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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虚白《娇娘大嫁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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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腐爱
时间:
2024-5-21 11:46
标题:
虚白《娇娘大嫁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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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娇娘大嫁光临》
作者:虚白
系列:蓝海E148501-05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4年05月03日
【内容简介】
心心念念的和离书没拿到,反而得到要宠她一辈子的承诺书?
自从代替逃婚的大姊嫁给汾阳王谢珽,阿嫣就知道日子不会多太平,
毕竟这桩婚姻是皇帝强塞的,王府会有人欢迎她才奇怪咧!
果然,针对她而来的阴谋多不胜数,教她打定主意讨要和离书,
可这样的决心,却在谢珽的呵护疼宠中动摇了——
他趁回门的时候替她撑腰,又把想将身分换回来的大姊赶去佛寺苦修;
他的亲戚下毒欲让她绝育,他不顾情分狠狠惩治了凶手,
这般真心相待感动了她,从此再不提离开的念头,
想不到出征的他竟传来中毒的消息,需要有人试药,
她自告奋勇站了出来,这次,换她来保护他……
第一章 坏事接踵而来
永徽十二年夏末,京城太师府。
一场闷雨洗得长空澄澈,庭院明净,风拂过游廊,高悬的绢纱宫灯随之摇曳,各呈艳姿,仆妇们抱着簇新的绸缎,正逐个装点屋舍廊柱。
府里的长孙女楚嫱后日出阁,圣旨赐婚嫁给汾阳王谢珽,礼部帮着操办的婚事,半点都马虎不得。
这会儿满府张灯结彩,忙得热火朝天,唯独怡寿堂的气氛有些冷凝。
姿容如玉的新科进士乔怀远长身而立,正在厅上拱手禀话。「……并非晚生有意失信,实在是家母有命,不敢不从。二姑娘瑰姿丽质,温柔敏慧,晚生未能如约聘娶,实在是晚生福薄,不敢耽误了二姑娘,还望老夫人见谅,能够退还纳徵之礼。」
他口中的二姑娘是楚家的次孙女,名叫楚嫣,原本正与他议亲,连聘礼都送了,楚老夫人原以为他今日是来贺嫁女之喜,还颇为客气地请到了厅里,谁料竟是来退亲的。
她瞧着那假惺惺的歉疚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当日是你登门拜师,要跟着我儿读书做学问,才有后来进士登第的荣耀。阿嫣许给你也是低嫁了的,如今怎能反悔!」
「家母执意如此,晚生也无可奈何。」
「呸!糊弄谁呢?」楚老夫人半个字都不信。
她荣封一品诰命,平素最看重脸面,原本正喜孜孜等着长孙女嫁去王府,给府里添个荣耀,见乔家在此时上门退婚,难免觉得晦气,若不是自矜身分,能拿拐杖把人打出去。
乔怀远低着头不敢顶撞半句。
满厅鸦雀无声,冰轮送出丝丝凉气。
楚老夫人的脸色比她身上的檀色锦衣还要黑沉,但再怎么生气,她也清楚乔家故意挑此时来退亲,连退还纳徵之礼这种话都能说出来,这婚事铁定是要黄了。
她心里气不过,指着乔怀远的鼻子又骂道:「求而不娶,忘恩负义,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当真言而无信!罢了,那点子聘礼原就不值多少,都退给你就是,往后再敢到我家露面,老婆子让人打断你的腿!」
乔怀远被劈头盖脸骂了也没敢反驳,只红着脸躬身道:「老夫人教训得是,晚生谨记。」
「罢了!这儿忙得很,你也别杵着了。来人,把聘礼都还回去,让他挨个点清楚,往后再敢上门,连拜帖都不必收,打出去就是。」楚老夫人说罢,拐杖重重顿地作为逐客之令,而后寒着脸起身往内室去。
二夫人吴氏忙扶住,同她往里走。
薄纱彩绣的花梨屏风后面,阿嫣抿了抿唇。
正逢暑热天气,她身上穿得单薄,桃色纱衣下系了条薄软的如意云烟裙,勾勒得身姿绰约纤柔。
她今年才及笄,容色却生得十分昳丽,青丝如雾,明眸雪肌,娇嫩的脸颊白皙柔软,吹弹可破,此刻红唇轻抿,却浮起稍许黯然。
原来他真是来退亲的,就像旁人议论的,进士登第春风得意,便舍了行将式微的楚家,另去攀附高门,何等薄情寡义。
阿嫣与乔怀远的婚事确实是低嫁。
楚家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阿嫣的祖父楚章是一代名儒,精通书画乐理,曾被尊为先帝的太师,如今祖父仙逝已近十年,两个儿子官居五品,虽说门庭大不如前,到底还有点底子,还有楚老夫人的一品诰命撑着。
这回皇帝给楚嫱和谢珽赐婚,也是瞧着楚章这位先帝太师的面子。
乔怀远的出身却比楚家逊色得多,他是京畿人氏,祖上并无拿得出手的功名,幼时由身为秀才的父亲启蒙,后来寒窗苦读,渐负才学,后寻到楚家的门路,成了阿嫣父亲楚元恭的门生。
今春新科,乔怀远进士登第。
彼时阿嫣及笄,因貌美多姿,温柔安静,求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楚老夫人瞧着长孙女赐婚给了王府,心气儿养得高了,便想给阿嫣也挑个京城里有权有势的门户高嫁过去,不但能给门楣多增光彩,还可凭姻亲换得提携,给几位兄弟的前程铺路。
楚元恭却不这样想,高门贵户娶妻向来讲究门当户对,楚家虽曾荣耀过,毕竟是先帝封的,且父亲过世已久,母亲也没多少手腕,家中早就走到了下坡路。
想娶宗妇的门户多半瞧不上式微的楚家,来提亲的那几个子弟也多是凭祖宗荫封混日子,或纨裤或贪色,并非良配。
且高门内宅素来盘根错节,子侄众多,女儿自幼娇养不谙世事,高嫁后要应付婆母妯娌,难免看人脸色如履薄冰,过得未必自在。
相较之下,乔怀远算是良婿,他生得风姿隽秀,满腹才华,更不贪恋女色,风流多情,只消踏实做事,往后定会有大好前程。
阿嫣若嫁给他,哪怕不像嫁入公侯府邸般尊荣,等夫君升迁自可遂心如意,乔家二老他都见过,为人还算和善,她嫁进去后定不会受委屈,于是掂量过后便定了这亲事。
如今纳采问名之仪皆成,只等择定婚期,谁知这当口乔怀远竟会来退婚。
阿嫣瞧着屏风后转身离去的男子,神情逐渐变得默然,丫鬟玉露怕她难过,轻轻牵住她的手。
内室里,隐约传来楚老夫人的声音——
「阿嫣这孩子也是……瞧她大姊嫱儿,打小就嘴甜机灵,会盘算又懂事才有了如今等着做王妃的福气。偏她素日里不知谋算也不会讨人喜欢,连个毫无根底的儒生都敢来退亲。」
「母亲息怒,儿媳回去会好生教她的。」吴氏对身负诰命的婆母向来恭敬,就连她无端指责亲生女儿也没反驳半句,只劝道:「其实甩开乔家,也未必是坏事。」
这话楚老夫人爱听,不由点点头。「倒也说得不错。前头来提亲的还有公府、侯府,那些孩子虽没功名,却有祖宗荫封,也不委屈她。该好生挑个朝中得力的人家,往后她的兄弟们出仕做官,朝里也有人照应。」
吴氏恭顺应是,打起里头帘子。
帘帐落下,婆媳俩声音渐低,阿嫣靠在冰凉的墙面上,眼眶微微泛红。
玉露心疼极了,忙低声劝道:「姑娘别伤心了,为那种捧高踩低的人,不值得。装得一副君子模样,却原来是算计着想靠姻亲换前途,还蒙骗了老爷。这样的人就算才学再好又能有什么出息?等老爷回来,定会另挑好的给姑娘。」
「无妨,遇人不淑罢了。」阿嫣低声说着,颇失望地拂开探进窗户里的竹枝,先回西跨院的住处。
游廊上宫灯摇曳,红绸满目,待嫁的喜庆和被退亲的惨澹对比太鲜明。
玉露瞧在眼里,实在心疼自家姑娘,忍不住低声骂道:「这乔公子真是!当初说得情真意切,如今说翻脸就翻脸,什么母命难为,分明是托辞,也不知他为何要反悔。」
「他有新的高枝儿了。」阿嫣望着天上流云,唇边浮起点点讽笑,「徐姊姊说,乔怀远这回选官之后,不知怎的攀上了相爷吉甫,他膝下只有一女,向来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想要招个堪用的赘婿。我瞧着他闹这么一场,是想跟咱们家划清干系,免得新主子不乐意。」
玉露闻言诧然,她虽是内宅丫鬟,却也知道吉甫的名字。
此人素有狡诈狠毒的名声,独揽大权,欺上瞒下,朝中多有人厌恨憎恶,只是碍着他极得皇帝信重,且手眼通天党羽众多,弹劾无门,不得不忍耐罢了。
乔怀远要入赘他家,倒真是个高枝儿。
玉露气不过,咬牙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姑娘这样出挑,难道还怕寻不到好婆家?他这样随意反悔,攀龙附凤,原也不是能托付的。」
「是啊,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品行。」阿嫣低叹,想起乔怀远从前谦谦君子的模样,只觉讽刺。
她从不指望夫君能封妻荫子,但她也知道进士登第的男人若能踏实为官、谨慎做事,往后即便拿不到高官厚禄,定也会有些前程。
乔怀远明明能一步一脚印的踏实做官,却偏要走攀附高门的捷径,足见满口仁义之下藏着颗急功近利的心,这样的人如何能嫁?
蝉声噪鸣里,乔家当日送来的聘礼尽数被抬出去,放在府外沿墙的树荫,由乔怀远带来的人装了车,匆匆离去。
很快,乔家退亲的消息传遍了府邸。
楚元恭最近奉命办差,四处巡查,并不在京城,楚老夫人和吴氏既点了头,且将聘礼尽数扔出去,这事儿已是板上钉钉。
满府仆从虽不敢明说,暗里也忍不住比较,觉得长房的大姑娘得圣旨赐婚,眼瞧着要嫁入王府享受荣华富贵,二房的二姑娘却被退了亲,着实是可怜得很,只可惜了那样冰肌玉骨的容貌,一样托生在太师府,却没大姑娘那样的好福气。
没人敢乱嚼舌根,但交头接耳间,谁都猜得到他们在想什么。
卢嬷嬷去厨房取晚饭回来,一路瞧着各色目光,进屋后见阿嫣靠在临窗的美人榻上发呆,不由心疼道:「姑娘先用饭吧,天底下那么些好男儿,咱们姑娘这般出挑,还愁寻不到出路吗?」
「谁发愁了。」阿嫣回过神,起身笑嗔。
卢嬷嬷到底担忧,意似不信。
阿嫣就着玉泉端来的铜盆挽袖洗手,最初的失望与难过褪去,神情已然平静。「祖父在的时候常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乔家既是那等品行,早些撇清了也好,不然若是等婚事成了,他再碰上相府的高枝,又不甘心因我耽误前程,那个时候再离心离德,闹起来才是难看,如今这般其实是避过了火坑。」
卢嬷嬷闻言觉得也是如此,总算露出了笑,「姑娘想得开就好。」
「我只是担心母亲和祖母……」阿嫣眉眼微沉。
那两位打的什么算盘,众人都心知肚明,无非是想拿孙女的婚事换儿郎们的前程。
卢嬷嬷忍不住又叹气,「夫人也是,明明是亲生女儿,却偏不放在心上。老爷少爷们的前程要看各自的本事,哪有拿姑娘的终身来换的。」
她念叨了两句,却也不敢说太犯上的话,只递去软巾,让玉露先去盛汤摆箸。
阿嫣擦了手,先去外头用饭。
她早就习惯了,祖母素来偏心,只喜欢嘴甜会逢迎人的大姊,对她一贯挑剔。母亲重男轻女,将儿子的前程看得比命还重,见楚嫱嫁了王府,怕也盼着她能被公侯府邸看中,好给兄弟的前程铺路。
这府里真正疼她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这么多年她早已经看清了。
两道院墙之隔的东跨院里,晚风拂柳,湖石犹热,待嫁的楚嫱坐在池边喂着鲤鱼,脸上却毫无笑意。
刚听到赐婚旨意时,她确实欢欣至极,毕竟谁不想做王妃。
满京城那么多高门贵女,能嫁进王府的凤毛麟角,甚至有人为侧妃的位置明争暗抢,她只消嫁过去便是王妃,简直作梦都能笑醒。
但当有关汾阳王的消息陆续传到耳边后,楚嫱却越来越不安,只因谢珽的名声着实吓人。
谢家祖上是武将出身,靠着赫赫战功成为当朝仅有的异姓王,且王位还能父子相继,也算位极人臣。不论当初朝廷的封赏是因君恩宠信还是迫于无奈,这些年谢家坐拥十余万兵马,手握重权节度一方,府里的根基稳如磐石。
六年前,谢衮战死沙场,年仅十五的谢珽袭位,率兵杀伐,纵横捭阖,先是将犯境的敌军尽数击杀,亲手斩了敌将头颅,后又与寡母联手拔除军中有异心的几位将领,迅速稳住了局势。
这几年,谢珽铁骑纵横,北梁国主数次派兵窥境,皆被他严防死守,半个活口都没放回去,据说那几处战场血流成河,枯骨堆山,至今仍有恶鬼夜哭,晴日里都阴风阵阵,没人敢靠近。
唯有谢珽,每年亡父祭日都要亲赴旧战场,尸山血海里仍旧神情自若,铁石心肠下没半分柔情。
楚嫱自幼娇养闺中,被赐婚之前满心想嫁个风姿俊逸、诗才秀怀的读书人,听着这些耸人听闻的事,焉能不害怕?
除此之外,还有旁的事情入耳,据说兵部尚书郭威的女儿远嫁云南,受尽婆家欺负,因郭威身在京城鞭长莫及,最终孤立无援绝望而死。
就在近日,信王妃郁郁而终的消息在京城甚嚣尘上,那位也是重臣之女,父亲在淮南为政一方,又有爵位在身,却也没能保住女儿性命。
楚嫱特地派丫鬟如烟打探,据说信王妃是因婚后不得宠又遭妾室算计,这才香消玉殒。
楚嫱听着,只觉心胆俱寒,那两位皆有得力娘家,尚且落得如此下场,她若孤身离家,嫁给心狠手辣又丝毫不知怜香惜玉的谢珽,前景堪忧。
更何况汾阳王府权势煊赫,既是皇家赐婚,为何放着满京城的贵女不用,偏挑中了她这个已故太师的孙女?
这般蹊跷的赐婚,背后怕是真如旁人说的那样藏了许多隐情,而她连同整个楚家,却对此丝毫不知。
鱼食被捏得细碎,楚嫱脸色泛白,她抬起了头,低声道:「如烟,我不敢嫁了。」
如烟被楚嫱这话吓了一跳,她忙看向周遭,见仆妇们还在屋里收拾陪嫁的箱子,没人留意这边,才压低声音道:「姑娘胡说什么呢!那可是皇上赐婚,圣旨都来了,又让礼部帮着操办,多少人作梦都想要的亲事,姑娘嫁过去就是王妃,身分尊贵不说,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听起来是颇诱人,可再多的荣华富贵,若无福消受又算得了什么?若这婚事当真让人梦寐以求,定会有人设法争抢,哪会落到她头上?
所谓的泼天富贵终是虚的,她可不想孤身远嫁给凶残武夫,一个人在外面踩着刀刃提心吊胆,甚至搭上性命。
万般荣华,终不及性命要紧。
楚嫱捏紧鱼食,脑海里全是客死他乡的郭家姑娘,郁郁而终的信王妃,甚至史书上和亲远嫁、老死异乡的可怜女子,还有谢珽铁石心肠、杀人如麻的名声。
她深深吸了口气,没再多说半个字,只静静盯着池中游鱼,将鱼食徐徐洒下,而后如常用饭、盥洗、沐浴、就寝。
直到翌日清晨,一道消息将喜气洋洋的怡寿堂炸开锅——
楚嫱失踪了。
自打楚章过世后,楚老夫人就颇为孤单,两房儿媳怕她独自住着寂寞,便将楚嫱、阿嫣姊妹送到怡寿堂养着,一来能让老人家有个伴,二来也能腾出空暇操心儿子读书、成婚、育子的事情。
姊妹俩各自住在东西跨院,每日在楚老夫人跟前读书习字、推牌玩耍已有十来年了,只不过近日老夫人操心楚嫱的婚事,要准备招待内外贺客,怡寿堂里忙得四脚朝天,才各自用饭没去叨扰。
日头才刚露脸,阿嫣撑着惺忪的睡眼起身梳洗,听见外头的动静迥异往常,不免诧异,让玉露悄悄去探消息。
没过多久,玉露就白着脸回来了。
「怪道早起碰见如烟,她的脸色不对劲,果真是对面院子出事了!」她压低声音掩上屋门,连里头的帘帐都拉起来,「老夫人那儿兵荒马乱,像是在找人,东跨院的门也关得严实不准窥探,我偷偷问了那边的孙嬷嬷,说大姑娘早起不见踪影,正四处找呢!」
「怎么会这样?」卢嬷嬷知道此事轻重,闻言脸色都变了。
玉露低声道:「我也想不通,赐婚的时候大姑娘不是很高兴,还在咱们姑娘跟前夸耀吗?听说老夫人吩咐瞒着消息,可这种事怎么瞒得住,若果真是逃了,咱们家可就……」
「是啊!大姑娘怎如此任性!」
两人怕祸及全家,连累了阿嫣,都忧愁地看向自家姑娘。
阿嫣轻轻咬唇,也没心思挑胭脂首饰了,只蹙眉道:「她向来如此,为着一己私利不顾别人死活,咱们府里又没闹贼,她突然失踪,定是心里有忌惮自己跑的。祖母毕竟是一品诰命,不至于真让全家落个抗旨的罪名,我只是怕……」
「姑娘担心什么?」玉露脸色微紧。
卢嬷嬷瞥着阿嫣神色,低声道:「姑娘是怕这婚事有猫腻,如今大姑娘一走了之,老夫人为着全家性命,会让姑娘冒名顶替?」
这事听着荒唐,真到生死攸关迫不得已的时候未必不可能。
阿嫣暗恨楚嫱的自私任性,却也拿她没辙,只沉吟道:「算了,再等等消息。」
万一能把大姊抓回来呢?
「找不回来了!这死丫头跑得无影无踪,怕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回来了!」
长房住的春晓院里,大老爷楚元敬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扫落案上杯盘,摔得满地狼藉,怒声道:「早知她这么混帐,当初就该把她打死,省得连累全家!」
「这是什么话,嫱儿可是你女儿!」大夫人薛氏哭得眼睛红肿,犹不忘维护孩子。
楚元敬怒道:「我没有她这样的女儿!明日就要出阁,谢家迎亲的人下午就到,她却在这时候跑得无影无踪,是存了心要害死全家!」
「老爷,审问出来了。」名唤陈荣的长随匆匆跑进来,身后跟了两个小厮,拖着被打得鲜血淋漓的如烟,他没敢多瞧,只拱手道:「如烟交代说,大姑娘是子时走的,穿了丫鬟如柳的衣裳,出府后就把如烟赶回来了,除了银两盘缠和一套骑马的男装什么都没带。」
薛氏闻言立时扑向如烟,「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也是没办法。」如烟自幼伺候楚嫱,粗活儿都没做过,这会儿遭了痛打,气息奄奄,「姑娘说,若奴婢不肯帮她,眼睁睁看她跳进火坑,等到了谢家就要活生生打死奴婢,连尸骨都不让送回京里……」
「她究竟为何要逃婚!」
如烟颤抖着身体,不敢有一丝隐瞒,「说是不想冒险,不愿去魏州送死……多的她也没跟奴婢解释,只说咱们老夫人有手段,又素来疼爱她,定有办法摆平这件事,让奴婢谎称夜半请郎中,带她从角门出去。」
「这哪是送死?求之不得的婚事呀!」薛氏打死都没想到女儿会有这种念头,只慌张看向丈夫,「这两天事多杂乱,也没个防备,她既是从角门出去的,咱们满京城找总能有线索吧?」
「你当她是蠢货?」楚元敬没好气地道,瞧桌上还有个玉盏,索性也砸了,「西南边的城门寅时就开,让那些生意人能早些去谋生计,那死丫头向来有成算,必定是从那里混出去,买匹马跑远了躲起来。长安城外那么多荒山野岭,你挨个找人问去?」
「那可怎么办?」薛氏没了主意。
楚元敬甩袖,狠狠瞪向如烟,「先派人看着,若那死丫头不回来就打死了事!走吧,去找母亲商量。」
说罢,夫妻俩抬脚直奔怡寿堂。
第二章 汴州遇袭击
怡寿堂里,楚老夫人神情阴沉。
听楚元敬禀明经过,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砸着案桌连声道:「孽障!孽障!好好的婚事怎么就成了火坑?那谢家又不是吃人的恶鬼,还能把她生吞活剥不成?如烟也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
「儿子用尽手段,她确实不知道。」
「孽障!都是我素日宠坏了她,不知好歹,无法无天!你们做父母的也是,待嫁的姑娘也不好生看着,放任她肆意妄为!」
「母亲教训得是。」楚元敬低头连连告罪,又偷偷瞥向母亲试探道:「只是事已至此,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儿子定会差人四处去寻,可若是那死丫头藏得深,找不回来,咱们总得过这一关,母亲您看……」
「抗旨不遵,那是死罪!」
「是,是,所以得寻个弥补的法子。谢家迎亲的人下午就到,咱们总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回吧?谢家可是雄踞一方的异姓王,皇上都忌惮几分,咱们就算赔上阖府的性命,怕也担不起这罪名。」
「这还用你说!」楚老夫人满腔怒气没地方撒,逮着他就呛了回去,声音气得近乎嘶哑。
仆妇赶紧上前帮她顺气,好半天她才缓过来,沉声道:「先派人四处找,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能找回来自然好,若找不回来……喜鹊,去把二姑娘、二夫人和在家的几位少爷、少夫人都叫来,你们也别走,这事儿得大家商量。」
楚元敬应下,暗自松了口气。
薛氏颇不情愿,猜出楚老夫人的打算后,焦急翘首瞧着屋外——毕竟是嫁进王府的美事,她这些天作梦都能笑醒,哪愿意因着楚嫱的任性就拱手让人?
少顷,阿嫣闻召而来,云鬓珠钗,腰若约素,绣着萱草薄衫下系了条玉色襦裙,勾勒得身姿纤嫋淡雅,行动间摇曳生姿,她乖顺行礼,瞧不出什么情绪。
没一会儿,吴氏也匆匆赶到。
阖府要紧的人里,除了楚元恭在外办差,几乎聚了个齐全。
楚老夫人清了清喉咙,强压怒气说了楚嫱临阵脱逃的事,又说兹事体大,汾阳王府若空手而回,那无异于奇耻大辱,届时不管是谢家寻仇还是皇帝降罪,楚家都绝无生路,万般无奈下只有先让阿嫣替姊上花轿,赴魏州完婚,过了这个难关再说。
众人来之前多少听见了风声,再听这话神情各异。
阿嫣抿唇抬眸,觑向上首,虽说心中早有猜测,但这种话真的落入耳中,还是让人觉得万分心寒。
以楚嫱的自私性子,既下决心做出这般选择,断不会轻易让人找回来,况且这个烂摊子楚嫱分明没打算收拾。
如今摆在她跟前的唯有两条路,拒绝替楚嫱出嫁,或是答应上花轿。
若是拒了,谢家迎亲扑空,阖府获罪时她和父亲都会被牵连,这事没得逃。
阿嫣不想死在任性的楚嫱手里,不论为自身还是为家人,都只能选替嫁,但如何出阁却差别甚大。
她环视众人,瞧见楚元敬怒气未消,薛氏因煮熟的鸭子忽然飞走而心存不甘,长房的几位嫂嫂各怀心思,母亲吴氏惊愕之中暗藏欣喜,楚老夫人则神情阴沉,坐在短榻上威风八面,唯有自家嫂嫂目露惋惜,似不忍她受此无妄之灾。
阿嫣眸中黯然,屈膝为礼。「皇家赐婚选的是大姊,孙女从未想过远嫁。但事到如今,为着阖府性命,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孙女也只能挑起这担子,迎难而上。」
她觑见老夫人似松了口气,遂将话锋一转,道:「但事情先说清楚,这替嫁不是冒名顶替,而是要过明路。祖母须入宫说情,告知皇上和汾阳王府大姊因故没法出阁,奉旨出嫁的是我而非大姊,婚书上也须改了名字,公诸于众,否则孙女纵是死了也难从命。」
满屋安静,玉鼎上淡烟嫋嫋,楚老夫人鬓间青筋跳了跳,目露不悦。
她其实打算瞒下这件事,毕竟婚礼迫在眉睫,女方擅自逃婚,闹到御前定会被皇帝痛斥重惩,倒不如压着消息,先偷梁换柱应付明日的场合。
总归迎亲的人不知内情,楚嫱一个姑娘家,躲久了总得回府,届时两家已是姻亲,这边将楚嫱送去,还能跟汾阳王府私下商量转圜,怎么着都比御前见罪得好。
谁知道阿嫣竟会提出要过明路?
「阖府性命如今都攥在你手里,这种时候你怎么如此刁难?」楚老夫人重重叹气,神情失望,「阿嫣,若府里落得抗旨不遵的罪名,咱们都逃不过一死,何况嫁过去后荣华富贵,你向来乖巧,何必在此时胡闹?」
阿嫣心中冷嗤,乖巧就得任人拿捏,给人收拾烂摊子吗?
小事情上退让半步吃点亏没什么,大事却半分马虎不得,尤其事关自幼被偏心的楚嫱。
她站在那里,势单力孤,却柔韧坚定。「是大姊不管全家死活闯出这般祸事,祖母何必往我头上扣盆子?其实祖母比我更明白,皇上若真心想为谢家赐婚,京城里贵女无数,怎会挑咱们家?可见出阁的是谁并不要紧,这婚事背后必定另有打算,甚至会有凶险,大姊临阵脱逃不就是为此吗?
「她是什么打算,祖母想必猜得出来,无非是怕前路叵测,不敢冒险,想着家里定会逼我替嫁,届时我若处境艰难,她就缩脖子另寻出路,若处境还行,她怕是要给我栽个觊觎高位,私自冒名替嫁的罪过,再坐享其成。
「可谢家会任人欺瞒吗?我就算冒名顶替也是盖得住火藏不住烟,等到他日东窗事发,那就是欺君之罪,横竖都没个好下场,不如死在京城,还不必做孤魂野鬼,连累父母兄弟。」
她徐徐说罢,瞥向母亲吴氏,目光之中隐含警示提醒。
吴氏终于从天降喜事的晕乎里清醒过来,意识到其中凶险,忙道:「这话说得没错,若冒名去了,到时候被谢家察觉,欺君之罪谁都扛不住。母亲,祸是嫱儿闯的,阿嫣这也算临危受命,这事总得过了明路,咱们心里才能安稳。」
母女俩难得同心,楚老夫人噎在当场。
旁边薛氏原就不甘心将王妃之位拱手让人,听了这话低声道:「一家人同气连枝,且婚书都定了,何必横生枝节。阿嫣你就懂事些,帮着府里度过这难关,全家人心里定会感激你。」
「是啊,想过明路怕也来不及了。」身后大房不知哪位嫂嫂小声嘀咕。
阿嫣险些被气笑,「祖母常夸大姊懂事,才有了今日的困局,伯母不如教教我,该如何懂事?大姊丢下烂摊子一走了之,这事原就不是我的过错,伯母不必如此逼我,以为谁想接这烫手山芋呢。」
这话半点情面不留,听得薛氏脸上涨红。
吴氏亦道:「是不是来得及,总要试试才知道。嫂子若不情愿,把嫱儿找回来就是,说得好像谁贪图这婚事似的。」
「好了!」楚老夫人心烦皱眉,她重重拍了拍案桌,怒视薛氏让她闭嘴,只向阿嫣道:「你当真执意如此?」
「祖母若不肯,孙女也没办法。」阿嫣自知父亲不在,跟这偏心的祖母讲不通道理,只道:「话我撂在这里。若祖母肯进宫将事情过了明路,再修书给我带着,再派大哥去谢家亲自说清原委,我就接了烂摊子嫁去魏州。若不然,何必特地跑去客死他乡,总归是大家的事,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说罢,她朝长辈们屈膝为礼,径直走了。
留下来的众人面面相觑,楚老夫人脸色黑如锅底。
但阿嫣最末一句却也敲了警钟,两房子嗣不少,又有孙辈绕膝,就算薛氏舍不得这王妃之位,楚老夫人还想偏袒长孙女,旁人却哪肯让亲骨肉被楚嫱牵累。
几个孙媳妇瞧阿嫣说得坚决,毕竟不敢冒险,便围着楚老夫人你说我劝,请她入宫说情免了这场祸事,也不留隐患。
楚老夫人起初不肯,直到未时将尽仍没寻到楚嫱的半点消息,只得穿了诰命服饰急急进宫。
傍晚时分,楚老夫人走出宫门,浑身湿透。
天子雷霆震怒,着实令人惶恐。
好在虽遭了斥责,楚家男儿皆遭贬官,她连着跪地许久,一把老骨头几乎散架,到底还是以楚嫱突发重病,魔怔疯癫不知所踪,不宜嫁入王府累及朝廷为由,说动帝后改了婚书,没对楚家降罪太重。
回府之后,楚老夫人便立时去阿嫣住的西跨院,让她好生备嫁,别再出岔子。
姊妹俩身量相仿,凤冠霞帔无须另造,倒是省了一桩事。
阿嫣原本没想过离开京城,这事儿砸过来到底有些猝不及防,这会儿被母亲、兄嫂和弟弟围着还有点懵。
陪嫁之物都由仆妇丫鬟们连夜收拾,她对旁的东西并不看重,只叮嘱要将祖父留给她的书画和箜篌带着,绝不可落下,而后趁夜乘车出府,去徐家辞行。
徐风眠是永徽帝的太傅,虽比阿嫣的祖父年轻十几岁,却是兴趣相投的莫逆之交。因这交情,阿嫣跟他的孙女徐元娥也是闺中密友。
祖父辞世后,她跟着徐风眠学习书画音律,感情极笃,徐风眠亦视阿嫣如亲孙女,极为疼爱。
至于楚嫱,因静不下心学这些,甚少同去。
这回阿嫣深夜搅扰,一是为跟徐家道别,二则徐风眠毕竟与永徽帝有师生之谊,可探探赐婚的内情。
两方相见,已是亥时。
听闻阿嫣遭了退婚,又要离京远嫁,徐元娥立时红了眼眶,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就连见惯朝堂尔虞我诈的徐风眠都义愤填膺,直斥乔怀远忘恩负义,捧高踩低,楚老夫人做事昏聩偏心,楚嫱自私自利。
但事已至此,徐风眠没法插手楚家的事,只能宽慰阿嫣,让她别太害怕。到了魏州若受委屈,尽可修书回京,他定会设法撑腰,连同赐婚的内情他都没隐瞒。
「这话原是朝堂秘辛,但你既要嫁去魏州,总得心里有数。如今这局势,皇上沉迷后宫宠信奸佞,肆意铺张不听劝,国库也已空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些节度使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还有人蠢蠢欲动,其中就数谢家最为势大,快成一方霸主了,皇上特地赐婚,实有试探之意。
「若选实权在握的人家,是在给汾阳王送助力,他挑了门不当户不对的楚嫱去做正妃,就是想试试谢家的心气。谢家既应了婚事,想来还是敬着皇权的,你只要安分行事,总能换得平安。
「但谢珽此人,确实不好相与,他少年时袭了爵,心狠手辣,桀骜不逊。据闻他年过弱冠,身边却无半个妾室,足见不是会为女色所动的人,既是心性高傲,被人强塞了并不相配的婚事,恐怕会心有不豫,倒是太妃武氏通情达理,巾帼不让须眉,或许会瞧你年弱,照拂几分。」
灯烛微晃,几人绕桌而坐,徐风眠叮嘱得郑重,阿嫣亦牢牢记在心里,直到子时夜深,才含泪辞别。
翌日便是迎娶之期。
天未明时,整个楚家就已忙碌了起来,毕竟是皇家赐婚,贺客绝不会少,前厅后院皆装点齐整,就等宾客登门道贺,热闹吃酒。
因楚元恭离京办差去了,外头便由楚元敬带着子侄们招呼,女眷则盛装丽饰,等着接待女客。
阿嫣住的西跨院里倒颇为安静。
嫁妆是早就准备齐全了的,半数由礼部置备,楚家也添了些,单子都已写毕,原封不动的给了阿嫣。
除此而外,阿嫣昨晚连夜收拾了几箱子要随身带去的要紧物件,今晨只需红妆花嫁辞别亲人,去魏州完婚就行。
仓促之间,楚元恭甚至来不及赶回京城,想来终归令人伤心。
阿嫣坐在镜前,没半点待嫁的喜色。
吴氏虽将这事视为意外之喜,但想着女儿仓促远嫁,往后一年到头都见不着面,到底觉得难过,昨晚偷摸哭了半宿,今晨早早带儿媳过来,跟阿嫣叮嘱了好些婚后要留意的事,亲手为女儿理妆挽发,又让阿嫣多挑几个得力的人手带着,到婆家也有个助力。
待日上三竿,谢家再三催请新娘子动身,卢嬷嬷听了不忍回禀,只伤心叹气,阿嫣却知道该动身了。
从前,她也曾许多次幻想出阁的情形,还在佛前默默进香祈愿,不求婆家富贵,只要郎君品貌合她的眼缘,能性情相投彼此爱护,给她撑腰予她照拂,便是顶好的姻缘。
然而今日真的披上了这身嫁衣,要嫁的郎君却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掺杂朝堂博弈后,更不知前路会是何等坎坷。
凤冠上明珠贵重,金翠耀目,嫁衣金丝彩绣,堆成鸾凤奇花,穿在少女单薄窈窕的身上越觉身姿修长,嫋嫋婷婷。
阿嫣原就生了极美的容貌,此刻黛眉淡扫,胭脂轻抹,巴掌大的一张脸,细腻白净得宛若新瓷,不见半点瑕疵,双眼更似一泓清泉,被眉心的嫣红梅花衬着,楚楚动人,玉姿花貌惹人怜。
她垂眸,将杯中暖酒一饮而尽。
诗里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她如今这情形也差不离了,往后孤身在外,总得靠自己。
阿嫣瞧向卢嬷嬷,而后取了玉露捧在盘中的花扇,低声道:「走吧,还得去辞别母亲。」
说完,她便由众人簇拥着出了闺房,往前厅而去。
吴氏婆媳坐在厅中,姿态端庄,阿嫣盈盈行礼,听了出阁前的教诲叮嘱,由谢家派来的喜娘迎着,徐徐往外走。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
「姊姊!」
阿嫣循声瞥过去,看到年仅六岁的弟弟楚辰站在兄嫂旁边,一双眼殷殷望着她,藏不住里头稚嫩的担忧。
强忍的泪花在这一瞬夺眶而出,阿嫣冲他轻轻点头,没敢再去瞧身后母亲泛红的眼睛,只拿花扇紧紧遮住面孔,走出这座她生活了将近十五年的深宅庭院。
府门外,谢家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满目华盖香车,金装玉裹。
领头的是汾阳王亲事府典军陈越,生得人高马大,因是沙场杀伐出身,兼负迎亲和沿途卫护的职责,这回便穿了铠甲前来,瞧着威风凛凛,待阿嫣进了红缎装点的婚车,便拱手同楚家告辞,一路鼓乐,徐徐出京。
送嫁的大房长子楚安和陪嫁仆妇丫鬟等人亦陆续登车上马,踏上遥远行程。
艳阳高照,薄云遮日,长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因谢家看着皇室的面子摆了不小的排场,马车缓缓驶过时引得众人纷纷艳羡夸赞。
车厢里,阿嫣抬袖拭去泪花。
再怎么不情愿终究是要面对的,她没法像楚嫱那般狠心任性,为一己之私弃阖府性命于不顾,更不敢拿父亲的前程和祖父的清誉冒险,只能一步步走下去,踏上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前路。
只可惜临别之时,她最珍视的两位亲人并不在身边。
阿嫣侧身,悄悄掀开后厢一角侧帘。
窗外城阙巍峨,队伍严整,谢家派来的侍卫护在婚车两侧,她的陪嫁之人多在仪仗之后,车队逶迤,一眼望不到头,倒是长亭中几道身影闯入视线——
是徐元娥和年事已高的徐风眠夫妇,由仆从陪着站在那里,想必是仓促离别心中担忧,才出城来这儿送她。
阿嫣眼眶温热,握紧了扇柄。
长安城里有她记挂的人,也承载了她对祖父的种种回忆,终有一日,她得设法回归故土。
从长安到魏州,路途有千里之遥。
汾阳王府坐拥重兵雄踞一方,谢珽的善战之名也远扬四海,迎亲队伍朝行夜宿,途经之处山匪盗贼自发避让,还算安稳。
这日晚间,进了汴州地界,此处远离京畿势力,也还没到谢家的辖地,主掌军政的是宣武节度使梁勋。
如今皇家式微,节度使统揽地方大权,渐有割据之势,且各有山头彼此不服,在地缘接壤之处免不了有些争地夺权的摩擦。
梁勋跟谢家的关系自然也不算好,在这种地方,陈越分外当心。
入暮时分,一行人在客栈下榻歇息,阿嫣自然被安排在最上等的屋舍,由卢嬷嬷和玉露贴身陪伴。左右两间屋子都是谢家陪嫁的仆妇随从,再往两翼则是迎亲队伍的人,由侍卫们守着楼梯口,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陈越亲自率队负责夜间巡逻,侍卫们也比先前警惕了许多。
阿嫣自幼养在书香世家,锦衣玉食惯了,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猜外头已不似京城安稳太平,行事便格外谨慎,夜里沐浴卸妆之后也没敢穿得太单薄,在寝衣之内穿着贴身肚兜以防有变,连衣裳都在枕畔备着,免得出了岔子手忙脚乱。
昏昏沉沉睡去后,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忽然有嘈杂声依稀入耳,阿嫣迷迷糊糊才想翻身,就被卢嬷嬷用力推醒。
「姑娘,快醒醒!出事了!」
卢嬷嬷满脸焦急,恨不得把阿嫣从被窝里拽出来,见她惺忪睁眼,忙单手将她拽起,又扯了衣裳往她身上套,口中道:「外头来了贼人,像是打起来了,姑娘快穿好衣裳躲起来,别被伤着了。」
阿嫣吓得打了个激灵,赶紧起身穿衣。
紧掩的门扇旁,玉露藉着窗缝看清楚外面的情形,跑向床榻时声音都有些发抖。
「外头来了好些兵鲁子,都骑了马拿着刀剑,像是要杀人的架势,火把都点起来了。那个陈将军带着人守在客栈门口,两边打得满地都是血,外面如此凶险,姑娘,咱们得快些躲起来……」她仓皇四顾,打算寻个箱柜藏身。
反锁的门扇便在此时被人撬开,吱呀一声,门扇倏然开合,一道瘦高的身影闯入,悄无声息。
玉露眼角余光瞥见,险些惊呼出声。
阿嫣却藉着透窗而入的月光认清少年的脸,忙道:「别嚷,自己人!」
她赶紧背过身去将外衫系好,随手拢住满头披散的青丝,趿着软鞋往前走两步,向那少年低声道:「你闯进来做什么?」
「姑娘别慌,躲进柜子——」
话音未落,一道铁箭破窗而入,少年抬臂,空手抓住利箭,随手反掷回去,窗外似有惨呼传来。
阿嫣愕然瞠目,就见少年指着角落的木制高柜,催促道:「躲进去,别出声。」
说话间,他袖中短剑微扬,击飞又一枝利箭。
弓弩既出,激战中的陈越心知不妙,忙抽身退出,调十余名侍卫守住屋子前后,免得伤及楚家姑娘的性命。
阿嫣躲在柜子角落,心头突突直跳,她并不知道今晚公然行刺的到底是谁的兵马,更没想到身边这位素来沉默的少年竟然有如此身手。
外头侍卫高声询问王妃是否受伤,卢嬷嬷慌忙答曰无恙,护崽母鸡似的挡在跟前。
阿嫣心念电转,只将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他名叫司裕,是她捡来的。
去年腊月,她同徐元娥相约出城赏雪访梅,在一处积雪覆盖的山坳里瞧见他浑身是血的藏在岩缝隐蔽处,奄奄一息,若非周遭有浅浅的脚印,血色洇在石头上被她无意间瞥在眼里,险些没瞧见。
阿嫣心善,忙命小厮将他抬出来,送到附近的农家医治。
那阵子徐风眠原就许她俩住在别苑,每日寻访梅花陶冶作画的心性,阿嫣便常抽空去瞧,顺道带些药膳补品给他。
少年的命是救回来了,却跟哑巴似的成天不吭声,旁人靠近时也冷冷的不太搭理,只在屋里独自养伤,阿嫣也不勉强,只请郎中尽心照料。
后来,少年不辞而别,阿嫣料他伤势无碍,便没放在心上。
谁知二月里,少年竟去而复返,在她踏青赏春时忽然现身。
满坡盛开的木芙蓉里,少年瘦高的身姿如同鞘中利剑,面无表情的说他名叫司裕,救命之恩尚未报答,愿让阿嫣随意驱使两年,不取分文,权当答谢。
阿嫣起初觉得这事儿挺荒唐,只说当日相救是随手为之,让他不必放在心上,后来见他执拗,只好寻个车夫的位置让他待着,司裕也尽职尽责,少言寡语。
这回来魏州,阿嫣乘的是谢家准备的婚车,由校尉亲自驱车卫护,司裕便充任卢嬷嬷的车夫,一路沉默随行,哪料今夜他竟显露出这般身手。
外头打得激烈嘈杂,侍卫们将屋子守成铁桶,偶尔有一两枝箭漏进来,因伤不到阿嫣身上,司裕也不予理会,只抱剑站在箱柜前面,守住这一方小天地的平静。
许久,打斗声渐渐停了,让人心惊肉跳的劲弩利箭消失无踪。
外头侍卫扣了扣门扇,拱手道:「贼人已尽数伏诛,不知姑娘可有受伤?这屋子没法住人了,陈典军说请姑娘移步出门,到另一家客栈歇息。」
「好,这就出来。」阿嫣声音微哑,瞥向司裕时就见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躲在旁边长垂的帘帐后面,行走之间悄无声息。
她猜得背后或许另有情由,为免横生枝节,并未声张,因身上穿戴还算整齐,只将散乱的发髻简单挽起,由卢嬷嬷和玉露陪着出屋。
外头火把照得通明,长廊上堆了散乱的箭矢,底下血迹斑斑,兵士打扮的贼人或死或伤,也有被生擒的,尽被侍卫羁押。
陈越已率众整队,朝她恭敬道:「贼人夜袭客栈惊扰了姑娘,是卑职失察,还望姑娘恕罪,移步别处歇息。」
「有劳将军。」阿嫣欠身为礼,随他迁往别处歇了半宿。
翌日启程,就见司裕仍是车夫打扮,早早守在卢嬷嬷的那辆车前,沉默如常。
谢家侍卫中有两人重伤难行,抬进马车里养伤,旁的连夜包扎后仍骑马卫护,腰悬长剑盔甲严整,满目英姿威武,丝毫瞧不出昨夜鏖战的痕迹,想来这般情形于他们而言司空见惯。
阿嫣暗自捏了把汗,登车启程。
下午踏进谢家所辖地界,周遭立时安生了许多,直到次日傍晚抵达魏州,安顿在官驿之中,等待明日大婚之礼。
第三章 新婚夜未同房
陈越安顿好了楚家众人,即刻去王府覆命。
暮色四合,府里仆从陆续秉烛,热意未散的晚风拂过庭院,谢珽站在紫檀长案后,锦衣玉冠,蹀躞束腰,颀长的身姿被烛光拉出修长的影子。
他虽以凶悍之名闻于四海,铁骑纵横令敌军闻风丧胆,其实也才弱冠之年,俊眉修目,风姿正茂。
因婚事在即,他昨日刚从军中巡查回来,这会儿正手执卷宗,同长史商议政事庶务,看着倒颇有几分清举气度,不似外界传闻那般恶相凶煞。
谢珽年幼时也跟别家孩子一般顽劣捣蛋,上房揭瓦,人嫌狗憎,让家中长辈头疼不已,后来少年初长成,姿容俊秀,腹藏诗书,骑射兵法更不在话下,令无数魏州闺中女儿为之倾倒。
直到家中遭逢剧变,其父谢衮战死。
十五岁的少年郎,放在别家还是金冠玉裘、意气风发的年纪,谢珽却不得不挑起王府和节度使的两副重担,震慑藏有异心的将领,收服人心思动的老臣,而后率兵解除敌军压境的边关祸患,稳住风雨飘摇的局面。
那时他才刚丧父,威信尚且不足,短短数月间,昔日张扬顽劣的少年变得稳重、沉默、内敛,怀着丧父后的满腔孤愤和痛苦引兵而上,在血海尸山中痛击犯境的敌兵。
整场仗打下来,犯境之军尽数溃败,鲜血数次染透衣衫,亦将年少的心淬炼得冷硬、狠厉,谢珽也由此站稳脚跟,名震四海。
此刻,听陈越禀报客栈中被贼人伏击,他连眉头都没动,只道:「查清幕后主使了?」
「那些人穿得像梁勋的宣武军,但据生擒的活口招认,他们是陇右军的人。」
「郑獬?」谢珽神情微动,瞧向长史贾恂。
贾恂年岁已有六旬,是谢珽祖父留下的人,居于长史之位三十年,对祖孙三代都忠心耿耿。
听了这名字,他也有些意外,旋即恍然道:「郑獬狼子野心,确实有些苗头。这回派人混到汴州偷袭,怕是想破坏联姻之事,令京城对殿下不满。届时无论祸水东引,挑起咱们跟梁勋的争执,抑或让朝廷颜面尽失,出兵削弱魏州,他都可坐收渔利。」
「只可惜朝廷没那本事。」谢珽眉目冷沉,又向陈越问道:「京城来的作何反应?」
「送嫁的人没见过这场面,起初有点兵荒马乱,次日还四处打听缘故。倒是那位楚姑娘处变不惊,激战时在屋里安静得很,身边的仆妇丫鬟也不曾多问,比她那兄长还沉得住气。」
贾恂闻言微诧,「咱们的眼线说楚嫱为人浅薄自私,遇事焦躁任性,竟会这般沉稳?」
「贾公不知,楚家换人了。」谢珽说这话时,眼底掠过一丝嘲讽,「说楚嫱忽染重疾得了疯病,不宜嫁为王妃,换她二房的妹妹过来,明日会宣旨……是想糊弄鬼呢。」
魏州官驿里,阿嫣可没想糊弄谁。
仓促间孤身远嫁他乡,又是嫁给谢珽那种生杀大权在握,不受朝廷辖制的人,身分地位太过悬殊,她可不敢独自去戳老虎鼻子。
晚间用了饭后各自休整,她特让卢嬷嬷将楚安请到了跟前。
按常理,送嫁的应该是亲兄长楚密,不过这回情形特殊,原就是楚嫱惹出祸事,阿嫣能临危受命替嫁过来,已是拿前程为家中化解危局,哪能将风险都自己担着?
婚礼前夕临时换了新娘,搁在哪家都无异于羞辱,哪怕皇家赐婚也不例外,若谢家有怒火,也该他长房担着。
是以出阁时,阿嫣没劳烦自家兄长,只让楚老夫人亲自修书,盖上她那诰命印鉴和伯父楚元敬的私章,交由楚安随身携带,既可千里送嫁,也能在众目睽睽的婚礼过去后同谢家解释清楚背后缘由,将一切摊开说清楚,免得给她留下隐患。
这会儿特地请他过来,也是为陈述利害,防止楚安反悔。
好在楚安身为府里的嫡长孙,曾受过楚章教导,不像楚嫱般目光短浅,也拎得清轻重,知道婚书改了之后,汾阳王妃的名头跟长房再无干系,他若在此时自作聪明地耍心眼定然讨不到半点好处,便郑重许诺绝不学楚嫱节外生枝。
阿嫣这才放心,请楚安自去住处歇息,以备明日婚礼,而后安心睡到天明。
在魏州地界,汾阳王府婚嫁乃是大事,哪怕规制不及皇家尊贵,但在城中百姓眼里,这事儿可比帝王婚娶要紧得多。
婚礼隆重而盛大,城中百姓几乎倾巢而出来瞧汾阳王娶亲的排场,满城官贵人家亦殷勤登门道喜,辖内诸州官员眷属更不敢轻慢,近些的亲自来贺,远些的派亲信登门,马车络绎不绝,整个魏州城都喜气盈盈。
花轿从官驿启程,在王府前停稳,绣着鸳鸯合欢的锦帘被喜娘含笑掀起,外头人影幢幢,府邸巍峨,周遭喧闹声在鼓乐暂歇时亦忽然安静下来。
隔着花扇,男人的身姿落入视线,阿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关乎谢珽的种种传闻在一瞬间闪过脑海,她不敢打量周遭观礼的人群,只将花扇遮在面前,透过朦胧细纱偷偷瞥向门口身着喜服的身影。
颀长挺拔,英姿飒爽,虽然隔着花扇瞧不真切他的脸,单看身材却非传闻中的虎背熊腰,如恶鬼修罗,想来是传闻偏颇,以讹传讹。
阿嫣这般宽慰自己,没敢再分神乱瞧,悄然垂眸,扶着喜娘递来的手下轿抬步,在门口接了系为同心的红绸,与谢珽各执一端,朝王府正厅走去。
甬道旁绫罗珠翠,暗香隐约,入厅之后,那股喜庆却淡了些许。
因高堂座上只孤零零坐着个妇人,身着太妃服饰,虽是女流,却隐有将门之威,旁边的椅中空着,只在桌上奉了个牌位,是战死沙场的先王爷谢衮。
他的名字阿嫣幼时曾听祖父提过,着实是难得的良将,将北边屏障守得铜墙铁壁般,极受百姓拥戴,堪为朝廷栋梁,只可惜最终英年早逝。
阿嫣心中暗自叹息,在内侍捧出新的婚书与圣旨时,与谢家众人和满堂宾客一道跪地接旨,而后拜堂奉茶,由众人簇拥着送入洞房。
一路孩童喧嚣,夫妻俩华服喜红,并肩端坐在榻上行合卺撒帐之礼。
谢家虽以不世之功受封王位,外头亦设了长史司、亲事府、帐内府来协理军政庶务,内院却未设女官,凡事皆由太妃武氏指派嬷嬷带仆妇丫鬟打理,与寻常高门无异。
今日婚仪也是嬷嬷盛酒奉上,又剪发结为同心,装入锦盒压在枕下,而后让人捧果撒帐,一丝不苟。
阿嫣顶着沉重华美的凤冠,任由摆弄。
谢珽垂着眼侧脸冷峻,亦未露不耐,直到仪程尽毕,武氏招呼诸位女眷孩童入席吃酒,他才似摆脱桎梏般迅速起身健步而去,如踩流星。
顷刻之间,人群鱼贯而出,宽敞阔朗的洞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红烛高照,帷幕低垂。
锦屏外几位丫鬟恭敬俯首侍立,有位嬷嬷缓步近前,朝阿嫣行礼道:「前厅已开了席面,王妃且请稍坐,外间桌上有茶点果品,可随心取用。王妃若有旁的事,尽管吩咐老奴即可。」
「有劳嬷嬷。」阿嫣福身,声音温柔。
晨起梳妆点了口脂之后,她就没再吃过东西,这会儿晌午早过,已有些腹饿,且这凤冠金堆玉砌沉重至极,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方才从厅堂到洞房,因着王府占地极广,走得她又累又饿,这会儿除了只想歇息吃点东西。
她稍稍抬头道:「这儿没旁的事,嬷嬷去外头歇歇吧。」
「老奴告退。」嬷嬷久在王府眼色极佳,行礼后招呼众位侍女躬身退出,顺道掩上屋门。
阿嫣长长松了口气,搁下花扇。
卢嬷嬷帮她暂将凤冠摘去,瞧着她额上压出的浅浅痕迹,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这凤冠也不知是谁造的,放些轻盈的宝珠倒也罢了,偏要赤金打造,还放这么些宝石,虽瞧着贵重,却跟小山似的,铁铸的脖子都顶不住。」
「大姊素爱奢华,礼部顺她心意罢了。」阿嫣揉了揉酸痛的脖颈,轻舒衣袖伸个懒腰,让玉露玉泉将糕点端来,就着茶水垫垫肚子,而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从午后到入夜,外头高朋满座热闹喧哗,新房在后院深宅,倒是安静得很,阿嫣闲着无事,将房间逛了两圈。
因是新婚,屋中器物多半是新造的,陈设却各有来历,一圈看下来精致而不觉奢靡,既不失王府威仪,又无太过铺张之举。想来谢珽庶务繁忙,此处悉由太妃打理,如此周全有度,果真不负徐风眠的夸赞之语。
若婆母通情达理,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阿嫣满腹心事,在榻边徐徐踱步,静候谢珽归来,谁知直到戌时将尽也没见他的身影。
谢珽这会儿正在书房翻看文书。
这桩婚事在他而言实在算不上愉快,当日朝廷赐婚时他其实不欲接受,后来听了母亲和贾恂的劝言,觉得如今时机未至,该当敛藏锋芒,才应允了此事。
永徽帝放着满京城门当户对的人家不用,偏偏挑了已故太师的孙女,明摆着试探谢家态度,他也没说什么,谁知婚期迫近,竟又临时换人?
今日前厅上,送嫁的宫中内侍宣读旨意时,满厅贺客的反应他都瞧在眼里,分明是极为诧异,甚至隐有忿忿。
不论此事是出于永徽帝的意思,还是楚家出了岔子,于这座主政一方、以血肉守住边塞的赫赫王府而言实在是极为轻慢无礼的行径。
谢珽原就年少成名,心高气傲,凭着满身冷厉威仪统摄万千部下,碰到这种事自是不豫,对这场婚宴亦越发兴致寥寥。
合卺酒后,他耐着性子到席上露了个面,同几位要紧的属官将领喝了几杯,便将宴席留给一众兄弟和部下,独自来了书房。
身处边关重地,军政之务着实繁重,文书堆叠,谢珽自从坐到案后椅中就没怎么挪动,甚至连晚饭都是在案头随便对付了几口,仍伏案翻看各地军情。
武氏进来时,他也心无旁骛并未察觉。
满屋烛火明照,他的身上仍是新婚的喜庆衣裳,俊眉修目,身姿英挺。
直到武氏的锦绣衣角落入视线,谢珽才抬起头,见是母亲来了,便坐直身子揉了揉眉心道:「母亲既已脱身,想必是外面宴席已散了?」
「差不多都散了。」武氏瞥了眼案头,「是陇右的?」
「陈越迎亲途中,郑獬曾趁夜生事。」
「那是该教训一番,免得他自以为兵强马壮,上窜下跳。」武氏说着,取了薄笺盖住文书,「不过今晚新婚之夜,新房里还空着呢。楚家那位小姑娘独自嫁过来,怕是还有些忐忑,你总不能看整夜文书,晾着她不闻不问。」
谢珽拧眉,阖目不语。
武氏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恨那个狗皇帝,但这都是朝堂之事,她一个小姑娘能知道什么,不过是任人摆弄的棋子,身不由己。去瞧瞧吧,朝堂的事另说,咱们既承了这婚事,迎她过来拜过天地高堂,就绝不能太委屈了她。」
话音落后,屋中安静至极,唯有烛火晃动。
好半晌,谢珽才睁开了眼。「母亲早些歇息吧,我去瞧瞧。」
他起身理袖,陪武氏出了书房,在内院岔路口孤身拐向新房。
夜色深浓,星斗灿烂,游廊上灯烛通明,处处皆是迎娶新娘的喜庆景象,春波苑外华灯如昼,点缀得花木光耀生采。
自从袭爵之后,谢珽时常忙得脚不沾地,起居也都在外书房,除了看望祖母和母亲,极少踏足内院。
这春波苑是母亲为给他娶妻修缮出来的,里头湖石花木,别有洞天,但于谢珽而言却还是陌生的,今日拜堂甚至是他头回踏足这里。
此刻,灯火晃耀满目,比起白日的热闹喧嚣,周遭只剩草虫轻鸣,安静了许多。
谢珽抬步入院,廊下仆妇恭敬侍立,窗上贴了精致的大红窗花,晕红的烛光透窗而出,原先冷寂的庭院在此时竟焕出几许生机。
他就着仆妇打起的帘子踏进屋中,就见侧间里红绡软帐长垂,陪嫁来的丫鬟敛手躬身而立,新娘子端坐在榻上,珠冠华贵,花扇遮面,嫁衣极美,勾勒出她嫋娜的身段。
谢珽的目光扫过玉露和玉泉,那两人会意,忙屈膝为礼,默默退了出去。
门扇吱呀掩上,屋内再无旁人。
阿嫣捏紧了花扇的玉柄,透过薄纱看到男人缓步走过来,喜服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修长的双腿,身姿似峰岳挺拔。他的脚步很稳,在离她半步处驻足,也没像别家新郎似的吟诗赋词,只将宽袖微摆,拿指腹轻轻搭上花扇。
阿嫣呼吸微屏,眼瞧着花扇徐徐挪开,男人清冷的声音也随之入耳,「久等了。」
那公事公办的语气,让阿嫣恍惚以为他这是在见客,而非来看他三媒六聘迎娶的新娘子,她鼓着勇气抬起眼,藉着摇曳的明亮烛光,终于看清了谢珽的长相。
他生得其实极好,修眉如裁,俊目澈爽,穿着裁剪精致的端贵喜服,只觉姿容如玉,轩轩韶举,只是神情冷淡得很,那双眼湛若寒潭,不露情绪却暗藏威压冷厉,令人不敢逼视。
阿嫣被他居高临下的瞧着,感觉实在不妙,便站起身温声道:「殿下。」
「嗯。」谢珽颔首,视线在她脸上巡过一遍。
赐婚时朝廷曾送来楚嫱的画像,请了宫廷画师,形神皆备,容貌只算上等,眼前的少女果真是调换过了,虽则年纪相仿,容貌却十分昳丽,雪肤玉貌,似海棠初绽,尤其是黛眉之下的那双眼睛,当真如春泉含波,顾盼间灵动照人。
新婚初嫁,梅花薄妆,她顶着沉甸甸的珠翠华冠,身上嫁衣也稍嫌宽松,倒衬得身姿盈弱,不堪催折,到底只是个小姑娘,年才及笄,尚未丰盈。
谢珽扫了眼装饰簇新的洞房,道:「从长安过来,路途千里颠簸,辛苦了。今日盛宴宾客不少,我有点醉,先回书房歇息,你也早些安置,屋外仆从奴婢随你驱使。」
睁着眼睛说完瞎话,他没再多逗留,扛着阿嫣微愕的目光,径直转身朝外走去,并吩咐外面的奴仆,「照顾好王妃,明早去见祖母。」
「奴婢遵命,定会尽心竭力伺候王妃,恭送殿下。」领头的田嬷嬷恭敬应命,率众施礼送他离开。
屋里,阿嫣长长舒了口气,还以为谢珽瞧见她定会不豫呢。
毕竟徐风眠也说了,这婚事是皇室有意试探,打从最初就没安好心,以谢珽的心高气傲,被强塞婚事已是耐着性子,今日又当着麾下众多宾客的面接了临时换新娘的圣旨,定是火上浇油,她甚至做好了新婚夜就吃个下马威的准备,哪料竟这般轻描淡写。
明知她是替姊代嫁,他竟也未动声色,看来谢珽没将这桩婚事放在心上,不过奉旨娶妻,当个摆设罢了。
阿嫣心里说不上是喜是悲,但新婚夜能安稳无事的度过,终究让她悬着的心稍微松了些,遂摘去凤冠,在田嬷嬷命人备好热水后卸去妆容,沐浴更衣。
整日的劳累在暖热香汤里尽数消散,柔软的薄绸睡衣穿在身上,擦乾头发钻进热乎香软的被窝,积攒了整日的倦意便铺天盖地般压过来,令人头昏脑重,恨不得立时睡死过去,最好能人事不知。
阿嫣命人留了花烛,旁的皆都扑灭。
玉露取下悬在金钩的合欢帘帐,瞧春波苑那些仆从都已退到屋外,便同卢嬷嬷交换了个眼色,蹲在阿嫣床畔。
玉露愁眉低声道:「新婚头一晚,王爷就去睡了书房,竟是片刻都不肯多留。照这情形,姑娘往后的日子怕是会难过些。」
「嫁来之前就知道的,无妨。」
「只是苦了姑娘……」玉露眼眶泛红,她是陪着阿嫣长大的贴身丫鬟,感情极为亲厚。
看过满京城女子的容色后,玉露心里清楚得很,自家姑娘这般出挑的姿容,便是送进宫里都使得,整个魏州怕是寻不出第二个,但凡是个长眼睛的男人,瞧见了总能生出几分怜惜之意,再怎么着都不会撇下她独守空房。
玉露又是暗恨楚嫱的自私,又是担忧阿嫣的前路,喉头哽咽了下,眼泪便忍不住滚落下来。
卢嬷嬷终究年长些,不愿让阿嫣太担惊受怕,只柔声安慰道:「好在见着了人,不论是好是坏,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往后路还长,瞧他们这做派,想来也没打算拿婚事结仇,日子慢慢过下去总能有转机的。」
「是呀,若一切顺利,大姊何必逃婚?」阿嫣满头青丝散乱铺在枕畔,缩在被窝里掀开半边眼皮,边说边哈欠连天,「这婚事原就门不当户不对,又仓促换人,谢家是坐镇一方的王府,人家也要颜面的。明日要见谢家的长辈们,到时候就能瞧出他们究竟是何态度,早些睡吧,明日解释原委的时候还得打起精神呢。」
卢嬷嬷瞧着不忍心,便帮她掖好被角,垂落帘帐,而后查了满屋灯烛,留玉泉守夜,各自安歇。
翌日清晨醒来,天光微明。
阿嫣翻个身还想接着睡,卢嬷嬷却不敢放任她赖床,撩起帘帐钻进去,柔声哄道:「我的姑娘,这是新婚的头一日,可马虎不得。快起来梳妆,一会儿还得去见阖府长辈呢,回来再睡也不迟。」
「就一小会儿。」阿嫣低声咕哝,还往被窝里钻了钻,打算裹成蚕蛹。
卢嬷嬷无奈,只好唤玉露和玉泉进来,她搂着阿嫣的腰背,让两人取了衣裳给阿嫣穿上,口中也不歇息,道:「好些年没给姑娘穿衣裳,这手艺都生疏了,果真不是小孩子了,腰是腰,腿是腿,身上也长开了,细皮嫩肉的,不枉这些年精心养着。」
阿嫣眼睛还没睁开,手摸索着卢嬷嬷的嘴巴就捂上去。
羞答答的,胡说什么呢!
不过这样一来,缠人的睡意倒被惊走了大半,阿嫣忍痛舍弃被窝,闭着眼自将肚兜等物穿好,待盥洗之后人已彻底清醒过来。
天光渐亮,鸟鸣透窗而入,屋中红烛早已燃尽,侧间的妆台也都收拾齐备,待梳妆后用了点暖热香甜的粥菜,日影已挪到了庭院。
阿嫣锦衣鲜丽,出了屋门。
外头田嬷嬷等候已久,见着她含笑行礼道:「王妃若梳妆好了,就请随奴婢去照月堂吧。殿下方才遣人来递信儿,说他在揽风亭等着,就不绕道来接王妃了,待会结伴过去也是一样的。」
「那就有劳嬷嬷了。」
阿嫣带了玉露和卢嬷嬷在侧,同她走出春波苑,只觉周遭亭台楼榭,廊宇交错,还引了潺潺溪水过来,拱桥飞虹,修建得别致又阔朗。
魏州城不像京城寸土寸金,这王府大得没边儿,光她这春波苑就抵得上整个楚家的宅子,又走了好半天才瞧见谢珽的身影。
他负手立于亭中,似在出神,晨光照在他墨赭石色的磊落衣衫,衬得身姿巍峨峭拔,似玉山挺秀,风姿勃然,只是神情冷淡了些,脱去那身喜红的新郎装束,换上深色锦衫后,更透出种让人不敢亲近的威仪。
阿嫣不好怠慢,先招呼道:「殿下。」
谢珽侧眸,看到她衣裙端丽,薄妆鲜妍,唇边噙着浅浅笑意,瞧向他的那双眸子明媚而柔婉,虽说已嫁作新妇,双髻暗合,她身上的少女气息却还很浓,像是枝头含苞待绽的茉莉,迎着晨风轻颤微摇,轻盈又明丽。
「看来昨晚歇息得不错。」他淡声说罢,抬步便往照月堂走,彷佛身后后公务催逼,片刻耽搁不得。
阿嫣忙跟了上去,一路沉默。
魏州的气候比长安湿润,清晨朝露未曦时走在满园花木之间,只觉空气都是甘冽的,令人神清气爽,连谢珽身上那股隐隐的威压都被冲淡不少。
直到进了谢珽的祖母,老太妃郑氏住的照月堂,瞧见满屋子神色各异的长辈妯娌,阿嫣的脸上终是浮起稍许凝重。
这么多人,阵仗不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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