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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千寻》(温柔娇妻惹不得) [打印本页]

作者: 喵喵    时间: 2018-9-27 10:47
标题: 《千寻》(温柔娇妻惹不得)
书名:《温柔娇娘惹不得》
作者:千寻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8年9月21日
女主角:冉莘(梅雨珊)
男主角:燕历钧

【内容简介】

冀州城的人都称冉莘为仵作娘子,有悬案找她必定能真相大白,
然而她并非仵作,修整遗体才是她的本业,
因为能与亡灵沟通,完成亡者的遗愿成了这份工作最重要的意义,
见过太多不平事、太多冤死的鬼,她学会了坚强与勇敢,
带着师妹与侄女,三个女人也能支起门庭,日子过得平和安宁,
直到燕历钧的出现打坏这一切!
六年未见,他再不是以前那个总爱欺负她的纨裤少年,
他成了大燕朝最知名的威武将军,万千少女最想嫁的如意郎君,
可在她面前,他依然还是像以前一样缠人又霸道,
她本该是他的嫂子,却因为奸人设计让他污了她的清白,
诈死远走的她已经决心斩断过去,但他固执的不肯离开她身边,
固执的为自己去向那些伤害她的亲人讨回公道,
无论遇到什麽危险,他都是第一时间挡在她身前,
她害怕他再动摇她的感情,更害怕他发现,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留下了什麽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





    楔子 往事又重演

    蜷缩在墙角,梅雨珊心底明白,她活不了了。

    是间破宅,位於何处?她不知道,只是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

    外头正在下大雨,屋子里下起小雨,滴滴答答的声音落在胸口,心微微抽搐。

    湿霉腐败的气味充斥鼻间,她的双手双脚被綑,形容狼狈不已,自从被掳,她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人偶似的。

    因为知道,不能活了。

    她是相府千金,爹是大燕朝宰相,深受皇帝信任,十岁那年,她被赐婚四皇子燕历钧。

    燕历钧是百姓口中交相称赞的大英雄,五年征战,南灭倭寇、北肃恶辽,凯旋返京日,她与许多名门闺秀在「聚缘楼」上,看着皇帝带领文武百官迎他入京。

    那天,她满目笑意、满脸骄傲,因为那人是她的未婚夫婿!

    本以为这份骄傲与幸运将持续一辈子,她发誓当个贤妻,为他打理後宅,让他无後顾之忧,全心仕途。

    然後他受封为肃庄王,接着成亲的圣旨进了梅府。

    说不出的快乐在血液中奔腾,她像泡在蜜汁里似的,甜得连作梦都会笑,可……怎麽会变成这样呢?

    不知道啊,不就是到相国寺上香还愿?怎就遇上盗匪,成为阶下囚?

    怎麽办啊?命运怎会在眼前彻底翻盘?她当不成他的王妃了,她再也无法与他举案齐眉……

    泪水从眼眶滑下,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发生,六年前也发生过。

    大皇子的未婚妻徐皎月,在进京成亲的路上遭受凌辱失了清白,为皇室颜面,为确保宗族门风,她自尽了,至於是自愿或被迫,没有人会去追究。

    只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呵。

    讽刺的是,夺去徐皎月清白的男人恰恰是燕历钧,她的未婚夫。

    皇上重罚燕历钧,众人认定错在他身上,唯独爹爹说:「四皇子必是受人所陷,这当中的弯弯绕绕太多。」

    可不是吗,後宫能有几个乾净人?

    大皇子与四皇子同为皇后娘娘所出,若能用一个徐皎月引得兄弟阋墙,令大皇子自断右臂……

    爹爹叹道:「安排此事之人,心机之恶。」

    爹爹见微知着,预见夺嫡风暴即将形成,只是皇帝正值盛年、龙体康健,存此番心思,太心急也太不智。

    当时燕历钧名声坏极,他在皇帝百官心底的位置一落千丈,更有那朝臣直言,此生四皇子怕是再无出头日。

    幸好,情况并未这般发展。

    五年前,燕历钧、霍骥领兵平定南倭,功绩累累,返京後,皇帝又命两人为主帅征伐北辽。

    大功既成,洗刷他性格不羁、纨裤风流的形象。

    当年她被赐婚燕历钧,多少名门贵女暗地同情,如今却一个个嫉妒起她来,爹是对的,她是幸运的。

    无奈快乐短暂,幸运转眼消失。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百姓会如何传说?

    说当年燕历钧污辱亲嫂嫂,而今未婚妻遭辱,是风水轮流转、因果报应?

    他是肃庄王、是皇帝倚重的儿子,皇帝自然是要保他的,那麽皇家颜面,只能让她来维护了,对吧?

    爹娘疼爱,定不会教她去死,可是不死……贞洁已毁、名声不存,有何面目苟活於世间?

    惊叫声蓦地响起,梅雨珊茫然目光聚焦,引颈倾听,刀剑声、嘶喊声,一个粗嗄的嗓音大喊畜生。

    她记得的,那是掳她至此的匪徒!

    有人来救她了?使尽全力扭动身躯,梅雨珊试图坐起身,说不出的盼望、形容不出的希冀,枯槁的心再度雀跃,灼灼目光望向门扇处。

    每个刀剑挥动、每个肢体撞击,每个再细微的声音,她都不错过,狂跳的心不断撞着胸膛。

    终於,啪地一声,门被踹开,男子像天神似的大步跨进屋里。

    她试着把头抬高,一次次地尝试,不顾身子僵硬、四肢酸痛,终於,她看见了……

    勾起唇角、弯了眉眼,心头狂喜……

    是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呵,是在梦中出现过无数回的男子,他终於来了!

    燕历钧蹲下身,她用尽力气看清他的眉眼唇鼻,他和记忆中一样英挺帅气,他的眉心紧蹙,他深邃的双眸写着关心。

    他一句话都没说,可她听见了,听见他说:「放心,我并未弃你。」

    满足叹息,她知道,自己不会死了……

    果然,燕历钧将她抱起,在她耳畔低语,「别怕,我来了,我会护你一辈子。」

    安心满满,收下他的承诺,梅雨珊安心地闭上双眼。

    她很清楚,再次清醒时,世间不会变换颜色,她还是相府嫡女,他依旧是她的夫婿。

    第一章 亡灵沟通者

    燕历钧跨开大步,在厅里来回走动,急促的脚步暴露了他的愤怒。

    他不懂,为什麽明明已经用尽方法将此事按下,谣言却像长脚似的在四处传得沸沸扬扬?

    谁在同他作对?

    问题成形同时,答案也呼之欲出。

    燕历钧恨恨咬牙,六年前的事始终没找到凶手,而六年後,再也不需要找了……一事又一事的发生,他有理由怀疑此事与燕历堂脱不了关系。

    他们都太大意了,以为砍断他的臂膀,燕历堂再也翻不出新把戏,没想到狼子野心不熄,这种人断臂断肢不够,非要断头才能令他歇下心思。

    凝睇燕历钧躁动暴怒的背影,燕历铭垂下眉睫。他不再是当年的大皇子,父皇已让他入主东宫,进御书房参政多年,对於朝堂里的暗潮汹涌,他比起长年在外打仗的老四更清楚。

    当然,他更清楚……那桩旧事,始终没自老四心头抹去,即使徐皎月已死、他已娶童氏为妻。

    他大掌落在燕历钧肩膀。「老四,多想无益。」

    猛然转身,他气恨道:「这次我不会让他称心如意,我一定会娶梅雨珊,不管她名声如何!」

    燕历堂不就是不想让梅雨珊嫁给自己,不就是担心梅相爷支持太子的态度益发坚定?哈哈,蠢!他真以为梅雨珊没嫁成,梅相爷就会转而支持他?

    哪有那麽简单?多年媳妇都能熬成婆,多年老臣能不熬成狐狸?梅相爷心里岂会没有半点成算?!

    太子反问:「娶梅雨珊,只是为了不教老三称心如意?」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四,明白烙印在他心底的罪恶感——?徐皎月。

    徐皎月是宁王的嫡孙女,小时候经常进出後宫,後来父皇赐婚,她成为他的未婚妻,却不料在成亲之前遭人设计,被老四辱了她的清白,弟弟夺兄嫂清白,这事狠狠地打击了皇室颜面。

    所有人都以为应该藏着腋着,燕历钧却曾咬牙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娶徐皎月为妻,为此他甘受杖责,甘愿吞下委屈,忍受所有恶名,他单纯地以为只要自己承担所有责任,徐皎月便能活命,没想到……她还是死了。

    身为长兄,他亲眼看见,仅仅一夜,老四迅速成长。

    想起皎月,燕历钧清澈分明的大眼睛蒙上一抹黯然,那口气已经六年了,不曾消退过。他宅心仁厚,不愿弑兄,只暗地里一步步剪除燕历堂羽翼,而这一回……燕历堂已然触及他的底线。

    「皎月是个单纯的後院女子,凭什麽要被卷入朝堂政争,凭什麽成为某人贪婪的牺牲品?不公平!」燕历钧平静地说着,心底早已波涛汹涌。

    「已经过去了,别把所有错揽在自己身上。」太子轻声道,却也明白老四重情重义,一生不愿亏负别人,何况是她。

    「若非年轻气盛,与人争赌,我岂会被设局,又怎会毁去她的清白……」

    望着他痛苦的眉眼,太子不舍。

    那时老四才多大?十五岁吧,十五岁的男孩,咬牙忍受杖责、一语不发,鲜血飞溅,几乎要走他半条命,自始至终他没叫喊流泪,却在伤口痊癒、听到徐皎月自尽消息时,泪流满面。

    他逼迫自己迅速成长,风流纨裤的四皇子死去,勇敢无惧的燕将军取而代之,他见过历钧练兵,那种不要命的练法,让人触目惊心。

    「徐皎月那样乾净纯粹的女子,不适合後宫,就算她最後顺利成为太子妃,也无法在东宫安然生存,她的悲剧是从被选为皇子妃那天就注定了。」

    童氏没有徐皎月那样一颗玲珑剔透心,但她圆融世故,懂得妥协,这种人才能在後宫如鱼得水。

    「她因我而死。」燕历钧固执。

    「六年了,足够让许多事烟消云散。」

    燕历钧苦笑,散不了的,那道伤口太深太重。「大哥帮我,我不允许梅雨珊走上同样的路。」

    「发生这种事,就算错不在她,父皇也不会松口,梅雨珊想当王妃是不可能了,但我会去梅府一趟,若梅相爷愿意让女儿为妾,有你护着,至少可以保她一世平安。」

    虽然梅雨珊仍是完璧,但名节已毁,这样的女子怎配得上老四?

    何况他暗地查出,梅府二房与燕历堂有所勾结,日後事发,倘若梅府二房在当中插上一脚,恐怕连梅相爷都很难全身而退。

    到时失却名节的罪臣之女,又怎能配得上皇帝爱重的肃庄王?

    眼下他能做的是——?抢在燕历堂生事之前,将梅雨珊抬进王府,方能了却老四心事。

    「可以。」燕历钧妥协。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徐皎月那事的幕後黑手。」太子道。

    「是。」

    「我找到证据了,虽然无法直接证明是老三的手笔,但他脱不了关系。」

    「怎麽找到的?」燕历钧诧异。

    「霍骥从冀州传来信息,老三与江湖人士勾结,我派出一批人分头调查,查到不少惊人内幕,不光是徐皎月事件,还有一群死得莫名其妙的大臣,他与宫卫统领李捷的暗中交易,以及……」沉吟片刻後,太子凝重道:「我猜测,父皇在早朝时昏倒,与那个江湖组织有关。」

    闻言,燕历钧道:「那还等什麽?我们去父皇跟前揭发他。」

    「父皇仁慈宽厚,老三狡猾多辩,他做的每件事都留了一手,到时他若是推人出来顶罪,你愿意他全身而退?」只怕到时还会被反咬,日後再有可扳回一城的证据,父皇都要对他们抱持怀疑态度。

    「难不成有了证据,还要放过他?」

    「老三的罪名必须是板上钉钉,必须是……」

    脑袋转过,燕历钧道:「即使父皇想饶他一命,律法也不允许的大罪!」

    律法也不允许的大罪……

    目光相对间,两人异口同声道:「逼宫。」

    「怎麽做?」燕历钧刚问完,随即又说:「逼迫他,让他觉得再不动手,便永远不能坐上龙椅。」

    太子点头。「再给他制造一个迈向成功的大好机会。」

    徐皎月之死、暗杀朝臣、私下结党、与李捷交易,再加上培植江湖帮派……燕历堂已经做了这麽多事,让他就此歇手,岂能甘心?

    这些年来,在皇妹燕欣然的帮助下,他们与霍骥联手,屡建奇功,而自己也顺利受封太子,入主东宫、参与朝政,眼看着民心归顺、百官臣服,他这个太子位置越稳固,燕历堂就越没戏唱。

    倘若让老三就此休养生息,待日後再寻机起事……日日防贼太辛苦,不如推他几步……

    「大哥指的机会是?」

    「父皇龙体欠安,为考验我的本事,打算让我临朝听政,若是让老三从太医那里听到一点消息……」

    燕历钧接话。「父皇若是驾崩,就得由身为太子的大哥接位,他必须抢在那天之前行动。」

    就算不逼宫,也得逼得父皇下传位诏书,否则多年的谋划,岂不是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目前你手中控有京畿军队,你在京城一日,他就不敢轻举妄动。老四,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燕历钧勾勾眉头,回答,「未婚妻被抢,本王心情恶劣,自然要出京散散心。」

    「去冀州吧,看看咱们的欣然妹妹。」

    「好啊,顺便看看霍骥那家伙,有没有本事挽回欣儿的心?倘若他不行,我可以帮着使力气。」

    「见到人之後,把京里的消息传给霍骥,便悄悄回京。」

    一击掌,他最喜欢回马枪了,他要杀得燕历堂措手不及。「大哥留在京城,别忘记适时给他添点柴、烧几把火。」

    「这是当然的,他不把动作给搞大,父皇怎会相信,他那不争功名、恬然寡淡的三皇儿野心如此之大。」太子搭上燕历钧肩膀,笑得满脸贼。

    「我相信大哥能逼得他跳脚。」

    「永远别怀疑我烧火的本事。」他挺欣赏热锅蚂蚁跳舞呢。

    竹篱茅舍,白花花的阳光照在金黄色的丝瓜花上,蜂蝶在花丛间汲取花蜜,风阵阵吹拂,带来清凉。

    不大的院子里,除攀藤丝瓜之外,还种着一棵玉兰树,树干很粗,树却不太高,约有一个半人高度吧,每到花季,玉兰花的香味充斥着屋里每个角落。

    有七间房舍,都不大,最左边那间与其他六间没连在一起,上头挂着小小的木匾,写着「终屋」。

    右边的六间房分别是药房、绣房、书房以及三间卧房。

    屋宅後面有厨房、柴房、一口井,剩下的地方养一窝鸡,种两畦菜蔬。

    这个家的组成分子是三个女人。

    冉莘,二十一岁,未婚,长相……可以称得上倾国倾城,如果换下荆钗布裙,说她是皇后娘娘,会有不少人相信。

    冉木槿,十八岁,也未婚,身量比一般女子都高,样貌清秀,颇有几分英气,刚搬来的时候,她经常女扮男装,扮演家里的男主人。

    目的?当然是用来唬人,家里有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多麻烦,要是没有男主人,每天得花多少时间应付媒人婆?

    幸好冉莘的「手艺」渐渐传出名声,由於她的手艺过於惊人,现在就算有媒婆必须经过她家门前,也会想尽办法绕远路。

    而家里的第三个组成分子——?冉雨点,五岁,同样未婚。

    明明都是姑姑,她喊冉莘姑姑,却不喊木槿小姑姑,这件事曾经引起木槿严重抗议。不过也许侄女肖姑这话是真的,因此她眉眼像、鼻唇像,连说话口气、神态通通像极了冉莘。

    由此可以推论,若干年後,上冉家求亲的媒人,定会盛况空前,前提是——?她没继承姑姑那门手艺。

    照理说,三个女人独居在村子偏远角落并不安全,好歹该养几条狗看门,以便在危险发生时,汪汪几声做为示警,但她们没有。

    因为她们养了一只鬼。

    会飘、会飞的鬼,他不但能够在危险发生时,尽快通知主人,还会丢东西吓唬人,功用可比只会汪汪叫的狗好得多。

    辰时正,木槿在绣房里忙着,针上针下,飞快穿梭,她的绣工不敢说是大燕朝排行第一,但前三名肯定有。

    别问她师承何人,木槿那手功夫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两句指点、一本秘笈,她就能琢磨出双面绣这种高难度绣法,这种本事哪是靠勤学能够得到的?

    点点正在房里练字,书房是除终屋之外空间最大的屋子,有两面墙都排满书柜,藏书好几百册,让人怀疑她们是不是把赚来的银子全花在书本上头。

    许是家庭氛围吧,点点最喜欢的是听大人念书,最爱的玩意儿叫做纸笔,最热衷的游戏是认字,或许也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本事,她的画呀……没人相信,那是出自五岁孩童的手笔。

    木槿绣花、点点练字,那冉莘呢?她正在终屋里忙碌着,目前木槿赚得不少,但维持家中生计的依旧是冉莘。

    终屋?是什麽鬼啊?

    终屋不是鬼,但屋里接待过不少鬼。

    没错,这就是冉莘吓得媒人不敢上门的手艺——?她擅长缝补屍体,她会和死者亡灵沟通。

    多数时候死者离世,灵魂便也跟着离开,不会在屍体附近多作逗留,所以她的正常工作是将死者打扮得漂漂亮亮,送他们走入另一段旅程。

    若死因不单纯、心有遗憾,亡灵往往徘徊不去,试图找人诉说委屈,这时冉莘便成了最佳倾听者。

    她并不是仵作,但「亡灵沟通者」这种职业,无法得到多数人认同,为着完成死者遗愿、逮出凶手,她便以仵作自居,藉由亡灵自述、从屍体伤口来推论死因,帮忙县太爷抽丝剥茧、破解命案。

    一次、两次下来,也不知道哪个好事者给了她「仵作娘子」这个封号。

    也许是冉莘长得太养眼,也许是她的本事惊人,也许女人从事这行,本来就容易被说嘴,因此到冀州定居的第二年,虽称不上家喻户晓,但哪里有命案发生,就会有人提起她的名号。

    除衙门以外,高门大户也是她经常进出的地方,大户後宅肮脏事忒多,命案屡见不鲜,但不管是修整屍体或破解死因,有她出手,很少有无法解决的。

    台上放的是个荳蔻少女,唇红齿白、一头乌黑长发披在身後,她赤裸的身体已经清洗乾净,皮肤白皙,可惜她的双手双腿布满大大小小伤口,一寸、两寸、三寸都有,把柔嫩肌肤划得惨不忍睹。

    冉莘坐在台边,细细缝补伤口。

    剪断线头,木轴上的线已经用完,冉莘叹,这人对自己多狠呐。

    走到柜子边,打开柜门,里头有十几綑深浅不同的肉色棉线,线是冉莘自己染的,外头铺子买不到,她取出最接近屍体肤色的棉线,重新坐回台边,取线、穿针,继续她的工作。

    一道阴影飘来,冉莘没抬头,但嘴角微扬,来了啊……

    是该来了,每个人……呃、不,是多数的鬼对自己最後一场主角戏都会感兴趣,尤其是心有不甘者。

    女孩心细,发现冉莘的笑意,飘坐到工作台上,晃动两只纤长细脚。「你看得见我?」

    「嗯哼。」冉莘没停下工作,缝到她小腿处的伤口时,发现脚踝部位有几颗乳突似的肉瘤,像脚链般围成一圈,心微震,下意识抬眼,看向工作台边晃不停的双脚。

    没有?所以不是与生俱来的?莫非……

    冉莘指着脚踝处问。「这是怎麽弄的?」

    女孩耸耸肩,回答,「不知道,或许是病了。」

    「不对,是中毒,你吃过什麽东西……我指的是,很特别的东西。」

    女鬼认真回想,片刻後缓声回答。「我被坏人绑走的时候,他们曾经喂我吃一种……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味道有点像麦芽糖,甜甜的,对了,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他们说,吃了那个会让我改变容貌。」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作梦胡思乱想。

    冉莘看看屍体、再看看女鬼,容貌并无不同。

    女鬼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屍体,陷入思考,之前没想太多,只忙着和婚事对抗,现在……

    「我想,我的容貌应该改变过,被抓之後,我曾经与哥哥、父亲擦肩而过,当时我发不出声音,他们却不认得我……」

    「然後呢?」

    「我被带回家的前几天,他们不再给我吃那个,会不会因此容貌就恢复了?」

    「你被送回家後,家人没有发现异状?」

    「对啊,你没提,我都没发现脚上长出这个。」

    冉莘蹙眉,忍不住多看几眼脚踝上的环状乳突。

    女鬼问:「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为什麽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是好奇。」

    「想不想听?」

    冉莘道:「你愿意说的话。」

    「怎会不愿意?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看见我的,我还指望你帮忙呢。」

    「说吧。」

    女鬼叹道:「爹娘被骗了,对那个坏家伙忒好。」

    「哪个坏家伙?」

    「我叫颜心心,爹娘有三个儿子,却只有我一个女儿。」

    「捧在掌心哄大的?」

    「是啊,他们可疼我啦,不只爹娘疼,哥哥们也疼,家里不算富裕,可我过得不比千金小姐差。後来我看上刘家的秀才郎,他长得那样俊俏,脾气又温和,村子里的姑娘谁不喜欢他?

    「我没有非要当官夫人,就算他做一辈子的秀才郎,只能教教几个小孩念书写字,我也乐意陪着他过苦日子。」

    「可他成功了?」

    「对,乡试上榜、会试上榜,刘尚文过关斩将,在殿试时拿了个探花郎。我真心为他高兴,我开心,不是为自己,而是因为在仕途上一展长才是他的愿望。

    「探花郎游街那天,爹娘买下长长的一串鞭炮,那声响,从村头响到村尾,人人都晓得刘家花大把大把的钱,终於把女婿栽培成大人物,刘家闺女有好日子可过啦。」颜心心说到这里,垂下眉睫,叹口长气。

    「後来呢?」

    「榜下抓婿,他被高官看上,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可我们已经订亲了呀。

    「刘尚文再重视形象不过,何况初入仕途,倘若抛弃糟糠、另聘高门,这事传扬出去,定会名誉受损。於是他花钱,买通流氓把我绑走,坏了我的名声。」

    轻闭眼,冉莘皱眉,她真痛恨这种事。

    「爹娘、哥哥都宠我,我一失踪,他们立刻封锁村子,还到县里报官,流氓见情况危急,喂我吃下麦芽糖……别笑我傻,在你提问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麦芽糖。然後他们顺利带我离开村子躲藏,我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刘尚文出现,把我给救下。

    「那出戏,他演得可起劲啦,身上还被踹了好几脚,要不是我假装晕倒,要不是亲耳听见刘尚文和流氓们的对话,我怎会知道,整件事根本是他一手策划。

    「你说,天底下怎有这麽贪心的人?既想娶高官女儿为妻,却又不肯放过我?」

    冉莘明白了,刘尚文想以妻为妾,却寻不到藉口,只能坏她贞洁,逼她低头委身。

    「我已经失去贞洁,高高在上的探花郎还肯迎我为妾,这举止在外人眼中,叫做感恩图报,我爹娘、哥哥为此心生感激,不但同意他以妻作妾,还打算拿出一半家产给我当嫁妆。」

    「你没告诉亲人,所有事是他处心积虑谋划的?」

    「我说了,但没人相信,连大夫都说我得到癔症,还说得让我心想事成,病症才会慢慢好转。爹娘知道我喜欢他,以为嫁给他、心想事成後我的病自然会痊癒,所以不论我怎麽哭喊,他们都不相信刘尚文是个大坏蛋。

    「我气急败坏,用刀子割自己。好奇怪呐,第一刀划下去,我竟不觉得疼,只觉得解气,然後两刀、三刀、四刀……直到最後一刀,划在喉管上……鲜血激喷,嚐到腥咸味道,我死了,可是真的不痛,半点都不痛。」

    冉莘皱眉,停下手上的缝针,掀开她的眼皮,再细细查看她身上每个细节处,抬起头,对上颜心心的眼,问:「除不痛之外,你会不会感觉口乾舌燥?会不会躁热潮红、心跳加快、头脑昏胀,经常哭哭笑笑、肌肉抽搐?」

    「是,还老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她怀疑过,自己也许不是得到癔症,而是冒犯哪处神明。

    「给你看病的大夫是谁请的?」

    「还有谁,自然是刘尚文那个伪君子。」她轻哼一声。

    「是不是不吃药就难受,吃下大夫的药才好些?」

    「对,你怎麽知道的?」

    冉莘哀怜地看着颜心心。「没猜错的话,那大夫开的药里,有一味蔓陀罗花。」

    中毒的她行为反常、言语诡异,难怪疼她护她的亲人,选择相信大夫却不信女儿,刘尚文果然不是好东西。

    听了冉莘的话,颜心心愣住,竟然、竟然……摇晃的腿不晃了,她的肩膀垮下,低下头默默垂泪。

    冉莘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只能继续工作,终於缝完最後一针,剪断线头,她对颜心心说:「别难过,我帮你。」

    颜心心抬眸,颇感意外,她们之间哪有深厚交情,值得她为自己冒险?

    「刘尚文是官,你只是平头百姓。」颜心心提醒。

    「谁说小虾米不能杠上大肥鱼?相信我。」

    她笑了,飘上前,用力抱她一下。「谢谢你,冉莘。」

    阴寒刺入骨头,但冉莘没皱眉,她早已习惯承受这样的「感激」。

    用艾叶清洗过身子,冉莘走进书房,正在画图中的点点抬头,笑眼眯眯地看她。「姑姑。」

    她把点点抱到膝盖上,亲亲她的脸,说:「点点画得真好。」

    「点点画得真好。」点点说。

    她喜欢当复诵机,不断重复别人的话,要是换了别的大人肯定要发脾气骂她没教养,但冉莘和木槿都不想阻止她的「喜欢」。

    因为心知,当女人不容易,能随心所欲的日子不多,为何不多放纵放纵她?

    「点点这麽喜欢画图?」

    「点点这麽喜欢画图。」

    熟悉点点的冉莘能够清楚分辨,自己的疑问句得到点点的肯定反应。

    「下一趟进城,给点点买新画笔?」

    「下一趟进城,给点点买新画笔!」

    依旧是疑问句和肯定句的差别。

    姑侄相视一笑,她们都理解对方。

    两人对笑间,木槿进门,风风火火地说:「屏风绣好了,明天进城一趟。」

    点点咯咯笑开,这麽快就能进城呢!

    「屏风绣好了,明天进城一趟。」她复诵木槿的话。

    冉莘把点点放下,说:「可以,不过今天晚上有件事得让你做。」

    这回点点没复诵,她张着大眼睛,和木槿一起看冉莘。

    这天是颜心心的头七,下午冉莘帮着颜家人把颜心心入殓了。

    离开颜家前,她口气凝重问:「你们为什麽要对颜姑娘下毒?」

    此话太惊人,全家吓得回答不出,只有二嫂硬撑着说:「哪有,冉姑娘怎麽能信口雌黄,泼我们脏水?」

    「没有吗?」视线在颜家人身上转过一圈,她装模作样地替每个人把过脉後,迟疑问:「要不,颜姑娘有没有吃什麽东西,是你们没碰的?」

    大哥想过片刻,凝声回答,「那时妹妹受到惊吓,进食不多,她经常头昏脑胀、脾气火爆,大夫说她病得厉害……」

    想到颜心心,颜家人忍不住黯然神伤,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啊,怎麽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他恨不得将匪徒千刀万剐。

    「有了!药、大夫开的药,我们没吃。」三嫂想起来。

    冉莘双眉松开,忙道:「大夫开的药还有没有剩下的?我看看。」

    「冉姑娘懂得医术?」颜大哥问。

    冉姑娘在冀州挺有名气,知县大人手上有解决不了的案子,全仗冉姑娘相助,冉姑娘会对他们说这些,莫非……他想起妹妹语无伦次的话,心下一悚……

    「懂得些许。」

    冉莘才刚说完,二嫂已经急急忙忙抢进厨房,将还没熬过的药取来。

    冉莘打药包,细细检视药材,愁眉,真被她料中。

    取出一味药材,她说:「这叫蔓陀罗,大夫用量颇大,当时令妹是否有燥热潮红、心跳加快、头昏,哭哭笑笑、肌肉抽搐、胡言乱语、神智不清的现象?」

    「就是这样,若是不给药,她就闹腾得厉害,我们不得不多抓几帖在家里备着。」

    「这不是药,是毒,恰恰是这味毒药,害得令妹神智恍惚,做出自残行为,或许你们该弄清楚,这位大夫是受何人指使,为何要如此对待令妹。」

    话点到为止,她离开颜家。

    这个晚上,家人梦见颜心心回来,她站在窗外,对父母哭诉刘尚文的恶形恶状,一声声、一句句,说得双亲兄长声泪俱下。

    隔天,颜家兵分两路,一队带着药去找大夫,逼他说出刘尚文主使一事,另一队去府城里,寻找拐过好几个弯的做官亲戚,那门亲戚正需要政绩,以谋个好缺,加上他再九弯十八拐的亲戚是御史。

    就在这麽拐来拐去的关系中,事件越闹越大,最终闹到京城、闹到皇帝跟前,对村人而言,探花郎是文曲星下凡尘,对皇帝而言,连个屁官都不是。

    为端正社会风气,刘尚文官帽没保住,原本要以他为婿的高官闭门不见。

    再过不久,绑票颜心心的流氓被逮,两方供证让刘尚文入狱,前途尽损。

    冉莘做这件事,目的是帮忙,别让死者沉冤,除此之外,也期待从掳走颜心心的匪徒嘴里问出易容药的出处。

    此药名为「易容」,落到冉莘手中时已经所剩无几。

    匪徒说他们是从一名身受重伤的男子身上偷来的,本以为是什麽仙丹妙药,才令重伤男子拚命也要护着,强行抢夺後,他们试着嚐嚐,意外发现此药能令人容貌改变,便特意珍藏,那次若不是被村人困住,哪里舍得拿出来喂食颜心心?

    取得「易容」,接连数日冉莘都把自己关在药房里,她卯足力气想找出解毒之法,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第二章 师父遇难了

    「……吴府旁的没有,银子多到钵满盆溢,你知道吗?『聚缘楼』和『小食堂』全是吴府的铺子,那生意……人满为患呐,你千万别客气,该拿的银子,半毛钱也别舍下,如果有多余赏赐,大方收下……」

    同样的话,从上马车之後,木槿一再重复,讲得口乾舌燥也舍不得停下。

    别怪她唠叨,实在是她们家冉莘太不把钱当钱看。

    除一手好绣功之外,木槿另一个本事是「攒银子」,如今冉家三口能不愁吃穿,最该感激她这个好本事。

    没错,她和冉莘一样都不把钱当钱看,她只是把钱当命看。

    必须澄清,她绝对没有嫌弃冉莘的意思,冉莘这个人相当优秀,简直是零缺点的存在,唯一的缺点是太善良。

    同情心泛滥不是坏事,但泛滥到会伤害银子,就值得商榷了。

    举刚送走的李大郎为例,他上山打猎,没打到猎物却被猎物给打了,找到人的时候,开肠破肚、腿少一条,光这个缝补、制假腿的功夫,没有个三五天岂能成事?

    结果咧,冉莘怜他家贫,做几日白工就算了,顶多浪费点材料费,可同情对方死无居所,舍上一口棺木,听见魂魄满心遗憾,说这辈子没穿过绸布衫,又花钱买一套绸布衫……

    李大郎是走得不遗憾了,但木槿遗憾呐,遗憾兜里的银子少了一把。

    马车到吴府门口,冉莘背起木箱,下车前对木槿说:「我恐怕不会太快,你卖过绣件,带点点到处逛逛吧。」

    「不必提醒,我们要玩啥,都计划好了。」木槿朝点点抬抬下巴。

    点点也朝她抬抬下巴,重复。「不必提醒,我们要玩啥,都计划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冉莘也跟着笑,摸摸点点的头叮咛,「记得帮阿凯带点吃的。」

    阿凯是他们家的鬼,木槿和点点看不见他,但看得见他制造出来的「效果」。

    比方突然下雨,她们还没动作,就听见各屋的窗子啪啪啪关上,不用怀疑,肯定是阿凯帮的忙。

    比方点点看书累了,懒得下床,闭上眼睛,片刻功夫,蜡烛自动熄灭,点点不害怕,她喃声道:「谢谢阿凯。」

    不久後,额头感受到一个微凉微湿的亲吻。

    木槿说:「鬼不好听,他是咱们家的守护神。」

    这话赢得阿凯满心认同,所以别老说冉家全是女的,也有个男的——?男鬼。

    「事情做完,我到聚缘楼等你们。」冉莘道。

    「又去聚缘楼?很贵欸,又不是生日节庆……」木槿的眼睛瞠得老大。

    「反正吴府家大业大,旁的不多银子多。」都要海削一把了,何必省小钱?

    「反正吴府家大业大,旁的不多银子多。」点点用力点头,站在冉莘那边。

    木槿戳点点额头一记,挤挤鼻子。「你这个小败家鬼。」

    「你这个小败家鬼。」点点咯咯笑得好开心。

    冉莘见状也笑不止,天底下没有比孩子天真笑颜更能让人心情愉悦的了。

    亲亲点点,挥挥手,冉莘沉静了容颜,缓步走进吴府。

    此刻,她怎麽都没想到,吴夫人竟然会是最得皇帝宠爱的玉华公主燕欣然。

    车帘一放下,木槿立刻把点点扑倒。

    「叫你学话、叫你学话、叫你学话……」每说一句,便亲一下她的脸,她的额头,她的肚子……

    点点被亲得笑不停,银铃笑声传出马车,车夫弯起眉毛。

    「驾」一声,马车缓缓启步。

    不多久,一队兵马迎面而来,车夫小心翼翼把马车停在路旁,以免冲撞大人物。

    兵马在经过马车时,领头的燕历钧听见笑声,紧蹙的眉心不自觉弯起。

    卖掉绣屏,木槿眉开眼笑,想着兜里的千两银票,心情飞扬。

    她难得大方,买一堆布、一堆绣线,又给点点买书、纸笔……买下满满一马车,又破天荒地给车夫二钱银子喝茶,这才带着点点到聚缘楼。

    梁掌柜看见木槿和点点,连忙迎上前,她们可是常客呐。

    「点点来了。」梁掌柜热情不减。

    甭怪他偏心,小姑娘满街跑,可要找到像点点这麽漂亮的,容易吗?点点可是万里挑一呐,倘若不看身家、光凭长相,这孩子长大後,进宫当娘娘都绰绰有余。

    「你看,没有、没有。」梁掌柜两只手在点点跟前晃几下,然後伸到点点後颈,手再回到点点面前时,喊一声,「变!」掌心打开,一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出现。

    看见巧克力,点点笑弯眉毛。

    「谢谢大叔。」难得地,她没重复别人的话。

    木槿皱皱鼻子,不满地掐掐她的嫩颊。「这麽好收买?给小姑姑嚐一口。」

    点点笑着闪躲,把巧克力往怀里塞。「给大姑姑。」

    「偏心的小家伙。」

    看着她们玩在一块儿,梁掌柜的笑纹平不下来。

    冉莘在冀州称得上奇女子,通常做仵作这一行的都是男子,他们往往性格畏缩,深怕受人指指点点,走到哪里都佝偻着肩背。

    但冉莘不,她行事大方,举止优雅,不说破,谁都以为她是名门大户的姑娘。

    「木槿姑娘,要不要到楼上厢房坐坐?」

    「先不用,冉莘什麽时候忙完还不晓得,我们先在楼下等吧,免得耽误梁掌柜赚钱。」

    木槿清楚,聚缘楼的厢房,一间难求,进出一回,没上百两出不来。冉家有她这个抠门鬼把关,哪舍得在吃食上花大钱,十两银子就到顶了。

    是冉莘好事做太多,引得阮阮总管发话,凡是她们一家上门,不管吃用多少,都给厢房,可即便这样,做人也得有良心,耽误人家财神爷上门会下地狱的。

    梁掌柜点点头,把她们引往靠墙处的一张小桌。

    他知道,今天冉莘要到东家府里办事,唉……也不晓得是谁盯上东家,最近大事小事不断,麻烦连连。

    「我让小二把艾草浴给备下,冉莘姑娘一到就可以用。」

    「谢谢梁掌柜。」木槿道。

    「谢谢梁掌柜。」点点跟着说道。

    梁掌柜亲切地摸摸点点的头,下去给她们张罗点心。

    从包袱里拿出书册纸笔,她们习惯在等待冉莘时安静做事。

    木槿在纸上涂涂画画,准备下一个绣品,点点默着书,遇到不认得的字就扯扯木槿衣袖。

    冉家女子专注力无人能及,就算换个环境、换张桌子,也不影响她们的认真。

    「训哥,京城里有啥消息?」

    两个男人进门,坐在木槿隔壁桌,点完菜,刚上一壶茶水,两人聊了起来。

    「最大的消息不就是四皇子和霍将军远征北辽,一路打到人家腹地,把人家皇帝给掳了?从此咱们北边,可没了北辽这条虎视眈眈的恶狗。」

    「这个大消息谁不知道?听说两人都封王了。」

    「对,霍将军封靖北王,四皇子封肃庄王,他可是皇帝众多皇子当中唯一封王的。」

    「有没有什麽其他新鲜的?」

    「四海昇平,国泰民安,就是最好的消息了,你还想听什麽?」

    「这话倒没说错。」

    提壶倒满两杯茶,青衫男子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说:「有个不大好的消息,跟肃庄王有关。」

    「快说来听听。」

    「几年前,皇帝为肃庄王订下梅相爷嫡女梅雨珊为妻,之前肃庄王南征北讨,哪有时间成亲?这回班师凯旋,皇帝着礼部为他们举办婚礼,京城上下都准备为即将到来的婚礼庆贺时,梅雨珊被匪徒掳走……」

    男子说得津津有味,木槿提着笔的手却停顿下来,倾耳细听,片刻,眉间染上一丝阴郁。

    猛然从恶梦中惊醒,冉莘汗水淋漓,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气,十指将棉被上的小碎花掐紧。

    木槿带来的消息让她心情起伏不定,她结识雨珊是在若干年前,她很可爱、很漂亮,是个精致的女娃儿。

    想起那个娇嫩的小女孩,想起她甜甜的声音,软软地对她说:「好姊姊,你让我跟着吧,没有人愿意理我。」

    是啊,所有人全去理她的庶姊梅云珊了,她好可怜,只能追着冉莘,当她的小尾巴。

    梅夫人宽厚,不但没打压庶女,还把庶女养得比嫡女精致。

    梅云珊诗书琴画样样通,稚龄就被选入宫,成为玉华公主的伴读,反倒是小嫡女被宠得天真烂漫,不知人间疾苦。

    碰到这样的事,雨珊会被逼一死以证清白吗?就像若干年前的徐皎月?

    她不平呐,为什麽皇室污水,总是要无辜的女子来承受?!

    得知雨珊的消息,从城里回来後,冉莘立刻备妥行李,打算明天一早便启程前往京城,如果梅家觉得这个女儿有碍家声,那麽便交给她吧,她来护着她、照顾她,她来给她全新的未来。

    可是今晚她作恶梦了,梦见她的师父被人害死……怎麽会作这样的梦呢?她的师父再能耐、再强大不过的呀!

    深吸气、轻咬唇,胸口隐隐作痛,手掌抓着喉咙口,她喘不过气,梦里的情境重回脑海,让她心生恐惧。

    不会的……不会的,那不是预感,不是真实,那只是一个过度清晰的恶梦……

    她害怕着,却没有哭泣。

    她早就忘记怎麽用泪水宣泄情绪,所以在命悬一线的时候,她没哭,在被逼得无路可逃的时候,她没哭,她习惯憋住气,习惯告诉自己,「挺一挺就会过去。」

    所以现在,她真的很害怕、很无助、很茫然,可是……她没有哭。

    下床,穿上鞋子,她穿着单衣往窗边走去。

    倏地,窗户被推开,一颗飘在半空中的脑袋对她嘻嘻笑开。

    冉莘满脸无奈。「吓我,很好玩吗?」

    这是阿凯,她们家的守护神,通常一个鬼要修链到能够移物、现形,得花上百年功夫,冉莘不知道阿凯是从哪里来的,打出现那天起,他就啥事都能做。

    她猜,或许他已经在这里待上数百年,而这户门庭本是积善之家,福地福缘、气场佳,助他修链。

    他翻个跟斗,头上脚下、懒懒地趴在窗框上。「睡不着?作恶梦了?」

    冉莘不回答,背靠着窗,眺望天边皎月,心气依旧不顺,闷得人难以喘息,可她脸上仍然一片平静,好似无事一般。

    阿凯瞪她一眼,没见过这麽倔强的,再喜欢伪装也要有个底线吧,可偏偏这样倔强的她让人心疼,抿唇翻了个白眼,他真不喜欢这个差事,不过……能不说吗?

    苦笑,他道:「她在林子里等你,去吧。」

    她?哪个她?雨珊?师父?

    阿凯的话像把锥子,猛地刺上她的心脏,痛得她咬牙切齿,猛然抬起头,对上他悲怜的目光。

    所以……是真的?不仅仅是个恶梦?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湿气模糊了双眼。

    倔强地仰下巴,不允许泪水流下,可她再会装,这会儿也装不出沉稳镇定,匆匆拿件披风系上,快步往外奔去。

    阿凯见她这副模样,不放心,想要跟上。

    冉莘转身。「留在家里,帮我护好木槿和点点。」

    阿凯没吱声,只是撇撇嘴。一天到晚想护着别人,就没想过护护自己,她当自己是观音菩萨吗?

    出了家门,她小跑步起来,鲜活场景一幕幕跃上心头。

    一碗难喝到会死人的稀粥,砰地一声重重摆在桌面上。

    「这是最後一碗,还是不想吃……打开门,顺着小径走到底,跳下去,一了百了。」

    顺着细白纤柔的手掌往上看,那是双少女的手,却长满大大小小的疙瘩。

    她的头发乌黑亮丽,但眼皮被几个小肉瘤压得往下垂,几乎盖住大半个眼睛,不只眼皮,脸颊、脖颈、四肢都长满疙瘩,像癞虾蟆似的。

    她很丑,丑到令人心生厌恶,可恰恰是这样的一个人,救了她……

    定眼相望,两人对峙,谁也不肯退让。

    慢慢地,她的眼底浮上坚毅。

    慢慢地,笑容落在她满是肉瘤疙瘩的脸庞。

    她端起稀饭,当着她的面仰头喝下,顾不得它多热、多难喝,固执地让它们顺着喉管滑入胃袋。

    她笑了,肉瘤一颤一颤地,说:「明天,我带你回家。」

    回家?她哪来的家?

    用力瞠开半垂的眼皮,她说:「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家,是我要给你的家。」

    她说到做到,给了冉莘一个家,一个温暖、温馨,充满人情味的家。

    她成为冉莘的师父,手把手教会她为屍体化妆、缝合、制造假肢,学成下山前,她为冉莘开启天眼,让她能看见鬼神。

    约定好的,待她尘缘了却就能回家,冉莘始终相信,师父在,她就有「家」。

    可是……师父不在了,怎麽办?

    她依旧压抑,绷着全副神经飞快往林子的方向奔去,她跑得飞快,连鞋子落下都没有发现。

    脚步声惊扰夜鹰,展翅扑地朝她扑来,大大的翅膀搧出一阵风,带起她如云发丝,锐利芒刺扎上脚趾,脚不觉得痛,因为心更痛。

    猛地停下脚步,看见了……不是她认识的模样,但冉莘知道那就是师父。

    她坐在树干上,穿着最喜欢的白长衫,没有刺绣纹路,是简单极至的衣裳,长长的腰带和两条腿在树上轻晃,师父像记忆中那样自在逍遥、豁达而开朗。

    柔和光晕笼罩她全身,脸上、身上的肉瘤全都消失,下垂的眼皮回到正常位置,清亮的目光望着冉莘,嘴角还是带着一抹调皮的笑意。

    原来她的师父那样美丽,原来不是随口说说,她真是下凡历劫的仙女,如今劫数已尽,她将飞天返回。

    看着她,哀伤瞬间消弭。

    师父有种特殊本事,明明丑到淋漓尽致,却不会让人感到害怕,光是待在她身边,就会自然而然地心平气定,她的开朗能够驱逐阴霾,她的豁达会让人觉得,世间苦难……不过如此。

    「师父。」冉莘轻唤,她不哭的,却还是隐不住喉间哽咽。

    「你在哭?」

    「没有。」她坚决否认。

    扬眉,师父笑道:「这才对,早跟你说过,有本事的让别人哭,没本事的才让自己哭,教了你那麽多年,这点本事至少得学会。」

    「我不哭,也没有把别人弄哭的恶嗜好。」她鼓起腮帮子,唯有在师父面前,她才会出现小女儿娇态。

    「这是在记仇?」记着自己老是恶整她的仇。

    冉莘不知道师父的名字,不知道她从什麽地方来,她说自己是师父,冉莘便也认下。

    师父教她手艺时很认真,恶整她时更认真,她经常分不清楚,师父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而不管她再努力,师父对她的表现只有批评。

    唯独那次,师父说:「总算没白费心血,你学成,可以下山了。」

    那是唯一一次的赞美,目的是要将她驱逐出门。

    师父笑咪咪地飘下树,望着徒弟,两年不见,岁月没有让冉莘老了容颜,反倒让她多出几分恬然美丽,放手让她独立,果然正确。

    「您答应过我,把点点和木槿嫁出去,我就可以回山上。」冉莘闷声道。

    她盘算过的,再过十年,了却责任,她就要上山,陪师父终老。

    师父望着她的眉眼道:「为师观你面相,算你八字,你是福禄富贵之命,这样的人和『与世无争』没缘分。」

    「比起福禄富贵,我更想要闲云野鹤。」

    苦过、痛过,早已学会独立自主的她,唯有在师父面前还能当个孩子,她不想更不愿丧失这份权利。

    「命定之事,岂是你想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若人生能够由自己选择,为师哪肯把日子过得平淡似水?是人呐,都想轰轰烈烈一场。」

    用力摇头,她和师父不同,她要无风无浪,要平安顺遂,她是个胆小女孩,一直都是,她只是身不由己,只是被命运强迫着成长。

    「平静无波的人生太无趣,波澜虽然危险,却也壮丽有趣。」师父鼓吹她。

    「不要!」她不只胆小还固执,她是属蜗牛的。

    「这两年你做得很好,你比为师想像的更勇敢,别小看自己,你早就能独当一面,瞧瞧冀州上下,有多少人晓得『冉莘』,这是你用双手闯出来的名堂,相信我,没有师父,你也可以过得很好。」

    听到这话,冉莘怔忡不已,师父又赞美她了,那麽这次要把她推到哪儿?

    不同意师父,她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摇得头晕目眩。没有师父、没有依恃,她要怎麽才能够过得「很好」?

    曾经,祖父祖母为她撑起一片天,後来天塌下,是师父为她撑起另一片,她已经失去祖父母,能不能别再失去师父?

    见徒弟这样,她却无话可安慰,半晌後说道:「你回山上一趟,把我的遗骸埋在梨花树下。」

    她不甘心,却不得不点头。「我会亲手把师父打理得很美。」

    「怎麽打理?把我全身上下的肉瘤给刨掉?甭折腾我了,一把火烧乾净就成,记得,九月初九辰时二刻埋骨,九月初八到就行,在那之前不准上山。」

    「为什麽?」

    「为师行事,还要跟你解释?你是师父还我是师父?」

    「您是师父。」

    「知道就好,快发誓,你要是提早上山,就让为师永世不得超生。」

    有这麽严重吗?「师父,您在耍脾气吗?」

    「发誓!」

    一双美眸盯得冉莘心慌,她无奈,却不得不乖乖照做。

    见她乖巧听话,师父露出笑脸道:「我的床底有机关,机关下面有我毕生绝学,好好学着吧,女人可不能光想着倚靠男人,那些东西,就当是我给你的嫁妆。」

    「第一,我不嫁。第二,我已尽得师父的真传,您的毕生绝学在我脑子里。」冉莘说得斩钉截铁,意思是,她不要去碰师父的机关。她在师父的机关上头吃过无数的亏,傻瓜才会去讨皮肉痛。

    「还真敢讲,你要是学上两成就了不起啦,也不看看你家师父是何等人物,『真传』有这麽随便的吗?」

    「话是师父说的。」要不,她怎麽能「学成下山」?

    「我说你就信?」

    「师父从不说谎。」

    「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木槿说的。」

    师父叹气,怎麽收了两个实心眼的徒弟,幸好她死得早,要是把点点也收进门,那她还要不要活?

    「我不也说过,等你把点点和木槿嫁掉,就可以回山上。你想,我会不会说谎?」她得意洋洋地看着冉莘,好像说谎是件丰功伟业的大好事。

    「换句话说,师父从没打算让我回去?」

    「对啊!不都说了,你是福禄富贵命咩。好啦,事情交代完毕,师父要走罗。」

    「师父,您怎麽可以骗我?」冉莘不敢置信。

    这让当师父的怎麽回答?揉揉鼻子,她语重心长说:「好徒弟啊,师父这个不叫骗,叫做善意的谎言,为师都是为你好。」

    不等冉莘反应过来,师父飘开三尺远。

    「师父!」突地,她扬声大喊。「我找到第二个『易容』的受害者,我一定可以琢磨出解毒的法子。」

    冉莘的话留住师父身影,她轻飘飘转身,眼底净是温柔,这样灵秀的孩子,要是能在手下多教导几年,她肯定成就非凡。

    「别琢磨了。」

    「为什麽?」她不但要找到解法,还要查出是谁对师父下毒手。

    「因为解法太残忍,别碰了吧。」

    「不管,我就是要弄清楚。」

    「真那麽想要?」

    「对。」

    「九月九日,答案藏在师父的机关里。」

    白衫女子莞尔,身影慢慢在冉莘眼前消失,彷佛从未出现过似的。

    望着无垠的黑夜,是无雪无冰的季节,她却像被冰层封住,冉莘沉重地往回走,又一次……她被抛弃……

    倏地张开双眼,她从昏睡中醒来。

    大大的眼珠子四下转动,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四周。

    这是间简陋却乾净的屋子,一桌一柜一床,还有一个小小的木架子,架子上放着脸盆和毛巾,架子左边的窗子不大,一方太阳射入,在泥地上印出一束金色光芒。

    她怎麽会……在这里?被绑架了吗?

    她试着搜寻记忆,先是接到校长的电话,身为农艺系教授的她,搭上外交使节团的飞机前往友邦国家,她漏夜整理报告,准备利用一整个暑假时间指导友邦农业技术。

    她有点想吐,应该不是晕机,再远的飞机都搭过,从没出现过这种状况,她怀疑胃溃疡再度复发,所以没吃飞机餐,後来空姐送来开水……

    想起来了!一阵无预警的强烈摇晃,空姐摔倒在自己脚边,她好心弯下腰,想把空姐扶起来,没想到她也摔倒,头重重地撞上某个东西,然後……

    「姑娘,你终於醒了。」

    四十几岁的妇人进屋,手里端着汤药,她靠近床边,将梅雨珊扶起,细细地将一碗药全给喂了。

    喝过药,她想问问自己怎麽会在这里?没想到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妇人走到柜子旁,从里头拿出包袱,轻手轻脚放在床边,道:「姑娘,夫人给你备下金银细软,等你身子好些,尽快离开京城吧,往後别想着家里,好生过日子。」

    听不懂,她不理解对方在说什麽,只是莫名地眼泪狂泻。

    怔怔看着眼前妇人,心中浮现「顾嬷嬷」三个字,她吓一大跳,怎会认得?

    她来不及动作,却见顾嬷嬷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在她耳边低语。「我的好姑娘,千万别怨夫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梅府家风高洁,却出这等事,若非肃庄王把姑娘救回来,几房老爷根本不希望姑娘重返家门,人心自私,府里还有那麽多位千金未嫁……」

    顾嬷嬷叨叨絮絮说着,她一点一点揣摩话意,不过听了半天,依旧不懂。

    最终,顾嬷嬷握住她双手,认真说:「姑娘,夫人什麽都不求,只求你好好活着,她已发愿长斋茹素,万望姑娘平安。」

    紧接着再次拥抱後,她转身离去。

    门板呀地打开,又呀地关上,她颓然躺回床板,三魂七魄像丢了大半似的,脑袋一片模糊。

    後知後觉的她,想起了什麽,猛地下床,赤脚跑到脸盆旁,盆里有七分满的清水,她对着清水一照,天!那麽稚嫩的小脸,她低头看看衣服、袖口,看看屋梁、看看左右,她……穿越了?

    严重惊吓,怎麽会这样,是幻觉吗?

    不由自主地,她跌坐在地板上,瘫痪似的,怎麽都站不起来。

    她没有动脑筋,事实上,她也动不了脑筋,因为脑浆凝结,因为穿越这种事,并非正常人可以理解,因为……有东西一点一点、慢慢钻进她的脑袋里……

    太阳从西方落下,月亮从东方升起,金黄色光束被银色柔光取代。

    她没有移动,钻进脑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多到有爆炸感,纷纷乱乱的,许多片断故事在脑海中挤压、强行碰撞。

    她是梅雨珊,出生在梅府长房,父亲是宰相,她是被捧在掌心娇养大的嫡女,若干年前,皇帝赐婚与当朝四皇子。

    燕历钧很帅、很欧巴、很了不起,短短五年灭寇亡辽,敌人称他恶龙,国人喊他英雄,不久前他班师回朝,皇帝下令让两人举办婚礼。

    天公不作美,成亲前梅雨珊被匪徒掳走,幸好欧巴天神似的降临,解救可怜可爱的小公主,她没失身,却坏了名誉,原本要当王妃,出事後只能当婢妾,连个侧妃都构不到,实在太伤人自尊。

    但自尊值几个钱?她家亲爹别的不会,忖度时势擅长得很,否则四十岁的男人,连白胡子都还没长出来,岂能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梅雨珊恋慕英雄将军,虽然不满作妾,但事情已经发生,能长伴心爱男人身边,总好过连命都没了。

    偏偏几房叔婶为自家女儿着想,话里话外嘲笑讽刺,想她一颗掌中明珠,怎受得了这般刺激?忿忿不平,成日掉泪,梅雨珊弄得父母一个头两个大。

    然後,空白了,故事到此为止,没有後续。

    但梅雨珊死去,她穿越,表示梅雨珊真顺了其他几房叔婶和堂哥姊的建议,跑去上吊自杀?

    肯定没错,手腕没割痕,但喉咙很痛,痛到她无法说话。

    忍不住叹息,傻啊,人家逼就要死吗?这种无谓的自尊,怎能比性命重要?无知呐,蠢到极点呐,梅雨珊怎麽看不出,发生这种事之後,燕历钧还愿意娶她为妾,理由只有一个——?罪恶感。

    而那几房叔婶,哪里是为门风家规逼她去死,根本就是明白燕历钧的心思,打算把她逼死後,再从其他几房堂姊妹当中挑选一个出嫁。

    届时因为罪恶感,因为想补偿梅家,燕历钧肯定不会反对,而堂姊妹们就算当不成正妃,作侧妃也是赚到。

    她呀,怎麽就蠢到乖乖跑去死?

    接下来的故事是顾嬷嬷帮她续上的。

    事情闹成这样,她却没死成,这下子梅相爷尴尬啦。

    嫁吧?女儿这副性子……在家里闹归闹,总还能压得下来,要是跑到肃庄王府去闹,可就没办法弥补了。

    不嫁?皇帝会怎麽想?怎麽,一个失节女子还能给咱家儿子暖床已经很不错了,还挑?想当王妃吗?要不要送把秤给你,回去量量你家女儿几斤几两重?

    最後梅相爷为家族前途,果断做出选择,他放出风声,女儿自被盗匪掳走之後,身心俱疲,无心求生,但求一死以证清白。

    本来是真打算二两砒霜、七尺白绫送走女儿的,但妻子不忍,偷偷让顾嬷嬷送走昏迷不醒的女儿。

    然後她在这里,然後她清醒,然後被塞了银子并告诉她:以後要自立自强。

    梅雨珊的故事不激情、激动、激昂,像部没意思的无趣小说,若不是被强行塞进脑袋,她半点兴趣都没有。

    呼……长叹气,接下来呢?她要从哪里开始自立自强?

    第三章 故人再相见

    冉莘本打算独自进京,想办法带雨珊回冀州的,但师父出事,她决定先进京,接到雨珊後,九月八日回山上为师父埋骨。

    既是见师父最後一面,就得把木槿和点点带着。

    於是一辆马车,摇摇晃晃进了京城。

    却没想到,城门接连数日没开,她们和一堆百姓在城门外徘徊,没人知道京城里发生什麽事,但可以猜想,那件事肯定很大。

    她们在城外暂借农舍住下,每天都到城门下,等待城门开启。

    这天,城门终於打开。

    挑着扁担准备进城卖菜、卖鱼的农人妇人赶紧排好队伍,等待进城。

    冉莘她们也跟在队伍後面,马车缓缓移动,等得太久,点点很闷,拉开车帘往外看。

    突然间,一阵喧扰吵杂声传来,冉莘和木槿凑到窗边,看见一辆马车被兵卒团团围住。

    不久,一个高大男人快马而至,他挡在马车前面,带着低沉醇厚的嗓音说道:「梅侧妃,你逃不了了,下来吧!」

    那是燕历钧,堂堂的肃庄王。

    需要他出马,事情远比想像的更严重。

    他晒得有些黑,五年战场生涯让他脱去一身稚气,线条分明的五官、炯亮有神的双目,卓尔不群的他,即使在逮捕人也英挺俊朗得教小姑娘别不开眼。

    梅云珊走下马车,冉莘多看几眼。

    她认识的,梅云珊是雨珊的庶姊,却当嫡女般养大,不但是京城颇有名气的才女,还被选作公主伴读,许是伴读身分,与皇子们接触得多,最後被赐婚三皇子为侧妃。

    冉莘与她碰过几次,那是个心高气傲、表面柔弱却工於心计的女子,若非如此,身为嫡女的雨珊,怎会被打压得没有机会露脸?

    放眼看去,梅云珊依然艳丽如昔,即使有几分狼狈,也无损她的美丽。

    只是这样的身分,肃庄王怎会亲自带兵围捕?莫非……冉莘脸色微变,「夺嫡之争」跃上脑海。

    不会吧,两个月前的邸报上还写着皇帝龙体康健,将大办寿辰……

    冉莘感到仓皇,手指轻颤。梅家会不会受到牵连?雨珊会出事吗?她心急不已,雨珊是她疼爱的小妹妹,她有许多兄弟姊妹,却独独与雨珊有了手足情谊。还以为在那样的家族中长大,有一位能干父亲,她可以一世快活顺遂,没想到……

    梅云珊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她被綑成一颗大粽子,重新丢回马车。

    眼看燕历钧领人将梅云珊押回,马背上的身影飞扬,一如往昔,垂下眉睫,冉莘轻叹,终是无缘之人。

    纷乱过後,城门口再度恢复通行。

    冉莘嘱咐。「先找个客栈投宿,木槿,你带好点点,京城不比冀州,随便一块招牌掉下来,都能砸到几个三品官,凡事谨言慎行,别招祸。」

    木槿失笑。「听你说的,把京城形容得像龙潭虎穴似的。」

    冉莘苦笑,不正是龙潭虎穴吗?一不小心,就要失了命,更换人生。「我是认真的,万万别与人争强斗狠。」

    「好啦好啦,等你接到梅雨珊,咱们就走。」

    「嗯。」应下话,她沉了眉目,车轮转动的辘辘声压在她的胸口。

    从来……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再走上熟悉的道路……

    冉莘的寻人之旅并不顺利。

    刚放下包袱,她就往梅府去,但梅府大门深锁,贴上封条。

    她没猜错,前些日子果真发生宫变,三皇子与数十名大臣及宫卫联手逼宫。

    本以为是天衣无缝的计划,谁知行动全摊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宫变失败,数十名大臣被抄家砍头。

    听说还是太子与肃庄王请命,那些大臣才没落个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大罪。

    即便如此,获罪的人还是很多,午门外的鲜血日日清洗,也洗不去空气中淡淡的腥味。

    京城一片紊乱,百姓行色匆匆,深怕被这一波的事给扫到,谁也不敢高谈阔论。大燕民风开放,过去酒楼饭馆里,高谈时局的文人多不胜数,但逼宫事件之後人人自危。

    因此冉莘花了好几天才探听到梅府二房参与宫变,家族两百余人被捕入狱,她也探听到,在宫变之前,肃庄王并未毁婚,可梅雨珊还是上吊挂了脖子。

    知道自己还是慢了几步,无法救下雨珊,冉莘心里难受,想要离开京城。

    但木槿强力反对,所以她们留下来了。

    木槿反对的原因是什麽?很简单,是钱!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对钱的热爱。

    可哪里来的钱?

    很简单呀,皇帝和太子宽仁之名传遍天下,逼宫事件後,并没藉肃清之名大伤人命。

    就拿梅府来说,虽然二房老爷参与宫变,皇帝并没有让整个家族入罪,只判二房家产抄没,十六岁以上男子砍头,以儆效尤,女子没入官奴,十六岁以下男子发配边疆。

    而梅府其他房虽贬为庶民却没抄家,换言之,少了官位权位,但银钱家当没少。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怨恨二房带累家族,但人死如灯灭,再怎麽说终是血缘至亲,怎麽会舍不得花点银子,帮死者收拾得妥妥当当、入土为安。

    想想,和梅府情况相似的人家并不少,再想想,假设一天断十颗头颅,半个月她们能赚多少钱?

    在这种情况下,叫木槿从京城抽身?乾脆把她打死比较快。

    於是,木槿抓准家属既怨恨却又放不下,既想帮死者操办丧礼,却又担心做得过度「热情」、遭到皇帝猜忌的心情,开始进行一条龙服务。

    从接手屍体、缝合、化妆,属於半套服务,价钱一百两,若再加上入棺、出葬、祭灵全套服务,就得收两百五十两。

    可别小看这些事,要做这笔生意,她们得赁屋、买棺、雇用孝男孝女、唢呐鼓乐吹奏班子……事情多得不得了。

    事多就算了,还得把点点带在身边,那是一个怎样的忙法呀,但想到一天能有几百、上千两银票入袋,再苦也得干!

    於是她们在京城待下来,直到死者一一入土为安,直到木槿的钱袋子赚得饱满,已经是两个月後的事。

    眼看九月初九即将来临,她们着手准备离京。

    屋子里,冉莘细细收拾,这次家里无人留守,她们把细软全给带上,连阿凯也跟着。

    木槿拿着纸笔,一项项清点过後合上册子,说:「只剩下师父的骨灰坛子还没拿到,工匠说後天能出货。」

    她们用青玉给师父做骨灰坛子,木槿小气又抠门,却对师父无比大方。

    知道师父逝世那天,她半滴眼泪都没掉,只硬生生地点了头,说:「知道了。」

    没心没肝没肺似的,让人想往她腕间划一刀子,测测她的血是不是冰的,但接连十几天清晨,她的眼睛都是肿的,她是个倔傲丫头。

    看着收拾妥当的箱笼,来的时候一车,回去恐怕得雇两辆车。

    诸事完毕,冉莘宣布。「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往後,她们再不会进京城。

    点点拉起冉莘和木槿的手,复述,「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木槿弯下腰,在点点耳边说几句,然後对冉莘道:「兵分二路,酉时在聚缘楼碰面。」

    点点最高兴的是京城居然也有聚缘楼,有她超爱的酱烧肘子,那是吃一百遍也不厌倦的美食。

    「为什麽兵分二路?我跟你们一道吧。」

    「才不要,你爱逛的,我们又不爱。」

    点点笑眼眯眯地重复木槿的话。「才不要,你爱逛的、我们又不爱。」

    说完,两人相视一眼,咯咯笑开。

    这两个有共同秘密?冉莘微微一笑,说:「好吧,既然你们这麽坚持。」

    然後她们上街,然後兵分两路,然後……她不自觉地走着曾经走过的街道。

    「品味香」的松子糖很有名。

    曾经有个别扭男孩,「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他而言,好像千斤重磨,怎麽也扛不起,每回做错事,他不低头、不道歉,只会到这里买一匣子松子糖,别别扭扭地递给她。

    他不说话,她却知道他满肚子歉意,她不爱吃糖的,却刻意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

    然後,他没说「对不起」,她没表达「我原谅你」,但事情就此揭过。

    那个时候她超怕他的,如今想起来……他没真正做过什麽,她也没真正生过他气,只是胆子太小,只能有多远躲多远。

    「竹松居」的白玉纸和墨锭品质很好。

    一回,她买下一大包,高高兴兴准备带回家里,可小霸王却拦下她硬是抢走了东西,胆子小的她能怎麽办呢,只好乖乖上缴,以为风波就此平息,没想到他气疯了,指着她的鼻子怒骂。「你就这麽蠢,别人要,你就给?」

    不然呢?东西被抢,又被臭骂一顿,偏偏她不敢告状,连生气……都气不起来。她替自己的行为找答案,找来找去,只能猜测,应该是因为他长得太漂亮吧。

    行经一家家铺子,还以为她对京城并不熟悉,没想到比想像中更熟。

    跟着人潮,冉莘漫无目的走着,她没有刻意窃听,是讨论的声音太大,她不想注意都不行。

    「听说当年北辽为患,朝堂拨不出粮,是公主掏腰包献粮,让军队能顺利打败辽狗?」

    「听说今晚的喜宴,有很多限定版的巧克力可以吃。」

    「成亲蛋糕,有五层呐,昨天小食堂的师父就进了靖北王府做蛋糕。」

    「你可知道,聚缘楼、小食堂都是公主开的铺子?」

    聚缘楼、小食堂皆是公主的产业,那年公主在最辛苦的时候遇见阮阮,她是个奇特的姑娘,不但发明蛋糕、巧克力,还教出一堆徒弟做雕花,厉害吧,只听说过雕石头、雕木头的,她却雕水果、雕菜,那曾是聚缘楼最大的特色。

    冉莘随着人群前行,意外地走到张灯结彩的靖北王府前,看着川流不息的宾客涌入王府,喜事嘛,虽然与己不相干,但看着总是开心。

    恬然笑容盈满眼底眉梢,原来不是每个不幸的开头,都会有个不幸结尾。

    这样子很好,她但愿人世间的不幸,能够再少、再少。

    一阵阴风从耳边拂过,冉莘转头,是阿凯在她耳边吹气,他抬起手,冉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一个女子站在街角对她挥手。

    笑容凝在嘴角,那是雨珊!是她进京的目的!可是她死了,等不及自己伸出援手。

    苦涩的笑、无声的对望,雨珊来见她了,不让她白跑一趟。

    冉莘朝她走去,雨珊妹妹,姊姊来了……

    「羡慕吧?」

    太子与燕历钧并肩走出王府,妹妹终於有个好归宿,当哥哥的能不开心吗。

    「希望她别欺负阿骥。」燕历钧回道。

    他和霍骥在战场征战数年,彼此的情谊,比亲兄弟更亲。

    「有你这样当哥哥的?」太子不苟同地睨了他一眼,这话最好别让父皇听见,欣儿可是父皇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燕历钧笑而不答。

    抬头,今儿个晚上不见月眉,只有群星环绕,他们都有几分薄醉,因为真心替欣儿和阿骥高兴,往後,他们会顺风顺水把日子给过好吧。

    一堵红墙後头,冉莘指指王府前头的燕历钧,低声道:「那是肃庄王,点点能把信送给他吗?」

    点点拍拍胸脯道:「点点能。」

    「好、去吧。」拍拍点点肩膀,冉莘目送她的背影,点点必须见他一面,必须……

    点点快步跑到两人跟前,却认错了人,她仰头对着太子问:「你是肃庄王?」

    燕历钧皱起浓眉,京城里还有人不认得他?这个问话是挑衅?不过,让一个小女娃给挑衅?有意思。

    「我是。」太子一哂,故意回答。

    小女娃上下打量他,像在忖度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似的。

    燕历钧和太子也在打量她,光线不足,看不清她的肤色,但可以看见她的眉眼清澈,尤其是那双眉毛,浓得不像女孩子,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眼底有骄傲,不见畏怯,不像一般小童。

    「怎麽老看我?我很好看?」太子道。

    女娃儿勾起唇角,表情有点欠揍,虽然用这两个字来形容小孩是过分了点,但那副骄傲表情映在娇嫩脸庞上,实在很违和。

    「怎麽老看我?我很好看?」女孩学话。

    闻言,太子噗地一声笑出来。「真有趣。」

    她也噗笑一声,说:「真有趣。」

    这下子,燕历钧确定她是来挑衅的了,因为他也热爱过相同的游戏。

    你不知道,小小年纪能把大人给气到跳脚,那股得意劲儿啊,说不出的美妙。

    燕历钧弯下腰问:「你不喜欢肃庄王,对吧?」

    她瞄一眼太子,也问:「你不喜欢肃庄王,对吧?」

    「对,讨厌死了。」

    这句她没学,因为她并不讨厌。

    玩够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燕历钧,转身跑开。

    「这丫头有意思。」太子笑道。

    「这丫头有意思。」燕历钧学话。

    可惜他太老了,再玩这种幼稚游戏,不可爱,只觉可憎,因此他没逗乐太子,反而换来一记白眼。

    「你以为自己五岁啊?不过那娃儿的眉目表情,和你小时候有几分相似。」

    「我小时候?多久的事儿了,大皇兄还记得?」他自己都不记得。

    「我过目不忘呀,她最像你的是恶意挑衅、刻意逼大人揍她的目光。」

    「我哪有那样?」燕历钧反驳。

    太子揶揄道:「快拆信,看看是不是小女娃的仰慕情诗。」

    这不是笑话,燕历钧现在确实是京城最受欢迎的男子。

    拆开信,一目十行,燕历钧看完脸色铁青,瞬间酒意消弭。

    举目,他到处寻找小女娃的身影。

    他的目光凌厉,要杀人似的,视线投注间,阿凯打了个激灵,手一撩拨,挂在招牌下的旗子翻飞,挡住冉莘和点点的身影。

    书房里,历钧和太子面对面坐着,同一封信,他看过数十次,手指还描着上头的字迹,一笔、一划、一勾、一撇,像要把上头的字全烙在脑袋里似的,因为……这是他熟悉的笔迹……

    「你相信?」许久,太子吐出话。

    那封信上的消息令人震惊,它说梅雨珊不是上吊自杀,而是被亲人所害,一碗迷药下肚,七尺白绫绕颈,待她没有气息之後才将人给挂在梁柱上。

    信上说,若是上吊自杀身亡,白绫断人气息的地方会在下颚处,但梅雨珊颈间的伤痕是在锁骨上方一指处,由此可以证明她并非自杀身亡。

    信里甚至直指梅府三房的堂叔堂婶,他们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取代梅雨珊,嫁入肃庄王府。

    「我相信。」若不是燕历堂逼宫、梅府入罪,在梅雨珊死後,父皇为了补偿梅府,确实很可能从梅府再找一位女子嫁给自己,而他为了罪恶感,必定不会反对,只是情势骤变,打乱梅府三房的盘算。

    「你打算怎麽做?」

    「开棺验屍。」四字方落,他扬声喊,「随平、随安,进来!」

    这天,太子没有回东宫,而燕历钧一夜无眠,他在等随平、随安带回消息。

    没想到消息出乎意料,他们说——?梅姑娘坟里埋的是空棺!

    把最後一件行李摆上马车,点点和木槿坐在前面的马车里,冉莘坐後面那辆,因为冉莘要整理案卷,而点点和木槿打算一路玩到岭南。

    木槿把点点抱上马车,冉莘摇摇头也准备上车,这时,一个疾走的身影吸引她的注意,放开半掀的帘子,冉莘不由自主地朝对方跑去。

    跑三步,停下,走四步,再停下,她停在小姑娘身前。

    浅浅抬头,视线对上冉莘,她不解问:「你为什麽这样看我?我们认识吗?」

    「梅雨珊。」冉莘轻轻吐出三个字。

    想到什麽似的,浅浅下意识退开两步,冉莘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做什麽?」浅浅防备地望着她。

    虽然冉莘很漂亮,是那种让人别不开眼睛的漂亮。

    她半句话都没说,浅浅却感受到她的忧郁哀伤,渐渐地,紧绷的肌肉松开,防备目光卸下,浅浅呐呐问:「你到底是谁?」

    冉莘没回答,但在深吸气之後问:「我要去岭南,你想搭便车吗?」

    嗄?浅浅傻了。

    坐上马车,两个女人面对面。

    浅浅猜测,她顶多十七、八岁,美得太过、淡定得太过,该怎麽形容呢……哦,对!姑姑级的女人!

    哪个姑姑?不是宫里的姑姑啦,是住在古墓里面,不笑不哭、没有表情,却能让人看到很多表情的小龙女姑姑啊!

    老师说过,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但她乾净清澈的眼睛告诉浅浅,她是可以信赖的对象。用第六感来评估一个人相当危险,但连穿越这种危险事她都做了,还能再更危险吗?因此她上车了。

    两人就这样看着对方,眼底带着相同的好奇,好半晌都没开口说上一句。

    咬唇,浅浅决定率先开口。「你认得我,对吗?」

    冉莘点点头,然後又摇摇头。

    「可以试着解释,点头加摇头的意思是什麽吗?」

    「我认识你的脸、你的身子,却不认识你的灵魂。」

    那夜雨珊告诉她自己死亡的真相,却没说她的身子接纳了另一个灵魂——?雨珊也不知道吗?她是谁啊?从哪里来的女子?

    冉莘一句平铺直叙的话,硬是让浅浅心头掀起狂风巨浪。

    她、她、她的意思是……她是胡乱瞎扯,还是真的知道些什麽?她是修道者、是入世高手,还是穿越使者?她带走自己的目的是什麽?焚了她、埋了她,以正世道?或逮了她,用来做人体实验?

    浅浅开始害怕了。「可以讲得更清楚一点吗?」

    「你不是梅雨珊,你占用她的身体,梅雨珊已经死了。」三个小短句,她把事情说得完整。

    浅浅的眼睛张得更大,呼吸气息更加不稳定,好像下一秒就会立即休克。「你、你怎麽知道?」

    「我见过雨珊的魂魄。」

    雨珊求她帮忙诉冤,她把事情经过写成信交给肃庄王,她相信他会处理完善,没想到她建议对方开棺验屍,「屍体」却出现在自己眼前。

    倘若真的开棺,燕历钧肯定要当那封信是匿名玩笑了吧?

    师父的事不能耽搁,她必须再找时间回京城一趟,只不过现在事情有了变化,她该怎麽让肃庄王相信雨珊的死不简单?

    在沉默片刻後,浅浅颓然道:「你没说错,我不是梅雨珊,我不晓得自己怎麽会进入梅雨珊的身体。」

    「嗯。」冉莘点点头。

    「知道真相後,你打算怎麽做?」烧她、杀她、砍她,把她送进衙门,罪名是窃据屍身?

    冉莘回答,「我没打算做什麽。」

    「意思是你要放过我?」

    冉莘不解。「我凭什麽不放过你?」

    她的回话让浅浅放松心情,她轻轻说声,「谢谢。」

    车厢里安静下来,突如其来的沉默却不尴尬,反而……奇异地,有种莫名的和谐气氛在两人之间流窜。

    冉莘拿出纸笔,开始记录整理最近的工作,那是师父的要求,每送走一位死者,就必须详录案子。

    刚开始她不理解师父为什麽要求她做这种事,但几年下来,她慢慢发现,这种记录不但让她的观察力更加细微,也让她创新不少缝制手法。

    过去两个月里,她的工作量惊人,只能草草记录,如今一面誊写一面回忆,她用上全副的专注力。

    「我……其实并不想成为梅雨珊。」浅浅说话是为了梳理心情,而不是解除沉默。

    冉莘停笔,回答,「我明白。」

    没有人愿意成为别人,接续别人的人生。

    「我来的地方很复杂,与这里完全不一样。刚来的时候,我连你们的衣服都不会穿,不会上茅房、不会用草纸、不会烧水、不会……我大概只会睡觉呼吸。」

    放下笔,冉莘认真望着她。「很辛苦吗?」

    「是,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再多睡一会儿,醒来时会不会发现,这只是南柯一梦,我还是浅浅,不是什麽梅雨珊,可是我一次次失望,我用两个多月的时间逼自己承认,对这一切,我无力改变。」

    冉莘无法回答,只能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包糖莲子,在她面前打开。

    浅浅笑开,捻起一颗糖莲子放进嘴里。

    都说甜食会让人放松心情,她不喜欢甜食,也从没试过用这种方法来放松自己,但是连穿越都试了,还有什麽不能试的?

    「我不会认输的,我会用这个身体,好好活下去。」

    冉莘喜欢她的坚毅,也捻起一颗糖莲子放进嘴里。「我在走入绝路时遇到师父,她教会我许多事,其中一件是——?只要你不肯放弃自己,就没有人可以放弃你。」

    「你师父说的对,谢谢你。」浅浅拿起一颗糖莲子。

    「不客气。」冉莘也拿起一颗,两颗莲子对碰,像乾杯似的,仰头咬下,才认识多久功夫,她们已经有了老朋友的默契。

    笑声传开,一阵风拂开车帘,两张绝丽的容颜展露。

    燕历钧驾着快马进城,车身交错间,帘起、声扬,他下意识转头。

    视线接触那刻,心被重锤砸上,他无法呼吸、无法喘息、无法思考、无法……正常,在马车从视线中离开那刻,他恢复些许理智。

    他没错认,那是她的笔迹!

    她没有死,没被亲人害死,她还活得好好的!

    此时此刻,他想要仰天长啸,感激天地……

    抓起缰绳,直觉转身,他想要追上前去。

    随安与随平急忙提醒,「王爷,皇上还在等您。」

    他们的话像冰水浇下,嘶地,他听见火热的心肺冒出阵阵灰烟。

    他想要不管不顾追上前去,但是他知道不行,深吸气、深吐气,他强行抑下心潮翻涌,下令,「随安、随平跟上前去保护,留下暗记,事情办好,我马上赶过去。」

    随安道:「不如属下留下,让随平……」

    「去!」他怒斥一声。「如果她有分毫差错,提头来见!」

    随平扯扯随安的衣袖,连忙应和,「是,主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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