那是古董。」明明他还亏了好不好!
能从古董级神兽口中说出「古董」两字,就不是区区几百年的玩意儿,虽然由外观上来看,完全看不出其价值。
「要修伞。」女子倒是完全没有迟疑,一口答应,卖身抵修理费相当干脆,就好比面试时,轻易让主管决定薪资,不懂讨价还价,争一争更多福利。
「地下室有间小仓库,整理整理给她住……也不太需要整理,已经有一张老架子床,换换床单枕头就够了。她不记得自己姓名,你给她取一个,顺口好记,知道是在叫她就好。」欧阳修给老板娘指派任务。
杜清晓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进行私密talk:
「等、等等,你决定得太仓促了,过程比我捡小狐和小猫回来还随便--」杜清晓当初收养两崽,还跟阿嬷争取了……五分钟。
结果欧阳修连一分钟都不到!
「不然咧?还带去施打宠物晶片?」他弹弹杜清晓额心,她捂额呼痛。
杜清晓按住他「施暴」的手指,一边揉着淡淡泛红的额头,双眼盯了盯他,又慢慢飘往女子方向,女子没说话,专注吃着小饼干,漂亮面容微微低垂,吃饼干都能吃出广告宣传照的美感,让观看者恨不能化身成他口中那块饼,任她咀嚼吞咽。
「你不会是看人家长得漂亮--嗷嗷嗷嗷--」施暴的手指脱离她掌控,残忍无情转向攻击她的鼻尖,捏住不放。
「再说,你再说?」他嗓音微微扬抬,说得越轻柔,听起来越危险。
居然敢怀疑他动机不良?缺心少肺的家伙!
杜清晓太识趣了,马上自揪双耳,代表自我处罚、深切反省,换取他松开她鼻子上的酷刑。
自己捏总比被人捏得好,起码她会斟酌力道!
疼死了!这人一点都没顾念两人交情,而手下留情过,幸好她鼻子是真的,不然早变形了!
「因为你又不是那么热心的人……而且正常的标准处理流程,不是应该报警替她寻找家人,把她平安送回家去,毕竟她又不是流浪猫狗,她家人会担心她的,除非--」杜清晓突然没了声音。
除非,女子来历不正常,不走正常的报警流程。
「……她、她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吗?」杜清晓猛向他使眼色。两人婚后默契upup,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一点就通,俗称的你是我肚里蛔……呃,心有灵犀。
「不是。」
听见他的回答,还答得那么肯定,杜清晓松口气。
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切都好谈。
「你怎么看出来她丧失记忆?」人家脸上又没写着「我失忆了」。
「你跟她聊了这么久,你完全没有发现吗?哇,这是神经得多粗壮、多大条,才能迟钝到这程度?」欧阳修故意夸张地说.笑着逗她。
杜清晓鼻腔哼哼,不接话,才不要自己跳这种话坑,承认自己真的反应迟钝哩。
夜这么黑,雨这么大,放任一个疑似失忆的女孩子乱乱跑,杜清晓也不放心,自然先将人收留下来。
至于打工折抵修理费,等明天早上再议,或许经过一晚的冷静思考,女孩子觉得这决定太吃亏,会提出反悔异议。
「明早我去里长办公室问问,看有没有哪家走失了人。今天先住这里吧。」杜清晓替她准备一套干净衣服,让她先去冲个澡。
女子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杜清晓说什么便照着做,简直乖巧到想给她盖个好宝宝章。
杜清晓从橱柜里挖出枕被,在客厅的藤椅沙发上铺好铺平,枕头拍得蓬蓬松松。
然后,投给欧阳修一个甜甜笑容,能榨出糖汁的那种,又朝枕头多拍两下,眉头跟着也挑两下。
欧阳修又不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别想。」
「好歹人家是客,怎么可以让她睡地下室?而且你那个地下室里全摆着那、那些东西,我怕她睡不安稳,还是让她跟我睡,你先睡客厅嘛。」可以委屈屋主,不能委屈客人啊,基本的待客之道。
那个地下室,别说是她,就连向来活拨好动、把家里当躲猫猫场合的冯小狐,一到地下室入口,都还知道夹紧尾巴,嗷嗷几声掉头快跑,可见里头有多恐布!
一两尊会长头发的鬼娃娃是标准配备,几幅时常搞失踪的鬼画也算小case,据说加入妖骨淬炼的古剑,剑灵三不五时出声吼两句、住着碟仙的小盘子、泡在福马林的魔眼珠,还有什么龙鳞凤羽麒麟尾,族繁不及备载……
那种地方,能让人家女孩子去住吗?!
睡不到一晚,爬都爬着逃出去了吧!
欧阳修不鸟她,把她铺好的枕被全部抱起来,走往地下室。有他在,杜清晓才敢跟着下去,并且保持目光不斜视、双耳不闻声,谁在鬼吼鬼叫统统听不到!
地下室并不阴暗凌乱,没有潮湿霉味、没有累积灰尘。
相反的,比起以前修理屋门口那片资源回收场般的震撼,地下室整理得井然有序,件件物品安躺柜中,不见一丝凌乱。
杜清晓之前第一次进到地下室,发出不少惊呼,她本来以为会看到「资源回收扬part2」,没想到,竟是一间藏宝室般的氛围。
她还傻傻夸奖欧阳修的整理工夫,怎么不把门口那堆杂物也处理处理,他沉默两秒,弯眸笑了一下,开玩笑回她--「小精灵整理的」。
直到她亲眼看见,挂在墙上的古剑从剑鞘中滑出半截,又自动收回去,再度滑出半截,故意弄出一阵铿锵动静,最后啧啧出声说话:「白泽,你家那口子啊?」
她吓得又原路逃出去了。
他口中的「小精灵」,真实存在,只是杜清晓无缘看见真面目,不知道究竟是哪种生(死)物--嗯,她也并没有很想知道,无知是一种可贵的幸福,这句话,是在修理屋新得的座右铭。
地下室里确实有张架子床,年代不可考,床柱有一根损坏,垂下来的纱帘呈现不平整歪斜。
床面一大片红到泛黑的污渍,杜清晓强忍好奇心,不去问是不是干掉的血迹,心里不断默念人生座右铭。
枕被抛上去,盖住污渍。「这样不就能睡了。」欧阳修自以为很满意。
杜清晓:「……」
她内心涌现了对女孩子满满歉意是怎么回事,良心痛痛的又是怎么回事……她试图抵抗,不沦为丧尽天良的帮凶:「我还是觉得,睡客厅是个不错选择--」
「你瞎操什么心,我说能住就是能住,明天给她换盏灯,照明不太够。」除此之外,他不觉得有哪里可挑剔。
欧阳修转头走上楼梯,杜清晓不敢多迟疑半秒,就怕被落下,紧紧贴过去,只差没跳到他背上,让他扛着她走。
回到客厅,女孩已经洗好澡,没有换上杜清晓绐她的衣服,仍旧是那身突兀却精致的汉服。
汉服穿在她身上,相当合适,她就是自带古典气质的美人儿,清丽中,掺杂一点点冷然感,可是那身黑红汉服湿答答滴着雨水,会着凉的啊。
「你怎么不换衣服?」
「露。」
露?杜清晓看着那身居家服,满头问号。
短袖五分裤,HelloKitty图案,单纯不引人遐思,哪里露?
杜清晓劝了几句,女孩子依然坚持同一个字--露。
好,露是吗?我马上去挖一套潜水装给你!(最好你家有潜水装)
「我给你换套长袖的,行了吧。汉服脱下来,我帮你烘干,明天就能换回去了。」
好说歹说,女孩子终于点头,但是那一脸不情不愿,仿佛杜清晓拿给她的,是多伤风败俗的三点式暴乳装……
换好衣服,来到最考验人性的时刻。
老鸨推无辜闺女下海卖娼的错觉,正在杜清晓脑中真实纠结--虽然比喻荒谬,但推人住到鬼地下室,她同样良心很不安啊!
「那个……你要是睡到半夜,感觉有什么不对劲,记得大声喊我们去救……呃,去看你,如果真的没法子睡,把被子枕头拿到客厅也行,千、千万别强撑啊。」
女孩子露出微微困惑的神情,仍是乖乖点头。
「你戴着这个好了……」杜清晓贡献出阿嬷帮她求的平安符,借女孩子挂脖子上,希望她今晚能不被某些东西干扰。
想想又不安心,准备再去翻看看有哪些镇邪法器……
欧阳修看不过去了,将瞎操心的那只拎走,一手随意指指地下室方向:「去睡觉。」下达三字命令,对杜清晓,也是对那名女孩子。
修理屋,今日熄灯关门。
☆☆☆
杜清晓整夜没睡好,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她。
若不是欧阳修手脚全粘在她身上,将她圈锢住,她还想悄悄去地下室入口听听动静,生怕完美错过女孩子半夜的尖叫求救……
好不容易挨到早上,她急忙下楼,察看情况。
女孩子已经醒了,主动换回汉服,坐在客厅藤椅沙发上,像一幅美丽绝伦的画作等着要吃早餐。
「你昨晚……睡得好吗?」杜清晓上前,坐在她旁边,小心翼翼问。
女孩子点头。
「没有被吵到?」
女孩子摇头。
「很好睡?」
女孩子点头,脸上没有半点说谎的成分。
杜清晓又问了几个问题,乍听下有些古怪突兀,例如:墙上挂的剑……安分吗?左手边的老虎墨画里,虎还在吗?橱柜里有没有传来嘎嘎我好怨之类的呜呼?
女孩子一一乖乖答了。
她说,她一躺下就睡沉了,什么声音也没听见,一夜无梦好眠。
杜清晓良心稍稍安了。
看来女孩子是个粗神经啊,迟钝点好,不知者无惧嘛。
杜清晓去早餐店买早餐时,顺道经过里长办公室,请里长代为留意走失人口。
回来的路上想着,应该先给女孩子取个昵称,方便喊人--
草拟了几个,又删除几个,取名远比她想象中困难太多。
毕竟她和女孩子不熟,不知道女孩子的兴趣嗜她,对一个人不了解时,很难贴切找到合适的名字。
提着早餐进门前,杜清晓瞄见还摆在一旁的破纸伞,完好的那半边,书写着两个字,应该是一句词,但有一部分已经毁损。
花鸟。
「……花鸟虫草?花鸟风月?」
贫瘠的灵光乍闪,杜清晓递绐她一套烧饼油条加豆浆时,跟她说:
「暂时先叫你『花鸟』可以吗?你的伞上题了这两个字,也许和你有什么关联?」
没第一个领到早餐的欧阳修,已经颇有微词(觉得晓晓偏心),又听见她这样说时,忍不住嗤鼻回答,以博取老婆注意,这里还有个惨遭冷落的怨夫:
「幸好她伞上不是题着『憨憨』。」
否则,有人的新名字就得换这个了呢。
「谁会在伞上题憨憨啦,吃你的早餐。」杜清晓将他那一份塞他手上。
无所谓喜不喜欢新名宇,就算真被取叫「憨憨」,她也不会有多大反应。
花鸟慢慢啃起烧饼,比起杜清晓为她新取的名字,烧饼油条的酥脆感,反而更引起她注意,咬一口,饼屑和芝麻就掉一些,吃得满身都是。
两道灵巧步伐,唰唰走近,冯小狐与小猫醒了,准备出来觅食。
冯小狐第一个察觉厅里出现陌生人味道,早将修理屋视为地盘的它,昂首阔步,去瞧瞧是哪个家伙进入它的势力范围,而没先奉上罐罐拜码头的,哼哼。
它一蹬脚跳上藤椅,扫去高傲一眼,与花鸟对上视线--
然后,它秒逃,逃进了杜清晓怀里。
那副窝囊样,与它每次经过地下室入口时,如出一辙。
倒是橘白色小猫慢悠悠踱过来,抬头看向花鸟之后,轻巧跃到她腿上,甜甜喵呜几声。
「你抖什么抖呀,平时就属你最不怕生耶。」杜清晓揉弄小狐的脑袋瓜,难得见它这模样,是看见美女害羞吗?
欧阳修懒懒瞟它一眼,眸中倒有几分赞赏。
原以为它只是只吃饱睡好养胖胖的宠物狐狸,原来,还是有点眼色嘛。
「趴在你膝上那只猫,叫『奶黄包』,我这边这只叫小狐,啊,他是欧阳修,我是杜清晓,昨天情况有些混乱,忘了自我介绍。」杜清晓很后知后觉补充完毕。
昨夜确实没机会说这些,而花鸟好像也毫无求知欲--可能是失忆的缘故,花鸟对待周遭人事物,显得有些疏远无谓--所以很理所当然就忘记了。
花鸟微微偏头,打量这只赖在她身上的小生物,很软,很暖,毛茸茸的,粉红色小舌,舔掉她掉落的白芝麻和烧饼屑。
除此之外,花鸟没有其余动作,继续一小口一小口解决掉烧饼。
杜清晓把两只小家伙的伙食打点好,吆喝它们去吃,也单方面跟花鸟商量好,等会儿先带她去买几件贴身衣物及日常用品,同时问她喜欢哪类风格的衣服。
花鸟低头看向自己的汉服,杜清晓立马懂了,她喜欢cosplay风格啊……传统市场可能无法满足她的需求,得上网找找。
「上回有人拿一箱衣服抵修理费,堆在地下室角落,我用不到,凌凛也不要。」欧阳修抛来一句,简言之,对于他而言,就是垃圾。
能拿来抵修理费的衣服,绝对是好东西。杜清晓的经验谈,正如是说道。
果然拉着欧阳修壮胆,到地下室一看,满满一箱的古风汉服,色系齐全,布料丝滑,绣功精巧,春裳冬衣,色系还十分齐全。
这类衣服挑人穿,确实很适合花鸟,要是换成杜清晓穿,别说是撑得起古典风雅,她恐怕连胸部都撑不起,她很有自知之明的。
杜清晓抖开几件,让花鸟瞧瞧,询问她意见,没得到花鸟嫌弃表情,衣服的问题算是完美解决了。
杜清晓又拍下花鸟几张照片,是里长吩咐的,有照片才方便帮她寻亲。
「昨晚提的打工折修理费,你不用当真,现在重要的是替你找到家人,有消息之前,你放心住下来--」
「谁说不用当真?」欧阳修截断她充满豪气的语句:「要住,就得工作,我养一堆……我容易吗我?」手指往面前指了一圈,冯小狐、奶黄包及杜清晓--最后那只及时止住,略略撤收五公分,粉饰太平,这不叫「怂」,这叫「安太座」。
他家累众多,没义务再多养一只,请自力更生,谢谢。
「反正修理屋也没什么大事,了不起就是喂喂小狐它们、陪它们玩,收拾收拾环境、偶尔跑跑腿,不忙的。」
杜清晓想法单纯,既然是以工作为名,那还不容易,能指派给花鸟的事,数来数去就是那几样啊,她乐得多个帮手打杂。
「话,最好别说得这么早。」欧阳修朝杜清晓挑眉,一脸的不甚苟同。
杜清晓搭搭他的肩:「家里事有你就好了啊。」而且,家里许多「事」,别人想插手也插不来,小至修理家电用品,大至处理非人类事务,哪一项不用专业人士上阵?
像她这类的凡夫俗子,毫无路用,乖乖蹲旁边玩沙去。
她相佶,花鸟也派不上大用场,做个小小工读生就很够了。
她给花鸟一个「相信我,很轻松的凉缺啦」笑靥,温暖得堪比小太阳,在春日中尽情灿烂。
二.拍戏现场
打脸,总是来得这么措手不及。
杜清晓口中的凉缺,假象仅仅维持了三天。
杜清晓是老板娘,工作性质能和一个工读生一样吗?
花鸟虽然有点迟钝,倒不至于真的迟钝到这种无知地步。
所以当欧阳修指派工读任务给她时,她的回应,只有短短一个「喔」字,听起来相当认命。
欧阳修手上有另件工作待忙,就将容易点的这一件交给她。
杜清晓原先不放心,拍胸脯说可以陪她一块去,被欧阳修一口驳回。
前一秒,刚刚才说「是件简单小杂务」的男人,下一秒,对老婆大人却改口「有危险,你别去」,妥妥两套标准,自家孩子是宝,别人家孩子是草。
身为「别人家孩子」的花鸟,不表示意见。
确实不是很难的工作。
有个电视剧组到附近山里取景,录制一档灵异探险节目。
好几年前,此类节目盛行过一阵子,后来玩不出新哏,人为造假痕迹又太明显,收视下滑,默默遭市场淘汰,最近有冷饭热炒的迹象,再度开始死灰复燃。
为求气氛逼真,预计天黑才拍摄,剧组工作人员早几个小时便开始准备,布景、灯光、摄影机器等等。
原本一切顺利,试机时也没问题,结果快正式动工,灯光突然全灭,于是找上修理屋救急。
欧阳修交给花鸟几颗专用灯泡,吩咐说:「你带过去,在那里待着别走,等我这边忙完了,我再去载你回来。」他让杜清晓先借她手机,方便暂时联系。
以上,便是她此次的工作,送灯泡,三岁小孩都能办得好,不,说不定派冯小狐出马就可以--算了,看着咬住布球翻肚肚的那家伙,还是派花鸟去吧。
接过灯泡,花鸟搭上计程车,抵达拍片现场。
现场颇为忙乱,骂人的、被骂的,焦头烂额的、不耐烦等在一旁候扬的,统统映入眼帘。
日头已经渐渐西沉,灯光又出问题,现场变得昏暗,她听见有声音大吼:「没灯光怎么拍?!我家子童硬挤出的时间有多宝贵你知道吗?他本来还有广告要拍,为了你们节目才延后!」
接下来就是一长串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无限循环ing。
花鸟原地站了五分钟,没人有空理她。
好不容易有个年轻女孩行色匆匆,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她吸口气,吐声:「我来送灯泡。」
「灯光师在那边。」年轻女孩随手一指,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花鸟往她指的那处去。
-个壮汉浑身湿透,满头大汗,对着灯具组束手无策,却又不甘心无所作为,几乎快把能拆的用具全拆开检查一遍,包括紧急调来的备用灯组,没有一个能用。
「我老板说,换个灯泡就好。」她对壮汉说。壮汉狐疑看向她,唇角一撇,虽然没发出声,但很明显是啐了一句脏话。
暂时的隐忍不发,是因为已经急到没工夫骂人,壮汉接过灯泡更换,心里打定的主意是:要骂,也等老子换完灯泡还是无三小路用时,老子再来吼死你--
啪!
蓦地,灯光一瞬间通明大亮,拍片现场恍如白天,惊呼和掌声很慢半拍地响起。
总算得以顺利开拍,谁有闲情秋后算帐,赶忙全员动起来,衔接被耽误的进度,该干么就干么。
花鸟杵在原处没走,谨遵老板吩咐,虽然她并不理解原因。
她看着众人忙碌,做一场「夜间寻鬼」的戏码,把半山腰上那间废弃仓库,当成探险目标。
镜头前,女主持人叙述废弃仓库的传说,绘声绘影,嗓音夹带几分颤意,听起来更富感情:
「……几个男人,就在这间仓库里,将人奸杀,心怀怨恨的幽灵,开始在这里徘徊流连,附近居民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仓库……」
怎么跟老板说的不太一样?
她出门前,老板粗略提过这间仓库,是笋农用来放置工具的地方,之所以荒废,是笋农年纪大了,被儿女接去台北住,不让他再辛苦挖笋。
花鸟保持沉默,相较之下,老板说的故事弱爆了,她觉得女主持人讲的,更有趣一点。
节目将来宾分成三组,-男一女组成一队,手执手电筒及小型摄影机,分批进入仓库内,在里头待满十五分钟,去「感受」第三世界传递的讯息。
第一组惊声尖叫逃出来,女生脸色发青,哭着说有人朝她耳边吹气,男的更是腿软摔了一跤--导演喊卡,说:「重来,感情要再投入一点,摔得太假了」。
花鸟:「?」
第二组,在仓库内惨叫三声后没了动静,萤幕一片漆黑,场外摄影机飞奔进去救人,气氛恐怖紧张,生死一瞬,仿佛只要再迟半秒钟,屋里两人就要惨遭鬼手--
导演指导:「你们要喊啊!喊老师救人!凄厉些,这样才逼真!」
对了,在场有位「老师」,据说自带灵异体质,能见鬼神,负责保护剧组安全,第二组男女被拖出来之后,「老师」很快上前,替他们念咒护灵,并且喝斥「无形的」速速离开。
花鸟略略歪了歪头:「??」
第三组就麻烦了点,男方讲求塑造勇敢形象,要求不尖叫、不懦弱、不能弄乱妆发,与现场指导几番拉据,最后达成第三组的爆点,由男方抱起半昏迷的女方,冲出废弃仓库。
男方还自己加戏,奔跑间,回过头,英勇帅气喊一段「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花鸟:「……」
默默收回视线,有些目不忍睹,撇开脸时,看见一名白衣女子距离她十来步,就在灯架旁,正欲伸手去摸灯。
「那个不能碰,碰了就暗掉,会给人带来麻烦的,大叔会骂人。」花鸟出声提醒。大叔是指灯光组的壮汉。
女子面带诧异,手停顿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两人大概对视了五秒。
「不能摸,不能摸。」花鸟又重复两遍,语气很平缓。
在修理屋里,她见过杜清晓对着小狐重复同一件事,小狐的行径如同眼前这女人一样,手举高高,顿住没敢动,然后下一秒一不留神,它就故意再犯。
重要的事,要说三遍,第三遍不听,小狐的屁屁就要遭殃。
同理可证,她也对着女人说了三遍,再不听,后果自负。
女人慢慢收回手,安分摆往腿侧,一动没动,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花鸟身为被迫留下来看拍摄的角色,当然不会认为女人站在那儿有什么好奇怪,同类罢了。
第三组重拍了几遍,总算OK过关,剧组原地休息十分钟,补妆的补妆,换布景的换布景,顺流程的顺流程,等会马上再进行下一个环节。
一名企划人员注意到花鸟,先前因为拍摄进度要紧,不能耽误,才没上前找她攀谈,否则早在花鸟来送灯泡时,他就展开行动了。
-个比在场……哦不,是比他见过的多数女明星更漂亮的女人,静静伫在那儿,像极一幅拟花美人图。
精致汉服在她身上,发挥出加倍的点睛效果,长发松松绾于脑后,并无任何妆容,脸蛋依然精致无瑕,光滑细嫩,不知情的路人一看,大多直接认定她是节目中的女一。
要是能说服她踏进演艺圏,绝对一鸣惊人,艳震四方。
「小姐,你对演艺圈有兴趣吗?」企划人员凑过来,笑容很灿烂。
由于有两位「小姐」,花鸟并没有认为对方是在问她,于是保持放空,浪费每一分每一秒,就等着拍摄收工,她也能回家洗洗睡了。
另一位小姐也没搭腔,现场尴尬安静了十几秒。
「我觉得你外型合适,古装很漂亮,气质也好,想不想给自己个机会?我爸是星展娱乐的经理,专业为艺人规划安排行程,公司福利在业界算是不错。」企划人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到花鸟面前,花鸟才知道原来是跟她说话。
「我不要,你问她。」花鸟摇头之后,指往企划人员右后侧,始终静静站定的白衣女人。
企划人员本能回头望过去。
除了灯架,和一整片乌漆抹黑的草丛……外加一阵突来冷风,什么也没有。
企划人员笑容有一丝丝僵硬:「大晚上的,开这种玩笑不好笑。」
她哪有开玩笑,她明明很认真。
「我有工作,得还债,不能兼差。你想试吗?」花鸟把手中名片转递,女人仍然没有其余反应,木着一张脸,披散的中长发覆住半张面容。
企划人员背脊发凉。
眼前这汉服美女,如果是故意装疯卖傻,代表脑子不正常,签了也是个头痛人物;如果她现在言行举止是真的,代表……她看得见鬼!
无论是哪一个理由,企划人员都决定要脚底抹油,远离她!
「你你你……你不方便就算了,当我没说,那个名片……还我。」名片上有他姓名手机公司地址及email,当然要拿回来,不然留下来给鬼哦?!
他不失礼貌的尬笑,轻手拈回薄薄名片,转头落跑。
落跑时,撞上迎面而来的当红小生陈子童,企划人员连忙弯身道歉。
「干什么走路不看路?!」陈子童揉着被撞到的肩膀,嘴了一句之后,也懒得去理仍不停鞠躬的企划人员,注意力停在花鸟身上。
这就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而花鸟,确实颜值出众,在这个看脸的世界里,拥有第一眼就吸引眼球的好长相。
陈子童本身也是个发光体、行走的男性荷尔蒙,尝惯众星拱月的滋味,受女粉丝包围簇拥只是日常,他只需要撩撩头发、摆摆pose,自愿上钩者,-路排到三公里远。
他从来不用刻意对谁表示好感,一个眼神,一记浅笑,猎艳总是无往不利,战绩辉煌。
这世界上,只有他不想撩的妹,没有他撩不了的妹。
他朝花鸟挑了挑眉,无形的孔雀开屏,散发魅力。
啪!
花鸟两掌打死一只在耳边嗡嗡飞的蚊,眼神追逐第二只,显然对蚊子的注意力,大过于他。
夜里山中蚊子多,平时少有机会吸血,看到一大群剧组人员,此时不吸更待何时?就算吸完的下一秒是被拍死,也阻止不了它们的进击。
陈子童默了一下,自我安慰地想:这里蚊子确实又多又烦,不能怪她分心。
他二度发动荷尔蒙攻势,还加码放送,附带黄金比例的完美笑容一枚,旁人想要这殊荣可得看他小天王心情。
这次,总算成功吸引她的注意--
因为第二只蚊子,停驻在他脸上。
花鸟产生两秒钟的挣扎,要不要出手结束它的性命,一方面又想,它咬的又不是她,一人一蚊不算结仇,先动手者有错。
第三秒钟,距离两人最近的那盏灯,突然忽明忽灭起来,闪烁出一股诡谲氛围。
花鸟视线由蚊子身上挪走,瞟往灯下那个女人。
明明叫她不许碰灯的!居然没听话,最后更恶质地弄破灯,灯泡应声而爆,砰了好大一声,在场所有人吓得转头看过来。
「不是让你别碰灯吗?」花鸟心疼灯泡,加上灯泡是老板交代她送过来的,重要性不是一般寻常的灯泡能相提并论,自家灯泡自己珍惜!
「我哪有碰灯,它自己爆的好不好?!」陈子童以为是在诬赖他,急忙否认。
他平时虽然喜欢接受众人眼光注目,但这种被误会搞破坏的「注目」,他并不想要!
「狡辩也没用,我看到了,就是你。」花鸟直勾勾盯着他……身后的她。
「我从头到尾就站这里,我会飞吗?!灯这么高我飞上去打爆它的吗?!」想诬赖人也讲讲逻辑好吗?!
花鸟说:「不要以为一脸无辜有用,做错事就是错了。」
陈子童简直要气笑了:「你才不要一脸无辜地乱指控别人!」
「……」花鸟这次是真正看见他了,这个莫名其妙一直一直一直插嘴的男人,比周遭蚊子更吵。「你能不能站旁边一些些,有点挡我说话了。」
怕他听不明白,她还伸出右手掌,作势拨了两下,挥灰尘那样。
「你居然叫我滚?!」陈子童诧异,自打走红之后,没人敢这样对他!
她哪有用到「滚」这个字?
她明明问他能不能站旁边一点点,口吻还很淡定,不算没礼貌吧?
「……不对,你嫌我挡你说话,所以你刚刚不是跟我说话,也不是诬赖我把灯弄爆?」陈子童敏锐神经突地竖立,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
「对,我不是在跟你说话,灯爆也不关你的事。」花鸟微微侧了一下头,不解他哪来的自我感觉良好。
「……那你在跟谁说话?」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这种问题?莫名其妙,一尊那么醒目的人杵在那儿,衣服又白,衬在浓浓夜色中,比在场任何一位更显眼。
花鸟正要指向女人,就看见她突然变了脸色,苍白面容覆上一层青绿,神情转为狰狞,十指尖竖,扑向犹不知情的陈子童--
脚比手长,所以伸脚去踹,会比伸手去推,来得迅速一点花鸟用不到0.000001秒,评估完毕,并且俐落完成动作。
发生与结束,全在电光石火之间。
陈子童被她一脚横扫出去,侧腰仿佛挨了犀牛重重一击,肾脏差点直接面临踢爆的危机!
如果那时陈子童拥有选择权,他一定宁可被人扒出十道鲜血爪痕,也不要承受这一脚!
「不用谢,顺脚而已。」踹他的那个女人,居然还有脸拒绝接受任何谢意。
鬼才要谢她哩!陈子童飙着涙,半声脏话也吐不出来。
十指尖利的女人变换方向,目标仍然是陈子童。
花鸟手里一把黄色小雨伞,是杜清晓临时塞给她的替代品,她并不特别喜欢,觉得拿在手上的手感不对,但掌中空落落的感觉更不习惯,所以勉为其难接受了,拎着伞出门。
眼下,派上用场了。
黄色小雨伞往前戳,正好卡进女人十指与陈子童脑袋之间的距离,阻止一场血肉模糊。
女人抬眼瞪她,花鸟淡淡看回去。
女人做了个龇牙动作,双唇裂痕激增,足足裂到眼尾,一张血盆大口,露出两排锐利牙齿,凹陷成窟窿的双眼,淌出两道赤红血泪,企图吓退花鸟。
花鸟眉都没挑,倒是很好奇再裂下去,会不会一路裂到脑门,她挺想看的耶。
可惜,裂痕停住了,最大极限只到眼角,她发出一声小小嘘声,表达失望,很想代替吃瓜群众喊一句:就这?
围观的工作人员议论纷纷,每人的眼中,只能看见花鸟手拿黄色小雨伞,在陈子童面前挥过来晃过去,每次都差几公分,就要打中那张靠脸吃饭的高级面孔,险象环生。
陈子童的经纪人刚接完一通重要电话,折返回来时看见这一幕,一边飞快跑过来,一边扬高声音吼:「哪来的疯女人!你干么拿伞打子童?!给我住手!」
经纪人奔跑的路径,与裂嘴女人所在位置重叠,经纪人却完全看不到她,直直冲撞过来。
花鸟本以为,裂嘴女人会转而攻击经纪人,哪知道,经纪人撞上她时,她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花鸟抽抽鼻,确确实实闻不到裂嘴女人的气味,取而代之,经纪人一身浓郁香水味,窜鼻而来。
花鸟被推了一把,小小倒退半步,拿黄色小雨伞杵地,稳住身势,经纪人逼近她,劈哩啪啦骂了她一顿,涂着鲜艳口红的嘴,杀伤力远比刚才的裂嘴女人还要强大。
至少,花鸟没被裂嘴女人吓到,倒是被经纪人骂懵了。
「剧组怎么放任路人甲进来?场务!场务!你不知道子童有多少疯狂粉丝,他的人身安全我再三交代过你们注意呀!万一他发生什么事,你们谁能负责?!」骂完花鸟,转而数落工作人员,所有人都忘了应该先去把陈子童扶起来--他还抱着腰侧,匍匐在地,挺不直身。
「她是山下修理屋来送灯泡的……」工作人员呐呐想解释。
经纪人扫视花鸟一眼,红唇勾起嘲讽冷笑:「穿这样来送灯泡?这么瞎的理由你们信?!那送完为什么不走?」
「可能是……好奇电视拍摄嘛……」
「我让她留下来的。」
欧阳修在此时出现,下颚轻抬了下,示意花鸟过来。
老板登场,代表她的工作结束,不用守在这儿顾灯,花鸟乐于遵守,快步挪近他,往他身后站,把自己藏起来,可以随心所欲地放空了。
然而放空归放空,听见几句不实指控时,她声音低嚅,替自己辩解,不想大声说,只是因为懒:
「我没打他,是另外一个女人要打他,我踹他是为了救他……」
「我怎么知轻轻一踢他会爬不起来……」
「早知道会被骂,就让女人扑过去算了……」
反正她的辩解,没人认真听,她算是自言自语,嘀咕几句后索性也不说了,全丢给老板去处理,让他与工作人员和经纪人周旋。
几分钟后,终于等到老板抛来那句「走了」,她才小小扬起释然微笑,跟上他的脚步。
拍摄现场太无趣了,她站得脚酸,只想赶快回家躺平。
坐进车里,她低头揉着腿,欧阳修冒出一句:「还是太嫩了,镇不住。」
她挑眉,没有理解他说的话,也猜想,他或许只是喃喃自语,聊天的对象并不是她。
于是她没搭腔,继续槌腿放空。
「刚刚看见了什么?」这次,欧阳修是面对她说的。
「……一个女人,她把灯弄坏了。」趁机打打小报告。
「还有呢?」
「她的嘴,能开到这里。」花鸟指指左右眼尾,停顿一下,补充心得:「吃东西可以好大一口。」
「会怕吗?」欧阳修手指敲着方向盘。
怕?……如果跟那女人同桌抢食,可能会怕,怕抢不赢东西吃。
至于其他,不怕。
花鸟思考了一下,绐出了摇头的答案。
「既然不怕,下回有机会再遇见,不要急着动手,跟她聊聊。」
「聊什么?」
「什么都可以,想问什么问什么。」
「……那不想问的话?」
欧阳修投来一记白眼,拨冗技术指导:「就问她吃饱了没!吃饱了就问她吃什么!」是有这么难聊腻?!
「哦。」
短暂的技术指导,到此结束,欧阳修发动引擎。
车子缓缓开下山路,四周草长木深,地势颇偏僻,两盏路灯间隔遥远,全靠车头大灯照亮。
花鸟嗅到一股潮湿的气息。
大概是快要下雨了吧,山区剧组怕是来不及收拾,得淋成落汤鸡了。
车速不快,往窗外看出去,全是黑漆漆一片,花鸟准备闭上眼,小眯片刻。
一道橘色火光,划破天际,在车前遽燃,烧出熊熊绚丽的火团,照得几百公尺内清晰明亮,像是……太阳掉下来了!
那样霸道的强烈火光,照理来说,让人无法双眼直视,花鸟却只是微微眯起眼,仍能看得很清楚,火团里,有只大鸟狂乱振翅,每拍动一次,都有无数星火坠落。
欧阳修停住车,但没打算下车,一脸淡定,仿佛不过停个红绿灯。
若杜清晓在现场,此时八成呀呀呀呀呀呀呀呀惨叫不停,为这个场景添加刺激音效。
车里只有欧阳修和花鸟,于是平静祥和地维持沉默。
好像两个在电影院里看戏的人,手里差了包爆米花和可乐,而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强大的夸张特效。
火团里的鸟试图飞高,却力不从心,又下降几公尺。
它发出凌厉叫声,似乎在恫吓着谁的靠近。
烈焰燃烧声,夹带夜里料峭风声,还有……
巨大帆布没绑妥,随着强风翻卷的刷刷作响,凛冽得像闷雷声。
因为夜太黑,融在里头的身影,并不清晰,可是翻飞声越发逼近,火团里的鸟啼也越狠戾。
直到那道黑,落进火团里,才终于照出身形,裹在黑色斗篷间,包得很密实,仅探出一只手臂,扣住火鸟咽喉。
鸟羽上的炽焰,焚烧着那只手臂,因为恐惧及愤怒,火光更盛,像是准备倾力一击,以自身烈火,将来人烧成灰烬。
「……你怎么不问两句?」欧阳修太习惯身边时常有个「好奇宝宝」杜清晓,动不动就举手发问,现在的无语沉默,他居然有点不适应。
花鸟停顿了五秒之久。
「……吃饱了吗?」花鸟很遵从指导,不知道该问什么时,问这句准没错。
「吃你个大头鬼。你当那是烤小鸟BBQ?」
明明是你教我问这个的……花鸟倍感委屈。
「是『执法者』在执行任务。」欧阳修不给她提问,反正她也问不到重点,干脆自己说。
「哪一边是好人哪一边是坏人,」她看了一会儿,无法判断。
「没有绝对的好与坏,执法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太独断的『善』,容不得一丝丝偏差,不通情理;鸟更不是什么好鸟,很多不明火灾全是它们搞出来。」
「哦,不是好东西跟不是好鸟打起来。」
「总结到位。」欧阳修给予赞赏一眼。
火焰鸟挣脱不能,锁喉的那只手,丝毫没有放松力道,它爪子胡乱抓扒,狠扯黑色斗篷,撕出几道裂痕。
因这番动静,黑色斗篷帽檐微微敞开,露出火光映照的半边侧颜。
侧颜属男性所有,颚线俐落明显,薄唇轻抿,扬起很淡很淡的笑弧--能看见的,仅仅到高挺鼻梁位置。
火焰鸟的反抗,换来脖子上更强悍的收握,阻断呼吸。
它拚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双翅摊展,再迅速圈拢,将黑色斗篷包覆在双翅之间,以强大焰力企图烧死「执法者」。
看起来不太妙……那火,确实猛烈,被这样当成地瓜裹起来烧,很快就熟透了。
她有点怀念烤地瓜的味道,昨天下午晓晓买给她吃过……
「狂炎朱雀,火系中等妖魔,三四名执法者制服它都相当吃力,这一只执法者错估情势。」不过执法者一向独来独往,并不常集体群猎,但他们尚有分辨强弱的本能,遇上自己处理不了的妖魔,往往避而远之,不会多作纠缠,除非……
活久,嫌腻了,想找死。
方才雨将至的预感,果然成真,豆大的雨水顷刻落下,眨眼工夫,转为倾盆。
雨水浇不熄狂炎朱雀羽上焰,那并非凡间之火,水珠触及火羽之前,先一步被蒸发。
狂炎朱雀形成的火团周道,窜满氤氲烟雾,加上雨势越大,变得有些难以看清。
欧阳修启动雨刷,刷去挡风玻璃上的雨水。
「火……是不是越来越小?」花鸟小声问。
欧阳修亦有同感。
火团确实在缩小,火羽的熊熊赤焰,已经没有倾力一击的气势。
狂炎朱雀长脖子一歪,呈现一种古怪的拗折角度,鸟眼中的光采,瞬间摁灭。
同时摁灭的,还有它一身烫人的火羽。
羽上的残火,如同将熄前的烟花,最后的闪烁狂欢,再归入沉沉雨夜之中。
最后一簇火苗,消失在那只手里。
自始至终,稳稳扣在鸟脖子上,半公分都没挪动过。
狂炎朱雀的一对翅膀无力垂下,失去火焰包覆,露出方才包围在火翼内的「执法者」。
黑斗篷上仍残留些些余火,「执法者」未曾动手去拍拂掉。
风与雨,同时袭打着斗篷,翻卷起一波波墨色衣浪。
一阵稍强的山风扬起,那片墨色衣浪被吹偏,掉进菅芒草丛中。
看戏结束,欧阳修准备发动车子走人。
余光瞟见,某人握紧了黄色小雨伞,动作虽轻微,没逃过他的眼。
「最好跟『执法者』保持距离,记住,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话尾才刚断,很好,某人就开车门跑下去了,欧阳修白白浪费口水。
花鸟并不是一时同情心发作,事实上,她脑子里没有太多想法。
耳边没有声音叫她该怎么做,也不是出于好奇,就只是……想。
想去看看,掉进菅芒草丛的「执法者」怎样了。
雨水将黄色小雨伞拍打得啪啪作响,脚下也没有路能走,全是踩在菅芒草上行进。
刚才明明看见被风吹到这方向来……啊,找到了。
「执法者」掉得不远,只是菅芒草长,叶片又剐人,加上天黑下雨,「执法者」一身浓黑斗篷,不是很显眼。
花鸟慢慢挪过去。
黑斗篷边缘还有一星半点的火苗,雨水浇淋下居然没灭,她一个巴掌将它拍熄。
黑斗篷底下的人,一动没动,不知是死是活,宽松帽檐盖住大半张脸,被雨水打得湿糊。
有那么0.1秒的时间,她产生了一股冲动,想去撩开帽檐。
想看看斗篷之下,是一张怎样的脸。
手,探出去了,在碰到帽檐的瞬间,这个冲动又没了。
看与不看又怎样?
看了同样不能救,说不定心里还反复浮现那张脸孔,夜里入梦来质问她,为何见死不救……与其有长相的噩梦,倒不如只记得黑色斗篷,心里比较释怀些。
就像面对动物一样,一旦取了名字,情感上自然不同,两者道理有几分相似。
不看,不取名,不深交,就是陌生人。
没错,这样才对。
人,花鸟看完了,内心没有第二个想法浮现,尤其是「救?不救?」、「要不要拜托老板收留?」,这一类的善念,更是完全没有--大概觅得,提了也会被驳回吧。
花鸟再度回到车里,带回来一身雨湿,欧阳修抽来几张面纸,递给她擦脸。
花鸟本以为自己会挨顿骂,心理准备都做好了,久久没等到教训,她颇为吃惊,偷偷去瞟欧阳修。
做都做了,还怕挨骂?欧阳修多说两句都嫌懒。
虽然他有点想提醒,在案发现场留下证物,往往是惹祸上身的第一步……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个人造业个人担。
「连狂炎朱雀都没能烧死他,『执法者』没那么容易挂掉。」毕竟是死过一回的玩意儿,想再死第二轮,难度加倍。
欧阳修丢下这句话,没等她回应,车子驶动,开下山路。
那把黄色小雨伞,留在雨夜的菅芒草丛里,替「执法者」遮挡一整晚的雨。
三.鲜菇,仙姑?
前几天夜里发生的事,花鸟没跟杜清晓多提。
-方面,觉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另一方面,它确实没什么大不了。
所以当杜清晓问她:「一切还顺利吗?」
她很本能就回答:「嗯,顺利。」想了想,补上一句:「小雨伞掉在那里了。」这是那天唯一的财产损失。
「雨伞是小事,我再找一把给你。」
结果第五天,后续就来了。
陈子童的经纪人,带着面色憔悴、不见半点意气风发的陈子童,进到修理屋,希望见花鸟一面。
那时,花鸟正替小狐和奶黄包铲屎、换猫砂,刚洗完手,没来得及擦干,人就被杜清晓拉进客厅。
一看见经纪人,花鸟以为她是来继续骂人的,站在杜清晓身后,不肯上前。
经纪人倒是换上另一副表情,亲切和蔼,与那晚判若两人,热络地从藤椅沙发间起身,快步走向她,要与她握手。
「仙姑!」经纪人笑容标准灿烂,-口白牙闪闪发亮。
鲜……菇?花鸟满脸问号,反应有些迟钝,导致被经纪人一把握住手,来不及收回。
「仙姑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子童!」经纪人口吻充满卑微请求,眼底水气氤氲,哪还有女强人气势。
花鸟没搭腔,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经纪人那晚叭叭扫射人的嘴,此时此刻,同样开开合合,连珠炮说着,只是嗓音已经没有尖酸刻薄,倒掺进一些些讨好:
「我不知道那天你……您是替子童驱魔,贸然打断您,是我不对,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我跟您陪不是,希望您收下。」她指的是桌上摆放的豪华礼盒。
礼盒上还有一张烫金名片,写着经纪人的姓名,丁左慧。
谄媚完毕,丁左慧进入正题,依旧牢牢握住花鸟的手,仿佛无比亲昵:
「您说那天是有个女人准备攻击子童,对吗?」丁左慧当晚明明听见花鸟的解释,只是那时她半个字也不信,当花鸟在胡说八道,然而,这几天发生的事,迫使她不得不信。
花鸟点点头,试图想抽回手。
……抓得也太牢了,属章鱼的吗?
「……子童说,这几天,有个女人不停在他周遭,但是,除了他之外,我们没有任何人看见哪里有个女人……」
刚开始,以为陈子童工作量太大,精神颓靡,产生幻觉幻听,丁左慧心想,忙完这个月,替他推掉一些不大要紧的通告,让他休息。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个月还没熬完,情况已经频频产生。
摄影棚事故一件紧接一件,从爆灯、摄影机故障、电线走火、工作人员意外受伤、臭酸的剧组便当……
虽然这些怪事,并不能全与陈子童的失常串连在一块,可每一次,都是在陈子童喊出「那个女人又来了」之后,立即发生。
丁左慧再铁齿,也无法稀松平常看待这些「意外」。
于是她想起了花鸟,这一位同样曾经满嘴说着「另一个女人」的怪胎……呃,仙姑。
杜清晓在旁边听完,也觉得案情并不单纯,难以解释。
不过这种事超出她们能力范围,再怎么说,她们是规规矩矩修理屋--至少白天而言),目前的营业项目……嗯,限于修理家用水电之类。
再者,会修水电的那只,外出工作中,家里只有两女两崽,实在爱莫能助,于是她说:「你要不要带他去收收惊,赶快找个师父处理处理?」
丁左慧皱眉:「我找过了,但并没有用,子童夜里都没办法睡,说那个女人不断纠缠他。」眼神有些心疼,落向瘫在藤椅沙发间的陈子童,他闭着眼,草草补眠,眼下黑眼圈明显,厚重粉底也盖不过去。
「她怕你。」始终没开过口的花鸟,没头没脑来上这句主词不明的话。
「什么?」丁左慧满面问号。
「一撞上你,她就消失了,那天。」
用「消失」两字还不够精准,那女人,根本是落荒而逃。
丁左慧的接近,让她害怕。
货真价实的害怕。
「你说你看见的那个女人……怕我?」丁左慧仍一副难以置信。
花鸟点头,这次终于趁丁左慧发懵,成功脱手。
「怎么可能,妖魔鬼怪会怕人?我才害怕她哩……」面对看不见、摸不着,神出鬼没的未知灵异,谁不怕,哪有反过来鬼惧人的道理?
杜清晓迟疑了一下,决定插嘴补充她最近学习到的知识: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鬼』这类物种嘛,如果是害死祂的凶手、生前时常欺负袖的人,让祂直到死亡都还出自于本能畏惧--啊,我不是说丁小姐是凶手,我只是举出几种可能,你别误会。」
「这更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害过谁,更别说是害死谁。」丁左慧撩一下头发,很笃定地说。
话,刚脱口,不过几秒时间,丁左慧神情微妙改变,方才的笃定混入了一点点心虚。
「……拿过孩子算不算?」丁左慧低着声问,一问完,自己又连忙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我是指……带别人去拿掉孩子……呃,你们口中的女人,不可能是婴灵吧!」
杜清晓看花鸟一眼,花鸟用摇头给予答案。
她看见的,确实不是小孩子,尺寸和年龄都不对。
「拿掉孩子的当事人,还活着吗?」杜清晓想到另一种可能,不是小的,那便是大的嘛。
「当然呀!我给她一笔钱,让她滚……回家好好养身体。」
哦,嘴瓢的那一句,才是实话。
丁左慧用钱打发掉一个怀孕的女人,而搞大人家肚子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和陈子童脱不了关系,毕竟刚才丁左慧偷瞟过去的一眼,是往陈子童方向瞥的。
事业上升期的明星,沾惹未婚怀孕的绯闻,杀伤力确实不小,身为经纪人,快刀斩乱麻的明快处理,可以理解。
杜清晓眉头一皱,直觉案情仍旧不单纯:
「丁小姐,你东遮西掩,不说清楚实情,我们很难提供帮助,如果你还是这么不配合,只能麻烦另寻高人。」
「那件事,绝对与子童被骚扰的事没有关联,当事人还好好活着,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所以我不认为值得浪费时间讨论它。」丁左慧态度同样强硬,没有让步打算,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口:「仙姑只需要替子童赶走『那女人』,至于她的身分、目的、为什么纠缠子童,全都不重要。」
说完,丁左慧掏出支票,要杜清晓开个价。
这气势,当初逼人家去堕胎,八成也是同样架势吧,以为有钱就是大爷,拿支票甩人脸。
奶黄包悠哉踱来,轻巧跳上纱窗边的小木桌,对着外头喵喵叫几声。
花鸟被它叫声吸引,跟着望出窗外。
街巷隐光处,太阳照耀不到的角度,那女人,半张脸藏在电线杆后方,面向修理屋,脸上一片木然,没现出那晚血盆大口模样。
静幽幽地,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花鸟突然想起欧阳修的嘱咐,要她下次再见到她,跟她聊两句--虽然她目前脑子里只有一句能聊,找不出下一句该说什么,至少比起丁左慧,花鸟宁愿面对她。
花鸟还没有养成向人交代行程的习惯,径自走到屋外,顺手拿起门边小黑伞,往街巷隐光处去。
杜清晓倒是已经习惯她的举止,给了丁左慧一个搪塞理由:「她去买瓶酱油。」
丁左慧:「不是,我们正事还没讲完,买什么酱油啊……」后头还埋怨了哪些,花鸟已经走远,并没有听见。
待花鸟走来,那女人,已经不在原位。
花鸟抽抽鼻,循着味道又走了一小段距离,在更隐闭的小巷尾找到人。
那女人直勾勾看着花鸟,面无表情的脸上,仍不难看出防备。
「吃饱了没?」花鸟说出她准备好的聊天词句,唯一的、贫瘠的一句。
那女人不搭腔,花鸟也用尽所学,于是进入一阵冗长沉默。
「晓晓阿嬷的面线,很好吃,我喜欢。」花鸟终于找到第二句能说的。
静默。
「大碗的六十,小碗的四十,只卖到中午。」想到那女人咧嘴的幅度,一口能吃掉一锅,-锅是几碗呀?……
嗯,聊天好难,花鸟深有所悟。
「……他去找你,是想叫你收拾我吗?」那女人,终于开口,幽幽浅浅的声音,相当微弱,有气无力。
对嘛,聊天就应该你来一句我回一句,才能聊得长久,单靠她一个唱独角戏,用不到五句她就想直接掉头走人。
天下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听起来好像是,不过,我不知道怎么收拾你。」当然,她更不知道女人口中的「收拾」是什么意思,大概跟杜清晓要她收拾厨余拿去回收,差不多的行为吧。
那女人,掉下一滴眼泪,嘤嘤啜泣起来,变脸变得太快。
「……我不甘心……凭什么啊……我不甘心……」
花鸟被她哭懵了,一时没心理准备面对这一招。
如果那女人直接飞扑过来咬她,她还能拿雨伞作反击,但人家一哭,她就没辙了。
「我只是想让他受点教训……替我的孩子出口气,为什么都要阻止我……」
面对哭泣生物,花鸟的经验太贫瘠,最近一次遇上的,还是冯小狐嗷嗷假哭讨罐罐吃,杜清晓的处理方式--
放任它嚎两声,不理就好--于是,她比照办理,静静看着那女人落泪。
结果那女人一边哭,一边把她的经历嚎完了。
她叫骆安妤,大学刚毕业便进入丁左慧的经纪公司当助理,工作内容不离打杂采买提包包这一类的琐细事项,跟在丁左慧屁股后面,随时听候差遣。
初入社会的年纪,青涩惶恐,加上丁左慧处事强势、个性又急躁,骆安妤天天挨骂遭训,累得像条狗,回到家,总是一沾枕就睡,还不敢睡太熟,LINE时时备战,超过五分钟未读未回,明天又是一顿数落。
即便如此,骆安妤没有萌生过离职念头。
从小到大,她就是个追星女孩,能在最靠近演艺圈的公司内工作,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好不容易应征成功,自然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她的小小确幸,是在后台看见许许多多的演艺人员,小本本里搜集无数亲签,甚至运气好一点时,还能跟名人拍拍照,亲自递递矿泉水之类,她便能开心好几天,把工作辛苦当作吃补。
骆安妤不算是非常漂亮的女孩,但工作负责,又乖巧肯学,哪管再苦再累,也没有流露任何负面情绪,或是耍耍傲娇小脾气什么的,散发一种家教良好、软软萌萌的讨喜感,像用一匙糖烧出来的棉花糖,蓬松香甜,仿佛一口含进嘴里,就能把她给融化了。
陈子童猎艳的首选,向来外貌优先,骆安妤一开始不在他名单之内。
在他眼中,她就是跟在丁左慧身后的跟屁虫,唯唯诺诺,总是扛着大袋小袋的衣物鞋子,永远都是一副很忙很忙的无头苍蝇样。
他见过她挨骂的样子,见过丁左慧泼她咖啡的样子,见过她狼狈摔进片场泥地的样子,见过她低头向节目导播哈腰道歉的样子……
独独没有见过她垂头丧气的样子。
这让他觉得新鲜。
有好几次,他感觉丁左慧做得过火了,正常员工都该忍不住回嘴几句,偏偏她不,她乖乖承受,然后一转身,就能笑得无比耀眼。
那样的笑容,让她看起来,毫不失色于演艺圏的莺莺燕燕们。
后来有一回,陈子童参加剧组庆功宴,丁左慧那天去与新闻圈的朋友吃饭,要压下一篇对陈子童颇不友善的报导,特别嘱咐骆安妤看好陈子童,别让他喝太多,并且安全把人送回家。
骆安妤没能管住陈子童喝酒,她的身分和段位也确实没法子管,剧组人员喝嗨了,一个接一个敬酒,她帮忙挡掉几杯之后,自己都有点不胜酒力。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了无新意。
-个微醺的萌嫩助理,一个逐渐对她产生几分兴趣的当红明星,庆功酒宴返家之后,还能有第二种可能吗?
尤其是,陈子童从来不自诩为君子。
棉花糖已经摆到嘴边,散发迷人糖香,岂有不舔舔尝尝的道理?
一夜的干柴烈火,骆安妤酒醒之后,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天塌下来也不足以形容她那时的心境……特别是,她比谁都清楚,丁左慧有多看重陈子童。
不仅是看重他的演艺价值,丁左慧嘴上没说,骆安妤却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丁左慧偷偷爱着这个小她二十岁的青年。
昨夜的事,若丁左慧知道了……
骆安妤抖了抖,颈背后的寒毛,微微竖起。
倒是陈子童一派軽松,把人摸进怀里,低头轻咬她耳垂,跟她说:
「没事,以前怎么相处,以后也怎么相处,不会被看出破绽的。」
陈子童是个好演员,演出这种戏码,不过小菜一碟。
但路安妤不是,那段遮遮掩掩的日子,每每面对丁左慧时,变得更加心虚、更笨拙唯诺,也更常犯错。
而真正瞒不住的,是骆安妤怀孕了,第一个发现的人,正是丁左慧。
那一天,对骆安妤来说,是人生中最可怕的日子,永生难忘。
丁左慧的暴跳、丁左慧的愤怒、丁左慧想将她千刀万剐的瞪视、丁左慧甩在她脸上的巴掌,她回想起来,总是后怕。
如果杀人不用偿命,丁左慧真的会生撕了她。
丁左慧逼着带她去医院堕胎,她不敢不从。
从头到尾,陈子童都没表达扞卫孩子存留的意见,一副局外人模样。
也是。
以他现在的名气,没必要为了一个刚成形的胚胎,赔上风光事业。
何况,他对骆安妤也是兴趣大过于爱情,不存在疯狂迷恋的失控。
那一夜之于他,就是一场贪鲜狂欢,仅此而已。
而她,还那么年轻,经济能力不够好,不可能单身养活一个孩子……
从女人身体里剐掉一块肉的痛,男人无法感同身受。
那块肉,不属于爱情结晶,所以舍弃了,没有那么疼,至少,骆安妤手术完毕后,都没有太真实的疼痛感。
反而之后等待着她的情况,比起手术面临的那些,还要煎熬。
丁左慧辞退她,给她一笔封口费,要她滚越远越好,识相的话,别妄想继续留在这行业里,否则丁左慧会动用所有资源封杀她,若她胆敢向外透露半个字,有她苦头吃的。
一番狠厉威胁,几分虚张声势,几分真实恫吓,骆安妤不想、也不敢去赌。
她累了,只想逃离得远远的,离开这环境、这群人、这些记忆。
丁左慧并没有对杜清晓和花鸟撒谎,在她认知里,她用钱打发掉骆安妤,把这讨人厌的女人驱离自己视线,堕胎手术也很成功,除了牺牲掉一个胚胎,当中不涉及其他人命。
所以她无法将纠缠陈子童的「东西」,与骆安妤联想在一起。
可实情却是,失去孩子、失去工作的骆安妤,无法跟亲人朋友倾诉遭遇,她怕被讪笑、怕被轻视、怕大家责骂她傻。
身体的伤,还没痊愈,心里的伤,似乎更早化脓坏死。
那阵子,她总是浑噩,有时床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事也没做,任光阴挥霍,在关起灯的出租小套房里,独自舔舐疼痛。
想借酒浇愁,却发现,自己连买啤酒的钱都不够。
她越来越常发呆,偶尔回神,看见站在镜前的自己,蓬头垢面,一脸茫然回望着自己,长相是那么陌生。
更有一次,她莫名觉得冷,双臂环抱自己,使劲摩挲生热,定睛一看,才惊觉自己居然坐在顶楼围墙边,一只脚跨到墙外头,底下,是十层楼高的街景。
她知道自己生病了,必须要去看医生,但又害怕面对现实。
白天醒来时,她看见明亮的阳光,心情会极度恶劣,一股无名愤怒,强迫她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从身上扯落时的痛,才能稍稍获得纾解。
晚上睡觉前,她把左手绑在床上,就是恐惧夜里睡沉后,又会莫名其妙爬上顶楼。
她常常听见,有人叫她打开窗户,跳出去。
一边笑着,一边呵气,一边哄诱着。
她抵抗过,拿棉花塞耳朵,声音却没有消失。
越来越多的棉花,越来越响亮的笑声,全世界的声音都被阻隔在棉花团之外,只剩那句「跳下去」,轻软得像一句温柔情话。
凌晨两点零五分,她被发现陈尸在人行道上,双眼瞠大,两只耳朵里,全是塞得密实的棉花团。
「我这么痛苦,他也应该要一样痛苦,我不要他死,我要他尝尝我的经历……我要他尝尝想睡不能睡、一合眼就能听见孩子哭泣的恐怖景况……他没资格吃好睡好、没资格还光鲜亮丽……」骆安妤脖颈抽搐,又哭又笑,泡在泪水的双眼,逐渐充血转红。
是混着血的眼泪,将眼窝染得鲜红可怕。
花鸟退后一步,举起手里雨伞备战,骆安妤却不是冲向她,反而沿着墙面产生的阴凉倒影,往修理屋方向窜去。
骆安妤转身飘远时,花鸟眨眨眼,嘴里没忍住发出一声困惑。
正当她还驻足原地,一柄黄色小雨伞,飞驰如箭,由她身后窜出,往路安妤背后袭去,快得花鸟只看见残影,下一瞬间,骆安妤发出尖叫,扑倒在地。
而更凄厉的叫声,另有其人。
十分眼熟的黄色小雨伞,插进骆安妤背后--一团娇小的黑色形体上。
黑色形体四肢奇短,痛苦挣动着,那姿态……仿佛正趴地哭闹的婴儿。
方才花鸟的困惑,也是这个,但她以为自己眼花,误把骆安妤的头发看成人形。
原来不是她眼睛的问题,而是真的有东西粘在骆安妤背后。
「鬼控鬼。」
骆安妤及那团黑色形体被钉住,逃也不能逃,可以暂时不去管,花鸟抬头,望向说出那三字的声音来源。
飞扬的黑布,嗨,又见面了。
看到黄色小雨伞时,花鸟心里多少就有猜测了。
那一夜,和不是好鸟打起来的「执法者」。
包裹黑布的身躯,曲起一条腿,高坐围墙上,像只悠哉巡视地盘的黑色猫皇,垂着一条猫尾巴,懒懒晃荡,以无比高傲之姿,俯瞰路人。
「你还伞的态度不太行。」花鸟嘀咕。
有借有还是好事,好歹学学电视上,借了手帕,洗干净、晾到暖暖香香、折得整整齐齐,再双手奉上……还伞可以省略掉不少步骤,甭洗甭晾甭折,甭双手奉上也行,但拿去插人,万万不可,很没礼貌啊。
黑布宽阔檐檐掩去的半张脸,勉强可见的唇线,先是一抿,而后轻扬。
「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连只小鬼都订不住,失物招领也不会有人想去拿回来。」
黄色小雨伞确实很平凡,能一击钉穿骆安妤及她背上的玩意儿,全凭执法者本身力量。
所以当它很快失去杀伤力,骆安妤摇摇晃晃重新站起来,却是背对两人的姿势。
粘在她背上的东西,看得更清晰。
那是一个孩子。
并不是真的黑黑糊糊一片,而是红到极致之后,转而形成一种乌漆的黑,形状具体,长相模糊,小小一只,只有襁褓婴儿一半尺寸。
被雨伞刺破的部分,粘粘糊糊开始愈合,像一团血肉增生中。
「……那是?」花鸟困惑地歪了一下脑袋。
「婴灵。不过一般没这么凶残,这只脾气不好。」执法者托腮,仿效她的歪脑动作。
就是骆安妤失去的那个胚胎吧。
这么小的东西,却散发强烈怨气,远胜过骆安妤,小嘴开合,发出嘶叫声,似乎正在咒骂。
「不是每条魂魄的投胎机会都那么大,有些在地府受刑完毕,还得乖乖排队等,等匹配自己因果业障的命盘出现,短则几月,长则百年,才有资格投胎。假如是你,等待两百年,好不容易机会来了,错过这次,说不定又是下-个漫长两百年,满心的期待,却被人像丢弃垃圾一样,说不要就不要,你作何感想?」执法者用一种很平淡的口气说,算是粗略翻译婴灵号叫的内容。
花鸟没什么感想,于是保持沉默了一下,才问:
「你呢?你作何感想?」听听第三者的意见。
帽檐下的唇线扬得更高,露出雪白牙齿,绐了个微笑:「老子弄死他。」
花鸟想了想,觉得这个反应合理。
所以……婴灵此刻的愤怒,更合理。
既然合情合理,花鸟找不到接下来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阻止人家合理报仇,反而理亏,站不住脚吧。
「那只母的,是被小的害死吧,祂现在打算操控母的,再去解决公的,到这里,都还觉得没问题,对吧?」
花鸟内心将执法者口中的「公母」,套入正确姓名。
骆安妤之死,除了心理疾病,更大一部分,是婴灵的怨气推波助澜。
或许,骆安妤真的没打算杀死陈子童,但婴灵可不这么想。
祂的「父亲」与「母亲」,绐了祂出世的机会,又双双扼杀祂,这股愤懑,不会因为骆安妤一条命就结束。
而且公平来看,先找骆安妤,再找陈子童,合理。
花鸟点头,认同执法者的观点。
「等公的也顺利杀掉,祂就会再操控公的,去找经纪人,毕竟严格算起来,经纪人更是始作俑者。」
丁左慧吗?……是她逼着骆安妤去做堕胎手术,婴灵记她一笔,好像……也没错?
「杀完经纪人,当天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同样算帮凶,-块算帐也不过分,是吧?」
算到医护人员头上不合理吧。花鸟皱眉,没有盲目附和。
「最后,连生下公母的双亲、祖父母,求学时的老师同学,甚至是周遭亲戚邻居,能攀上一点点关系的,一起拖下水--」
「这未免太无限上纲了。」无限上纲,她昨天新学到的词儿,泛指拿小事借题发挥,胡乱瞎扯,包山包海包宇宙,把事态无限放大,往无理取闹的方面渲染。
「恶灵就是这样养成的啊,没有人在该阻止祂的时候跳出来制止,跟祂说一句『够了,到此为止』,祂只会无止境地做下去。」
「够了,到此为止。」花鸟说了,面对那团小小黑物,清晰说出这六个字。
小小黑物无动于衷,动嘴发出凄厉啊声,下达命令,没能站直挺的骆安妤已经展开奔驰,以四肢撑着地,宛如一只动物。
执法者噗哧笑出声来。这女人,有点傻啊。
「这一句话,要在打趴祂之后说,才有效果。」执法者手指比划了个倒地姿势。
「……加油。」花鸟停顿几秒,右手握成小拳,朝执法者做出打气的鼓励动作。
「你的工作,为什么要我加油?你再不出手,公的很快就会被收拾掉,刚好经纪人也在,省事,不过,屋里另一个女人就无辜了,但杀红眼了嘛,被牵连纯属倒霉,何况她是经纪人找的帮手,尽管无冤无仇,随便扯一扯,扯得出关系就有该死的理由。」执法者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安安稳稳当个旁观者。
杜清晓!
花鸟像突然打开开关的机器,因这名字而瞬间活动起来。
骆安妤的飞驰,在花鸟眼中,只是慢动作播放,花鸟几乎是下一秒钟就来到她前方,挡住去路,手里小黑伞更迅速挥去,快得不需要多加思考。
仿佛像呼吸、像吃饭、像眨眼,全属本能行为。
而身躯出乎想象轻盈,宽敞飘逸的裙摆及双袖,都构不成妨碍。
骆安妤反应不及,被击中后倒,背上婴灵施力,让骆安妤变成不倒翁,笔直反弹回来。
花鸟又是一雨伞扫过去,骆安妤再倒,婴灵又再将她弹起,重复了四次。
每弹回来一次,骆安妤的模样就越狰狞一些,挥舞而来的爪子也更锋利,企图反击花鸟。
用着想撕碎人的凶恶表情,却流着无助的泪。
花鸟不理解骆安妤矛盾的反应,用雨伞格开鬼爪。
「打小的,祂在控制她。」一旁纳凉的执法者,好心提点。
花鸟撩裙,一脚踹去,骆安妤被踢翻,这次花鸟改变攻势,不让她第五度当不倒翁,直接往空中踢,再趁她腾起时,跳得更高,足以俯睨路安妤背后的小小黑物。
一手探去,把小黑物抓进掌中,轻轻巧巧,像摘下一颗橘子那样,将祂从骆安妤身上剥离。
骆安妤摔回地面,没再爬起来。
而花鸟手里的弱小黑物,依旧挣扎蠕动,发出刺耳怪声,像尖叫,也像哭号,更像对世间一切不公的愤恨诅咒。
花鸟没料到它这么轻,几乎没有重量。
掌心只掂到空虚感,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小小的踢蹬,小小的反抗。
这么弱,这么无力……
好像根本不用费力气,轻轻一捏,就能把祂捏个粉碎。
「你拿走多少条性命,都补偿不了你的损失,害死他们,你也不快乐,满脑子全塞满恨,你想一直这么下去吗?」花鸟问着祂。
想一直这样……杀一个,再去迁怒另一个,再杀一个,永远还会有下一个,继续靠着仇恨,徘徊人间,给每一条人命冠上莫须有罪名,无尽无休?
她光是想,都要皱起眉来。
这样的道路,比起乖乖重新排队,再等待下一个出生机会,更加崎岖难走。
小黑物回她一个龇牙咧嘴,当作反驳。
凭什么呢?
明明是别人夺走祂的生机,祂一开始又做错过什么,
凭什么由祂来委屈,袖等了那么那么久,对别人来说,竟是一句话、一个念头的工夫,便能轻易摧毁……
凭什么啊?!
花鸟这时居然能读懂祂,不需要任何语言文字,她就是懂了。
祂的愤怒、祂的不满、祂的悲鸣,透过指掌肌肤,传递了过来。
那是一种冰冷的无助、火烫的怒意,还有更多的想哭。
「确实是凭什么啊……但这样太累了,而且到最后,你连排队的资格都没有了。」花鸟低低说。
恶灵的下场,往往只有一个。
扼杀。
也许不是现在,总有一天,会遇见专司除灵的某个人出现,到时,就真的什么都没能留下,灰飞烟灭。
花鸟又问了一遍:「你想要这样吗?不断杀人杀人杀人,直到自己被消灭,画下句点。」
小黑物静止不动了,眼窝处,沁出浓浓的血,豆大地往外流。
祂不想的,可是不这样做,祂满腔的不甘心,无从发泄啊!
「不要的,对吧?听起来好累的,对吧?你不如好好睡一觉,不要醒,一直睡到有人叫唤,那时就是你投胎的时间,也许要很久很久,但是睡着了就不觉得辛苦、漫长;睡着了,就当好好休息,不要怨、不要恨,什么都不要想,睡吧,骆安妤……你母亲的一条性命,已经够多了。」
花鸟淡淡说,轻浅的声音,像一首摇篮曲,让小黑物缓缓合上眼缝,凶狞的狠样平静下来。
那些寒冷的、炽烫的、焚烧身心的种种情绪,全融化在花鸟掌心。
小黑物慢慢退去乌红颜色,变得干净纯粹,一个婴灵最原先的姿态。
祂动了动口,没有半点声音传出来。
「好,我知道,我帮你,睡吧,让你母亲抱着你,一块去该去的地方。」
不再受鬼控的骆安妤,恢复原有的木然神情,没有半分攻击性,在原地坐起,仰着头,流着泪,听见花鸟的话,双手微微抬起,掌心朝上,等待花鸟递来婴灵,她再将祂紧紧捧抱。
『对不起,没胜好保护你』
『对不起,没能让你好好出世』
『对不起,没有一次好好抱过你……』
这对母子的身影,缓缓消融,化为虚影,离开这处永远存在着不公平的人世。
并不是所有婴灵都充满无法出生的怨怼,有许多父母的选择放弃,是考量到孩子的将来,或许是产检时,发现身体残缺;或许是不得已的经济问题;或许是那么努力想挽留,却因为亲缘淡薄,而无法平安留下孩子……
祂们是懂的。
懂自己是否受重视、是否受期待、是否有着谁,满心欢喜地盼望袖们呱呱坠地,又承受于失去祂们的不舍。
祂们无法容忍的是,遭到轻贱抛弃之后,还被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没人记得,没人伤心,甚至,没人跟祂们说一声对不起。
几记轻快掌声,打破这短短几秒钟静默。
花鸟都快忘了,还有一只执法者在场。
他从围墙一跃而下,走近花鸟。
花鸟这才察觉两人身高差,她仰首的角度,将执法者隐在帽檐底下的面容,看得更清楚。
很意外,那是一张很年轻的少年脸孔,白白净净,算得上相当好看的长相。
尤其是,他变着眼及唇,露出一抹甜笑,眼底有光采,帽檐的阴影都遮挡不住。
他拉起她的手掌,左右翻看,嘴里重复说着:「不错、不错。」
到底是哪里不错,却没说得更明白。
花鸟不给他碰,抽回手,准备去把黄色小雨伞捡回来,背后传来突兀一声笑叹:「死在你手上感觉应该不差,好,就决定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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