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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楚嘉恩《敢问公子订亲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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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喵喵
时间:
2019-4-10 12:17
标题:
楚嘉恩《敢问公子订亲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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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9年4月12日
内容简介:
她江月心在不破关可是大名鼎鼎的小郎将,
和人拚酒、上场杀敌她不怕,就怕她爹的眼泪攻势,
她爹一心想着把她嫁出门,她也想呀,无奈事与愿违,
京城来的未婚夫瞧她不起,处处嫌弃她,烂人一枚,退婚了事!
而她身边长得帅又没有汗臭味的男人,只有两个人,
一是顾镜顾副将,太过毒舌,惹不起,
一是新来的谋士王延,人长得帅,有胆量又有耐性,
前者早早被霍大小姐盯上,她个人是比较中意王延啦,
可他有够难捉摸,问他订亲没,他回说暂无娶妻成家的念头,
之後突然对她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把她当宝贝般,
她还在揣测他的心意,他居然已经回京了……
第一章 恶心未婚夫
午後谢家别院的正厅里,一片寂静。
江月心双手压膝,面无表情地坐着。她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墙上一幅抹红泼绿的将军像,嘴巴抿成一条线,一副半个字也不肯多吐的模样。
「江小姐,我与宁儿千辛万苦赶来不破关城,你便是再粗枝大叶,也要稍微把自己收拾得体面点吧?」
正厅的上首,坐着一名年近四旬的贵妇,她翘着小指,慢悠悠的抚着手中茶盏,挑起的眉头透着几分不痛快。此时此刻,她眯着眼打量江月心的穿着,像品评一件货物似的喋喋不休。
「瞧瞧你穿的这一身,哪有大家闺秀的模样?正经人家的姑娘,谁又会穿着男装行军打仗的?」贵妇啧了一声,一副难为的模样,「宁儿与你有婚约,特地来不破关城探望你,你竟然穿成这副模样就来了!」
江月心感到有些头疼,诚然,她这副打扮确实一点儿都不像大家闺秀——?窄袖劲袍,长靴系匕,腰佩玉剑、手缠护甲,长发和男子一样束为一股,以发冠固定,露出一张略带英气的脸庞。
「谢夫人,月心今日正逢轮值,得知谢夫人与谢公子到访,便立刻请假前来,匆忙之间实在来不及修整……」江月心硬着头皮解释道。
谢夫人身旁立着的那位仪表堂堂的贵公子,便是从小与江月心定了娃娃亲的谢大公子,谢宁。
谢江两家订亲时,谢家还是小门小户,物换星移,十几年过去了,谢家走了大运,飞黄腾达,如今谢家人个个皆是大官,谢夫人便有些瞧不上江月心。
江家就是个小门小户的武官之家,江月心一介女儿身,竟然还喜欢舞刀弄枪,实在是不像话!
而谢宁好歹是读过书的,知道退婚这事不妥,容易给自己招来非议,因此勉强忍了。
「江姑娘,你身为女子,又怎能做那些巡逻、护卫之流的活计?」谢宁微皱眉,声音中带有一丝不悦,「从前江大人留你在不破关城生活,我还道只是让你住着罢了,未料,竟让你与那些下等人混在一处。」
略顿,谢宁冷声道:「若你要嫁入我谢家,日後便要好好学学规矩,要有点女子模样,我不求你通达礼训,至少要少踏出房门。」
「嗄?」江月心迟疑了下,道:「谢公子,你这话当真?」
「当真。」谢宁冷笑一声,「我可不想娶一个泼妇过门。」
谢夫人搁下茶盏,摇摇头道:「到底是乡野边疆长大的野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坐没坐相、站没站姿,说话也不讨喜,要我说,照着江家的门第,教养能给宁儿做个妾便已是走了大运了。」
江月心攥了下拳,不发一言起身便走,转身抬脚的动作一气呵成,转眼间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数尺外。
「江月心,你闹什麽脾气!」谢宁喝道,「你这般不知礼数,信不信我退了这桩婚事?」
谢宁虽喊得大声,可江月心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谢宁无法,又不想落了脸面,便小步追到门口,高声喝道:「江月心,没了谢家的这桩婚事,你看整个天恭国谁敢娶你?」
门口是热热闹闹的街市,他这麽一喊,立时有一群路人侧目望来,凑起热闹——?
「那个正在牵马的不是江小郎将吗?」
「这人又是谁?是江小郎将的未婚夫君?」
「能娶到小郎将这样的厉害女子,小心哄着都还来不及了,竟还想退婚?」
路人议论纷纷,讨论之辞令谢宁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江月心翻身上马,一正衣襟,挑眉居高临下地望向站在门口的谢宁,道:「谢公子,你若是当真懂规矩,便该知道请人上门做客前须得下帖子问问时辰年月,免得撞了什麽公差行程,而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让本郎将丢下差事,来陪你母子两人吃喝玩乐。」
谢宁被刺了一下,面色涨红。江月心这样的粗野女子,竟还敢说他不懂规矩?岂有此理!
「你别太过分!」他几步追了出来,用手指着马上的江月心,仰头大喊,「你信不信我立刻便退了这桩婚事?」
「你退啊!」江月心勒紧缰绳,慢悠悠的道:「亏得我爹还在我面前夸你,说你是个惊才绝艳、温柔翩翩的好儿郎,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说罢,她不再理会谢宁恼怒的面色,骑着马走了。
这是祯明元年的春末,亦是不破关城最为热闹繁华的时候。
所谓「不破」,便是字面上的意思——?百攻而难破。不破关立於天恭国与大燕国的交界处,易守难攻,百年来抵挡了无数次外族进犯,乃是天恭国的要冲,百姓为图方便,便呼之为「北关」。
不破关身後,便是一座关城重镇,自十二年前天恭国战败大燕国後,这小小关城生活安泰、日益繁华,呈现出一派熙熙攘攘之象。
江月心回到校场时,副将顾镜已等她许久。
远远地瞧见顾镜的脸色,江月心有些发怵。
她跟着父兄行军打仗,把大燕人赶跑过无数回,这辈子,她还没怕过些什麽,除了三样东西——?
其一,兄长江亭风的榆木脑袋。他的脑袋迟钝堪比猿猴——?不,这根本是侮辱了猿猴。
其二,姨姨褚蓉的火辣性格。她的性子辣得堪比陈年老辣椒,谁碰了都讨不得好。
其三,便是副将顾镜的毒舌。顾镜是不破关城里出了名的能说会道,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把人气得吐出血来,偏生他拥有一副好皮囊,让人不忍心骂回去,只得任由他奚落。有人说若是周公瑾活过来,定被顾镜气得再次吐血而亡。
「小郎将,回来了?」顾镜见江月心磨磨蹭蹭地朝自己靠近,便道:「让我猜猜,那谢家公子是不是被你吓得连夜打包行李,逃回京城去了?」
江月心心虚道:「什麽叫『吓回去』?是我俩见了一面,觉得不合适,好聚好散。」
顾镜道:「我就没见过你与谁能好聚好散的,你爹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管好你,不要弄丢了这个矜贵的未婚夫,瞧你方才那死人脸色,是不是把谢公子的裤衩剪成了窗花?」
江月心忍不住道:「阿镜,我有一言,不知——?」
「若你想问『当不当说』,那我告诉你,不当说。」顾镜摆手,「小郎将,你爹年纪一大把了,如今只图你嫁一个好人家,那谢家公子,才华横溢名声远扬惊才绝艳风度翩翩温柔卓绝举国皆知,你就不该把他气跑。」
那一串的赞美之辞令江月心大为吃惊,「阿镜,你怎麽能把那个谢宁夸得如此出神入化?这话谁教你的?」
顾镜冷笑一声,「还能是谁教的,是前夜里你作梦时说的。」
江月心大窘。
这不能怪她,在真真正正地见到谢宁本人前,她确实对谢大公子心驰神往、心动无比,对定了婚约的贵公子动些心思,何其正常?谁知谢宁本尊竟然这麽糟心,张口泼妇,闭口退婚。
「这事也不能怪我,是谢公子瞧不上我,直接说要退婚。」江月心耿直道:「他都这麽看不上我了,难道我还要站在他面前讨嫌吗?当然是好聚好散。」
此言一出,顾镜喉里的话噎了一下,他斟酌了一会儿道:「那谢宁真不是个东西。」他别过脸去,又道:「你爹只盼望着你嫁人,如今你没了谢宁,倒不如自己找个合眼缘的夫君。」
「说得对。」江月心摩挲着下巴。
「要是熟悉的人。」顾镜凤眸微垂,那张阴柔的脸上莫名有了一丝别扭,「跟你合得来的、不嫌弃你骑马带兵的男子。」
「对对对。」江月心非常赞同,「还得长得好看,至少要比那谢宁好看。」
「……」顾镜似乎是被她幼稚的话给逗到了,唇边绽开一丝无声笑意,继而伸出手想要扯一下江月心的衣袖。
就在此时,两人背後传来一道声音,「两位,借过。」
声音如清泉淙淙,动人心弦。
江月心侧身让开,一男子自她面前走过。
她匆匆一瞥,便觉得似自河阳看花而过,千百轻鸾皆不如,再要细看,便只得一道背影,瘦削修长,隐入了帘幕後,如隐入飞烟流雾。
「他……他……」江月心反扣住了顾镜的手,紧张道:「你说得对,我要自己找个合眼缘的夫君,要长得比谢宁好看,刚才那个路过的男人……就比谢宁好看五十倍。」
顾镜默了一会儿,皮笑肉不笑道:「人家瞧得上你吗?」
江月心一僵,松了手道:「哦,看不上看不上,你就当我什麽都没说吧。」阿镜说的有理,那男子出落得如此出众,肯定早八百年就定下人家。也不知道他上校场来,是为了走公差还是探亲戚?她在不破关城住了这麽多年,可不曾听邻里说过有这样一位美人。
顾镜闻言脸上的笑容越甚,拍了拍江月心的手,「别出神了,先想好如何对付你爹。」
简单一句话,就令江月心倍觉头疼。
如今她惹恼了谢宁,这桩婚事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她倒是无所谓,倒是爹爹定会哭天抢地,眼泪抹个不停。
江月心自幼丧母,家中也没什麽旁的亲戚,江父身在边关任职,便乾脆将幼小的女儿接到不破关城,雇了几个女佣、长工,便开始亲自养育女儿,又当爹又当娘,好不辛苦。
这二十年拉扯女儿的生涯,令江父练就一身本事,不仅会炒菜做饭洗衣,还会缝补绣花梳头,外人常道,江父简直是错生了男儿身。
而江父的眼泪也如女人一样,一点儿都不客气!
江月心在校场忧愁地待了一整日,操练完了兵便回家。越临近家门,她便越是战战兢兢,生怕谢宁退亲的信函已到了爹爹手里,她一踏入家门便得应付爹爹那如同滔滔江河般的眼泪。
大老爷们竟然那麽爱哭!不像话!
驻守不破关的将军们,大抵住在营房附近,江家有儿有女,因此上头格外开恩,准许江父自己在城南边置办了一套三进的老宅子,这宅子有些破破烂烂,屋顶反覆修葺了三四次还是有些漏水,每逢难得的雨日,便要在房间里摆个木盆接水。
此时此刻,江家的宅子里灯火煌煌,厨房那头似乎传来了滋滋的热油声。
「爹……我回来了……」江月心做贼心虚似的,一只脚慢慢踏入家门,声音满含试探。
「心心,你回来了啊!」江父一脚跨出房门,满面喜气,「谢公子刚遣人来送了礼,把你夸得叫那个天上有、地下无,没想到你这丫头这麽争气。」
「嗄?」江月心懵了,「什麽?」
「谢公子可真是个良善人,送了这麽多东西来。」江父搓搓手,满面红光,一指院子角落道。
江月心看到七八个箱笼,旁边还捆了两只卖力挣扎的红冠大公鸡,正发出倔强不屈的啼鸣声。
「谢公子说了,今日见了你,惊为天人!」江父一竖食指,语气抑扬顿挫,「夸你贞静贤淑、温柔可爱,比京城的大家闺秀还要知礼,他谢宁对你一见倾心,此生非你不娶!」说罢,便是一阵满意的大笑。
江月心的脸黑了下来,谢宁这是和她杠上了?她想退婚,谢宁偏偏不让,还要说些「贞静贤淑、温柔可爱」之流的话来膈应人。
「爹,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收。」江月心黑着脸道,「赶紧找几个挑夫,趁着谢宁还没离开不破关,把礼物给他送回去。」
「什麽叫无功不受禄?」江父不以为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给未过门的媳妇送点东西,也不能辜负了这一片好心啊!」
江月心都不好意思实话实说了,生怕让爹爹知道真相後,此时满面红光的老头子会一蹶不振,继而落泪不止。
「行,我自己送回去。」江月心二话不说,一把挑起了那些箱笼,她力气大,挑三四个不碍事,但七八个却有些麻烦了,於是,只能分两趟往马车上运。
「哎,丫头你做什麽?」江父不解,「咱们家就这一辆马车,你可得小心些!好端端的,非要把礼物给人家退回去,要是谢公子想错了,觉得你瞧不上他,可怎麽办?」
江月心在心里念叨,她确实有些瞧不上谢宁。
提上了两只大公鸡後,江月心坐上马车,驾车朝谢家别院赶去。谢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母子两人为了来不破关城附近游玩,还置办了数套宅邸,个个皆是一等一的舒适奢豪,那所谓「谢家别院」,竟比不破关守将霍天正的宅邸还要漂亮些。
听闻谢宁来不破关城为的是写几首词,以献给践祚未久的新帝,以示天恭国疆土无边、日月安泰,也不知道谢宁待在关城里的这几日,有没有想出词的上阕来?
晚上的不破关城,没了白日的热闹,反倒显示出关城的氛围来,披盔戴甲的士兵手提长枪短剑,在街上巡逻盘查,若有遇到鬼鬼祟祟者,一概捉拿至牢中再行拷问。
宁可错抓,也不肯放过一个疑似大燕国的探子。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天恭国曾在大燕国手中吃了亏,赔上了半支李氏血脉,之後便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再被大燕国给咬了。
已快到宵禁时候,江月心却还驾着马车,不仅如此,车里时不时发出一声高亢的鸡鸣,十分惹人注目。
盘查的卫兵赶过来,见到是江月心在驾车,便又老老实实地退开。
有相熟的,还插科打诨了两句,「江小郎将,快宵禁了,怎麽还在送货呢?」
江月心正欲答话,便听到街对头传来一阵为难的声音——?
「我和我家公子才到不破关没几日,不懂得规矩,请几位官爷行个好。」
江月心一抬头,便看到对面停着一顶轿子,轿前围了五六个官兵。
一名书僮模样的少年正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再说了,这还没到宵禁的时候,我和我家公子还赶着去见霍大将军呢。」
官兵一听,越发生疑,「霍大将军何等尊贵,你家公子一介书生,哪来的门路见他?别以为搬出霍大将军的名号来,我们就会怕了!」
说罢,官兵便想去挑那轿子的轿帘。
就在此刻,轿中人发话了,「莫非你们不曾听闻过,近日霍将军千里迢迢自京城请了一名谋士吗?」说罢,他笑了一声。
这笑声也好,说话声也罢,都似春风穿堂、烟火无边,令人遐想万分。
江月心总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待那所谓的谋士从轿中出来,她顷刻间便想起这人是谁了——?正是在校场之中有过「借过」之缘的男子。
「我似乎是在校场里见过这人。」江月心摩挲着下巴道,「那时我还在想,他是来走亲的还是来办差的,没想到他是霍将军请来的谋士。」
江小郎将开口,官兵们愣了愣,面面相觑,立刻改了主意,他们皆做恍然大悟状道:「冒犯了、冒犯了!」
又有人道:「既然江小郎将都说了,那就是我等脑子愚笨,有眼无珠。」
眼看着官兵要做鸟兽散,江月心讪讪一笑道:「欸,你们也别信我,我只是随口一说,我只是在校场里见过他而已。」然而这话没什麽用,官兵们早已走得乾乾净净。
江月心顿有几分尴尬。
那谋士抬起头,似乎是想与江月心道声谢,说时迟,那时快,江月心捆在马车里的大公鸡在那一刻挣脱了束缚,如风一般自由地扑了出来,「咕——?」伴随着高亢的啼鸣。
这鸡似乎很是记仇,记得江月心倒提牠爪子的仇恨,因此一飞出马车,就朝江月心的头顶扑去,用脚勾扯了一通,悠然地拍翅落地後,便开始闲庭信步。
江月心出门时,只用发带松松捆了头发,被爪子这麽一勾,那发带就落到了地上,夜风蓦地吹来,立时吹乱了她及腰的乌黑长发。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与这位翩翩佳公子的正式见面会是这样尴尬的场景。
江月心撩起耳旁发丝,乾笑道:「见笑了,这位公子,你就当什麽都没发生。」
她说话间,那男子便弯下腰,他半撩起湖石青色的袖口,露出一截细瘦手腕,指尖轻轻一勾,就将地上的白色发带捡起。
「江小郎将,这是你的。」他起了身,将发带递了过来。
风灯微曳,映照出他清隽的轮廓,他的眉眼是温柔的,带着一点烟火气,身子颀长,有些瘦削,唇边含着浅笑。
「谢、谢谢……」面对着这麽一个人,江月心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不破关里都是粗糙的大老爷们,顾镜已经算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可这个霍大将军请来的谋士,居然比顾镜还要好看上几分。
「江小郎将替在下解了围,不知在下该如何感谢?」他交还了发带,「财物方面,兴许是无能为力,在下一介书生,初来乍到,有些囊中羞涩,不过,若要出份力,还是可以的。」
他话语间似乎有腼腆之意,那双眼带着温柔的笑意,让人不忍拒绝他。
「那、那你帮我一个忙。」那一瞬,江月心脑子一热,有了一个大胆想法。
「江小郎将但说无妨。」
「你愿不愿意解救孤苦女子於水深火热之中?你愿不愿意赶跑强娶良家民女的京城恶霸?」伴着大公鸡的叫唤声,江月心无比紧张地问道,「你愿不愿意……陪我演一场戏?」
「怎麽说?」他有些不解。
江月心边比着边解释道:「就是啊,本郎将有个未婚夫君,叫做谢宁,但是谢公子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个泼妇,还偏偏不肯退亲,我寻思着……请人去扮演我的情郎,让谢宁死了这条心,主动退亲。」
「原来如此。」男子点点头。
「公子可否帮个忙?」夜色寂静,江月心扯紧了缰绳,紧张的等待着男子的回答。
「此事……」他沉默半晌後,终於开口,「事关江小郎将的名誉,在下不敢胡来,逢场做戏简单,还江小郎将一个清白却难,请恕我不敢帮这个忙。」
江月心有些失望,旋即又在心底感慨起来,看看,什麽叫做正人君子,什麽叫做光风霁月的好儿郎!
「无妨。」她爽快一笑,道:「你不愿意也是正常,快要宵禁了,你还要去见霍大将军吧?请恕我不能相送了。」她有些讪讪地看了一眼地上闲庭信步的公鸡道:「我还要将这些礼物退还给谢宁。」
男子闻言道:「既然如此,我便送江小郎将到谢宅吧。」
江月心愣了下,「你不是急着去见霍大将军吗?」
霍天正是不破关的守将,乃是个战功赫赫、跺一脚都能让天恭国震一震的人物,他为人严苛刻板,平生最恨的便是那些偷懒耍滑之人,他麾下所有兵士,皆是安分守纪的。
这男人竟敢在霍大将军面前迟到,他不要命吗?
「霍将军?」男子眸光微动,笑容越发温存,自在道:「让他候着便是。」
江月心,「……」
这京城来的谋士,派头就是不一样,张口就是让霍大将军等!
於是,江月心的身旁便多了个伴。
男子并不多言,但其书僮却是个能说会道的,短短一段路,书僮吱吱喳喳的,不小心透了许多事出来,譬如他们家公子姓王,名延,小书僮叫做王六,这回来不破关城,是霍大将军千请百请、三顾茅庐,像是请诸葛亮出山似的请来的。
江月心听着,在心底道一声「难怪」,难怪王延底气这麽足,敢让霍大将军等他。
「江小郎将,你也不要太害怕,这谢宁虽然有官职在身,却是个见不到陛下面的闲职。」王六的嘴如开了闸,一路唠叨个没完,「要不然,他哪会千里迢迢跑来不破关舞文弄墨?还不是因为陛下喜欢诗词歌赋,在身旁养了五六个翰林供奉,这谢宁想讨好陛下,这才跑来这儿,做做样子,写诗作词。」
这麽一说,江月心觉得谢家似乎也没有这麽可怕了。
王六说得滔滔不绝,可王延却不怎麽多话,江月心几回偷偷窥伺跟在马车後头的轿子,都没见着什麽动静。
待到了谢家别院,江月心双手各自倒提一只鸡,下了马车,公鸡的叫唤声在巷子里响起来,谢家别院门前立时变得极为热闹。
未多久,谢宁跨出门来,他披着松垮外衣,一脸铁青,对着江月心斥道:「姓江的,你又在闹什麽?」
「还你。」江月心一手一只鸡,就往谢家门槛後丢去,「难为你了,明明一点儿都不喜欢我,还要在我爹面前将我夸得天花乱坠,你就不能光明磊落些,直接退了亲吗?」
谢宁闻言,面色越发不好。
退亲!江月心说得简单,做起来哪有那麽容易?听闻那文绉绉的新帝最厌恶的便是薄凉之人,要是自己没来由地退了姑娘家的亲事,岂不是在讨嫌?
眼看着两只大公鸡活蹦乱跳地往自己衣摆里钻,谢宁连忙跳开,仓促道:「你就不能学学其他女子的做派?我不嫌弃你,那是你的福气,你竟还让本公子退亲!」
谢宁说着,目光一扫,便看到江月心身後站着王延,登时愣住了。「你……你……」他上上下下打量王延,对着江月心怒道:「好哇,姓江的,我算是明白了,你是不是找了个相好的?这弱不禁风的穷酸小书生,就是你相好的?你为了一个穷书生与我闹?」
「嗄?」江月心嗤笑一声,「怎麽可能?这位公子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这种话,谢宁是决计不信的,心想,像自己这样要什麽有什麽的夫婿,江家定然是不肯放手的,一定是江月心和这穷书生有了什麽首尾,这才闹着要退婚。
「这臭小白脸,瞧着文文弱弱的,也不知道能挨几拳?」谢宁阴沉沉地瞪着王延道:「识相点的,就赶紧滚出不破关城,你谢公子在京城有权有势,不是你招惹得起的。」
这话说得傲气十足,若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听了,定会被他的名头吓到。
但王延却不改神色,若有所思地点了头,似是应了,又似是没应,旋即扬唇一笑,悠然道:「正所谓至仁至雅,皆为词章。谢公子的言行,似乎与『未及凌云处,不敢怠慎默』有所不一。」
这话文绉绉的,江月心不太听得懂,但谢宁的脸色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谢宁出京游历前,托人向陛下案头递了一封书信自表才华,信中言「未及凌云处,不敢怠慎默」,以示谦逊好学,这封信统共未几人知道,除了陛下,便是自己身边人。
这小白脸穷书生又是从哪儿得知的?莫非……莫非他是陛下身旁的翰林供奉?
「敢问这位是……」谢宁精神一震,立刻改了态度,小心翼翼问道。
「敝姓王,自京城来。」王延回道。
谢宁心里立刻七上八下起来。听闻霍天正向陛下求了个谋士,千里迢迢请来不破关,该不会就是这个臭小子吧?要当真如此,他之前的言行岂不是白白断了自己的前路?
下一瞬,谢宁立刻满面堆笑道:「方才多有冒犯,还请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我对江姑娘一往情深,碰上自己未过门妻子的事,总是急切一些。」
「江姑娘不想要这些礼物,还请谢公子收好。」王延笑得温柔。
江月心趁着他们对话时,同谢家下人把礼物全拿进门。
「是是是,收好收好收好。」谢宁亲自提起了大公鸡道:「是我没考虑周到,江姑娘这样磊落洒脱的人,又怎麽会白白收我的礼物?」说罢,抚弄一下大公鸡的翅膀,只可惜公鸡不领情,挣扎着想要啄他。
江月心心里翻白眼,谢宁不愧是个文人,一张嘴真是能说会道,难怪把她爹哄得服服帖帖的。
谢宁与王延做了别,约了下次以文会友,这才阖了门。
门扇一关,江月心只能听到几声模糊的鸡叫声。关城月色蒙蒙,她想到方才发生的事情,情不自禁地鼓了几下掌,道:「厉害。」
王延道:「不敢当。」
宵禁要到了,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呜呜鸟啼,江月心抬头望了一眼夜中弯月,对王延道:「王公子,你还是快去霍将军那儿,霍大将军的脾气,真的不好惹。」
她这是忠告,说得很是诚恳。
王延本想应话,抬眸瞥见她耳後肌肤上有什麽东西,隐隐约约,像是一枚弯月形的胎记。他思忖了下,问道:「江小郎将名唤『月心』,可是因为耳後这枚胎记?」
江月心摸了摸耳朵根子,答道:「这倒不是,只是因为我娘喜欢赏月吟风罢了。」
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这便是她名字的由来。
待江月心走後,王六对王延道:「公子,走了吧?霍将军该等急了。」
王延笑了笑,轻声道:「可惜了,胎记的模样有些不对,不是我想的那个人。」
王六纳闷问:「公子说的是谁呀?」
「朕说的是谢宁。」
骗鬼!
第二章 瞧上谁就去追
江月心回了家,便见宅邸中依旧一片灯火通明,饭菜还摆在桌上没动,竟然是一家上下都在等她回来吃饭,江父坐在桌前长吁短叹。
江父为人和气宽厚,待家中仆人如待父老乡亲,平常都是「周大哥」、「周嫂子」地喊,在江家做工的周大富一家,平常也跟着江家父女一块吃饭。
见江月心回来了,抱着孙子的周嫂子高声招呼道:「心心,你可回来了,江老爷已念叨你一个晚上了,说你大了不听话,还说要把你褚蓉姨姨叫回来。」
江父抹了把眼角辛酸泪,道:「可不是不听话吗?谢公子这麽好的人,她非要把礼物退回去,打人家巴掌,要是这门婚事没了,上哪儿去找像谢家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家?」
说话间,门外进来一道妖妖娆娆的影子,她穿着一身惹眼绯红,耳下悬着一对灿灿的金坠子,眉目很是冶艳,与天恭国人大有不同。她走路时带着一股韵味,远远见到了江月心,便朝她身上扑去,口中喊道:「我这不是回来了。」
她生得高?,扑来的力道可不小,江月心被撞了一下,踉跄後退一步道:「褚姨姨。」
「什麽姨姨?说了多少次了,要叫我姊姊。」褚蓉笑得花枝乱颤,拿手勾一下江月心的鼻子,继而手指落到了江月心的耳後,描摹着那个红色弯月,「你这个小月亮也要褪色了,我刚寻思着挑一天给你重新盖一下胎记,你爹便来寻我了,好巧。」
褚蓉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补道:喊什麽「姊姊」,心心,我希望你以後喊我嫂子。
褚蓉是江亭风捡来的。
江亭风是江家长子,也是不破关城里赫赫有名的小将军,江月心泰半的武艺兵法,都是从江亭风那儿学来的。
江亭风今年二十八,他十四之龄便开始出入敌阵,少时已立了不少军功,这样英武的好儿郎,在百姓的口中自然是千好万好。然而,江亭风独独有一件事不好——?他长了个榆木脑袋,常常转不过弯来。
江月心七八岁的时候,江父苦口婆心地叮嘱江亭风,「我不在家时,你要好好照顾心心,心心是女孩儿,你得让她学些大家闺秀的活计。」
说罢,江父还特地留下了一块绣花绷子与图样。
待江父回家时,却见得江亭风把花手帕从绷子上拆了下来,捆在一把银亮的枪上,一个人在院子里把枪舞得虎虎生风,而半大的江月心在一旁鼓着掌,一边蹦着、跳着,一边喝道:「哥哥好手艺!」
江父险些气死。
又过了几日,江父对江亭风道:「心心是姑娘家,姑娘家是不能舞枪的,你听明白了没?」江父又留下几条街上买的花头绳,又上军营去了。
待归家时,江父却看到江亭风握着妹妹的手,将一把宝剑比出各种招式来,江月心兴奋坏了,口中还发出「嗖嗖嗖」的声音来。
少年江亭风见父亲归家,便上前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没有教导妹妹枪法,而是改为传授剑术。」
江父,「……」
江亭风十八岁时,在不破关外捡到了褚蓉。
那时褚蓉十九岁,不会说汉话,一身的钱都被人诓骗了去,可怜巴巴地四处乞食。江亭风给了她一个馒头,褚蓉就赖上江亭风,不走了。
江亭风一路走,褚蓉一路跟,也不知道江亭风是哪根筋搭错了,就将她捡回家。
霍将军得知此事,顿时警觉万分,不破关守将竟然捡了个不知来路的异国女子,岂有此理!
於是,霍将军把江亭风唤来,仔细询问——?
「这个叫褚蓉的异族女子,虽不是大燕国人,却也有些危险,你与她什麽关系?」
江亭风道:「我俩并无关系。」
「当真没关系?」
江亭风回道:「没关系,我不认识她。」
「行,那我将她驱出不破关。」
江亭风耿直道:「霍将军,她不是大燕国人,也不会说汉话,不是探子,和那些来做小生意的贩夫走卒无异。」
霍将军疑惑道:「你不是说,你与她没关系?」
江亭风:「是没关系。」
「那你还为她开脱?」
江亭风又道:「我与褚蓉并不相熟,毫无关系。」
「那我赶她走?」
江亭风只道:「请将军三思。」
霍将军一番试探,算是明白了,江亭风这是少年情动了。
霍将军不是个没血没泪的人,调查了一番褚蓉的身世,确定她清白无疑、与那些来做生意的异族人没啥两样,便让她留下来。
天恭国与大燕国确实交恶,但与其他的小国却是关系不错的。
褚蓉留在江亭风的身边,不能白吃白住,她见江月心身边只有周嫂子,便主动承担起照料江月心的责任,教她怎麽梳头发、怎麽挑首饰、怎麽辨花草。
周嫂子是个保守人,见不得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寄住在男子家里,可这褚蓉又是少爷的心上人,不能赶走,有好一段时间,周嫂子深感左右为难。
周嫂子怕褚蓉之事会带坏江月心,便私下对江月心道:「这个褚姑娘呢,是因为将来要嫁给你哥哥才住在这儿,但是在外人面前,就说是娘家的亲戚,是『姨姨』。」
於是,褚姨姨就横空出世了。
褚蓉在江家待了这麽多年,一路照料着江月心长大,她出身异族,习惯与汉人有些不同,自然把江月心也拉扯得和自己一般模样。譬如褚蓉从小就对江月心说:「女子不输男子。」又譬如,在褚蓉的影响下,江月心也有了喝酒的癖好。
这一回褚蓉回来,还带了一坛好酒。
江父见褚蓉来了,便招呼她上桌,他心底已把褚蓉当半个儿媳看待,言语间自然亲近。
从前江家穷,只雇得起周氏夫妇,褚蓉吃得少、不花钱,又会帮忙干活,末了还留下来做媳妇,把江父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须知这不破关城里,士兵紮堆,男多女少,娶妻还得靠陛下恩泽。
江亭风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一个漂亮媳妇,简直是奇蹟。
饭桌上,江父絮絮叨叨地讲了谢宁的事,要褚蓉与江月心好好谈谈,分析分析谢宁好在哪里。
褚蓉说了声好,饭後就要去收桌子。
周嫂子赶紧上来制止她道:「还是心心的事要紧。她是小姐,小姐的婚事自然是顶天的重要。」
江父待人亲和,家里做工的周大富夫妇都被他视作亲人。周嫂子很少喊江月心「小姐」,都是「心心」长「心心」短,要是真的喊上「小姐」,那就说明这事很重要。
褚蓉提了酒坛,招呼江月心到院子里坐。
她掸掸灰尘,就在台阶上坐下,顺手拍开了酒坛子的封泥。
「姨姨,这真没什麽好谈的。」江月心给褚蓉递酒碗,「那谢宁我见过了,除了长得好、家里有钱之外,一无是处,还被个小书生吓得屁滚尿流,不如我有气魄。」
褚蓉倒满了酒,递给江月心道:「来,喝。」
江月心一口咕噜饮下,哈了口气,说:「我是绝对不会嫁给谢宁的。」
褚蓉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怎麽,还惦念着小时候的青梅竹马?」略顿,给自己倒了酒,悠悠道:「也对,少时的山盟海誓总是最难忘的。」
江月心捧着酒碗的手晃了一下,盏中有月色,泛着清冽的色泽,她的手一抖,那盏月亮便破裂开来,粼粼生光。
「怎麽会?」江月心故作无所谓道,「那人都死了那麽多年了,我何必再惦念着?我不嫁谢宁,是因为我看上别人了,与我小时候的事无关。」
「哦?」褚蓉立刻有了兴致,「是谁?哪家男儿能让你心动?既然瞧上了,就去追!」
「也算不上是欢喜。」江月心盯着碗中月色道,「就是觉得他生得好看,想要多瞧两眼。」
「是顾镜呐。」褚蓉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无趣道:「他确实是生得好看,知道了知道了……」
「不是阿镜。」江月心回道,「是京城来的一个小军师,他是京城人,肯定不会在不破关久留,兴许明天就走了,又兴许,他已在京城有妻室了也说不定。」
褚蓉顿时来了精神,笑道:「那他若没有妻室呢?」
「那就……」江月心有些支支吾吾。
「你管他在不在不破关城久留,先抢过来再说。」褚蓉很是豪爽地笑道。
江月心喝了一口酒,有了一分底气,酒壮人胆,她拍拍膝盖道:「说得对,先得试试看。」
屋里头的周嫂子收拾完桌子,一出门看到两人又在喝酒,顿时恼得跺脚。但她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念叨几句「喝不穷你们」便去厨房煮醒酒汤了。
褚蓉笑笑,用手指戳了戳江月心耳後的弯月,道:「跟我到屋里去,我将你的胎记重新盖一盖,那算命的说你命里有一劫,不这样遮着胎记就躲不过,也不知道这劫数过去了没?」
待褚蓉走了,江父把江月心唤来,语重心长道:「心心啊,你姨姨有没有和你说,那谢宁是怎样的良人?」
江月心点头如捣蒜,「说了说了,这谢公子真是太好了,天上地下难觅第二,我觉得我一介边城村女,配不上谢公子,自惭形秽,决定还谢公子自由,让他与相配的京城贵女比翼双飞。」
江父,「……」
次日,鸡鸣唤醒了沉睡的不破关。
江月心将自己收拾乾净,牵了马就往霍将军府里去。
她位居郎将,平日负责操练兵士、巡察关城,若有外敌进犯,也要去退敌卫城。早些年她跟随着父兄,在战场上立下过无数功劳,也因为这些功劳成为不破关唯一的女将。
如今天下渐渐太平,被霍将军踏平的大燕国也趋於一片死寂,她便不怎麽碰那些杀人流血的事了。
虽不需要上阵杀敌,但她的热血还是在的,不破关城的守将皆是如此,被边关磨砺出了刚毅的骨气。
江月心站在霍府的庭院中,等着将军唤她。将军的书房门外站着两个小丫头,似乎是霍夫人派来送早点的,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那王公子长得可真是好看,俊俏极了,不愧是京城来的人。」
「再好看,也轮不到你瞧他。」
听到「王公子」三个字,江月心的耳朵便稍微竖直了些。
跟着她一道来的顾镜斜眼瞥来,道:「怎麽?你对那王延有些意思?我都替你打听过了,他二十有三,父母双亡,京中无妻,除了穷了点,什麽都好。」
江月心微微吃惊,「阿镜,你为什麽把人家调查得如此清楚?」
「你说是为了谁?」顾镜嘁了一声,拿眼角余光瞄她,像是在等着看她的反应。
「你……他……」江月心结结巴巴,大惊失色,「你瞧上王延了?」
顾镜,「……」
霍将军的府邸,是不破关城里数一数二的气派,绿柱红瓦,飞檐垂拱,处处皆透着细致。
据说这栋宅邸,乃是先帝特地派工匠来修筑的,以表彰霍天正踏破大燕国的功劳——?
十二年前,霍天正带兵一路北征,几要逼入大燕王宫,大燕国主领着妃嫔子女焚宫而亡後,霍天正接了圣意,扶了个旧国主的侄子做新国君。
这位大燕国的新君胆小怕事、为人怯懦,几乎是天恭国说什麽他就做什麽,天恭国得了无数进贡,奉银数到手软,至今已得意逍遥了十二年。
因为国主不争气,大燕国的百姓常闹腾生事——?今天是北方涌出一群乡野村夫闹谋反,明天是南方蹦出几个无名教众要攻下不破关,如此热热闹闹十二年,以至於霍天正都不能还朝,只能驻守不破关。
这栋宅邸,便是先帝特地为霍天正在边关修的。
离江月心不远处的屋檐下,悬着一个小巧的金鸟笼,里头锁了只金背翠头的大鹦鹉,这鹦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跳着,学着霍将军书房门前那两个小丫头说的话。
小丫头说:「王公子哪愿意在这地方久留?赶明儿定然走了。」
鹦鹉学道:「王公子!王公子!」
小丫头说:「你要是现在将夫人做的早点送进去,兴许还能见到王公子呢。」
鹦鹉又学道:「王公子!王公子!」
顾镜听了,露出懊恼的神色,他面庞秀气,透着一分阴柔的美感,可眉心一蹙,便显得有些阴鸷,他眸光如刀锋似的冷冷扫向那两个小丫头。
「见过两位将军。」她们行了礼,再也不敢提王延,老老实实的退到一旁。
顾镜凑近江月心,对她低声道:「小郎将,听属下一句话——?勿要对那王延动心思。」
「你瞎说什麽?」江月心嘟囔着,「什麽……什麽心思的,我不知道。」
顾镜垂了眼,语气里带了份认真,「我这话和往常不一样,不是为了存心气你才这样说,我见到王延的第一眼,便觉得他面熟。我觉得面熟的人,只有三种——?不破关的守将,大燕国人,还有死人。你觉得他是哪一种人?」
江月心的心底一凛,暗道:哪有这麽玄妙?阿镜想的未免也太剑走偏锋了。
「知道了知道了。」江月心话锋一转,「原来你从前和我斗嘴,都是存心为了气我?气我好玩儿吗?」
「好玩。」顾镜嗤笑一声,「有时候,我说句嫌弃你的话,你还当是夸你呢,在一旁自顾自高兴,真是有趣。」
江月心听了,沾沾自喜道:「欸,我也觉得我是个有趣人,阿镜真是懂我。」
顾镜,「……」
说话间,霍将军传两人进去。
江月心入了书房,发现王延果然也在。他坐在侧座,安安静静,浑身却透着清贵气质,叫人不敢多瞧他。
霍天正坐在书案後,有道刀疤的脸上挂着一副肃然的神情。
「小郎将,顾镜,这位是王延王先生。」见江月心来了,霍天正便虚指了指王延道:「这段时日大燕国异动频频,又恰逢从前的吴先生告老还乡,我怕坐不住阵,便将王先生从京城请来出谋划策。我与几位将军都交代过了,如今也要与你们说一说——?遇上什麽事,皆要先请教王先生。」
顾镜与江月心抱拳,应了声「是」。
霍天正说罢,又给王延介绍他们两人,「之前我与先生说,不破关有三位江姓的将军,年纪最长的那位,如今已是半解了甲;余下的两位,便是这大、小二江了。大的那个,是昨儿见过的江亭风,小的那个,就是这位郎将,她虽是名女子,却也会骑马打仗。」
王延笑了笑,道:「这几日走马灯似的看了七八位将军,倒还真记不住姓名容貌,独独这位江小郎将,我却是来不破关前就知道了。」
「也是。」霍天正哈哈大笑起来,「天恭国谁不知道这丫头?当年她与她父兄一道,凭着三十个人就赶跑了大燕国一支三百精锐的奇袭队,这事直到现在还传为美谈。」
霍天正夸完了江月心,又道:「王先生方来没几日,还不曾在关城里好好逛过,顾镜,你带……」
「我去!」江月心立刻自告奋勇,「带王先生逛逛关城是吧?我最擅长这个。」
霍天正眯眼,不言不语。好一会儿後,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江月心一眼,继续道:「顾镜,你带王先生好好转转,讲讲咱们不破关的事。小郎将,你留下来,教淑君练剑。」
江月心,「……」
顾镜挑眉,笑嘻嘻望了一眼江月心,潇潇洒洒地领着王延出去了。
江月心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人走远,耳旁响起那只鹦鹉「王公子」、「王公子」的叫唤声,心底好不失落。
霍天正口中的「淑君」是他的独女,今年十八岁。
边关的女子大多爽利率真,霍淑君也不例外,再兼之霍天正与霍夫人就只得她一个孩子,她自幼受尽宠爱——?爹娘宠、堂兄宠、表兄宠、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大家一起宠,因此霍小姐的性子,实在是骄蛮得有些令人头疼。
霍淑君和江月心不一样,不爱武,只爱美,可霍家有家规——?子孙後辈,不论男女皆要习武,因此霍将军常借职务之便,要将军们轮番抓着霍淑君传授武艺。
霍家的丫鬟将江月心领到内院,便退下。
十八岁的霍淑君正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她穿了身水红的花笼裙,髻上插了一把梳齿细细的银栉子,一道寸来长的流苏在耳前晃悠。
「哎呀,今天是你呀。」见着江月心来了,霍淑君眼珠子一转,兴致勃勃地问:「顾镜呢?他不是你的副将?怎麽又不跟你一起来?」
江月心无语可说,她就知道,每回她一来教霍大小姐习武,霍小姐张口镜哥哥、闭口顾将军,恨不得她直接人间蒸发,只留下顾镜和霍大小姐单独相处,可顾镜也忙,不能回回都来。
霍淑君已是好久没见到她的镜哥哥了。
「阿镜今天有事,带那王延王先生四处去转转。」江月心回答。
「谁准你喊他阿镜了?」霍淑君瞪她一眼,恼道:「顾镜跟着你,不代表他就是你的人,不准喊他阿镜,听见没有!」
「顾副将今日不能前来。」江月心无力地改口道,「卑职奉霍将军之命前来教您剑术。」
霍淑君从秋千上起来,手里卷着一缕乌油油的头发丝,一副不高兴的模样,「顾镜不在,本小姐不高兴学,你回去吧,改日再来。」
江月心也想掉头就走,可霍将军的命令,谁敢违背?
好在江月心早见惯了这种场面,自有一套对付方法。她就权当自己在给风儿授课,拔出剑,也不管霍大小姐肯不肯听,自言自语地说起剑招来。
但凡有霍家的丫鬟路过,便会感叹一句,「江小郎将可真是尽责呀!」
第三章 口音误事
小半个时辰後,就听得外头的鹦鹉忽然「王公子」、「王公子」地喊了起来,江月心瞄了一眼在秋千上昏昏欲睡的霍淑君,探出头去张望一眼,见到顾镜冷着张脸大步踏入霍府,身旁并没有王延。
「霍将军可在?」顾镜冷声问仆从,「王先生惹了麻烦,被诓骗进了城东边的赌坊。」
江月心闻言,立刻放下剑,这确实是个大麻烦。
不破关附近,有些威风了百来年的地方豪族,皆是家大业大、朱门富贵,大燕国与天恭国打了几十年的仗,不但没能令这些家族消弭,反而令他们摸着了军戈兵马的营生之道,藉着战事发了横财。
这群人有钱不说,还狡诈油滑,纵使霍天正有铁血手腕、数十万大军,也难以将其拔除乾净。折腾了十来年後,霍天正都没能将这些地方豪绅给扫清,他便懒得再动手,乾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地方豪绅给霍天正方便,霍天正便退让一步,准许他们开赌坊妓院,在不破关混得风生水起。本地人知道这些赌坊是如何吃人不吐骨头,不会踏足一步;唯有那些行商走贩、异族流客,不懂关城里的事,才会被诓骗进去。
王延操着京城口音,看起来羸弱文秀,便是赌坊最爱诓的人。
这些赌坊,满院子皆是泼皮无赖,霍天正最不爱沾这些事,因此霍将军的话在赌坊里也不管用。王延进了那赌坊,宛如大肥羊进了狼圈,谁也救不了。
江月心见顾镜行色匆匆,立刻归剑入鞘,朝外步去,「你说王先生去赌坊了?我去救他!」
顾镜愣了下,道:「傻子,你可别乱来!」刚想拦江月心,他听得身後一句脆生生的「镜哥哥」,身子便僵住了,接着霍淑君扯住了他的衣袖,死活不让他走。
「镜哥哥,你教我习武呀!」
转眼间,江月心已踏出了霍府。
江月心牵了马,一路紧赶慢赶的到了城东的春来赌坊。
日头高悬,赌坊里一片热闹,几个穿着粗布短衣的大汉立在门口,凶神恶煞地瞧着往来路人,门後边是一阵沸反盈天,犹如热水开了锅。
「开大!大!」
「这公子又赢了!这已是第四局!」
「我还从未见过做庄的气成这副模样……」
江月心下了马,门口那大汉便迎上来,谄笑道:「小郎将,女人可不能来我们这儿,咱们东家与霍将军井水不犯河水,您也不要坏了咱们的规矩。」
江月心冷笑一声,提起佩剑,将剑柄抵在了大汉的下巴处道:「我的人被你们诓骗了去,怎麽说?」
这剑柄冷冰冰的,令大汉的额头淌起了汗。
谁不知道这江小郎将虽是女儿身,手中一把剑却快似闪电,切起那些进犯的外族人来,犹如削泥巴似的。
大汉与身旁人交换了个神色,便退了开来,道:「小郎将,你小声些,不要叫我们东家知道了。」说罢,便让出了条路。
江月心收了剑,笔直地朝门後去了。一进门,就见打头一张长桌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圈男人,汗臭味熏得人难受。
长桌的一头坐的是春来赌坊的东家,段千刀,另一头坐着的,却是个清隽贵气的书生。
这段家大少段千刀,乃是不破关出了名的地头蛇,连霍天正都要卖他一分薄面,此人坐拥万千家财,自诩风流得意,说话做事向来只凭自己高兴。老百姓常说,天上地下无论鬼神,见了段千刀都得哭出声,也唯有霍将军还能镇住他。
此时此刻,段千刀一张玉郎君似的脸却被气得通红,咬牙切齿,一点儿不见平日肆意自在的模样。
他对面的书生却很是沉得住气,没有丁点得意之态,也不曾恼恨,眉眼间自有一段雅致风流,如此的他落在周遭人群里,犹如仙人座下的白鹤,比旁人要醒目一大截,令江月心吃惊的是,那人竟然是被诓骗进赌坊的王延!
段千刀咬着牙,恶狠狠盯着王延道:「再赌一局,轮到我摇骰,我就不信,这回你还能赢!」
王延不忙不乱道:「只赌银钱,未免无趣,不如换些赌注?」
段千刀嗤笑一声,道:「好,若我赢了,我就要你给我做牛做马,当随从。」
「好。」王延点头应了,他方想说出自己要什麽,扭头却看到江月心站在人群外,满面忧色,似乎很想冲过来拔剑砍了这段千刀。
她见王延看着自己,便悄然做出一阵口型来——?我、来、杀、出、去。
王延失笑,他用修长手指按住嵌铜丝的木盅子,侧眼望去,慢声问道:「江小郎将,你想要些什麽?」
这一声,成功将众人的视线转到江月心身上。
段千刀见状,笑了一声,道:「哟,小郎将竟然也上赌场来了?真是稀客,莫非这个小白脸儿是小郎将的相好不成?」
段千刀说话太直白,江月心眼皮跳了下,对王延道:「我什麽都不要,若你赢了,让段大少爷将你全须全尾地放出去,那就行了。」
王延眼眸半敛,道:「你真的不要其他的?」
「不、不要了吧,」江月心忐忑的说,「活着比较要紧。」
「那好。」王延点头应了。
段千刀狠狠瞥了一眼王延,自他手中夺过木盅来,摇了一摇,黑木的骰子在盅里摇摇晃晃,王延押小,段千刀押大,一开盅,周围便是一片譁然——?
「这小书生又赢了!」
「莫非是能听声识大小的行家?」
「没个五六年功夫,哪能练得出来!」
段千刀面色又青又红,他陡然猛拍一下桌面,喝道:「不行!爷今儿个就要这小书生留下来做牛做马当奴仆!这赌场是老子开的,规矩也是老子定的,我说谁赢了就是谁赢!」
他铁了心要找回面子,已把答应的话抛到九霄云外。
段千刀一贯无赖,江月心早已料到了这状况,她挤开人群,对段千刀笑道:「段东家,这王公子可是咱们霍将军的客人,你要是真对他不客气,那我也只能对您不客气了。」说罢,将手中的剑俐落地滑出一截,露出亮闪闪的剑锋。
段千刀见了那剑锋,不畏惧,反倒嬉皮笑脸道:「既是霍将军的客人,那就让霍将军亲自来提人。」
江月心和段千刀打了两三回交道,知道什麽招数最管用,她借巧劲,用剑鞘狠击了一下段千刀面前的长桌,只见下一瞬,偌大一张桌,竟喀擦裂开了道弯弯缝隙。
房梁上的灰被震了下,簌簌落下来,洒了段千刀一脸。
「段大少,霍将军这麽忙,哪能次次都来?」江月心挑眉冷笑,「你今日不放人,我就要在这赌坊里闹事,将你的脑袋削得光光,横竖我只是个女子,不怕丢官,如果做不了将军,那我就嫁人去。」
段千刀喉中噎了话,面色很是不好看。
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江月心一点儿都不怕被霍天正惩处,丢了官还能高高兴兴的嫁人;若要论武艺,江月心又是个以一敌百、横扫千军的武将,赌坊里百来个汉子都不是她的对手……还真让段千刀发愁。
恰逢此时,外头又进来一个武官打扮的人,正是江月心的同僚,霍天正麾下另一副将,名唤赵祥。
「哎呀,段大扫!」此将军的口音甚是浓重,话一出口,就令段千刀皱了眉。「我奉将军之命,来请段大扫留个情面!」
赵祥顶着张笑脸,挤到王延身旁道:「则位王军师,乃是咱们将军的贵客,要是段大扫愿意放人,咱们将军会厚礼以谢!」赵祥说完,又挤到了段千刀面前。
段千刀被一个大男人搂着蹭来蹭去,心里怪不痛快的。原本他就被江月心闹得烦,这赵祥递了个台阶来,他立刻顺势下了阶,嫌恶的摆手道:「那就卖霍将军一个面子,让这穷书生走吧。」
江月心有些扫兴,她还以为这次能给这段千刀一个教训,让他以後少仗势欺人呢。
赵祥领了两人出赌坊门,站在大太阳底下,苦口婆心地教育道:「小郎将啊,这段大扫,你可惹不得!要不是霍将军特地差我来,只怕那段大扫又要闹腾起来。」
江月心疑道:「怎麽是赵将军来,不是阿镜来?」
赵祥讪讪笑了下,道:「顾镜在教大小姐习武呢。」
江月心,「……」
顾镜真是去不得霍府,一去,就要被霍淑君留下。
赵祥教训完了江月心,又转头教训王延,「王军师啊,这春来赌坊,你不能来。以後得多颗心眼,莫要给人诓骗进去了。」
王延倒是不忙不乱回道:「我听闻段家在北关横行霸道,便想来看看这段家到底有多厉害。」
「你一看,这不就被人扣住了?」赵祥道,「以後别来这。」
「若是真出了事,我自有法子。」王延道。
「什麽法子?」江月心微惊,「莫非你与那段千刀有些渊源,能让他对你手下留情?」
「一个字,跑。」王延笑得自如,「我别的事都不精,唯精逃跑之道。」
江月无语,当她没问。
三人一道朝霍将军的宅邸走去。
临近霍府,王延忽然喊住江月心,递了一方帕子过去道:「小郎将,见将军前,不妨先擦擦汗。」
江月心愣了一下,朝脚边的水塘里一照,方才惊觉额上沾了些灰,这必然是之前在赌坊打闹时沾上的。她不想辜负王延的好意,便去接那帕子,一不小心,便碰到了王延的手心。
滑滑凉凉的,像是碰着了一块玉。
江月心觉得手心被烫了下,耳根子莫名泛红起来。她蹲在池塘边,照着水擦额心,一面偷眼瞧王延的倒影——?瘦长高?,浑似修竹,池塘里的鱼摇曳起鱼尾,晃乱了他的面容。
好看,真好看!江月心在心底感慨,一边感慨,一边不忘照一下自己耳後的那个小红弯月。
从前这弯月不是弯月,只是四颗细细的红痣,排成弯弯一勾的模样,因为恰好是四颗,她幼时还有个外号,叫「四四」,後来不破关来了个算命的,说她命中有劫,须得把这四颗红痣遮上才能避劫。褚蓉便就着红痣的走向,勾出了一个小弯月。
这月亮画得极是漂亮,江父第一次带江月心去军营时,霍天正就夸赞了一通。
江月心擦净了灰,见帕子上脏污一团,觉得不好意思,便转头对王延道:「我洗乾净了这手帕再还你。」
王延点头。
三人入了霍将军府,霍天正见王延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便松了口气道:「王先生,虽你与段家有些交情,可那段千刀不曾见过你,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来。」
江月心听了一头雾水,莫非王延真与段家有些渊源不成?
正想多听一会儿,霍天正便将江月心与赵祥请了出去,说是让两人去耳房坐着喝杯茶,书房的门一关,便只留下了霍天正与王延。
兽首金炉烟气袅袅,霍将军提笔沾了一点墨,叹道:「陛下,这段家的事急不来。」
北关豪族飞扬跋扈,早已成了顽疾,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朕知道。」化名王延的皇帝李延棠坐下,淡淡的道,「不过是去打个照面罢了,我应了段老先生,不会让那段千刀难堪。」略顿,他忽然道:「霍将军,朕想要找一个人。」
「陛下但说无妨。」
李延棠想到江月心在赌坊里那股狠劲,唇角的笑意又柔和起来,「朕想找的是个姑娘,她若还活着,今年应当与江小郎将一般年岁,性子也应当是差不多。」
霍天正有些困扰,「这不破关里二十几许的泼辣姑娘,实在是太多了……」
「若朕没记错,她名唤『思思』,耳後有四颗相思豆子那般的胎记。」他又道。
「可是陛下的故旧?」霍天正小心问道,「末将这就差人去寻。」
「这……」李延棠思忖了一会儿,失了笑,玉也似的面容黯淡下来,「倒也不算是什麽故交,不破关动乱多年,她兴许已经不在了,又或者是嫁为人妇,朕不过是偶尔想起,问问罢了,不必惊扰她。」
霍天正应了声是。
待李延棠离去後,霍天正便唤来了江月心,见江月心恭恭敬敬地立在下首,霍天正思忖道:同样是二十几许的姑娘,江月心找起人来应该更为方便些。
於是,霍天正开口道:「小郎将啊,本将军给你个差事,要你去找……」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的顾镜声嘶力竭道:「霍将军,江小郎将可在?大小姐闹着要和江小郎将习武呢!」
院子里间或还传来霍淑君的撒娇声,「镜哥哥,你也留下来教我习武呀!」
江月心,「……」
顾镜一定是不想一个人被折磨,所以要拖了她一起被霍淑君折磨。
霍天正这才想起来,江月心今日还要教女儿习武。「哦,没事了。」他大手一挥,对江月心道:「小郎将,你先去吧,淑君顽劣,还请多多见谅。」
江月心诚惶诚恐道:「哪里哪里,大小姐勤奋肯学,比我厉害多了。」
没一会儿,顾镜一手拎着霍淑君,一手揪着江月心,就往院子里头去了。
待书房里安静下来,霍天正想起赵祥还在耳房喝茶,便命人把赵祥喊了过来,道:「赵祥啊,本将军给你个差事,要你去找个女子。」
赵祥点头哈腰,「是,一个女子。」
霍天正又道:「二十左右,叫做思思,耳後有痣。」
赵祥继续哈腰,「二十左右,叫做施施,耳後有字。」
霍天正听习惯了赵祥的口音,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继续道:「可能活着,也可能不在了,更可能嫁人生子了,若是已嫁做人妇,万万不要打搅了。」
赵祥又哈一下腰,道:「明白。」
赵祥从霍天正这儿领了命,立即回去对自己的部下道:「本将军要你们去找个女的,二十岁,叫施施,耳後有字儿的!」
不消一个晚上,李延棠便得到了霍天正的回覆。
他慢悠悠到了霍天正的书房,却见得霍天正满面惋惜之色。
「如何?」李延棠语气淡然地问。
「城南那头,从前确实住了个叫思思的女子,耳後也有红痣,她家境贫困,无父无母。前两年她染了病,身子熬不住,就去了。」霍天正的语气透着怜惜,「据说是个很有胆识的女子,因不肯做妾,得罪了人,亲事也耽搁了,一直靠着卖线为生。」
李延棠闻言,沉默不语,许久後,他才慢慢的道:「朕知道了。」
语毕後,有一瞬的失神。
他的视线落於窗外,可一颗心却看不进那些景物,眼前看到的,似乎都是十四年前不破关的铁马冰河、山川浩荡,纷纷扰扰的旧事扑面而来,如抖落了满地的尘埃。
那时他九岁,虽是天恭国的皇子,却受尽颠沛流离之苦,流落到不破关时,他遇到了还未出人头地的霍天正。
之後,李延棠在不破关,过了人生中最落寞也是最快活的三年……
江月心一连教霍淑君习了三天的武,霍天正才放过她。
这三天里,霍淑君倒是没有摆脸色,大抵是因为顾镜也在,只要顾镜冷着脸朝院子里一站,霍淑君纵有万千不满,也都化为一张灿烂笑颜,满口「镜哥哥」、「镜哥哥」,喊得极欢。
为了给顾镜留下一个好印象,霍淑君习武极认真,临到最後一天,她还不忘对江月心狠狠示威,「本小姐警告你啊,不要肖想镜哥哥!他是我的!」
江月心纳闷,没人肖想顾镜啊,这说的是谁呢?
江月心不给反应,霍淑君有些不高兴,她希望看到江月心老老实实地承认顾镜是她霍大小姐的,最好说一句「是是是,您俩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只可惜江月心没理她,反而专心致志地听着一旁的两个小丫鬟说话。
这两个路过的小丫鬟是霍夫人遣去送东西的,一路七嘴八舌地说着「王先生」。
「王先生今日要去明山亭。」
「来了不破关,就要去明山亭,这有什麽好奇怪的?」
江月心竖着耳朵听,霍淑君冷不防凑到她耳旁,大声嚷了句「你听见了没有」,惊得江月心连连揉耳朵,道:「属下明白,属下明白。」
不破关的夏日要来了,江月心与顾镜一道从霍府出来,便看得街旁矮墙上攀了一溜的翠嫩绿萝,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天气微热,衣衫也能换得薄一些了。
顾镜走得慢吞吞,一面走,一面欲言又止,「小郎将……你别想太多。」
江月心问:「想什麽?」
「我只当霍大小姐是妹妹,你别想太多,她的脾气,我不太消受得起。」
江月心一头雾水,「这有什麽,我也当她是妹子。」
顾镜憋了一口气,狠瞪她一眼,冷着脸道:「你当我没说。」
江月心越发觉得莫名其妙,怎麽阿镜好像挺生气的样子?
整个不破关城里,谁不是把霍淑君捧在手心上?
据说新帝践祚未久,便南下巡游去了,如今代替今上在朝中理政的,正是霍大将军的弟弟,再兼之霍大将军军功赫赫、威震朝野,要是有哪一位敢不疼霍大小姐,那就是活腻了。
两人到了街边就分道扬镳,江月心直直朝家走去。待进了家门,便看到江父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周嫂子、周大富站在一旁,也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
「这又是怎麽了?」江月心纳闷,「哥哥升官了?」
「是你的好事。」周嫂子放下怀里的孙子,喜孜孜道:「谢夫人与谢公子这几日就要回京城去了,刚刚谢夫人特地差人来递了口信,说是要带你一道回京城,在京城备婚。」
江父搓手乐呵呵道:「那可是京城啊!你爹我一辈子去过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就是刚娶了你娘的那阵子,在京城住了段时日。」
江月心懵了一下,差点忘了这事!
那谢宁虽然整日嫌弃她,可依旧没来退婚。如今看爹爹的意思,是要她跟着谢宁一道去京城?
「这麽重要的事,可不能错过了。」江父拍拍江月心的手臂,喜笑颜开,「谢家高门大户,你要是住到谢家去,定能长进不少,将来做了少夫人,也不会慌张。为父这就去见霍大将军,给你请辞……」
「等等。」江月心拽住江父的手,直白道:「我不想嫁。」
「糊涂孩子!」江父训斥,「你不嫁人,难道还要当一辈子的将军?以後谁来照顾你?」
「至少,我不想嫁给谢宁。」江月心呼出一口气,蹙眉道:「谢宁母子俩并不喜欢我,我嫁过去,只有苦头吃,难道爹想看我受苦吗?」
「你你你……」江父一副不信的样子,转身指着院里的一堆箱笼道:「你是不知道那谢夫人与公子对你有多上心,礼物一趟趟地送,一点儿都不心疼钱,这上好的衣服料子,咱们家平日哪买得起?怕你不适应京城,还特地提前带你回去……别家的夫婿有这麽体贴,早该笑开花了,只有你这麽任性!」
江父很是痛心疾首,那谢宁来拜访了他两三次,回回都是谦逊仁厚的模样,言语间只说要女儿「日後文静谦逊一点」,还要女儿「做个贤内助,助他仕途高升」,其余并无要求,这还不好吗?
江月心也知道,爹爹是为了她好,而谢宁被王延提点过,必然不敢得罪自己,因此在爹爹面前也演得卖力。可谢宁越是这样两面三刀,她就越是不想嫁。
江月心性子直,不会说漂亮话,她闷了一会儿,直截了当道:「话就摆在这里,我不会嫁谢宁!」
第四章 喝醉要他做跟班
在江父「任性」、「不像话」的吵吵嚷嚷声里,江月心转身就出了家门,趁着还未入夜,她去酒铺子打了两坛酒,提着小酒坛在街上晃晃悠悠地走。
边城也没什麽醇香好酒,只胜在一个烈字,她一口喝下,如从喉烧到肺腑,滚烫了整个身子,令人无暇去思虑其他烦心事。
暮色渐浓,西月慢升,街上的店家相继闭门,宵禁的梆子声已远远地响了起来。待回过神来,江月心眼前的街道已是空空荡荡、一片落寞,唯有她孤零零地徘徊着。
她拎着酒坛,朝口中仰倒,可酒坛中却无一滴酒。
「喝完了……」她晃了一下身子,一副扫兴的样子,「谢宁烦人,这酒也烦人。」
她是不想嫁谢宁的,可她又说服不了爹爹,都怪谢宁狡诈,人前人後两副面孔。
她掷了酒坛,发现袖中有什麽东西飘落下来,原来是一方手帕。江月心支着头,隐约想起这方手帕是王延的。
她有些醉了,脚步飘忽,周遭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她却能清晰地回忆起王延手心的温度,与她接过手帕时的心跳如狂。
她要把这手帕……把这手帕……还给王延。
这样想着,她便转道回家,悄悄牵了马,朝城外的明山亭策马而去,也不先问问王延是否已回了家,只是自顾自莽撞地去了。
这明山亭乃是旧朝所造,不少文人骚客皆在此处留下过诗词名篇,凡有文人到不破关,皆要去明山亭一游。江月心也常去,能清楚地记得哪块砖上铭了哪个人的大名。
但她也仅限於记住那些名字,要她记住那些诗词歌赋,是绝无可能的,什麽「狼烟漫漫不破关,黑云欲穿明山亭」,江父时常挂在嘴边,可她就是记不住。
从关城到城外的明山亭,打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到明山山腰时,天色已完全漆黑一片,天地里只余两处光,一处是天上明月,将满又缺,又一处是山顶亭中,一点明灭灯笼火,如纷纷扰的三千乾坤所凝。
「王延……你在不在?」她下了马,牵着马沿着蜿蜒山道向着山顶行去。
亭中有一道人影,闻言似愣了一下。江月心见了,很是欢喜,几步朝着亭中跑去。
「小郎将?」李延棠正坐在亭中,藉着灯笼光独自对棋,「何事如此匆忙?」
待江月心近了,李延棠才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她脚步不稳,面泛酒後微醺的薄红,笑得飒爽英气。她生得明艳大气,平日里总刻意露出一副武将的俐落样子,少有这样不设防的时候。
江月心倚着亭柱,纳闷问道:「王延,你在这儿做什麽?」
「对棋罢了。」李延棠答道。
「这棋……」江月心瞅了一眼,如坠云雾,「你研究了一整日?」
「倒没有那麽夸张,至多半日。」
江月心醉了酒,往前一探身子,险些摔了过去,李延棠伸手扶她时,袖子扫过棋上黑白子,竟将满盘棋局尽数扫乱。
江月心见了,很是可惜,道:「你研究了一下午的棋局,就这样给打乱了?」
「无妨,只不过是以子为人,借棋虑事罢了,乱了就乱了。」他扶了江月心,又提起灯笼,低声道:「小郎将,我送你回家。」
「等——?等等。」江月心的酒劲又上来了,头脑微微混沌,她抬眼,瞧着李延棠灯火映照下的侧颜,竟然笑嘻嘻地说起胡话来。
「王延,我和阿镜一样,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面熟。」她眯了眼,竟想伸手去摸他面颊,只是手到了中道就无力地垂下,「觉得你像一个人,但你又绝不是那个人。」
因为,那家伙已死了很多年了。
「夜里风大,小郎将,回家吧。」李延棠将灯笼抬高了些。
「王延!」
江月心藉着酒劲,胆子陡然大了起来,她想到褚蓉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决定把握住这次绝佳的大好机会,先抢过来再说。
「本郎将要你……要你……」江月心竖着手指,意识有些模糊,「要你,做我的随从!跟班!跑腿的!」
这话一说出口,江月心就觉得口中苦涩,她要说的明明不是这句,而是「本郎将想嫁人」,怎麽一出口就变成这样了?
让王延这样厉害的人物给自己做跑腿的,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但酒劲太大,她已有些神智不清,只能迷迷糊糊地盯着李延棠瞧,光盯着还不够,竟还把佩剑举了起来,一副威逼利诱的样子。
其实她觉得这幅画面有些熟悉,幼时的她是个小霸王,就曾这样逼迫过青梅竹马的玩伴做自己的跟班。
但面前这人,是王延,不是其他人。
她的视线晃了晃,朝外瞥去,只见得松间明月如洗,满山风烟俱静。
许久後,江月心听见他温柔一笑,轻声回答,「好,我答应你,条件是小郎将先乖乖回家去,免得着凉。」
江月心次日醒来时,头疼欲裂,知晓这是自己宿醉的恶果。
门外有嘻嘻哈哈的吵闹声,是周嫂子的孙子在丢石子玩,没一会儿,就听到周嫂子的喝声,「小点儿声,别吵到小姐休息!」
江月心揉着额头草草起身,推门一看,日头高高,知晓自己必然是迟到了。想到霍天正的脾性,她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道:「嫂子,马、马喂了吗?我这就去将军那儿。」
周嫂子在裙角上擦了擦手,纳闷道:「不吃点?饿着可不成。」
「不吃了不吃了。」江月心摆摆手,胡乱把头发紮成一束,急匆匆往外头走去。
江父听见她的脚步声,从房里出来喝道:「以後少喝点儿,还劳动王先生把你送回来,姑娘家,像什麽样子……」
江月心敷衍地应了,立刻出了家门。
江父见她背影渐远,一时心情极为复杂。
今早,谢宁又来了,恰好听到他与周嫂子在说月心宿醉之事,当时谢宁的脸色就沉了下去,待江父来接待他,谢宁硬邦邦的说:「若要她嫁入谢家,日後不可再饮酒。」
江家的人酒瘾可不小,江父也爱喝酒,一听到「日後不可再饮酒」,江父便觉得心里一痛。
也许是因为江月心爱喝酒的事惹恼了这位重礼教的公子哥,今日谢宁的脾气也没那麽好了,说是要江家早做决策,至多七日,谢家母子就要动身返京,在那之前,江月心得打点好行装。
江父一听,连声应了好。
送走了谢宁,江月心也去霍大将军面前,江父开始发愁。
江月心的脾气这麽倔,说了不嫁,那就是铁了心不肯嫁。
谢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她怎麽就瞧不上眼呢?嫁了谢宁,那可真是鲤鱼跃龙门,日後也不用守着江家这个小破院子,只用做个阔少奶奶便行。
月心自幼无母,跟着父兄过久了苦日子,要是能做个少奶奶,半生无忧,那该多好啊!
思来想去,江父有了个主意,他叫来在家里做帮工的周大富,要他送封信去长子江亭风那儿。他对周大富叮嘱道:「你要仔细和亭风交代清楚,说此乃他妹子的婚姻大事,要他务必好好劝劝他妹子。」
「是是是。」周大富笑得憨实,「老爷子放心,我一定带到。」
江父心道,亭风的话,可比自己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管用多了。
亭风被霍天正派去城外驻守,日日夜夜对着关外的鹤望原,也不知道那片光秃秃的古战场有什麽好看的,亭风逢年过节都不回家,留在鹤望原上,信里只说是忙得很。
可妹妹都要嫁不出去了,他怎麽也得抽个空回来吧?
最好亭风能把褚蓉带回来,顺道把他俩的婚事也给办了。
江月心到了城外营房,直直步入霍天正的军帐中,满脸愧色。
她已做好了被训斥、被责罚的准备,可待她踏进军帐,却发现军帐中的氛围一片古怪,赵祥、顾镜、王延都在,另有门下督、军司也在,俱是一脸古怪地望着她。
江月心眼皮一跳,暗道不妙,定然是自己迟到,惹了霍将军大怒,这群人正等着看自己的好戏。
「霍将军,月心来迟,恳请将军降责。」江月心说得诚恳。
霍天正威风十足地坐在主位,可表情也有几分古怪。他耷着眉,欲言又止,好半晌後,才道:「小郎将,从今日起,王先生便是你麾下军司,他不擅武,你要多多照顾。」
咦?王延怎麽就调到她手下来了?
若是她没记错,这位王先生可是霍将军「三顾茅庐」请来的厉害人,霍将军怎麽舍得放手丢给她?
她抬眼瞄了一眼李延棠,却见他神色如常地立在霍天正身侧,文秀俊逸,见江月心瞧他,他便微弯了笑眸,也看她一眼。
「王先生说,你昨夜一力要求他做你的副官,本将军只好成人之美。」霍天正的面色越发古怪,「日後,你要多多照顾王先生。」
霍天正一说完这句话,江月心陡然想起来,昨夜都发生了什麽糊涂事,明山亭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如同几道惊雷,将她劈得渣都不剩。
难怪众人都用诡谲目光瞧她,她竟敢和霍将军抢人,真是活腻了!
瞧瞧周边的同僚,有的人目光里竟还带着一分……敬佩!
霍天正说罢,咳了咳,赶紧讲了别的正事,「诸位也知道,近来大燕国人异动频频,鹤望原附近的几个驻营点俱被大燕国给偷了去。」他说着,满面肃色,声音也沉了下来,「依照本将军推测,这关城内定已混入了探子。」
军帐内,登时一片沉寂。
提起大燕国,谁也开心不起来,大燕国与天恭国之间积怨已久,陆陆续续交战了百来年,闹得最轰轰烈烈的,便是二十年前的那场仗。
彼时,天恭国乃是宣帝李律在位,李律不似前代君王,并无勃勃野心,只醉心音律歌舞。他在位十年,竟放任大燕国养得兵强马壮。二十年前,大燕国自认时机已到,便南下攻打天恭国。
这场仗,一打就是五年,天恭国纸醉金迷近十年,毫无还手之力,竟让大燕长驱直入,破了京城,更为耻辱的是,泰半天恭国的皇族皆被大燕人掳走,挟入大燕境内。
其中,便有宣帝李律与他的两位皇子,太子李竞棠於北上後病亡,二皇子李延棠更是行踪不明,直到数年後才被寻回。
此事发生在庆义年间,天恭国人皆称之为「庆义之难」。
可天恭国到底气运未绝,其後不久,不破关便横空出世了一个霍天正,精通兵道,勇略双全,堪称是天纵奇才,不仅夺回失地,更在数年後带兵踏破大燕国,雪洗庆义旧耻。
因有庆义旧耻在前,不破关的守将提起大燕国,便不甚愉快。
霍天正敲了敲桌子,道:「小郎将,你与顾镜多多留心城中动静,你是女子,不易打草惊蛇。」
江月心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恭敬地领了命。诸位又议了会儿事,她才撩帐出了军营。外头的日光明晃晃的,几列士兵正在操练,流了满背的汗水。
顾镜站在树荫底下等她,神色冷清,眼里似含了道锋芒般瞧着她。
「小郎将,你既有了王先生做副手,定然不缺我一个。」顾镜闲闲地捡起了地上一枚叶片,放在指尖转悠着,「听闻鹤望原缺人,要不然我去向霍将军毛遂自荐?」
江月心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鹤望原附近地形复杂,就连我兄长都花费数年才摸索透地形,相较鹤望原,你还是更熟悉关城这一带,不如留下来帮我。」
顾镜自嘲地笑了声,道:「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不客气。」
江月心不太懂顾镜在说什麽,但她觉得顾镜又在夸自己了,於是笑道:「别客气别客气,不用夸我的。」
顾镜,「……」
霍将军给的任务,是揪出关城里的探子,可关城那麽大,找起来很难。江月心卷了地图,就带着顾镜朝自己营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将关城划成九片,分头巡逻……」
到了营房里头,见到李延棠已经在里面。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握成拳,晃悠悠地摇着什麽,仔细一看,原是个木盅子,里头的骰子咕噜噜地滚着,发出闷闷的响声。
见江月心来了,李延棠笑道:「小郎将有什麽吩咐?」模样似是个很听话的跟班。
江月心愣了下,吞了口唾沫道:「正好要写封信,叫另外几个军司多留份心眼,你是文人,比我会写信,就由你来执笔吧。」
这可不是谦虚,江月心虽识字,也仅仅是会认字的水准,叫她写信,那写出来的东西可是惨不忍睹。因此,平常但凡有书信往来,皆是顾镜替她代笔。
顾镜是武人,水准也不怎麽样,但是至少比江月心的水准高,字也算不得好看,但比江月心的狗爬大字还是要清秀上几分。
李延棠闻言,撩了袖口,慢慢磨起案上一块墨。半晌後,他悬腕抬肘,问道:「小郎将要写些什麽?」
「就是……告诉那姓刘的军司,最近城里有探子,让他多留心一下……城东边那几个勾栏场所,鱼龙混杂,早点清一清,碰上段家人也不要急,就说是『事态非常』……再不行,就偷偷摸摸地搜。」江月心托着下巴,一句一句往外蹦。
李延棠点点头,笔锋如行云流水般动了起来,字迹在纸上一一铺开——?
军司英鉴,时绥近安。辱蒙将军垂询,知城中有……
顾镜一直立在门口,没一会儿,他便扬起下巴,微傲道:「王先生若是做不顺手,可以交给我,平日小郎将的书信皆是由我代笔。」
李延棠停了笔,露出微悟神情,旋即朝顾镜虚递了笔道:「既然如此,顾将军,请。」
顾镜挑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自李延棠手中接了笔,不客气地在江月心的位置上坐下。可待他目光一落到书信上,身子便僵住了——?
李延棠的字,劲瘦如勾,铁画银钩,虽成书不过两三列,却已如一幅名家大作,叫人叹为观止,若是自己续写下去,便如狗尾续貂,只会招来笑话。且李延棠的用词颇为雅致周到,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用这种口吻继续书写下去。
手腕悬了半天後,顾镜咬咬牙,将笔僵硬地交还到李延棠手中,冷声道:「还是王先生来吧。」
李延棠无声地笑了,道:「在下承命。」
关道上远远行来一骑,扬起纷纷烟尘。
待此人近了城门,守城的兵士纷纷退开,行礼道:「是左军将军回城了!」
此人正是得了江父家书後,从鹤望原匆匆赶回不破关城的江亭风,他生得人高马大、身材结实,一路行来,神色肃杀,不见有分毫的松动,姑娘家见了,都被他浑身的凶悍气势给吓跑了。
听闻妹妹与谢宁的事後,他便打算回关城。
他不擅交际,但凡有和「打交道」沾边的活儿,皆要先询问褚蓉,让褚蓉出谋划策。
褚蓉不待在军营,平时就在鹤望原附近的村寨里住,得了空,就给江亭风送送自酿的好酒。每一回她来军营送东西,军士都在心底暗暗嘀咕一声,「未来的左军夫人,又来犒劳自家男人了。」
这回,江亭风便率先问了褚蓉——?
「你前一次回关城去,听说谢宁和妹妹的事了吗?」
褚蓉修着圆润的指甲盖儿道:「听说了,心心说她心有所属,不想嫁谢宁。那谢宁又是个惯会两面三刀的人,嫌弃你妹妹是个武将。」
江亭风蹙眉,「爹在信中说,谢宁为人知礼,是不可多得的佳婿。」
褚蓉悠悠道:「你不信我看人的眼光?」
江亭风,「……」
褚蓉见他沉默许久,冶艳的笑开嘴,「你信不信我的眼光?」
江亭风匆匆点了九下头,道:「我信。」
褚蓉拍了下桌,说:「心心亲口所说,那谢家母子嫌弃她穿一身男装,要她日後不得从武,只能做个闷在家里的少夫人,若有不从,便退婚。可折腾了这麽久,仍不见谢宁来退婚,也不知是在想什麽?」
江亭风只回四个字,「我知道了。」
未多久,他就牵了马,独自回关城来了。
到了江家门口,江父听闻马蹄声便匆匆出来迎接,看到一身戎装的长子回来了,江父激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江父心道:看到如今军功赫赫、在霍将军面前十分得力的长子,便如看到了少年时从军策马的自己啊!
「亭风,你可算回来了!」江父的眼泪不值钱,下一瞬便老泪纵横,他掏出块自缝的手帕擦眼泪,一边不忘张望着江亭风身後,问道:「褚蓉呢?没跟你一道回来?」
「没有一道回来。」
「你这就不像话了!褚蓉去鹤望原,那是去照顾你的,你回关城,不带上她,算什麽事?」
江亭风回道:「这个时辰,她还没起身。」
江父痛心疾首,「哎哟,你还知道她起没起身?你啥时候上门求亲了?」
江亭风答得一脸认真,「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江父的脸抽了抽,道:「那你也别耽搁着人家姑娘,她也要嫁人的,你不肯娶,就让给别人。」
江亭风沉默许久,才吐了两个字——?
「不行。」
江父微怒,「既然你不让别人娶她,那你还不赶紧娶了!」
江亭风又重复,「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江父大怒,拍了拍门板,喝道:「好你个臭小子,没心没肺薄情冷酷,自己不肯娶,还要拖着一个好姑娘!」
江亭风,「……」
江亭风说不过自己的父亲,他与褚蓉之间的事,原本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他总觉得他日大燕国卷土重来,自己便会战死沙场,若是娶了褚蓉,他便不仅仅是一个将军,更是一个丈夫,国为第一,他怕生死当前,会顾不得褚蓉。
可要褚蓉嫁给别人,他却是不答应的!他尚且找不到任何一个男子会比他待褚蓉更好的,所以褚蓉还不能嫁给别人。如果有这样的男人出现,他当然会送褚蓉出嫁。
江父被长子气得心口疼,挥挥手道:「行了,我也不惦记你的亲事了,先想办法把心心的事给解决了。」
江亭风回答,「儿子定不辱命。」
说罢,他问了谢家别院所在便离开了。他先到同僚赵祥处,借了一小队人马,然後便带着这支威风凛凛的队伍,往谢家别院去了。
江父在心里念叨着,希望长子亭风能说服他妹妹,别任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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