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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流光《十二两买金夫》 [打印本页]

作者: 腐爱    时间: 2023-5-10 18:47
标题: 流光《十二两买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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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十二两买金夫》
作者:流光
系列:蓝海E136501-E136502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3年05月12日

【内容简介】

小姑娘付了十二两田赋,救他一命的恩,
他用数不尽的财富,和一生一世的爱情来回报!

蓝海E136501 《十二两买金夫》上
重生前,姜蝉随母改嫁,悄无声息进了赵府,
谁也不知她姜家财产有百万两,继父盘算着杀人夺财,
重生后,她绝不重蹈覆辙,定要让母亲离开这豺狼窝!
为此对内她在后宅斗赵家人,对外有卫大掌柜帮着她……
她请卫尧臣一起上京,本是要报答他帮她们母女收尸的恩,
却不料原是马奴的他竟有着财神的本领,
一批囤积的蓝印花布让他大发利市,还掌控了一县染坊,
她购屋另居,赵家人买凶想害她,是他找锦衣卫护她……
虽不知他跟锦衣卫有何交情,但她绝对信赖他,
如今有人眼红他们的生意,截断染料的供应,她也不怕,
他要拚一把扭转局势,那她就押上全副身家支持他!

蓝海E136502 《十二两买金夫》下
被前继父状告圈地蓄奴、与地方官勾结,
更甚者背后还牵扯到国库亏空案和朝堂斗争?
姜蝉觉得可笑,公堂上拿出契书正本,
又有卫尧臣找来多名织工当证人,舌战官员,
谁是公理正义那一方再清楚不过!
麻烦还没完,宫中公公想利用她家的生意捞油水,
送女人、威胁恐吓无果,竟恼羞成怒陷害卫尧臣下狱!
要不是他吉人天相,还有她四处奔走使银子,
他们这对两情相悦的小情人就要变苦命鸳鸯了,
终于两人成亲了,没想到他的真正身世才暴露出来,
乖乖,这位可不是能给人家当赘婿的主儿啊!


  第一章 狼子野心赵家人

  厚重的牢门缓慢打开,姜蝉踉踉跄跄被狱卒推搡出来,一不当心摔进雪窝子里。

  后背一条条鞭痕立刻渗出血来,姜蝉倒吸口气,疼得几欲昏过去。

  狱卒啐她一口,「没良心的白眼狼,赵家心善,撤诉了,算你捡了条命。」

  我没放火,是赵家诬陷我!

  赵家害死我娘,他们不是好人!

  这些话姜蝉在大堂上说了无数遍,可赵家有人证、物证,再加上继父赵华的「慈父」形象深入人心,根本没人相信她。

  即便有人信,有谁肯为一个孤女得罪刚升任了尚书的赵华?

  姜蝉闭了闭眼睛,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见一双镶着珍珠的麂皮小靴停在她面前,接着一块碎银子砸在她身上。

  姜蝉遍布血痕的手一顿,缓缓抬起头,看到张明艳照人的脸。

  「真是可怜。喏,给你二两银子,买件厚衣穿吧。」赵霜霜发出一声悲悯的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狱卒谄媚道:「赵小姐真是人美心善,她放火想烧死赵大人,你们不但不追究,还以德报怨接济她,好人啊!」

  「怎么说她母亲也曾是我父亲的继室,看在她叫过我几声姊姊的分上,她不仁,我不能不义。」

  赵霜霜这话一说,自然又赢得一片赞许声。

  霸占她姜家万贯家财,临了给二两银子,这就是赵家的「善」?

  姜蝉扬起手,然而还没碰到赵霜霜的脸,就被人死死摁在地上。

  「妹妹还是没学会,官家小姐怎能动手打人?」赵霜霜温和地笑着,一如从前不厌其烦指点她。

  不知谁在背后踹了一脚,力道很大,姜蝉一口血尽数喷在雪地上,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要打,也是借旁人的手。」赵霜霜俯在她耳边说,声音极轻,只有她二人听得到。「我们买了五进的大宅子,用你家的钱;你娘最爱的那套嵌宝金头面,我爹赏了石姨娘;你娘为你攒的嫁妆,如今在我名下。我和苏公子订亲了,妹妹,你心心念念要嫁的人,是我的了。恨吗?」

  怎能不恨?姜蝉死死盯着她,愤恨中夹杂着不甘,不甘却又无助,声音都在渗着血,「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是你呀。」赵霜霜无辜一笑,「路都是你们自己选的,不过低贱的商户,也想做官太太官小姐,照照镜子,配吗?哦,忘了告诉你,赵氏族谱把你们除名了,你娘被移出赵氏祖坟,棺材扔在了乱坟岗。」

  姜蝉瞳孔猛地一缩,疯了似的挣扎起来。

  「放开她。」赵霜霜眼中是无限悲怜,言语却恶毒至极,「妹妹快去,今冬闹饥荒,城外聚集了好多流民,去晚了,或许他们会把棺材劈了当柴烧。」

  姜蝉什么也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往城外跑。

  细碎的浮雪被风卷着,尘土似的在脚下飘荡,她跑得跌倒了,再爬起来,说不清摔了多少跟头后,她没力气了,只能手抠着雪地慢慢挪动。

  有人从旁经过,不说怜悯,反而狠狠吐了口唾沫,你一言我一语地骂起来——

  「不孝顺的畜生,大逆不道,要遭天谴的!」

  「养只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她连狗都不如。」

  「赵家养她一场,她还想抢人家的财产,没见过这么恶毒的人,还有脸活着?」

  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事情真相,只用谩骂肆意发泄他们的情绪,姜蝉听着,泪水混着血水流下,不为自己,为了母亲。

  母亲身上有好闻的百合香,眉尾画得细细的,温柔地垂下,眼中永远是平和的笑意。

  她优雅了一辈子的母亲,不能受到曝尸荒野的屈辱,可她爬不动了,只觉得冷,寒彻骨髓的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心悸和口渴弥漫上来,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也不知道四周沉寂了多久,忽然有风拂过她的脸颊,很暖,很轻。

  「怎么会这样……」男子的声音在抖,手也在抖。

  姜蝉艰难地睁开眼睛,暮色中他的面孔模糊不辨,唯有头上的明黄额带分外清晰。

  「谁……」

  「是我,卫尧臣。」似是怕她不记得,他紧接着说:「你亲手买下的小马奴,专门喂你的小马青龙。」

  姜蝉确实记不得了,但还有人在意她,这点暖意让她积聚起最后的气力,向他伸出手,「求……求你……把我和我娘,葬在一起。」

  手被他握住,他说了声好,后面再说了些什么,姜蝉已经听不到了。

  周遭的声音逐渐远去,天好黑,恍惚中,她看见母亲一身大红嫁衣,欢欢喜喜奔向赵家的花轿。

  「娘,娘,不要去!」姜蝉慌张大喊,手抓了个空,母亲越走越快,眼看就要消失在漫天飘舞的红绸红布中,这让她更心急如焚,「赵华不爱您,他图的是钱,我们都被他骗了!他用姜家的钱填补亏空,他拿您的银子在外头养女人,他会逼得我们走投无路!」

  赵华在笑,赵霜霜在笑,老夫人也在笑,脸上的笑容把五官都挤歪了,而他们摁住母亲的手脚,用枕头压住母亲的头……

  娘!

  像有谁推了她一把似的,姜蝉猛然从高空坠落,大汗淋漓惊醒。

  眼睛被一片白亮的光刺得眯起来,片刻的适应之后,她方看清那片光来自窗外的积雪。

  难不成她被救活了?

  姜蝉一怔,想起身,却发现一双手白白嫩嫩的,没有冻疮,更没有伤痕。

  她目光挪动,见窗前摆着一面水晶玻璃小镜,记得到赵家没多久,这面镜子就被赵霜霜要了去,怎么又回来了?

  对面的黑漆嵌螺钿牡丹纹立柜,案上的铜鎏金莲华烛台,还有飘飘嫋嫋的百合香,一切都那么的熟悉,这不是她在真定老宅的闺房吗?

  她记得老宅在母亲改嫁的第二年春天就被流民洗劫一空,毁于大火。

  这是死前的走马灯,又或者,她回到了过去?

  狠狠掐了自己的手一把,痛感真实,一股狂喜涌上姜蝉心头,天可怜见,一切得以重新来过,她还没去赵家!母亲说不定也没再嫁!

  她跳下地就往外跑,经过书案边时,书案上一本册子封面的《赵氏家训》蓦地落入眼帘,她怔了半晌,难过地向下抿了抿嘴角,颓然落坐。

  她记得很清楚,这是赵华迎娶母亲时亲自拿给她的。

  到底晚了一步!

  窗外飘来几声人语,听声音像是两个仆妇。

  「看这架势,小姐应该是不回来了。」

  「可不是!箱子柜子足足装了十六辆马车,人家是去京城当官小姐享福去了,还回来干什么?」

  「说起来,太太带着小姐这一改嫁,姜家算是彻底成了绝户,老爷子地下有知,还不得气得拍棺材板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说话的人咯咯一笑,「太太年轻时根本不愿意招赘,是老爷子摁头逼着成亲的,结果没两年姑爷死了,别看太太嘴里不说,心里还不定怎么埋怨老爷子!偏偏又只得了小姐这一个闺女……唉,老爷子都没了,谁还能管得住太太?」

  姜家几代经商,积累了一笔可观的家业,子嗣上头却颇为单薄,到姜老爷子这里只得一女,就是姜蝉的母亲姜如玉。

  老爷子不愿家财旁落,不由分说招了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做赘婿,可想而知姜如玉对这桩婚姻的失望。

  老爷子临终前留下话,让姜蝉在家招婿,依旧找庄子上知根知底的农户,务必要给姜家留后,可姜如玉怎肯让女儿走自己的老路?她向赵家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带女儿改嫁,给孩子一个正经的官家小姐身分。

  姜蝉叹口气,赵家是诗书传家的大户,母亲以为有了好身分就能在京城给自己说门好亲事,可惜她们把赵家想得太好了!

  想着,她又觉得怪异,这些仆妇竟敢公然议论主家的事,姜家虽是商户,家里的规矩也不至于松散到这个地步。

  不等她出声,便听窗外有人喝道:「下人敢嚼主子的舌根,我看你们是欠收拾。把她二人关柴房去,回秦嬷嬷,请她老人家示下。」

  「秦嬷嬷」三字入耳,姜蝉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秦嬷嬷是赵家特地给她指派的教养嬷嬷,开口闭口赵家规矩世家风范,说她这个不对,那个不行,听得她心惊胆战,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是错,每次出门做客都诚惶诚恐,生恐被人耻笑了去。

  殊不知越是这样,越叫人笑话,渐渐的,她从一个带着几分任性的傲气小姑娘,慢慢变得孤僻自卑,窝在赵家后宅越发不愿出去。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上辈子她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此人功不可没。

  门帘掀起,大丫鬟金绣脚步生风进来,看见散着头发的姜蝉,忙上前伺候梳洗,「小姐,秦嬷嬷说了好几次,赵家没有歇午觉的习惯,让小姐改改这个毛病。」

  再见故人,姜蝉鼻子一酸,几欲落泪。

  上辈子秦嬷嬷的外甥相中了金绣,出于对秦嬷嬷的信任,金绣应了,结果嫁过去不到半年人就没了,秦嬷嬷说是病死的,她却听说是被那畜生活活打死的。

  暗叹一声,姜蝉没接金绣手里的巾子,反而问:「你很听秦嬷嬷的话?」

  金绣没听出她言外之意,不无佩服道:「秦嬷嬷见多识广,办事老道,看她管教下人的样子,好威风,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要学的还多着呢!」

  姜蝉声音严厉了几分,「你也知道她是赵家的人,不是我姜家的,你是该好好学学规矩了。」

  金绣的脸顿时变得苍白,她和小姐一起长大,姑母又是夫人的心腹嬷嬷,一向得脸,小姐这般敲打她还是第一次!

  她声音不由得发虚,又有点委屈,「我是想着,小姐早晚都要到赵家过日子,提前结交秦嬷嬷也有好处……」

  姜蝉摇摇头,「我是姜家的孩子,不做赵家的女儿。」

  金绣大惊失色,「这怎么说的?夫人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您尽快上京,赶在年前入赵家族谱,正月里您就可以在京城贵女圈子里走动了。我办事不妥帖,您罚我就好,千万别和自己前程过不去!」

  姜蝉终是放缓了语气,「母亲那里我自会解释,告诉你此事是叫你心里提前有个底。你我打小的情谊,说是主仆,可我从没把你当奴婢看,不想因为不相干的人坏了咱们的情分。」

  这话说得金绣心头一阵酸热,「我记下了,小姐放心,我不是攀高枝儿的人。」

  「我自是信你的。」姜蝉接过她手里的巾子,一边由她伺候着梳洗,一边慢慢道:「马房是不是有个叫卫尧臣的?」

  金绣细细想了想后说:「您说的是卫小九吧,就是个子高高的,笑起来有点坏坏的,眉目间又十分英气的那人对不对?」

  他长得如何,姜蝉在死前是一点都没看清,因而笑道:「你倒印象深刻。」

  金绣脸悄悄一红,小声嘟囔,「现下谁不知道他?敢把李头儿打得满脸花的,他可是独一份。」

  姜蝉有点意外了,李头儿是护送她上京的赵家外管事,她记得那人是练家子,竟不是卫尧臣的对手?

  「他怎么来了咱家?」

  「您叫他来的!」金绣笑道:「前年秋收他家交不起税粮,您恰巧路过,随口一句『他是我家的下人』免了他牢狱之灾,谁知道他家倒会抓机会,借您的话转天就把他卖进府了。」

  姜蝉也是一笑,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不记得他。

  说话间小丫鬟银绣来了,「秦嬷嬷让我给小姐回一声,那两个仆妇掌嘴二十,撵出府去了。秦嬷嬷还说,府里人多口杂,规矩松散,须得好好整治一番,以免有人生事作耗。现下取了花名册准备点验,若哪个刺头儿不服管教闹到小姐这里来,请小姐不必理会。」

  听罢这话,姜蝉心里那股怪异感越来越强烈。

  她记起来,上辈子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当时她听了仆妇的闲话气得直哭,本就打算好好惩治一番刁奴,而且上京在即,她无暇顾及老宅,便留下秦嬷嬷让她放手处置。

  结果遣散的遣散,发卖的发卖,短短几日,府里的人就去了七七八八。等到了赵家,赵老夫人便以伺候的人太少为由,塞了不少人到她院子。

  当时还觉得赵老夫人关怀备至,现在想来真是蠢透了,人家分明是做了一出戏剪除人手,安插眼线,怪不得自己的一举一动人家了若指掌,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呢!

  而卫尧臣,九成九也是这次被打发走的。

  那两个仆妇有胆子在她窗户根儿下嚼舌根,时机又选得刚刚好,保不齐就是秦嬷嬷的手笔。

  这回,她绝不再让赵家如愿!

  姜蝉静静思量片刻,吩咐道:「告诉秦嬷嬷,姜家没有年前抄捡的先例,是好是坏,都要让大家过了年再说。」

  这就是否了秦嬷嬷的意思,银绣微微一愣,嘴唇动了动,想说秦嬷嬷是老夫人派来的,这样不给面子硬邦邦地驳回,会得罪人家。

  若是秦嬷嬷在赵老夫人面前给小姐上眼药,受罪的还不是小姐?反正上京后也用不着那么多的人,还不如应下来,打发几个不省事的敷衍过去。

  可话到嘴边银绣又犹豫了,她是外头买来的,不比金绣和小姐的情谊深厚,这些话说了恐怕会惹小姐不快,还不如不说。

  她到底什么也没说便退了下去。

  待银绣一走,姜蝉立时低声吩咐金绣,「你去找那两个婆子,现在就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先把她们稳住,别让秦嬷嬷知道。」

  见小姐此番作为不同往日,金绣心中惊疑不定,忍不住提醒道:「秦嬷嬷毕竟是赵老夫人派来的,小姐总要给她几分面子——省得夫人夹在中间为难。」

  姜蝉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快去吧,省得人跑了。」

  屋子里又剩了她一人,她觉得有些气闷,推开窗子,风卷着雪粒子袭面而来,满屋子的炭火气顷刻散了个干干净净。

  书案上头的《赵氏家训》不停翻动,哗啦啦地响,火盆中的炭火无声地燃烧着,姜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了那本书一下,再推一下,猛一挥手,那本《赵氏家训》落入火盆,彻底烧成了一堆纸灰。

  有秦嬷嬷这一出,姜蝉生怕夜长梦多,等不及再派人找卫尧臣,披上斗篷提脚就往马房走,清新沁凉的雪花落到她的脸上,憋在胸口的浊气一扫而空,浑身上下都轻松下来。

  「小姐去哪里?」

  女人的嗓音就像缺油的门轴,吱呀呀直响,又涩又尖,刺得姜蝉心头突地一跳。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正是秦嬷嬷的。

  秦嬷嬷一张长方脸,细眉小眼,高颧骨,薄嘴唇,虽年过五十,可脸上不见一道皱纹,只鼻翼旁有两条深深的八字纹。

  应是一接到消息就赶过来,她有些气喘,老脸泛红,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秦嬷嬷屈膝草草一蹲,板着面孔道:「小姐出来怎么不带个丫鬟跟着?知道的说小姐心肠好体恤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姜家一点规矩都没有!等到了京城可得改改,别让人笑话小姐是个乡下人。」

  又是这套!

  姜蝉气得手微微颤抖,勉强保持声调平静,「真是好笑,我清清静静在家里散散步,怎么就成了没规矩?」

  秦嬷嬷被噎得一愣,又不免奇怪,往日里姜蝉见了她从来都是笑脸相迎,柔柔叫一声「嬷嬷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儿个怎么转了性儿?

  她不愿在姜蝉面前落了下风,马上拿出教养嬷嬷的架势,教训道:「您哪里知道官宦人家的道理?像我们这种世宦书香人家的小姐,身边的嬷嬷丫鬟自然也不会少,进出皆是前呼后拥,断没有主子独来独往的。」

  见姜蝉仍有不服,她长叹一声,「您年岁不小了,好歹为夫人着想一二,人家不说您,只会说夫人没有管教好女儿,您忍心让夫人丢脸?」

  想起母亲,姜蝉胸口一阵闷痛。

  秦嬷嬷微微抬起下巴,「小姐不同意我整顿下人,殊不知日防夜防,家贼……」

  「嬷嬷多虑了!」姜蝉打断她,「不是不整顿,而是你身为赵家的管事嬷嬷,插手姜家的事不、合、规、矩。」

  话音甫落,秦嬷嬷的脸已是涨得通红。

  「二来嘛,我没记错的话,嬷嬷是半个月前到的姜家。」姜蝉心情渐渐平缓,思路也清醒不少,「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我这里摸透了,知道谁得用,谁不得用?」

  秦嬷嬷惊讶错愕地打量着姜蝉,小姑娘刚刚及笄,脸庞略显稚嫩,大大的杏眼含着几分怒气几分警告,虽还是往常的模样,气势却不一样了。

  她无端一阵心头急跳,暗暗捏了捏袖子里的信方觉得好些。

  「此事不用再提,我自有安排。」姜蝉急着去见卫尧臣,示意秦嬷嬷退下。

  秦嬷嬷却好像看不懂她的脸色一样,挡在前面没动,「京城那边传话,要在年前卖掉姜家在真定所有的产业,我听说小姐手里也有铺子,还请小姐把帐本交给我。」

  姜蝉一惊,前世她的确交出了帐本,但那是到了赵家后,赵老夫人以家规禁止赵氏女经商为由,变相收走了铺子。

  这辈子怎么提前了,还要卖掉?

  姜蝉沉下脸,「谁的口信?谁要变卖姜家的产业?」

  「小姐莫急,自然是夫人的意思。」秦嬷嬷掏出一封信,「这是夫人写给我的亲笔信,责令郑管家、钱掌柜协同我办理此事。」

  姜蝉急急接过信,草草扫了一遍,怔愣片刻,不相信似的又看一遍,脸色苍白得和积雪也差不多了。

  秦嬷嬷翘起嘴角得意一笑,随即隐去,仍是撇着嘴角道:「夫人的笔迹做不了假。明日小姐就要启程上京,天已经擦黑了,小姐指个人与我交接,您也好早些歇息。」

  姜蝉勉强镇定下来,把信收好,淡淡道:「姜家几十家铺子,染坊、油坊、醋坊十几座作坊,少说也有百十号伙计,都卖了,这些人怎么办?这事太大,等我见过母亲再说。」

  秦嬷嬷本想扳回一城,不想现下连信也拿不回来,顿时着恼了,「长辈们决定的事情,小姐只需照做即可,不遵母命,你这是忤逆!」

  「忤逆」二字狠狠戳中了姜蝉的心窝子,浑身的血立时倒涌上来,一时间手脚冰凉,几乎站立不稳。

  但姜蝉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或流露半点畏惧。

  「怎的,你要替我母亲告我?」她的语气同样不好听,带着浓重的鼻音。

  秦嬷嬷自觉失言,话音一转,带着几分痛心感慨道:「您这是生生把夫人的脸面丢在地上踩,夫人疼您不会追究,可您让别人怎么看?

  「小姐大概不知道,赵家从没有娶商户的先例,老爷顶着全族的压力娶了夫人,夫人性子好,容貌好,才学好,这才一点点转变族人对她的看法,您不能让夫人的努力功亏一篑啊!」

  越提及母亲,姜蝉心口越是疼得厉害,接连深吸几口气方压下那股郁气,沉声说:「卖也不急在一时,上赶着不是买卖,离过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档口卖不出好价钱。」

  「可是……」

  姜蝉厉声说:「没有可是,这是我姜家几代人积累的产业,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见她软硬不吃,秦嬷嬷顿时没了主意——她总不能上手硬抢。

  没有夫人那封信,她根本指使不动姜家的大管家和大掌柜,帐本拿不到,铺子卖不掉,回去可怎么跟老夫人交代?

  顾不得姜蝉的反常,秦嬷嬷急急忙忙找人往京城递消息去了。

  姜蝉松了口气,挺得笔直的腰杆松懈不少,一阵风吹过,背上又湿又凉,隆冬腊月,她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

  姜蝉自嘲一笑,看来上辈子的阴影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不过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这次她就没让秦嬷嬷讨到便宜。

  搭眼一瞧,远远站着的银绣表情呆呆的,俨然是惊住的样子。

  姜蝉招手叫她过来,「可巧你在,让郑管家和钱掌柜吃了饭到小花厅等我。」

  说罢,拿过南园子的钥匙,仍不让人跟着,她自己走向马房。

  已是掌灯时分,深蓝的夜空下,白皑皑的雪蒙上一层梦幻般的蓝光,周围很静,只能听到沙沙的落雪声。

  白茫茫的天地中,只她一人,恍若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

  路的尽头是一道矮墙,绕过矮墙便是马厩。

  马厩的屋檐上悬着灯笼,昏黄温暖的灯光落在她脚下,隐约能听到马厩里的说笑声,姜蝉反而站住了脚。

  待会儿见了他要怎么说?

  她想带他去京城谋个前程,可人家肯不肯和她上京?赵家势大,如果他以后知道自己与赵家为敌,会不会退缩?会不会怨她?

  上辈子他送自己最后一程,是巧合,还是特地来的?因着什么?

  卫尧臣多大,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亲人,脾性如何……她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连他的模样都不知道。

  姜蝉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一阵爆豆般的欢笑在墙那边响起,有人大喊道:「就这么定了,小九,哥儿几个跟你走,这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他要走?姜蝉一惊,忙从墙后探出了头。

  七八个人笑笑闹闹地往外走,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直接落在最前头的少年郎身上,忽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那人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蓝布棉袄,高高的个子,宽肩膀,和旁边的人比起来稍嫌瘦削了些,走起路来懒懒散散的。

  姜蝉笃定那就是卫尧臣。

  他突然脚步一顿,回头望过来,恰巧碰上姜蝉的目光,让姜蝉恍了下神。

  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肤白白净净的不像个干粗活的马夫,嘴角微微向上翘,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嘲讽着什么。

  乍一看,这人懒洋洋的,似乎很靠不住的样子,但长眉斜飞,天然带有一股英气在,尤其那双眼睛,异常黑亮,在暗夜中就像闪闪发亮的星星,消去他几分痞气,多了几分不羁,使他变得格外与众不同。

  还在怔愣间,卫尧臣朝她笑了笑。

  姜蝉猛地缩回脑袋,又不禁懊恼,躲什么躲?她又没做坏事,大大方方上前唤住他就好了。

  深吸口气,她跨前一步绕过矮墙,发现那几个奴仆已经走了,原地只站着他一人。

  姜蝉回过神,确认道:「卫尧臣?」

  许是很少有人称呼他的大名,他停顿了下才应道:「小姐找我?」

  「你要走?」

  卫尧臣挠挠头,自嘲笑道:「没办法,我打了赵家的人,管事的说什么也不敢留我——也挺好,赎身银子都不要。」

  姜蝉说:「你若不想走,也就是我和郑管家说一声的事。」

  卫尧臣有点意外地打量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小姐为什么突然关心他这个喂马的,「不用麻烦了,我和几个朋友说好合伙儿做点小买卖。」

  姜蝉心头暗暗一沉,忙提议道:「既是做生意,不如和我去京城吧。我要在京城开铺子,打算请几个信得过的伙计,你放心,我断不会亏待你,日后你一个大掌柜是跑不了的。」

  小姑娘嗓音很好听,细声细气的,就像清泉潺潺流淌,眼神真挚又充满期盼。

  卫尧臣悄悄挪开视线。

  条件不可谓不诱人,他却没一口答应,反而问:「您怎么想起请我来了?」

  「自然是有人推荐,说你是很能干的人,在马厩干活委实屈才。」姜蝉不惯扯谎,脸皮微微发烫,好在夜色渐深,正好替她掩饰过去。

  卫尧臣并不信她的说辞,他一直在马厩当差,整天喂马刷马赶马车,和外头那些掌柜的话都说不了两句,人家知道他能干不能干?

  他沉默片刻,拒绝了,「多谢您的美意,我家里走不开,不能离开真定。」

  一句话就把姜蝉堵了回来,但她不想放弃,继续劝说:「你家里还有谁在?一起上京去。」

  这次卫尧臣沉默的时间更久,最终仍是摇头。

  失望和沮丧袭上来,姜蝉掩饰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她也知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想了想,把手上的绞丝金镯子褪下来,轻轻放在旁边的石墩子上。

  「值不得几个钱,谢谢你替我出气。」

  除了这镯子,她须得另外找个由头给他贴补些银子,再让钱掌柜给他介绍生意和门路什么的。

  姜蝉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卫尧臣道:「出气?有人欺负你?秦嬷嬷明里暗里挤对出去好几个管事,现在连郑管家都要看她脸色行事,这事不简单,你要当心……赵家。」

  这话于他的身分可谓十分大胆,甚至僭越了。

  姜蝉心里泛上一股酸热,除了他,身边没人提醒过她要小心赵家,眼拙的看不出来,眼明的看出来也不敢说。

  眼眶发烫,她轻轻吐出口气,笑着摇摇头,「没有,没人欺负我,我挺好的……保重。」

  说完,姜蝉转头走了。

  雪色弥漫了整个视野,她小小的身影越去越远,飘摇不定,彷佛要消失在漫天的雪尘之中,卫尧臣看着,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分明在撒谎!她定然是遇到极难极难的问题,身边无人可用,才不得不找他这个敢揍赵家人的「恶奴」。

  要不是她,自己早家破人亡了,现在她有了难处,自己却要坐视不理?如果真发生变故,他会后悔一辈子。

  卫尧臣重重吁了口气,突然扬声道:「等一下!」

  姜蝉站定,回身望去,只见夜色浓郁,灯影微黄,晶莹的雪花映着光,如无数细碎的水晶从他身旁飘落。

  她怔了怔,快步折回来,惊喜道:「你同意了?」

  卫尧臣不答反问:「您是不是要用我对付赵家?」

  惊喜差点变成惊吓,姜蝉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我只是……」我只是想报答你上辈子的恩情!

  可这话说出来谁信?

  卫尧臣眼中闪着顽皮的光芒,「只是什么?」

  姜蝉突然泄了气,误会便误会吧,只要能报答他,也算偿了自己的心愿。

  这副模样在卫尧臣看来便是默认了,他斜斜靠在墙上,又变成那副痞痞的样子,「东家,我要的很多,一间铺子可不够。」

  姜蝉温声道:「好,一间铺子的确太少,等你做熟了,十间八间都不在话下。」

  卫尧臣笑声朗朗,「承蒙东家瞧得起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也不是白拿钱不干事的混子,我会把姜家铺子开遍大江南北,东家就瞧好吧!」

  姜蝉笑着点点头,并没当回事,她好奇另一件事,「你练过功夫?居然能打败李管事,他可是赵家从镖局专门请的拳师。」

  提及此事,卫尧臣低声笑起来,「他练的是正经的套路,按招数出拳。我的都是大街上学的野路子,他没见过,一交手他就懵了,这就叫傻子克高手,乱拳打死老师傅!」

  姜蝉擎不住,声音软软地笑起来,眼睛笑成了月牙。

  卫尧臣也看着她笑,但不忘正事,「我要安顿好家里才能上京。」

  「这是自然,你去帐房支五百两银子,这是我单独给你的,不必报帐。你过了年再去京城也行,不要到赵家找我,去真定会馆,我派人提前等着你。你家里遇到什么难处,只管找我,不说别的,姜家在真定也是数得着的大户……」

  她絮絮叨叨说着,他静静听着,手里的金镯子却没还回去。

  一快一慢的梆子声隔空传来,姜蝉惊觉已经一更了,自己罗哩叭唆说了一大堆,对面的卫尧臣都冻得嘴唇发白。

  自己裹着羽纱斗篷都嫌冷,更何况粗布破袄的他!

  姜蝉轻声道:「我走了,和你说说话心情都开阔许多,真的,我许久没这样开心了。」

  「稍等。」卫尧臣转身进屋,再出来时他手里提着一个灯笼,「我送东家。」

  雪停了,风还刮着,卫尧臣在前面稳稳走着,四周同她来时一样的静,积雪在夜色下闪着清冷的微芒。

  他手中的灯映亮了她脚下的路。

  渐渐能看到垂花门前的灯影了,卫尧臣把灯笼递给她,「雪地湿滑,东家小心。」

  「小姐!」还没进门,银绣便从内迎出来,「郑管家和钱掌柜到了,我叫小丫鬟过去奉茶,您先吃饭吧。」

  姜蝉拾阶而上,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高高瘦瘦的影子已然看不到了。

  「去小花厅。」

  她心里装着事,吃也吃不下,当然是先去见这两个人。

  她对钱掌柜印象很深,这人非常反对变卖姜家产业,为此几次和继父起冲突,眼看闹得不可收拾,母亲没办法,只能辞退他。

  他临走前给母亲留了封信,不知写了些什么,母亲那惆怅的表情她永远也忘不了。

  郑管家则留在真定看管老宅,那场流民动乱过后,母亲前后派了几波人去找,有说被火烧死了,有说被流民打死了,始终没有他们一家确切的消息。

  重来一世,希望他们都能有个好结果。

  第二章 娘亲心里埋根刺

  姜蝉命银绣去外间候着,独自站在暖阁外,将事先想好的话来回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方挑帘入内。

  暖阁镶着琉璃窗,密不透风,两个火盆熊熊燃烧,进门便是融融如春的热气扑面而来。

  两个中年男子忙放下茶盏,站起来躬身问好。

  四方脸上嵌着一双小豆眼的是郑管家,腰间别着一杆短粗烟枪的黑圆脸是钱掌柜。

  姜蝉还了半礼,没坐上首,捡靠窗的椅子坐了,开门见山道:「这么晚请二位来,乃是有事相求。」

  钱掌柜立时说不敢,「小东家有事尽管吩咐,我可当不起您的『求』字。」

  姜蝉温声道:「当得起,祖父去得早,我母亲又不擅经济,要不是您在外辛苦操持,姜家产业如何能有今日的场面?」

  「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小东家过誉了。」

  「分内之事能做好的又有几人?」姜蝉话中似有无限感慨,「换个人,做份假帐,串通上下,盈利说成亏损,亏一分说成亏五分,四五年下来,恐怕我和母亲就要靠变卖祖产为生了。说句实在话,钱掌柜,您于我和母亲有恩。」

  这话是钱掌柜绝没有想到的,原来自己的万般辛苦小东家都装在心里了!

  一时他是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良久才拱手笑道:「我身无寸功,只是维持生意而已,小东家这样抬举,委实愧不敢当。」

  郑管家呵呵直笑,「老钱劳苦功高,姜家上上下下的人又不是瞎子,莫要谦虚啦。」

  姜蝉接过他的话道:「郑管家也不是外人,你是我母亲的奶兄,论起来,我还要称呼你一声舅舅。」

  「哎哟,折煞老奴了。」郑管家擦擦眼角,适时问道:「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姜蝉略停顿一会儿,边说边观察两人的神色,「姜家的产业,没有我的话,不准变卖!」

  郑管家笑容一下子凝固,为难地道:「秦嬷嬷后晌拿着夫人的信找我,夫人要卖,这……」

  钱掌柜直接发问:「小东家,您和东家意思截然相反,叫咱们听谁的呢?」

  姜蝉稍微提高声音道:「听我的,我才是东家!」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钱掌柜皱着眉头道:「小东家,您是不是和东家闹别扭了?东家她一个女人支撑到现在不容易,好歹体谅她些吧。」

  姜蝉有些哭笑不得,「钱掌柜误会了。我祖父留下的话,你们难道忘了吗?」

  郑管家一愣,小豆眼中立时精光闪烁,却是转瞬即逝,只偷偷瞅着钱掌柜。

  「老东家是有话,外嫁女不得掌管姜家产业,夫人离家改嫁,的确算不得东家了。可是,您若不听东家的安排……」钱掌柜揉揉眉心,「您让夫人如何在赵家立足?」

  姜蝉愣住了,她本以为一定会得到钱掌柜的支持,不料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他!

  为什么?他明明是不同意卖产业的,上辈子的记忆出了偏差吗?

  姜蝉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探问道:「钱掌柜也觉得卖了铺子好?」

  钱掌柜摇头道:「那倒不是,让钱转起来,钱生钱才叫赚钱。银子拿在手里就是死的,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

  姜蝉轻轻一击掌,「我也是这样想的。还有一层,姜家几代人的努力,燕子啄泥般攒下的家业,卖了愧对祖宗,我不能让母亲担这个骂名,至于赵家……」她的语气发冷,「他们自诩清高的书香门第,怎会看得上这些黄白之物?若因为这点事就给母亲难堪,那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在座的两人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出点别的意思,只不过一个假装没听懂,一个听懂了却不大赞成。

  钱掌柜劝她,「话不能这样说,东家刚到赵家,正是掌家立威的时候,您这时候和她对着干,多少让东家下不来台,日后怎么管束下人?小东家还是先和东家商议商议,别因此坏了母女情分。」

  姜蝉明白他的用意了,不禁叹道:「这不是还没来及见母亲吗?瞧秦嬷嬷的架势,恨不能立刻卖了姜家产业换银子,我这心里……实在是慌。」

  钱掌柜当即做下保证,「请小东家宽宽心,没得到您和东家商议的结果之前,我不会交出帐本。」

  姜蝉看向郑管家。

  「管他谁来了,老宅的帐本我也不给,就是豁出这条命,我也会把家给小姐看好!」郑管家胸脯拍得啪啪响。

  初步目的已达到,再谈下去也不会有进展,姜蝉端了茶,让人送走两人。

  待用过饭,金绣已经在屋里等着姜蝉了,看那愧疚的神色就知道没找到人。

  「跑了倒印证了我的猜测,算了,赶走秦嬷嬷,还会有李嬷嬷王嬷嬷。」姜蝉无奈地摇摇头,提笔写了封信,命金绣给钱掌柜送去。

  她在信里说了开铺子的打算,让钱掌柜留心找几个能干的伙计,并特地提到卫尧臣,请费心栽培云云。

  其实这些话她在小花厅里就想说,可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郑管家的反应有点不对,前面稍嫌冷,后面稍嫌热。

  重来一回,还是谨慎为上,于是她便没当场提。

  处理完这些事务,姜蝉就让银绣伺候着梳洗,躺到床上。

  夜深了,很困,却睡不着。

  母亲才嫁过去多久就要卖铺子……看来母亲对赵华的感情比自己想得要深,若是直接抖落出来赵华的真面目,母亲极有可能不会相信,或许还会说自己耍小孩子脾气。

  姜蝉是真想快刀斩乱麻,带母亲尽快离开赵家那个狼窝子,奈何手里连把刀都没有。

  赵家在官场经营多年,故旧众多,她要如何做才能撼动这棵大树?

  姜蝉深深叹口气,长夜难捱。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卫尧臣一家。

  白花花的银元宝摆了一桌子,孙德旺拿起这个掂掂,捧起那个掂掂,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

  「哎呀,二百两银子……我说大外甥啊,你可得谢谢我!」他满脸得色,「要不是当初我硬把你塞进姜家,这好事能落你头上?」

  卫尧臣笑笑,「谢谢姨夫。」

  孙德旺凑过来,两眼放光,「等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可不能忘了姨夫。」

  姨母林氏拎着热水进来,插嘴道:「小九什么时候忘过你?月钱全给你吃吃喝喝,你眼里就只有钱,也不想想姜家为什么突然给他一大笔银子。我看这事不简单,小九,听姨的,咱不去。」

  「你懂个屁!」孙德旺急了,「有钱不赚是傻蛋,去去去,爷们的事,娘们少掺和。」

  林氏觑着丈夫的脸,嘴里嘟嘟囔囔。

  卫尧臣接过林氏手里的铜壶,拽着她躲进西厢,「大姨,这是一百五十两银票,您收好,别让我姨夫知道。」

  林氏往外推,「二百两少说也够花好几年了,姨不能再要。穷家富路,京城那地儿开销又大,你自己拿着花。」

  卫尧臣听听外头的动静,示意她小声点,「我还有呢!就凭您收留了我和我娘,这恩情就大过天,收着。我跟那几个兄弟都打了招呼,平时家里有个抬抬扛扛的活儿,您尽管叫他们。」

  林氏撩起衣袖擦擦眼泪,「小九,京城南来北往的人多,你得空打听打听你兄弟的下落。」

  她的独子三年前打伤人跑了,自此没了消息。

  卫尧臣应下,此时里屋传来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他来不及多说,转身进了屋。

  炕上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皮肤细白,生得很是秀气,身上穿着簇新的袄裙,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可眼神痴痴呆呆的,嘴巴半张,嘴角还挂着一道口涎。

  这便是卫尧臣的疯娘。

  盆中水气弥漫,卫尧臣将棉巾子拧得半乾,先贴在脸上试试温度,再温柔地一点点擦拭着母亲的脸,一边喃喃道:「娘,您还记得那个救我的小姑娘吗?儿子不孝,本不该撇下您,可她现在遇到很大的难题,我想帮帮她。」

  小林氏仍呆呆的,手漫无目的在空中一扬一落。

  「等我在京城站稳脚步就把您接过去,到时候雇几个人专门伺候您。」卫尧臣拉过母亲的手,把脸贴在母亲的掌心,「娘,儿子不是无能之辈,您看着,儿子定会出人头地,让您过上好日子,让谁都不敢再欺负咱们!」

  丝丝寒风透过窗缝袭来,炕桌上的烛火摇曳一下,爆出个烛花。

  翌日巳时,日光柔和,姜家大门四敞,奴仆们肩提手扛忙进忙出,一辆辆暖轿、马车、驮轿鱼贯而行。

  街对面站着些看热闹的人,艳羡不已,议论纷纷。

  「姜家祖坟风水好啊,一个寡妇硬是攀上了侍郎大人,真是好福气!」一个中年男子目露妒色。

  「寡妇怎么了?人家要钱有钱,要长相要长相,哪点差了?就算不嫁赵大人,也轮不到你。」说话的是个小媳妇,嘴皮子也利索。

  在人们的取笑声中,那男子向后退了一点。

  「要我说,姜娘子嫁就嫁了,姜姑娘合该在家招婿。」另一位老者插嘴说,「怎么着也得给姜家留个后啊!」

  时下子嗣观念深重,不少人纷纷点头应和。

  「这话在理,二老爷,您和姜老爷子有旧,等年下她们回来祭祖的时候,您和她们好好说道说道。」

  「就是、就是,这不是让姜老爷子死不瞑目吗!」

  远离热闹的角落里,卫尧臣静静地站着,遥遥朝中间那辆蓝毡马车挥挥手——尽管他知道里面的人看不到。

  一位黑圆脸男子慢悠悠走过来,拱拱手笑道:「鄙人姓钱,小友可是卫小公子?」

  卫尧臣心思转得快,立刻猜到这位是姜家的大掌柜,急忙走上前,「钱叔,您叫我小九就成,本该我去拜访府上,还劳您过来找我。」

  钱掌柜顺着他的话道:「谁找谁不一样?走走,找个地方喝两杯,小东家想开铺子,咱们商量商量怎么干。」

  真是想瞌睡就给个枕头,卫尧臣笑道:「我养马拿手,买卖上头是两眼一抹黑,待会儿可要好好请教请教钱叔,您别嫌我烦。」

  钱掌柜一摆手,边走边道:「小九,叔要留在真定替东家守着这条退路,京城那边你多费心。唉,也不知这一去,她们母女在赵家是什么光景……」

  寒风吹过树梢,散雪落了他一肩膀,他盯着街巷的尽头,神色中透着寂寥。

  卫尧臣眼神闪闪,替他拂去肩头的雪,没说话。

  真定距京城不算远,也有三四天的路程,赵家接应的管事原本计划姜蝉和伺候的人先走,行李车在后慢慢走,可姜蝉不同意,说自己身娇体弱,禁不起颠簸赶路,要缓缓地走。

  不说别人,连金绣也有点不理解,悄悄问道:「您之前天天喊着想夫人,恨不能立刻飞过去,现在倒不着急了?」

  姜蝉苦笑一声,她日里夜里想的都是母亲,怎会不着急?但是再着急也得忍着!

  她想了想,轻声说:「去了赵家,少说多看,不要别人和你推心置腹几句,你就引为知己,什么话都和人家说。」

  金绣笑了声,「看小姐说的,我是话多,可也不是没心眼的人。」

  姜蝉笑笑,「不光是提醒你,也是告诫我自己。」

  金绣见她似乎不怎么开心,从食盒里捡了几样蜜饯点心递过来,「出门时我瞅见秦嬷嬷,脸拉得老长,都快和驴脸差不多了。」

  说完,她使劲往下撇嘴,眼睛瞪大,学秦嬷嬷生气的模样。

  姜蝉被逗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秦嬷嬷根本不愿意走,是她说「你是我的教养嬷嬷,理应一起上京」,一句话堵住所有的藉口,秦嬷嬷脸色能好才怪。

  笑归笑,她心里清楚,今后她半分马虎不得,秦嬷嬷回去肯定会告刁状,母亲也肯定会受牵连,但总比留这个祸害在老宅兴风作浪的好。

  马车摇摇晃晃,令人昏昏欲睡,姜蝉靠在大迎枕上,双目微阖,脑子却一刻不停谋划着。

  如此六日过去,一行人终是到了京城,刚进城门,姜蝉就命人将两个写着「姜」字的灯笼挂在车前,而且专捡着热闹的大街走。

  浩浩荡荡十几辆马车,引得行人纷纷驻足,猜测这是哪个姜家,加上车轮过处,是两道深深的车辙,不免让人好奇车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似是承受不住人们打量的目光,一辆马车拐弯时车身一歪,哗啦一声,车翻了,麻绳断裂,苫布翻开,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一阵倒吸气,人人皆是目瞪口呆,镶金的雕花箱,明亮的全身镜,水晶帘子八宝屏风亮闪闪,黑漆嵌螺钿大立柜门直颤,各色绸缎晃人眼,这还只是一辆车上的东西!

  人群哗然,更好奇这是谁家,太有钱了。

  于是姜蝉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赵家的大门口。

  金绣跳下马车,大力拍门板,「开门开门,姜家小姐到啦!」

  赵家门房从门缝里探头看了一眼,眼神呆滞了下,随即「啪」地关上大门。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嘈嘈杂杂,指指点点。

  「赵大人续娶的夫人就姓姜。」一个戴着四方平定巾的书生恍然大悟道:「我还以为是小门小户,原来这么有钱!」

  另一人露出「我早就知道」的表情,「要不是有钱,赵大人能娶一个带拖油瓶的寡妇?」

  有个抱孩子的妇人问:「这大冷天的,怎么不让进门?」

  有人接话道:「欸,下马威懂不懂?叫人知道厉害,以后赵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说话声随风飘入马车,姜蝉一直紧绷的面孔微微松懈下来。

  上辈子她听从秦嬷嬷安排,先行来京,一顶小轿从角门入府,人们只当赵家来了个打秋风的穷亲戚,而马车到了行李直接卸入赵家库房,等她知道的时候东西早入了赵家的帐。

  赵老夫人打了一顿管库房的,说把东西还她,过后却「忘」得一干二净,她面子薄,问了几次没下文就不敢问了,而那时候母亲在和几个妾室斗法,急需赵老夫人的支持,干脆补她一笔银子了事。

  姜蝉并不在乎从哪个门进府,今天她故意引起这么大动静,要的是让所有人知道,她和母亲并不是依附赵家而活的破落户。

  姜家,有钱!

  他们再想悄悄吞了姜家的产业,也得掂量掂量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小姐,这门要是一直不开,咱们就这么耗下去?」金绣搓搓手,「我再叫门试试看?」

  姜蝉道:「不用,赵家不是不知礼数的人家。」

  他们惯会做戏,自诩温厚纯良的典范,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张嘴说着,他们不会砸自己的名声。

  果然,不多时,随着嘎吱吱的响声,黑漆大门从内缓缓打开了。

  金绣佩服地看着自家小姐。

  赵家不大,三进的宅子,东西带两个跨院,进门不远就是二门。

  「蝉儿。」一个稍显柔弱的窈窕女子立在垂花门后,目光慈爱,笑意中带着泪意。

  姜蝉呆呆地望着母亲,心里涌上千言万语,却连「娘」也喊不出。

  她腿脚发软,几乎是跌跌撞撞扑到母亲身上。

  好闻的百合香,温暖的怀抱,柔柔的语音,无一不告诉她,这是母亲,是母亲,母亲还活着!

  「娘——」她所有的情绪瞬间爆发,无数梦回的泪水,无尽的委屈辛酸,皆在这一声悲怆凄切的呼唤里面了。

  姜如玉紧紧搂着女儿,摩挲着女儿的头,也是哭得说不出一句话。

  金绣的姑母袁嬷嬷边拭泪边劝,「风大,夫人和小姐回屋说话吧。」说着,用手指了指了院落的方向。

  姜如玉猛地醒悟过来,老夫人年纪大了,凡事喜欢讨个好彩头,知道她们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心里恐怕不痛快。

  她忙替女儿擦乾脸颊,「莫哭了啊,风大,当心吹皴脸。待会儿见了老夫人,要大大方方的,脸上带笑,嘴甜一点。」

  姜蝉吸吸鼻子,重重点了点头,声音发颤地说:「我知道规矩,秦嬷嬷在家反反覆覆教过我。」

  姜如玉以为女儿紧张,安抚道:「老夫人是很和蔼的人,最疼爱小辈,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说着,姜如玉安排车队去卸行李,这才陪着女儿去老夫人的院子。

  赵家宅子里静悄悄的,门前两棵光秃秃的树,地方小,屋子多,丫鬟婆子们个个屏声静气,令人踏进来就感觉到一股逼仄沉闷之气。

  姜蝉没有多吭声,只默默地跟着母亲走。

  等抵达院落前,早有丫鬟在门口等着她们了,「总算是来了,老夫人都念叨好几回了。」

  丫鬟如此说着,却没有打帘子。

  袁嬷嬷上前一步,飞快塞给她一个荷包。

  丫鬟才低声道:「秦嬷嬷在里面,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姜如玉好看的柳叶眉微微皱起,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姜蝉也听到了,低头掩去嘴角的笑意,再抬头,满脸的忐忑。

  丫鬟进屋通传,等了片刻,丫鬟才回来打起帘子,母女俩总算进屋。

  屋里铺着绦红色团花地衣,左右摆着两排官帽椅,一位面目和蔼,非常富态的老妇人坐在正中的软榻上,笑呵呵地望着她们母女。

  秦嬷嬷在旁边立着,笑容有几分勉强。

  姜如玉提醒女儿,「蝉儿,快来拜见祖母。」

  小丫鬟拿过蒲团放在姜蝉脚下,姜蝉愣愣看着,她知道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应该行礼,可膝盖怎么也弯不下去。

  姜如玉暗自发急,偷偷用胳膊肘碰了女儿一下。

  姜蝉咬牙跪下去,俯首道:「拜见老夫人。」声音像蚊子哼哼。

  她突然看见地衣有一处颜色比周边要深一些,似乎还有两根茶叶梗,恰恰就在赵老夫人脚踏旁边。

  摔茶杯了?原来老人家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快过来坐。」赵老夫人乐呵呵地说。

  姜蝉没有依言坐软榻上,反而觑着秦嬷嬷的脸。

  秦嬷嬷不明就里地回看她一眼。

  似是得了允许,姜蝉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坐在软榻边儿上。

  赵老夫人拉着姜蝉的手,不过说了些多大了,平时做些什么,要与家里姊妹好好相处之类的话。

  姜蝉小声答着话,每说两句就看看秦嬷嬷,若她脸色略有不对,马上就慌张地闭上嘴。

  这种景象姜如玉如何会没看见,她顿时笑不出来了,想着这个秦嬷嬷在真定还不知如何「教导」女儿。

  赵老夫人却好像没察觉到不对,呵呵地笑着,「看来我这老婆子不讨小姑娘喜欢哪,瞧这拘谨样儿,快回你母亲身边坐着去吧。」

  姜蝉如蒙大赦一般立起身,然而下一刻脚步一滞,又是回头去看秦嬷嬷。

  秦嬷嬷垂着眼皮,辩无可辩,几乎咬碎一口黄牙。

  等到了母亲身旁,姜蝉还是小心翼翼只坐了半个屁股。

  桌上的攒盒装着好些茶点果脯,姜如玉见女儿悄悄瞅了好几次,许是饿了,便把攒盒往女儿面前推推,示意她尽管吃。

  姜蝉高高兴兴拿起一块桂花糕,刚递到嘴边,好巧不巧,秦嬷嬷咳嗽了一声,于是姜如玉看见女儿委屈巴巴地放下桂花糕,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坐姿标准得跟用尺量过一般。

  她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怒气了,便是赵老夫人也暗含警告地盯了一眼秦嬷嬷。

  秦嬷嬷老脸紫涨,内心大呼:我没有,我冤枉,我就是嗓子突然乾痒,真没别的意思啊!

  「车马劳顿,老大媳妇安排孩子早些歇息。」赵老夫人面带疲惫地挥挥手,温言道:「有位世交的姑娘出嫁,家里几位小姐跟着你二叔母过去添妆了,明日再见也是一样的。」

  待姜氏母女告退后,赵老夫人的脸立时变得冰冷,「你办的好事!」

  秦嬷嬷扑通一声跪倒,「老夫人,那小丫头狡猾得很,您千万别上当!她故意装得怕我,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在真定她横着呢!」

  赵老夫人将手中的佛珠重重拍在小几上,没好气道:「我当然知道她不简单,敢截姜氏的信,她就不是个胆子小的,你以为她做给我看?她是给姜氏看。」

  秦嬷嬷愣住,脸一点点变得苍白。

  赵老夫人说得不错,姜蝉的确在挑拨母亲和赵家的关系,而且效果还不错。

  一回院子,姜如玉立即命人打热水伺候女儿梳洗,摆上女儿爱吃的零嘴,铺了满床的衣服首饰叫女儿挑选,忙得不亦乐乎。

  「娘,您以后是不是不疼我了?」姜蝉紧紧黏在母亲身旁,泪汪汪说。

  姜如玉抱着女儿道:「净瞎想,娘就你一个孩子,不疼你疼谁?」

  她可怜兮兮地说:「可秦嬷嬷说……说您以后还会有其他的孩子,要是我不乖乖听话,您就只疼弟弟妹妹,不要我了。」

  「少听她胡说!」想起刚才的情形,姜如玉气得手直抖,「我还以为她是个好的,没想到这样张狂,我就你一个骨肉,还能让一个下人骑你头上去?」

  母亲到底更顾念自己!姜蝉心中大定,话锋一转告起状来,「秦嬷嬷要卖咱家的铺子,不就是给小弟弟攒钱吗?」

  姜如玉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解释道:「这便是你误会了。朝廷有规定,官宦家眷不得经商,马上就要考察,总不能因我坏了你继父的评定。」顿了顿,她继续说:「老夫人前天还问了一句,蝉儿,你是不是把娘给秦嬷嬷的信拿走了?」

  「是,她要我手里的铺子,不给就说我忤逆,我一害怕,就把信藏起来了。」

  姜如玉面色更加难看,忤逆是大罪,这话一旦传出去,女儿的名声就全毁了!

  前头铺垫了这么多,姜蝉以为到了时候,趁机提出要求,「娘,您看这样行不行,把咱家铺子放在我名下,我不改姓,不当赵氏女,就不会影响……」

  「不行,老夫人好不容易才同意你上族谱。」姜如玉连连摇头,「你都及笄了,亲事还没个着落,那些世家大族的眼光高得很,没有好身分,怎能有好亲事?」

  还是不同意!

  姜蝉心一灰,许久才说:「如果我改姓赵,年节谁回乡祭祖?谁给祖父祖母送席,难道要让他们在地下挨饿受冻?」

  姜如玉脸色微变,显然这话刺痛了她,说话也有点底气不足,「有郑管家在真定操持,祭奠定然办得妥妥当当的。

  「不用理会一两个刁奴的恶言,娘不会亏了你,卖完铺子给你留一半银子当嫁妆。」她明显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说:「你继父有一嫡一庶两个女儿,没有儿子,院子里除了我,还有两个姨娘……」

  姜蝉突然插嘴,「娘,赵大人根本不喜欢您。」

  姜如玉先是一怔,继而觉得好笑,「又说胡话,你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姜蝉不服气,「如果赵大人喜欢您,他就不会纳妾。」

  姜如玉不以为然,「都是以前的事了,纳妾也是为要个儿子……唉,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小孩子别打听大人的事。」

  往常她这样说,姜蝉定然会换个话题,今天她却不依不饶的,「如果娘也生不出儿子呢?他都四十了,如果用子嗣当藉口,再收几个小妾通房,您又有什么办法?」

  姜如玉面色渐凝,不自然地笑笑,「几个妾而已,就是个玩意儿。」

  「如果只有娘这样想,那赵大人不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如果他也这样想……」姜蝉目露不屑,「把枕边人看成玩意儿,他又算什么好人?」

  姜如玉心头大震,不认识似的看着女儿,「这些话……是你自己琢磨的,还是别人跟你说的?」

  「我自己想的。」姜蝉脱口而出,稍停片刻,补充道:「这一路上我也看了不少,听了不少。娘,赵大人官居三品,这么大的官,京城里想和他做姻亲的肯定不少,他为什么独独看中了真定的姜家?

  「咱们有钱,没势,有句话叫三岁小儿持金过市,说的不就是咱们?但凡赵大人有点别的盘算,娘又如此信任他,到头来让他吃得骨头都不剩,连给咱们击鼓鸣冤的人都没有!」

  话音渐歇,屋里一片沉寂。

  「几日不见,你怎么变得疑神疑鬼的。」姜如玉忽然笑了笑,「你就笃定娘生不了儿子?」

  生不了,因为三年后我们都死了!

  姜蝉眼圈微红,低着头不说话。

  见她二人情绪低落,袁嬷嬷赶紧打岔笑道:「其实赵家也满重视夫人的,这不,寻常赵家不开正门的,都走角门出入,今儿个咱家小姐可得了好彩头。」

  「就是,娘一进门,你继父就把他的私房、俸禄全给了娘,老夫人也从不让我立规矩。」姜如玉摩挲着女儿的手,「可别再说刚刚那些话了啊,让你继父听见怎么想。」

  姜蝉重重透出口气,起身道:「日久见人心,娘,缓着些,没坏处。」

  说完,她不想跟娘亲再说赵家的事,怕自己会哭出来,或是母女争执,便说去院子里走走,姜如玉方才虽然宽慰女儿,可心中也是有些沉闷,便没有劝阻。

  斜阳从天边斜射过来,积雪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芒,姜蝉站在雪地里,仰头看着头上那片四四方方的天。

  姜如玉倚着窗子,怔怔望着女儿的背影,眼角淌下泪,「我是不是委屈了孩子?」

  袁嬷嬷也有点唏嘘,「小姐打小没爹,心思又细腻,这乍然到了赵家,难免患得患失的,那个秦嬷嬷也着实吓到小姐了。往后夫人还是多陪陪她,别让她觉得自己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一番话说得姜如玉更加心酸,暗暗想着铺子的事往后放放,反正来年二月才开始考察,先安抚了女儿再说。

  掌灯时分,赵华回来了。

  他生得很是儒雅,冠玉一样白皙的面孔,配着颔下三绺美髯,满满的书卷气,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只一双三角眼有点煞风景。

  姜蝉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赵华的确有吸引女人喜欢的本钱。

  见过礼,赵华指着她对姜如玉笑道:「我说今天怎么总有人叫我请客吃饭,普通馆子还不行,非要去京城第一馆,不然就是一顿没二、三百两下不来的聚贤楼,甚至还有伸手借钱的——原来根儿在这丫头身上!」

  姜如玉不解,「这和蝉儿有什么关系?」

  「有辆装行李的马车翻了,露了富。」姜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现在人人都知道我夫人是个大商贾喽,偏在这个时候……」赵华苦笑着摇摇头。

  赵华话音才落,姜蝉的眼泪劈里啪啦往下落,却压抑着不肯放声哭,那模样看得姜如玉心碎,看得赵华愕然。

  众人好一阵劝后,姜蝉才哽咽着道:「赵大人是不是看不起我娘?是不是觉得姜家商户的身分给您丢人了?」

  女儿先前的话到底在姜如玉心里种下一根刺,不禁狐疑地看了一眼丈夫。

  赵华眼皮跳跳,顿觉不妙,连忙演着慈父辩解了几句,看姜如玉跟姜蝉脸色都仍不太好,又忙说姜蝉今日才抵达京城,肯定累了,让她回房去歇着。

  这显然是要赶紧哄哄姜如玉。

  姜蝉看了看姜如玉,姜如玉也正想好好跟丈夫理论,便也劝女儿回房,姜蝉这才走了。

  夜深了,正房的灯还亮着,隐隐传来争执声,间或女人的哭声。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床前,姜蝉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突然很想卫尧臣,很想和他说说话。

  月光照在墙外,照在一个高瘦的身影上,他绕着赵家宅子走了一圈,停在大门口,看着雪地上残余的车辙,咧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章 卖布匹大发利市

  翌日,姜蝉一起床就去了正房,发现母亲眼睛有点红,精神倒还好。

  姜如玉道:「你继父跟我赔了一晚的不是,还托我转告你,他是无心之言,你别往心里去……不说了,这事就算翻篇儿。」

  姜蝉知道转变母亲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只得说好。

  姜如玉顺着转了话题,「十六是昌平县主生辰,咱家也收到请帖了,你继父说去的都是京城数得着的人家。蝉儿,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要用心准备。」

  看得出母亲对这次宴会很期待。

  姜蝉思索起来,上辈子并无此事,昌平县主是赵华原配的远亲,因着这层关系,老夫人就没让自己和母亲在人家面前露过脸。

  其实都出五服了,原配在的时候也不怎么走动,况且京城圈子里个个都是人精,即使碰面了,谁又会故意让三品大员的夫人下不来台?不过是打压她们的藉口罢了。

  这回赵家主动提出让她去生辰宴,算是示好了……

  姜蝉抿嘴一笑,昨天给母亲下的猛药也不是毫无作用嘛!

  她接过话说:「娘,那我出去逛逛,买点京城时兴的衣服首饰。」

  姜如玉一口应允下来,「去,吃了饭就去,袁嬷嬷,取二百两银子来,再把霜霜她们叫上。」

  「母亲叫我?」门帘一晃,赵霜霜脚步轻快走来,亲亲热热挨着姜如玉坐下,歪着头,俏皮笑道:「这位便是姜家妹妹吧,生得真好看,晓雪,这回你可被比下去了。」

  再见仇人,姜蝉强忍着满腔恨意,只是暗笑,不愧是赵霜霜,一句话就挑拨了她和赵晓雪的关系。

  跟在后面的赵晓雪则是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赵晓雪长得柔嫩娇媚,身形玲珑,模样的确是一等一的标致,仪态却不好,塌肩含胸的,十分美貌也成了八分。

  「都好看。」姜如玉温和地看着她们,为她们分别做了介绍,又提起县主生辰宴的事。

  听说要去县主家赴宴,赵霜霜很是欢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话里话外无非是她和县主多么亲密,她一定会照顾好姜蝉云云。

  一番话算是说到姜如玉心坎里了,笑吟吟地又掏出二百两银子。

  姜蝉抢在前头接过银票,「还不摆饭?我都等不及要出门了。」

  赵霜霜缩回手,面上没有一丝的尴尬,却道:「祖母说妹妹胆小慎微,叮嘱我说话柔和些,不要吓到妹妹。如今一见,方知是祖母多虑了。」

  姜蝉依偎在母亲身旁,脆生生答道:「没有秦嬷嬷整日不错眼盯着教导,我觉得喘气都顺畅许多。」

  秦嬷嬷欸,您老就接着背锅吧!

  用过饭,三位女孩子同乘一辆马车,出门直奔京城最大的银楼。

  所谓店大欺客,赵家不是这里的主顾,小伙计一见是几个生面孔,衣着也普通,不免有所怠慢。

  姜蝉随意看了看,状若无意道:「也不过如此,我姜家的首饰铺子都比这强些。」

  姜?姜……姜!

  小伙计霍地来了精神,「几位楼上请,小心脚下,掌柜的,有贵客!」

  三人随着小伙计进了厢房落坐没多久,掌柜的也来了,客气地问她们今日想要挑什么。

  「把你们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姜蝉温温柔柔笑着说:「两位姊姊随便挑,妹妹初来赵家,往后还请姊姊照顾一二。」

  赵霜霜心觉不妥,然而看到掌柜的让人送来的金累丝步摇、白玉手镯、南珠串子……登时挪不开眼,也无心计较她的话了。

  赵晓雪一向看嫡姊脸色行事,自然紧随其后,她难得有添置首饰的机会,巴不得多挑两样。

  姜蝉独自坐在窗前,冷冷看着兴高采烈的赵家姊妹片刻便觉无趣,目光漫无目的扫过街面,忽然一顿,凝在一个高瘦的人影上头。

  只见那人散漫地走到街对面,懒洋洋地将毡帽向上推了一下,抬头朝她笑了笑。

  卫尧臣!姜蝉呼地站起,几乎叫出声。

  卫尧臣竖起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指指前面的街角。

  姜蝉打量店内一圈,趁着赵家姊妹忙于挑选首饰,悄悄下了楼。

  原地没有卫尧臣的身影,她怔了怔,发现他在前面,她走,他也走,她停下脚步,他便也停住,始终跟她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如此彻底离开银楼的视野,卫尧臣才站定等她,等她赶上来了,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姜蝉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到的?不是说过完年才来?家里怎么样?现在住哪里?」

  「比东家早到两天,我家人都安顿好了,放心吧。」卫尧臣的声音极其干涩,不时掩口咳嗽几声,「不能浪费年前这个旺市,我和钱掌柜商量了下,先运些蓝印花布卖,赚一波快钱再说。」

  「我到处看了看,现下没找到地段合适的铺子,有也太贵,还要装饰铺面,请伙计,白白耗功夫,我想着……」他突然止住话头,带着几分小心问:「您怎么了?」

  他注意到眼前的少女眼睛蒙上了水光。

  比自己晚出发,却比自己早到,路上还不知如何的辛苦,而且来了就马不停蹄找铺面,听他嘶哑的嗓音就知道定然是累极了。

  她一方面是歉疚,一方面又感动于到底有人在全力支持自己……连日来压在心头,那股无人可诉的沉郁似乎消散许多。

  姜蝉掩去泪意,含笑道:「有你在,真好。」

  卫尧臣怎么也想不到姜蝉会蹦出这一句,讶然之余,心里还热呼呼甜滋滋的,又泛着点淡淡的酸涩,却很快掩饰过去。

  「那是,我早就说过,雇我,东家绝对只赚不赔!」他朗朗笑着,一绺碎发从帽子下头掉出来,显出一股调皮劲。

  姜蝉也笑了,捡起刚才的话题道:「蓝印花布从南边兴起的,真定铺子进过一批货,但是卖得不太好,现在还压在库里呢。」

  卫尧臣摇头道:「那是卖得不对路,和绫罗绸缎摆在一起,谁买?」

  姜蝉琢磨了会儿,也不禁摇头失笑,确实,蓝印花布多流行于平民之间,摆在绸缎庄,有钱的看不上,普通人不知道,可不是卖不动?

  卫尧臣继续道:「我拿着布样找人看了都说好,还问我哪里有卖,可见这种布是可以卖的。」

  姜蝉却是想,京城不比真定那小地方,蓝印花布在真定是好东西,这里的人就不见得能瞧上眼了。

  但看着那张写着十足信心的脸,她觉得还是不要打击他的好,反正这批布放着也是放着,卖出去最好,大不了……她偷偷买下来。

  万事开头难,总要叫他顺顺利利地开张。

  如是想着,姜蝉欢快地说:「我看可以,正值年节,定能卖个好价钱。」

  卫尧臣笑了,引着她登上一辆骡车,他坐在车辕上,轻轻甩了个鞭花。

  骡子哒哒小跑起来,姜蝉挑起车帘,透过缝隙看着他的背影,「没有铺子,你打算在哪里卖?」

  「带您去个好地方,」卫尧臣没回头,「坐稳喽!」

  姜蝉放下车帘。

  短暂的寂静后,但听外面逐渐喧嚣起来,大概两刻钟后,骡车停住了。

  车帘一掀,露出卫尧臣的笑脸,他伸出手,「到了。」

  姜蝉犹豫了下,骡车没有脚凳,她看着半人高的车辕,还是隔着袖子把手搭了上去。

  卫尧臣手心一阵发痒,再看人家面色如常,举止自然,他不禁在心里笑话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孩子大方。

  脚刚沾地,姜蝉就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讪讪道:「坐车太久,腿麻了。」

  卫尧臣倒也没有笑她,只让姜蝉看看四周。

  眼前这条街道十分热闹,沿街左右两行全是摆地摊的,卖古玩字画、烟料香料、旧衣旧货、西洋的精巧器物、倭国的画儿……但凡大商铺有的这里全有,满街的嘈杂乱叫,挤挤挨挨人来人往。

  「城隍庙大街!」卫尧臣露出一丝得色,「这里人多,没有门摊费,给巡街差役几个茶水钱就行,而且没固定摊位,谁来得早,谁就有好位置,东家,这可是摆摊的好地方!」

  姜蝉却不赞同,「寒冬腊月,露天摆摊太冷了。」

  「赚钱还怕冷?」卫尧臣哈哈大笑,「天越冷,出货越快,东家,您就在家等好消息吧!」

  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莫名就让人想跟着他一起笑,姜蝉望着他,笑意随着嘴角的弧度荡漾开去,宛若春风流水。

  卫尧臣微微错开目光,「快晌午了,我送您回银楼。」

  「直接回赵家。」姜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姜蝉没让卫尧臣送到门口,离赵家还有两条街就下了车,专捡雪厚的地方走,等出现在姜如玉面前时,已是鬓发蓬乱,累得脸颊通红,裙子、鞋子都叫雪水泥水打湿了。

  姜如玉大吃一惊,细问后方知女儿和赵霜霜走散了,过后也没人找她,只能一路打听着回家。

  姜如玉心疼得直掉眼泪,头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怯懦了。

  她原想等赵霜霜回来训斥几句,结果等来等去,反而等到了赵老夫人的训斥!

  赵老夫人的屋里,赵晓雪泪水涟涟道:「店家把首饰装好了,结果姜妹妹不见人影,把我和姊姊晾在那里,当时店家的脸色……好像我们买不起故意捣乱,真是丢死人了。」

  「别说了,姜妹妹许是有急事。」赵霜霜苦笑着说,「母亲待我们不薄,看在母亲的面儿上,晓雪,算了。」

  赵晓雪呜咽道:「那是京城最大的银楼,主顾都是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若生出一两句闲话,我们还要不要做人了?」

  「姜氏,赵家并不缺那几个钱,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明说?」赵老夫人怒道:「我看她就没把自己当成赵家人,上族谱,哼,等等再说吧。」

  姜如玉脸气得发白,强忍着泪水道:「老夫人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蝉儿走丢了您知道吗?她苦苦等了半个时辰都没人去找她,您知道她怎么回来的吗?一路走一路打听,人冻得浑身发颤,到家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让拐子拐走了,我可活不成了!」

  她这话一出,屋里静了一瞬,就连赵晓雪也忘了哭,呆呆看着嫡姊,而赵霜霜没给她任何提示,和祖母对了个眼神,立时也落下泪来。

  「母亲,是女儿不好,一门心思想着给您挑件礼物,连妹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后来我想派人寻妹妹,偏偏店家拦着我们不让走,当时场面那个乱……唉,不说了。」赵霜霜缓步走到姜如玉面前,将一个小小的银盒放在姜如玉手边,「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母亲原谅女儿这一回吧。」

  说罢,她屈膝深深一蹲。

  姜如玉只觉心头又酸又热,忙一把抱住赵霜霜,「好孩子,这事怎能怨你?快起来!」

  赵老夫人长长叹口气,「老大媳妇,你闺女到底有点小家子气,出去走走也不打招呼,平白搞出这场乱子。」

  姜如玉拭泪道:「蝉儿也没想到会迷路。」

  赵老夫人笑道:「一场误会,说开了就好,从我库里挑两匹好料子做新衣裳,给孩子们压压惊。」

  这时有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子等物进来伺候梳洗,又有几个得脸的嬷嬷在旁凑趣说笑话,少顷,气氛缓和下来,也能听到笑声了。

  唯有赵晓雪笑容僵硬,与满屋的融洽格格不入。

  消息传到姜蝉这里,她不由得也为赵霜霜的反应叫声好。

  这个人三言两语,外加一副不值钱的耳坠,就轻而易举地消去母亲的怒意,甚至产生愧疚之心。

  虽有点不甘心,却也不是全无收获,她一直想撇清和赵家的关系,今天赵家这场「问罪」倒给她提供了好理由。

  姜蝉低头寻思半晌,找母亲说,往后她的吃穿用度,一应花销,全部自己承担,不用赵家的一文钱。

  姜如玉无奈道:「不必分得那么清楚,我难道不是赵家人?花你的,花我的,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花自己的钱,硬气!不然就像今天一样,跟车的丫鬟婆子都不把我当主子看。」姜蝉委屈巴巴地说,「秦嬷嬷还说大户人家的小姐走哪儿都前呼后拥,快拉倒吧,我进门出门,那几个连动都不动一下!以后我使唤的人,我自己给月银,省得说我吃赵家穿赵家的,还变着法儿地坑她们,我又不是没钱,受这鸟气!」

  姜如玉本是个不爱管事的闲散性子,这两日一事接着一事,难免有些心力交瘁,挥挥手道:「随你随你,小祖宗,且让我耳根子清静清静。」

  亲娘都默许了,赵老夫人得知此事也没法说什么——人家毕竟是亲母女,姜如玉的心是偏的,说多了就会适得其反。

  她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后续看赵晓雪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冷意。

  赵晓雪委屈得要死,偏偏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忍了。

  而姜蝉顺理成章地撤了伺候的赵家下人,换了屋子里的摆设,把自己带来的东西登记造册,再不怕赵家偷摸贪了去。

  她甚至盖了间小厨房,连寻常米面蔬果都不从赵家的采买走。

  姜如玉觉得有些过,但看孩子开心,比刚来那几天舒朗不少,也就忍下不提。

  转眼到了卫尧臣摊位开张那天,姜蝉早早寻了个藉口出门,到城隍庙时,日头已经升到树梢,各个摊位挤挤挨挨,街面黑压压的全是人,一眼望不到头。

  吵吵闹闹,说个话都要使劲喊,卫尧臣要如何招揽生意?

  姜蝉没有打扰他,带着金绣悄悄坐在街对面的茶摊打量卫尧臣的摊位。

  只见那摊位占地约有一丈见方,前面支起一排木板,这没什么稀奇的,让她疑惑的是,摊子后的空地上竖着两根两丈来高的木架子,中间横杆用红布盖着,鼓鼓囊囊的,不知放着什么东西。

  卫尧臣一身黑色短打,目光炯炯,往常那种懒散、随随便便的样子一扫而空,腰间束着红带,更显肩宽腰细,身姿挺拔,任凭谁见了都要忍不住赞一声好个俊俏的少年!

  他身后立着四个伙计,穿着一样的衣服,个个生得眉清目秀,模样相似,连胖瘦高矮都差不离,往摊子上一站,都不用吆喝,人们的目光整整齐齐地就飞了过去。

  金绣站在矮脚凳上光明正大欣赏了半晌,惊叹地说:「小姐,卫小九够能耐的,打哪儿找来这四个一模一样的人,够显眼的!」

  姜蝉笑道:「其实是不一样的,只是穿着打扮、身量步态极其相似,让人们产生的错觉而已。」

  当当当,但闻一阵锣响,卫尧臣清清嗓子,跨前一步,大喝一声,「看一看,瞧一瞧,卖啦——」

  姜蝉差点被水呛到,哪有这样吆喝的,连卖什么东西都不说?

  围观的人已是哄堂大笑,「小伙子,你卖啥?」

  尖利的口哨声接二连三的响,更有好事者取笑道:「你来错地方啦,大栅栏在那头!」

  看有人捣乱,姜蝉不禁替卫尧臣紧张起来,指尖都捏白了。

  卫尧臣却是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带着几分憨气道:「我头一回干买卖,大栅栏也是集市?看来这位兄弟经常去卖,敢问你怎么卖呀?」

  人群又是一阵大笑,那人满脸通红,跳脚要骂,一位衣着考究的老者训斥道:「这小兄弟一看就是老实人,你少找麻烦。」

  姜蝉给金绣递了个眼色。

  金绣会意,扬声叫道:「掌柜的卖什么稀罕东西?」

  前头的人同样奇怪,「就是,板子上什么都没有,你到底卖啥?」

  动静越大,驻足的人越多,又是一阵锣响,待人声稍静,卫尧臣大声笑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娘大婶,大嫂子小姊姊,看看咱的蓝花布!」

  话音甫落,他伸手拉住高木架旁的麻绳,用力一拽。

  呼啦一声,红布收起,旋即蓝印花布从高高的横杆直落下来,一面巨大的蓝底白花凤穿牡丹图霍然展现在众人眼前。

  吵闹的人安静下来,目瞪口呆盯着眼前的巨幅布料。

  安静是可以传染的,很快从街这头传到街那头,刚才还嘈杂不堪的街道神奇地安静下来,只有那幅蓝印花布在风中烈烈地响,日光映着花布,那只凤凰闪着银光,振翅欲飞。

  姜蝉仰头望着那旌旗似的蓝印花布,轻轻吁了口气。

  布铺受场地所限,大多是把布匹排列摆放,纯色布自然没问题,花布的展示效果就差一些,顶多展开几尺看看样子。

  而这种大尺寸图案的布,寻常人家别说用,见都很少见,蓦地出现在眼前,绝对会令人感到震撼,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了。

  待人群渐渐回神,卫尧臣抓住机会喊道:「随便挑随便选,做衣裳做帐子,被面压箱布,四十文一尺,足尺足量,买一丈送一尺,童叟无欺!」

  姜蝉觉得定价高了,时下棉布每尺只卖十五文,普通花布也不过二十文到三十文不等,蓝印花布的确是好东西,但四十文对普通的老百姓来说,还是多多少少有点舍不得,而且摆地摊,不应是薄利多销吗?

  果然,围在摊前的人们纷纷摇头。

  卫尧臣把手往下一压,「别嫌贵,明儿个您想买或许还没有。大伙儿听好了啊,五种花色,一天十匹,卖完为止!」

  众人讶然。

  有人问:「为什么只卖十匹?」

  卫尧臣笑嘻嘻说:「实不相瞒,统共就一百匹存货,正好卖到年根儿。」

  一听就这么点布,立刻就有人掏钱,「我要我要,来一匹!」

  卫尧臣补充道:「每人每天一丈,不准买多,想再买,您明儿再来。大冷天的,咱不能让后面的人白白受冻不是?」

  说话间,伙计们已经把今日份的布料摆上来了。

  限量买这可是绝无仅有之事,手头宽裕想买个新鲜的自不必说,便是先前有所犹豫的人也按捺不住了,人们生怕自己买不着,那是拚命往前挤,登时一片混乱。

  「排队排队!」两个伙计伸出手拦在前面,好险没让人群挤翻摊子。

  一个中年妇人不放心,「这布掉不掉色?一下水,染得白花成了蓝花,布就废了。你只卖十天,过后都找不着你。」

  卫尧臣站在方凳上,高声道:「真定会馆卫小九,有问题尽管来找我,包退包换。」

  「这小兄弟老实,不会骗人,瞧这布多厚实!」一个小媳妇捻着刚买到的布,喜孜孜道:「这也叫浇花布,南边可时兴了,我托人买过两次,花色不如这个好。」

  有小媳妇帮腔,排队的人更多了。

  姜蝉隐约猜到他的盘算,这个卫尧臣,她竟小看他了!

  金绣一边高兴,又疑惑不解,「照这热闹的光景,顶多两三天就能卖完,早点卖完早点歇着不好吗?他为什么要限制大伙儿买的量?」

  姜蝉笑了,示意她仔细观察人群。

  买到的人兴高采烈,不住显摆,一脸得意,好像捡了多大便宜一样,排队的人伸着脖子,不住催促前面的快点,还有来晚的人,数了数前面的人头,估计排不上了,那是又跺脚又叹气,满脸遗憾。

  金绣还是不明白。

  姜蝉轻声笑道:「你且看着,明儿个定然早早就排起长队,用不了三天,半个京城都会知道城隍庙的蓝印花布。」

  不到两个时辰,十匹布已经卖完,伴着失望的叹息,人群开始慢慢散了。

  姜蝉也准备走了,却不料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连句开业大吉也不说?」

  卫尧臣大踏步走来,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而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此刻的他像个急切等待表扬的孩子。

  「好个开门红!」姜蝉是由衷的佩服,对于夸奖他是毫不迟疑,笑着说:「排队买的不一定是好东西,但好东西人们一定会排队买,如果大家都争着抢着去买,路过的人看到,势必也会跟过去排队买。不花一文钱就打响了名头,你这招够厉害!」

  卫尧臣听得心花怒放,陪着姜蝉往马车走。

  姜蝉沿着街边慢慢走着,忽而一笑,「我也得夸我自己一句,果真看对了人!」

  卫尧臣眼中闪着光,「你真这么想?」

  「那当然!」姜蝉言语间透着浓浓的欢快,「我得赶紧给钱掌柜去信,让他也高兴高兴,再把剩下的货都送过来,嗯……开春要不要囤点布?」

  卫尧臣眯起眼睛,目光闪过另几家卖布的摊子,压低声音道:「我好不容易掀起的声势,不能让二道贩子占便宜。东家,还不如咱们自己染。」

  姜家的确有染坊,但面对的是乡下的客人,染的大都是褐、黑、蓝、绿等几种纯色布,从没染过花布,更没有懂行的师傅。

  自己染的话,要有新染缸,去南边请师傅,伙计们也得从头教,费力不说,万一染不成呢?

  姜蝉目前的打算是求稳,尽量保住姜家产业,等彻底去掉赵家这个祸害,再做进一步发展,省得辛苦半天却为他人做嫁衣。

  卫尧臣看出她的迟疑,劝道:「人们知道南边有蓝印花布,却不知道其实魏县也有,就是不出名罢了。」

  「魏县?」姜蝉满脸迷茫,「那是哪里?」

  卫尧臣声音又低了几分,「邯郸魏县,方才挂出来的布就出自那里。东家,魏县大大小小共有十家染坊,我要让他们全成为姜家的作坊。」

  姜蝉瞠目,好半天才喃喃道:「人家肯卖吗?就算肯卖,我一下子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卫尧臣噗嗤一声笑了,「咱不买,不过用他们的工具和人干活,这是我刚想出来的主意,等琢磨好了再和您说。」

  见前面走来一位头戴斗笠的老者,卫尧臣立刻止住话头,抱拳笑道:「刘掌柜的,发财,发财!」

  刘掌柜同样抱拳还礼,「生意不错啊,我这一路上光听人们议论你的蓝印花布了,我说小老弟,给老哥哥留几丈?我不白要,该多少钱我给你。」

  卫尧臣摆摆手笑道:「这话见外,一会儿就让伙计给您送一匹过去。我说这不下雪不下雨的,您老提着蓑衣干什么?」

  「给张翰林送货去。这些文人也挺有意思,放着狐裘锦衣不穿,偏喜欢戴斗笠披蓑衣,还说什么……要学着画上的人雪中钓鱼?搞不懂,搞不懂啊。」

  「哟,这是大买卖,您忙着。」

  卫尧臣和他道别,往前走了两步,却看姜蝉立在树下没动,若有所思盯着上头的积雪发呆,卫尧臣悄悄站过去,不防姜蝉猛地一拍手,嚷了一句——

  「我知道了!」

  呼啦啦,惊起树上一群家雀儿,雪沫子兜头盖脸落了两人一身。

  「您知道什么了?」卫尧臣拍着身上的雪问。

  姜蝉看着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这是我刚想出来的主意,等琢磨好了再和你说。」

  卫尧臣一怔,旋即大笑,「好好,这么快就还回来了,不愧是我东家!」

  回到赵家,姜蝉马上找来银绣。

  「从真定带来的东西清点好了没有?」

  银绣把帐本和一串钥匙捧给她,「已经全部入帐,但是赵家只有一个大库房,我怕弄混了,就在每个箱子上头贴了字条。」

  她到赵家就被打发去整理库房了,这还是第一回和小姐见面,也不知道哪里犯了小姐的忌讳,是以神色间有些惴惴不安。

  姜蝉翻了翻帐本,点头道:「清晰明了,帐目做得很好,其他人有没有看过帐本?」

  银绣低下头:「袁嬷嬷奉夫人之名,抄了一份去,今日秦嬷嬷来寻我,也想抄一份给上院,我不敢擅专,因小姐不在,就去问了夫人……」

  姜蝉叹气道:「夫人是不是让你给她?」

  银绣默默地点了下头。

  「你也真是的,既是小姐的东西,就等小姐回来再问。」金绣打从在真定时被小姐提点了句,就明白自己的立场,看银绣不懂,顿时不满,「就那么着急向秦嬷嬷卖好?」

  银绣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嘴唇蠕动了下,却是无言以对。

  「你啊,不愿得罪人,想人人都说你的好。」姜蝉摇摇头,眼中掠过一丝怅惘,看着银绣,似乎看到那个遥远的自己,「可是,要办事怎能不得罪人?银绣,你这性子不适合在我身边伺候,你回家吧。」

  银绣大惊失色,急忙跪倒,「小姐,奴婢知错了,别赶奴婢走,奴婢家里头……他们会把奴婢再卖了的!」

  说到最后,银绣忍不住落泪。

  姜蝉一直静静看着她,等她哭够了,方缓声道:「我想想再定,你先下去。」

  银绣无奈,只得抹着眼泪走了。

  金绣扒在门缝看了好一会儿,没好气道:「秦嬷嬷又去找她了,这个银绣,干脆把她打发走得了!」

  姜蝉沉吟着说:「她的家人确实靠不住,硬撵她走我怕她想不开……不着急,且看看她怎么应对。」现在她有更要紧的事儿,说完她便转了话锋,「我记得咱们也带了块蓝印花布,你找出来替我做件半臂,赶紧点,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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