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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慕果果《后宅有个太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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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24-2-15 14:53
标题:
慕果果《后宅有个太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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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后宅有个太子爷》
作者:慕果果
系列:蓝海E146101-E146104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4年02月05日
【内容简介】
哪个姑娘这么大胆,竟把太子当赘婿?
太子表示:能成为她的人,孤愿意!
李青溦对她宠妾灭妻的伯爷爹早不抱希望,
县主娘亲过世后,忠毅伯府便被升为平妻的小周氏把持,
娘亲的嫁妆遭私吞典当,她收集证据用律法惩治,偏心爹连插手都不能,
麻烦的是自己亲事惨遭小周氏染指,
对象不是能当她爹的丧偶老东西,就是妻妾成群的纨裤丑东西,
与其被迫嫁人受闲气,不如自己找个赘婿顺心如意,
她看上有几面之缘且曾救过她的清俊文官陆珵,
在她精心安排下,两人同游街市、合奏琴曲、彻夜谈心,
木头如他总算开窍,不只送红豆手串表心意,更雨夜翻墙表示非她不娶,
可她撩完人后才知晓,这家伙竟是隐瞒身分的太子爷……
第一章 有后娘就有后爹
二月末,春寒未了。
正午过了便下雨,不久京城笼在一层灰青的雨幕中。
忠毅伯府南苑正房,檐下结着密密麻麻一层雨线,小窗披雨半开着,窗前摆着的云竹淋了雨,被洗得很新。
侍女绮晴立在廊下应付完北苑过来的婆子,三步两步进了后院,打起门帘迈进堂间寻她家姑娘。
堂间珠帘半打,一道婀娜身影侧坐在黑漆矮几前,臂上一条金纹海棠花的披帛落在垫席上。她侧头,黑玉似的发在脑后绾成发髻,被一朵碧玉棱花双合长簪梳拢,墨发如云,有一缕簪不住,松散地添在肩窝。
女子正倚着身后的藤椅,用竹夹夹着茶饼放到泥炉的釜上炙烤。
她身旁的黑丝笼子里一只白腿小隼正抓着根松枝立着,听见有人进来,它一双黑眼瞪大了,憨憨地歪着头瞧。
这小隼叫小翠,是姑娘回京途中捡的,当时这鸟啪的一声落在轿中垫席上,绮晴瞧它伤得不轻,觉得要死的鸟不吉利想扔了,是她家姑娘硬要养,没想到在府里养了些日子活蹦乱跳起来,天天和姑娘玩在一起。
绮晴摇摇头越过笼子,走上前道:「姑娘,北苑请了人来,叫姑娘去呢。」
李青溦垂眸敛目,低头磨茶,不紧不慢问道:「何事?」
绮晴哼了一声,「能是什么新鲜事?」
北苑是家主平妻小周氏的住所。
当年主母驾鹤西去前,放不下的唯有姑娘的亲事,特别嘱咐家主姑娘的亲事需得他亲自相看,这些年姑娘养在并州平西王府,直到月前及笄后才被家主接回京城。
家主多年未曾续弦,此事自是落在小周氏头上,这小周氏看着上心,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绮晴冷笑,「自月前姑娘从并州回来,北苑三天两头端着架子叫姑娘过去,说是要给姑娘寻一个好人家珠联璧合,可她给姑娘选定的,不是妻妾成群就是身有不足……这样的说给二姑娘她成不成?若不是主母去得早,府中之事哪由得了她置喙?真是晦气。」
李青溦对此并不在意,她娘亲乃是并州平西王之女,受封清平县主,娘亲下嫁伯府时,小周氏只是个良妾。她娘亲故去后,小周氏自有抬正之心,碍于出身,苦熬这么多年也只是个平妻而已,毕竟京城官宦人家里,续弦夫人常有,却没有县主去了,续弦商贾之女的。
她越给李青溦小鞋穿,越说明她心有忿忿又无可奈何。
李青溦轻笑一声,「今日来的是何人?」
「永安侯府的三夫人。奴婢先前打听过了,这侯府适婚的都定下了,只有一位要娶续弦夫人的顾四爷。可这顾四爷比家主都大上几岁!这小周氏真是烂泥下窑,烧不出个好东西来!」
绮晴在厅前踱步几回,猛地一回头瞧见姑娘垂头磨茶,不知在想什么,不由跺脚,「姑娘究竟有没有在听?」
「听着。」李青溦双眼微眯,弯着唇角笑,「只是听你说到顾四爷,突然想起一些事情而已。」
她没把这个放在心上,继续忙手里的事情,把磨出来的茶粉装成两个纸囊子,吩咐绮晴,「把那霁蓝釉描金的茶粉盒子找来。」
绮晴翻出来递给她,接过茶囊轻嗅,「这不是姑娘从并州带来的顾渚紫笋吗?姑娘拢共就得了这三两,这分出一盒是要送到哪里去?」
李青溦整好茶,「前不久定荣公夫人不是送了请帖和洗尘礼来,还未回礼。她同我娘亲都是并州人,送别的远没有故乡之物熨贴。」
「还是姑娘细心。」绮晴应了一声。叫廊下的卞嬷嬷打发了小厮去送,忙乱完了透过外厅的竹篾帘子,看见北苑传话的还站在廊下,又问:「那北苑那边,姑娘去还是不去?」
李青溦伸一下身子,抬眼看了看外面的雨幕,微扬唇角,「不去,这么大的雨怎么有空过去瞧她碎嘴子呢?」
这正中绮晴下怀,她欢喜地应一声,正要支丫鬟去廊前回话,突又顿住,「可姑娘不去,家主回来听了小周氏的片面之词,岂不是会过来责怪姑娘?」
李青溦笑而不语,接过丫鬟端过的水盥洗手,又坐回案边,从一边的天青八方贯耳花瓶中抽出一根松枝,逗弄笼子里的小翠。小翠咯咯叫几声,歪头飞起来抓住那松枝踩住,她曲着手指点一下小翠的小脑袋瓜子。
北苑后院东房,两个丫鬟打起帘子,小周氏走进明间,一道婀娜身影立在黑漆书架旁,掀开上面放着的铜筑方顶的香熏炉,加了一味香。
她着一件月白素面妆花褙子,体态瘦削,面目白皙昳丽,正是小周氏的女儿李毓秀。
瞧见小周氏进来,她笑吟吟地道:「娘亲今日回来得早,那顾三夫人可相看完了?」
小周氏摇摇头,坐到炕桌前捧起个翡翠手炉焐手,「就来走了一遭。你姊姊懒怠应付,连面都未露,那顾三夫人甩脸子走人。」
李毓秀自小就看李青溦不顺眼,分明是同个爹生的,就因为她会投胎,进了县主的肚子,又有个做平西王的外祖父,天天摆架子,事事压她一头。
她哼的一声,眉心皱起,「她懒怠应付,却要娘亲伏低做小,瞧着别人的冷脸子。家里头来了贵客相看也不去,难不成她是要娘亲亲自去帖子请人?」
小周氏自然沉得住气,闻言笑道:「本就是成不了的事情,那顾三夫人为她家四爷奔走多月,早就定下王家嫡女,娘亲不过是用她的婚事为秀秀铺路罢了。秀秀大了,也到了订亲的年纪。」
李毓秀白净的脸稍红,半晌道:「我是心疼娘亲。」
「傻孩子。」小周氏轻笑一声,摸了摸李毓秀的鬓发,「今日送那顾三夫人出去,才看见南苑支了人往定荣公府去。娘亲才想起,前几日定荣公夫人给南苑送了请帖,当是上巳节寒园内宴的帖子。」
李毓秀一愣,「寒园内宴?」
小周氏点点头。
若论起京城贵妇,自然不能不提定荣公夫人张氏。张家世代簪缨,累代帝师,到了这一代更是出了一位皇后,便是定荣公夫人的亲姊。寒园便是立后大典时先帝赏给张家的私人园林。园中有亭台楼阁,曲水怪石,最重要的是,有一大片经皇匠亲自种植的兰园。
自古上巳节便有踏青赏兰的习俗,张家的寒园自是赏兰的不二去处。
当今风气开放,每年上巳节,张氏便会以张皇后之名大肆邀请京中贵女才俊赏兰踏青,多年来也成了京中官宦家眷应酬相看的好机会。
小周氏早就有心思让李毓秀也去,无奈苦于身分,可前几日定荣公夫人给南苑送请帖,叫她的心思跟着活络起来。
李毓秀知娘亲的意思,转头一想,有几分担忧,「只是南苑那人向来眼高于顶,想必不会答应吧。」
小周氏心里笃定,轻笑一声,「放心吧,此事你不用管,自有娘和你爹爹想办法。」
今日衙门内聚,李栖筠回来颇晚。
小周氏照例等他,伺候他沐浴,又将他的圆领朝服直裰熏了香挂在一边的衣架上,方歇下。
李栖筠晚上喝了酒,正睡眼惺忪,恍惚间听见身旁有动静,睁眼瞧见小周氏伏在一边不住叹气,翻身半揽住她问道:「怎么不睡了?」
「不若老爷还是续弦吧。」小周氏眼圈红了。
李栖筠叹口气,「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我今日真是应酬才回来这么晚。」
小周氏不说话,蹙着眉头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李栖筠酒意散了几分,捏着额角坐起来道:「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怎么哭起来了?」
小周氏道:「自是为了郎君交付给妾身的事情。」
李栖筠先是懵了片刻,半晌想起什么,「怎么?她叫你为难了?」
小周氏用帕子沾下眼泪,「当年姊姊病重,耳提面命郎君要给大姑娘寻一门好亲事。大姑娘从并州回来后,郎君信任,把姑娘的婚事交付到妾身手里,为了不想辜负郎君,每日里低声下气地请人过来相看。
「可那些玉堂高门的嫌我商户出身粗鄙穷酸,自然不肯登门;低门矮户的,大姑娘也瞧不上。今日家中来了贵客,是永安侯府的,妾身谨小慎微地伺候了半天,没想到大姑娘根本看不上,来都未来。」
李栖筠揽她入怀,「你辛苦了。」
小周氏瞧了李栖筠一眼,抽噎道:「妾身不辛苦,妾身是命苦。」
李栖筠拍拍她的手,沉声道:「她也太不像话了,你是我的平妻,她叫一声母亲也是应当的。她不来晨昏定省就罢了,竟这样不将你放在眼里!
「倒是你,为这事动气也是不必,她的婚事自有并州那边盯着,你大可不必费心费力。」
她眼角沾泪,「妾身知道,大姑娘毕竟尊贵,婚事既有平西王府的盯着,又有定荣公夫人上心。」
小周氏擦乾眼泪,看李栖筠一眼,道:「前几日妾身瞧见定荣公府递了寒园的请帖给大姑娘,定荣公夫人同县主是闺中密友,身分高贵,对大姑娘自然上心,想必藉此为大姑娘相看。」
李栖筠听了嗯一声,困意上涌躺倒在床上道:「如此这般岂不更好,省了你多少事?有何好伤心的。」
小周氏闻言赶紧切入正题,「妾身是可怜咱们秀秀,秀秀也到了订亲的时候了。一家有女百家求,咱们秀秀琼闺秀玉,才貌双全,只是摊上了我这么个妾出身的娘,这么多年,未有上门相看的人家,到如今连寒园也未去过……前几日定荣公府不是给大姑娘递了寒园的请帖吗?妾身是想……」
李栖筠忍着困意,听了半天总算听出了小周氏的意思。
当今风气开放,他和清平县主也是在寒园由老定荣公撮合相识定情的,两人成亲不过一年,小周氏大了肚子,他将她领进门做了贵妾,此事传了开来,老定荣公对他颇有微词,等清平县主去了,两家除了朝会上偶尔搭话几句,渐渐便没了来往。
如今叫李青溦将小周氏和李毓秀带去寒园不是什么难事,可难保她们去了脸上难看,也相不成个什么来,况且他也懒得处理麻烦……
小周氏跟了他这么多年,自是知道这人是什么性子,一边抽噎一边偷瞧他,「无非是叫大姑娘带上妹妹而已。也对,大姑娘毕竟是平西王的骨血,身分尊贵,郎君做不了主也是正常的,算了,就当妾身没说……」
她话音未落,一边的李栖筠睁开眼睛半坐起身道:「她是我的女儿,我如何做不了她的主?」
周氏不说话轻声抽噎。
李栖筠又躺下,「行了,别哭了,明日下了衙我便去南苑一趟。」
翌日黄昏,细雨未歇,李青溦逗弄了会小翠,一人一鸟都有几分困意,她命绮晴拆了钗环发髻,又叫小丫头熏了被子,刚要躺下,院里的婆子便递过话来。
「大姑娘,家主要从北苑过来。」
绮晴哼一声,「想必家主是兴师问罪来了。」
「未必。」候在帘前的卞嬷嬷说一声,「那天定荣公府送了寒园的请帖来,恰被夫人瞧见,和送帖子的婆子寒暄了半天呢!保不齐是为帖子来的。」
李青溦心里有数,只吩咐绮晴将那天剩下的顾渚紫笋取出来,方收拾齐整出了院子。
厅前一大片玉兰树,玉兰花沉沉裹着雨水摇曳,李青溦的目光不禁停在那里渐渐地出神。
玉兰花是她娘亲最喜欢的花,每年自己生辰,娘亲总会亲手做一碗长寿面给她。
「满目花开如绣,愿与青溦岁岁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得偿所愿。」
娘亲许愿的声音如同山谷风声一般动人,如今追忆起来却是一片苍凉。娘亲已经走了有六年,这六年,偶尔想起她的脸会有几分模糊,而她爹爹……许是早就忘了吧。
李栖筠多年不曾踏入这里,乍踏入,出神过后便沉沉叹一口气,走到廊上,远远看到一个女子站在正房檐下。
她身量窈窕,钗环熠熠,身着一身月白色镶银线滚边素色褶裙,外罩一件茜色刻丝披风,雨幕郁青,她如半盏透过叶隙的月光落在那儿。
一时之间,李栖筠眼前空间轮转,他彷佛透过月光看见了另一个人,脚步不由顿住,直到面前之人唇角微启,叫了一声——
「爹爹。」
李栖筠清隽的脸表情微歇,一下子回过神,应一声,「还下着雨,怎么在外面。」
李青溦轻笑一声,「爹爹难得来女儿这儿一趟,女儿自然等着。」
李栖筠难得来,自不是因为忙。他官拜礼部主客司员外郎,礼部本就是六部最没有存在感的部门,而他的官职主朝聘和外宾接待。如今二月更是他们司最闲的时候,他每日在衙门也就是走走笔,枯坐着等下衙。
他不来南苑自是不想来,当年李青溦的娘亲病重,差了婆子去叫李栖筠,李栖筠正歇在小周氏房里,小周氏身边的婆子蝇营狗苟不肯相告,终未见着最后一面。
时间不是药,过去了这么多年,父女互有怨怼,两人心知肚明,只是维持面上的平和而已。
李栖筠将伞递给廊下的婆子,撩起直裰进正房落坐。
绮晴和几个丫鬟取来茶末和泥炉则子便退下去,李青溦坐在黑漆矮几边煎水煮茶,先用则子量好茶粉,再注沸水调成膏,待釜中水三沸后点汤击拂,茶筅旋转击打,盏中显现出一朵玉兰花,细密绵长的茶香扑面而来。
李青溦亲自奉茶过去,笑道:「爹爹先喝茶吧。」
李栖筠接过茶,饮一口后将建盏放在一边,缓了片刻,他撇唇开腔,「昨日小周氏让你去北苑同永安侯府的相看,你架子倒是大,是要她下帖子请你去不成?」
李青溦唇角勾起笑,未置一言,前些日子她回来,她爹爹一次都未来北苑,如今小周氏耳边风一吹便巴巴地过来了,比圣旨还快些。
李栖筠咂嘴又继续道:「她是我的平妻,名义上也是你的母亲,你在外人面前这般不将她放在眼里,是不是也不将你爹爹我放在眼里?」
尽管知道她爹爹是为此而来,李青溦唇角的笑还是顿住几分,半晌轻笑一声,「女儿又有什么心思呢,只是想爹爹的脸面好看一些罢了。」
「贵客进门你不动声色,面难见、脸难看,说出来是叫我脸面好看一些,还是叫人笑话你这个大姑娘不孝不悌,我李家家门不幸?」
李青溦轻笑一声,「爹爹许是不知永安侯府为谁来相看。」
「你们这些内宅里的事情,我如何清楚?」
「爹爹不清楚……」李青溦唇角勾起,「那我便告诉爹爹,永安侯府里适婚的恰都定下了,只有一位过了妻丧的四爷。这顾家四爷年入不惑,比爹爹还大了几岁。若女儿记得不错的话……他如今官拜主客司郎中,正是爹爹的上峰。爹爹每日点卯递牌子的,也不知听没听过这一茬?」
「什么?」李栖筠一愣,脸色涨红,他突想起那日内聚,那顾四爷多灌了几盏酒后总对着他笑,他当是嫌自己在任上不作为,今日还装模作样了一番,万万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事。
李青溦又继续道:「难不成爹爹当真想同顾四爷翁婿一个衙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受人编排?」
小周氏竟如此能干!竟能把亲结到他们礼部的衙门里!
李栖筠毕竟是个男人,好脸面,沉了脸起身往外走,刚走了两步,一道纤细的背影打起珠帘进来。
小周氏见李栖筠久不回来,知李青溦难缠,自己找上门来,一进来便看见李栖筠怒气冲冲地似要出去,便假模假样地笑道:「郎君怎么同大姑娘吵起来了?大姑娘就是小姐脾气,郎君不要介意……」她轻拉一下李栖筠的袖子,没想到却被他一把甩开,不禁一愣。
「你可知永安侯府为顾四爷相看,那顾四爷是我的上峰?」李栖筠沉着脸看她。
小周氏如何不知,但那又怎样?反正也成不了,若是能借此结交一番,别说是李栖筠的上峰,便是李栖筠族叔族伯又有何不妥?家主不过问家里的事情,李青溦刚从并州回来如何得知顾四爷的底细,此事天衣无缝,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只是见李栖筠不高兴,她当即抽出帕子红着眼道:「妾身不知啊,妾身一个妇道人家怎知官场的事?郎君叫我操持大姑娘的婚事,妾身也是上心,每天寝食难安的想给大姑娘寻一个勋贵人家将来不受风浪,许是好心办了坏事,无心之过啊!」
见她楚楚可怜哭诉委屈,李栖筠又想起昨夜她自怨自艾已然尽力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是啊,她一个内宅里的女人能有什么坏心思,无非是天真了些,此事也许就是赶巧了一些。
李栖筠心里信了七分,看她哭得可怜,抬起自己簇新的直裰袖子给她擦泪,叹气道:「行了,别哭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知道官场的事情。」
李青溦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她知道小周氏能说出这么轻巧的话来,也知道她爹爹会轻巧的相信,毕竟一个人装瞎多年是真的会瞎掉。
小周氏点点头,抬脸先瞥李青溦一眼又拽李栖筠的袖子,「家主,那寒园的事情……」
李栖筠话音一顿,方想起这件事情,转向李青溦,「爹爹听说前几日定荣公府送了请帖过来,是为了上巳节寒园内宴。你和秀秀姊妹到了出阁的年龄,手心手背都是肉,自是要相互提携……」
李青溦坐在一边的桌前,嘴角带笑,翻看自己的手,一双手在灯火下彷佛透明。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李栖筠的嘴兀自一开一合,小周氏站在一边揩泪,李青溦眼神往外看,外面玉兰沉沉。
半晌,她笑一声缓缓开腔,「我知道爹爹何意,女儿听爹爹的。」她话音一顿,抬眼越过小周氏看向李栖筠,「但女儿有事求爹爹,后日女儿想去上清寺为娘亲进香祈福,爹爹那日正好休沐,陪女儿一起去吧。」
李栖筠皱了下眉,一旁的小周氏已经忙不迭应下了。
李栖筠走后,李青溦靠在靠垫上,就着建盏里的残茶饮了一口。再好的茶凉了,回味起来也是又苦又涩。
绮晴从外面进来,劝道:「冷茶伤胃,姑娘别喝了。」
李青溦应一声,走到窗前,小翠正在窗前的笼子里打盹,看见她扑腾着翅膀吱了一声。
她卷起竹篾窗户将茶泼到了外头,站了片刻也把建盏掷了出去。
第二章 前往上清寺进香
一大早的绮晴推开窗子,外面天色郁郁,梳妆婆子赵嬷嬷正用桂花清油给李青溦通发,不由夸赞,「姑娘的头发可真好,黑沉沉得像缎子,跟县主一样,那时候县主未出阁,我给她盘头,若是发髻简单了连簪子都挂不住呢!」
李青溦轻笑一声。
赵嬷嬷的手灵巧麻利,给李青溦梳完发髻又配上一套东珠木兰纹雕花玉头面,最后给她挑了身粉白折枝梅花纹样缎面的圆领对襟褂子,又搭了件丁香色披风。
之后李青溦带着几个家仆在正门的影壁前等李栖筠出门,等了一个时辰李栖筠还是没有出来,李青溦黑玉般的头发都泛起潮气,她抬头打量天色,已经是巳时了。
绮晴也打量青白的天色,道:「家主许是睡过头也未可知,不若叫个人去问问。」
李青溦摇摇头,亲自往北苑走。
廊前一个长脸婆子等在那里,瞧见她们过来不动声色地挪到正房中间,皮笑肉不笑道:「大姑娘来的不是时候,家主和夫人还未起来呢。奴婢们不好打搅,大姑娘且等等吧。」
她是小周氏的陪嫁婆子刘嬷嬷,跟了小周氏二十多年最是忠心不过,自然看李青溦等人是一副不屑嘴脸,前几天也正是她将李栖筠从南苑请了出来。
李青溦轻应一声,一双眼睛看向她。
刘嬷嬷对上她的脸,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瞧着人的时候,一双眼睛黑黝黝又深沉,不知道怎么的她不自觉就往后退了一步。
李青溦轻笑一声,看了看天色,很客气道:「前日与爹爹约好了一起去上清寺,再晚,时间怕是要赶不上了。如今是巳时,按理说爹爹早就应该醒了,劳烦嬷嬷进去问一声。」
刘嬷嬷听她话语客气,只当她刚才是色厉内荏,当下拍了拍衣襟往前站了一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哪有做姑娘的催着家主的道理,大姑娘是个孝顺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话音刚落,突然啪的一声,刘嬷嬷脸一歪,只觉得自己脸上热烫,嘴里一股血腥气,这才后知后觉脸上挨了一巴掌,猛地看过去,便见绮晴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她指着她,「你、你敢打我!」
绮晴哼一声,「如何不敢?我看你就是年岁大了,反而忘记了为奴为婢的本分,素日不正是你负责家主同夫人的起居吗?如今已是巳时,让你问一声也推三阻四,怎么?你是什么东西?要不要拿镜子瞧瞧自己?不过是北苑的看门狗罢了,家主未出门就敢在大姑娘面前吆三喝四地甩着你那张脸子冒充得意人?」
她这一席话说得又急又快,怼得刘嬷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涨红脸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最后丢下一句,「你这小贱婢,我要告诉夫人,撕烂你的嘴!」
她气愤地刚要转身,又被李青溦叫住,「嬷嬷不是说里头不好打搅吗?怎么自己不顾忌了?」她莞尔,一双上扬的杏眼彷佛泛着波涛,「不若,还是等着爹爹和夫人起来吧,你这做奴婢的怎有催家主的道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嬷嬷动作一滞,方知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讷讷不能言语,只得嘟囔几句奴婢不敢。
李青溦抬头看眼天色,决心不再等,转身往外走几步,「还有,刘嬷嬷是吧,你也不必用鼻子看人,真的很丑。」
刘嬷嬷进来的时候,小周氏起来一阵子了,正在给李栖筠绾发,瞧见她进来愣了一愣,「你这是怎么了?」
刘嬷嬷一张长脸扭得像是一张破了皮的饺子,她捂着脸跪在小周氏面前,哭叫道:「夫人,大姑娘刚才来了,奴婢只是叫她在外面略等上一等,大姑娘身边的绮晴姑姑便掴了奴婢。」
小周氏万万没有想到刘嬷嬷能被李青溦掌掴!小丫头片子去并州躲了几年,回来后竟这样当众打她的脸。
小周氏神色阴沉,一张清丽的脸有几分扭曲,瞧见一旁的李栖筠又收敛了神色,笑吟吟道:「你啊你,怎么就这么实心眼子,大姑娘千娇万贵的,怎能淋着雨等在外面?」
刘嬷嬷捂着脸告状,「奴婢正要进来通报,可大姑娘掴了奴婢就自己走了。」
「反了她了!」李栖筠冷哼一声,「只是叫她等一会儿也算难为她?什么千娇万贵的大小姐,就是在平西王府里头被惯的。自她从并州回来,架子是越来越大了,家里就快容不下她了。」
李栖筠发了一通脾气,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回屋里躺着了。
车声辘辘,小翠的笼子搁在脚踏的垫席上,小翠踩在笼子的铁丝上叽叽喳喳地睁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外看。
李青溦垂眼坐在织锦轿垫上,纤长的睫在眼下落下浓重一笔。
绮晴觑她神色,叹了一口气道:「都到门口了,再等等叫那婆子进去通告,家主定然会出来,毕竟家主那天已经答应了,总不能嘴上模石灰,白说吧。」
「有什么好等的?能叫醒睡着的人,如何叫醒装睡的人?祈福进香本就讲究心诚,若不诚拜了未免让人心寒。」
黑漆马车走出城门,颠簸着进了官道,绮晴掀开帘子,瞧见外面天色阴沉,棉絮一般厚重的黑云堆在天上。
上清寺是京城最大的寺庙,许久之前曾有皇室在那里修行,修了金身大像,这些年香客不断,只是建在城郊,山高路远,若是早上走得早些,刚好能赶在傍晚时候回来。无奈今儿走得晚,眼看又要下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上清寺。
路有些颠簸,走了几里地,车突然停下,外面车夫道:「姑娘,车被拦着。」
小雨淅沥,李青溦掀开一角车帘,远远瞧见官道一旁的堤坝上围着许多穿着石青色窄袖便装的工匠,路上设了路障。
瞧见她们的马车,为首一位着红色圆领直裰的男子带着几个工匠过来,他看一眼轿上伯府的鱼佩道:「姑娘,请绕道吧。这一片堤坝旁的官道路封了,禁车马践踏。」
此路是去上清寺的唯一一条官道,绕路需走小路,平日便罢了,今日出来的晚,此刻又下雨,若是绕路指不定何时能到上清寺,况且这些也不知是何人。
李青溦皱一下眉,戴上帷帽方掀开窗帘,「大道朝天,此乃去上清寺的官道,你们是何人,如何不能走?」
她说话声音泠泠,如珠玉落盘,周围几个工匠都好奇看过来。
为首之人摸下鼻子道:「我乃工部驻工,是工部下的令封西郊的路并禁车马践踏。」
「禁车马践踏?」李青溦抬眼往外多看一眼,水葱似的指往外指一下,「那因何他的车马可以走官道?」
那人随她的视线看过去,便见一辆平平无奇的黑漆马车停在堤坝前,一道身影蹬下马车,隔着车窗,李青溦只看见他裹在青色折枝圆领袍下挺拔修长的身。
那人一眼便认出她说的是何人,忙移开视线,斟酌片刻,「姑娘有所不知,那是我们驻工的头儿,车马只是停在那儿不动。」
李青溦将他的斟酌看在眼里,不置可否,微微偏头往外看去。隔着车窗帘子,远远地只能看见那人挺直的鼻梁,端正匀称的下颔。
他未有旁的动作,只是站在那儿就有种说不出的风仪,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似清隽文人,不像是工部做工的。
远处堤坝已有人在唤工匠过去,那驻工不想磨叽误事,思忖片刻便过去说话。
那人侧身看了一眼,李青溦见他青色的衣角微摆,迈着一双修长笔直的腿朝这边走来。
他步履稳健,停在她轿前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取出一块令牌递送到她眼前。李青溦垂眼,见苍白的腕上透出几条青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上拿着一枚玄铁令牌。她多打量几眼,见上面绘着沟渠桥梁,确实是工部水部司的令牌,同时一把琮琤的声音传过来。
「春初即将有桃花汛,最近雨水不绝,西部的冰雪又融化,堤坝有深浅、水有变迁,京郊已有冲毁坍塌之地。为免车马践踏让河坝坍塌加剧,上命近日封西郊部分官道,工部驻工各员巡视疏防潮汛,速行。」
他话音低沉悦耳,语调也不疾不徐,只叙述工部的令,并未多赘述什么。
李青溦确不知乃是圣意,但他说得明白,李青溦也不是不懂事之人,垂下头轻声道:「是妾身无知,无意叨扰各位,这便绕行。」
那人轻声道:「人之常情。下次姑娘出城,可以看一下城口贴的告示。」
今日出门急,李青溦确实没看,当即有几分脸红,称一声是,正要调头,那把琮琤的声音又叫住她,「雨路湿重,姑娘一路小心。」
眼见马车走远了,工部水部司员外郎王进陪着男子往河堤上游走。他行于那人身后半步,微垂着头,「实在对不住殿下,殿下亲临,下官竟让殿下顶雨巡视,还麻烦殿下同人分辩,是下官的不是。」
陆珵并不在意这些,瞧见王进跟在身后颇有些畏手畏脚的,抿一下淡色的唇,「疏防河道圣上交给孤办,孤经手此类事不多,需仰仗王大人,望王大人不吝赐教。」
王进抬眼看他,他正站在堤坝上,拿着一本河道地形册子打量底下一波波冲刷泥沙的水,漆黑浓密的眼睫下,神色专注又锐利。
他早就听说过太子殿下济世安民的贤名,有一小半的工匠乃是京郊安济院来的。安济院便是救济院,收养穷苦孤寡残疾之流,京城乃国都,以往无安济院,此乃太子殿下亲自请示促成的。
这几日相处,对太子也有几分了解,清冷疏离话少,但他的清冷不是冷漠,疏离也不是距离。知他确是干实事之人,不是朝中那群懒政无作为之人。
听他这般说,王进忙应了两声,带人往上游去了。
天色向晚,雨水留人,好在上清寺是大寺,这几年香客不断,自有休息处。庙中有专供香客居住的禅房,分男女,以四方廊厅相隔。众僧诸事已完,一个沙弥将李青溦带去后面的禅房,又送了吃食和禅衣便出去了。
禅房虽简朴,却有净室,今日下着雨,李青溦身上黏腻,沐浴后又累又乏,等头发全干了才挨着绮晴睡下。
翌日阴雨霏霏,上清寺当真成了一片净地,李青溦去正殿烧香诵经祈福时空无一人,唯有庄严肃穆的神像,木鱼和诵经声从帷幡后的侧殿传出。
李青溦跪在蒲团上,瞧见右侧观音像的净瓶中放着一株新鲜欲滴的玉兰花,目光顿住一瞬又移开。她娘亲还在的时候很喜欢来进香,她常常说佛门净地能叫人心绪平静,忘记世俗中的事情。
李青溦待了整个上午,正午刚出殿门,西面侧殿的幡子后跑出来一个小姑娘,又瘦又小,穿着不合身的葛布衣服,头上两个双环髻扎得却很齐整,手里捧着一小捧玉兰。
她跑得太快,啪的摔在门槛前,绮晴吓了一跳,忙看了一眼李青溦。
小姑娘带着的玉兰摔了一地,几株恰好撞在李青溦的银线云纹登云履前,小姑娘自然看见了,脸色有些发白,「对、对不起。」
李青溦弯下腰要扶她,小姑娘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她动手打她。
李青溦一愣,弯腰将花捡起来递给她,小姑娘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手往后藏不接花,嗫嚅道:「贵、贵人,买、买花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住地看着李青溦。
李青溦有几分讶异。
小姑娘又道:「山上没有玉兰,这是我今早在安济院摘的,很新鲜的。贵人买一些,可以做插花。」
正殿里一个沙弥抚着佛珠出来,瞧见几人,脸色微变,将小姑娘拉在身后,连连道歉,「她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不小心冲撞了施主,希望施主不要介意。」
李青溦摇摇头,低头看一眼小姑娘,刚对上她的眼睛,小姑娘就从后面的廊道跑走了。
「那是哪里来的孩子,刚才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也不知伤着没有?」绮晴问一声。
那沙弥稍稍打量她们,瞧她们不是坏人,对那小姑娘的关心也真心实意,才道:「是附近安济院的。」
李青溦以前在并州听她外祖父说过安济院,但也听说京城是皇都,自古未曾设立安济院,如何西郊会有?
那沙弥摇摇头道:「今年春天的雨一阵一阵的,京郊西山冰雪消融,雨水河水漫过堤坝,冲毁了多处房屋土地。诸多人无家可归又无力迁移,幸得圣泽庇护,太子殿下奉命在上清寺不远处的村落成了安济院,每月分粮食和炭火接济民众,才不至于叫这些可怜人无处可去……」
李青溦听了这话,心头不太好受,她有些想法,低头看手里拿着的几株玉兰,往正殿那边过去。
雨露深重,那小姑娘不能下山,正殿旁另有数间侧殿,李青溦听着动静寻过去,正看见她跪在观音殿前祈福,看见李青溦她吓了一跳。
「今早净瓶里的玉兰,也是你放的吗?」
那小姑娘嗫嚅着应了一声,半晌垂下头道:「这是我娘最喜欢的花,娘亲得了病,很重。」她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但她每日仍硬撑着给我扎发髻,爹爹在西山筑坝,每日都很辛苦攒钱给娘亲治病买药,我、我也想给娘亲治病。」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贫贱夫妻是如此,公侯家却不尽然,她娘亲去了六年,她爹爹许是连娘亲的忌日也忘记了。
李青溦轻叹一声,「我买你的花。」她解下自己的荷包递给她。
小姑娘看见那荷包上用金线绘莲又攒着珠子,看着很鼓,知道里头的东西贵重,忙摇头,道:「贵人,太多了,京中的花价也才几个铜板。」
李青溦摇摇头,轻笑一声,「事无大小,缺者便贵,而且你方才不也说了,此地不种玉兰。」她顿了半晌又道:「而且,这也是我娘最喜欢的花。我今日来这里就是给我娘亲进香祈福的,我娘亲走了多年,希望你娘亲可以好起来。」
她不再说话,把荷包塞到她手心转身走了。
雨声淙淙,不远处的侧殿旁,两道身着直裰的人影撑伞站在廊上。
西郊堤坝有一段便在上清寺后面,上清寺里有一处藏书阁,里面除却佛经还有几本本地的水经注,这几日王进同太子殿下在阁里下榻。
工部动工向来有「避灾祈福」的习俗,无论信奉不信奉神佛,只要动工自然要看看风水,到庙里讨几分福气。今日雨大无法动工,王进特意路过那里,就是想沾着太子殿下的福气进去拜拜,没想到过去时,恰好听见一大一小在旁边的侧殿说话。
廊下偷听非君子做法,太子殿下听见有人说话便出了走廊,侧殿是坐北朝南的一排,只用佛经幡子挡着,并不隔音,一大一小说话的声音自然声声入耳。
王进有几分尴尬,摸了摸鼻子,觑一眼太子殿下的神色。
陆珵并未说什么,只是一脸沉思,两人在廊上走到尽头,陆珵才问道:「安济院的补给如何?」
王进一愣,想了片刻才道:「下官倒是听下面的工匠说过,一家三口的配置每月米六斗五升、柴八十斤。冬夏布各八丈。」
陆珵思忖片刻,半晌道:「补给是米炭和布匹。京中的施药局想是管不到西郊吧?」
王进应一声,两人进了藏书阁。
第三章 调皮的小隼
绮晴正在喂小翠,看见李青溦回来抱着一捧玉兰,接过插在花插里,又捡了一株开败了的花枝逗弄小翠。许是因为这几日雨幕不断,小翠颇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样子。
第二日仍下雨,李青溦未去正殿,让绮晴问沙弥要了一瓶清油,又借了一口煮茶的小炉子做玉兰清油。
她先将玉兰洗干净,配着清油放进瓷罐中压实,用油纸密封住罐口放入釜中,大火烹蒸,雾气升腾,李青溦的思绪渐渐地远了。
记忆中,阳光那样亮,每一缕都明亮纤细,地上撒满了盐一般。
九岁的李青溦从外面跑进院子里,她娘亲直起身,额角一缕黑发在阳光下如鸦羽一般,唇角两个笑涡淌着柔情密意,笑着道:「跑什么?小心摔着。」
她抬起手,用一把剪子把盛开的玉兰剪下来。
李青溦好奇道:「娘亲,您在做什么?」
她轻咳一声,笑着看她,「玉兰盛开了,娘把它们摘下来,等会儿教你做玉兰清油好不好?」
李青溦点点头,坐在一边看了半晌,好奇道:「为什么要把花儿都剪下来呢?」
她笑着道:「花开了,动了一院子的春色,可终究还是要败的。若是能留住它的花香,也不算白来一遭。」
雨幕如丝,绮晴很轻的叹了一声,「姑娘睡会儿吧,时间还早,您的眼睛都有几分红了。」
这清油需要烹煮四个时辰,然后将里面的玉兰和清油沥出来,用手攥出香油,才成为可以滋润头发的玉兰清油。
李青溦点点头,从旁边抽了一本佛经看起来,不久便倚着炕桌睡着了。
绮晴见她睡着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取了披风给她盖上。
李青溦睡熟了,绮晴看火添炭,外面雨幕渐大,突然一阵怪风,窗棂被雨砸开,放在一边的鸟笼子被风雨卷开,匡的一声,绮晴吓了一跳,只见小翠从坏掉的笼子里飞出来,绮晴忙叫它,它回头啾啾叫几声,就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雨下得大,王进打伞,同陆珵早早地回来。到了藏经阁檐下,王进抖落伞上雨水,刚推开门就见一个黑黑白白的东西冲过来。
王进忙挡在陆珵身前,便看见不知什么东西狂妄地越过他,撞歪了太子殿下的发冠。
什么东西?竟在太岁头上动土!
王进偷眼打量狂徒,原是贼头贼脑、黑着眼圈儿的白腿小隼。
绮晴见小翠跑了,着急忙慌地叫醒李青溦。
李青溦醒来见她一脑门子细汗,问道:「怎么了?不急,有什么慢慢说。」
绮晴着急道:「姑娘,小翠不见了。」她抬手指指一边窗棂的空笼子,「我刚才瞧见它像是飞进了后面的一个院子里。那里是藏书阁,如今住着人,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李青溦宽慰她,「无妨,瞧见它去了哪里自然丢不了,没什么可急的。」她点一下手边煮着火的炉子,撑开伞往外走,「你瞧着火,不要走动,我去找掌院过去看看。」
藏书阁有一架可旋转的暗门,陆珵取了书上楼,那小隼一直落在他肩膀上,歪着头吱吱地跳来跳去,活泼地过了头。
陆珵未有多余的表情,神色淡然地上了二楼。
王进心中啧一声。他听说过太子殿下有一只小隼,乃是前几年过生辰时定荣公府世子所赠,听说前段时间丢了,世子寻了好久无果。
陆珵坐到长几上,翻看这几日绘制的地形图,那小隼又落在陆珵对面的笔筒上,踩掉好几枝毛笔,笔噔噔地滚了几圈。
外面突传来叩门声,「叨扰片刻,方才我的鸟儿飞到了禅房里。」
外面的女声泠泠如珠玉相撞,随着雨声入耳,很有几分独特的韵律,还有几分熟悉。
陆珵正襟危坐看书的动作微顿,最近监工,见的女子本就寥寥,更何况这个声音这两日他听过两次……陆珵思忖一瞬,修长的指节敲了敲桌面。
那女声又隔着门窗道:「那是我养的鸟儿,非是野鸟。您若不信,自然可以瞧瞧它脚上,绑着我做的记号。」
记号?陆珵抓过小隼翻看它的脚,果真看见脚上绑着一块细小的绢布,上面写着个小小的「溦」字,陆珵端正的眉宇轻蹙。
王进轻咳一声,「殿下?」
陆珵透过纱帘竹篾往窗外看一眼,外面天色郁灰,乌云如厚重的棉絮堆在天边,淅淅沥沥的雨水倾泻下来,他摆手示意,「王大人,劳烦请人先进来。」
王进微愣,「不若让外面的暗卫过来,这会不会是……」
陆珵摇头,道:「无妨,直接请上来。」
王进应声出门。
陆珵眉心微蹙,一双凤眼半睁半阖斜斜地看一眼小隼,它正卧在笔筒上,陆珵用笔杆轻轻点一下它的背部,小隼抬起黑眼圈儿瞧他。
「孤还好好的,你便找好了下家。她冒雨寻来,对你可见上心,孤如何开口?」他脸上神色几分复杂,修长的指轻敲桌面,「机灵点,过几日自己想办法跑回来,不然,也不必来见孤了。」
小隼并不将他说的话放在眼里,吱吱地飞起来又碰倒几枝笔。
李青溦去寻了掌院,恰有个沙弥来藏书阁寻书,掌院便差他将李青溦带了过来。
开门的男子瞧着她神色颇为奇怪,李青溦心头讶异却也未放在心上,那男子帮寻书沙弥找书,并给她指了上楼的路。
藏书阁的二层狭小,屋子窗户不大,栗色的窗纱把外面投入的光照得零落黯淡,一个男子坐在桌前,鸦青的发反射着溶溶天光,冷光下肤色洁净,削瘦的下巴端正匀称。
李青溦愣了一下。
那男子听见动静抬起头来,漆黑端正的眉微抬,一双冷湖似的清澈眼睛看她一眼,四目相对,他许是觉得不合规矩,只短短一眼便转开视线。
李青溦多看他两眼,福至心灵,突然认出了人,道:「是你。」
她就说先前在楼下时,那开门的人的视线有些奇怪,是上回在堤坝上遇见的人。
李青溦轻笑一声,「熟人便更好说话了,公子,我找那只惹祸的鸟,不知它在何……」
她话音未落,便瞧见小隼从房梁掠下,很狂妄地落在桌子的香橼上,把上面摆着的瓜果咂咂几嘴祸害得不成样子,打完瓜果的主意还不过瘾,又落到一边的青瓷花盆,把上面栽的一株玉山清泉兰两下掘出了根。
李青溦傻了眼,此花栽种不易,这几株长到成花,定然费了养花者很大的心血。她忙低喝一声过去护花,却是徒劳,白腿小隼尖利的爪子两下便把娇嫩的花根刨断了。
李青溦抬起眼睛剜了小翠一眼,心里头有几分讶异,她养小翠至今,竟不知道它有这样无法无天的一面。她偷眼看了对面的男子一眼,脸上有几分愧疚。
他神色淡然,微抿一下淡色的唇,抬手轻咳一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收紧露出几根淡色的青筋。
这小翠,难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捡软柿子捏。
李青溦又剜它一眼,脸色微红无奈扶额,「对不住,这小隼素日乖巧,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你这玉山清泉我赔你,也不知价值几……」
李青溦说到这,话音一顿,突然想起自己没钱,脸瞬间飞红。
陆珵摇头,垂眸敛目长睫微眨,道:「无妨,花是家里人随便种的,不必赔,将它带走便是。」
他神情淡然,话音低沉悦耳如春岩雨过,但他越是这样李青溦越是愧疚,她看了看外面的雨水,轻声道:「等一下。」
她下楼脚步渐远,未有一刻钟又去而复返。
陆珵抬眼便看见她提着裙角快步上来,绸缎一般的发沾了水气,捧一小捧鲜润的玉兰和沾了雨的枝桠。
外面下雨,李青溦自然知道自己形容狼狈,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轻轻拂了一下头发,「你有剪子吗?」
陆珵微怔,「什么?」
「剪花枝的剪子。」她点了下一旁的小隼,「它将你的花作践成那样,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有什么可赔给你的,玉兰花虽不比你的玉山清泉金贵,却是我的歉意,万望你不要介意。」
「皆是春色,没有差别。」陆珵又翻过一页书,他本想说不用麻烦,可抬眼看她认真的侧脸,思忖一番,还是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拿过一把剪烛火的尖头银剪子递给她。
李青溦极其用心将花和树枝剪了,将自己剪出形状的花和树枝经过高低、虚实、开合处理组合,插进花盆里。
陆珵侧头一眼,见每枝花、每片叶都神态自然宛若天成,源于自然又高于自然。
一室馨香,一只鬼头鬼脑的身影又挨过来歪着插花,陆珵骨节分明的手抓住它的身子,然后拿过李青溦带来的笼子,抬手将它关进笼子里。
李青溦连连道谢,心中又有几分惊讶,小翠从来不喜欢笼子,没想到在这个「软柿子」手里倒是服帖,他定有过人之处。
外面雨越发大了,陆珵将笼子递给她,轻声道:「等雨小一些再走吧。」
李青溦抬头看外面,雨水凌厉,天上乌云厚重,只得点头道:「叨扰。」
雨声淙淙,陆珵倚着藤椅后背将手中的书册翻过好几页,远远地,李青溦见他看的是西郊堤坝的图。
一室寂静,气氛却很平和,许是性情温和、神韵悠长的人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任何一个场合都不会让人不舒服。
李青溦支着胳膊看外面凌厉的雨幕,瞧一边之人放下书册,轻揉了下额角,她一时无聊又有几分好奇,问道:「那西郊的水患可有处置的法子?是要新建堤坝吗?」
陆珵回道:「新建堤坝需四百里,中段漫水甚广极难施工,需两三年之久,约费三四百万银钱,不若堵筑减坝,所资只半,而且旧河道有迹可循,施工简单一些。」
他说话还是一样言简意赅,李青溦已经有几分习惯,点点头又问道:「那应当用不了多久,听闻你们驻工手下有许多安济院避灾的灾民,每月给他们月钱多少呢?」
若是常人听见李青溦这样的询问,自觉此事与一个女子有什么关系,但陆珵不同。他向来直来直往,从未有过偏见,听见她问,干脆回道:「一贯钱。」
李青溦点点头,「那若是堤坝事了,这些人当如何?总不能一直靠安济院过活吧?」
陆珵冷湖般的眼睛看过来,道:「此事正在议,还未有定论,过些时日想必便能知晓了。」
李青溦察觉自己话多,唔了一声,脸上有几分沉思,雨变小后,她便带着小翠回了自己的禅房。
先前雨极大,王进同那沙弥都在一楼等雨停,那沙弥本就是等着带李青溦回去,见她出来,两人出了藏书阁,王进这才上楼,进门后便瞧见太子殿下坐在一边沉思,双眼瞧着多出来的插花。
王进斟酌一番,「下官记得,世子曾在殿下生辰的时候送过殿下一只白腿小隼,前几日恰巧丢了,今日寻来的那小隼竟不是那只吗?」
陆珵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半晌淡色的唇轻动,「相似罢了。」
李青溦带着小隼回去之后已经不早了,又等了几个时辰,熬夜把玉兰清油做出来,洗了发用了头油才睡下。
许是歇得晚,或是经了一天的事,李青溦困乏不已,晚上作了好几个梦,一时间梦见在并州王府的时候,外祖父坐在藤椅上同她说话——
「不就是订亲,又有何难?溦溦寻个普通出身的庶子,要不书生,或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小吏,到时带到平西王府做赘婿,一张席一张嘴的事情罢了,你几个表哥未必不同意,到时候溦溦就陪在我们身边,岂不是美事?」
一时间又梦见家中张灯结彩,爹爹李栖筠脸上挂着一抹笑,「这次给你挑的当是个妥善的人家,快出来见见吧。」
门戛然打开,那人走过来,一张脸端正俊秀,漆黑的眉宇下是一双冷湖般的眼睛。
下一瞬,李青溦猛地坐了起来,外面天色青白,已经亮了,天竟然晴了。
小翠的笼子放在窗棂前,瞧见她起来,吱吱地叫了几声,李青溦生怕连鸟儿都知道她梦见了什么,远远地撇开脸。
那人她分明只见过两面,她连名字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梦见他?定是近几日小周氏不住找人为她相看的关系。
李青溦轻拍脸颊,心里啧了几声,自己也不知道在啧什么。
绮晴推开门从廊下进来,将端着的吃食放在桌上,笑道:「姑娘,今日天晴了,奴婢一早就嘱咐寺中师父去前院叫了车夫和随从,吃过饭就可以下山了。」
她们本是要当天往返,未想因为雨耽搁了这些时候,李青溦点点头。
绮晴上前伺候她起身,挨近了瞧着她脸色不太好看,忙问:「姑娘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未睡好?」
「无事,就是作了个梦罢了。」
绮晴轻笑,「这可奇了,姑娘向来梦少,这次梦见了什么?」
李青溦如何能说出自己梦见什么,眼角微挑扫她一眼,「话这么多!」她神色恹恹地下地,掰了一点粗面饼子喂小翠。
小翠吃了一点便扑腾着翅膀,歪头吱吱乱叫,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圈儿不住地看她们。
「这小翠最近奇奇怪怪,也不知激动什么。」绮晴点一下它的小脑袋瓜子,突惊呼一声,有感而发,「会不会是春日来临,万物复苏,小翠到了……」
李青溦此刻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曲指重重地敲她额头,「乱说什么?」她又摁住小翠,摸几把光亮的羽毛,冷哼一声,「乖乖的,万物复苏又有什么用?你只是一只鸟,又开不了花,再说,你开花有何用?」
小翠吱吱叫着彷佛抗议,用翅膀埋住头,装成了一只鹌鹑。
吃过饭收整好,李青溦上了马车,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一路上鸟语花香。一行人出了寺庙,未过几里地,后方的随从突然找李青溦说是有人跟着。
马车停在林前的堤坝,一大一小两道背影突然从旁边的树林里出来,车夫吓了一跳,猛地一勒马,马车颠簸了下,发出吱呀一声。
绮晴掀开窗帘,冷风灌进来,两道穿着葛衣的人跪在路边,一旁的小姑娘微微垂着头,头上的双环髻十分齐整,此刻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马车,一张脸发红。
「这不是那日在寺庙里卖花的小姑娘吗?」绮晴认出人,放下帘子,皱眉道:「该不会是贪心不足,来……」
李青溦自然也认出了人,听见绮晴这样的话摇头,「如何这般揣测人?」
外头的男子此时出声,「贵人可否一见?」
「何事?」绮晴微微掀开窗帘。
那男人拿出那缀着东珠的荷包,「贵人心地善良,乃是菩萨一样的人物。只是这银两实在贵重,无功不能受禄,请贵人收回。」
绮晴听着这话才知道自己想歪了,当即脸一红,看了李青溦一眼。
李青溦也微微一愣,没想到他是为了这个,半晌才轻声道:「我买她的玉兰,且已用了,如何说她是无功?」
那中年男人低头跪拜,「还是求贵人收回银钱,是我家里的不叫收。」
李青溦沉思一番,「你叫什么?瞧你身上的工服,如今当在西堤上做工吧。」
那人点点头,「小人名叫杜让,如今确在西堤做工。」
李青溦扶了下额角的鬓发,想起了些别的。她娘去的时候在京城留下一家庄子和一些铺子记在她的名下,这几年几家的管事倒是每年还差伙计去并州送帐,只是不约而同地入不敷出。报帐的伙计说是经营不善,可李青溦知道她爹爹不管闲事,这庄子许是在小周氏手里。
「我听闻你在西堤的月钱乃是一贯一月。」她垂眼看一眼人,「我刚从并州回京城,手里头有百亩薄田的庄子,待得你了了手头的事情便去为我做工。」
她指着那个荷包,道:「这是我预付你的工钱,你若没有异议,半月后得了空便去忠毅伯府南苑交了户籍册子,去领我的牌子。」
那人自然没有异议,喜不自胜,磕头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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