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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明《穷神与金》(劣神榜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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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喵喵
时间:
2017-11-21 15:46
标题:
决明《穷神与金》(劣神榜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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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穷神与金》(劣神榜之三)
作者:决明
出版日期:2018年1月
女主角:怀财
男主角:鎏金
【内容简介】
穷财两家,恩怨积累已久,誓不两立!
天界一大盛事「开天祭」,虚境中,一场试炼,
却叫他们孤男寡女,孽缘深种。
本以为出了虚境,
便可与她这小小花仙,井水不犯河水,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哪里是花仙!
根本是恶名昭彰之穷神!
穷神天尊嚣张高傲,指控他在虚境中诸多无礼,
哼哼一声令下,命他速速登门道歉!
道歉!他何错之有!
他都没计较她在虚境种种牵拖连累扯后腿,
向她讨个说法哩!
奈何他身为财神之孙,神阶地位皆逊她一等,
递了拜帖,求了一见,
岂料,她的待客之道,竟是一杯加了料的茶水!
那一夜,淋漓纠葛,放肆缠绵,床笫凌乱,
将两人的未来,牢牢系绑,缠成死结,
剪之不断,复又还乱……
楔子 一夜
他第一次见她,印象不大好。
正确来说,无论第几次见她,印象向来不大好。
或许因为彼此立场,本就分属对峙;或许因为自小被教导,敌视她家族一支血脉;更或许是她那一身……毕生家当,全数露白的夸张装扮。
金黄色鲜艳的霓裳天纱里身,纹金长裙曳地,红似烈火,各式纯金小饰物,玲珑精致,悬满纤不盈握的腰带间,白皙手腕挂着三圈金铃铛,哪怕仅仅怕冷地细细一抖,铃铛声清脆响亮,不只手上有,耳上也勾挂铃铛耳坠,长长晃荡,带出一波金炫光芒。
随长裙拂动,隐隐露出的脚踝,雪白如玉,套着几圈细金环,金环上,同样有铃铛。
除了牛,他没见过如此偏好铃铛之辈。
当耳朵听见叮当声飘入,毋须回头确认,便知来者是谁,这也算是一项挺不容易的特色。铃铛之外,她还喜爱另一物,同样大剌剌往身上挂。
铜钱。但非廉价铜制品,那太寒酸,环绕纤腰上的纯金小饰物——就是金子打造的铜钱。
她有多爱?
发髻上有,额饰上有,脖子上有,兴许衣裳底下,看不见的部分,也有。
把她往人间一摆,不用半个时辰,她就会被贪婪盗匪盯上,专抢这只肥羊,足抵十年营收。
嫌弃完她的奢华打扮,再来便是嫌弃她的长相。
她太艳丽,完毕。
他不喜这一类型,总觉得女孩子干干净净便够,不用过多脂粉涂抹遮盖。
五官模样与生俱来,无从选择,有人生而清纯,有人生而浓艳,她是属于后者,那无妨,但还不断在已经很俗艳的脸蛋上下工夫,便是她的业障了。
唇脂太红,眼妆太重,香粉太过,浓睫太长……真要他挑剔,他还能挑出一百项不顺眼处,然而此时此刻,他没那等闲暇,更没那种好心情——
他忙于对抗落在唇上的吻,如细雨绵绵,如小鸡啄米,如猫儿舔水,恁般轻柔、恁般挠痒。
情况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向来刺耳的铃铛声,在他耳际轻响,惹他蹙眉。
她皓腕上的铃,随着她扯开他衣襟的动作,不住地玎玎作响,再至她探手抚上他赤裸胸膛,又是一阵清脆,足见她有多忙碌。
她,坐在他腿间最坚硬又最脆弱之处,丝毫不顾忌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仁义道德,艳丽红裙用以最顶级的星光丝料织就,轻软如云,淡淡沁凉,此时因她的跪坐姿势,裙摆堆叠于彼此身下,像朵怒放牡丹花,开得嚣张跋扈。
铃声顺其手势,滑过他鬓侧一绺长发,她握入掌心把玩,娇美笑道:
「我喜欢你的发色,等会儿办完正事,让我剪一截带走,我要把它缠在我发上,比任何金饰都好看。」听起来像询问,但彼此心知肚明,无论他允或不允,她都会这么做。
他发色特殊,像浓郁的金,更像璀璨日芒,泼散在枕面,每一丝,犹胜最细腻的金线,如何不美?
她居然有脸说办正事?她所行之事,哪一项称得上?!
他赌气咬牙,想斥责拒绝,唇却先一步遭她堵上,辗转碾弄、摩挲挠戏,吻去他的发语权。
她在他唇间逸笑,顽皮探舌去撩拨他,双手沿着他的臂膀往下摸,直至滑入他掌心,与他十指交扣。
他使不出力气挣扎,只能瞠着金眸瞪她,恨不能将她瞪穿。
「别急,我会很快掌握诀窍,不会折腾你太久……」她抵向他耳边吐息,顺势下挪几寸,便在脖颈处吮咬出齿印,一圈鲜红醒目。
强烈的啮痛,让他绷紧肌理,喉间滚动几声沉狺,鼻息渐剧。
她像获得重大发现,颇觉新奇:「原来,你喜欢痛呀?越痛,越有反应呢……」
「……」你也被咬咬试试!你被咬时看你会不会也抖一抖?!
她很认真求证,往脖子另一边再咬一圈,十分笃定他的反应不像讨厌,若讨厌,现在抵着她的硬物,又是什么?
楣神给她药时说过,痛快痛快,有些人就好这一味,伴随爽快而来的,得先是一波波痛楚,所谓先苦后乐,四字精辟。
早知如此,楣神提议的软鞭呀蜡油,应该要一块带上。
没关系,下回补给他。
「下去!」他牙关硬挤出这两字,额上微微沁汗,金灿发色相衬,折射淡淡光辉。
「我都还没开始哩,到这地步了,我怎可能放过你?你不知道向楣神讨药多贵呀,你喝的那一口,值几块金砖呢。」她低首,亲吻他的额心,吮去些许汗珠。
他浑身燥热,感觉她的唇特别冰冷,一贴上来,他又是略略一震。
比起痛,这种爱昵相贴,更教人难以忍受,意识难忍,身体……更难忍。
她靠得好近,近到他能细数她的长睫数目,近到他仔细打量这张艳容,仍旧觉得太过。
她眼尾晕染的红脂,勾勒一双媚眸加倍妖娆,眯眼瞧人的神态,瞳波徐徐,似挑逗,又像无意间流露的迷蒙引诱。
铃声持续揺曳,她也伏在他身上挪动,未曾稍停,她轻轻呵笑,他耳里已分辨不清,此刻挠人的回荡,是铃铛,抑或她的笑声。
她的手,亦带些凉意,触及他赤裸胸膛,如火炭遇冰,滋地迸发出阵阵白烟,当然,他非火炭,她也不是冰,自然没真碰撞出烟雾,那是一种比拟、一种虚构、一种……情欲高涨下,饥渴至极的幻想。
幻想她纤手游移,抚遍他全身,好似知道他热极了,体贴替他脱去衣物,却又顽皮贪玩,在燠热之际,硬是贴靠过来,煨出他一身汗涔,再一点一点,以舌尖卷去汗珠,舔一舔,吮一吮,再咬一咬……
这不是幻想,而是她正做着的事。
他觉得她疯了,也觉得自己疯了。
两人怎会扯入这样的纠缠,他完全没能想透,在此之前,他与她……半点关系也说不上。
至少,在这一夜,在她将他困于身下之前,确确实实关系浅薄。
真要硬扯,也不过是开天祭那回,不忍回顾的冤孽往事,如此而已。
「我若没记错……你名唤鎏金?」
她软声间话的同时,身体的一部分,被吞容进温暖紧致间,困里得彻底,他闷哼,而她声音有短暂止歇,细眉轻蹙,似乎也在忍耐着不适,但没有静止太久,又试图将他更纳入深处。坚实与温润,刚强与柔软,揉合在一块,再无半点空隙。
他喉间发出沉吟,她像温热糖蜜,又像上好丝绸,里着他,缠着他,吮着他,他可以感觉到她每一口呼吸、每一记颤动,由相连之处传来。
她停下动作,微微轻喘,努力习惯身体里,那不属于自己的火烫侵入,难以想像,这么困难的事情,她也能办成了,纤手爬上他脸腮,轻轻抚摸。
「……是不是,鎏金?」她吁着笑,暖且炽热,贴在他耳鬓厮磨,再问了一次,这回,声嗓带些鼻音,乍听下,软嫩嫩的,像撒娇。
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确定,却对他下猛药,与他做这种事,这女人——
他咬牙,清晰听见铃铛声再度清脆,她已在他身上起伏,极致娇媚,揺曳如春风间绽放的妖花,魅惑心魂,流溢芬芳。
火红长裙仍完好穿妥,遮掩彼此交缠的羞秘,仅剩些微无可避免的泽润声响,幽幽传出,又被铃声巧妙掩饰。
进退之间,起伏之际,玎玎声由缓而疾、由疾而乱,接着是她的喘息声加入,些些娇,些些慌,些些失控,细喘间,低低喊他的名……
他早已失却冷静,金瞳染墨,转为深浓,似有炽焰熊熊燃烧,金发凌乱披散,交杂她垂落而下的墨亮黑发,两者混在一块,颜色突兀对峙,又融合得极好,一丝一绺,缠着,绕着。
然而,即便失控,他却动弹不得,受制于人,手脚沉若千斤重,任凭如何想使劲,也不过勉强抬动指尖,无法将这个乱来的女人给——
给什么?
一把掐死?
推开她?
或是,狠狠把居高临下的她按抵身下,以牙还牙,她如何折腾他,他便加倍奉还,将此刻脑子里所能想像的手段,全在她身上使一回?
紧扣她细瘦皓腕,禁锢在她头顶上方,迫使她抬高双臂,酥胸因而更加柔软贴紧他,纤腰再无从遮掩,玉体一览无遗。
他会用嘴好好品尝,那一身粉色肌肤,是否如他想像的娇嫩甜美,也会仿效她方才咬人的力道,在她脖颈处烙下牙痕,看她多么能忍,再逼她为他张开雪嫩双腿,任他侵略进犯,那袭碍事的红裙,会在他手中撕毁殆尽,不容它为她遮蔽无限春光。
他绝不会用这么温吞磨人的速度,拖累愉悦堆叠的脚步,他会强势进袭,怎么痛快怎么来,蛮横箍紧不盈一握的腰肢,要她为他媚娇款摆,承受他、迎合他、取悦他……
脑际的景况太淫美,但毕竟不切实际,他想做尽的那些,依然只是空想,掌控权明显在她,而非他。
她太喜欢他的眸色,爱怜地在他眼尾吻了一下,蜻蜓点水般,他没法闪避,没法拒绝,任她吻完眼尾,又得寸进尺吻了眼睫、眼角……
铃、铃、铃……
皓腕上的铃铛,随她妖娆轻摆而震,每一声,都忠实呈现两人身躯交缠的激烈火烫,一进一出,一晃一响,持续不绝……
第一次觉得这铃铛声,非但不刺耳,竟夹带无尽暧昧,像一抹呢喃、一场嬉戏、一阵女子娇俏好听的格格媚笑,极度魅人,惑人心智……
鎏金——他确实名叫鎏金,人如其名,宛若金一般融塑而成的青年,光华灼灼,澄辉耀耀,本就生得极俊的五官,因稀罕的浓金发色衬托,增添一股出尘灵气,独一无二——抑止不了滚喉低吟,额际隐忍的青筋,一跃一跃地贡动。
当快意,变成一种施舍,她不愿给,你便得不到,受制于人的滋味很不好,尤其他这么一个天之骄子,何曾如此难堪?!
更难堪的是,他几乎要开口央求她,求她给个痛快。
难堪带来恼火,不餍满带来怒火,而她带来的,则是强烈焚身的欲火。
于是,当她软得像遇热糖饴,双臂支撑不住过多酥麻快意,虚软地益发往他这儿偎近,喘吁吁的气息,拂过他面颊,发丝微动,挠人心痒,红唇近在咫尺,他突生力量,吻住轻逸喘息的唇瓣,凶狠肆虐,倾泄不满之情。
「咬这般重千么,好疼,轻点……」她在他嘴中含糊说着,似笑似嗔,只稍抬头便能逃开,偏偏她不想那么做,任他啃咬。
「乖,我在这儿不走,你温柔点,不然我不给你亲了……」她轻轻说话,很是哄诱。
不知他听进多少,唇上肆虐力道渐轻,转而绵密柔软,吸吮着,舔弄着,仍旧纠缠不放,贪婪索讨。
她伸出软唇,舔了他嘴角,立即被他紧紧缠吮。
「你、你,动……动一动。」他吐纳浓烈,声嗓粗哑,全然听不出原有的玉润天籁,逐字艰难脱口,已是满头热汗。
言毕,连他自身都惊愕不已。
一时失神,竟说出这般无耻之言,见她弯唇一笑,更是羞惭得怒不可遏,气她,更气自己。
「……你喜欢我这样动呢?还是那样动?」她抵着他的唇低笑,嬉玩一般含吮他下唇,一副忒有求知欲望的好学模样,什么都尝试,不知羞怯害臊,全凭玩心,驱使娇躯妖娆摆动。
怎样都行!快点让我满足便好!这几声吼,他死死咬在嘴里,若再失言脱口,他岂有颜面苟活于世?
清晰感觉男人的紧绷,她喘中带笑,银铃玎玎:「原来,你喜欢这样呀?鎏金。」
她不吊他胃口,就着他身躯最诚实的反应,温润缠吮他,将他留在深处,与自己密不可分,即便短暂退离,下一次的缠绵,却更深、更嵌合,不留缝隙,难分彼此。
一定是药效的关系。
眼前向来不甚讨喜的容颜,这一刻,朦朦胧胧,如真似幻,犹若笼罩一层薄透雪纱,竟益发顺眼可爱,眉宇柔媚,眸光带娇,有女人的艳娆,女孩的纯真,双腮红彤未退,花也不及的绝丽色泽,对着他笑。
黑绸青丝铺散一身,随玲珑曲线起伏,又随亲密动作晃荡,发上光泽炫目灿亮,如银光洒落流泉,蜿蜒一泓璀灿。
略为恢复知觉的十指,使劲去抓握,掌心溢满她花瓣般裙摆的滑腻,微微冷凉,却不足以舒缓身上燥热,他再向前探,几寸之后,终于触及更柔软的物事。
是她的腿侧。
隐藏在花裙之中,玉润赛雪的女子肌肤,细致无比,一沾手,如何能撤收?
他本能牢握,失控的力道,惹来她一声痛呼,肤上几乎被他握出红痕,正欲低头察看,便先听见沉闷男嗓道:
「再、再快些……」如兽般粗狺,眸色浓金,夹带风雨欲来之势,鸷狂猛烈。
她笑,遵从了他的命令。
第一章 开天祭
无数七彩祥鸟吟唱,展翅翱翔彩云之颠,规律绕行成圆,鸟尾长似披帛,迎风揺曳如彩烟,在云际挥舞艳彩,不胜绮丽。
仙岚轻卷片片金煌花瓣,飘飘飞旋不休,初见以为是流萤,却无比清香,漫天花雨,点点碎光。
清泠之声乍响,祥鸟忝于献丑歌唱,自知啼声远远失色而闭口,仍旧盘旋天际,为清泠之声伴翔。
清泠之声由缓入急,指腹拨动间,仙曲流溢,犹若冷泉飞倾而下,沁人心脾。
转瞬,冷泉击打玉石,气势磅礴,水光迸散,激起蒙蒙雾岚氤氲,笼周遭以缥缈,罩天地以虚幕,迷离迷幻,如梦一场。
祥鸟盘旋的下方,冰晶白玉石台,巨大水箜篌竖立,通体水透,时而见是金色,时而转为七彩,水本无色无形,全随天界灵光变化。
白衣男子修长十指挑弄,悦耳音律不绝。
撇开箜篌清灵绕梁不提,光是白衣男子慵懒盘腿一坐,雪色衣摆在周身荡漾一圈白,似水涟轻漪,
他浓睫轻敛,浅乎其浅的淡笑,便是一幅极美光景,笔墨难以临摹。
「能请动龙骸城大龙子奏上一曲,也只有仙界开天祭此等大事。」
围观仙僚庆幸自己抢了好位置,占得如此前头,聆听难得一闻之天籁,不但耳朵舒服了,胸臆间漫流的仙息,似乎也更平稳沉着,有助修为提升。
开天祭,每五百年的天界一大盛事。
远古之初,天地未分,放眼望去一片混纯,无规矩、无分际、无日与月交替,高山时不时喷发炙热融岩,足下之地处于频繁震动,「人」这样的弱小物种,甚至尚未出现,荒芜野岭中,神魔妖混乱共存。
那时的生存法则很简单,战。
战赢了,领地便多抢一分;战败了,被驱逐退一寸——前提是,还有命能逃。
这片无边大地,争地、争赢、争灵气,不知纷乱几万年,才逐渐有了明显分野,神据于东,魔占于北,妖领于西,再为了肥沃南境大打出手。
彼时,最强盛是魔,因无边大地充斥着混冲气息,牠们最是喜欢,得以迅速坐大,妖则为第二,神几乎是被压着打,沦为魔与妖猎杀吞食的进补之物。
并非神不济事,着实是神们娇贵,仰赖至纯灵息修炼,越纯净无瑕越好,偏偏无边大地最缺乏这个,神族像被丢上岸的鲨,即便本质不弱,摆错了位置,就是死路一条,任人宰割分食。
若无劈开天地那一刀,怕是神族早已殆绝。
天地在一道重光挥来后分隔,阳清为天,阴油为地,神族随清气奔天,妖魔因浊气太重,飞腾不起,只能留于下界。
而后,神族获阳清调息,逐渐取回绝对优势,定天律、表善恶、掌日月晴雨、管年岁更迭,创亿万凡世,才有了如今祥和规律,一路走来,着实大大不易。
为免新一辈小神只们忘却前人之苦,数不清由哪个十万年开始,开天祭,便成为天界必行之庆典。
说是庆典,对老神仙而言,自当如此,然之于新神仙,开天祭可不是大伙围坐酒筵,你敬一杯我干一碗,吃吃仙茶尝尝仙果,道几句「仙兄好久不见一切可好」的轻松乐事。
每五百年一次的开天祭,举凡成年神族,皆不可幸免或逃避,为期十五日,须进入神力所建构的虚境,重现遥远混沌之初,无边大地的种种困境,领受先辈辛苦,有了体牾,才明白珍惜。
简单来说,小神仙们被丢进一个仿造远古之境,给予十五日时间磨练,直到天地劈开,虚境才能圆满破解。
「劈开」,有两种层面意思,一是第十五天期满,虚境重现当年开天劈地之震撼;一是进入虚境的小神仙们,有人成功劈开天地,则无须待足十五日。
当然,比起远古严苛情况,虚境不及其千之一二。
虽有妖魔幻相肆虐,倒都不是刻意为难,若十五日到,虚境仍未破,小神仙同样能平安送回来,只不过颜面无存,能力备受质疑,留下神生一道污点。
倘若不幸殒于虚境中,亦非大事,仙体由虚境被送出,无丧命之虞,充其量,实际仙体受些创伤,养个十来年也就没事了。
提及开天祭,不能不提创下最快离开虚境的记录者,此时此刻,怡然自得,风雅一如其踏出虚境时轻松,便是台上撩弄水箜篌的那位。
据说,当日老神仙的酒尚未温透,虚境已遭破解,大龙子为首,款款步出片片碎尽的镜面,身后,跟着一列同时入内的软脚小神仙们,边哭哭啼啼,边庆幸战友之中出了只龙子,让他们沾光,速离可怕的浑沌之境。
近期三次的开天祭,无人得以在十五日前踏出虚境,皆是等待虚境自行解开,教老神仙们揺头叹息,叹一代不如一代,代代势微。
「听说是龙子妃想上来见识见识,大龙子才肯接下帖子,否则先前多少次开天祭去邀,龙骸城何曾卖过面子?」
「我怎好像听闻过……众仙恨不能亲眼目睹的一大盛事,在龙骸城中,须做签来抽,谁手气不好中签,便要跑一趟?」仙僚们无事可做,自是闲嗑牙,胡乱聊起别人家务事。
「只有龙骸城胆敢如此嚣张吧。姑且不提龙骸城,今年,连劣神榜上前几位也来了?」
「瘟神喝了杯茶就走,没多停留,楣神倒是坐定了,至于穷神……这几百年里,究竟换了几任?」
「若小仙没记错,已经三任了。」
一旁某年轻仙僚伸长了颈子,探耳听见,插嘴:「三任?怎会如此快速?瘟神与楣神可自始至终皆是同一位,穷神是式不济事,抑或太容易犯错遭谪?」
「仙友有所不知,穷神这一脉,算是特例中的特特例。」
「哦?还请仙兄赐教。」年轻仙僚拱手,诚心一问。「按理来说,司掌财运之事,自有财神负责,何须还来个穷神插手?」
年轻仙僚点头:「也是,一人财运多寡,财神一指,便可增可减,穷神之职大可不必。」
「仙友可知,穷神是如何提到天上来的?」
年轻仙僚揺头,一脸求解。
「穷神一脉本是凡人,在世为人时,受豪绅逼迫致死,他心有不甘,死后到地府告状,一告财神渎职,为虎作怅,明知豪绅性恶,竟让那厮一生享财不尽,荼害弱势百姓;二告上天不仁,善恶不分,纵容是非颠倒,放任恶徒一世顺遂猖狂,未受天谴……据说闹腾得太厉害,冥城那儿各种手段出尽,依然摆不平,即便允他三世投胎皇家,享受荣华富贵,他亦不肯,软的不成,改来硬的,打算强灌他忘川水,忘却那世冤屈不甘,哪知他硬气倔强,一口灌下油锅里的沸油,烧糊了嘴巴喉咙,再无法吞咽。」
年轻仙僚听了惊呼:「这性子……烈!忒烈了!」
「总之,此事喧闹不休,止息不了,闹得天启敕令一道,应允冤死那一家子上天,司掌穷神一职,日后无论财神赐财多少,那人此生财气多旺,只要心不端、行不正,穷神随时得以出手,将财运拍散,免去为富不仁、为祸乡里之事再发生。」
「原来如此。」年轻仙僚恍然大悟,然悟了这一顶,尚有前一项困惑未解,继续求知探问:「方才听仙友说,穷神已换三任,又是为何?」
这问题,由另一位浓眉仙僚回答:「毕竟是破例硬提上来的神仙,不代表具有仙缘仙资,自是无法比拟真神或修仙。」无论法力或仙寿,皆不知略逊多少筹。
旁个老仙僚笑笑捻胡,补充道:「那是原由之一,其二……穷神是个得罪人的活,仙友们想想,谁喜欢被穷神一拍,拍掉满身财气?若是这穷神法力无边,打不赢、吵不过,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楣,偏偏穷神既弱小又好欺负,谁吃了他的亏,不会狠狠反击回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扯上身家财产这等大事,别说是人,妖都豁出性命拚了。
若没记错,第一任穷神,是被嗜金银如命的墨鸦妖给啄死。
第二任穷神,步上其爹后尘,被酷爱收藏鲛人泪珠的三足鳖咬伤,伤口溃烂而殒。
新上任的第三任,是那一族的孙儿辈吧,大伙等着看,能撑多久?
说不准……穷神一职,很快要后继无人啰。
几名仙僚闲言之间,箜篌一曲已毕,徒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此届准备进入虚境的稚嫩神仙,逐一集合于镜台前,包含前三次试炼中,未能凭己之身脱困者,此次亦能入内,给予洗脱数百年前不济事的机会。
曾入虚境的小神,毕竟神龄高些,又有过历练,面上多出几分自信,容光焕发。
首次踏入的小神则不然,个个惶恐不安,几位胆子小的,不停左右张望,希望此届仙群里,也能出个大龙子等级的佼佼者,用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将大家都带出来……
左边一排看过去,全是生嫩面孔,就属白衣那位气场强大了些,腰际配剑银光闪闪,颇有一剑定江山之资。
右边一排瞧过去,咦,那个满头金发的谁谁谁,哪家徒孙辈?
金发青年,生得极俊俏,黑裳纹以精细金绣,暗沉中乍见些些奢华,却不猖狂,点缀得恰到好处。
风一撩,金色发丝微微飞扬,每一根皆似金丝搓揉而成,细腻柔软,贵气十足,衬着一张玉瓷面容清冷无瑕,虽无神器在手,平静无波的神色,看不见一丝惧意,竟教人倍感信赖安心。
再过去一些,又是一堆废柴……不,是术力稚嫩之辈,不值一书,倒是有个小丫头,打扮太过华美,旁侧几人全穿上战甲备战,即便嫌战甲累赘,起码换袭轻便束装上场,她当是来跳舞赏花扑仙蝶吗?
一头珠光宝气不说,娇躯微微一动,浑身金铃声脆响,玎玎好听,鲜贡纱帛拖地三尺不止,红色裙摆更夸张,一路由她足下拖曳十来阶长,若有人从后方误踩,她不是当场裙子掉了,就是整个人狼狈仆平吧?
等会儿一入虚境,定要闪离她远些,金铃声招来虚境妖魔可就愁屈了,还是跟在白衣仙者或金发青年的背后,安全些——几名小神不约而同,默默打完主意。
「原来这次财神之孙也会入虚境?有好戏瞧了。」远方闲话仙僚群中,有人开口笑道。
「哪一位是财神之孙?……莫不是那装扮夸张的小丫头?」看起来确实很暴发户模样。
「不不不,金发那位才是。」
「那她是哪家小神女一一」
没人来得及回他,凭空一阵鸣响,似雷声,隐于云际般低沉,又似星光,坠跌银河般轰烈,敛去众仙交谈声。
镜台的通天云壁光芒万丈,灼热之息铺天盖地,白光一闪而逝,当眼前恢复清明,镜台前,数百名试炼小神们身影,早已不在原地。
老一辈神只见识过太多回,个个不动如山,眸光有志一同投往通天云壁,此时壁面呈现的影像,不正浮现小辈们被抛入虚境的身影——
☆☆☆
虚境。
方才周身弥漫的天界清气,半丝不存。
取而代之,是浓重得化不开、夹带一股腥味的混浊灰霾,几个仙术不精的小神辈,甚至产生吸不上气的痛苦窒息感。
身躯也像灌足了铅,无法轻灵腾空,天际好生沉重,压得背部隐隐泛痛,乍入之际,每人都跌下数尺,除几名早作准备的小神能稳稳驻定,泰半皆是狼狈惊叫,极为失态。
坠得越低,越觉一股燠热扑面而至,逼出满身大汗,足下大地,似乎正熊熊沸腾,远远不时传来地鸣隆隆的恐怖声响,仿佛无名巨兽,正仰天咆哮。
地动之后,山顶喷发炙烫岩浆,烟尘蔽空,红色火河奔腾流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灰岩烧融,漫天火星乱舞,几乎要烧及小神辈衣摆。
一对双生小神女吓得哭出声来,抽抽噎噎。
天界一向平和清宁,无扰无波,放眼所及,无不是祥云飞花,嗅的是至清灵气,何曾见过如此狰狞可怕的炼狱乱状?
况且,这尚不及远古的千之一二。
开天祭并未区分小神辈战力,试炼一视同仁,理由很简单,无论神力强弱,一遇类似艰困战役,可不会因为谁弱小,便能屏除于外,在任何环境中,强者突危扶倾,弱者自保不死,都是一门重要课业。
醉心剑术的神将也好,专司植种仙卉的天女亦然,皆须入虚境一趟,哪怕成不了破境之辈,起码要学会,在虚境中全身而退。
谁也无暇去安抚受惊吓的小神女,眼前情况瞬息万变,分不了心在旁枝末节上。
果不其然,远方半空涌现黑雾,扩大速度奇快,几乎每眨眼一次,黑雾便放大一倍。
小神辈尚处怔忡,便听白衣仙友喝道:
「是妖鸟居鸮!快散开!」声甫出,大群居鸮群,已逼近面前,羽色漆黑如浓夜,利爪与尖喙呈现血般的红,其上淬着烈火,冲撞小神辈。
来不及闪避的,被居鸮爪上红火抓伤,灼热剧痛,让他们忍不住放声哀号。
居鸮之火虽不及天火凶狠,却会在伤处持续燃烧,直至全身鲜血烧干,法术无法轻易扑灭,须佐以天池池水,远古时当然还没有天池存在,所以一被居鸮抓伤,便得耗费更多心力去治愈,而虚境中,同样并无天池,受伤的小神辈只能自求多福。
尚有余力的,例如白衣仙友,一手扯过双生小神女,迅速翻身飞跃,悧落避开居鸮攻击;又例如金发男子,在最危险之际,将邻近触手可及的仙僚拉开,免去伤亡再添一名。
救人与攻击,动作一气呵成,毫无赘招。
白衣仙友腰际长剑出鞘,真言策动,银白剑芒呼啸,似冷霜乍破,剑光化为蛇形,俐落穿梭居鸮群中,立即击落数只,沉沉坠入岩浆红河;金发男子不遑多让,左掌心凝聚炫目金光,亮如旭阳,居鸮触及光辉,轰然碎散,化为飞灰。
然而居鸮数量太多,密密麻麻,杀之不尽,一波波涌上,意图消耗众人神力,与其浪费时间对峙,不如暂且分开闪避,居鸮视力不好,只要敛去声息,牠们感受不到灵气,徘徊一阵便会自动离开。
铃、铃……
翻腾的风,带来一阵阵清泠悦耳,居鸮锁定了这突兀之音,群起攻之,扑向金发男子与他随手榜在臂膀内……那个浑身宝气金光的古怪丫头。
铃声来自于她,扑鼻香气也来自于她,恼人的丝帛纠缠,更来自于她。
前两者,吸引居鸮追逐,末了那个,则是拖累金发男子的行动,丝帛时不时在眼前翻飞,阻碍视线,另一端更是卷绕在他腰侧,恼人地摩挲,束手缠脚。
金发男子清晰感受仙僚投来的同情目光,感恩他俩舍身捐躯,为众小神辈引走居鸮攻势,其功累累、其恩浩浩,感激不尽,双生小神女甚至玉荑合十,泪光闪闪,朝他们这方向一拜……
居鸮凶猛冲至,羽翅拍拂狂风,将小神辈冲散,牠们只追逐那铃铃清脆声,他一时的顺手搭救,居然把麻烦也搭上身来。
他欲脱手把人扯开,她察觉他意图,哪里肯放?一记反手,更将他的纹金墨袖绞得更牢。
「不可以抛下我!我不懂打架,会被居鸮咬死——」
极艳的一张脸,眉如画、眸似水,唇脂色泽堪比天界最火红的丝绒牡丹,此时开合说话,微微哪噘不满,面庞映照下方火光,镶染一层淡淡彤彩。
可惜这张芙蓉面庞,入不了他金石色瞳眸。
「在虚境中,不会死。」金发衬着冷冷淡淡一张凛容,口吻同样霜雪般寒冽,清冷间,如刀剑铿锵,亦如鸣玉玎玲,却说来毫无同僚温暖。
反正虚境一切,皆不会真正危及性命安全,既然连踏入虚境的事前准备都未作好,也许在此时暂时死去,直接送出虚境,对大家皆好。
所以马上放开他。
「不会死,但一样会痛呀!我也不耐痛的。」她揪得更紧,完全往他身后缩,双手还略为施力,将他往前推了推,让他成为居鸮的首要目标,想咬她,就先踏过他的尸体!
那他就耐痛吗?还推?!
没空闲与她口头争执,第一批居鸮已逼近眼前,鲜红利爪嗜血锋利,他掌心金光迸现,灼融冲最前头的几只性急居鸮,刺眼金光以他指掌为中心,划出半弧之圆,皎若新月,却更胜月之光华,不容居鸮前进半步。
居鸮撞击金光,飓风呼啸张扬,拂乱两人长发,她躲在他身后,被他大片金发扑面挠弄,鼻头发痒,打了个喷嘻,紧接着,又一个。
她边揉鼻,边去梳拢他的金发,不让飞舞发丝再挠得她喷嚏连连。
掌心一触及夹带凉意的发,忍不住赞叹:「你发色好美,这么软、这么滑顺……你用什么洗头?抹什么泥膏护发?」
前有居鸮呱呱蜂拥,哪有闲情逸致话家常?!
他理都不理,又击碎一波妖鸟攻势,碎散的居鸮化为点点黑砂,满天弥漫。
「我应该也来学习染发术,把头发变成你这般好看。」身后又传来悠哉品评,甚至替他编起辫子,视眼前凶险如无物。
你应该先学好的,是护身术,而非是危及时分救不了你小命的染发术!
正欲冷冷敲打她几句,居鸮群身后那片浓灰色半空,突然裂开一道缝,仿佛一张巨大嘴巴,越咧越大,足足占据半片天空,强劲气流,将居鸮一只只全吸卷进去。
她正在编玩的金色发辫、两人的衣袖长袍,同样往霸道气流吸绞方向逆飞,耳畔只闻彼此衣袂啪啪腾舞声。
那裂口,似乎加重抽息,风势嚣狂蛮横,她受不住狂风力道,整个人撞向他背脊,身躯几乎要被卷走,她牢牢抱紧他,菟丝般的纠缠,十指绞在他腰际,以他为浮木。
他凝神,与气劲抗衡,彼此呈现拉锯,裂口卷不走他,他却也受制于原地,若擅动,稍有差池,便会破坏此时微妙平衡,玄墨色衣袖猎猎翻飞,他仍不动如山。
「我快抓不住了……你你怎么不跑?!呆呆站着会被吃进去呀!」她在他身后嚷,声音被风啸掩去,变得虚软缥缈,没剩多少气势。
他没听见她说话,专注寻找裂口破绽,裂口浓黑深处,一点小巧红光乍闪又逝,速度快如星坠,若不细瞧,定会忽略。
须臾,红光又出现,他算准它乍现时间,指尖拈凝一点金光,准备一击中的。
来了。
「呀——」她像片风中颤叶,被拉扯、被撼动,衣袖和裙摆成为最大阻力,风灌入其中,袖子及长裙蓬如花苞,她身子轻,哪敌这般凶狠吹刮?
她双手逐渐虚软脱力,他又无施予援手之意,一声惨叫后,就见她遭裂缝吸去,他依旧无动于衷,眼中,只有微小如微尘的诡异红光。
何必浪费时间去救她?红光一中,裂缝自然消失,他有这等自信。
怎知她在慌乱当中,胡乱挥舞抓挠的双手,居然揪住他那绺草草梳编的金辫子,一握住,就是牢牢不松放。
头皮一阵扯痛,凝神中断,他与气劲的对峙失去平衡,他在她惨叫声中,一同被巨大裂缝一口吞入开天祭的试炼中,他预想过,会遭遇各式各样的上古妖魔、种种天地动荡之惊险,甚至是油气侵体的最坏打算。
千算万算,独独漏算了最可怕的一顶——猪一般的仙僚。
☆☆☆
裂缝之中,反常的宁静详和,雪一般的银白世界。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隆地鸣,没有灼热噬人的岩浆喷发,更没有窒碍难行的滚滚浊气,只有鹅毛般的雪白飞絮,柔软飘坠,无声无息,覆盖大地,一片苍茫。
一株光秃秃的树下,金发男子调息打坐,景况犹似精致墨绘,绘一方寂静长安,更绘寂静长安之间,专属于他的悠然沉着。
相较他,抱膝缩在一颗大石后的她,瑟瑟发抖,牙关止不住卡卡直颤,无比狼狈。冷,真的好好好好好好冷……
「你你你你还、还要气,气气气多久……」她不想结巴,可是两排牙齿已像不属于她所有,迳自打颤。
丝帛将她里住,勉强抵御风雪,可丝帛薄若蝉翼,着实起不了太大作用,无边无际的冷,冻得她唇色发紫,鲜红胭脂亦遮掩不掉,肤上发上已见一层冰白,连睫毛上也有。
他毋须张眸,她那副不济事模样,仍能轻易在脑中勾勒成形。区区雪冻,居然承受不住,怕冷的神,说出去都是耻辱。
「我我我我能……能不能靠过去取取取、取个暧?」她败给源源不绝的寒意,此时自尊傲骨什么的,全是浮云,只求谁给她一点温暖。
他不说话,她就当他同意了。
挪着快要冻僵的手脚,她艰巨地朝树下移动,他一身薄薄金光,好诱人,看起来好暖和,像只暖乎乎的金乌。
暖乎乎又孤零零,独自散发光与亮,谁也近不了身的寂寞神鸟。
她在他身边蜷成一团,渐渐感觉一股神息扑面,虽然泰半的知觉还是冷,但有丝丝暖热,慢慢渗透而来,她又挪近几寸,吃力摩挲双手,将他当成火堆烘烤。
「你有没有带吃的?我有点饿了……」牙关总算不再卡卡作响,逐字说话间,不像嗑了冰块似的含糊。
「……」懒得理她的意思。
「你也冷得开不了口吧?我们再坐近一点,互相取取暖好了……」她不请自来,展开行动。
臂膀偎近一具冰棍似的身躯,嘴里呵着白雾,吁出满足叹息,见他没反应,又挪了挪,偎得更多一寸,他不吭声,再一寸,他没反对,又一寸……
等他掀抬浓金色长睫,垂眸望向她,她早已在他怀中寻到舒适好位置,当他是暖炕躺了。察觉他在看她,她身子渐暖,没先前冷得难受,心情自然也大好,红唇一勾,赏了他一抹春风微笑。
美人一笑倾城,笑靥灿胜艳花,笑容底下,别有意图:「我还有点冷,你身上的金光,能不能再释放多一点?」
「……你以为开天祭是什么?」他嗓音冷然道。淡嘲她轻视开天祭的试炼至此,只顾浓妆艳抹、衣着华美,丝毫不知该作何事前准备。
她想了想,坦言不讳:「你问倒我了,我真不知道开天祭是什么,天界送来邀帖,我便收,收了便来了。」
无知得这般坦荡光明,倒教他无言以对。
他也不想浪费唇舌,去教导一个无知之辈,干脆抿嘴不回。
「早知道这儿如此冷,我就多里两袭狐毛裘,再带个汤婆子,呀,还有肉包,才不至于饿肚子。」
怪天界送帖子时也不顺便列张清单,提醒进入虚境的众小辈们,须自备哪些物品。
「有空做些废事,不如好好修炼更实际。」希望她听出他口气中的嗤之以鼻。
「修炼哪有你说得容易,又不是努力就会有收获。」她很不思进取地回嘴。
像你这般不努力,想收获,得靠老天瞎眼。
也难怪废到连自行驱寒都不会。
仙泽护体,是所有神族首修之法,并不高深困难,一如天冷添衣般自若,用以御寒防雨、阻绝浊气,再往上层修,便是天罡正气,万法不侵,刀枪不入,最至极则为无法无相,超脱执着、弃虚妄,天地再无旁物能伤。
「你一定修得不错吧?我看你在雪里打坐许久,抖也没抖一下,雪花也碰不着你,果真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草草夸奖完,自然而然导入正题:「那,你外袍脱下来,借我披披?」
她觊觎他身上那件衣服很久了,反正他说得一嘴厉害,多一件衣少一件衣,应当没差。
娇媚说完的美人儿,下一个瞬间,被推出温暖怀抱,啪地正面扑进积雪中,印出一个人形窟窿……
第二章 无水湖
依旧是银白雪世界。
两人依旧受困于此,已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这里不见日月轮替,永如白昼。
不是没尝试过离开此境,可她太冷走不动,他撇下她自行寻找出路,向东而去,良久之后,金发微亮的男人,缓缓打西方回来,换来她「哈哈抛下我的下场还不是又走回来哈哈哈」的风凉取笑,笑完,她连打三个喷嚏,狼狈吸着鼻涕,窝囊蜷回原位,继续冷打哆嗦。
并非他担心她安危才折返,而是此境自成一圆,无论从哪处走,绕行一圈总是要回归原点。
最坏的打算,了不起等待十五日过去,或是外头仙僚有个拔尖儿的强者,提早通过试炼,将大伙一块带出去。
只是她一想到仍要再冻十五天,她脑门就麻了,再则她还很饿,这里除了雪之外,连片树叶也没得啃……
又冷又饿又出不去,她撕了过长的裙摆,当成第二件衣裳里身,料子太轻薄,仍是冻得直发抖。
自从被他推去埋入积雪堆之后,他吝于分享金光供她取暖,大抵看不上她的无能,丢尽神族颜面,可这么废柴又不是她的过错,与生俱来的天分她就是缺三落四,该学的,学不会;不该学的,也不她在一波波寒意中睡睡醒醒,每回迷蒙睁眼望去,他都坐于树下没走,永远是同一姿势,也不知有没有动过。
冷到最后,竟也渐渐习惯了,一边抖抖抖,一边还能入梦乡。这一次的小憩,睡得全然不觉雪冻,好似她是躺在家中的床铺,暖暖蓬蓬的被子罩在身上,有阳光晒过的香味……
数不出是第几次的惺忪睡醒,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绣金玄袍,源源不绝的热暖,正是来自于它,树下那人姿势没变,只是衣着更轻简,徒剩一身内袍,同样是浓墨颜色,未曾绣上任何纹绣,不过他金发披落其上,已经够好看了。
她本想豪气起身,将玄袍揉成一团,狠狠丢回他脚边,彰显她尊严高傲,不屑他施舍。
玄袍才稍稍离身,一股料峭寒风,蚀骨透肤而来,她忍住喷嚏,默默把宽大玄袍穿上身,腰绳多绕几圈再打上死结,省得他反悔,逼她归还玄袍,再哀悼自己的高傲尊严原来一文不值。
……等离开这鬼地方,再来讲什么高傲什么尊严好了。
一踏出这里,她定会把玄袍丢他脸上,哼哼等着瞧,之前向他借衣裳不给,还把她推开,害她仆进雪堆,这老鼠冤,别以为事后补救就有用。
她心底打着盘算,一面思忖,该要坐起发呆,或是躺回去继续睡,倏地,远处某物踩在雪地上,蹑足轻巧声,小心翼翼,刻意藏去浓重吐息,突兀落入耳内。
「那是什么声音?!」她惊觉坐起,臂上泛起无数疙瘩。
他缓缓张眸,对于她反应如此灵敏,颇感意外。
他还以为她驽钝无比,就算敌人已到面前,她也不会察觉。
没错,有东西靠过来了。
踩雪声灵巧,近乎全无,善于蛰伏偷袭,风雪中,飘来淡淡血腥气味,嗜血狩猎的窥视目光灼灼,由呼吸研判,来者数量并非单一。
她本能往他身边躲,恐怖氛围太熟悉,教她寒毛直竖,不同于寒雪冻骨的冷意,即便里着他的温暖玄袍,依然由身躯漫出。
银白的无垠大地,本就鲜有遮蔽物,仅有冰雾轻弥,朦胧着视野。
白茫冰雾间,隐约看见数条身影匍匐,随其距离越近,那种滚动于喉间的狰狞,低沉肃杀。
她眯眼,努力想看清,声音微颤:「……那是狗吗?」
「猲狙。」不意外她对妖魔类的无知,虽然《万物诸相史》是课堂必修,修得不好大有人在,她应该亦属其一。
猲狙外型似犬,却大上不知多少倍,有一说牠是狗族先祖,凡界诸犬多属这一脉。
差别在于留至下界的后代,不具食人野性,大多温驯亲人,随漫长光阴演化、血统混杂,体型益发娇小,适合豢养。
眼前的猲狙,完全是远古之初的模样,最原始的兽性,赤首鼠目,似犬如狼,性喜群聚,共同猎食,往往遇见一只,定会有同伴在后。
果不其然,前三只的模样刚看清楚,两只小些的猲狙便从后方探出头来。
「那明明就是狗!」她惊叫,尾音破碎,以致于「狗」字说不齐全。
「再怎么看也更像狼吧。」他神色自若,几丝金发随风拂过脸庞,犹有一丝闲逸懒散。
《万物诸相史》并未将猲狙列入极恶凶兽,想来不足为惧。
可有人抖如秋风落叶,一身金铃颤得叮当乱响。
「你不要让牠们靠近我——」她惊叫中夹带哭腔,直往他身后躲,十指绞得他衣领一紧,盘扣似要绷开一般。见猲狙龇牙逼近,其中一只发出恫吓吼声之际,她甚至不顾仪容,扑跳到他背上,双手双脚死死纠缠他,甩也甩不开。
有没有这么夸张?几只大一些的野兽罢了,值得她怕成这窝囊样?!
「放开!」他要被她勒死了!猲狙的攻击未起,反倒险些命丧她之手!
「不要让牠们靠近我——不要让牠们靠近我——」她只剩这一句的表达能力,边喊,边把他攀更紧,全然不顾形象,两条纤腿盘过他腰际,死命扣牢。
「你才不要在我耳边鬼吼鬼叫!」他耳朵被她叫得泛出了疼痛!
和她相较,淌着腥唾扑过来的猲狙还可爱许多,一只只屁颠颠吐舌飞奔貌,活脱脱就是狗。
他迁怒地对着这几只「狗」痛下毒手,掌中金光凝聚剑形,虽无冷冽剑锋削铁如泥,灼灼剑气却强势霸道。
第一只大步虎跃过来,直接祭刀,品尝剑光凛厉程度,如霜雪遇烈阳,消融得一干二净。
第二只稍有停顿,仍是勇猛且无脑地扑来,他反手一挥扬,金光自指掌延伸,由剑成鞭,亮澄炫目,攻势亦如光似电,瞬间闪扑,足足数尺,猲狙不及更靠近,咽喉已遭刺穿。
猲狙喉头滚出痛苦呜咽,类似的沉吟,居然也会由发动攻击的他喉间逸出,元凶自然是她,她锁他喉的力道,拿去对付猲狙岂不是更好?!
「松手!」他一手去扳她绞在他脖上的双臂,一手怒极地解决第三只猲狙,猲狙撞上他这波怒气,也算倒楣。
「不要!你快点解决牠们!快点!」她埋首在他肩后,失声嚷嚷。
我比较想快点解决你!
扳不开,他索性狠狠震痛她的麻穴,没料到这样都逼迫不了她放手,只是手劲略略软化,松了一松,双腿倒是盘锁得更紧,生怕被他成功甩下。
第四第五只见状,脚步顿了顿,尾巴一缩夹,退了两步,不敢躁进,远远龇牙咧咧,拱起背上硬毛,喉间滚出几声兽狺,强撑场面。
「你砍完了没?!我好像听见牠们在喘气呀!你是不是打不赢呀?!你不是说就几只狗吗?狗你都打不赢还说什么修炼!」自始至终双目紧闭的她,看不见半丝实况,也不敢张开眼,全凭感官瞎猜。因为恐惧,声嗓不由得抬扬,乍听下,极似尖锐的质疑,虽然她并无这等心思。
「……」他额侧青筋跃了跃。
明明听出她的颤抖、她的哭腔,那一瞬间,却还是心火骤升,赌气的念头来势汹汹,有些幼稚,有些任性,他难得想使一回坏脾气。
再一次狠震她麻穴,这回力道加得更重,在她惊呼一声痛,双臂仍微微抽搐之际,他拉开她的手,又听她闷吭一声,麻穴正发作时,被这般重重握住,是疼得连心都会为之一颤,那是有别于刀砍剑刺的俐落肉痛,像千万只蚂蚁密密啃咬,一下一下抽疼。
连缠在他腰际的腿部麻筋都不放过,凶狠拂手点去,她终于从他身上落下,摔进雪中,臀上的疼,远不及手脚既麻且刺的痛。
她这时才终于张眼,先望向他,他一脸惯常的面无表情,后又瞟到两只残存的猲狙,眼光飞快挪开,多看一眼都不敢。
不解的眸子迅速移回他脸上,余光不敢乱飘。她以为他方才同猲狙缠斗太累,暂且中场稍作休息,等会儿再开战局。
……可他脸没红、气没喘,不似疲惫劳动过手脚的清爽样。
「五只猲狙,我三你二——」看她一脸废柴,罢了,手中金光一劈,猲狙之一呜呼倒地,他修正原句:「我四你一,很公平。」言毕,他居然真的掉头走人,修颀身影消失于雪白天地。苍茫雪地,寒风刺骨,徒剩她与一只最稚小的猲狙,愕然相望。
她惊忿于自己被抛下,独对远古野兽,而且,还是她最惧怕的犬状生物……
牠惊惧于自己同伴眨眼间灰飞烟灭,或许再一眨眼,下个倒下的便轮到牠,牠嗷呜一声,软脚瘫坐,吓得一动不敢动。
无声雪花飘忽纷跌,宛若漫天撒下了片片梅瓣,逐渐在一神一兽的脑门上堆积,冰得脑袋冻僵,丧失思考功能。
敌不动,我不动,两方真的没人敢动。
她怕牠兽性大发,兴起了为同伴报仇雪恨的雄心,朝她扑咬上来,于是匆匆爬到枯树上便僵硬石化,喘气也只敢小口小口。
牠呢,则怕她身上那袭玄色外袍,袍子弥漫金发男人的淡淡仙息,更怕衣袍宽袖深处,会不会突然杀出金光一道,断牠咽喉、捅牠胸口、削牠脑袋……牠藏身岩石后,探出半颗脑袋,也保持此一动作,与岩石融为一体。
内心怕成一团的两方,维持着如此对峙,良久,良久,再良久……
无法离开此境的金发男子,作势消失一刻再折返,就见她与牠,如此滑稽的遥遥相望,气势同样蔫蔫的,不分轩轾。
不知怎地,心情突然好转,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自己的赌气,似乎太过孩子心性,颇为幼稚可笑,跟她这种废柴计较,有损自己格调。
自觉大度走过去,金眸睨了猲狙一眼,冷淡道:「还不滚?」
僵化许久的猲狙受惊一嗷,如噩梦乍醒,爪子在雪地上打滑了两下,转身又跌一跤,甫站稳脚,飞快拔腿逃了。
他微微仰首,朝枝桠间的她望去。
枯枝无残叶,徒有雪相依,暗沉色的凌乱枝桠添上雪白,萧索冬景。
她抱着树,脸也是一片惨白,身上黄裳红裙里玄袍,衬得苍白更明显些,她闭紧眼,睫毛都在打颤,不知是太冷还是太怕。
「猲狙跑走了,你还要在树上待多久?」自省玩过头,他态度稍软,语调也轻柔些。
泪水在两排睫毛间凝成了冰,泛白的双腮挂有两条冰泪痕,清晰可见,她一时半会儿无法顺利张眼,拿手背去揉,动作竟有几分娃儿稚气。
何止动作稚气,她连行径也幼稚得很,听见他的声音,倔强撇过头,不答腔就是不答腔,只有鼻腔哼气时,蒙蒙的白烟,笼罩在她面容之前。
「跳下来,我接住你。」
「……现在才示好没有用了!」她声音哭哑,吼人气势全无。
「不跳算了。」他转身要走,脚步踩在雪地上,故意弄出声响。
她急得喊声:「我眼睛张不开!被冰糊住了啦!」
天寒地冻里哭鼻子,下场一点也不美。
「只管跳下来,我能接得住。」他还是有点想笑,但见她可怜兮兮的狼狈,终究忍住了。
「你这么坏心肝,诓我往下跳,正好再仆进雪坑——」她耳朵尖,听见他笑了一下。可恶,被她说中了呴?
「保证不摔了你。」
哼!她才不要轻易相倌他!
「呀,原来猲狙会飞,要停到树上了。」他语气平淡地瞎扯。
她一声尖叫,与其说是跳下来,不如说跌下来更合适些,稳稳落入一个温暖怀抱之中,确实没掉进雪堆。
面庞感受一阵热暖吁息,拂过她眼周,睫上凝冰渐融,冰晶恢复成泪,由眼角滑落,她成功张眸,长睫还有些颤意,朦胧眼界中,隐约看见他朝她眼睛缓缓呵气,暖融沾睫的冰。
靠得太近,近到她可以看见他发丝与睫毛的独特色泽,金亮美丽,就连眼珠也是黑中带金,仿佛日芒映入一泓清澈仙湖,辉光烁烁。
烁金的眸,与她的对上,掺了不知是嘲笑或取笑或耻笑的笑,总之笑意在其中,微微荡漾,笑得她想起方才的恩怨未了,他抛弃她的这项事实,搧他两巴掌都算客气了!她重重哼了哼:「走了就走了,折回来是想看我被猲狙吃了没?!」说到「吃」,她明显抖了一下。
「折回来是因为我出不去。」这当然也是理由之一,但并非全部。
也许,是突然反省弃人不顾,非君子行径;也许,是觉得她一定打不赢猲狙;也兴许,还是担心她真打不过……
「哼!」她只能以此字表达最强烈的不满。本想豪气挣开他怀抱,奈何树上坐太久,腿冻僵了,下来也站不稳,于是作罢。
「你儿时被狗追咬过?这么怕狗,猲狙才该怕你。」当神当成她这窝囊德性,也算稀罕了。
「说了你也不懂!」她仍是从鼻子哼气,喷出两管白白热雾。
「我确实不懂,不懂你这类司花天女遇上战事如何自保,以及不拖人后腿。」他由她衣着及……不济,迳自猜测她的身分。
她抬了抬眼,神情有些懵:「咦?我不是……」一瞬想起自己还在跟他生气,干么闲话家常起来,立刻抿起嘴,又哼他。
哼完,挣扎从他臂膀间下来,腿虽还有些软,她凭着硬气,勉勉强强站稳,沉默不了多久,她忍不住埋怨:「你为什么要放走那只猲狙?!等一下牠又回来怎么办?!你忘了这里是圆的,牠往东边逃,最后会从西边再出现呀——」
本来确实应该如她所言,猲狙打那边逃,下一刻,便会由另一端出现,不过两人定睛瞧去,等待片刻,猲狙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牠去了哪儿?这儿有其他出口?」她咽咽唾问。
他没答,举步朝猲狙留下的足印走,她忘了仍同他赌气中,不想被抛在原地,自然急忙跟上他,中途脚还绊了一绊。
足迹烙在雪地间,凌凌乱乱,踩得又急又重,落雪掩盖不去,两人跟着走了一阵,足迹渐渐没了,前方却仍是一片雪色大地,空无赘景,像是猲狙在此凭空消失。
牠是虚境衍生之物,来去本就难以预料,然而生生灭灭,本有一套规律,何生何灭,何归何来,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消失,牠到此失去踪迹,代表牠也是由此地骤生。
他单手结印,低吟一道术咒,周身金光如涟漪震荡扩散,却在半空中一小处,约莫男人手臂长的虚无间,金光被反弹回来,迸散开些许星晨碎尘。
他拉住她,不待她反应过来,足下巧劲略施,冲进半空间那道肉眼看不见的裂缝,两人身影消失其中。
☆☆☆
终于离开那片白茫茫、雪漫漫、冷飕飕的无边大地,扑面而来,清风温暖,绿茵萋萋,不知名的淡蓝色野花,开满坡陵,风中夹带淡淡芬芳。
看似是个普通之地,抬头去看,天际是浅浅紫色,好几颗金乌高挂,但距离颇远,远得只剩小小一丁点,于是也没那么热烘。
「这又是哪儿?我们怎么还没能出去?」她开始解身上玄袍,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教人好不舒坦,回去准会生病。
「……」要不是有人碍事,他何以沦落至此。
她脱完衣,塞回去给他,这儿很温暖,衣袍变成累赘,她嫌麻烦,不想要。
真是势利的家伙,冷时,觊觎他衣裳如宝;暖时,弃他衣裳如草芥,他已懒得嘲讽她。
「喂,你再试试方才那招,看半空中是不是又藏了道缝。」她使唤人使唤得颇顺口。
他默默穿回玄袍,温吞理理衣襟,恍若未闻。
衣上沾染她的芬馥,一股不属于男人阳刚气味,如糖似蜜的甜香,淡淡萦绕,久久不散。「你不试吗?又要浪费时间往前走哦?你别走那么快——万一再跑出什么妖魔鬼怪,哪来得及逃?你等、等等我呀——」最后只能跺脚,无奈嘟嘴追上去。
追没几步,她已碎碎念叨了许多,大意不高为什么还出不去、你赶快想想办法呀、我脚好酸哦、肚子好饿、好累、我不想走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诸如此类,继续重复两遍三遍第四遍。
「我倒有一个最快送你回去的办法,想听吗?」他淡道,头也没回,步伐持续一贯速度。
「有办法干么不早说!居然藏私!」害她受这么多不必要的折腾,太坏心了!
他停步,一声招呼都没打,她险些撞上他背脊……实际上,也确实撞上去了,额痛鼻子塌,自然怒目横眉瞪他。
那双浓金瞳哞,用着比她更深沉的情绪,凝望她,忽而弯眸笑了笑,眼瞳颜色变得有些亮,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模样,她瞧了有些出神,耳边听他说话:
「我一剑了结你性命,你在虚境一死,便会被送回天界,虽然仙躯不免受创,养养便好。旁仙大约十来年痊愈,你的话嘛,多花个三四倍时间也差不多了。」
作势还真准备凝出满掌金光,助她一臂之力,早日解脱。
她闻言炸毛跺脚,指着他骂:「你是哪家教出来的坏胚子?!心眼忒歹毒!居然想出这等缺德办法!」边说,边退几大步,怕他动口更动手,教她措手不及。
居鸮群攻那次,他也动过让她去送死的念头!她竟然因为他借过她一次衣裳保暖、还有刚刚那一笑很倾城,就误当他是好东西!
「既然不釆用此法,就别一路唠叨,很吵。」他收起掌心金光,又瞟她一眼,笑意敛藏,说完转身继续走。
她乖乖闭上嘴,好半晌没听见她再嘀咕,只有她身上金铃玎玎,紧随他身后,没有走散。
某人虽然沉默无语,他却好似能听见,她在肚子将他骂臭骂烂骂个狗血淋头的声音……让他有些发噱,这一段枯燥的路,倒也不觉漫长。
此处与雪色大地不同,不会困在同一处鬼打墙,走出无垠草茵,一大片银灿灿的湖泊,映入眼帘,湖里,树木枝桠交错,因水色而带些梦幻紫蓝,仙气十足,湖周遭却不见半片树林。她正觉得渴,上前要掬水喝。
湖水冷凉,圈进她嫩白掌心,她正要凑嘴上前,手背居然挨他一记拍拂,啪声响亮,险些溅她一脸水湿,她不及反应就要叉腰开骂,他倒显冷然,道:「没弄清楚水有毒没有,就敢往嘴里送,你也是条汉子。」汉子有两种,智勇双全和四肢发达,她属于后者,没脑的那一种。
还没发作便消气,她胡乱甩干双手的水,嗫嚅问:「……这水有毒?!」
仔细去看,湖水七彩渐层,清澈见底,美则美矣,却诡异不见半尾活鱼悠游,而本该倒映在湖面上的几只悬空金乌,此刻竟成了缺月,鲜血赤红。
她双手一阵灼热,像被火烫着,忍不住甩手嚷疼,他拉过她的手细看,肤上已见赤红水泡,他唤出雨泉替她清洗干净,她痛到直抽息,额上浮出大颗汗水,他问她:「会不会治愈术?」
她揺头,揺得很理所当然。好吧,他一点也不意外,她若点头说会,他才该震惊。
雨泉源源不断淌下,舒缓她肤上的刺痛,由火烫变成了涂上辣椒般的微微热疼。
「打架不行,治疗术也不会,你会什么?你真该重新背起书包,去跟小仙童重修入门课。」
他施予简单的治疗术,再以雨泉碍成水球状,将她双手包入水球里,一手包一个,她手掌瞬间变成两颗水形大包子。
他那一句话,自然夹带些许嘲弄,手上动作却相反轻柔。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嘲讽我和那群仙童小奶娃一样,不中用!」仙童长得慢,七八十年仍是凡人两三岁模样,神识须养很久才会成熟,竟然拿她和流涕小屁孩相提并论!
「不。」他确定她双手包妥妥,无法从水包子里跑出来,拨冗抬眸觑她:「仙童小奶娃年妃小、神识浅,情有可原,你嘛……」此时截断语尾,不往下说,才是最高竿的狠话,损人不动一刀一枪。
她真想挥舞两球水包子打他!
看在他替她疗伤的分上,懒得与他较真,她扭过头不看他,只觑那池色彩绚烂、清澈见底的宽阔湖水。
「欸,我怎觉得……这湖,看起来怪怪的?」一时又说不上哪怪,她皱眉认真瞧。
湖中枝繁叶茂,没入水中而不腐不朽,一片生气盎然,连倒映的叶,翠绿中,泛出湖蓝的鲜艳颜色,好似还能感觉它受微风嬉撩,妖娆招揺,发出沙沙声响。
慢!
她左前方瞧去,以一种很僵硬的龟速,迟缓挪向右前方,将大湖看完一遍,眼中之景,有一抹违和感——咦!湖畔明明没有树,怎可能倒出树之影?!
正想提问,便听他淡道:「小仙童入门课,《论山川百岳千湖万池志》,第六十三册,第一百零四章,回去翻翻。」语调依然很奚落。
「……」她右手水包子很痛快挥出去,可惜半途遭他拦截,他握着她腕后三寸,没把水包子碰坏。
「在湖底的,恐怕是我们。」他又说。
「咦?」她一脸呆。
「《论山川百岳千湖万池志》,第六十三册,第一百零四章。」
「说人话!」她大翻白眼。左手水包子蠢蠢欲动。
「无水湖。」那章节,便是介绍此一奇处,他简洁跟她解释——
无水湖,顾名思义,全湖无水,既无水何以称湖?传言数十万年前远古,还是有的,兴许是被地热蒸腾了,更兴许是首有几场恶战,在此处发生,打坏泉眼,渐渐地,湖水便干涸了。
既然如此,此时眼前所见的波粼银光,又是何物?
浮在无水湖上方,仿佛清泉之物,似水非水,方才她以身相试,双手便遭灼伤,想来便是书册提及的焚仙水。
焚仙水,不单针对神族,连妖魇类亦惧怕,它能瞬间溶毁各类仙术妖术,腐蚀仙躯妖身,泡进焚仙水中,不用半盏茶工夫,一个神也能轻易溶为一摊水。
「为什么说我们在湖底?我们头顶上方明明有天空呀!」虽然那片天……颜色看起来相当不正常,不像晴天,也不像阴霾日,一种很难言明的诡谲。
「那不是天空,假的,你眼睛业障重。」
「……你非得用这种讨人厌的口气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怪腔怪调酸讽人,你是能得到多少乐趣?!多少成就?!多少喜悦?!」
他并不想回答她的咄咄逼问,只挑拣上一个回道:「方才那片草茵,是仅生长在水中的泉歇萆,一由水中摘起便枯萎。」
「光凭几株草就判定这是湖底?」她哼他。没留意自己也正用着怪腔怪调在酸他。
「《神衣论草》第三百三十册,第六百九十九页。」他懒得睨她半眼,矮身观察湖面。
「书呆子。」居然连哪一页都背下来,考试成绩应该坐落前三位,哼,不过谁知你是不是随口胡说,反正我又不会去査证。
课堂上教至无水湖章节,曾听老师戏言,焚仙水一阻隔,湖底自成一处囚牢,任凭哪类神魔也逃不出来,当日觉得是异想天开,现在定神细量,确有几分可行。
将湖翻转,上下颠倒,不让人轻易发现此一安排,隔以焚仙水,这一道似水银波的后方,藏着什么?或者说,锁着什么?
「喂,你在想啥?发什么呆呀。」她又出声吵他了,安静不了太久。
「想着跳下湖去看看。」他一脸认真。
「你傻了呀!你看我的手,不过是沾了些水就烧成这样,跳下去还不溶得只剩骨架?!」见他没有半分被劝退的表情,她后退一步,警备道:「要跳你自己跳,我打算坐在这里,等开天祭结束。」简言之,别想叫她陪他冒险犯难做儍事!
「把你独留在此,我不放心。」他说来诚恳,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一副有难要同当的脸。
「这种事,你已经做过了,把我留给猲狙吃!」这事她记恨一辈子!
「所以我深刻反省,不会再犯第二次。」他又是那副心口不一的表情。
她晬了声「屁」,摆明打死也不信。
「你何必自找苦吃?我们并肩坐在这儿歇歇脚、聊聊彼此神生抱负,凉凉等外头仙僚闯过开天祭,不是很好吗?」她拍拍柔软草茵,直接躺下,示意他也别客气,一块来。
「满足好奇是其一。」
很想回嘴一句「你看起来也不是充满好奇心的仁兄呀」,话到唇边顿住,改口问:「哦?还有其二其三其四其五?」管他其六七八九十,她都不打算爬起身,立志与草茵抵死缠绵,谁也别想将她从地上挖起来。
「其二,泉歇草是食肉的。」他不轻不重,口吻依旧淡然,扫了她一眼。
她一开始没细听,当他声音不过春风拂耳,直至她躺了舒服些,伸伸懒腰,方有闲暇思量,泉歇草……好熟的名,对,他刚提过,这一大片草的名字,就叫这个,他又说了什么?哦,泉歇草是食肉的……她也爱吃肉,菜类多少也吃,新鲜水果就很喜欢,基本上,她不挑食一一思绪卡住,字句倒退好几句。
泉歇草,是食肉的?!
她激灵灵弹起,直接往他身上扑跳,不敢沾着半枝草。
想了想,觉得他定是诓她的:「草怎会食肉?!它又没长嘴!」
他正要重复,不厌其烦:「《神衣论草》第三百一一」
她插嘴:「三十册,第六百九十九页。」她都会背了!
他投来淡睐一眼,无关激赏夸赞,眸间清楚写着「背起这个有何用?内容半字不知,一样废柴一根,烧了还嫌烟太熏」,嘴上倒爽快回道:
「泉歇草,全株含麻痹剧毒,但凡接触时间过长……所谓过长,约莫刚才有人躺上去,翻一翻,滚一滚,再伸两回懒腰,打一回呵欠,不用数到十,毒性开始侵蚀神智,无色无味,无声无息,不知不觉间让人意识全失,一日后,草茎便能将人缠成草茧,草上分泌露珠般的腐蚀毒汁,等肤肉骨全蚀成汤汁,再以草根吸食得干干净净。」他背诵课文一般,抑扬顿挫也无。
她抖了一下,想像景况有些……鲜明,她想吐。
脚下那片翠绿,此时看来,多像长了嘴巴的恐怖妖物,正朝她龇牙咧嘴。
挂在他腰际的纤腿儿又往上挪了挪,怕极了会滑下去,手牢牢圈紧他脖子,这动作,做来已经很是熟练。
她却忘了,把自己悬挂他身上,是件多蠢笨的事。
避开了泉歇草,没能避开他该死的好奇心,她来不及深思是食肉的草可怕些,还是他欲跃下的焚仙水恐怖点,又或者,这两者根本没有差异,都是将人溶成尸水的一等一高手。
他搂紧她的腰,半声招呼也不打,往那片银鳞灼灼的湖面飞跃而去。
噗通。
甭说遗言,她连惨叫,都来不及。
第三章 归返
蚀溶的声音,一阵一阵从耳边传来,像一锅沸滚热油,蓦然被倒入清水,滋地发出油爆,确实也能听见什么东西爆开,她不敢张眼去察看,只知道蚀溶声与爆破声,不断反复交替。
过了很久很久……或许也没有那么久,是她心态度日如年,觉得时间漫漫难熬,蚀溶与爆破终于不再响起,周遭安静了下来。
「到了,下去。」
那句下去,当然是叫她从他身上滚下去。
她张开眼,本能往头顶上看,本该为苍穹的部分,正是他们跃下的焚仙水,银光依旧耀目,水波徐徐荡漾,罩满整片天幕。
她收回目光,转向他,正要开口数落他几句,却见他面庞有些发白,额上满满是汗,眉宇间倒是平常的淡然。
现在才回想起来,刚他吐出的少少四字,似乎有些沉、有些吃力,仿佛费力硬挤而出。
她滑下他的身体,眸儿直盯着他,见一颗汗沿他鬓边淌下,她本能替他揩去。手上两团水包子在方才穿越焚仙水时,太过紧张害怕,搂着他脖子时给弄破了,湿了他一身。
「你怎么了?刚刚那哔哗剥剥声是什么?我们怎没被焚仙水给蚀了?看来焚仙水也没啥可怕的嘛。」顺便拿丝帛把他额头抹一遍,消灭所有汗珠。
他睨她,为某人与死亡擦肩而过,居然还如此天真无知,感到无言。
若非他以护术为圆墙,一道又一道里护两人,在焚仙水蚀破前一道,便立刻再铸出下一道,足足用了二十三道,才勉强穿过焚仙水。
这些,他并不打算说,说了也不过换来她「你看看你,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活该!」之类的奚落,他现在没太多精神与她斗嘴。
他闭眸调息,胸臆淡淡疼痛,一阵一阵传来,时而浅,时而重,喉间尝到些许血腥气味。护身仙术被强硬破坏的反噬,虽不至于无法忍耐,却不能说毫无影响,尤其第二十道护术,已达极限,要不是考量怀里还有个无法自保的废柴,他几乎也快支撑不住。
他太看轻焚仙水的威力,就连他习得最好的护术,在它侵蚀下,竟也只能短短相抗。幸好,回程不需要再穿越焚仙水,他暂时也没有施展二十三道护术的气力,若在此境受困,便如她所言,乖乖等开天祭自行结束,再被送出虚境。
此处,又与先前芳草萋萋之景迥异。
相隔一片焚仙水,绿毯般的广阔草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高耸参天的巨木林,郁郁葱葱,每一株巨树,皆须数十人牵手相围才能抱拢,树干爬上藤蔓,缀点老树一抹青翠生机蜿蜒。
因有薄雨山岚,泥地碧苔湿滑,满地落叶糊烂,一股浓重腥草气味。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你看看你,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活该!」她一边骂,一边扶他在树根坐下。
他居然完全料中她的话语,只字不差,明明彼此姓名皆不知,心思倒一个猜一个准,他险些笑赞自己,他确实也笑了,换来胸口一阵痛。
「你先别四处乱跑,给我半个时辰安宁。」他专注运起仙息,修复略有受创的仙体,在此之前,不忘交代她,总感觉不叮咛两句,转眼间,她就能替他惹是生非。
她听了嗤之以鼻。
谁会乱跑呀?说得好像她很会生事似的,这次分明是他自找的麻烦,又不是她推他下湖,哼哼,严格来说,她才是被他拖累的倒楣鬼耶。
腹诽归腹诽,见他已再度闭眸,周身金光微漾,进入调息状态,最忌分神,她没敢吵他,干脆在附近拾些柴,看能不能生个火堆,烤烤暖,这样也不算乱跑吧。
毕竟不熟悉此处,她没敢走太远,保持在一抬眸便能瞧见他的距离,匆匆拾了些枯枝回来,见他脸色尚未恢复血色,又看见水包子破裂,弄湿他衣裳,想来必定很冷。
她将枯枝堆得离他近些,准备生火,思量了一下下,仍是觉得不够近,他取不到暖,再挪了挪,约莫一臂远,又挪了挪,这还差不多。
费了好一番工夫,施了数次法术才勉强成功,为了维持小小火苗不灭,她还蜷着身子,挡风遮雨。
火生完,她边添柴枝,忙碌好一阵后,才觉得倦意慢慢涌上,她自个儿挑了处干爽的树根坐下,这树根方位,还能顺便帮他堵堵风。
也不知他要调缓多久,她不好开口吵他,只能坐等,怎知等着等着,等来了睡意召唤,她脑袋一点一点地直捣动,竟逐渐靠着树干,睡得越沉……
他调息完毕,张眸就见一个睡翻过去的女人。
她斜卧巨大树根上,以手臂为枕,浓黑长发散在微蜷身侧,柔柔泛光,与她娇艳红裙掺在一块,神态像只晒日光的猫儿,慵懒至极,于一片荒山野林里,睡出一幅芙蓉春景。
可惜,这芙蓉,妆有些糊花,双聪沾了点脏,先前与猲狙对峙,大概哭了很久,把眼都哭肿了,鼻头也揉得发红,很是狼狈,却又狠狈得挺……
他脑子刚闪过了两个字,被自己立马掐断。那两字,她扛不起,是他伤糊涂了,一时脑热,思绪乱七八槽。
「脸怎么那般红?」他未察自己注视她良久,发觉她面庞泛有不寻常红晕。
伸手去探她额温,果不其然,是烫的。
在雪地里折腾许久,又突然落到温暖的泉歇草原,一冷一热的交替,体弱些的人自然支撑不住,况且是她这类不济事的神。
正因她如此不济事,独留泉歇草原也是死路一条,虽说在虚境死去,立刻会被送回仙界,但遭泉歇草吸干之前,她得受多少折腾?
与其都是身陷险境,不如把她带进无水湖……毕竟,他渐渐觉得,与她同行,见她种种惊慌失措、鼓着腮帮子瞪人、吵嘴吵不赢时的憋屈,倒也有趣,很是疗愈。
许是他的掌温让她感觉舒适,她轻轻蹭了一下,唇角勾起一道淡淡笑痕,颇似满足,又迷迷糊糊再蹭一下。
他挣扎该不该抽回手,似乎又觉得撒了手,就像认输了一般。
掌间有她发烫的温度,还有,她脸肤的凝脂细腻,指腹无意识地浅浅摩挲她眉宇,她唇角再弯了弯,发出餍足吁叹。
刚硬生生掐断思绪的那两字,再度浮了上来,这次,没来得及自我驳斥——
可爱。
「……我应该是伤到脑了。」他另只手揉上额际,很认真却失礼地喃喃补上:「焚仙水灌进脑袋了吧。」只好再度费神调息一遍,治治这莫须有的脑伤。
她睡足后,已不知过了多少次「半个时辰」,揉眼醒来,浑身僵得又酸又痛,树根睡起来太硬,她这身细皮嫩肉受不住呀。
本能往身旁一看,他依旧维持她睡前的打坐姿势。
「你还没调缓呀?都多久了呀……看来,你治愈术也修得不怎么样嘛。」她见他气色转好,唇瓣恢复健康血色,冷汗也不发了,才敢动口讥他,在言语上拿拿乔、占占便宜。
「你睡够了?睡够就走吧。」他睨完她,口吻冷淡道。
若不是见她病了,想着让她多睡片刻,他至于吗?!
「走?走去哪?我们在这儿烤烤火、聊聊天不好吗?你好奇心能不能消灭一些,况且,这儿看来没啥能好奇的呀,除了树就是树还是树——」话才说一半,一阵歌声在巨木林间响起。随嗓音轻送,巨木底下的雪白色花苞同时绽放,花粉如烟,氤氲升腾,漫于林间似山岚,又似天女手中一缕缥渺仙纱,蜿蜒朦胧。
此情此景,美虽美矣,可发生得太突兀,突兀得万分怪异,她没有好心情欣赏。
「又、又是妖怪吗?!」她本能往他身畔缩,很习惯以他为盾,依赖他保护。
「好奇了吧。」他挑眉觑她,拿她的话打趣她。
「没!我没好奇!我一点都不想弄清楚这种鬼地方谁会哼歌!你拉我干么——要去你自己去——我只想烤烤火——」奈何力不如人,她被半拖半拉半拎,循着歌声前进。
那歌声,属男人所有。
低低吟唱间,透露着一股清亮悦耳,周身草木似感染曲中生息,吐露清洌芬芳,揺曳碧玉枝叶,歌曲内容唱些什么,倒听得不甚明白,像相当古老的语言。
她觉得歌声来自四面八方,并不打同一处来,好像一会儿在叶梢迎风,一会儿在远林缈缈,一会儿又在树洞呢喃,可他好似笃定方向,不受任何迷惑干扰,步伐坚定不移。
「我、我听说……唱歌越好听的妖,吃人越凶狠——你听这歌声,这妖是得多恐怖?!我们自己送上去当食物,要不要这么傻!喂——」想骂他,又不知他姓啥名啥,气势直接对半砍,吼人也没那股辣劲。
他不吭声,继续走,她使劲立定原地,却不敌他力气。
她突地反应过来,扬声喊:「呀!难道……你被歌声迷惑了,身不由己?!」
越想,越觉得这可能性极大!
哪有人明知前方有危险,还硬要往前冲,要嘛呆,要嘛笨,要嘛又呆又笨,再不然,就是受制于人!这容易,她有办法破解:「你松手先,我找块石头砸醒你!」
「你再叽叽喳喳,我会先找块石头砸昏你。」威胁的话不用说重,口吻轻轻浅浅也能做到。
她一时岔气,回不了嘴,被他拎着走。
这次很明显,歌声距离益发靠近,如私密情话,密密贴在耳畔喃唱,轻得像柔柔吐纳。
她满脑子充塞妖物模样,一会儿是残暴虎形巨兽,一会儿又是阴狠千年巨蟒精……所有能想像出来的恐怖生物,宛若走马灯一般,迅速在她脑中转了一圈——
被蛇吃还是强过虎,兽形类的獠牙太锋利,撕肉断骨,血雾喷溅,死相要多凄惨有多凄惨,蛇好多了,吃相优雅,完完整整吞下,不轻易教人看见牠肚中消食的景况,若真要去喂妖,拜托是蛇妖,蛇妖才好……
他听见她碎碎叨念,嘴里嘀咕着「非死不可就给蛇妖吃」的荒谬祈祷,方想调侃她几句,本近在咫尺的歌声乍停,巨木林沉静无声,悄无飞鸟虫鸣,连叶片沙沙声亦听闻不到。
歌声一止,唱歌之人的方向,自然无法追踪。
良久,唱歌的嗓不再唱歌,倒是浅浅轻语起来:
「居然有人来到这儿?还是……又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永囚于此?」那嗓,哼起歌来悦耳,说起话来舒心,比拂戏叶梢的清风柔;比细碎洒落枝桠的薄光暖,问话间,隐隐含笑。不待两人回答,那嗓又说:「到我这儿来,让我瞧瞧,我已忘记有多久没见过其余人了。」嗓音充满无法违逆的笑意,像邀请人坐下来,饮杯茶、听首曲儿,恁般的诚恳温柔。
巨林间,一道小径明亮,透着玉似的水泽光芒,引导两人踏上。
她又想将双脚钉在地上,可身旁那人,好奇心未死,仍旧该死的蓬勃旺盛,当真往明亮小径走去,她扯不开他的箝制,呜呼哀哉被带上不归路。
她身不由己,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嘴巴,要死,也给她一个痛快解答,别让她提心吊胆:「你、你是不是蛇妖?!」
「我不是蛇妖。」那嗓,笑笑回她。她抖了抖,仍作垂死挣扎:「那、那你是虎狼熊豹哪一种?!」
「都不是。」回答依然笑意不减。
「那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笑嗓略顿,停了有些久,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此句话语声尚存,小径最末端,一株乌沉巨木,比林中任何一颗树更庞大参天,耸立眼前。
即便仰头去看,树的至高处也瞧不尽,不知它究竟多高多长,单是一边的分枝散桠,足以遮盖半片天空,如墨绿轻纱笼罩,只容微弱光芒由缝隙落下。
除登天建木外,没见过这般庞然耸天的巨树。
微弱光芒像金色粉末,一点一点地纷撒枝桠,树下有一人,正噙着淡笑,望向他们。
说「望」也不似,毕竟那人双眼闭合,并未因他们靠近而张开。
那人确实不是蛇妖,什么虎狼熊豹那类野蛮兽类的,更不是。
那是一名青年,一名极其美丽的男子。
面庞姣好且漂亮,玉般细细雕琢而成,一泓水腻黑发极长极长,溢过他双边肩胛而下,直至他脚边仍未休止,蜿蜒如一道浓墨色流泉,发间淬着叶缝洒落的光,披散在两人面前。
这般赏心悦目的美男情景,仙姿无双,信手摆在哪一处风光中,自成一幅绝丽景致。
可除却青年美丽男色之外的一切一切,都太违和、太诡异、太不合情合理……
绝色青年的右后肩,一只雪白羽翼半展,受伤似地垂折一旁,白得不见半点污瑕,左后肩却不是相称的白羽翼……漆黑色的宽大蝠翅,占据在那儿,翅上还长了支锋利如弯刀的尖刺。若说白翼是世间最纯净之物也无法比拟,黑翅便是淬以世间最阴暗的颜色。
青年状似被缚在巨大树身上,树藤牢牢缠紧他,看似已与巨木相融为一,无法分离,宝玉色枝桠缀于周身,像是由他肋间突出。
除树藤外,他身上数不清的冰晶长针,透着寒气,将他钉死原地。
偏偏这么可怕恐怖的对待,绝色青年的面上,没有丝毫痛楚。
一袭白衣胜雪干净,姑且不论他被钉在那儿多少年,衣裳也不该呈现此时无垢,不染尘土。
半敞开的衣襟,露出底下肌肤,她隐约看见鳞片似的东西,布满其上,再定睛去看,又像复上一层薄细绒毛……
「真是许久许久没人与我说话,两位年轻神族……咦,你是由凡人提上来的吧,仙气相当淡薄。」
绝色青年开口,和刚才唱歌时同样好听。
瞧青年被钉牢的模样,想突然扑上来吃人亦做不到,她一安心,胆也大了,上前两步,提出疑惑:「你是谁?为何被钉在这儿?我看不出来你是哪一类妖物耶。」光是妖物两字,就与他千百个不般配呀。
绝色青年不答反问:「你们呢?又是如何来到此地?寻常小神辈不可能抵达焚仙水彼端。」
「我们在历开天祭的试炼,误打误撞闯进来。」她瞪身旁祸首一眼,拜某人好奇心旺盛,才有此一遭遇。
「……开天祭?」绝色青年面庞流露不解,对这三字无比陌生。
「你不是开天祭试炼中,虚境的产物吗?」她以为他和猲狙、居鸮,属于同一类。
「或许是,或许不是……时间太漫长,长得我也分不清,自己早已殒灭,徒剩元神游荡,还是依旧苟延残喘……」绝色青年声嗓浅然,幽幽说道。
她身旁许久没开过尊口的祸首,插上了嘴:「你是劣神榜上,始终留白的那一位远古神只?」虽是问句,却又问得不带困惑。
会作此猜测,一是被釆用如此繁复方法禁锢之人,必非寻常妖魔;二是绝色青年周身仙息丰沛,绝非区区千年能修得;三是绝色青年身上的长针,大有来头,若他记得不错,那是神族仙物「寒冰钉」,用以禁锁犯错神族,封仙脉、绝仙术,动用这般数之不尽的寒冰钉,代表绝色青年来头惊人。
第四,也是最让他笃定九成猜测的一点,那远古神只,消失得太莫名,既无巨大浩劫,亦无迹象,突然而然,天界再不见他身影,长辈仙者封口不提,仿佛自始至终,本无这一号尊神。
「劣神榜?又是什么?」绝色青年对种种大小事似乎都颇感兴趣,眉梢扬了扬。
「就神仙们闲得无聊发慌,做了个没用的排名,评比哪个神仙顾人怨嘛。」她哼地回道,对所谓「劣神榜」嗤之以鼻,谁叫她也榜上留名,很有权表达意见。
「榜首是?」绝色青年好奇心也不小。
「以前是瘟神夭厉,后来楣神顶上去了。」她回道。
「那两个孩子呀……」绝色青年陷入短暂沉吟,似在回忆往事,唇畔淡淡有笑。
「明明跟他们相比,你看起来才像孩子吧。」她犯起嘀咕。
平心而论,从外貌来看,瘟神及楣神约莫凡人男子三十出头模样,绝色青年则年轻许多,五官带点青涩,由他口中说那两位是孩子,何止不伦不类。
绝色青年轻笑:「在我眼中,他们确实是孩子没错。」
她很顺口接话:「那你得多老呀……」她都不忍去算瘟神楣神的实际神龄。
听见她这般直率,绝色青年笑声更轻、更绵长,未张眸,仍让人清楚知道,他视线转向了她身旁的金发男人:
「你方才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并不知劣神榜,更不明白自己之名是否留白,倘若无人愿意提及,希望将之消抹,就任由他们吧。」
金发男子不说话,心中已有答案,倒是她,仍有一肚子话想问:
「你犯了什么不敕之罪吗?被钉成这德性,你看起来不像坏人呀,还有,你怎么一边白羽一边黑翅呀?你到底是鸟还是蝙蝠?」疑惑一个接一个抛出来。
「不敕之罪……或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地难容之罪吧。」绝色青年一句话越说声音越浅,到最后,仅存几声唏嘘。至于她其余的间题,着实没有回答必要,他是好是坏,是鸟是蝠,皆非他说了作数,如何能答?
「钉这样……不痛吗?」她瞧了,有些于心不忍。
鲜少被柔软关心过,她的怜悯倒教青年很受用、很欢喜,脸庞笑意清晰绽放:「痛倒不痛,不过,胸口中央那处,是有些不舒坦。」
她仔细看去,他所指的那处,与其他部分扎穿着长针不同,贯穿胸口中央,是柄极似木钗之物,像一截树木枝桠,却通体半透,呈现琥珀色泽,钗身最前方一朵粉晶雕琢的小巧蔷薇,粉晶蔷薇下,曳着长长冰穗,穗末一颗粉珠,犹似花之泪。
「这东西似乎扎破我心肺,虽不痛,然唱歌时总觉鲠阻,今日既遇见你们,想来许是缘分,不知是否愿意替我取下它?」绝色青年提出要求。
她还没应允,身旁的金发男人给了她明显眼神,示意她拒绝。
可惜,两人在虚境相处数日,实则与陌生人无异,眼波交流传心意这档事,未能奇迹生效。
「好呀。」她答,正要上前,被他逮了回来。
「你答应人倒答应得爽快。」爽快到脑子都没空使吧。
「拔枝木钗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被那样扎着,确实很不舒服呀,换成是我,我也巴不得有人能帮帮我,再说,他又没要我替他拔光全部长针,要是提了这种过分要求,我就会认真考虑考虑了。」太麻烦的事她嫌累,她也没有那种好耐心。
「你不怕取下钗,误解某类禁锢封印,他力气爆发,自行震开寒冰钉,再翻脸收拾你我。」
「哇你想像力好丰富!你很喜欢看话本子呴!」
恫吓被她当戏谑,他金眸一冷,决定不管她死活,等会儿她若惨叫扑上来,他定要恶狠狠推开她,绝对!
「你放心,那钗并非禁锢之物,我也不会因为取了钗,力气大爆发,震开寒冰钉,再翻脸收拾你们。」绝色青年莞尔插话,抱歉自己听力过佳,将两人那几句私语听得清楚,无奈他手脚遭钉,无法很君子地捂耳蔽之。
笑笑替自己澄清完,言毕,又觉得该展现些许诚意,意念甫动,一抹绿意由脚下延伸,在她面前生长成一株花丛,徐徐综开一朵洁白夜光花赠她。
「送花不如送根能吃的甘蔗……」不能怪她煞风景,花美则美矣,对于饥肠辘辘数日的她来说,能吃的甘蔗,远比只能看的花来得更实用。
夜光花丛旁,窜出一根紫玉色甘蔗,如其所愿,很得她欢心,尤其甘蔗还贴心自断三截、自行削皮,让她对青年的好感瞬间飙升九分,自然更坚定替他拔钗的念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对方诚意满满,她理当礼尚往来。
她上前数步,一手拿甘蔗,一手前探,握住钗头微微出力,将木钗慢慢抽出,一面怕他痛,准备随时收敛手劲力道。
仔细观察青年的神色,真如他所言,仿佛无痛无感,眉头都没动一下,好似她从他身上不过拈根落发般,无关痛痒。
本以为抽出钗子的瞬间,会见大量鲜血猛暴喷出的景致,她甚至作好了闪避的预防准备,歪着脑袋,怕被血溅满脸……
没料到,什么都没发生,钗子也拔得颇轻易,青年胸口那小小窟窿,未见腥红血肉,一眨眼间,竟逐渐愈合。
绝色青年正欲道谢,谢字尚未离口,更来不及请求她把木钗放置在他掌心,微抬头,却见眼前两名年轻神族,转瞬消失无踪。
绝色青年或许不知始末,她与金发男子却很明了,开天祭试炼,被外头某个人成功突破,连带将他们一并带离,由虚境中归返。
绝色青年张开了双眼,右眸浓红如血,火焰般燃烧;左眸碧蓝清澈,海天般纯湛,遥望带走年轻神族的远际苍穹,幽幽逸了声叹。
即便记忆渐衰,日日年年,能记牢之事,淡化得快变成无色虚空,然而本能依然清楚,小神族带走的木钗,应该是极其重要之物。
重要到失去它,胸口那处虽不痛,却空空洞洞,透着冷风。
本未曾动过离开此地的念头,只因心无他求,对现况、对遭遇、对天命,处之泰然,永世不改变亦不妨事,如今……
「那木钗,得拿回来才行。」复又一叹。
叹这一念,兴许,将惊天动地。
☆☆☆
回来了?
虚境中一切光怪陆离、连吐纳都窒碍难行的混沌无边大地、各式突袭攻击的奇物妖兽,全数消失不见,眼前是熟稔至极的清幽天庭,仙息灵泽漫漫,云岚轻烟缈渺,七彩祥光如薄纱笼罩半空。
长达十五日的开天祭宴会,尚未结束,老一辈神族杯觥交错,仙酒一坛一坛干,仙乐一曲一曲听,仙舞一支一支赏,参与虚境试炼的年轻小神辈,重新返回镜台前,有人软脚瘫坐,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浑身带伤,有人傲然挺立,当然,更有人一脸状况外,手里还握了根甘蔗。
按理说,无论从虚境中取得何物,一旦离境,那些本为幻相之物,自当消失无踪,不可能悄悄携回,她手中甘蔗却还在,不只甘蔗,另只掌心握着的钗,也在。
意思是,无水湖里所遇之人,并非虚构,而是真真切切存在?
「此次试炼辛苦了,表现得相当好,仅用了十一日便提前出来,佑圣真君的徒儿果真青出于蓝,出类拔萃。」
佑圣真君之徒,无意外是那名白衣神君,拜他之赐,众小神辈才得以提早脱困。
「太靠谱了,早知如此,最开始我就该死死跟紧白衣神君,吃香喝辣,怎偏偏眼拙,挑了玄衣金发那位,倒楣随他折腾那么久!」她一点都不打算收敛叹息音量,故意说给旁人听,边将木钗收进袖里,再咬一口甘蔗解恨兼解渴。
玄衣金发那位旁人,虽未叹息,但同样颇有感触:「我也很后悔那时随手一抓,怎就抓了个废柴累赘,叹我雄心壮志,意图成为闯过试炼第一人,这算盘,亦被你狠狠折了,不是吗?」要说狠话,谁不会?
「下一次你看准了再抓。」哼哼。
「希望下一回开天祭,不会再有机会见你参加。」他冷睨她。
「我记得开天祭是五百年一轮吧,那时,我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哩。」她哧地一笑:「就算在,八人大轿外加铺上红丝地毯来迎我,也别妄想我再踏进虚境半步!」
她生无野心,后无壮志,不想靠开天祭试炼获取半分成就满足,再有下轮,他自个儿去!恕不奉陪!
「如此甚好。」他以四字冷笑作结,而她回以撇头一哼。
数名老神辈上前,皆围着白衣神君道喜,足见成功闯过开天祭,是何等光荣长脸,倒是沾光出来的小神族们遭受冷落,没赏来半句「辛苦了」,更遑论还有什劳子关爱眼神,除了自家亲朋上前关切两句,替自家小神族疗个伤之类。
她自知无亲无戚无朋无友,鼻子摸摸,便要走下镜台玉砌长阶。
迎面而至,仙界向来最受欢迎、最具爱戴、最有人缘,年岁一大把了仍获选天界前三名「邀宴必恭请」的大大人物——财神爷爷,往她这儿走过来。
一掌搭向她……身旁玄衣金发青年,但没同他多说什么,反倒对着她简单一揖,老脸堆满盈盈笑意:「穷神天尊,此次你也参加开天祭试炼?真巧,我孙儿鎏金也是,不知你们在虚境中可有相互帮衬、相互照顾?」
财神应了「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八字,客套话说来流利不打草稿,哪管暗地里对穷神一脉诸多怨怼,表面上亦不露喜怒,在仙僚面前很是大度,给足彼此颜面,腹中有多少粗话想骂,也会烂在肚子遥想当年的当年,第一代穷神冥城告阴状,告的就是他这一位财神,要说两家无恩无怨,真是睁眼说瞎话!
此时此刻,这位穷神第三代,年岁比自己不知小了多少,当孙女都嫌太嫩,偏偏在神阶上,她与自己平起平坐,想来自然很呕,可呕又如何?对外,礼数该做还是得做,否则失了是自己的脸面及器度。
「原来是您老的孙儿呀……我说是哪家好本领,教出这等级的混……好崽子呀。」她以甘蔗敲打着掌心,发出几声啪啪,配合她一字带一哼的语调,瞟向一脸颇震惊的财神孙儿,很有几分长辈架势,哼哼之后,又勾唇笑道:「在虚境里,真是受他诸多『照顾』呐……」
照顾两字,轻而易举听出浓浓酸意,嘲弄得毫不遮掩,加之美眸扫去的一睨,无关崇拜或钦慕或感激或真诚或其余乱七八糟的好目光,倒是加诸许多戏谑或挑衅这类的情绪。
玄衣金发,财神之孙,名唤「鎏金」那一位,对于其敌意,听得很是清楚明白。
他惊讶她的身分,前两代的穷神,打扮规规矩矩,穷神该是什么模样,一眼就能看出来,虽不至于衣衫褴褛,起码没她这般完全崩坏,名不副实,哪点看得出她竟是新任穷神?!
「鎏金这孩子,对穷神天尊可有失礼之处?还望天尊海涵,他本就是闷葫芦性情,向来不善言辞,不会说好听话讨人欢心,不过倒是个善良孩子,天尊算算是他长辈,别与他太计较……若他有不是,改明儿个,我让他亲自登门,向天尊致歉,以表诚意。」财神替自家儿孙说情,一番话情理义兼具,就等听者大度回句「不用麻烦,小事小事」,便能简单掀过,谁知——
手上甘蔗又敲了两记,她颔首说:「如此甚好。」学鎏金刚才的口吻和冷调,把这四字甩回他脸上,方觉得爽快解气,转向财神,也挂上一脸假兮兮甜笑,继续刁难人:「您老就叫他递上拜帖,我得空且心情好时,再拨冗见他一见。」
财神错估这位生嫩穷神的任性及脾气,更错估了自家孙儿在虚境中,可不是一般般随便对她的「照顾」。
骑虎难下,正是财神天尊此刻写照,话都说了,覆水难收,收不回,只好继续演下去:「鎏金,穷神天尊的交代,你可听清楚了?这赔礼,你定得好好思量,断不可再失礼。」财神貌似不护短,公公正正朝孙儿叮咛。
鎏金整袖揖身,算是回复,她瞧了满意,边嚼甘蔗,边吐渣,边走远了。
待周遭再无旁人,只剩爷孙俩,财神敛起笑,重重啐了声:
「若不是她站在你旁侧,我不能假装没看见她,逼不得已才攀谈两句,她真以为自己神阶很稀罕?!」财神擅长做人,人前和蔼,笑容可亲,但是否真心喜欢某人,得视他转身后方见分晓。
很显然地,他对穷神那一脉,很有怨言,鎏金算是听着爷爷臭骂穷神一家长大,对于爷爷翻脸如翻书的迥异态度,并不意外。
真正教他意外的,还是她的身分。
……那么废柴的家伙,年纪比他小,位阶比他高,他见着她,居然还须向她行大礼,想想忒不甘心。
「还有你说你,谁不招惹,去招惹上她?!」财神这句,明摆是迁怒,迁怒孙儿连累他自降神格,被迫与穷神一脉打交道。
「我并不识得她,以为她不过是寻常司花天女之类。」
「那一家子全是怪人,脑子里摆些什么乱七八槽鬼想法,正常神族都猜不透!拜帖一事,敷衍敷衍过去便好,别较真,还傻傻上门供她糟蹋?!她想得美!我们财神也不是软柿子,任她掐扁搓圆!」
鎏金没应声,静默随着爷爷身后走,财神身形福态,步履些微笨重缓慢,走前两步又顿下,转头问他:「在虚境里,你不会同那古怪丫头暗生情愫了吧?!」
通天云壁可以映照出虚境景况,自然也映照出他孙儿与穷神独处的片段,直至由银白大地转至泉歇草原,财神与众仙皆见他们两人在一块,自然有此一问。
「没有。」鎏金直觉脱口否认,这两字,连经过脑门思索的时间亦无。
「没有最好!那一家子神格不纯,本连修仙机缘都没有,是他们大吵大闹,才破例提上来,可成了神仙,也不见努力思进取,仙术仙寿只修了半吊子,一塌糊涂,哪有半点神仙样?」财神又叨叨絮絮了许多,自然全无好话。
关于穷神一族种种,在鎏金思绪间,迅速转了一遍。
那一家三代,生于贫户,爷爷是奴,爹爹是奴,注定孙儿也是奴,卑贱地在富豪府邸谋得施肥铲粪仆役一职,赚取少得可怜的薪俸,以及一小处勉强容身的小破房,供家人遮风蔽雨。
他们注定无财,命薄上载明一生劳累工作,却摸不到钱财,日子虽苦,一家倒携手相扶,不怨天、不怨命,安分做着仅供糊口的差事,人生无贪无求,只希望家人身体康健,平安和乐。
然,「贫贱夫妻百世哀」这句话,并非挂在嘴上的信口胡言,它是太多同类人的亲身经历,血淋淋记着,如此简短的七个字,何等椎心刺骨。
因为穷,他们被主人视为牲畜,毫无尊严,动辄奚落打骂,无论差事办得妥善与否,倘若主人存心刁难,他们只能默默吞忍。
因为穷,没有权利选择携家带眷逃离这一切不公。
因为穷,就连自己的妻子,都没能好好保护,眼看主人端起高高在上的嘴脸,夹带权势及命令,逼迫妻子就范,还当着幼小孩子面前,奸淫得逞。
受此奇耻大辱,丈夫本欲找主人理论,却被父亲拦下,揺头叹息地喃喃说:「没有用的,奈何不了他们……去了,不过自讨苦吃。」
丈夫忿恨不已,淌了满脸泪,槌打墙壁哭吼,妻子虽萌生死意,思及孩子还小,怎忍弃之不顾,只能苟且偷生。
他们的隐忍,并未换来平静,食髓知味的富豪主人变本加厉,总在兴头一来时,横蛮地命家仆闯入小破房,将妻子拖至自己房内,供其淫乐,他妻妾众多,却更好这一味,看女人从挣扎到认命的折辱过程,获取乐趣,并于完事之后,随手几枚铜钱朝她脸上丢,贱买她的清白与羞愤泪水。
一日,丈夫返家,撞见富豪主人故技重施,此次更加恶质,居然在他家小破房的木桌上欺负他妻子,孩子蜷缩墙角,哭得满脸通红,丈夫怒极攻心,早顾不得主仆之别,操起手上挑粪棍,便往主人后脑勺打。
若能直接将主人打死,或许只是一命赔一命的事,偏偏富豪命不该绝,天赐予他此生寿命八十九,尽管伤重,最后仍是能安然无恙,度过生死大关。
富豪没死,死的却是那一家三代,丈夫一时激动伤人,便是他们的死因,伤愈的富豪怎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故事没有发生奇迹,也未能有福星降临拯救,那一家子的性命,断送在富豪手上。
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最后还死于非命,满腹冤屈难申,才有了冥城告状之情事。
若鎏金没记错,她死时,不过是两三岁的稚嫩年纪。
大概这年纪还记不了事,未能懂得太多世间丑陋,她脸上才瞧不出半丝悲愤怨怼,仍能那样笑……
那样废柴得很欢快、不思进取也无妨的笑。
他心底,生起一股暗暗庆幸,庆幸她没尝太多辛苦而死。
思绪到此中断,穷神一家的往事,在神族眼里,短暂得不值一提,亿万人世中,更苦之人不是没有。
拜帖他一定会送,但不为赔罪,他不认为自己何错之有,然而有件更紧要之事,须与她私下商谈——关于虚境所遇的绝色青年,以及,她错手带回的木钗。
第四章 纠缠
第一张拜帖,石沉大海。
第二张拜帖,杳无回音。
第三张拜帖,投递无门。
第四张拜帖,直接给退了回来。
第五张拜帖,揉在他掌心,皱成一团。
给她面子,她倒端起架子来,逼他直捣虎穴,硬闯进门,她才肯拨空一见便是了。
行,这招省事省时,不用浪费彼此时间相约,他心里也颇乐意照办。
择期不如撞日,鎏金做事向来俐落,曾被他爷爷评为财神一族难得的好苗子,这株好苗子一脚踢开她府上那两片揺揺欲坠的门板,再无遇任何阻碍,第六张拜帖同时同刻,随大掌拍桌,啪地摆在她面前。
那时,她正落坐一张老旧破桌前,盯着眼前一壶凉茶发呆,他隐约记得踹门进屋前,听见她在屋里喃喃自语,很挣扎、很为难、很天人交战道:「用?不用?用?不用?金子都砸下去了,不用有些浪费……」
不是他小人偷听,而是她家门板破洞有些大,里头动静全泄了出来。
破桌受不住他一拍,桌脚果断迸裂,灰飞烟灭,她只来得及双手去捧护那壶茶,其余桌上零嘴瓜果全散落一地。
「财神长孙鎏金,求见穷神天尊一面。」他淡淡补上来意,为时已晚,而且晚了非常非常非常多,加之表情冷然,半点恭敬无存,哪里横得着「求见」一词?
「……」她瞪他,瞪了好久才说:「你砸坏我家唯一一张桌,赔我!」
她没有扯谎,那是她府上唯一一张桌,应该说……是这家徒四壁间,唯一一项摆设家具。
他目光终于由她身上挪开,环视穷神之居,她一身华丽金贵,所住之处居然不如柴房,是把银两全花在衣着装扮上,腾不出半分来釆买家具?
破的窗、破的门、破的桌、破的屋瓦,独独她,身穿极其珍稀的天女羽衣,妆点金煌耀眼的黄金饰物,腕上的金铃,轻轻曳动,发出响脆之音,于此一陋室里,成为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一张桌子,赔她有何难?
他墨袖微扬,全新的、坚固的、雕工精巧,镂刻一圈百鸟献寿图,鸟羽镊嵌东海稀罕的雪白贝壳,洁净中七彩光辉隐隐流动,黑漆木制的六角桌,摆在她面前。
她一脸嫌弃,看不上眼:「我不要这张,我要原先的破桌子。」
「……」墨袖再次拂动,黑漆木桌骤然消失,在原地,又是一张揺揺欲坠的破桌。
她伸手去试,桌脚确实会揺动,相当不稳固,与原先家中那张一模一样,面露满意神色,手里捧的茶壶才重新搁回去,眼神示意他坐,下颏努努那壶茶:「要喝吗?」
他落坐,木椅揺了一下,发出微微咿呀声。
「来者是客,喝杯茶怎么了?天尊还吝啬吗?」居然让客人自行选择喝不喝,他说不要,她就真打算省下一杯茶水?
「是你自己要喝的……」她后头还嘀咕了什么,由于含糊在嘴里,没发出声,恁是听力再好如他,也听不清半字。
她拣了个缺角的破杯,替他斟满一大杯,险些要溢出来。
他抿了一口,茶味很淡很淡,淡到像是一整壶茶里只摆了片粗劣茶叶,倒是水质喝来清甜润喉,他又喝了一口,这一口,直接饮去半杯。
「你求见我做什么?当真听话来赔罪?」论神阶辈分,她与他爷爷平起平坐,自然可以摆高姿态对他,口吻也带些以上待下的倨傲。
「那日在虚境……」他甫开口,被她抢话:
「那日在虚境,你对本天尊多有无礼,本天尊大度,可以不用跟你计较,不过得先看看你赔罪的诚意……你不会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来吧?」
他静默,由袖里掏出什么,推至她面前,她定睛细看,蓝皮书封上端正书写着——《神衣论草》第三百三十册。
「……」讥讽她得好好重修这门小仙童必修课本吗?
「还有。」他又补上一本红皮书,豪无意外,必修课之二,《万物诸相史》也给她带来了。
「你是来赔罪还是来吵架的?!」她真想把书甩回他脸上,奈何《万物诸相史》太厚实,她光要扛起来就相当耗力,当凶器太不顺手。
他端起茶杯再啜,金色长睫半掩双眸:「我是来与你提提虚境之事。」
有一瞬间,她被他略垂金睫的模样所迷惑,觉得他这面容、这身姿,甚至是抿茶的动作,无一不赏心悦目,然再回想虚境旧事,桩桩件件,血泪交织,再美再好的景致,她也无心欣赏。
她冷冷哼他:「有什么好提的?提你把我抛在猲狙面前,任我自生自灭,还是提你不顾我意愿,强行拉我跳焚仙水那档恨事?!」每一个字,都说得忒酸、式嘲讽。
「巨木林里遇见的那名青年。」她的咬牙切齿,他听而不闻,半点歉疚也无,微抬眸觑她,问道:「那枝木钗,你还收着?」
「……又不是什么值钱之物,怎了,讨着要我分你一半?!」
「遇见青年之事,你谁也别提,就当是虚境试炼的一场幻相,那枝木钗交我保管。」留在你身边太危险——这句,他并未说出口。
「原来,连一半都不想分我呀。」她闻言嗤笑,红唇勾起一道美丽扬弧,眼神却挑衅。
「下一回开天祭,我自会将木钗送回青年手中。」
「怎么送?再去跳一次焚仙水?!你真以为自己本领高强?!」都不记得自己那时脸色多死白,气息多不稳,要不是她在旁边守着、看着,还替他生火取暖,他哪能安心调息?!
「留着那东西麻烦,有关他的所有东西,全部不碰最好。」
「我瞧他人挺不错的呀,还送我甘蔗,而且甘蔗可甜得呢。」比起某人在虚境所作所为,她宁愿相信青年是善类。
他不意外她对远古神只的无知,也不打算替她上这门课,对于成为驽钝之徒的师父,他没兴趣,尤其是一个拿到甘蔗,便以为对方是善徒的傻家伙。
无知有无知的幸福。
「这个,跟你换木钗,足够了吧。」他右手一翻,掌心一锭金元宝闪闪发光,亮得扎眼。
摆阔呀?财神之孙身上随便抠抠,就有金屑掉下来是吧?
虽然扎眼,但他这本领,她还挺羡慕的,可惜穷神学不来这招,另一招倒练得很好。
她纤指点点金元宝,沉甸甸的亮澄小东西消失无踪。
「金银财宝对我没什么诱惑力,经我之手也不过一瞬,我非贪财之辈,和你们财神一脉不、一、样。」
他作势环视她住居一眼,淡淡扫去,唇角扬也未扬,嗓音平浅:「天尊有多高风亮节,鎏金已亲眼见识。」话说罢,坏了一边的窗扇被风吹得卡卡作响。
她变出一柄香扇,作态地凉凉搧风:「哼哼,我们这叫不忘本,即便提升飞天,亦绝不改初衷,在世为人时,住的用的睡的是什么,当神了也继续使用。」
「原来天尊在世为人时,便是这副奢华装扮。」
「我在世为人时还是个包尿巾的……关你什么事?!」差点掀了自己的底,她冷哼闭口,脸腮微微红了。
「在世为人时,住的用的睡的是什么,当神了,也继续使用……」他一边覆诵,一边受教颔首,一边怜悯又不失恍然地看着她的火红沙裙。
「我现在没有包尿巾了!」她严正声明,桌下的脚抬起来踹他,他避开了,她踢中桌脚,破桌重重揺晃两下,险些散架。
他逸出几丝笑,借由喝茶之势,将笑声咽回。
真是个好招惹的家伙,三言两语便能丧失理智,哪有个天尊模样?根本就是、女娃一只。确实与他相较,她算是极生嫩的小神辈。
正因她太生嫩,绝色青年的木钗,她更留不得,同样地,也决计不可将遇见青年之事外传,一丁点都不行,对她才是最佳措置。
否则被知道了他俩闯进无水湖,见过那位早由仙界消抹踪迹之神,更擅自作主抽出木钗,不知会惹上什么祸事。
她是因他牵扯才进入无水湖,他有义务……保护她。
脑门突然闪入的这三字,令他眉心抽了抽,淡淡蹙痕形成。
他刚刚想了什么?怎么一时间思绪中断?
他定神欲细想,脑袋竟益发昏懵,他不禁探手揉上额侧,那儿渐生一股醉酒般的醺然。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此刻听来也有些遥远,不切实际。
他没有回答,兀自与这股不适对抗。
她说得很惊奇,眉飞色舞:「还真的有效耶,楣神没有诓我。」她很认真在打量他,观察他的反应,他瞠大金眸瞪她,瞬间也明白了。
茶水!
「我有问你要不要喝,你自己说要的!」她撇清关系。当初她那么挣扎,觉得用这招似乎有些小人,良心痛痛的,才将选择权交给他,他是怎么说的?
来者是客,喝杯茶怎么了?天尊还吝啬吗?
既然客人要求,她当然很有礼数地倒给他呀!
虽然本来就是打算要用在他身上啦,但起码她曾天人交战过,迟迟不收他拜帖,考虑了数日数夜,再说,茶水也不是她硬扳开他的嘴强灌嘛,现在瞪她哪有道理?
她以歪理说服自己,面露问心无愧的天地正气,勇敢回视他。
你却没问加了料的茶水要不要!他内心吠吼。
「里面加了什么?!」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字由牙缝迸出。
「……你不要知道比较好。」她衷心建议。见他眉心紧蹙,神色痛苦,金发凌乱散落在泌汗的脸腮边,她一时没忍住,动手替他把发丝拢向耳后。
手指触及他耳廓时,明显感觉他重重一震,梳理完他澄金发丝,她故意徘徊不走,再度碰碰他逐渐泛红的耳朵,这一次,听见他沉吟。
「楣神说,这不伤身的,别怕,不过我事先跟他提,你有些难搞,他可能药量掺重了些。」她手指滑过他耳垂,再爬下他颈际,顽皮得像只虫子,挠在那儿,激生痒意。
身躯渐烫,他不会蠢到不明白茶水里加的是什么鬼东西,只是更不解她何以选择他,对一个男人下这种药,会有怎生下场,她该死的不懂吗?!
小仙童该修的学业没修好,就连成年人该具备的常识,她也没学好?!
他抢在完全受制于药性之前,拍桌起身欲走,破桌二度毁于他力道之下,他身势踉跄,正好跌进她张开的怀抱中,她那身芬馥气味,扑鼻而至,丝丝侵蚀肺叶,无法躲开。
方才那记拍桌,仿佛是回光返照的最后一丝力气,若无那一拍,他也无法顺利站起身,而如今,竟使不出半分挣扎,被她柔软环抱。
她忍不住笑,摸顺他披散后背的金发,宛如抚摸一头美丽且危险的兽:「这么猴急?去我房里,在右手边。」
开玩笑,谁要去你房里?!
可意识不听使唤,双脚听从她的娇音哄诱,一步一步踩入她的香闺——颇破旧的寒酸香闺。
「躺上去会舒服点。」她再道,声音嫩软贴在他耳边,像一首曲儿,也像一块糖,酥麻了听觉,又甜腻了胸臆。
别想!躺上去还有命下得来吗?!
背脊却顺从地平躺,触及竹席,一阵舒爽凉意袭上,令他喉间滚出一声喟叹,逐渐脱力的手脚,得以获得支撑。
她倾身伏上,软嫩地压在他胸口,起初还能感觉她跪坐他腿间,缓慢挪移身躯,探索彼此都舒服的姿势,到后来,只记得纱裙之下,紧贴着他的肌肤温度……
明艳笑颜在他眼前逼近,双眸淬着星尘般的晶亮,唇落于他嘴角,绵密啄下……
她腕上的金铃声,吉玎玎地脆响,清泠悠扬,拂过他耳畔,一声一声,像她的娇笑。
至此,一切脱离他掌控,再也无法导回正途。
头一回,是她跨坐在他身上结束的。
像驯服一只强悍凶兽的过程,彼此汗涔交融,气息凌乱,发梢甚至是指尖,全沉浸在战栗之中。这是一场甜美却危险的战役,求的不是生死胜负,而是谁能掌控谁的欲望。
她腮色极艳,浑身染上一抹妖娆粉色,可惜身上衣着完整,只显略略皱乱,香肩微露,遮掩掉太多美景风光,看不清那颗晶莹汗珠没入的肚兜底下,雪嫩肌肤是否同样粉嫩诱人。
她软软枕卧,在他肩窝喘气,香息吁吁,像是耗尽气力的顽童,再也使不了坏、作不了乱,浑身软如糖饴。
暖烫的吐纳,短而急促,贴着他的颈脉轻吁,撩弄每根寒毛直竖。
她仍紧紧圈里着他的一部分,湿润且温暖,随其喘着息,娇躯无法避免轻颤,连带牵动他的沉狺。
他闭着眼,感官加倍敏锐,属于她的气息和甜香、唇间呵出的嘤咛,变得清晰且明显,难以忽视,就连她铺散在他胸口,更胜墨缎细柔的长发,重量极其轻微,更像是沉压胸臆的石,无法当作不存在。
这一刻,天地俱静,似乎仅剩两人呼吸声,响彻许久的金铃,也终于止歇了下来。
突然金铃又响了响,她抬起手,忙碌了好一阵,比起他金发遭人撩动,梳成一束,唰地给俐落铰下,他更清楚感觉她与他相贴的肌肤,爱呢且磨人的摩挲。
她一脸欢快,把铰下的金发系在自己青丝间,十指梳戏好几回,恋恋不舍,直到满意了,才躺回原位,赖在他身上不走。
她餍足合眼,倦得昏昏欲睡,换那对金灿沉眸缓缓打开。
气力逐渐回来了,不再只能受人摆布,可血脉间流窜的热意与贪婪,丝毫未曾消减,依旧汹涌,依旧澎湃,依旧饥渴叫嚣着。
他在她体内重新复苏,微疼的撑胀感引来她惊喘,不及瞠眸询问,一阵天翻地覆,她已被压进竹席上,薄软衣裳惨遭扯毁,玲珑曲线无从遮掩,才记起该要挣扎抵抗,但也为时已晚。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单掌箝制她的双腕,唇吮在她纤白颈际,牙齿甚至加诸啃咬力道,为雪嫩肌肤染上鲜红咂痕,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抚弄她身躯的手劲也称不上温柔,遑论身下交缠的攻势,同样不管不顾她能否承受。
当他睚眦必报,在她肩颈处咬得狠了,她嚷着疼,却将深处的他,绞得更紧。
此时此刻,他顺从渴望,耽溺贪欢,脑中想对她做尽的那些荒唐,全数实现,迫使她为他敞开,吐露晶莹芬芳,滋润他蛮横的侵略。
方才她如何在他身上探索嬉戏,他加倍奉还;方才只能等候她给予赏赐,现在他重夺主权,以他痛快的方式对待她。
药性仍在,阻不了男人力气,脑子或许是昏懵的,却无比清楚索求身下娇躯的柔媚回应,她还想念叨的嘴,被牢牢封住,哺喂唇舌的纠缠,不允许她啰嗦妨碍。
缠绵的金铃声,再度连串玎玎,相较前次,更加凌乱躁动,一如他给予的、掠夺的,那般强势、那般不容她逃避。
是她先招惹他,是她将他变成这样,她玩的火,要由她来灭。
她被他吻得昏沉,更在他撼动之下,不能自已,随其浮沉,脑袋像锅糊粥,早就无法思考,也毋须思考,他做的这件事,本是她对他的算计,多一回少一回都无妨,她只是有些意外,他竟也会主动……
看来楣神下的药量,很强呀。
他长发溢漫而下,美丽炫目,教人无法直视,那样纯粹的金,辉映他鬓边晶莹汗珠,在他脸庞镶上一层淡淡金煌,而他的眉与眼,渲染浓烈情欲,不似以往冷淡,望向她时,眸中蕴火,熊熊燃烧。
在虚境中的他;挑眉冷嘲人的他;呵着热息,替她融去睫上泪冰的他;此时此刻的他……失控的、难耐的、癫狂的……种种面貌,每一样都清晰。
每一样,都不讨厌。
「鎏金……」喘息之际,她失神轻喃他的名,很快吞没在他唇间,密密封锁,仅剩偶尔几声嘤咛悄溢,似泣似喃、若隐若现的绵细呻吟,更显暧昧,落入他耳内,变成撩火的油,助长焚心烈焰,紧锁她腰际的手劲,强横地又增添几分,在白玉雪肤间,烙下指掌痕迹。
一遍又一遍,迫使她妖娆迎合,为他,极尽艳媚,纤腰款摆。
她侧着颜,半张脸埋进柔软枕面,枕上两人的发,犹如两匹丝绸交缠披散,他的金发,她的黑发,掺和在一块,她红艳的芙颊,衬托其间,媚眸如丝,浸润于汪汪清泉一般,贝齿咬唇,唇心带些绯红湿润,是他吻红吻肿,而她自己情动之际,又不自觉地折腾出来的成果。
他拇指抚过她红唇,要她松开牙齿对下唇的凌虐,她似乎瞧懂他的意思,乖乖启唇,任他以指腹摩挲她唇间的红印子。
他眸光仍带迷蒙,不甚清醒,她却很明白,他知道自己拥抱的人,是谁,他看着她的眼神,与虚境时并无差异,恨铁不成钢里,又有些……纵容。
她无声娇笑,双臂环过他颈后,柔媚且轻喘,问他:「鎏金,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想。」这声回答,伴随身下一记沉入,再撒出,复又沉入:「很想。」
她微喘,气息无法平稳,抱他抱得更紧,他声音很沉,贴在她耳鬓徘徊:「名字。」边问,动作却未曾止下,有一种「我想听你说,但又不想让你好好说」的恶意趣味。
她无法回答,等待这场推折身心的狂风暴雨停歇,等待他的索求餍满。
在此之前,只能紧紧搂着他,随他沉沦。
☆☆☆
等到她能回答那个问题,时间、地点、氛围,全都汰换了一轮又一轮。
要爱呢没爱呢,要心情没心情,要甜蜜没甜蜜,感觉好像告诉了他姓名,他也不屑一顾。
俗话说,穿上衣裳不认人,应该就是此时此景此刻此家伙了吧。
显然地,比起她不值一提的名字,他更想问的,是另外一件事——
「为什么对我下药?!」
着毕衣物的男人,药性已退,恢复成踢坏她家门板、拍坏她家旧桌,那副冷颜冷眸的讨债模样……
明明下床之前,两人还缠在一块,彼此浑身上下都沾满对方的气息和体温。
她里着被,仍觉得有些冷,将被子拢得更密实,才慵懒回道:
「也没什么,你知道我们穷神一脉单传,到我就绝后了,我爹早几十年便催着我生第四代,我觉得,有个财神本领的穷神挺不错、挺独特的,刚好你是财神一脉,长相又顺了我的眼,孩子有你一半模样,想想不算差,重点是我喜欢你的发色,第四代穷神若也有头金发,站出去多威风凛凛。」
她一番回答,真心诚意,并无半句虚言。
穷神一脉得靠她延续,她老爹在世时,天天念叨,那时她总是敷衍,也只能敷衍。
一方面,没半个合眼缘的男人出现,另一方面,穷神这种家世,谁想娶呀?娶了也不光彩,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与其努力求人娶自己,不如找个顺眼的,一夜风流,看看能否珠胎暗结,才叫省事。
哪知「顺眼」两字,可遇不可求,成仙许多年,满意的没撞见半个。
直到老爹殒灭,留下她孤独一个,这念头,才又时不时萌发出来。
可到了真有付诸行动的念头,是他第一张拜帖送上门的那一日,悄悄地,宛如豆苗生长,无声无息,冒出了嫩软绿芽。
如果是他……顺眼,真的顺眼,特别顺眼,甚至假想一个娇小版的他,冲着她喊娘亲抱抱,她满意得连连点头。
第二张拜帖退回去时还想:这次再放过你,你若不来第三张便算你我无缘,老天不同意我对你下毒手,反之,就你自找的——
然后,第三张拜帖没多久就来了,不是天意是什么?
她自然欢欢喜喜跑一趟楣神那处,砸家当买药。
药入手了,都还心存一点点挣扎,硬再等到第四张、第五张拜帖,太有良知就是这点不好,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做坏事也婆婆妈妈的,不够爽快俐落。
她的坦白,没得到从宽处理,倒换来他的冲天怒焰。
她很明白看见,蕴酿在浓金眼眸间,熊熊欲烧的不悦,看见了,却不代表知道如何安抚,她又拢拢被子,果然实话实说也非免死金牌,偶尔还须佐以些许无伤大雅的小谎,例如——
「你看起来是个多子多孙多福气的,说不准,就只要设计你这么一次……呜哇!」她吓得往床角缩,原因无他,在他抛来的冷睨间,还极为顺手地扬掌,床沿立马多出一只犬状生物,金光闪闪,喉间滚动粗狺声,朝她龇牙咧嘴。
他居然还记得她怕狗!记得也罢,更掐着这死穴恫吓她!
呃,看来谎要扯大一点,人都听不得实话呐。
她在内心抹抹汗,努力无视床边犬状生物,挤出僵笑:「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我爱你?」她说得自己一脸很心虚,这一心虚,替她换来了五只金光犬,伙同前一只,一块包围床榻,只只狂吠猛叫,将她逼困到动弹不得,紧紧贴牢墙面,大气也不敢喘,明明觉得冷,额上却涌出一整排汗珠。
见他欲拂袖而去,她想出声喊他,手甫探出,一只金光犬挺身一吠,身势跃得半天高,险些咬住她,她惊恐缩手,将自己蜷成小小虾米,生怕牠们跳上床来伤害她。
「你、你别走呀!走前也把这些东西带走呀呀呀呀呀——」惨叫声混杂哭腔,湮没在群吠之中,显得无助可怜,只可惜,激发不了怒火中烧的男人善心,他头也不回,弃她而去。
直至犬声与她凄厉嚷嚷声,都远得听不见了,他仍忿忿不平,腾云驾雾飞驰回府,满脑子充塞她先前戏弄人的恶劣笑颜,以及玩世不恭的嬉闹话语。
迎面扑来的仙岚沁冷,熄灭不了胸臆之火,他逼迫自己冷静,别受她任何行径操控。
然思及她那一派无谓,说着只是想要延续血脉而找上他,仿佛换成另一个顺眼的男人,她也无妨,他就——
重点是喜欢他发色?!
换个金毛的,谁都行是吗?!他记得有只貔貅好巧不巧就是金毛!
还一脸不诚恳加不肯定加很心虚说: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我爱你?
谁信呀?!
真是越想越气……都考虑折返回去,再多变五只狗吓她!六只实在是对她太客气了!
那些以术力凝形的金光犬,也不可能真正咬伤她,充其量是藉她畏惧之物,惩罚她的任意妄为,着实泄不了恨,折返回去不过一场白忙,万一心软,还在她哭求下撒回金光犬,反倒更显不济,不如让她尝尝苦头,等待十二个时辰过去,术力自行消散,六只金光犬归于虚无。
这,竟然是他唯一能做的反击……
窝囊。
这两字,一时之间无从反驳。
雪色仙岚中,他止下脚步,任凛冽风势拂面,吹乱一头金烁长发,一如那时她柔荑的穿梭探索,十指梳弄其间,轻柔地、如沐地,带些嬉闹及调戏的意味,将他极须淡定的心绪,撩拨得更加凌乱……
第五章 伤痕
思绪纷乱之际,最不想遇见的,除了始作俑者外,连带卖药给始作俑者的那一位无良医者,迁怒地一并教鎏金记恨上了。
偏偏他在寒风中驻足,等待冷静时,那一位无良医者抱着爱徒,恰巧路过,自然换不来鎏金的好脸色,他甚至本欲打算无视无良医者,转身走人。
「鎏金小弟,你在发呆吗?愣到都没看见我。」楣神梅无尽驭风而至,清风翻腾他藏青色衣袍,如海潮滔滔,怀里爱徒睡得正沉,被牢牢搂紧,枕靠在他胸口,未遭吵醒。
虽然喊他一声小弟,两人辈分神岁,相差得可不只兄与弟这般的少。
「……」是故意不想理你!可惜神阶低人一等,加之财神一族的家教,使他无法如此爽快且失礼地回答,可他又没心情应付人,只淡淡投来一睨。
「你身上这股药味,很是熟悉呀。」梅无尽故作吸鼻状,薄美嘴角微扬,镶嵌坏笑:「好似哪儿闻过……呀,不会是我日前卖出,药价供我与爱徒到凡间大吃大喝了三天三夜还有剩的……那瓶?」
那一睨,更加冰冷。
「原来是用在你身上了,她看中的,居然是你?我还以为,你们财穷两家誓不两立,没料到……感情不错嘛。」梅无尽不为所动,任凭被瞪、被冷睐,仍能眸带戏谑,姿态悠闲。
鎏金没开口,是不想,也是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责怪无良医者贩售无良之药,于事无补,只是浪费唇舌。
鎏金不说话,梅无尽也不在意,迳自说得很欢:「那药,倒是不伤身,你回去多灌几壶水便好,她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价钱不重要,但绝不能残留后遗之症,最好还能顺道替你补补,可谓用心良苦。」
「……」闻言,鎏金皱了皱眉心,一点也不受感动。
「她来买药时,神情颇为欢畅,反观此刻,鎏金小弟的面色很是不情不愿?」
「谁被下药会下得心情愉悦?!」鎏金吼道,他鲜少大声说话,这次是真的怒了。
「嘘嘘嘘,我家徒儿睡着呢,嗓门放轻柔些。」梅无尽顾着怀中爱徒,舍不得她没睡足就遭扰醒,动手拍拍,又将略显苏醒之势的徒儿给拍睡了。
「……」怕被吵醒就快点回自己家里睡,少缠着人啰唆!
「看来鎏金小弟气得不轻呀,你不会完事后杀人灭口了吧?」
「……」若可以,他是很想这么做!
对于没对她痛下杀手的自己,他心生鄙夷!
「她为人那一世已然够凄惨,千万别当了神还再历一回,那时为了替她养出一身血肉,耗费我不少珍贵仙药呐。」同为劣神榜上的排行同伴,梅无尽自是乐于出手相助,是以当年接手医治她,他并未刁难拒绝,甚至能说是尽心尽力——
一则,那时他颇闲;再则,眼见一个稚嫩娃儿,被咬得像块破布,稀罕的恻隐之心也会动上一动;三则,他联想起自家爱徒的往昔,当时没救爱徒,越想越遗憾,于是补偿在她身上,聊以安慰。
「养出一身血肉?」这一句描述,鎏金感到困惑。
梅无尽微挑眉:「穷神那一族的故事,你不知情?」
鎏金微颔:「略有耳闻,只知他们一家死于非命。」
梅无尽默了一默,面上笑容犹存,却无几分真心实意,嗓放得极轻,是不愿扰醒爱徒,亦不想让太过残酷的话语,落入爱徒耳里。
那些凡尘之恶,他不要爱徒再沾染半点,浅声道:「死于非命……也是,这四字,粗略言毕他们那一世的命运,说得何其轻巧,可它如何能道尽穷神一代遭殴打濒死,丢弃茅坑内,没顶于恶臭之间;穷神二代因伤及富豪,受到报复凌虐,十指分次被绞烂,伤口浸泡盐水,再三反复,直至伤口渍烂,分寸尽腐,腐肉生了蛆,啃食其余肤肉,却连让他咬舌自尽都无法如愿。」
鎏金沉默良久,梅无尽似乎也没有接续下去的打算,死于非命,四字恍惚浮光掠影,凡人的一生来去,在神只眼中,不过道出四字的转瞬时间。
「她呢?」
她的死于非命,又是怎生情况?
有她爷爷爹爹为先例,鎏金知道,大抵不会是多轻快的过程,他挣扎过该问不该问,问了,明白了,心里定会产生动揺,不如打一开始便不知情……
然而,这个疑问,脱口得理所当然,胜过了内心挣扎,比理智更快一步。
梅无尽顿了半晌,吊人胃口般,并未马上回答,薄唇一勾,眼眸缓缓落向鎏金,道:「那富豪,生平好酒、爱美人,还有一个兴趣,搜罗天底下珍稀猎犬,越凶猛、越威武、越擅长猎捕猎物,越得他喜爱,不惜万金。」
「这与她何关——」话才说了一半,鎏金瞬间明白,金眸瞠大,一时难以相信,世间有如此丧心病狂的残杀行径。
所以她那般惧狗,怕到光是感觉狗儿靠近,便会浑身颤抖……
所以她面对猲狙,只能躲在树上,被满脸眼泪凝冰,糊住了双眼……
所以巨木林中,她会喃喃说着非死不可就给蛇妖吃,不要是兽类……
「对,正如你脑中猜测,不满三岁的她,被抛进豢养猎犬的园子……死于非命。这四字真好用,再残忍血腥的可怕景况,皆能一言蔽之,说得云淡风轻。」
把一个孩子丢进性嗜猎捕的狗圈,她会有什么下场?她能有什么下场?!
而他,将她留在床榻上,六只金光幻犬包围她,自以为不过恫吓尔尔,对她来说,却是重温死前的痛苦光景,每一时刻,皆是惧怕煎熬——
漫漫神寿中,偶遇后悔之事并非没有,却无任何一件,胜过此刻切骨椎心。
鎏金急迫掉头奔回,往来时之路折返,化为金光一道,划过天际。
归心似箭,他只恨不能更快。
☆☆☆
即便再快,他返回到那间小破屋,也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全怪他耗费太多时间吹风冷静,又太晚遇见梅无尽,才……
未踏入小破屋,远远便先扬袖,击碎床榻边的金光幻犬,任一室充塞点点金色残芒,恍似流萤飞舞,炫目美丽,他无心欣赏,眼中只有蜷缩床角那一人。
她一动不动,双臂抱胸,缩成一团,黑发凌乱铺散,里着纤细的赤裸身躯,也覆盖她面容,瞧不见神色,只有双肩偶随抽泣起伏,可又听不见半点哭声,静得太诡谲。
他缓步靠近,胸臆竟觉沉窒微疼,步履似有千斤重,想飞奔过去,却心存内疚,知她定是又气又怕,说不定不想看见他。
细微一叹,已见自己伸出手,抱她入怀里。
她惊惧一震,泪水湿糊的脸蛋全是狼狈,不敢睁眼,只是死命挣扎,已经哭到沙哑的嗓,颤抖且失控地说:「不要咬我——不要咬我——爹爹救我——不要——」
他复又再叹,将她环得更紧:「没有狗了,只有我,你冷静下来。」想喊喊她的名,安抚于她,竟不知她是何姓名。
她仍是挣动,浑身不住颤抖,两鬓青丝全被冷汗及泪水打湿,眼泪源源不绝,湿濡了他的衣襟,既滚烫,又冰冷。
他不知在她耳边呢喃了多少遍,才终于让她听进混沌耳里。
怀中娇躯颤抖逐渐驱缓,喘息却变得浓重,下一瞬,犹挂泪痕的面容轰然抬起,哭到水汪汪的眼怒瞪他,咬出伤口的唇抿颤着,下唇淌有鲜红血丝,脱口就是朝他一顿骂,可骂些什么,全变成含糊。
他也知道自己该骂,自是随她发泄,虽听不懂她骂了哪些,但九成九不是好话。
骂吧,越是畅快淋漓,越是解气,他越是觉得好。
她一边哭泣,一边动手捏他掐他打他,骂他之余还动口咬他,泪流满面。
打颤的牙关咬不出多大疼痛,即便疼,他亦不挣不动,好似她咬住的,并不是他的肩胛,面上神情极其淡然,半点痛楚都看不见。
她咬得越狠,他顺着她脑后发丝轻抚的动作,益发轻柔,一遍又一遍,指掌力劲温柔,像安抚一只失控小兽。
不知是咬累了或牙酸了,她终于颤颤松开,号啕声再无阻碍,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万般委屈,控诉他让她忆及那场噩梦,逼她变回那时无助害怕的小娃,无人能助、无人来救,独对群犬逼近,只能等死。
沿着肩胛落下的眼泪、近在耳畔的响亮哭泣,竟比起方才被她使劲咬住的肩,更痛。
肩上被烙下牙痕,他脸上纹丝未变,可她哭得太可怜,教他深深蹙眉,益发痛恨自己。
哭声渐歇,她累得枕在他肩上,缓缓睡去。
他耐心待她睡更沉之后,才替她打理满脸狼藉涕泪,凭空拧了条温热湿帕子,为她拭面,为她消抹掉下唇咬出的伤口,并替她穿上干净衣裳。
她累到全无反应,由着他擦干净脸庞、梳理长发,他没有将她放平榻间,仍旧抱住她。
她偶有惊惧呻吟,微弱逸喉而出,他便轻拍她背脊,直至她再无噩梦干扰。
迷迷糊糊间,她知道是他,心里仍有气恼,可倦意和睡意太强烈,胜过其他。
她昏昏沉沉想着,等她睡足了精神,再同他好好算帐……现在,他的怀抱太舒适,暂且让她依赖先。
星子高悬天际,比起凡间遥遥相望,加倍贴近清晰,光辉柔和。
夜幕是纯粹的黑,繁星点点铺撒其间,光辉与浓暗相辅相衬,透过一棂破窗望去,无损丝毫光芒。
天创万物最公平的一点,便属于此,无论贫富美丑,眼中能看见的景致,皆是相同,日升月落,晴雨雷雪,不因谁富有,头顶那片星空就多璀璨几分。
小破屋看见的星河,似乎比他自家仙居望出去的,多了分纯粹干净……还是,因为怀里添了个人之故?
怀里那人,已然苏醒,却仍佯装沉睡,大抵还在想着如何报复他,将这口恶气原原本本还给他,他不急于打扰她思索复仇大计,微仰首,眺望窗外点点繁星。
她毕竟不是耐得住脾气的性子,越躺越觉得气势不对、氛围不对、道理不对。
眼下该是吵架的时候,赖在人家怀里,被人拍背顺发,比摸猫摸狗更温柔,只会错失脱口骂人的气焰。
正准备要弹坐起身,指尖戳抵他鼻尖,痛快赏他一顿臭骂,甫有一丁点动静,又被他朝背后轻拍两下,一阵酥麻由她身后窜起,别说起身了,连抬抬手指都做不到。
气焰像火苗,轻轻松松两下就给灭了。
「不想再睡了?」他声音自她头顶上方飘下,她还在赌气,一边气他,一边气自己,于是故意不答腔。
「的确也睡了满久,再不醒,我都考虑带你去求诊楣神。」
本想甩个冷哼回他,可没能藏住话,哼确实也哼了,哼完很顺口回嘴:「你不是冷漠无情残忍穿完衣服就掉头走人嘛,走了还回来干么?!」回嘴完,又很想咬断自己的舌,不是才刚在心里打定主意,绝不跟他多说半字,让他尝尝被冷待的滋味吗?!
想起虚境那回,他抛下她独自面对猲狙,随后折返,她也是这样质疑他,神情与口吻如出一辙,都带着委屈和强撑起来的骄气。
那时,不懂她这样的神情为何,只当是小姑娘赌气,现在却明白了,她是在逞强,借以包里自己的脆弱和恐惧。
「我冷漠无情残忍穿完衣服掉头走人之后,又觉得应该回来把宠物带走。」
他不提宠物倒好,提了就给足她发火的理由,她由他怀中挪离,一脸愤恨怨念:「你明知道我怕——」此时此刻要说出「狗」字,着实太为难她,她激灵灵一颤,索性略过那个字,继续冲他吠:「你还一次变出六只!你你你你……你好可恶!」临时想不出更恶毒的字眼,只能气虚总结。
他颔首,金发随其拂动,发间光泽如日芒耀眼,道:「嗯,这事是我的错。」
「咦?」太快获得坦白道歉,没狡辩、没争论、没几句啰嗦,她一时愣住,木木呆呆作不来任何反应。
基本上,他会认错这件事,就让她万分吃惊。
他将她一绺散发勾回耳后,流溢金光的眸,有些深幽,有些复杂,凝觑她好一会儿,又缓缓重复一遍:「我的错。」
「呃……」她还没找到如何责备一个诚实认错好孩子的用语,只能支吾。
「下药强了我,你的错。一人错一件,两两抵销。」金眸间微有笑意闪过,但隐藏得很好。
「啧!」她重重啐声,神色由愣呆转白眼,果然不能相信他从良了,嘴一样很狠!
也因为被激起了气恼,她脸聪渐有鲜红色泽恢复,不再如雪惨白。
「还是你想细算,谁错得多一些?也行,那么我们重头算起,嗯……就由你心术不正,拐骗无辜后辈喝下加料茶水——」
她一惊,立马打断他说话:「一人错一件没什么好计较的!一笔勾销!本天尊大度,跟你一笔勾销不用谢恩哈哈哈哈!此事不用再议!」顺势朝他肩膀拍两下,颇有哥儿俩好之姿。
开玩笑!真要列出两方罪状,是她觊觎他鲜美肉体在前,惹他发怒在后,导致后续种种,加加减减计较起来,她的错比他大了一点点。
若站出去找人评理,她一句「我强了他,他放六只狗包围我」,十个有九个会骂她「你活该死好」,另外那一个,自动自发把家里养的狗借他,让他再多凑几只,处置始作俑者。
简言之,她是自找的,关门放狗的报复真的算客气了!
只是他也忒不要脸,神岁比她虚长多少,居然敢自称无辜后辈,好意思呀?!
「好。」不再议也是他的本意,自然很好商量。
绝口不提自己已知晓她的往昔,不揭伤痕,她好面子,自当不乐见他的同情,他亦不将那些表现于外,只希望她在他面前,保持这般坚强却脆弱的傲骨。
至于那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的小小娃儿,藏起来也罢,让她成为内心深处的秘密,毋须抛弃她、遗忘她,即便她会使人变得软弱,也别抹消她的存在。
她该被怜惜,生前得不到的,飞升仙籍后,更要加倍获得。
两人坐在凌乱榻上,一时无语,很是安静,她知道他正在看她,用着她不是很了解的目光,瞧得她有些别扭,默默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
不经意看见露在微敞衣襟外,他肩胛处,靠近锁骨部分,一个带血牙印清晰,有别于欢好吻痕,这玩意儿,她记得他穿衣前还没瞧见……
呀,她忆起自己怒极气极怕极之际,好像使劲咬了什么,想来苦主是他,别无第二人。
结果,她没让狗咬着半根寒毛,他倒是被她咬得狠了。
不过,既然达成不再议的共识,她也直接略过不提,他疼了会自个儿上药吧。
鎏金注意到她盯着他身上牙印看,索性静默做出一个探掌捂覆的小动作,再衬以金眉淡蹙,似在忍着痛,果不其然见她咬了咬唇,一脸歉疚样,伴随金铃声轻作,她下床去替他找药膏搽。
她长长睫羽微敛,不甚明亮的房里,仍能看见她的双眼水光,还有哭红的鼻头,取回药,她指腹揩了药泥,冰凉凉的,往他肩上牙印抹。
他眼底笑意加深,纯金眸色亮了些许,佩服自己越来越摸透她的脾性和软肋。
与其直言控诉她咬伤他,不如安静捂伤皱眉,能换来她更多的补偿,前者说不定还会被她回嘴几句,反驳是他自己凑上来给她咬、她咬他是他的荣幸、他又没多好咬,她没嫌他肉硬,咬了牙疼,他有啥好啰唆……诸如此类歪理。
后者呢,获得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小心翼翼,将药膏涂抹均匀的对待。
吃软不吃硬,指的便是她这一类。
她说过,孩子有他一半模样不差,他却觉得,若像她……也不太糟糕。
不对,他在想什么?!鎏金迅速掐断脑中方才闪过的乱七八糟。
什么孩子不孩子?两人孽缘没必要再多此一层纠葛……至少,目前不是适宜之时。
目前?
这字眼,太模棱两可,充满无数可能性。
「会痛?」她看见他皱眉,就打算收回正轻轻涂药的食指。
怎么可能会痛,她既无利齿尖牙,也不嗜好杀戮,咬起人能多疼?
比起她遭猎犬群攻、扑咬、撕裂,区区牙痕,不值一提。
他揺头,忍下想反问她「那时痛吗?」的冲动,按着她的手,示意她继续。
她嘴坏,嘀咕了一句:「才浅浅一道牙印就耐不住……看你也没多英勇嘛。」
鎏金看见他的一束金发系在她发间,黑与金,两相纠缠,有种缠绵不分的意味,他觉得她系着金发的模样,不难看,甚至是相当合衬的,他瞧了好半晌,道:「我记得在床榻上,你说要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突然很想知道,非常地想。
「……我以为你不会有兴趣知道。」想起说那句话时,两人正在做些什么,她双颊一下子烧得更红艳。
「闲着也闲着,你边搽药,边讲讲,我边听听。」他一派悠哉道。
「……」哼,她正忙着,没空!手指故意施加力道,在牙印上进行报复,他没吭声,由着她玩,反正她玩腻了,就会乖乖回答他。
没多久,她手劲放轻,声调同样转为低浅:「怀财。」
「怀才不遇?」
「是钱财的财!……不过你说得不算错,我家向来也是怀财不遇,才会穷到摸不了钱。」比起怀才不遇,她家遇不到的,是「财」。
「穷神取名怀财,倒是名不符实,我本以为你会叫破财之类……」
「怀财是在世为人时取的,哪家父母会叫孩子破财呀!」爹娘总希望借由名字,替孩子求来种种平安健康美满,或是家族中最欠缺之物,她家缺财,自然期望能补补财库。
只可惜,事与愿违,最后还不是沦为穷神,学不来点石成金的技能,把别人家财气拍掉倒是一等一的高明。
她笑嘻嘻又道:「不过,我真打算替我家息子取名『破财』,堂堂第四代穷神,破财天尊,名号响叮当!」
「……哪来的崽子?」恕他泼她冷水。
「说不定九个月后就有。」她拍拍肚皮,一脸很自信。
神怀胎,起码也要三年好吗?甚至普有长达十数年记录,基本常识都没有,还想养崽子?!有这种娘亲,真让人替她家崽子捏把冷汗。
再者,他并无感知,所以应该不会令她受孕,神族孕子是天命,神子有其必备任务而降世,不似凡人,单纯繁衍子嗣,延续血脉,神的岁寿太长,有些乃至殒灭羽化亦未曾有后——这事,以她的无知,大概也不知晓吧。
「就算九个月后没有,我也会继续想办法有。」她嘀咕道,忽略掉他耳力过人,听得只字不漏,额际青筋倏地跃了跃动,金眸淬了冷意,向她瞟去。
继续想办法有?
找谁想办法去?!
「向楣神买的药,应该还有剩?」他口吻很平淡,闲话家常那般,只是青筋又跳了两跳。
「还剩半瓶。」她本能诚实道,回完才记起来要警戒:「你问这个干么?!」
「斩草除根。拿出来。」省得你寻找下一名无辜后辈!
「我砸了家当才买到的!」凭什么要她拿出来?
「我认真思考着,该不该将穷神天尊这辣手推花的恶质行径,向上禀报……」
他故作沉吟,话甫说完,她乖乖双手奉上半瓶药水,只求封他之口。
「我有传宗接代的压力耶……」她忍不住咕哝埋怨,他装作没听到,无情没收药瓶。
「神寿漫漫,想办法活长久些,还怕传不了宗、接不了代?与其对着你不真心喜欢的人下毒手,不如好好锻炼自己,别步上前两代穷神殒灭命运。」
我没有不喜欢你呀……话,险些冲喉说出,索性她理智尚存,及时拦住嘴巴。
这句话,绝对不合适现在说。
现在这种连她都还未能弄明白,对他,纯属顺眼,抑或其余情愫作祟的当下……
「说得倒容易,我们这种没有仙缘的凡人飞升,再怎么锻炼,也是徒劳。」她很早就认清了自身的有限才能,若无富豪逼死她一家的破事,她应该如所有凡间人类一样,碌碌一生结束,重入轮回,换了身分、模样、姓名,继续一轮新生。
她们破例被提升上来,仙骨没有,仙缘没有,仙资没有,勉强挂了个仙阶,真正看得起她们的,又有谁呢?
「我没要你修炼多强大的仙术,你只要安安分分,少惹是非,多在家读书,还能遇上多少危险?」
别学她爷爹那般热血,见到为富不仁便急乎乎出手,不管不顾自身能力极限在哪,才遭致非命。
明知道自己是软柿子,就做些软柿子能做的事,强出头,只是让人一掌拍扁。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暗讽我书读得少!哼,送上门的书还全是仙童入门基础。」故意羞辱人嘛!
「原来你没我想像中的笨。」他低笑。
她回他一个龇牙咧嘴的凶样,表情很到位,可惜同一时间,肚子不争气,传来响亮咕噜声。
经过一场火热缠绵在前,又被六犬围困床上,费尽气力大哭在后,体力与精神严重消耗,她当然饿坏了。
况且,她不像纯正神族耐饿,光吸吸清风雨露便能饱,她与爷爷、爹爹,仍与在世为人时相仿,饥饿饱食、避暑畏寒,那些本能,全都没有丧失。
「看来无论九个月后有无动静,现在倒是反应激烈。」他调侃道。
她斜眸睨他:「你别想我留你下来吃饭!」附带重重一个哼,准备下床觅食去,裸足尚未沾地,遭他拉住纤臂,又给扯回床上。
「有什么东西不吃?」他间。
她没弄懂他何以有此一问,但仍答:「……狗。」
他笑了一声,不意外得此答案,将她留在榻上,转身出去了。
没过多久,他再折返,手里端着烤饼,饼中央划了一刀,夹入一颗热呼呼的酱油煎蛋,酱汁遇热,散发一股浓香。
饼是她自家的储粮,他只是烘热过,蛋也是她家的,他煎了半熟,一咬下,蛋黄浓稠溢流,被略干的厚饼吸收,口感变得湿润,酱汁咸香拿捏恰好,很是对味。
一定是太饿了,才觉得真是好吃。
她迅速吃完一块饼,舔着手指,意犹味尽,他递来第二块。
「那不是你自己要吃的?」她舔完手指,继续伸舌舔唇角残留的蛋液,动作明明很单纯,竟在他心口挠了一挠。
他声音些些沉:「你不是不许我吃?」他原本就没准备自己的分,他幷不饿,嘴上却说得像是她亏待了他。
「最好你那么听话!」她把饼塞他手中:「吃吧,省得又埋怨我以大欺小。」她压根忘了,他与她神级不同,神族进食,不是因为饿不饿,纯粹只是想不想。
鎏金没推拒,慢慢吃着饼,滋味一般般,他并无高超厨艺,简单将饼和蛋弄热而已,可她方才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尝到多稀罕的美食,教人看了很有胃口。
「吃饼就吃饼,一直盯着我干么?拿本天尊当配菜吗?!」她被金眸瞧了发窘,口不择言,自以为这样说很具威严。
他又是将她自头到脚扫视一遍,淬着金光的眸,浅笑荡漾:「你当配菜太辣口,有碍食欲。」
让人食不知味,忘了咬在嘴中食物,是何滋味,只专注于她……这对进食是一大劣事。
她眯眸:「……吃完就快滚。」
第六章 下凡
最后,他非但没吃完就滚,还在她家喝了壶热茶——茶,当然由他亲手泡,谁教某人素行不良,有往茶水中下药的恶例,活该不被信任。
鎏金悠悠哉哉温火煮水、置茶、温壶,她家茶叶一般般,称不了上品,他仍耐心待之,步骤并不马虎,看他动作俐落间,不失风雅,为彼此分茶,再端至鼻前细细品香,金眸轻敛,侧颜弧线完美,从眉眼,到鼻梁,再至抵在杯缘的唇形,无一不美,她眼里瞧着的这番光景,远比嘴里尝到的茶香更浓韵。
茶嘛,毕竟不是好物,泡得再专注,仍然只是一口粗茶。
喝完茶,他还不走,硬拉着她遍观她家小破屋环境。
小破屋有啥好逛?
一间老屋子,风吹雨淋便揺揺欲坠,几十步路就逛遍了,倒是她最喜欢躺平午睡的小草圃,那方独享的秘密天地,被他染指,当他听闻她闲来无事最爱往上头躺躺、晒日光,他竟也有了兴致仿效。
他躺在上头,金发铺敞绿茵间,但因夜色深浓,不若白日清楚,可月光柔柔,落在他发间,衬得每一缕金丝淡淡泛光。
他闭眼小憩,同色长睫覆盖双眸,模样慵懒,教人不舍打扰,只好放任他睡,途中她还拿了被子替他盖盖。
分辨不清他真睡假睡,她只能一旁干坐,等他自行开口说躺够了。
等呀等,等不到他张眼,她坐累了,索性跟着躺下。
躺草地数星星能有什么下场,数着数着,当然就被睡意给侵袭了。
意识渐迷糊间,谁人梳了梳她鬓边散发,朝她耳后勾,隐约听见一道好轻好低的嗓,问了她什么,她又含含糊糊答了什么。
那嗓,特别迷人,带了些喑哑,贴在她耳边,好听得让人无法招架,就算那嗓音叫她去替他摘粒星子下来玩玩,她可能都扛不住这种酥麻请求……
等她睡醒,小草圃只剩下她和被子,还有笼罩满身的温暖阳光,鎏金早已不见踪影。
一个本能驱使,她探手去摸袖里的秘藏之物,却遍寻不着。
鎏金走人就走人,临走前,竟还拿走她自虚境带出来的木钗!到底是有多想要呀!
好吧……疑似是她自己拿给他的,可他也忒卑鄙!趁她半睡半醒半昏沉之际,使出迷魅嗓音攻势,勾引了她,让她糊里糊涂掏出木钗,双手奉上……
人家放轻声,随口哄诱两句,什么都掏给他了!幸好肚兜还在!(结果人家要木钗也不要你的肚兜!〕
那木钗,不是贵重之物,先前还血淋淋插在别人胸口上,此类凶器,她半点都不想拿来盘发妆点,失去它不痛,痛的是她对自己意志力薄弱的苛责呀!
苛责之后,一抹淡淡的失落,慢慢地,溢漫上来。
打一开始,他就是为取木钗而来,现在到手了,也不需要再勤送拜帖,只求见她一见……
想通了这件事,那股失落,越发汹涌,没法子压抑下去。
日光那么温暖、那么明亮,竟无法消融心底渐升的空洞冰凉……
她软软躺回草圃间,浑身倦懒,没有半点气力,费劲抬起手,覆盖在眼前,阻挡阳光刺痛双眸,也阻挡眼眶渐起的酸涩及迷蒙。
☆☆☆
她没有料错。
从那一日之后的数个月,她与他,不曾再见。
本是意料中的事,真正发生了,不免仍有些唏嘘。
也只能唏嘘。
那一夜,是她贪来的,于他,不代表什么。
有时她发呆时会想,那一夜,会不会只是她在作梦?
事实上,她和他,压根没有过缠绵纠葛,全是她妄想出来的……不然,怎么会说断就断,一干二净,没有半分藕断丝连?
可若真是妄想,她能勾勒出那么火烫烫的男欢女爱,到底是有多垂涎他年轻的肉体呀?
穷神怀财在落寞中思起淫欲,一面觉得恍然若梦,一面又觉得,既然是梦,为什么不让她多梦几场才够本……
发间缠系的那绺金丝,一再提醒她,彼非梦耶。
她也不是很纠结的个性,夜阑人静时,偶尔觉得有些感叹,除此之外,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两人短暂交集,又各自错开,这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
她与他的缘分,大抵只有一丁点,财神和穷神,本来就是死对头,妄想相亲相爱什么的,才是不切头际。
只是扳指算算日期,肚皮没有动静,看来想有个璨璨金发的穷神第四代,也是件不切实际的事儿呀……
若改找别人当破财的爹……不行,她完全提不起干劲,没有顺眼的家伙出现。
不是很纠结的穷神,闲着也是闲着,就继续纠结了一下下。
心情明明不欢乐,嘴角却不由得使劲上扬,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刻意用手指给硬顶上去,形成她此时双眼死气沉沉,唇角挑高高的诡异样。
「你少烦我,我现在没有心思笑!」她凭空拂手,作势拨开什么脏东西,与某人对呛。
「怎么可能没有心思笑?每一日,明明都是如此幸福美好呀!」几声轻灵咭笑相随,像清风中的悦耳营鸣,尔后才见彩云间跃下来一道身影,纤纤娉婷。
围绕在身影周遭数尺的仙泽,洁白胜锦,泛有一股糖饴甜香,异常温暖,比春风柔软,比甘霖泌凉,几乎在触及仙泽的一瞬间,任何不悦的心境,都自动被驱逐,徒留满心悦乐……
去他的满心悦乐!
连心情想恶劣一下的自由都不行吗?!
劣神榜上,有一个最微妙的名单,乍见此神名上榜,无人不为之震惊,可是静下来细想,又觉得这榜上有名,真是天经地义,老天有眼,缺她一个就没有公信力了!
此为何神?喜神是也。
喜神明明是讨人喜欢的神只,谁不盼望喜神入门来,怎会排上了劣神榜?瞧她容貌秀丽,和蔼可亲,永远笑脸迎人,谁见了无不欢喜,加之她嘴甜,从不口出恶言——
简单提提两个血淋淋实例,大家就懂了。
西海龙王当年丧子,悲痛欲绝,喜神一身粉嫩,如娇花初绽,上门致意,开口就是一阵银铃轻笑,悦耳好听,加之一脸容光焕发,拍拍西海龙王,好意送他几分喜气,振作颓靡精神,又补上一句:「死就死了,也不是坏事呀,他不过是比您早了一点点,以后您也会死,大家便重逢了呀,哈哈哈哈——」还没哈完,西海龙王爆怒,命虾兵蟹将乱根打出龙宫去。
又一次,土德真君的婚事告吹,起因是未过门媳妇儿爱上自家好兄弟,求土德真君成全,这双重背叛,尝过之人才懂得多痛。
土德真君大醉一场,恨不能就此醉死,永不清醒。
喜神听闻此事,抱持着要替土德真君打气、送些好心情的高尚情操,急匆匆到来,土德真君醉醉醒醒,已经有些神智不清,落下珍贵汉子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时此刻,他一颗心被至爱恋人捅一刀,又遭兄弟再补一刀,痛得想号啕大哭,畅快宣泄,在大雨倾盆中放声嘶吼——
喜神天尊一到,喜鹊缭绕,伴随粉色喜泽弥漫,暖风徐徐,虹彩熠熠,哪来的倾盆?!哪来的大雨?!
低沉阴霾被破坏光光,就连欲滚出眼眶的泪,也让喜神一掌拍回去。
「眼前大好风光,哭泣掉泪什么的,多浪费生命呀!听!喜鹊报喜声如此悦耳,看!七色虹光如此炫目,来,把泪水擦千,与我一起仰天长笑呀哈哈哈哈哈——」
这次喜神很欢畅哈完,没被打断,倒是土德真君一口浓血憋不住,噗地喷呕而出。
当一个欢快乐观的神只没关系,当一个欢快乐观到影响周遭旁人,不管人家死了儿子、跑了娘子,迳自散播欢乐散播爱的白目神只,就不能怨大家不顾情面,在劣神榜的排名上,狠狠投她一票。
对于自己上榜一事,喜神则是这样看待的——若因我舍身牺牲,占住一个名额,将一位仙友挤出榜外,少掉一个伤心人,功德圆满,甚好!甚好!
土德真君呕那口血的心境,怀财深深体会,此情、此景、此个只想蹲在墙边领牾高深仙道的自闭时分,最最不想看见的家伙排行,喜神稳坐榜首。
喜神一整尊亮灿灿,不是鎏金那种因金发而辉煌的光芒,是源自于她真诚的笑靥、明媚的欢腾,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耀眼,同怀财说道:「我给你一些喜乐仙泽,包你马上开怀大笑,烦恼忘光光!」喜神之所以上榜的原由,继续在此时发扬光大。
「我赏你一些穷酸仙泽要不要?!」来呀!来互相伤害呀!
「我是看见这处漫天黑鸦鸦,阴沉得像要打雷下雨,才下来看看需不需要我相助嘛。」喜神出自一片好意,她向来最见不得旁人凄风苦雨。
「我很需要你相助。」怀财懒懒瞟她一眼,神情有些蔫蔫的。
「对吧!对吧!穷神天尊请说!千万别同我客气!」喜神一脸光彩绚丽,乐意之致,不怕被麻烦,只怕没人要麻烦她。
「滚得越远越好。」怀财冷冷道。
狠话一撂,喜神听完也没露半点沮丧,依旧粲笑嘻嘻,翻手变出两杯热茶,凑热闹地坐了下来,一杯递给怀财,一杯给自己,只当穷神是不好意思,没关系,她懂的,她乐于在一旁静静陪伴,等待穷神心情好转,再朝她吐尽心事。
怀财觉得喜神误会颇大,但眼下实在没多余力气吼她。
既然赶不走喜神,索性废物利用,拿她来吐吐苦水,问些颇苦恼自个儿的大难题。
怀财接过茶,抿了一口,又沉默一阵,喜神在身旁放光明、溢喜泽,怀财再喝一口,才作势不经意开口闲聊:「……若有个人,与你一夜风流,之后长达数月像仙界蒸发,碰也没能碰上一面……咳,我这是听友人抱怨,我当然并非当事人哈哈……」最后这句,绝不能忘了补充,撇清关系。
「挺好呀,不,是特别好呀!一夜风流后,断得干净俐落,谁都不拖泥带水、啰哩叭唆,最好路上碰见也装作不相识,看来对方是个懂事上道的!哈哈哈哈——」喜神没怀财笑得那般僵硬不自然,她天性爱笑,一笑天下无难事,满面春光。
怀财一愣:「……所以不懂事不上道的,是我……呃朋友?」
「一夜风流四字,不就是这么回事嘛,你要好好开导你朋友,放宽心胸,目光放远,不管那夜多荡气回肠,就应该要遵守游戏规则,下了床,穿回衣裳,彼此不能死缠烂打,看开点,必要时,我乐意送些喜泽给她,助她早日走出阴霾。」喜神弯着眸,搭搭怀财的肩,一脸「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本天尊一块帮!」的古道热肠。
许是喜神这一拍,拍散怀财些些茫然,神识清明不少,很多日前纠结的小地方,豁然开朗:「开导倒不用,我……呃朋友自己也知道,只是脑子空闲下来时,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你说的对,一夜风流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他是被强迫的,这辈子不想见我……呃朋友,的心情都有了吧。」
喜神嘻嘻笑:「那就别让脑子空闲,学学我,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呀,哈哈哈哈——」
喜神向来乐癫癫的,十句有八句废言,不值得参考,不过这两句话,怀财颇受用,不禁频频点头。
好主意,忙到没闲工夫去想,自然不觉得这几个月……甚至接下来的几年、几十年再与他见不着面,能有多煎熬。
一夜风流,他做得到,她当然也可以。
怀财精神为之大振,双手抡拳,给自己打气,这还不够,她需要更多干劲、热忱以及旺盛的乐观,好干出一番大事业:「喜神,赏我满满一掌喜泽,我要重振穷神声威!」
「咦?不是你朋友吗?」喜神柳眉挑扬,真心求解。
穷神声威弱了一弱,怀财心虚道:「……我再转手赠给呃……我朋友。」
☆☆☆
领了喜神的仙泽,改变心情,穷神威风凛凛下凡。
穷神的天命很简单,不涉及命盘施予的一生财富多寡,看见仗富欺贫之辈,出手把那家伙的财气拍散,收工。
哪里的富人最多?当「帝城」莫属。
帝城又称孔方城,起因是此城鸟瞰下,似极了一个铜钱造型。
城正中央圈出一方内城,四条主要大道铺设高价玫瑰石砖,颜色似鲜花绽放,长道两端以玉珠为炼,形成栅栏,寻常城民是不敢踏上玫瑰石砖,生怕碰坏道上一砖一石,只能绕道其余小街行走,四条大道俨然成为富家马车专驶之用。
帝城的内城地价高、屋价高,物价也高,钱囊没几斤重还真住不起。
自古以来,有富必有贫,有主必有奴,富人很难不靠人服侍而独活,帝城当然也有提供劳务之人,而且为数还不少,可他们不被允许留在内城,全数安排于帝城最外圈,那儿没豪奢园林、没有金贵饭楼、没有丝绸布庄,有的只是遮风蔽雨的简单瓦房,以及极其便宜亲民的小摊小贩。
内城最富丽堂皇的饭楼,楼高五层,朱红漆柱雕刻凤鸟,花草纹饰镶嵌螺钿,楼瓦以金泊增添奢华,楼内桌椅皆是最好实木订作,所用青瓷碗盘或为莲叶形状、或为荷盏模样、或为蚌壳外形,生动似真,盛起佳肴美食,多出七分雅致。
象牙箸,银制匙,夜光杯,连吐瓜子壳的漆木容器,都拿了玉石嵌缀几朵兰花。
穷神怀财正坐在五楼靠窗处,窗扇雕工何等精细略过不提,系来当窗幔的绸纱料子,可不输她一身羽衣柔软,楼高风大,窗幔轻柔翻腾,带出一波浅蓝纱浪。
她本没打算在凡间现形,无奈看见邻桌所点糕物太诱人,她若不显出真身,就没法子点上一盘好好品尝,思索了两个眨眼光阴,她立马决定冒充凡人。
说冒充也不算,她当神的时间,远比当人的两三年更长,可她老觉得,自己身上「人性」强过于「神性」,凡胎血统根深柢固。
手持香扇揺揺搧搧,另只手拈糕往嘴里塞,她一连吃掉两盘,边吃边往街景上瞟。
内城算来颇冷清,并无太多闲杂人等穿梭,偶有人马经过,也是富家排场,马车镶金嵌银,悬挂玛瑙珠玉,行驶间,翠玉交击,玉响玎珀,不难听出每一颗珠玉,皆要价不菲。
帝城富人重外表,鲜有低调内敛之人,家有多少财富,也得穿戴在外,供人欣羡一番,一如她过度奢华的精致打扮,在此处喝茶吃糕,全然无违和感。
凡人眼中的她,正吻合内城居住的基本要求——贵气逼人。活脱脱就是个无所事事,上华丽饭楼,撒大笔银钱,尝一顿高价甜品的有钱人千金,谁能从她身上察觉半点穷神气息?
很显然,她真被误认成富家千金,获某人青睐,命饭楼伙计送上几盘赏心悦目、精巧玲珑的甜品,讨她欢心。
随伙计手指方向望去,一名公子哥打扮的青年,冲她颔首微笑,手中茶杯微举,作势相敬。
甜品是好甜品,色香味俱全,平盘里,捏了两条白白嫩嫩的小鱼,带些半透明感,糕身似乎以花汁染色,仿效鱼鳞纹样,下方一朵莲花糕绽放,盘内浇淋着糖浆,仿效一泓池水荡漾。
另一碟是兔状糕,在盘中的竹林里赏月,绿竹与月皆是可食的饼。
又一碟,数朵富贵牡丹糕,花瓣仿真,有红有粉有黄有紫,于青玉盘中争妍绽放。
她也没客气,银匙舀了小鱼糕往粉唇里送,这动作,千娇百媚,振奋了公子哥,好比你在街上拿饵食喂猫,猫儿肯吃上一口,你便会得寸进尺,把手探出去摸一把……
公子哥行径如出一辙,喂完她,要来摸……不,是来更进一步攀关系。
她没碰过这类事,只在戏本子上瞧过,她记得是叫……搭讪。
在人间,她死得太早;在仙界,也不会有谁傻傻想搭讪一尊穷神,她略觉新奇,美目微敛,等着看他下一步。
「姑娘应该不是帝城本地人,否则魏某定当识得姑娘。呀,失礼了,在下魏倾城。」
报上姓名,没获得预料中的反应,一抹淡淡失望,浮现公子哥眼底,想来应该是个一亮出名号,便会得到「您是魏倾城!久仰久仰」之类的泰承,可惜穷神孤陋寡闻,当真不知「魏倾城」是什么货色。
怀财解决第二块小鱼糕,糕体沾满糖浆,甜得颇得她喜欢,她微微一笑,算是给魏倾城良好回应,他不请自坐,自然熟的手段颇高,挺有交际本领。
「好吃吗?这是富贵楼的新菜色,隐藏版菜谱,非熟客想点还点不到。」短短几句,抬了抬自己身价,能与富贵楼是熟客,身分绝非等闲。
「还行。」她并非唱反调,只是她先吃了两盘糕,又灌了茶,饱食感自然会降低美味感。
魏倾城轻笑,仿佛认定贵气美人自有其骄气,不以为忤:「姑娘吃惯了更好的,才会觉得富贵楼糕品一般般,不知能否请教,姑娘是哪户人家的明珠,魏某斗胆,改日登门拜访?」
「要见我得送拜帖,接不接,看我心情。」说完,想起自己曾经连退某人五张拜帖的丰功伟业,不由得又笑了一下,艳且美丽。
「哦?姑娘好大的面子。」魏倾城欣赏美人一笑。
「还行。」又是同一句回答。
「接不接是姑娘决定,送不送则是魏某诚意,还望告知拜帖当往何处送?」
「……你这是调戏吗?」人龄不及三岁的穷神,接缺的世间之物太少,目光浅短,眼里难得存有一抹单纯天真,充满兴味。
她问得太直白,不拐弯抹角,饶是魏倾城这类火里来浪里去的巨商公子,也难免一呆。
「呃,不能算是吧……在下绝无轻薄之意,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同蝶儿恋花,在下这行为应该称之为,追求。」
「追求?这个词儿也新鲜,好,你继续。」她吃着兔状糕,赏给了他这等殊荣。
魏倾城越瞧她越有趣,哪户人家的娇千金,一副高傲模样,骨子里却像孩子,不解世事。
「你出门没带丫鬟或护卫?独自一人,不怕遇到危险?」
「危险?这里有狗?!」她银匙一顿,艳颜镶嵌警戒,左右张望。
危险只让她联想到狗?这世道,比狗还要可怕的危险,不知多上多少。魏倾城失笑。
「你怕狗?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比起我一帮属下,还要更教人信任,我养了不少,外人看牠们凶悍,一玩熟了,只只乖巧可爱得很!」魏倾城诸多兴趣之一,就是养狗,一论起狗经,神情明亮发光。
「……你可以滚回去你那桌坐吗?」她毫不客气赶人。
可惜有人听不懂,依旧乐呵呵地说:「你若怕大狗,我家还有初生狗崽,小小的,软软的,咬人像在挠痒痒。」双手比画着狗崽大小,说到「软软的」时,十指作势捏了捏,仿佛掌心真的捧了只蓬松嫩犬,怀财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她决定不给他调戏和追求了,彼此兴趣天差地别,谢谢甭联络。
魏倾城终于发现美人对狗话题多无趣,因为她百无聊赖,拿银匙去戳碎碟里的牡丹糕,好好一朵精致花形戳得不成样。
他干笑,想着要快些转移话题,说说姑娘会感兴趣的玩意儿……嗯,对街的金饰铺近来好似有些新货色,没有姑娘不爱金银珠宝,从这儿着手好了——
他启唇正要说,她停下辣手推花的动作,慵懒掀起长长羽睫觑他,先行开口:「这帝城算是你地盘吗?有没有听说哪个富豪素行不良,老爱欺负穷人、强抢民女、苛待下人之类的?」
魏倾城沉吟:「帝城我相当熟稔,但这类劣行,我还真没听过……」
「那你呢?你曾放狗咬人不?」她手中银匙指向他鼻尖,凛冽逼问。
「我怎会做这种事,呃,我家的狗……是咬过偷儿没借,但平时没我命令,不会胡乱伤人。你问这做什么?」
「随便问问。」她收回银匙,继续戳花糕。
「若真要吻合你提及之人,倒也不能算没有,金老爷对待下人就挺严厉,若办事不合心意,动辄打骂是常事,冰天雪地里将奴仆剥个半光,罚跪门前更是家常便饭……」
怀财来了精神,抬眼的神色掺杂了兴趣,又听魏倾城笑笑说:「教训几个劣等奴仆,也不是多大的事啦……习奴欺主,太惯宠只会让下人骑到头上,难以使唤,我府上也立有数条严规,若有违反,总要教他们尝些苦头,得了教训才晓得乖嘛。」
乍听下是个道理,无规不成矩,管理家业与治国一样,要维持正常运作,自然须有准则,用以规范人之劣性。
天底下,没有不教训奴仆的主子,不过「教训」两字,挺微妙的,教训到哪种程度算恰好,也是门学问,太过则严苛,太浅则无法杀鸡儆猴。
「说说你都怎么教训下人?」她对魏倾城那句「教训几个劣等奴仆,也不是多大的事」很有深究欲望,尤其他口吻惩般风轻云淡,说得一派恬淡。
就她所知,对于处罚人一事上,态度越闲散,越不会去在意旁人死活,下的手也更重……魏倾城是这类的人吗?看他此时诚恳笑脸,倒不太像。
管束下人这种闲杂事,魏倾城向来不管的,于是招手唤来随身小厮,要小厮回复她的疑惑。
小厮恭敬揖完身,眸光不敢飘移,定定落在自个儿脚尖,连站姿都直挺挺,细数道:「府里规矩甚为严明,最忌奴仆手脚不干净,若人赃俱获,绝对不容续留府里,大概就是杖打一顿再扭送官府;二忌奴仆顶嘴,没得主人命令,不能随意插嘴,当然更不可私下评论是非,若犯,重打一百掴耳光,再赶出府邸;三忌奴仆自作聪明,耍些手段伎俩,讨主人欢心……」
她喊了声停:「三这个不太合理,讨主人欢心怎么了?」她倒觉得如此忠仆该赏,大大的、用力的、好好的赏。
替她解惑的是魏倾城,他啜饮香茗,笑道:「我讨厌太有心机的下人,忠心不该掺杂算计,计较今天做这事,能得多少收获、多少赏赐,意图太不单纯,想了就烦。」
她打量他好一会儿,颇有心得:「你虽然满脸笑意,实际上很是严厉嘛。」
「严厉是对下人严厉,但对于我心爱的人,我一点也不严厉哦。」魏倾城又是唇角一勾,平时这么一笑,帝城多少芳心唾手可得,偏用在她身上,半点用处也无。
「若是今日心爱,明日不爱了,你是严厉还是不严厉?」
「这个嘛……」他笑了一笑,似乎觉得颇难回答,答个不好,倒沦为变心后郎心如铁之辈,可他方才的答案,确实存此矛盾。一时答不了,自然想随意揭过,他顺势挑开话语:「姑娘倒真有趣,不似一般富家小姐,只谈衣裳首饰香粉,更像个明察暗访的女差爷,真被你査到哪人为富不仁,你打算惩治他吗?」
「这你都看得出来?」太神了这男人,将她的来意看透透?
魏倾城当她这惊讶反应是作戏,给足了面子笑出声:「若是如此,魏某欢迎姑娘来査我。」
「被我査上的人,下场不会太好哦。」
「魏某愿为姑娘所擒。」
「……」我不想擒你,我只想拍散你的财大气粗。不过前提是,魏倾城得踩中她的底线,否则他也不值她浪费时间。
美丽杏眸往魏倾城身后的小厮瞟去,小厮战战兢兢的模样,绝非一日两日养成,他态度很恭敬,恭敬间,隐隐充满惧意,很深沉、很违和,僵硬如木头,颤抖如筛子。
按理来说,魏倾城笑脸迎人,言谈中颇带风趣,不应该让随身小厮散发这种恐惧,就连呼吸声也刻意压抑,像是担心扰了主子安宁。
怀财玩味观察,托腮,瞟回魏倾城,这男人,没那么简单。
再者,他身上财气满溢,相较其余凡人,似乎多了过头,若不是他累世积福惊人,便是另有蹊跷。
受财神如此眷顾之人,被穷神盯上,也不过是刚刚好而已。
纤指在桌缘敲了敲,不多不少恰恰六下,代替嘴里没吐出的一句话——就决定是你了!
☆☆☆
挑上魏倾城,理由不算充足,怀财只是闲得慌,想尽快找些事做。
若事后发现魏倾城构不上「恶富」等级,了不起拍拍屁股走人,改去找什么金老爷银老爷,她又不用负责任,算算不吃亏。
这也正是她谢绝魏倾城送她回家的提议(仙界他也送不到),一转身又拈诀隐身,跟上魏家马车,一路回到巍巍魏府。
此时,她坐在巍巍魏府的凉亭飞檐上,红裙摆下露出白玉裸足,迎空晃荡,踝上金铃玎珰作响,清风拂撩,铃声悦耳舒心。
魏府占地惊人宽广,几园几院几厅几轩省略不提,她也没想逛遍,邸园多碧水山石、葱郁常绿,俯拾皆具诗意,处处自成美画。
至于魏倾城为自家爱犬圈画一大块草地,供牠们奔跑活动,那一区域,远远就能听见狗吠,狗每叫一声,她胸口都跟着重震一分,她死也不会靠近半步。
此处凉亭临水而立,亭前一片池塘,塘上石桥倒映,小小一隅植满芙蕖点缀,风平时,水面如镜;风起时,银邻如鳞,一侧又有翠玉杨柳起舞,横看竖看趴着看躺着看,都能看出一番风雅情趣。
怀财试过各式看法,日景夜景无一遗漏,观察了几日,除了赞魏家好财力之外,倒没瞧出其余端倪。
魏府里平平静静,仆众各司其职,扫地的乖乖扫地、除草的认真除草、洗衣的用力洗衣,没看见争执或陷害,虽偶有管事责骂下人,声量不会太大,言词也不算恶毒习难,句句在理,下人颇受管教,频频颔首应诺。
她盯了魏倾城数日,只看见一个勤奋工作好青年,大早出门谈生意,夜深才返家,回家还得进书房忙一阵,看看帐、批批文书、听听管事覃报府内琐事什么的。
魏倾城尚未娶妻,美丽侍妾倒已纳两名,各自安置院落,相距颇远,相安无事。
什么深宅内斗,什么算计心机,什么茶里下毒,什么你肚里怀的那块肉绝不能让他出世……全是浮云,魏府安逸得毫无波澜。
怀财深觉自己看走眼,打定主意改找金老爷去,还未自飞檐起身,另侧的山石后方,传来几句逼问,夹带哭腔,引她瞥眸而去。
说话那女子她识得,是魏倾城侍妾之一,她不知姓名,姑且称之侍妾甲,正哭得梨花带雨,好不楚楚可怜,咬唇模样柔弱,教谁能不怜惜。
显然她这旁观者多事,当事人魏倾城倒真的心狠,平淡面庞挂着笑,双眸却极冷,睨向美人落泪,文风不动,连抬抬手为她拭泪也没有。
原来魏倾城也有这副表情,似笑,非笑,眼中一片森寒。
怀财来了些精神,坐挺身姿,右手托着下颏朝下看,她这处地理位置好,全无浓荫枝叶阻碍视线,瞧得很是完整,听得又清楚,最佳观赏座位,可惜没摸包瓜子上来嗑,真真失策。
惹哭侍妾甲之事,莫过于失去男人的爱情,在这世道,豢养深闺的女子,所盼所求,也仅仅男人宠爱,或许一辈子难成正妻,然受宠的妾,受男人羽翼保护,获取一世安稳倒非难事,若再生个儿子,母凭子贵,地位便更稳固了。
可惜,男人的宠爱——多不安稳的玩意儿——无法取决女人自己,得赌赌运气,看所托是良人或狼人,侍妾甲遇上的,属于后者。
「别哭哭啼啼了,你知道我讨厌听女人哭,以前我最喜欢你明媚笑颜,以及动人舞姿,这副狼狈模样,太破坏我曾爱过的你。」魏倾城眸里除了冰冷,更有嫌恶。
「为、为什么现在不爱了?……是我哪儿做得不够好?你、你说,我愿意改……不,我一定改,你希望我变成哪种模样,我就变成哪种模样……求求你,别不要我,倾城,失去你,我活不下去呀……」
侍妾甲揪着他衣袖,泪珠成串,落在他衣料上,晕开点点泪花,恍若墨梅。
美人如泣如诉,怀财听了都心软,心想魏倾城应该也快扛不住了,侍妾甲再嘤嘤哭两声,八成就能得逞……
原来女人哭起来能这么美,她得好好学习学习,下回有机会,也在鎏金身上用用——
她啐了自己一声,哪还有机会?!这几个月的教训,还不能让她清醒点吗?!
老是鎏金鎏金的,人家连你姓啥名啥都懒得去记,你还想为他学习怎么撒娇哭泣才美丽吗?!你的穷神尊严呢!你的天尊高度呢!
她在心里回答自己的逼问:就算不能用在鎏金身上,学起来也算个好经验,难保下一个(交往)物件用不着,哼哼!
可惜,怀财好学可嘉,然而正欲偷师的美人儿,下一个眨眼瞬间,被男人冷冷推开,几步踉跄不稳,跌坐在地,她与怀财全傻住了。
魏倾城敛笑,脸上依然没多大情绪变化,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神情判若两人,与怀财在饭楼所遇见的那位,天差地别,根本是双胞胎兄弟吧!叫什么魏祸国之类的?!
「我说了,我讨厌女人哭,更讨厌女人死缠烂打,我并不是与你商量,而是命令,我给你三天,让你离开魏府,你若做不到,就由我派人帮你做,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缺了笑意浸润的嗓,也能恁般冰冷。
他那时同怀财说——对于我心爱的人,我一点也不严厉哦——就是这么回事吧。
想当初,他必定也爱过侍妾甲,为她摘月折星亦不觉辛苦,当他心底有你时,要多少呵护都行,甜言蜜语说再多也不嫌腻,一旦爱逝,他愿意给的,只剩这般冷冷言词。
侍妾甲仍旧落泪,却当真不敢再开口央求,纤纤双肩哭得颤动,强忍啜泣声溢喉。
魏倾城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怀财飞下凉亭飞檐,跟在他两步左右的距离,身形自然仍是隐蔽,说出来的话语不会被他听见,可她太有感缺,不发不爽快:「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人,有些狠呐……我要是被你追到手,几年过后,你八成也是这样待我吧,啧啧啧啧……」配上连连揺头,感叹人心隔肚皮,人狠隔脸皮,人前彬彬公子哥,人后冰冰铁心郎。
魏府管事迎面而至,躬身静候吩咐,魏倾城步伐未停,丢下几句简洁,仿佛说着一件芝麻缘豆大的小事:「给她一笔安身费,送离帝城,我不想再见到她。」
「是。」管事一揖,立马去收拾善后,看来是个伶俐人,不知见识过主子如此处置失宠侍妾几次,早练就一身淡定。
她又瞅了魏倾城几眼,继续有感:「比起你先爱后狠,倒不如鎏金从头到尾的冷脸相对,起码他态度如一,女孩子心情也不至于一会儿天庭一会儿地狱……呃,都在地狱好像也没什么好,算了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真是人面兽心,若没有隐起身,我可能还看不到你的真面目。」
虽说魏倾城这样,着实构不上「恶富」之流,但怀财认为,给负心汉些些小惩,倒也无妨,他这般对待旧爱,分毫情面不讲,教他受些小挫折,以示天谴。
穷神的功用,此时不发挥,更待何时?
她撩袖抬手,决定一掌落下,拍断他一整个月的财气,让他走路掉钱、买东西被坑,谈生意桩桩失利,财库入不敷出,嘿嘿。
玉荑举高高,指甲上的花红色泽鲜艳好看,这一只柔弱无骨的纤手,教人直想握进掌心,好好呵疼厮磨,谁能料想到,它杀伤力如此之大,一起一落间,就是几张银票灰飞烟灭的威猛——
威猛的手掌欲挥下,腕际遭人牢牢扣住。
她惊讶,明明她是隐身,凡间无人能看见她行凶才是呀!
猛然往身后瞧,看看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坏她好事——
视线转过一半,先看见迎风飞扬的金色发丝,阳光照射下,炫目程度多了十分不止,她记忆中,这样奢丽的发色、这样柔软的发瀑,漫在肌肤上挠人发笑,深埋其间还能嗅着淡淡的、好闻的香气……只属一人所有。
视线再偏后一些些,顺着金丝挪去,鎏金那张冰雕出来的俊颜,落入眼底。
第七章 重见
真的是许久许久未见,这一眼,才知道自己有多怀念他这号神情。
金丝长睫,微微敛覆同样金色眼瞳,高挺的鼻梁,几无瑕疵的面庞,她得强掐住大腿,凭借一丝疼痛,好忍下伸手摸上去摩挲的冲动。
她身影倒映在那片金煌波光中,他却不见久违的喜色,眸光甚至有些冷,似乎对她正欲朝魏倾城下手一事,颇不认可。
他的淡漠眼神,让她灭了重逢的喜焰,燃起另一股文文闷火。
本要脱口几句「好久不见,近来可好」的客套问话,到了喉间立马变调,一离唇,全变成冷哼夹杂的嗤语:「原来是财神天尊之孙……叫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金块?金砖?金鱼?本天尊贵人多忘事,名字这等小事,懒得费神记。」每个字,像从鼻腔重重哼出来,故意要惹他不快,他才会知道她多不快。
使劲想抽手,他竟不放,怎了?是担心她一个反手,偷袭魏倾城吗?!
早在两人一拉一扯的对峙中,魏倾城不知走了多远好吗?!
她力不如人,声量倒赢过他许多:「无礼小辈,还不松手?!」她挣扎力道加大,急于由他手中挣脱,似乎是怕她动作过激,他终于松开五指,任她抽离。
松开之前,他定睛看她,眼神是她不懂的深邃,像最深的海,看似平静,却隐藏危险。
她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瞪回去,要比眼睛大是吗?!她才不会输!
「我不是叫你好好在家读书?那些书册全看完了?」他问。口吻活似个老夫子在盯顽劣小童课业。
「谁要乖乖听你的?!那些破书我才不要看!」她行径完全吻合顽劣小童,顶嘴顶得好顺溜。嘴上说不看,她倒真的读了好几本,每一册间,都有他的字迹着墨,他看起来冷厉,字却很端正秀丽,一笔一勒工整仔细,偶有行云流水,也不显草率,人如其字,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那些书册,应该是他就学所用,批注皆是些课堂补充,不曾出现少年唠叼或风花雪月的随笔闲事,当然,更不会有课堂上画画小鸡小鸭的挥毫神作,想想他读这些书时,神岁不过六七岁小童,便写了一手好字,童年该有多贫瘠呀!
与其说她是看书,不如说她只看他的批注补充,看得入了迷——正因为太入迷,她才逼自己不准再看,把那些书册锁进破柜子深处,省得扰她思绪。
询问课业未果,他也不奢望废柴上进,改口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本天尊办正事,需要向你一个小辈交代?」哼两声,才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他以下问上,于礼不合,她不想答自然可以不答;她以上问下,降贵纡尊,是给他面子,他若不答,是为不敬,大大的不敬。
他果真很不敬,对她的问句恍若未闻,只淡道:「魏倾城不是你能动之人,离他远点。」
「……本天尊还真不知道,财神除赐财之外,更得负责派孙子来保护凡人?你没瞧见他是什么货色吗?!这种人,干么如此善待他?!」
许是受他模然表情所激,又或许对他命令般的口气不满,当然,更多是为了久违重逢,竟只换来他这般不冷不热的对待,她一时怒到脑袋发胀,生不出理智,口不择言:「你们财神助纣为虐的劣根性,怎么千百年了也不改一改?!」挑衅得太得意忘形,她欲罢不能,再说:「魏倾城凭靠财力,看中哪家姑娘就去沾一沾、惹一惹,兴头没了,又像处理破衣破鞋,随手一扔,不管不顾女人的伤心眼泪,你们还保佑他财运亨通,岂有天理?!要不是本天尊老僧入定,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你」这个字险些说出口,所幸她机灵一顿,直接略过,急促续道:「日前他调戏我时,我若脑子犯傻,被他人模人样糊弄,扛不住哄诱,呆呆信了他的甜言蜜语,明日也许哭倒在他脚边,求他别抛弃的苦旦角儿,换成我担纲了——」
「他调戏你?!」鎏金声音一沉。
「他、他说那是追求啦!但我觉得,追求和调戏本就只有一线之隔,差别在于我若也有意,便是追求,我对他不感兴趣,他所做的一切自然便沦为调戏。」怀财一开始还缩了缩肩,一想不对,她又没做错事,他瞪什么瞪?!于是,后头几句也益发理直气壮、抬头挺胸。
所以她用了「调戏」,代表她对魏倾城毫无在意,凝在鎏金面上的些微暗沉,稍稍捎散,声嗓不若方才瘩哑沉重:「既可以隐身,为何让他看见你的模样?」她一副艳容无双,招几只蜂、引几只蝶能有多困难,要避开凡人觊觎,自然该将自己藏好,如此简单的道理,她蠢到都不懂?
「不显形,怎么上饭楼吃糕点?」她反问,赏他一脸「如此简单的道理,你蠢到都不懂」的回马枪,很是鄙视。
「……」面对她的坦然,他完全无言,而且这番凛然回答,居然无从反驳。
「你还是没告诉我,凭什么对魏倾城另眼相看?你是真的在保护他?」
「这件事,你不知晓得好。魏倾城为人处事如何,皆与你无关,你速速回去,若闲得发慌,把这些也读一读。」他反手变出五六本书册,比起《万物诸相史》薄许多,算得上客气了。
「谁理你呀!」她甩手拨开那些书,才不接下烫手山芋:「本天尊是你能指使或命令的吗?!魏倾城这件事,本天尊管定了!你越是想保护他,我就越寻他麻烦!」
算来魏倾城何辜,本来只是富公子抛弃旧爱的微罪,却因为鎏金为其出头,反倒惹怒穷神,受到牵累,这下子,穷神非拿他出气才能罢休。
怀财当然知道自己理亏,但站在颜面及气势前方,什么理亏全是浮云!她就跟他杠上了!
「你打也打不赢我,如何从我眼皮子下对魏倾城动手?」他此话虽贬损,却是实话实说。
论仙术,她岂能如他?论剑法,他不知狠甩她几条仙街,缚绑双手让她百余招,她妥妥一根废柴,也碰不到他半根寒毛。
怀财想回嘴两句,偏偏找不到着墨点,只能磨牙瞪他,瞪他之余,眼角余光瞟见一片水蓝色衣角晃过,原来是方才走远的魏倾城,竟又折返回来。
她突然灵智大开,神思请明,思绪飞快翻动,而与思绪同样飞快运转的,便是她立即釆取的动作,一整套行云流水,就从他眼皮子下迅速腾向魏倾城。
鎏金只顿了一瞬,随即出手要阻她,岂料她一个飞跃,舍弃隐身,莲足轻点,落在魏倾城身后,出声唤他:「魏公子,真教人好找。」
魏倾城吃惊回身,见来者是她,一脸莫名且诧异,望了望自家高耸围墙,又瞧了瞧相距颇远的魏府朱红大门,对于她出现于此,很是惊奇:「姑娘怎么在此?魏某没听闻下人通报——」
她微弯身,抚平裙摆皱折,身势却佯装没站稳,如风中柳絮揺曳,不胜娇弱,在魏倾城一声「姑娘当心!」的惊呼声中,被魏倾城托腰稳住,她目光先是往鎏金所驻方向流转一圈,笑容得逞,如猫儿偷腥成功,不忘回眸挑衅一笑:
本天尊就这么动手呀,有胆你现形阻止我呀,哼哼!
凭你那头金发,还怕不被当成金毛妖怪给乱棍打出去!
「多谢魏公子,幸好魏公子声名远播,要寻着你住居倒是一点也不难,只是府里偌大,要找到你,费了人家好一番工夫。」她胡说八道起来,取出丝软帕子,指揩莫须有的额汗。
「姑娘是特地来寻魏某?」魏倾城面露乍喜,一时之间脑热,也顾不得深究,她是如何闯进府邸深处,那等小事,哪比得上美人儿亲自登门重要。
「可不是。人家跑得好累,也好渴,有没有茶水喝?」她娇媚一笑,瞟见鎏金的脸色,笑容更似花儿盛绽。
「有有有,我马上吩咐下去,我先领你去听雨轩坐坐,歇歇脚。」魏倾城把握机会献殷勤,握着她柔软小手不放,怀财也没打算抽回,她不介意让他多摸两把,自个儿取些穷运回去。
趁魏倾城起身,去唤小婢备妥茶水点心,怀财入坐听雨轩,揺香扇搧风,姿势舒适风凉,对着一旁隐身的鎏金道:「你眼皮子底下没也那么难钻嘛。」她故意说来激他,自然专挑难听话讲。
「你这般胡作非为,可想过如何善后?!」他声音冷若冰霜,夹带怒意。不知是气她使了小人伎俩,抑或恼她竟然任凭魏倾城吃尽豆腐,一路牵进听雨轩。
「善后?嗯……没想过。」她答得好顺口,也很诚实。
这种时候,谁还管善后呀!当然是怎么爽快怎么玩。
「同我回去!」他探手过来抓她。
「你是本天尊的谁呀?!我们无亲无故,连朋友都不算!」她拿香扇打他的手。
恰巧魏倾城吩咐完小婢,正转身折回,见她朝半空中使劲挥舞着扇子。
「姑娘怎么了?」魏倾城眨眨眸,不解问道。
「蚊子,这季节,讨厌的蚊子好多!」她弯唇笑,挥扇的手又朝鎏金多搧两下。
「姑娘细皮嫩肉,咬伤了可就不好,我派人送一炉驱蚊薰香过来。」魏倾城很是体贴。
「甚好甚好。」她打够本了,满足收扇。
收扇之前,趁扇面掩藏住面目,挤眉弄眼送鎏金一记大鬼脸,看鎏金那副不甚好的表情,她乐得直呵呵。
鎏金岂止不甚好?他是大大的不好!
没料到她这般胡来,在凡人面前现形,还被凡人明目张胆觊觎,她与越多凡人接触,越难走得干净俐落,到时她在凡间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桩桩件件无法轻易揭过,万一又生事……不,她是一定会生事,届时违反仙规,后果她绝对也没想过。
再加上她……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麻烦精,果然妄想她能乖乖在家用功,是他太贪心的奢望。
他身负任务而来,没办法如她一般任性妄为,说现形就现形,否则他真想将她捆了捆,一把扛肩上带走。
瞧她此刻与魏倾城有说有笑,接受魏倾城的喂食,吃糕吃得欢快,丝毫不担心茶水或食物里会不会被下了药……好吧,这等下流事,不是人人都会做,她自个儿首为凶手,经验丰富老到,倒是真的不用替她优心,但鎏金的不悦,依旧表现在面庞间。
「这是冰镇山楂酸梅汤,最最解热消暑,姑娘尝尝。」魏倾城为她舀一碗。
听到消暑她就来精神了,正要接过,鎏金却出手了,弹出一颗米粒大小的金光,击中魏倾城手腕,震得他一麻,山楂酸梅汤全洒了。
她瞪过去,眼神逼问:你在干么?!
鎏金看也不看她,她自行解读他的神情,明摆着不让她喝这道消暑圣品。
「抱歉,一时手滑,我再给你舀一碗呀呀——」一阵钉铃铛锒,一锅冰镇仙楂酸梅汤不知怎地打翻,全倒向魏倾城,喂了华贵衣裳一身,所幸是凉汤,不会烫伤人,只是模样很是狼狈。
魏倾城向来俊儒温雅,怎容在心仪美人儿面前失态,匆匆道完歉,神速回房更衣。
魏倾城或许瞧不明始末,不懂自己怎如此笨拙,打翻汤碗在前,打翻汤锅在后,可怀财看得一清二楚——那锅汤,是鎏金一指挑翻的!
她捏碎手里白糖糕,没空去拂满掌糕屑,轰然转向鎏金:「你到底多不想让我喝汤消暑?!」
鎏金脸上毫无愧色,答:「仙楂你少碰。」
「连我喝什么你也管?!」
「这个也别喝。」他倒掉她手边那杯浓茶,继续一脸无愧色。
「那我能喝什么?!」她怒声问。
好问题,他给了她一杯清水,大热天的,水还是烫的。怀财:「……」
忍住把水泼他脸上的冲动,也觉得他若顶着满脸水湿、晶莹水珠顺沿金发滴淌……情景太过撩人,有碍她朝他发脾气的威力,这杯水,泼不得。怀财深吸口气,道:「你是故意来惹我上火的对吧?!不,光是看见你,我整把火都烧上来了!」
吠完,彼此之间静默充塞,只剩两两相望,良久,他开口:「原来,你不想看见我?」他先是挑眉,后则皱眉,一脸恍然大悟,而这恍然大悟之后,似乎又掺杂了深感受伤的情绪,加上他问出那句话,声音放太轻,乍听下,有气无力,竟生出些许可怜意味——
当然,以上,纯属怀财的解读,鎏金不过是恰好不想扬声说话。
她误解得太及时,也太过头,反省了自己方才话说太重,很是不妥,很是伤人,不,是特别不妥!
特别伤人!
她暗骂自己几句,急于想作补救,一个没留神,心底话麻利地溜了出口:「谁说我不想看见你,这几个月里,跑得不见踪影、音讯全无的人,明明是你!还有,刚刚久别重逢,没露出开心表情的,也是你嘛——」神智瞬间归位,她激灵灵惊醒,已来不及掐断语尾。这张嘴这张嘴!你到底都说了什么呀呀呀呀呀呀——
鎏金面上淡笑微露,与数月前的那一日,询问她有什么不吃,她本能答了「狗」时,他所呈现的神情相仿,有些柔软、有些温和,不再冷冷硬硬,她很喜欢他这副模样……
那笑容像在说,他对于她的答案,颇为满意。
然而他只听不答,探过手来,似要触碰她的脸颊……
怀财瞠着眸,见他渐渐倾靠过来,彤云缓缓飘上她粉腮,染开迷人红晕,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手势倏地下挪,取走桌上那盘木瓜:「这个你也别吃。」
「……」她再度上火了!吼!
☆☆☆
打前几日胡诌借口,说她与爹娘置气,离家出走中,魏倾城二话不收,大方收留她,承诺她爱住多久住多久,更立马命人收拾一处小院落,供她暂居,派两名小婢侍候。
这院落很清幽,四周植满荷花,正逢花期,开得正盛,就取名「眷荷院」。
魏倾城以赏荷为名,天天勤跑眷荷院,为她带来各式新奇好玩之物,有时是吃食、有时是华裳、有时是脂粉,更多时候是珍贵珠宝首饰,怀财大都无动于衷,她心情不美丽,见什么都神色恹恹,提不起劲,起因自然是金色头发的某人。
据她几日观察下来,鎏金根本是报复她现形于魏倾城面前,时不时拍散魏倾城财气,坏鎏金大事,于是,当魏倾城兴匆匆布置满桌菜肴,邀她共用,他那幼稚的复仇行径便开始了。
不许她吃这个、喝那个,举凡他不让她吃的,一筷子夹下去,切块的甲鱼都会飞——当然不是真的飞,而是由筷间落下,在桌面弹两下,直接往桌下掉。
她眼睁睁看他很顺畅地动用两指,将她筷间甲鱼往下拨,一口气憋在胸臆,燃烧旺盛,要不是魏倾城坐在对面,她真想拍桌丢筷朝鎏金大吼。
有没有这么幼稚呀?!
茶不给喝,酒不给碰,人参茶也不行是怎样?!
她夹一块姜葱蒸鲫鱼,他大爷没反对,她顺利吃下肚,再夹一块家常小炒鸡,他大爷眉峰未挑,她又成功吃下肚,附带扒两口饭,夹青菜是绝对不会受阻,她边吃边偷瞄他,趁其不备,快手去抢药膳甲鱼,那两只过度修长好看的指头,比她更快一步,半途拦下甲鱼肉。
甲鱼肉咚咚弹两下,掉落她脚边,连死了煮熟了也难以暝目。
她瞪着空空如也的筷子,说不上来是怒气多一点,还是哀怨多一点了。
只准她夹青菜豆腐,鸡肉鱼肉牛肉……好吧,准她吃的东西还不少,至少不是存心饿死她。
「原来,怀财姑娘爱吃这几道青菜,不吃甲鱼及辛辣之物,下回我叫厨子按你口味来做。」魏倾城留意她的偏好,发现青菜豆腐类她吃得最多,自然要贴心记下。
我哪是不吃?!是有人明摆着不给我吃呀!怀财满腹冤屈无人可诉,只能怒暗始作俑者。
「魏公子不是很忙吗?不必每餐都特别拨空来陪我一块用。」她干笑,真正想说的是——你不来陪我吃饭,旁边那位保护你的财神之孙,就不会有机会坐在桌侧,夺我甲鱼!坏我食欲!
「再忙,也要陪你好好吃顿饭。」魏倾城一笑,自以为说来贴心温柔,殊不知听进她耳里,半点不领情,只想呕血回他一句你何必!
有心讨好女人时,就算忙得像条狗,也会爬着过来嘘寒问暖,倘若无心,即便大老爷闲到无聊打蚊子,亦不会有空来看人一眼。魏倾城现在待她的态度,当属前者无误,而且,在夺得她芳心相许之前,他都没打算改变战略,怀财只好继续忍耐这种被限制饮食的日子。
她当然大可拍拍屁股走人,去一个鎏金管不着的地方,大口喝酒啃甲鱼(甲鱼何辜……),但她这股硬脾气,不容她示弱,在这情况下,谁先高开谁就输了!
她死守她的傲气,情愿每餐与鎏金进行攻防,不知怎地,饿是没饿着啦,吃得顿顿皆饱,精神也益发的好,先前大概是下凡不适应,又正逢夏季,她热得有些反胃作呕,节制了饮食后,倒改善些许。
最可恶的是,她竟然越来越觉得,喝清水最解渴。
鎏金不给她碰魏倾城,发泄发泄她颇憋屈的闷气,行,她只好去碰别人。
帝城地广人稠,总能找到几个供她解气,果不其然,她才踏出魏府,行经巷道,一名扒手由她身后窜出,重重撞了她一下,她腰际间圈绕的金饰腰炼,便被硬生生扯断抢走。
怀财没急着喊抓贼,只是悠哉地用香扇敲打掌心,默数一二三。
三字数完,扒手在玫瑰石道滑一跤,竟飞出了玉珠炼栅栏的另一端,掉进城河,扒手在河里载浮载沉,高喊救命,可今天收获太丰盛,怀里全是偷来的钱囊,银子沉重,拖累他泅游姿势,在性命垂危之际,他不得不丢弃所有战利品,任其沉入河底,才终于被河畔几人给捞救上来。
怀财哼哼想:「我穷神在天界虽不济,对付凡人可绰绰有余,你当我能在劣神榜占上一位,凭得是什么?鎏金摸走我的木钗可以,你摸走我的腰饰就不行。」这是迁怒,将鎏金那一份,也算到扒手头上。
她再度继续闲晃,短短半个时辰,三组人马上前调戏她,客气一点就追在她屁股后头追问芳名,不客气一点的,甚至企图对她用强抢的,妄想拉她上马车,就地正法。
她当然更不客气地将对方就地正法。
强抢民女的绮襦纨裤,就让我代替月亮惩罚你!
当那男人与家仆动手欲拉扯她,怀财打算赏他们十年挥散不掉的穷息,正要动手,那男人被人狠狠丢出去,几名凶神恶煞般的家仆,亦遭一一击昏,凡人肉眼瞧得不明白,怀财倒看得很清楚,金发的那一位,神情寒似冰,虽未于凡间现身,却出手把富恶少一伙击溃。
明明是财神一脉,处置起人来也是心狠手辣,而且她好像看见他……在生气?
气什么呢?气她胡乱跑,还是气她欺负弱小?但他看起来欺负得更使劲呀。
「喂,你这样打他们,不是把他们财运越打越满吗?」怀财见富恶少一伙全晕了,才开口问鎏金。
本想问他怎凑巧在此,心里又自有答案,八成是魏倾城也在附近谈生意,他随护在旁。
「谁告诉你,财神一族只会赐财?」他睨她。他甫说完,远远看见五户宅子冒出熊熊烈火,吆喝声响到连这儿都能听见,宅里人一面喊救火,一面有人哀号曹家几处生意铺子怎会同时同日火灾。凡人不知所以然,怀财倒是相当明白,那几家铺子,当然非恶少家的产业莫属。
「你是在炫耀你连没收凡人财气,也比我高段吗?」她又忍不住哼他。不得不承认,他惩治恶少的手段,是比她的痛快许多,胆敢欺负到她头顶上,活该死好,看你日后还怎么强抢民女!
她随即又想到:「你们财神不是受限天命,不能胡乱改变凡人财运,小改无妨,大动不行,你烧了他们的铺子,不会受罚吗?」财神不若穷神自由,他们赏赐的每一笔财,都是天注定赐予该凡人的,增减不得。穷神则不然,路见不平,拍散恶人财气相助,全凭两字,爽快!他不会同她提及受罚之事,他既出手,自是作好了领受的准备,觊觎她美貌的恶少,仅拍散些许财气,怎能解他之气!
「你别只身乱闯,凡间诸如此类的劣徒数之不尽,快些回去。」
「我在府里很闷呀!出来行侠仗义,凡间劣徒能把我怎样?我堂堂穷神——」
堂堂穷神,被区区一个财神之孙,提着领子,捉回魏府,结束这一回合的穷神之乱。
☆☆☆
这一夜,热得有些难入眠,荷塘里蛙鸣响亮,她好几回正要睡去,又被呱呱扰醒。
床榻间铺着玉石凉席,刚躺下去舒爽,可体温煨久了,又显得太暖,她隐约感觉自己踢掉被子,迷迷糊糊被蛙叫吵醒,被子却妥妥盖回腰际……她恍忆儿时,老爱踢被子,娘亲便把小被被折成一圈,绕在她腰上固定,笑说千万别露出肚脐,才不会染上风寒。
她那时还小,不太记事,连娘亲的模样也记不全,只记得娘身上香香的气味、轻拍她胸口的温柔力道,以及浅笑叮咛的声音……
窗外月光并不亮,照不全屋内,微微银白的光华,仅镶在窗扇周遭一小部分,床帐这端仍处于黑蒙,然当了神之后,夜里识物已非难事,无关乎废柴与否。
她这根废柴再度醒来,是因为窗外蛙鸣声乍止,瞬间静悄悄,她方感奇怪,一翻身要听得仔细,竟滚进了一个怀抱之中。
床幔里,仍圈住一夜浓黑,但眼前披散而下的金发光芒灿灿,丝毫不受暗夜影响。
「……你怎么在我床上?」因刚醒,她嗓音有些哑,夹带浓浓睡意的鼻音,一时忘了该从他怀里滚出去,悝忪看着白日里,很无礼、很僭越、很不留情面把她拎回魏府,关她禁闭的男人。
「不然我该在哪?」睡她的床,躺她的枕,盖她的被,鎏金不见半点扭捏,更无挣扎或良心不安,行径理所当然。
「你不是应该日夜守着魏倾城,保他毫毛无损?」她声音渐渐恢复,少去刚睡醒的迷糊,变回他熟稔的微扬嗓子,像在质问人,却无质问的咄咄逼迫。
她卸去多余脂粉,一张脸蛋素净白皙,比起平时浓妆艳抹,看上去要年轻许多,长发未加梳盘,宛若泼墨,铺于精绣枕面,光泽如水光流溢,整个人显得好娇小清纯,仰头觑他的模样,没半点劣神榜上穷神的风姿,单单纯纯,就是个漂亮女娃儿。
鎏金就着夜色看她,竟看得有些痴了,直至忆起该要回答她,已是停顿好半晌。
「他今夜不太方便。」况且,他也没兴趣去替魏倾城守夜。
「保护人还得管他方不方便?他有什么不方便的?」她又问。
「……他召了侍妾。」「呃,那的确是不太方便……」她真笨,男人的不方便还能是什么?她早前两句就该打住,何必追问下去,自掘坟墓,讨尴尬。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但你也不该夜闯我香闺呀!被别人看到,我清白怎办?!」
「天尊记忆力真不好,容我提醒,你的清白已经自毁在我手上。」他眸中掠过一丝浅笑,见她脸庞转为滟红,那丝浅笑,又加深了些:「再者,全魏府谁能看见我?我不像天尊鲁莽,做事从不顾后果。」语尾还要人身攻击个两句才甘心。
「睡过一次就代表能随便你睡第二次第三次吗?!」她话全然不经大脑,自以为义正词严,这次总算没忘了由他怀里挪走,红木床相当大,足以拉开一段距离,方便她瞪他。
「不能吗?」他好笑地问她,故意挑她会反应激烈的答案说。
近来察觉,撩拨她气呼呼的模样,是件颇舒心悦乐之事,增添此趟枯燥任务的乐趣。
怀财没料到他有此一答,还答得忒无耻,一时愣呆,回不上嘴。
大骂他畜生当然很解气,可她自己不是没动过这等畜生念头,尤其穷神第四代做人失败,还没有着落,她便曾默默思忖,要不要二度对他下毒手,再睡他个一次两次……
骂他畜生等同于骂自己畜生,这种自打嘴巴的事,她做不出来。
「这、这要看情况啦……」她她她她她胡乱回答什么鬼呀呀呀,想替自己留后路也不是这么没节操吧?!这答案,听起来就像她欢迎他继续睡几回。
果然她一说完,他倾身靠过来,她立即准备伸出双掌推拒,做做样子是一定要的,总不能马上举臂环抱他,那太饥渴,也太猴急了,对吧,呃?呃呃?——他帮她将薄被盖回腰际,似乎由她神情看懂她心里所思,薄美唇线微扬:「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挤同一张床,这几日,我也都是睡这里,是你睡得太熟,浑然不察,若真要对你出手,早就出手了。」凭她,又怎能阻拦他?
她双掌扑空,人家根本没打算压过来,又很君子地躺回原位去。
她僵硬收回手,突然觉得很生气:「我知道你对我多没兴趣了!你不用再三重复!」
都不知该先气他没问过她意愿,偷偷摸摸溜上床榻睡了好几日,还是气他偷偷摸摸溜上床榻睡了好几日,竟没对她胡来?!
想想真是忒悲惨,要他出手,只能凭靠楣神药物,否则他对自己全然没有遐思,她身为女性的尊严,被重重击碎,荡然无存,渣也没留下,她万念俱灰,此生无望,随便他爱正睡仰睡趴着睡,她都没力气反对了。
反正在他眼中,她跟一床被子有何差别呢?
她翻身背对他,决定独自拼凑破碎的尊严,以及接受自己沦为被子的现实,领悟被子人生。
「快睡,别胡思乱想,熬夜不好。」他顺势由她身后搂住她,让她从被子晋升为抱枕,无益于恢复女性尊严。
「哪睡得着?!热死了……你还贴过来。」她生无可恋,嘴上埋怨。
「这样还热?」一阵沁凉,从他贴熨的肤上传来,像徐徐秋风,阵阵凉爽舒服,虽然隔着衣物,仍能清晰感受。
她本想挣开他,却贪图凉意而无法行动,明知这样太没原则,还是忍不住想着再赖一下下。
一下下就好……
感觉怀中之人的呼吸,随时光寸寸流逝而趋于平缓,双肩紧绷的防备渐松,身躯软若甜蜜糖饴,全然偎填在他胸口。
确定她已然熟睡,鎏金将她更往怀里带,自然未遇半分矫揉挣扎,随其搂抱,她这般乖顺温驯,大抵只有此番时刻。
「到底还能多迟钝?自己的身子,自己都没留意?要让人多不省心。」他的唇抵在她发漩,低低吁叹。
本可直接趁她熟睡,拿被子把她里了捆了,强行带回小破屋,省得她人间闯祸闹事,但放她回去,自己无法拨冗盯着看着,又怕她不知闹腾出多少事。
她说错了一件事,在魏府再见她,他并非不高兴,只是太诧异,诧异自己看见她时,胸中沸腾的喜悦。
自己竟是那般想看见她。
他觉得莫名,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失去了控制,于是强逼自己淡定,他淡定时,向来面无表情,瞧不清喜怒。
可她,从来都是他仙途中的脱序、搅乱春水的一颗顽石,在他淡定之后,又给他重重一惊。
当他握住她手腕时,无意间探得的脉象,让他更不知该作何反应,要淡定已是绝无可能。有人毫无自觉,代表有人只能默默一肩承担更多责任,前者睡得正沉,无意识地翻面踢被,脑袋瓜朝沁凉的来源又钻了钻近,后者帮忙把下滑的被子重新拢妥。
就着不甚亮的月光,他手里凭空变出一卷书,接续昨天读到的段落,进补博大深远的学问。
书皮上,《肓儿宝鉴》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
厨房里,热气蒸腾,灶窝里不中断的柴火,将忙碌不休的斗室,烘得更加燠热。
专司洗菜切菜的丫头俏娃,正满身大汗,与整篓萝卜奋战,掌勺的福婶熬着一锅什锦鸡粥,刀工俐落的大牛嫂子则将鸡肉切块,准备腌渍入味。
服侍侍妾乙的小婢青儿,手提裙摆入内,灶火热气扑面而至,让她不住地以手为扇,企图招些凉风驱热,奈何成效不大,不如尽快办完主子吩咐,快快离开厨房才实际。
「福婢,虹姑娘嫌天气热,派我过来问问,今天有没有凉汤?前几日的仙楂酸梅汤就很不错——」
青儿挨到福婶身旁,稚气鹅蛋脸儿堆满笑,讨好地问。
厨房仆役虽不如府中高阶管事们需要巴结,然她们司掌一日三餐,外加各顿小零嘴呀消夜等等,与她们打好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熟稔后,一些珍贵食材也能私底下讨着。
「那个呀……少爷特地吩咐过,近期都别再煮了。」福婶搅动汤勺,锅里水米交融,鸡汤香浓,色泽漂亮。
「为什么?虹姑娘对那凉汤很是喜欢耶。」
「但财姑娘好似不青睐呀。」福婶回道。
青儿眨眨眼,问:「你是说,那位来路不明,被少爷安排于眷荷院里的姑娘?」
青儿对少爷新宠的女子一事,本就有心探问,只是苦于无从开口,此时福婶先提了,她不错放机会,打蛇随根上,故作闲话家常,替自家主子探探口风,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可不是,举凡财姑娘不爱的,少爷皆命不许上餐桌,一切全依财姑娘的口味来置办,听说管事还特地上眷荷院询问过。」
那日,管事洋洋洒洒誊抄了一份菜谱,递到福婶手上,两人闲聊了会儿,管事言中提及,他上眷荷院时,财姑娘恰巧午睡,是侍女莲儿回答管事提问。
莲儿向来伶俐听话,见到管事时也相当乖巧恭敬,可不知那日怎地,莲儿神情很冷,脸上并无惯常笑容,回复财姑娘爱好的口味时,犹若背诵经文一般,很是流利,却相当违和,管事心中虽疑,但因手边尚有诸多事项待办,得到答案后,也便未加深究。
「财姑娘饮食清淡,也不算麻烦,就是有些小地方不能忽略,例如少油腻,避生食,盐得拿捏,酒也尽可能不添加,人参、桂圆甘温火热,财姑娘吃多易上火,血热妄行,慎用,少爷最爱的甲鱼她也不吃……薏仁呀山楂呀黑木耳呀木瓜呀荔枝呀蟹爪……咦?怎么越说越像女子妊娠的禁忌呀?」福婶自个儿边说,边有此感觉,随口一笑。
福婶的儿子皆已娶妻,二媳妇上个月刚生产完,她对媳妇的吃食很上心,特别是二媳妇初期孕吐严重,每吃饭食必吐,加上时有出血症状,薏仁和山楂,更是碰都不能碰。
管事菜谙上所书,有泰半的食材,她媳妇儿也都吃不得呢。
福婶言者无心,纯粹突发奇想,然青儿听者有意,妊娠两字,如雷贯耳。
如此天大之事,青儿哪还顾得上凉汤,匆匆一福身,抛下一句「我突然想起来虹姑娘另有交代」,便飞快奔回主子身旁禀报。
侍妾乙,人称虹姑娘,普为帝城第一琴伎,拥有「琴仙」美名,一曲千金,多少王公富豪争相竞逐,散财博美人十指一舞,后她倾心魏倾城,愿为他封琴,今生仅为一人奏。
虹姑娘非为绝色,容貌仅列清秀之流,一手琴技为其增添风姿,独一无二。
魏倾城爱她的琴声,胜过于她的外貌,许多时候皆会唤她抚琴相伴,偶有贵客拜访,定也让虹姑娘演奏,为宴筵增色,这些年来,倒无人能撼动她在府中地位。
即便如此,她终究是女人,渴求绝对的专宠,不容与谁分享爱情。
天晴日暖,虹姑娘在亭间抚琴,檐沿系挂的粉色轻纱随风飞舞,翻腾似浪,琴声悠悠,奏的是思君盼君爱君之调,青儿在一旁转述厨房所闻,虹姑娘面色平淡,却极难得地错了一个音。
这一曲,潦草结束,虹姑娘不满意犯此失误,更不满意青儿带回的消息,蛾眉微蹙,接过青儿递来的茶杯,浅浅抿一口,而后才开口问:
「你是说……那女人,可能怀了少爷孩子?」
「光凭少爷待她的诸多重视及呵护,青儿认为……这消息,怕是真的。」
虹姑娘一默,眼底浮上些些倦意,叹了声:「走了个霁月,又来了个财姑娘,这辈子,还得重复多少回相争……」很快地,倦意被寒意取代,眸光转为凛冽。
她已太习惯争宠,早明白失落、嫉妒或哭哭啼啼,于事无补,与其浪费时间自怨自艾,不如尽快思忖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当初她与霁月(怀财口中的侍妾甲),之所以相安无事,道理很简单,魏倾城不允许在正室入门前,任何一名侍妾怀上身孕,不愿扰乱血脉正统顺序,两名侍妾无论谁受宠些,这一点上头一视同仁,谁也破坏不了严规。
虹姑娘不以色侍人,琴技日日精进,从不敢懈怠,与霁月大不相同。
霁月善舞,舞姿名震帝城,也曾获魏倾城好一段时日的喜爱,但霁月以为攀附上魏家,此生荣华享受不尽,理所当然舍弃习舞,只知整日梳妆打扮,想吸引魏倾城眷恋,可惜她料错了良人的喜新厌旧,更料错了年华难以强留,终沦为弃妇。
虹姑娘乐见霁月的失败,本还庆幸自己变成唯一,怎知这般舒心的好日子,如此短暂。
府里不仅仅多了个来路不明的新宠,魏倾城更纵容新宠怀胎,而她,熬了许多年,魏倾城却从不给她这个恩惠……
虹姑娘缓缓搁下茶杯,这茶温,泡出一壶苦涩茶水,难以下咽。
素手重返琴弦上,轻挑拨,纤指动,弦音震,新曲再启,平时她若心情好,随琴唱和,共诉衷情,然此刻,她檀唇轻启,低诉的却非漫漫情思,一字一字,既沉且重,犹若风雨欲来之势:
「看来,是该找个机会,好好拜见拜见我的新『妹妹』了。」
第八章 野火
穷神何许人也,你想拜见就拜见?所谓的福祸穷财,是要讲讲机缘的。
当初怀财如何刁难送拜帖的鎏金,今日,她对待虹姑娘一双主仆,更是不留余地,管她们爽快不爽快,她自己爽快了才重要。
魏倾城的家眷族亲,她一点也不感兴趣,更不可能有所瓜葛,何须相见?
既是半点轻重皆无的凡人,怀财连应酬都懒,迳自过着半悠哉半糜烂,吃饱睡、睡饱吃,餐餐与某人对峙的吃货人生。
今天,是头一次晚膳没魏倾城作陪,自然也看不见鎏金在桌边动手动脚,据说是有个推不掉的喜筵,非到场露露脸不可。
难得满桌菜肴随她吃,爱吃哪道夹哪道,明明菜肴味道不变,她吃着,却总感觉少了一味,几次食物夹在筷间,美眸不由得往身旁瞄,等待某人探指过来,阻碍她吃太咸太辣太油腻……
她这是怎么了?!没被管东管西好不习惯呀呀呀呀!
正当她百般无趣,拿筷子戳肉丸,小婢莲儿来报,脸蛋镊嵌着为难与无奈,近来,莲儿都是这副神情,想来此次理由也相同,果不其然,苦脸莲儿一开口,又是那档事——
「财姑娘,虹姑娘派人在院外求见,莲儿虽已言明姑娘不喜受叨扰,可她们仍不放弃,下午回绝一次,现在又来……」
怀财托腮,懒懒抬眸:「她们是有什么毛病?干么非见我不可?我同她们没啥好聊,继续赶回去,烦。」戳肉丸还有趣些。
话才刚说完,另一名小婢等儿已扛不住不速之客的硬闯。
不速之客,自然是虹姑娘与她的贴身小婢。
来者倒也非不善,至少虹姑娘笑容可掬,身后婢女青儿更是双手托盘,盘间盛有一白玉盅,盅里五颜六色,摆放切妥的各式新鲜水果、甜品,除白玉盅外,数碟精心小菜看来可口开胃,两人身后另名男仆则恭敬捧来虹姑娘的爱琴。
过门拜见,不忘带些见面礼,想来是个明理懂事之人。
这明理懂事之人略略一福,身姿娉婷,举止优雅,虽无绝艳面容,倒也清丽顺眼,只可惜笑颜不单纯,一双细长乌眸紧紧打量怀财,意图明显。
「扰了妹妹用膳,姊姊先行赔不是,请原谅姊姊太想见见爷摆在心尖上的人儿,不知有怎生的模样,能教爷百般爱怜,今日一见,姊姊错得离谱,妹妹远比姊姊所能想像得更加美丽,姊姊真的完全能明白,明白爷何以如此眷宠妹妹,妹妹这天仙美貌,连姊姊也瞧痴了呢。」
一番姊姊妹妹妹妹姊姊铺天盖地而来,怀财听了头疼,认真考虑把手中肉丸子塞她嘴里。
「姊姊不知妹妹口味,做了一些拿手菜让妹妹尝尝,全是姊姊亲自下厨,若妹妹不嫌弃,可愿与姊姊共进晚膳?」虹姑娘边说,边示意青儿把托盘里的吃食摆上桌,不给她反对机会。
怀财没答腔,只是美目微眯,看这对主仆忙碌。
她不开口,莲儿和苓儿也不好替主子作回应,眼看虹姑娘不请自坐,连碗筷都自个儿带妥,果然是有备而来。
虹姑娘甫坐定,纤手执银箸,夹了块肉到怀财碗中,笑容可亲:「妹妹,尝尝这个,炖得软烂不?」
怀财可以清楚感觉虹姑娘散发的敌意,倒不是她仙法卓然,能看穿人心,而是虹姑娘未能掩盖藏好,尽管笑靥再亲切、软嗓再甜美,眼神却把她的内心想法吐露光光了。
「你为什么喊我妹妹?我看起来比你小吗?」怀财问她。
在仙界,她神龄只比一般小仙童年长,但与凡人相较,这位虹姑娘喊她一声祖奶奶都嫌失了礼数。
虹姑娘不愧普为第一琴伎,进退应对很是得宜,愣也愣得不着痕迹,轻浅一笑:「你我一同服待爷,确实是一家人,以姊妹相称并无不妥,先不论妹妹漂亮貌美,一看便比姊姊年轻许多许多,毕竟姊姊入魏府在前,以先来后到的顺序,喊你一声妹妹,应该不算占了妹妹便宜。」语句中,颇带心机,抬了抬自己先她而到的排行。
怀财想了想,才知道虹姑娘口中的「爷」,是指魏倾城。
原来是误会她为魏倾城新宠,示威来着了,她就说嘛,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双方,怎有人急巴巴地硬想见她。
身为穷神,被这般挂念着想见一面,真是稀罕。
宅院深深深几许,怀财前几日才读过的书册,写的是大户人家的妻妾厮杀史,最终被一名小婢女诈赌通杀……有趣,她还没经历过此等情节,深感好玩新奇,容许虹姑娘继续唱戏给她听。
怀财吃掉肉丸,也很给面子吃下虹姑娘夹来的肉块,相当嫩,入口即化,咸香滋味也很好,她微微点头,算是赞许。
「妹妹喜欢?真是太好了,试试小菜,全是我拿手自豪的。」虹姑娘又是一连夹了数筷子。怀财倒不反对她的「服侍」,享用得很理所当然,几样小菜也确实可口,分量不多,全进了怀财肚子。
席间,虹姑娘言谈中屡次探问她的来历、家世、如何与魏倾城结识,怀财应答多有含糊,一心只想虹姑娘快快掏出刀呀药呀暗器呀,朝自己动手。
宅斗第一卷,有菜必有毒,吃了就中毒。于是她爽爽快快吃了,却迟迟没等到毒发,失败!
宅斗第二卷,言语锋利如刀,句句伤人于无形,诸如老爷爱的是我不是你、你不过是个新鲜玩物、你没发现你仅是眼睛眉毛鼻孔长得像我,云云之类……
虹姑娘却很失职,只会用「姊姊妹妹」来荼毒她双耳,失败中的失败。
宅斗第三卷,亮凶器,杀过来。怀财愉悦地期待着。
结果饭吃完,虹姑娘提议赏月抚琴,赏月是她,抚琴这门绝活儿,自然由琴仙美名的虹姑娘担纲。
怀财并不懂乐理,对牛弹琴这四字,妥妥说得便是她这类庸俗家伙,任凭虹姑娘努力卖弄琴技,边低诉魏倾城多欣赏她的琴艺,怀财只觉得肚子饱饱,又听着傕眠琴音,夜风微凉,流萤悠舞,教人昏昏欲睡,眼皮越发沉重之际,脑子迷糊浮上一桥段——
宅斗第四卷,苦主一昏睡,再醒来,衣衫不整,身旁一定睡着假奸夫,来不及作出反应,老爷紧接着破门而入……
睡是还没睡,老爷倒是真的回来了。
对虹姑娘而言,老爷是魏倾城;对怀财来说,金发的那一位才比较像大老爷。
魏倾城今夜虽有重要邀宴,人也确实去了,酒过三巡,全了礼数后便起身告辞,坐马车回府途中,酒气有些发作,导致于步伐微颠,脸色潮红。
即便如此,他仍一心想来眷荷院看看怀财,见虹姑娘在亭间抚琴,一时间还以为自己醉酒,跑错了院落,忍不住退回月门,眯眼细瞧了匾额,红木金漆,的的确确书写着「眷荷院」无误。
「祈虹,你怎会在眷荷院?」魏倾城入了凉亭。
虹姑娘停下动作,忙起身一福,笑答:「爷,您回来了。我与财妹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她留我一块用膳,见今夜月色怡人,我一时技痒,献丑了,财妹妹可别笑话姊姊。」
这胡说八道的本领,忒高!是个人才!
谁跟她一见如故,谁又跟她相谈甚欢?!怀财白眼险些翻到后脑杓。
「爷,您饮酒了?这可不好,爷每回酒醉,隔日早上定是要犯头疼的,祈虹为您熬壶醒酒汤可好?」虹姑娘嗅到他身上酒味,无比贴心道。
魏倾城内心是想留在眷荷院,与怀财多赏赏月景,他总是想待在她身边……可酒气冲脑,醺得意识不甚清明,脑袋又昏又胀,脑海里更有道陌生声音,属一个男人所有,说得很轻,却不温柔,近乎命令:随她去喝醒酒汤。反复了两三次。
魏倾城口齿略带不清,说道:「确实多喝了几杯,头有点晕……也好,劳你费心。」
虹姑娘大喜:「青儿,有武,扶爷回锁琴院。」
一行人开开心心得逞离去,怀财勾勾指,将莲儿苓儿勾至身边,说:「以后,虹姑娘来,别阻止她,放她进来。」她还没看见有哪些宅斗的招式哩,不过瘾!
「姑娘……」这道命令,莲儿与苓儿皆不表赞成。
「下去下去。」勾人过来的柔荑,又将人挥挥赶走。
莲儿与苓儿无奈,只得收拾一桌残杯冷炙,送往小厨房清洗,亭子里仅剩下美眸半合,虽清醒,但看着像又要睡了的怀财,以及在桌侧落坐的鎏金。
「你喝酒了?」
她反应迟钝,伸出手,在颊畔比了个二:「两杯吧,她带来的,味道甜甜的,不错喝。」
「陌生人拿来的,你也敢喝?」他拉下她的手,但没松开,直接诊了她脉象,所幸并无任何影响。
「这个你也会呀?」她没头没脑问一句,他知道她指的是诊脉。
「学过一点。」很皮毛,皮毛到仅此而已。因为想到未来某一日,他承继财神之位,等着治病兼领财气的人,会从天庭第一天绕行三百圈不止……他立马决定放弃习医,不愿再学。
「……你还有什么不会?」害她觉得自己超废,和他一比较,没半点专长。
他慢慢收回手指,替她拢妥衣袖,既然她诚心诚意地发问了,他就不厌其烦回答她:
「很多。」这两字,够自谦,她来不及回他一句「你大爷太客气了」,他已接续说:「我不会蠢到在人间显形,不会住进一个对自己有所图谋的男人府中,不会与他家妻妾瓜葛纠缠。」
最前头那两字,原来是发动训话前的发语词!
「……烦耶!说没两句又酸我!」她很不受教,起身离席走人,身躯却晃了一下,他及时伸手去扶,她赌气拨开他,又走一步,再度一晃,这回险要撞上柱子。
见她微显醉态,索性直接打横抱起她,往她房间挪步。
「明明让人烦的,是你。」
既烦恼,又烦心。
他说得很轻,和在凉凉夜风间,并不清晰,然两人靠得太近,就算她耳不聪目不清,也妥妥听到了呴!
「嫌我烦还抱着我干么?!我下去自己走——」边被骂烦边被数落,这种窝囊事,她才不干!
「安分点。」他低斥,阻止她胡乱挥舞手足,她哪肯乖乖听话,折腾了好一段路,直至被他抱回房,安稳摆上床榻,才稍稍消停,不过腿儿仍时不时踢踏一下,妄想直接踢飞鞋子。
脚丫子落入他掌间,轻轻扯下鞋袜,让她舒适躺平,她才完全静止下来。
温热的湿面巾贴捂在她脸庞,鎏金的声音传来,不急不缓:「酒以后别喝了。」
「你怕她下毒哦?凡人的毒,对仙人哪有效。」温面巾捂得她颇舒服,长长吁口气。
「我怕你伤身。」
她按住他擦拭的手,挪开,眼眸睁大大地看着他,微睡害她脑子不太好使,笨拙地把他那一句话、他现在的神情,反复思索了好几遍,得出一个结论,不过,这结论,她也不是很笃定,于是,脱口时,语气充满困惑。
「……你担心我?你怎么可能担心我?你又不喜欢我,对,谁会担心一个不喜欢的人?一定是我解读错了,你那句话……大概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她鬼打墙说着,口齿不清。那个意思的「思」字,刚离口,就给堵了回来。
她讶然到发不出声,唇也忘了闭紧,被他轻易侵略攻占,吻得既深又猛,气息为之豪夺。金发因他俯低身势,如飞瀑泄下,又似两匹金锻丝绸的发幔,将她围困,挣脱不得。
他的唇很热,而她嘴里泛有淡淡酒香,两相缠绵不休,酒气充塞脑门,她无法静心思考,只凭本能去环抱他,启唇迎合他,随他唇舌撩拨,渐渐失控……
当两唇分离,她仍眷恋不舍地轻啄他唇角,感觉他沉喘间笑了一笑,他屈起指节,抚摸她额际,她本就因酒酣而微感困意,他这样一摸,手劲温柔,难以抵抗,只消再多摸两下,便会沉入黑甜深眠中将睡未睡之际,听见他在身旁躺下,手臂环了过来,圈住她,开口说:「若能不喜欢,岂不是更好,不用替谁牵肠挂肚。」他这句,说得轻浅,近乎自喃,她好似听见了,又恍然梦里,倒是他下一句,清晰明白:「别与魏倾城的侍妾见面,她心存不良,不是好人。」
话本子里曾出现过此一段子,怀财记得忒牢。
那是两名将军的故事,奉王命联手攻下敌城,关键的那一夜,将军甲与将军乙相约,一队夜袭,一队接应,彼此订下时辰,相互支援……
错只错在将军甲当夜困意正浓,约定时辰之际,竟发生左耳进右耳出的失误,导致后续落花流水的惨败,以及将军乙受困敌阵中,仰天呜呼:「娘的咧,俺怎就信了你呀!」
这话本子,并非旷世巨作,文笔普普,剧情松散,然最大的借鉴,怀财很有感触,以醒目红字在一旁批注:
千万别在人家半昏半醒时,交代重要大事,否则你就是下个将军乙!
会提及这话本,全因怀财妥妥同属将军甲那一类,一觉睡醒,别人睡前提点了什么、叮咛了什么、教训了什么,于她,全是浮云,过耳不入,入了也忘。
有一件,睡醒的她却牢牢没忘。
昨夜那个吻。
虽然她有一些些醉,但不至于不省人事,应该……不是她凭空捏造的回忆。
他那样缠绵地吻了她,不靠药物,无关酒醉,更不是她粗鲁强了他,而是由他主动,吻得好激烈、好渴求,像想从她口中需索什么,纠缠不放。
如此冷然的一个神只,竟也有炽烫如斯之时……
她回味那个吻,回味唇上他的气息热度,抚着嘴傻笑,他金发挠过她脸腮的痒意,仿佛也挠于她心上,痒得让人发笑。
她就这样一路傻笑地盥洗梳妆、傻笑地用膳喝粥、傻笑地偎在亭栏赏荷,傻笑地被夏阳晒出一脸赤红。
于是乎,当虹姑娘派人相邀她游湖,心情正愉快、加之睡醒便忘了鎏金叮嘱的怀财,自然挂着那副傻笑允了、去了。
穷神天尊今儿个凤心大悦,瞧啥都顺眼,湖景虽一般般,青青杨柳垂挂湖面,畔旁怪石嶙峋特殊,水上日光刺眼扎人,在她面前,无一不好。
宅斗第五卷,有湖必有阴谋,要嘛,我推你下水,要嘛,我自己跳下去再污蔑是你下毒手!
怀财心情甚好,等着看虹姑娘要当前者还是后者,也相当配合给了无数次机会,挑选最合适被推下去的位置,虹姑娘却迟迟什么也不做,净问些私人八卦,刚见她让阳光晒得恹恹困倦,没啥胃口吃零食,居然突发奇想,以绢子掩口,故作惊讶问她:「妹妹你不会是有孕了吧?」。
她有孕?!你爹你叔叔伯伯爷爷才有孕哩!
她了不起只是时不时拍魏倾城两下,渡些穷息给他,增添他谈生意时的不顺畅,这样若能有孕,还真是旷古奇谭。
比起回答这种浪费时间的蠢问题,她更想问:这位姊姊,你何时才要动手?
怀财甚至认真思忖过,你再不推我下水,换我推你下去好了……但魏倾城不值得她假扮争宠一角,若今日,虹姑娘与她相争的是鎏金,她应该就会推人推得豪不手软哼哼。
「爷这般宠爱妹妹,妹妹有孕是迟早之事,姊姊只是瞧着妹妹的神情,似极了害喜模样,若姊姊猜错,妹妹也别在意。」虹姑娘见怀财不回答,迳自给了自己台阶下。
害喜?你眼瞎了吧,怎不快去治治。怀财腹诽,手里香扇揺揺,很君子地不脱口直言。
「魏府上下妹妹全逛遍了吗?爷挺忙碌的,应该是抽不出空闲,陪妹妹认识这么大的宅子,姊姊住了好些年,当个半吊子向导大概还行,府后有片绿茵,是姊姊觉得魏府最美的景致,妹妹要不要去那儿走走?」
湖畔事件就这样结束了?没有要推个我呀你的下水去?
宅斗之卷没提过绿茵呀……缘茵能有什么下手机会?挖坑等她吗?一踩上草地,直达地府十八层?
「行。」她继续看看虹姑娘玩啥招。
「你们去取竹席及凉茶糕点过来,我要与财姑娘在绿茵上悠哉享用。」虹姑娘吩咐青儿和莲儿,莲儿不想被支开,正想着如何婉拒,怀财心中乐道终于呀终于,独处正是杀机,哪容莲儿坏事,挥挥香扇,打发莲儿:「你去替我打壶清水。」不,打清水太容易,拖延不了时间,怀财又补上:「要山泉水,煮过放冷再加冰块,加了冰块但不能太冰,摆个半个时辰,那时喝最好。」这样够麻烦了吧。
莲儿还想开口,却被青儿拉走了,青儿果然是个有眼色的好婢,莲儿太不合格了,都不懂得顺遂主子心愿。
「来,妹妹,往这儿走。」虹姑娘执纸伞,纳两人于伞下,明明挡住了阳光,可虹姑娘站得靠近她一些,她却感觉热气扑面,像身旁拄了个火炉那般。
魏府确实很大,光步行前往绿茵处,就耗费了一盏茶工夫不只。
尚未抵达绿茵,怀财脚步一顿,双臂瞬间爬满鸡皮疙瘩,背脊窜上一股强烈凉意。
微热的清风中,夹带青草气味,还有一种她死也忘不掉的味道——狗。
很多很多狗。
她怎么就给忘了,魏倾城好犬,在魏府开辟了几甲缘地,供爱犬嬉玩!
虹姑娘口中的缘茵,除了那儿,还能有哪?!
「妹妹怎么了?额上全是汗呐。」虹姑娘掏绢要替她擦拭,怀财连闪都忘了要闪。
「我要回去了……」她听见自己声音在颤抖,想强忍,却做不到,脸色瞬间惨白,只要遇上犬类,她便像丧失所有行为能力,除了发抖、除了哭泣,什么也不会。
「咱们还没到呀。」虹姑娘拉着不让她走,力道霸道,不似一名女子该有,且掌心极烫,像握着火。
如果怀财不是因为惧怕过了头,她自然会发现,虹姑娘眼瞳流溢的嗜血红光,是被妖邪附体导致。
可她现在太慌,一心只想远离此地,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好不容易才让我找到下手机会,怎能放你走?」虹姑娘声音突然一变,变成完全男人的粗嗓,面容阴沉,笑起来像兽狺:「特地派人来保护姓魏的,坏我大事,我还在苦恼怎么赶跑那金发小子,这几天观察,终于发现他的软肋,我就不信,我没法子将他由魏倾城身边支开。」
怀财惊觉自己竟挣不开虹姑娘的手劲,连想隐身都无法,远方犬群奔近的声音,教她毛骨悚然,不知应该要先怕哪一边。
「你得帮我好好牵制金发小子,千万别让我失望了。」
伴随男嗓一记冷笑,面如霜雪凛冽的虹姑娘手一抬,怀财整个人被抛飞出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更像是一块甜美饵馅,落入身后争相扑咬上来的犬群。
明明惧怕到脑子发白,手脚僵硬,无法使出半点力气,竟然在身躯落地之前,一句话闪过脑门——
宅斗哪有其中一方突然被妖物附身的神展开啦!
咽喉一痛,猛犬尖锐的牙,已狠狠深陷肤肉。
☆☆☆
魏倾城一介凡人,何德何能让天界派下天人保护?
怀财曾问过鎏金,却没得到解答。
实际上,魏倾城的前生身分特殊,与当时楣神犯罪受罚,判入世历劫情况相仿,皆是天人遭谪,这一世,身负偿罪及天命而来,完成后,方可重归神职。
是的,魏倾城不过凡俗之名,他真实神号为「封释」,太极天皇大帝第四玄孙,因屡犯不忠色戒,欺骗诸多女仙感情,被联名上奏告发,进而判其入世受劫两轮,各七十年。
投身帝城至富,锦衣玉食,富可敌国,要人才有人才,要钱财有钱财,打呱呱落地就不知吃苦为何物的天之骄子,哪算受劫?
然那个「劫」字,所指乃是魏倾城此世天命。
且说封释此辈,他不只沾惹众女仙,连女妖女魔女鬼都没放过,妥妥一个品性恶劣、既风流更下流的神孙,因擅长甜言蜜语灌迷汤,受不知情的女仙们盲目爱戴,劣神榜上始终无名。
他招惹的各式莺莺燕燕,其中又以炎火族公主那一件,迄今仍在天界不时被提起,成为茶余饭后的嗑牙消遣。
当年,炎火族公主受封释哄诱,沉沦情海,为心爱男人交付身心,对他迷恋得无法自拔,甚至不惜与父兄反目,只愿随他比翼双飞。
炎火族属魔,生于浑沌厉息,在纯净天界中生存本就辛苦,公主凭靠爱情与毅力,虽得以如愿留下,却已耗损大半魔力,一朵魔境之花,在天界逐渐枯萎,面庞清晰显现削瘦病态。
封释是恋色之徒,当初招惹公主,正是喜爱她极其妖魅的艳容,如今面对她离水般凋零的花颜,又岂有耐心包容守护?自是再度寻花问柳,在另一张美丽芳容间,卖弄多情。
仙魔岁寿漫长,她仅得他二十年不到的眷恋,于人间,等同是数日尔尔的宠爱。
炎火族一向性烈如火,付出全心全意换来虚妄一场,公主怎堪吞忍原谅,见封释手挽另名女仙出现眼前,状似爱呢恩爱,竟引燃炎火族魔焰,意与两人同归于尽。
那场火,烧得天界宛陷火海,奇花异草、神树仙鸟毁灭泰半,公主亦在魔焰中化为灰烬,封释仙术护体,勉强保住一命,那名小女仙便没这么幸运,烧得连渣都没刺下。
未普见过火势的仙族后辈,无法想像那是多猛烈的绝望之火。
炎火族为火魔一系,王族人的胸口深处不似凡人是跃动的心脏一颗,而是一簇火苗,火不灭而命不休,非到危急或至险时分,他们不会动用心火力量,可一旦发动,心火燃烧,以宿主身躯为引,每根发、每寸肤、每颗眼泪,甚至是呼吸,皆能僚原烧毁。
那一日,公主哭尽了熔岩般的泪水,泪珠坠地,在她脚边绽出一朵朵熊熊火莲,火莲丛生之中,女子身影渐渐模糊,吞噬她的火焰,烧红半边天际,血色铺天盖地,妖艳又悲哀。
此事,本该随公主殒灭而结束,给炎火族的交代和道歉,也已试图补偿奉上,却不曾想到,公主的族兄野火不愿善罢干休。
野火爱慕公主的时间,已漫长不可考,许是从她一出世,生得特别粉嫩可爱,又或者是梳着童髻的她,全然不怕他貌丑,愿意同他一块玩耍……
野火自知面貌狰狞丑陋,配不上他心中最艳美的花儿,他愿意祝福她觅得真爱,只要那人可以细心呵护她……当她告诉他,她爱上了仙孙,但父兄并不允,她哭求他助她逃家,让她得以和心爱男人双宿双飞,她会一辈子感谢他。
野火帮了,他亲手将此生的最爱,送到封释手中,痛如剜心,看着她幸福美丽的笑,他告诉自己,今日的割舍,他不后悔,只要她快乐。
可是,他捧在掌心的珍爱女子、他希望永远笑容无忧的女子,竟落得自焚一途死去,野火看着漫天晕染的无情血红,火泪淌了满脸,胸口间的心火,几欲烧灭他。
悔极,恨极,怒极,野火立誓追杀封释,将其碎尸万段,至死方休。
也才有了封释入世历劫,投胎为魏倾城后,野火仍寻找机会,杀之而后快。
魏倾城的前一世,正是死于野火手上,被火焰活活烧死,岂知人类的死亡,不代表神族的殒灭。
野火哪里甘心,这一世,当然不容封释善终,他得知要完全灭去仙魄,最快的方法,是将神族吞食入腹,遭魔族食下的神,化为魔族血肉,永不超生。
财神泰太极天皇大帝所托,派孙子鎏金前来,保封释不受野火所噬。
这世的魏倾城不能死,他所背负的天命,是以自身万贯家财相助,拥戴废王之子登基,若不然,在暴政阴影之下,君王一怒便下令屠城,千千万万生灵的惨死哀号,将无人能挽救。
近期,鎏金隐约感觉到野火的出现,魏府远较帝城任一处都更加燠热,便是其中小小征兆,炎火族的带火体质,虽可靠术法隐匿,却无法完全藏住。
越是这种紧要时分,越不可大意,不该离魏倾城太远,偏偏这几日,魏倾城出府谈生意的机会,变得太过频繁,像是有人刻意安排,要支开魏倾城,或说,是要支开他。
果不其然,他今天就在魏倾城合作(交往)物件的后颈处,发现了一块烧完的星火灰烬,上头泛有炎火族的气息。
鎏金动手解去那人所中的驱使术,并将「速速返回魏府」的命令,灌注于魏倾城意识中,让魏倾城匆匆结束这场聚会,急速返家。
怎也料想不到,一切情况竟演变至此,全然失控!
第九章 池畔
早知道,用尽一切强硬手段,绑了、捆了、扛了、敲昏了,也该将她赶回家去,不放任她置身险境而不自知。
早知道,就不该轻易被旁人察觉他对她的重视,宁教她误解他冷漠无情,因而伤心难过,也好过让她沦落此时此刻……
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只被扯坏绞烂的布娃娃,喉间伤势最重,犬牙先贯穿后撕扯,鲜血淋漓,妇妇流出,将她的衣发染得湿稠通红,相较下,破损的衣物半揭半露,手臂与腿肚那些大大小小撕裂伤,显得微不足道。
而见血发狂的犬,仍争相扯咬嘴边猎物,犬眸倒映血腥,闪烁着狰狞可怖的红光。
鎏金不顾任何天界禁令,在人界严忌擅动仙法,他周身一圈炫目金光乍闪,如剑芒般震散而去,金光所触及的凡间众生,皆难敌强烈仙威震撼,纷纷倒地,包含失控的犬群、行径诡异的虹姑娘,以及同样目瞪口呆的魏倾城,全在一瞬间失去意识,不省人事。
鎏金步伐未曾止歇,奔向怀财,所有动作皆在眨眼间进行,明明已经够快了,这一刻,他仍觉难熬得宛如冗长神岁,流动得太慢太慢。
野火的气味方离不远,若此时追踪而去,要擒获野火应非难事,但他不可能、也绝对无法抛下她。
怀财静静仰躺,胸口平静,近乎毫无呼吸起伏,侧颜合眸,一如她枕在他身畔沉睡时,恬然乖巧,可面庞双唇雪白,不见血色,那些代表生命力的红润,正一地蜿蜒,汇聚成血河。
她躺在那条河中,娇小脆弱,可怜孱羸,几乎要被血河吞噬,沉入河底。
鎏金不加思索,对她施以治愈术,细碎金光笼罩她一身,发肤间镶染薄薄光晕,朦胧得不甚真切,如虚如幻,教人害怕她下一瞬,便会消失无踪。
大概冥冥天意注定遇上她,须为她劳心劳力、悬念操烦,才会学得一手极好治愈术,而他无法不感激当年勤奋好学的自己,否则此刻如何能及时救她?!
若眼见她在面前殒灭,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她身上的伤,逐渐愈合,狰狞伤口全数消失,连最严重的咽喉牙洞亦半处不存,徒剩血迹濡染衣裳。
明明已无伤势,雪白肤上再寻不到丁点血口,可是她迟迟未转醒,他轻拍她面庞唤她,嗓音竟有一丝颤抖,她虽有呼吸,却仍一动不动。
他开始心急,治愈术不敢停下,源源不绝在她身上施行,然除此之外,他必须尽快再做些什么,绝不能只是傻等……
她身子不同往常,容不得半点闪失,对,找个能治疗她的人……找大夫……
找梅无尽!
☆☆☆
梅无尽偕同爱徒,正在厨房里捏饺子——徒儿捏的是饺子,他捏的是爱徒纤腰,然后爱徒边捏饺子、还得拨冗捏他的手背,阻止他动手动脚——其乐融融,既羡鸳鸯更羡仙,楣神的人生,也能过得很舒心畅快。
当鎏金抱着怀财闯入,坏他调戏爱徒的雅兴,梅无尽是颇有怨言的,但看见怀财一身血迹未干,亦知出大事了。
他示意鎏金随他而来,找了客房安置怀财。
「可以收起你的治愈术,我看她已无外伤。」梅无尽粗略检査完毕,见鎏金仍耗费仙力在施术,便开口说道。
鎏金急道:「她有孕在身,又受到群犬攻击——」
前一句,倒真教梅无尽吃惊挑眉,相较之下,后一句变得全然不重要。
他取来药瓶,喂她吃了几颗药丸子,又替她诊脉,医者面容很平静,想来病患情况一点也不紧急,梅无尽收回按在她腕上的指,道:「你处理得很及时,她并无大碍,堂堂一个穷神,被凡犬咬死,说出去只会让人笑话。」
见鎏金金眉紧蹙,颇有每每上门求医,却总爱恫吓医者两句「救不活她,我要你陪葬」的脑残家属模样,梅无尽安抚:「她吃了护胎药,孩子也没事。」
认识鎏金小弟没有千年也有百年,何普见过这等慌乱焦急,出现在他冷然面容上?
一副天崩地裂的手足无措,一脸悔不当初的自责。
「你们相亲相爱到这程度,连孩子都有了,我也是挺惊讶。」对于财穷两家的恩怨,不知该算好事或坏事。
据他方才一诊,算算日期,孩子应该是怀财对鎏金下药那回怀上的,当时他于半途撞见刚被睡完的鎏金,鎏金脸色全然说不上好,甚至有种想将怀财击毙掌下的狠样,再对照此时一看,鎏金这个被害者,似乎没多不甘不愿嘛……
鎏金无心与他讨论私事,他只想知道一事:「既然无碍,她为何不醒?」
「躲起来了吧。别看她一副嚣张跋扈,成日本天尊本天尊挂嘴边,实际上,她妥妥是个胆小鬼,长年纪不长心智。」梅无尽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再折返床沿,一手捏住她脸颊就要强灌,鎏金动作极快,夺杯卡位,抢走了水杯,由他来喂她喝水。
鎏金自己一定没察觉,他的一举一动有多温柔,扶她微仰首,杯缘抵在她唇心,慢慢喂水,小心翼翼,如护珍宝。
梅无尽乐于有人代劳,挑了个能晒着窗外阳光的位置坐下,又说:
「遇到与儿时相仿的可怕记忆,怕得缩进了她感觉安全的壳里。」
「壳?」鎏金以衣袖拭去她唇角溢出的茶水,再喂她喝些,才扶她躺回床上。
「也许是一段记忆,也许是一场梦境,哪儿令她觉得安心,她便躲进去,自以为能逃离伤害……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梅无尽见多这类病患,俗称心病,药石罔效。
爱徒端了两盘饺子进来,盘子搁上桌面的轻微喀响,是这短暂沉默中的唯一声音。
她本准备再去下些饺子,之前没预料有客来访,数量仅捏了师徒俩的分,让客人看主人吃,似乎很不妥,才转身,又被梅无尽逮回来,按在椅子上,叫她趁热吃,她只能从命。
「她得躲多久?」鎏金微皱眉心。
「这我怎么说?可能是咱们吃盘饺子的工夫,可能是十天半个月,可能……就不醒了,这要看她够不够勇敢,不过,按我对这丫头的了解,大概是醒不来了。」
鎏金眉间那道痕,蹙得更深:「醒不来会如何?」
「人类的话,肉身不吃不喝,死路一条,神的话……没那么容易殒灭,就是陷入永眠……但孩子麻烦了些。」梅无尽示意要爱徒也喂他吃颗饺子先,别浪费说话的时间。
「要怎么唤醒她?」鎏金又问。
「说难也不难,入她意识,找到她,把她带出来就好。」梅无尽说得比吃饺子容易。
「好,我去将她带出去。」鎏金急欲立即行动。
「慢,这事急不得——」梅无尽神情肃穆,语调严谨,颇有指责后辈行事太冲动,不先听完前辈教诲,着实太不可取的恨铁不成钢。
鎏金自觉确实太冲动,一遇到她,什么冷静什么自持,全都无法掌控。他逼自己乖乖听完梅无尽的后话,许是相当重要的注意事项,攸关她与孩子的性命安全……
梅无尽依旧维持那派肃穆表情,一手端起饺子:「我们吃完饺子再来做。」
鎏金脸一冷,眼一狠,手一抬,翻了那盘饺子,豪不啰嗦。
梅无尽:「……」一旁爱徒见状,只是继续吃自己那一份饺子,甚至悄悄把盘子挪旁边些,省得遭受波及,也没有要分一半给他的意思,让梅无尽又是一阵哀怨的「……」。
现在的小孩都怎么了?!懂不懂敬老尊贤、疼师爱夫了?!
梅无尽看破看开,长长吁了口气:
「行,先送你进去……」饺子我自己再慢慢找爱徒吃,哼。梅无尽面上懂事,内心幼稚,腹诽哼完,脸庞不动声色,仍能正气凛然续道:「你自己挑个舒适的位置躺,我捏个诀,将你送入她意识里,要记住,若她躲在梦中,倒还好办,百无禁忌;若她躲的是过往记忆,你千万别擅动任何人事物,否则会造成她清醒后的错乱。」
「是梦或过往记忆,我如何分辨?」
「凭感觉呀。」这还要人教?!亏鎏金一脸聪明模样,这种傻问题也问?
鎏金:「……」问了等于白问,浪费唇舌。
他已不想再把时间耗费在梅无尽身上,只想尽快找到怀财,将她唤醒。
思及她是为何躲进自己的意识中,逃避巨大恐惧……他一刻也不愿等!
鎏金很自然躺在她身旁,侧过身,揽她入怀,动作流畅老练,一点也不陌生,想来一起睡的次数多得数不清,才在这些小小举止间流露习惯,骗不过旁人。
梅无尽本来觉得不太急,现在倒认为,赶快把这事儿办办,要耍甜蜜恩爱,回家耍去!
他俐落捏诀,指尖落向鎏金额心,只见一道金光漫出,宛若烟雾,钻往怀财体内。
☆☆☆
鎏金识得此处。
天池水源远流长,范围广阔无垠,行经天界各处,诸多分支纵横交错,难以细数,加上形态不局限为水,时为细细涓流如银针;时为蒙蒙氤氲如烟岚;时为滔滔奔腾如嚣尘;时为柔柔细雪如飞絮。
而这一处,天池水化为薄薄雨丝,绵绵飘坠,轻巧得无声无息,终年不止。
雨水仅落在一泓浅浅池内,池形似极一弯月,隐没雨烟弥漫间。
池里生长着雨莲,其性好雨,在雨中绽于冰晶莲瓣,莲叶如盘,盛接雨露,颗颗晶莹胜东海贝珠,据说取雨莲莲叶上的水珠泡茶,极为甘甜润喉。
不过这儿的雨莲数量不多,寻常仙婢若要集水珠,都会往另一处的莲池去,那儿取的量才足够,加之天界奇景众多,显得此处并不特殊,也未首有人为其命名,仅因池畔形状随兴称其「弯月池」。
有一年,他被顽皮弟弟带回来的火蛇所伤,脚踝处留下火蛇缠绕的烧痕,治愈术也无法消除干净,楣神提议他到池里泡泡脚,对于火蛇烧伤应该有效。
他喜欢这里安静,接连几日,都带着书册前来,一边泡脚,一边看书。
池水冰凉,舒缓烧伤很是受用,有时读书读倦了,靠在池畔石头上,也能睡场宁静午觉。他没有忘记此刻应该是怀财的意识深处,原来她也到过这儿,可他放眼望去,并未看见其余身影,他循着弯月池走,顾盼寻找。
既是她的意识,她定当也在。
可是绕行池畔一整圈,都没有她的踪迹。
「……不会是饺子没吃成,术法就出差错了吧?」鎏金低语。不,应该说,是某人饺子没吃成,故意出了差错吧?!
早该知道这楣神,不是吃素的。
鎏金忍住想脱口的粗鲁咒骂,一是财神一族教养好,粗话骂人只会自毁高度,二则任凭在这里喊破了喉咙,外头也听不到,不如省省力气,思索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池面一圈圈雨涟,争相成形,雨丝一如他记忆中,不曾中止,他坐在老地方,褪去鞋袜,双足浸入池里,冷却冷却脑袋,好好闭目沉思,离开这儿后该赏楣神几拳……
虽是合着双眼,然一道阴影,遮蔽了他上方,他仍是能清晰感受到。
张眼望去,一片雨莲缘叶,就挡在那儿,托着叶梗的手儿小小的,好似莲叶太沉重,快支撑不住地发着颤。
顺着小小手儿望去,一个娃娃的脸蛋跃入视线,熟悉的眉眼,瞧惯的五官,全都缩小了许多许多,由一个大姑娘变回两三岁小奶娃,倒是一对乌眸未变,仍旧水灿漂亮。
这是她的意识世界,除了她,还能是谁?
他不敢惊吓她,因为她瞧起来像只受惊兔儿,光是见他张眼,她便往后弹缩了好几步,拿手上的莲叶想挡住自己。
面对一个不牙尖嘴利的怀财,他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向来都是她叽叽喳喳,这般安静怕生的她,他很陌生,虽然他想做的,是扎扎实实给她一个狠抱,但此时绝对不是时机。
正当他苦思如何对一个小孩释出善意,可惜身上没带糖,有糖还能拐拐娃,她大抵忍不住孩子的好奇心,嗫嚅先开口:「……你眼睛是金色的。」她半张脸蛋缩藏在莲叶后头,又怕,又想看。
「是呀,我眼睛是金色的,头发也是。」
「很漂亮……」小孩子藏不了真心话,那般耀眼的金,是一种很迷惑人的颜色。
「你要不要靠近一点看?」既然没带糖,只好拿男色当饵了。「我可以让你摸摸我的发。」
她很明显陷入挣扎,小脸蛋上天人交战,似乎拿不定主意,他浅叹一口气,动手将一侧金发梳拢至脑后,五指再松开,金色发丝瞬间在脸侧边飞扬,此景极美,果不其然帮她作成了决定。
他料得没错,卖弄自身男色,无论是大是小的她,都扛不住。
小娃娃捉着莲叶,终于朝他靠过来。
他垂着颈,柔软长发曳地,感觉她怯怯伸出手,轻轻摸了一摸,被柔腻触感迷住,没能忍住地再摸了一摸,看灿金色发丝在小小掌心发光,她双眸也亮亮的。
他看清她瘦小的手掌,虽有肤肉,却是薄薄一层,带点半透明氤氲,底下的纤细骨骼,隐约可见。
楣神曾提及「替她养出一身血肉」那一句话,霎时跃入思绪。
这个梦境,或是过往回忆,发生在她们一家惨死,被提升上天,成为第一代穷神之后。
面对这般稚嫩的她,他不能直道来意、不能拉着她就走,更不能明说你不跟我回去,肚子里的孩子有危险……所有简洁俐落的手段都不能使,只好放慢脚步,静观其变。
「你也是来这儿泡池水疗伤?」先从闲话家常下手,聊着聊着就能熟了。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惊奇,张大眼儿。
原来她小时候说起话来,是这副嫩软样,有点……可爱,不,会不会太可爱了。
「这里隐密,不常有人造访,同属天池支流,池水有治疗奇效,楣神天尊最常叫病患往这儿浸浸。」他此话倒属实情,当年他就是被楣神嘱咐来浸浸。
她听见他提及楣神,是她在仙界少数认识的神只,想来他也同她一样,是求诊于楣神的病患之一,对他更生出些些同伴感,点点头,毫无防备心眼说:「梅哥哥说,我多泡泡,对身体有好无坏,而且水凉凉的,泡着很舒服,都不觉得痛了。」
梅哥哥?这楣神,能无耻到何等田地?!毁坏小娃娃的三观至此!
「我今天也听话要来泡,就见你躺在池边……我以为你昏倒了。」才折来莲叶,替他遮遮。
「我脚踝有烧伤,梅……先生让我也泡泡,不介意的话,我们一块泡?」这番话,对一个小娃娃说出来,真有股犯罪意味,他未经斟酌,脱口得太顺畅,细细反复思量一遍,有种自己化身怪叔叔,正欲伸魔爪、推嫩花的错觉,不由得面露懊恼。
「不、不行……」她果真被吓住了,死死揪紧襟口,扞护乳臭未干的小小身躯,却不是因为害羞。
孩子哪懂男女有别,更不懂他为何懊恼,她理由很是单纯:「我、我身子还没长肉,只、只有骨头,很丑很丑……我怕吓着你……」
鎏金眸里流溢着心疼,轻轻抚过她的手,包覆她细微的颤抖,声音很温暖,眼中的金芒,像她曾在人间见过最耀眼的日光,让她回想起和爷爷、爹爹、娘亲,并肩平躺草茵上,分食着小小一块饼,阳光暖暖,饼香香,风凉凉,无论嘴上或心上的滋味,都是那么的好……
他柔声说:「你只要遵从梅先生吩咐,乖乖吃药、乖乖养肉,以后,你一定会变得很漂亮、很漂亮……」
「……真的吗?」她听他说得好笃定,好似他能预知未来,他口中说出「很漂亮」三字,全然没有迟疑、没有撒谎心虚。
「真的。」他颔首。
小孩好哄,被这么一说,立刻眉开眼笑,对他防心全无,虽然一开始仍有些扭捏,但兴许是养肉中的身躯迟迟未受池水浸泡,逐渐传来刺痛,娃儿挨不住疼,还是剥了外衣下水。
池水仅及他腿肚,她躺下却能整个没入,她一时躺得太急太快,险些遭池水淹住口鼻,他及时探掌一助,托扶她后脑勺,轻轻支撑她,方便她自颈子以下全浸泡入水。
她有些宭,觉得刚刚灭顶的模样一定很蠢,但他没有丝毫嘲笑,只挂着微笑安抚,垂眸凝觑着她的样子很好看,托在脑后的掌心好宽大、好有力,教她心安,小脸蛋粉扑扑地红了。
「谢、谢谢……」她本以为他只是短暂相助,很快便会收回手,她很识相要坐起身,被他阻止,轻声道:「躺着无妨。」
「可是……」她怕他手酸。
他看穿她的心思,轻道:「你这么一丁点重量,我托着完全不费劲。梅先生应该交代过,要整个人都泡进水里,是吧?」
她点点头,咧嘴,给他一个怯怯笑靥。
水清见底,她身上只刺一件红色小肚兜和亵裤,露在衣裤外的部分,除了手掌到手肘、脚背到小腿、脖子以上这几截长有肤肉,其余臂膀、肩头、大腿,以及小肚兜半掩的锁骨,全维持森森白骨模样。
别人穿肚兜,是为了遮掩私密;她则是为了挡住一身骸骨……
那么纤细、那么脆碎,仿佛一折便断,如不小心呵护,就无法让这小小身躯安然无恙。
即便心里清楚,这已是遥远的景况,无论梦或回忆,全是发生过的往昔,他无从插手、亦无须插手,她都能平安变成穷神,恣意胡来、嚣张蛮横、任性骄傲……却也美丽自信,如牡丹艳丽盛开。
然面对娃模娃样的她,他无法不涌现怜惜。
怜惜,多么示弱的两个字。
难怪野火看穿他这个弱点,以她为诱饵,设下歹毒陷阱,借以达成目的。
他对她的在意,已经完全掩饰不住了。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长得这么奇怪?」她对于自身模样很自卑,不时用小手捂盖锁骨,但浑身白骨的部分太多,凭两只手掌也遮不全。
「你想说吗?」他不想逼她回忆那些痛苦记忆。
光是思及那日点滴,她止不住发颤,使劲揺揺头,仅及肩膀的嫩发,在他掌间蹭了蹭,给他一种宠物撒娇的错觉。
「那就不用说,我不觉得你哪里奇怪。」
「……你是神吗?」她记得爷爷说过,住在这儿的,全是神仙。
「你也是。」
「他们说,我们本来是凡人,因为遇到不公平的事,才把我们接到这里来,是一种恩泽、一种天赐、一种补偿。」什么叫恩泽,什么叫天赐,什么叫补偿,她不是很懂。
他没答腔,听她用童稚的声音继续说:
「可是我娘亲不愿来,她宁可在那个黑黑暗暗的地方,等待下一次轮回投胎,把我们都忘光光,以后就算见到我们,她也认不出来……她说,她想重新开始,所以只有爷爷爹爹和我,被带到这里来了。」
孩子对轮回两字一知半解,她只知道,所谓轮回,就要先忘掉以前所有人、所有事。
「你呢?你是自愿想来吗?」
「我想在娘身边……可是,我不想以后认不得爷爷爹爹和娘亲……」她说得像要哭了。
他伸出食指,替她将眉心堆起的小蹙痕推散:「既已来之,便该安之,你现在经历的种种,皆是替未来的你铺路,你就这般勇敢走下去,随心悦乐、昂首阔步,日后好好当一个天尊,去遇见每一个你将遇见的人。」
「哥哥你会算命吗?总觉得……你好像能看见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被吃掉的肉,我真的可以养出来吗?会不会梅哥哥骗我,我根本只能一辈子当一具骨头娃娃?」
「我不会算命,但我确实能看见你的以后。」
「我以后……是个什么模样的?」她睁着圆圆大眼,好奇看向他。
「我刚说过了,很漂亮……应该说,太漂亮了,让人有些苦恼。」
她听出这是夸奖,小脸涨红,即便泡入凉凉池水中,面上热意不减反增:「……我爹说我是丑小鸭。」唇角压抑不住飞扬,孩子的情绪,很难藏得太深。
「你爹若看见你那模样,就不会再叫你丑小鸭了。」
她将两只小手举高高,水光覆在她肌肤上,浅浅发亮:「所以,总有一天,我能把肉都养回来,不再是具小骨头,不用藏着怕别人看见,会笑话我……」
「还是要藏着别让人看见。」他忍不住纠正她错误观念。衣裳不仅只能用来藏骨头,更重要的,是遮蔽绝美春光,不教旁人占去便宜,显然他此语纯属咕哝,她没能听进去,以至于那个未来的她,妆扮可丝毫不吝惜卖弄妖娆。
罢了,未来那个她,越来越顺他的眼,何须强迫她更改?
看着举高的嫩小手掌,水光下,骨骼形状清晰,尚有好长一段时日得养,他突然觉得哪儿不太对……是了,缺了她最喜爱配戴的金铃,难怪瞧着不习惯。
他碍了一圈金光,绕过她腕际,金光退去,三圈金铃松松垂挂成形。
她惊呼,没见过比它更炫目漂亮的东西,手一揺,金铃声清脆好听。
「现在还有些宽松,等你养了肉,再长大一些,戴起来就好看了。」他暂且替她把三圈金铃绕成四圈,才不至于一路滑到臂膀去。
她一脸欢喜,拿到新玩具的孩子,总是同样的面容,水眸亮灿灿,粉唇弯高高,揺响金铃在玩,听它一遍一遍发出声音。
铃铃玎玎,回荡在弯月池畔,她开心地跟着笑了,笑声比铃声更悦耳。
这一景,他恍惚相识,原先模糊不清的记忆,由一小点开始清晰。
在池边浸泡脚伤的少年,一个白骨森森的小娃,那串金铃……他初初太专注于怀财身上,忽略这份熟悉感,直至此刻,金铃揺曳,带出一波迷眩金芒,如深夜乍现的光,穿破黑暗。
是呀,熟悉感。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在弯月池畔,遇见一个古怪娃儿。
两人之间的对话,他早已遗忘干净,从以前迄今,他对小娃儿总是没辄,自然不可能主动攀谈,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给娃儿好脸色。
那串金铃,他忆起它的来由了,那日爷爷座下两名服侍仙童起了争执,别人家是抛石头丢木块,他们倒土豪,丢的是金铜钱、金元宝、金铃、金叶子……
他当然不可能介入小仙童的幼稚争吵,迳自穿过争执现场,似乎随手接住几个四处乱飞的「凶器」,未加留意是什么,一时握在手里也没丢,而后遇见她,为了让她不打扰他、离他远些,他将金铃、金铜钱、金元宝随手送给她……
原来此境不是梦,是真实过往,是他曾与她相遇的往昔片段。
一段他不曾记挂于心的偶遇,却是她遭受危险时,本能缩逃进来的安心之境,徘徊于此,流连不醒。
他不明白,这里为何让她安心?
是为弯月池的池水,能舒缓她一身不适?
还是此处清幽,不受外界干扰,能得片刻安宁自在?
抑或单纯因为这里不会出现狗?
还是,因为他?
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深深悬念了多少年?
而她,又是何时察觉,他是弯月池畔的金发少年?
这些问题,他想知道,而也只有怀财能回答他,那一个骄纵高傲、从不听人劝、教人操碎了心的穷神怀财。
他必须把她带回去。
不能任她一直孤单地躲在这儿。
鎏金探手,握住正在揺晃金铃的纤细手腕,她乌黑圆亮的眸儿落向他,眨巴眨巴地动。
「我没能在那时赶回魏府,及时把你救下,让你身陷险境,是我不好。」
鎏金低首,望着掌间轻捧的稚气脸蛋,她迷惘地回视他,似乎有些怔忡,仿佛全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鎏金没有停止,继续低语道:
「我应该在你一踏进魏府,就强行将你捆回小破屋,于屋外施上五道禁锢术,让你再也逃不出去,只能乖乖待在里头,等我处理完正务,再回去处理你。」
「……」小娃目瞪口呆,难以想像明明是这般浅浅柔情的神情,出口的话,居然那么凶残,不由得听着听着,随之抖了几抖。
「总好过见你浑身是血,躺在那,一动不动;总好过我以为你残灭,再也不能对着我龇牙咧嘴、不能与我斗嘴闹脾气……再也不能对我笑。」他金眉蹙紧,向来平静无波的声嗓,竟清楚能听出颤意。
她由池间缓缓坐起身,发梢滴着水,朝他缓慢挪来,小脸仰抬,双眸眨也不眨,凝觑他。从一开始不解他所言为何的懵懂,再至静默良久的打量,最后,她像是看懂了他的焦急及惧意,伸出细瘦手臂,将他环紧拥抱。
他几乎是立刻地、不加思索地,将她回搂,不忘控制力道,怕抱碎了她。
这么孱弱,这么稚小的她。
「我知道这里安全,没有烦恼、没有危险,让你不愿高开,可是这里已经是过去,你不再是等着养肉的小丫头,我也不是那个未将你搁心上的陌路少年,你与我,早非偶然交集的关系,我们两人纠葛太深,无法再厘清彼此。」他贴着她的发漩,大掌轻抚她脑后嫩发,低叹道。
她好久不说话,只有眼泪,湿濡他的肩颈,灼烫他的胸臆。
啜泣中,慢慢逸出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颤得太严重。
「……我好害怕,那些狗,像发了狂似的,我没法子动,只知道哭……想喊你来救我,可是喉咙好痛,喊不出声……又好怕喊了你不肯来……」童嫩的嗓,随一字一字哭诉,逐渐变化,退去了孩子稚声,变成他更熟悉的少女呜咽。
怀里的娃儿,不再是两三岁稚儿身形,雨丝轻蒙间,他那任性又骄恣、美丽又脆碎的穷神天尊,哭得比娃儿更可怜,挨在他胸前,将她的恐惧及委屈,全数向他倾倒,索讨他的捍护……
第十章 思念
怀财张开双眼,醒了过来。
蓄在眼眶的泪,顺沿眼角淌下,滑成一道银亮小泉。
望向身旁,鎏金仍闭着金烁漂亮的长睫,似乎未醒,闪闪泪光里,他有些朦胧,有些虚幻,像一场美丽的梦。
想抬手抹泪,发现他牢牢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扣。
她傻气看着两人缠握在一块的手掌,不由得也想起在过往回忆中,他那么爱呢、爱怜地吻去她的泪水,没有多说任何蜜语甜言,却让她无比心安。
当她的惧怕已然消失,自然也没有躲藏在意识中的必要。
另一只没受他箝制的手,轻轻爬上他面庞,指腹梳弄他的眉、他的鬓发……同一时间,他睁开了眸,极致金灿明亮的瞳,拥有比星辰更美、比明月皎洁的眸光,定定看着她。
就仅是看着她,她的脸便红了。
「还痛吗?」他抚上她的咽喉,她一颤,却不是因为疼痛或恐惧,而是他指尖带来的酥麻。
「不会了……」确实身体已无半点痛楚,全被他的治愈术消抹,只是他这样轻轻抚摸,好似担心留下任何伤痕,力道极柔,让她吞咽唾液都有些小心翼翼。
「那就好。」他说,修长指尖挪开,唇瓣取而代之,落向她喉间。
她吓了一跳,喊出小小惊呼,感觉滚动的咽喉上,传来他热暖的含吮,鼻息拂在她肤上,烫得惊人。他给她的惊吓还嫌不够,嘴一张,牙一咬,咬着她细嫩的颈子,介于微微疼痛与麻痒,她抽气,手掌本能攀上他肩膀,要把他推开,可竟然生不出太多力气。
这男人……属狗的吗?
要是真属狗,她就得好好考虑一下别喜欢他了,再不然,只能克服内心障碍……
他终于放过对她脖子的啃咬,见白皙肤上烙有他的专属吻痕,颇为满意,眼里笑意荡漾。「记得这个,其余的,全都忘了也不要紧。」
只要记得他留于她颈上的轻咬力道,忘却在犬牙底下曾遭受的伤害,希望她每回触及喉间那处,都是红着脸蛋回忆,无关惧怕。
「……你是哪只犬妖附身的吗?哎哟!」她又被重重咬了一口,咬得还颇痛。这次她不甘示弱,翻身叠到他身上,用力咬回来,加倍奉送!
正当两人缠闹在一块,一声响亮的「嗯哼」清喉声,打断相亲相咬的光景,极度不识相。
不识相的那一位,自然是借床给他们躺躺的楣神天尊,梅无尽,而跟在他身边,已经在吃第二盘饺子的,除他家爱徒外,不做第二人想。
「这么快就带回来了?我也不过去重下一盘饺子,鎏金小弟倒是好本领。」还以为至少得被叨扰个三天三夜。「不过,我没料到你们回来得这么快,饺子没准备你们的分。」
「……」鎏金与怀财无言,有志一同翻了白眼。
「你们两个,默契真好,果然是一对的。」梅无尽赞赏道。真想瞧瞧财神老人家看见此情此景,那一口血要呕得多迅,哈哈。
「她既已无事,便不打扰楣神天尊了。」鎏金俐落将人抱起,就要离开。
「慢。」梅无尽唤住他。
鎏金呆也只会呆一次,上回被唤住脚步,换来一句「我们吃完饺子再来做」,这次又想再玩同一招?!
他当然不会停步,继续走。
「一日三餐,饭后一颗。」梅无尽在他身后凉凉说,一支白玉药瓶,拎于半空中揺晃。
鎏金折返回来,抢了药瓶、道了声谢、弹了颗金元宝当诊金、掉头就走,四者一气呵成,毫无累赘动作。
梅无尽在后头奉送医者叮咛:「这几个月,你且忍忍。」后头补上几声风凉的笑。
离开楣神之居,鎏金腾上云雾间,怀财急乎乎问:「你生病了吗?」
看楣神拿药给他,又交代要他忍,定是很严重的病呀!
莫不是为了救她,他掏了心挖了肺或是割了肠呀?!
「是给你的。」他垂眸,淡淡道,衣袖随风猎猎翻飞。
一听药不是给鎏金吃的,她瞬间安下心,吁了气之后又说:「我?我已经没事啦,哦,我知道了,补血用的。」她看自己衣上沾满了血,八成失血过多,她才觉得身子虚虚的、累累的,要他抱着走。
「迟钝。」他真想叹气。
「我哪里迟钝了?!」被冠上莫须有罪名,她很不满。
你现在这样不叫迟钝,什么才叫迟钝?
罢了,带她离开弯月池意识时,他甫暗暗决定,往后要待她好一点,哪能一眨眼就打破这雄心壮志,于是闭口不顶嘴,回以沉默。
他的让步,她理所当然视为自己占上风,小赢了一回,不禁露出得意的笑。
不过,他不跟她斗嘴争胜负,她好不自在!
她太习惯他冷言冷语嘲讽人的神情,也太习惯被他气到无话可回的落败,此时赢了,居然没能开心太久。
「你不应该是这样呀……这种时候,你早就唇枪舌战堵回来,怎么让我听了不痛快,你就痛快了呀……你实际上,还是病了吧?」而且,是重病。她再度流露一脸忧心忡忡。
「……难得我想让让你,你还硬逼我伤害你?」这是什么受虐癖好?
「因为你这样……我很不习惯呀!明明知道你会捅我刀,我都作好接刀准备了,结果你刀没捅,我很失落呀!」她满嘴歪理,还说得理直气壮。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让他的孩子有这样一个蠢娘亲,真的没问题吗?!
以为他沉默过后的下一句,就是狠狠捅刀了,她预备完毕,随时迎战,岂料,他只是苦笑了一下,心想我到底把你怎么了,让你如此期待我下毒手?
可惜,要教她失望了,他下个举动,是把她抱更稳、更牢,往她小破屋驰近。
她识得这条路,是通往她自个儿家,于是,她又有新疑问了:「我们不回魏府吗?」
此时不回魏府,当然是好事,她暂时也不想再踏进去,不,她巴不得永远别踏进去!光想起一屋子的猛犬疯狗……她毛骨悚然,哆嗦打不完。
「让你回家梳洗更衣,吃完药,好好睡一觉,魏府你不要再去了。」鎏金替她作好安排。
「可是,你不是奉命保护魏倾城?」
「这个你不用烦恼。」
「对了,魏府里有妖怪!虹姑娘和那些……狗,都是突然性情大变,虹姑娘把我丢进狗群里时,力气变好大,还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她猛地忆起这件要事,赶紧跟鎏金说。难怪她老觉得脑子里记挂着什么,但先前太害怕又太混乱,把这事儿给掩盖了。
「我知道,我应该先告诉你,有关野火一事,让你有所提防。」他神情有些懊悔。
本以为她涉入得越少,对她越是安全,怎知,还是令她受了伤害……
「野火?那只妖怪的名字?」
「以后我再详述。」她的小破屋已在眼前,鎏金不认为此时合适闲聊,于是一语带过。
当他足尖轻点落地,抱她入屋,为她变出一桶温水,供她净身,洗去残留身上的血迹。
她在泡澡过程中睡着了,连何时被刷洗干诤、穿妥衣物,又给抱回床榻,她都无甚感觉。
只知睡足醒来,桌上温粥锅下压着字笺,他写道:我去去就回。
然后十分了解她的不听话,知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又会追上来,于是妥妥五道禁锢术,将她关在小破屋内,插翅难飞。
☆☆☆
吃一盘饺子的工夫,能发生多大事?
例如:鎏金将怀财平安带出弯月池意识。
又例如:野火如愿吃掉魏倾城。
鎏金再返魏府时,一切早已无法挽回,野火支开了他,用意明显,而他,明知会有此后果,仍选择先救怀财。
他加诸在魏倾城身上的护术,被野火蛮力毁去,想来野火定也遭术力反噬重创,不可能全身而退,即便知道会受伤,也非得把魏倾城撕吃入腹,这份执念,确实惊人。
鎏金驻足一片死寂的魏府之中,虽未满门遭屠,然此时所有人畜皆陷入昏迷,林梢里,连声蝉鸣虫叫亦无。
接下来,该要先追査野火踪迹,将其缉获,再来好好思考如何收拾善后,魏倾城此世的天命……鎏金正敛眸忖度,他爷爷与武罗天尊却先在他面前现形。
前者神情焦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优心,后者向来面庞都是千篇一律的不好,瞧不出喜怒。
「你这孩子……怎犯如此大的失误?!区区炎火族妖魔,你也敌不过吗?!」财神天尊脚步都还没站稳,便急急斥道。
这孩子,向来最让他放心,凭他的能力,炎火族妖魔还得惧他几分,本以为此事交由他办,万无一失,岂料,竟演变成最糟情况!
鎏金无言辩驳,等待爷爷手中金杖落在身上。
「现在不是教训孩子的时候,先让鎏金将野火捕捉回来,看看封释仙魄可还有抢救机会。」武罗天尊开口了,沉嗓低哑,不说重话时仍显威严。
「以前派你去办的事,不是桩桩件件都办得极好,爷爷还老是说,日后让你接任财神,真真埋没了你,你就给爷爷捅这么大的娄子——」财神天尊仍止不住数落,一方面当然存有私心,做爷爷把孙子骂一顿,总好过等别人开口骂,来得更懂拿捏分寸。
「魏倾城此世天命,若无他相助,人间暴政无法推翻,枉死之人无法避免,此事,是否该优先于捕获野火?」鎏金没想置身于事外,所以善后工作,他责无旁贷。
「此事由我来处理,你全心面对野火便好。」武罗摊掌制止他说道。
武罗见多大风大浪,已然淡定,不动如山——起码,在小神辈面前,老友们惯常看见的心浮气躁,自是要好好收敛不外露——收拾善后嘛,他做的还会少吗?
武罗本有意扶植鎏金成材,强大到足够委以重任,财神天尊所言无误,让鎏金接任财神,确实埋没了他,这孩子,该有更重、更大的责任。
况且,武罗物色能接他肩上重担的小神辈,已物色许久,好不容易有几个堪能托付的替死神……呀不,是后浪出来,未来,总得由年轻小辈来扛。
月读天尊留下的空缺,武罗暂且替代,也替代了太多年,找齐金木水火土五方神司的工作,他一直持续在进行中,火有了,银貅家姓方的那小子跑不掉;水也勉强算有了,龙骸城里抽抽生死签,哪只倒楣哪只上;土暂缺;木呢,他瞧佑圣真君之徒就挺好的,开天祭的表现可圈可点;至于金,自然挑中了财神之孙鎏金。
虽然此次鎏金办事不力,出了差错,武罗倒不认为是坏事。
孩子总是在犯过错、品尝挫折、解决问题之中,加快成长速度,绝对好过顺风顺水,一生不普面临波折,养尊处优,来得进步。
孩子不用怕撞墙,怕只怕,撞了墙却不知错在哪里,不知改进。
「给天尊添麻烦了。」鎏金揖身道。
武罗大掌拍向他肩头,颇有长辈对晚辈的慰藉之意,嘴上没说,心里哼哼想着:没关系,以后轮到你,你就会知道个中酸甜苦辣,深深理解「给天尊添麻烦了」这七字,何等逆耳?
遥想当年,武罗第一次听人跟他说这七个字,挥拳揍人的心都有了。
外头流传那句「上武罗,下文判」,跟文判那劳碌鬼摆在同一秤上,相提并论,他冤得无处可申,也只能在爱妻面前叨念埋怨,如今有机会摆脱,说什么也得好好保护鎏金这根小苗子,将他培养茁壮。
「太极天皇大帝那儿,就由爷爷去替你赔罪了……孙儿被妖魔吃掉,我得赔多少才够抵?!」财神嘴上埋怨,倒也是会全力替孙儿解决太极天皇的怒气,叨念完,忍不住又数落两句:「你究竟是怎了?保护一个凡人能是多难的事?有你在旁看守,炎火族哪有机会下手,你不会是跑哪去偷懒了吧?!」
财神自己说完,又立马揺头否认,鎏金是什么个性,当爷爷的最是清楚,偷懒呀贪玩呀这类字眼,无法套用在孙子身上,他会离开魏倾城,定是有他的理由,若是不得不为的好理由,就在武罗天尊面前说出来,替自己辩驳一两句也好!
偏偏鎏金此时不愿扯出怀财,爷爷对穷神一脉向来无甚好感,若知他为了救她而抛下正事,又要把罪名全往她头上堆,于是依然闭口无语,任凭责骂。
「暂且不追究这事,速速去寻野火。」武罗插嘴,打断爷训孙的场面。
人不轻狂枉少年,鎏金那一脸摆明为情误事的神情,财神老眼昏花,又距离风花雪月的年轻时代太过遥远,以致于苦苦逼问。武罗倒是看得很透澈,谁没有这一段癫狂的傻小子年妃?鎏金领命欲走,武罗又唤住他:「野火吞食封释仙魄,魔力恐已加乘,自己当心些。」做长辈的,总得叮嘱叮嘱晚辈,重点是,这晚辈,将来得扛他肩上的担子,出了事还须另找一只,麻烦。
「是。」鎏金再应道。
☆☆☆
野火的踪迹并不难寻,遭他吞噬的魏倾城身上,留有鎏金的护术痕迹,费些工夫追踪,手到擒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鎏金是在两个时辰后,于一处洞窟之中寻获野火。
熊熊烈焰中,野火疼痛翻滚,模样狰狞可怕,不知情者会以为,他正受火焚之苦,知晓炎火一族天性者便会明了,他周身之火,却是他情绪失控所引发。
让他如此痛苦的原因,恐是吞食仙魄的魔性冲突,抑或,强行破坏鎏金护术所遭受的反噬。
炎火族雌性生来异常妖艳,胜过任一族妖魔,雄性外貌则通常粗犷蛮野,体型似熊巨大,双臂肌理累累偾张,五官野性十足。
野火又生得更加丑陋一些,左半脸布满火色瞵片,因此刻莫大的痛楚,加倍扭曲。
鎏金不急于出手擒下野火,冷目儿他在火中打滚,面庞冷似冰山,只在思及野火为达目的,将怀财抛入犬群一事,金眸淬入冷肃杀意。
野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似乎神智不清,陷入疯癫,哭着在笑的神情凶狞可怖,笑完又呜呜哭号的声音,回荡窟中,一声凄厉过一声,听着,让人心里泛起悲哀可怜。
「我把他吃掉了,连人带骨……咬破他的脑壳,掏出他的脑浆,想看他是如何思念折乐……我挖了他的心,将它撕开,想看看在那里头,炘乐占了多少位置……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脑里没有!心里没有!炘乐全都不在——」野火双掌染满鲜血,掌心却空空荡荡,流着眼泪,泪化成火,烧灼他面庞,火光与阴影,在哭哭笑笑的脸上,纵横交错。
面对野火的自言自语,鎏金只字不答,也知道此时的野火,听不进任何旁人声音。
野火哭了一阵,哀号过后却是震天仰笑,笑毕,又如兽般嘤嘤啜泣起来。
壮似巨熊的男人,宛若无助茫然的孩子,蜷着身,抱着头,像痛失心爱珍宝一样哭着:「炘乐不见了……她明明笑得那么美,笑说她是被深深爱着的,可是我哪儿都找不到她,她去了哪里……他把她摆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在他心里、不在他脑里……炘乐……你说过一定会幸福呀……我找不到你……呜呜……」
已经疯了吗?炎火族公主炘乐,芳魂早渺,化为灰烬,此事野火不可能不知。
知道,不代表接受。
不愿接受,不愿相信佳人永逝于烈焰中,于是盲目寻找。
「随我回去,兴许还能对你从宽处理。」鎏金不赘言,直道来意。
闻声,野火极缓慢抬头,被火烧红的眼,终于落向鎏金方向:「……你谁?」
问完,又瞧着鎏金许久许久,野火眼底浮上嘲讽狞笑,替自己解答:「我知道你是谁,妨碍我的神族同伙,你那女人帮了我不少忙,长得也美,与忻乐的艳丽些许神似,抛她去喂狗时,真有些舍不得,可惜,再美的女人,被撕咬成破布一块也——」
鎏金眯眸,右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探入炽火间,重重袭向野火脸颊,将他的笑声连同颊骨,狠狠打碎。
突如其来的重击,野火连人带火被打飞出去,撞上石窟壁,一阵天摇地动,轰隆声大作,熊熊火势稍弱,野火头昏眼花,一时晕眩到站不起身。
鎏金面无表情,俊颜似寒冰雕琢而成,右手缠烧着火苗,也不以为意,更不急于拂灭它,任凭燃烧。
他缓步走向野火,揪住野火衣领,将熊般高大的男人提起。
「若她今日有何闪失,可就不是一拳便宜你。」鎏金沉且好听的嗓,用尽多大自制力才能平稳吐出。
野火口中不住渗血,脸上却不见半丝惊惧,又是一系列的笑,刺耳难听,和着滚烫的血腥气味:「原来,你这么喜欢她……你们神族,也懂什么叫喜欢吗?也懂心爱之人受伤濒死,那种心如刀割的滋味?!」
「并非人人皆如封释。」鎏金松开他领子,任野火滑落在地,冷颜道。
「并非人人皆如封释……并非人人皆如封释……为何你独独就爱上了封释?」野火眼眸又见混浊,似再度犯起疯疖,喃喃重复最末那句叹问,无数无数次。
能回答他这问题之人已不在,化为随风消散的烟尘,成为永永远远无解之谜。
与一个疯癫之辈交谈,已属多余,鎏金欲直接动手逮人回去,节省彼此麻烦,收拾完野火,正好赶回去叮怀财吃药……
也不过一瞬间的分心,状似疯傻的野火,蓦然偷袭一掌,落在鎏金胸口。
掌心带火,炙人热烫,点点火星随掌风迸散,鎏金退了数步,野火如火苗般窜出洞窟,鎏金虽立刻追上,甫出洞窟,却已看不见野火踪迹,一丝气息也未留下。
鎏金拂灭胸前掌形火印子,寻着微弱的护术残痕,再追逐而去……
最后自是空手而归,野火仿佛世间蒸发,竟无半点蛛丝马迹。
☆☆☆
鎏金暂且返回小破屋,迎面而来当然是被他限制进出、足足几个时辰如笼中小鸡、满肚子怒火的穷神怀财,别奢望她能给予多好脸色,没先挥来一拳都算客气了。
不过见她全力奔跑过来,不为热络拥抱,只为叉腰数落,途中还被裙摆一绊,鎏金及时上前捞人,免去她扑捽憾事发生。
捞进怀里的那一只,岂懂他用心良苦,纤指带爪地直戬他胸口。
「你居然把我关起来!还说去去就回,你的『去去』就是两三个时辰吗?!」
「野火有些棘手,本以为能更快解决……你戳上面点,你爪子尖,正好蹂躏在我伤口。」
她闻言一惊,马上缩手:「你受伤了?!」定睛细看,真瞧见他胸前衣上那道掌形烧痕,急乎乎由他怀里退开,检视他的伤势。
墨袍烧了个手掌形状,里头同色的黑裳倒还完好,就不知底下的胸膛是否留有伤口,她直接动手去剥他衣裳,果然他胸口一道烧灼的黑掌印,醒目刺眼。
「你怎么让一只小妖魔打成这样?!我废柴、我不济事、我被他逮住跑不掉,没唉好埋怨的,但你呢?!不是老说自己棒?!」
她正连珠炮说,鎏金却突然吐出一口血,虽然他及时伸手掩口,血仍由他指缝间溢出,溅了些些在她掌心,鲜红骇人。
怀财吓到哪还记得骂人,见他又呕了些许,她眼泪跟着要飙出来了。
「我我我……我就随口说两句嘛……你犯不着气到吐血呀……」怀财想替他拍胸口顺气,又担心误碰他伤口,急得手足无措,心里直骂自己真是又坏又蠢,明明看见他受伤了,还口不择言激他,她想搧自己一顿的心都有了!
鎏金简单调息,确定再不会呕血才淡道:「不,只是单纯的内伤,积瘀呕血,与你无关。」凭她几句嫩话,不足以气到教人吐血,野火那一掌,伤及心肺,但不算严重,他任她用袖子为他拭去嘴边血迹时说:「所以,别哭。」他一指探来,揩去她眼角甫成形的泪珠子。
「谁、谁哭了,那才不是眼泪……你还不赶紧上药?!快进去啦!我拿药给你搽!」她欲盖弥彰地揉揉眼睛,又自觉被看穿地宭红了脸,索性绕到他身后,将他推赶进屋,不教他看见她太多失态。
一阵手忙脚乱后,她终于把他的伤势处置好。
被她胡乱缠里伤势的过程中,鎏金也粗略说完了野火、炘乐与封释之间的纠葛始末。
她听罢有感:「这野火,也是个痴的……他是真心喜爱炘乐,你说,若当初他将心意告诉炘乐,会不会情况就不一样?」
「假设性的话语,于现在,都没有意义。」他道。因为谁也给不了答案,若当初如何如何,是否就能如何如何,可那个「当初」,早已不可能回去。
「封释真是太坏了,活该被野火吃掉,你还浪费时间保护他!怎样,是支持他花心大萝卜的无耻行径吗?!」她要是早知道三人渊源,在魏府时,就替野火教训教训魏倾城!
他睨她。这个听完故事的家伙,怕是忘记野火对她做过的事了?居然颇有同情野火之意?
「那是两回事,魏倾城此世是身负重任,野火这一插手,你可知影响的是多少无辜性命?」
她当然知道,只是她向来顾前不顾后,眼光放得不长远,仅仅在意眼前事:「……你说野火跑得不见踪影,半点气息也寻不到?他现在这种情况,是能躲哪里去?」没待鎏金回她,她自顾自又说得头头是道:「我这样猜纯属个人想法,我要是野火,即便是疯了、神智不清楚了,我一定还会想去最怀念的地方,也许是第一次遇见炘乐的那处,也许是两人惯常嬉游的美景,也许是曾经听她唱歌、看她跳舞的地方……当然更有可能是他不小心撞见她洗澡的温泉池畔,你也知道嘛,看见心爱的人光溜溜在眼前,半夜作梦都会偷笑了,绝对是要回味个两百遍,才够本。」
「瞎说什么呢你。」刚笑斥完,鎏金又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毕竟在他眼前,就有个活生生的实例,即便身陷昏迷,意识也将她带往她最觉心安的那段记忆……
像野火那般耿直的性子,说不定真被怀财猜中了心思。
「我哪有瞎说?!这不是再正常不过吗?哪处让他最最思念、最最想回去、最最想永远停在那一刻,就算变成疯子,意念深处绝对还会留着眷恋,牵引他千里迢迢再寻去,然后在那里勾勒出美景,假装一切都没变过……」
「就像你留在弯月池的理由?」鎏金替她接话,若她句子里的「他」全取代成「我」,丝毫没有违和。
「……」怀财瞬间没了声响,什么舌头被猫叼去了,不足形容她此刻模样,根本是舌头被自己嚼断了更贴切好不好!
「你何时认出我是当日那少年?」
不是在聊野火吗?!好端端的……干么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上头啦!她拒绝作答,保持缄默。
「我明明对你也不好,记忆中亦无与你谈上几句,为何让你如此记挂?……你当真,只在意脸长得好不好看?」
「你也没长得多好看!比起文判差远了!」她宭到胡言乱语,根本不知自己脱口说了什么。
从自己女人口中听到对另一个男人的赞赏,这滋味有多难受,鎏金倒是贴贴切切尝到了。
他眯着眸,不发一语,只是直勾勾瞪她。
她被瞪了心虚,反刍自己那句混帐话,觉得那样说太太太不好了,若他也当她的面,夸某某天女长得比她好千倍万倍,她不知要沮丧几百年哩。
「……我意思是说,长得好不好不重要啦……若我只管脸皮,那我就去挑文判了嘛。」她补充兼补救道。
当年一家老小枉死,入了冥城,在那一片阒暗之境,见到文判时全都惊呆了。
不曾想过,所谓鬼差,也能不青脸、不獠牙、不面目狰狞,他温雅得像一壶清香暖茶、一株翠缘玉竹,或是一泓皎洁明月,教小小年妃的她看痴了。
而文判待她多有照顾,许是同情她被咬得仅存白骨,死样凄惨,给予适度关怀。
「你起码顾及一下文判的意愿,以及……你是否挑得起他。」鎏金神色极冷淡回道,她方才那句「比起文判差远了」,真教人气得想再吐她一脸血,此时他佯装不了大度,端不出无关痛痒的虚伪模样,他确实动了怒。
怀财敏锐察觉他一定在生气,她一面疑惑着他为什么生气,一面又思索着如何让他消气。
文判长得好不好,有目共睹,她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这么说的家伙,事实胜于雄辩嘛,有什么好气难道他认为自己俊得过文判?哇,自我感觉这么良好?
明明他也不是个太在意外貌的神仙呀,比输文判很难释怀吗?
那天界有多少神仙得介意个半死?
她倒觉得,他现在这模样就很好呀……
怀财胡乱想了很多,突然两个字闪过,她一时没捕捉到,任其一晃而过,她又继续胡思乱想了许久,看着他金眉微蹙,一脸朕龙心不悦的狞样,那两字,终于乖乖停住不动。
吃醋。
这就是传言中的……吃醋?
不是气自己帅不及文判,而是气她夸文判却不夸他?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说自我感觉太良好的,会不会是她自己?
心里又抱持一丝雀跃、一丝期待,半试探、半说了实话道:
「我对文判只有敬畏,没存不良心思,觉得他长得好,也仅仅出自纯欣赏……你方才不是问我,何时认出是你?没有哦,我没有确定是你,至少,在你把我从过往意识带回来之前,我都没办法确定是你,但内心深处不只一次曾经猜测,会不会是你……」
话一旦脱口,就变得毫无困难,在他金眸注视下,无尽包容,像是什么都能说,她只顿了一瞬,又说:
「你给我的感觉,和那时太像,一开始,都冷冷绷着脸不理人,可是绝不会真正弃人于不顾……那时的事,我不太能记清,毕竟当时小,又一直生病吃药,常常浑身犯疼痛,梅先生为了替我止痛,喂我吃了不少药丸子,那药能让我不那么疼,但记事也越发浑噩,总是断断续续,可我就是记得你美丽的金发,忘不掉它在弯月池畔,那么微弱的阳光下,仍然闪闪发亮的模样……」
鎏金神情稍霁,醋意收敛,虽然同样面庞微冷,眼神却柔软许多,漾在里头的金芒,亦暖暖如初阳,静静听见她又说:「我不是没有怀疑自己认错人了……我看你好似不识得我腕上的铃铛,好几次,我故意在你眼前晃荡它,你没半点反应,像是对它好陌生……我又觉得我猜错了。」
「我没有认出它,我也没有认出你。」鎏金很坦白,这一点,他编不出谎话。
「也是,弯月池畔遇见的小骷髅,你怎会放在心上,不认得很正常嘛……」她故作大方说,心里却有一些些酸楚泛起。
她如此珍惜的回忆,他淡淡一句没认出,两相落差,她觉得那样的自己,好傻,好蠢,也好可笑。
儿时吃药过后,意识总是模模糊糊,可关于弯月池畔的金发少年,她一直舍不得忘。
她那么努力想记住,即便他面容五官逐渐瞧不清楚,泰半的点滴亦被药性蚀去,可她还是告诉自己,能记多少是多少,绝对不能让他消失在自己的记忆之中……
她垂着颈,长睫掩饰眼眸间的失落,盯着自己揪在红裙上的十指……缓缓,复上一只修长且美丽的手掌。
那手掌,指节带有薄茧,鲜少看见它握住刀剑兵器,可是凝聚金光,自成另类法器时,结印的动作俐落好看;还有,顽皮拦劫她筷间食物时,又有些讨厌……拇指抚过她丰盈双唇,带来的热意,又教人浑身滚烫。
那只手,将她包覆轻握,她瞧着交叠的双手,好半晌挪不开眼,只闻他低沉的声嗓,近在耳畔,轻道:「我真的没想过,我被小骷髅放在心上,记挂了如此多年,我更没想到,现世报来得极快,当年,我何等的漫不经心,如今总归要加倍奉还,还小骷髅一个公平。」
她慢慢抬睫,与他眸光交缠在一块,她讷讷重复,神情有些憨傻:「公平?」
「以后,换我记挂你,换我将你摆心上,一如你曾待我的那般认真。」
怀财只觉得脑子一白,什么伶牙俐齿、什么骄纵任性、什么天尊高傲,她半点也找不回来,木木呆呆听他浅声说话,好似被他催眠着,心跳全然不受自己控制,跳得好急、好快、好凶猛,重重撞击胸口,几乎要发出微微疼痛。
可那疼痛,是里着蜜糖的,又甜孜孜地叫人牙疼。
好久好久,她才找回声音:「你这是……觊觎本天尊的意思?」她是真心求解。
鎏金:「……」
「你怎么又捂胸口了?内伤又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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