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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试阅 ✿] 苏梓月《宫女要出阁》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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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爱 发表于 2019-8-13 11: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宫女要出阁》
作者:苏梓月
系列:蓝海E727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08月14日

【内容简介】

入宫十载,好不容易回了家,丰钰却发现家中已无她的容身之处,
更重要的是,她芳龄已廿五,婚事告急!
好不容易自由了,她并不急着出嫁,偏她继母急得很,
什么歪瓜裂枣上门求娶都巴不得替她应下,
为求婚事自主,她厚着脸皮找上外祖母,却险些和四表弟凑成对;
谁知回了家,继母使了下作手段,欲毁她名声,将她嫁给城中纨裤,
多亏宫中的历练让她警觉心大增,
不仅躲过祸事,还将继母不慈的形象传得人尽皆知,
日子好不容易才消停些,谁知嘉毅侯安锦南就靠了上来,
用他堂妹的名义约她出门,竟只是要她补香囊?!

  第一章 大龄宫女婚事急

  窗外榴花开得正好,一片片肥厚鲜嫩的瓣叶,枝叶缝隙处透出后头院墙顶端一截凝了光泽的碧瓦,莹润的深翠,阳光直射在边棱角上,盈盈铺了层耀目的艳芒。

  丰钰收回视线,隔着屏风听前头妇人们的谈笑,漫不经心瞧向自己稍嫌粗糙的一双手。

  今年是天隆二十三年,她满二十五岁,蒙主子体恤,三个月前得以放恩回乡,没了差事在身,成了赋闲在家的老姑娘,继母客氏卖力地替她张罗相看各色对象,今儿上门的这位,已是三个月来第四个说亲之人。

  门第相仿、与她同龄的人家,男儿多已婚配,剩余的那些不是要续弦,便是有疾在身,也有头婚想娶她的,但多半家境清贫、门第不旺。

  前头客人告辞出去,丰钰顺了顺头发,站起身从屏风后迈步出来。

  客氏送客至屋门前,转头回来,脸上还挂着亲热的笑,迎面对上炕前立着的丰钰,那笑容微微一顿,但很快又如涟漪般荡了开来。

  她一面牵住丰钰的手,一面亲热促狭地道:「这个觉着还成吗?」

  丰钰垂头,半是羞涩半是无奈地一笑。

  说媒的人倒也不是天花乱坠的胡夸,那些吉祥好听的话里,细细琢磨也能发现一两个值得深究之处,不过且不论这位到底合不合适,她根本没想这样急急忙忙出嫁。

  见状,客氏心里打了个突,牙根微不可见地紧了紧,挤出一抹温和的笑来,「觉得不好?那咱们再慢慢琢磨吧,也不急于一时。」见外头大丫鬟张罗摆饭,她拍了拍丰钰的手,「待会儿你妹妹会过来,你也留下一块儿吃中饭吧?」

  丰钰抿唇一笑道:「今儿起得晚,过来前才用过早点,这会子肚子撑得难受,中午不吃了。母亲待会儿眠一眠,莫为我的事太操劳了。」

  客氏起身送她,丰钰推拒了,扶着小环的手飞快步出上院。

  屋里,客氏的笑容垮下来,嘴唇抿住,接过侍婢递来的茶喝了一大口。

  她心气不顺,那丫头进了一回宫,以为伺候过贵人主子就跟着金娇玉贵起来,眼睛长到头顶去了,敢情整个盛城都没她能瞧上的人?

  丰钰绕过抄手游廊,沿步步生莲纹样的石子路慢慢走着。

  这些年她人在宫中,家里与从前已十分不同,伯叔父兄们都争气,伯父一年两升,如今官至五品,在当地小有势力,兄长丰郢虽只是七品的笔帖式,凭一手好文章,不怕没前途。

  原本她应在家中安享几年清福,犒劳一下入宫多年的辛苦,毕竟在十五岁的懵懂年纪就离家入宫,这些年在苦水里泡着,为的就是这自由日子。

  只是十年分离,便是有多少深情,也都在遥远的距离和少得可怜的往来中消磨得没剩几分,如今现状竟不由她。

  多年宫女生涯,丰钰早练就了十级忍功,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护住自己最紧要的东西方为上策,在宫里最要紧的是留住小命,而眼前最要紧的是自己的自由。

  她的终身大事,说什么都得把主动权攥在自己手里。

  这时,小环忽然轻轻扯了丰钰的袖子一下,她抬起头来,见对面走来一个娇俏的少女,穿一袭香云纱做的裙子,绣鞋远看五光十色,嵌了满满的珠绣。

  丰钰眼眸微眯,少女也瞧见了她,三根指头捏柄缂丝扇子,娇娇地喊她,「大姊姊!」

  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丰媛。

  对这妹妹,丰钰几乎没什么印象了,她走的那年,对方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儿,如今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听说也在准备待选。

  「文慈家后日唱堂会,姊姊可要同去?一早儿我在二门上等着姊姊,一块儿走呀。」丰媛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性情明媚得像这五月的天。

  丰钰欣赏眼前那红扑扑的脸蛋,自觉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和不屑忽视掉,笑着应道:「好啊,到时咱们俩一块儿去。」

  「那说定了。」丰媛漫不经心地掐了片火红花瓣,用长指甲一点点地摁碎,长挑的细眉舒展开,似乎并不急着走,说道:「这天一天天热起来了,再过些日子,连门都出不得。姊姊在宫里如何避暑?听说处处都有冰盆子,镇在屋里用,比扇扇子还凉快?」

  丰钰道:「我原只是如意馆的扫洒奴才,蒙贵人瞧得起,才被调去了永寿宫伺候,做的都是院子里的粗使活计,倒没资格在屋里凉快。母亲等着妹妹用饭,我不耽搁你了。」说着匆忙告辞。

  身后,丰媛细秀的眉头蹙了蹙,上下打量丰钰一遍,心里也替她可悲,这样平常的样貌,又这个年岁,在宫里皇上瞧她不上,盛城这些子弟也未必瞧她入眼,母亲如今替她相看的多是不大好的人家,不是身体病弱就是家底太薄,只求速嫁,不讲条件。

  另一边,丰钰想到自己的婚事,心里也不是不忐忑的,父兄们不理会宅院中事,儿女婚事若不考量与别的家族联姻,像她这种不好高嫁的,一律都由主母做主,她才回来三个月,客氏还肯与她客客气气的商量,若耽误得久了,客氏未必不会强行将她嫁出去,毕竟这时代的女孩子是没资格自己择婿的。

  她总是要嫁,但必要嫁个自己可心的丈夫,入宫那十年已活得够苦闷了,她总不能委屈自己一辈子。

  文慈乃是胡同前边文家的二小姐,文丰两家素来亲厚,从前丰钰和文慈的大姊文心亦是手帕交。

  只是其中有一段故事,文家二公子文嵩当年差点与丰钰订亲,只是后来赶上选秀,丰钰进了宫里,二公子等了五年,眼见再没指望,于五年前娶了同城狄家的女儿,如今已育有两个子女。

  这日客氏带同丰钰、丰媛过府听堂会,还特意在文夫人面前介绍道:「这就是我那大女儿丰钰,文夫人瞧瞧,还认得出不?」

  厅内坐的都是各家夫人,攀亲带故各有姻亲关系,当年之事虽不曾正式聘媒下定,但多数也都知晓的,一听这话都把目光朝丰钰瞧来,暗想这女子该怎样尴尬。

  丰钰大大方方的任人打量,笑着与文夫人见礼,「夫人还如往昔一般年轻,夫人旧时与我生母亲厚,待钰儿如亲生女儿,多年宫中生活,总忆起当初夫人待钰儿的好。」

  文夫人闻言,一颗心欢喜得很,当年婚事是她有意撮合,后来因丰钰入宫就不了了之,细究起来文家在这事上其实不大厚道,难为这孩子不仅不记仇,还将从前的情分都说成了是与她生母之间的闺中友谊,不仅全了丰钰自己的脸面,也替文家说了好话。

  「快坐过来。」文夫人将人拉到自己身边,从腕上摘下一对碧玉镯子往丰钰手中塞,「好孩子,十年不见,长得这样大了,让我瞧瞧,是胖了还瘦了?」

  丰钰笑道:「贵人待我好,长高了也胖了,劳夫人记挂。」

  文夫人忆起昔日情分,眼圈有些红了,「好孩子,你聪慧懂事,从小就是个乖巧伶俐的,贵人自然喜欢你。如今可还住在从前的院子?回头文心回来,叫她找你说话去。」

  这话一落,客氏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当年丰钰一入宫,原来住的芝兰院就给丰媛占了,丰钰如今住在偏僻的桂园,里头不过种了三五棵桂树,院子只有五六步长宽,这事文夫人不是不知道,却偏在这时当着众人的面故意相问,这是要给丰钰撑腰的意思?

  座中的夫人小姐们哪一个不是人精,纷纷扯开话题说别的去,就在这时文二奶奶来了。

  客氏强按下适才那点尴尬,笑着主动为丰钰介绍,「钰儿,这就是你文二哥的媳妇儿,于礼,你该叫声二嫂子。」

  狄氏如今有孕在身,本是不来见客的,但听说从前丈夫瞧上的女孩儿上门,特意前来,想看看丰钰是个何等样人。

  丰钰落落大方地与她见礼,「原来这就是二嫂子,二嫂子真漂亮!」

  狄氏细细打量这位假想敌,见她身穿藕荷色素锦衣裙,裙子虽是簇新的,却是昔年旧款式,头上不过两根平常花簪,面上不施粉黛,虽说二十五岁了,可瞧她装饰打扮却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模样,又听她赞自己貌美,心里的不平气都顺了,笑着和丰钰寒暄起来。

  丰钰又赞她几句,问起她腹中孩子,转瞬就将昔年那点旧事都揭了过去。

  客氏见状暗暗心惊,原以为丰钰这回上门会惹了文家不快,谁知丰钰两三句话就和人打成一片,倒有重拾旧年情谊之势。

  园子里戏台备好,侍女们来请各人园中入座,文夫人亲自携丰钰的手,同往园中而去。

  今日正赶上朝中十日休沐,文嵩与弟弟文崇本在城外打马骑游,不料同行的一位公子跌伤了脚,一行人便提前结束回家,经过花园,听见戏台上唱的是一出《贵妃醉酒》,听声嗓像是城里近来最红的小旦季如梦,哥俩儿不自觉地朝那头望了两眼。

  文嵩尚没瞧出什么,文崇却是极为意外,扯住哥哥的袖子道:「二哥你看,那个是不是丰家大姐儿?」

  文嵩已经十年不曾听闻这个名字,面露迷茫之色,「你说谁?」

  说完他又往那头瞧上数眼,只见母亲身旁亲亲热热坐着个女子,瞧似花信年纪,梳的是闺女头,眼睛清亮有神,那人好像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往他的方向瞧来,但又很快转回脸去,不知说了什么,引得母亲笑个不停。

  那眉眼,依稀认得出是当年他曾暗自恋慕过的姑娘。

  只是时光荏苒,他已不是旧年莽撞懵懂的单纯少年,她也已不是当年青涩娇嫩的天真少女,两人中间隔了山海河川,是永世不能相见的身分。

  文嵩淡淡点了点头,「唔,似乎是的。」说罢,迳自往前走。

  文崇不解,「二哥,她回来了,你不与她交代几句吗?当年你没有应诺,娶了二嫂。」

  闻言,文嵩面上有一丝难堪,继而化成羞恼,「你胡说什么?没正式议过亲,我便是娶不娶亲,都不干她的事。」

  「可你……」文崇是知道当年内情的,他眉头深锁,不赞同地道:「可你分明为她苦苦守了五年。」

  当年家里为二哥说亲,二哥曾那样坚决地反抗过,分明说过要等丰钰、非丰钰不娶,可二哥如今娶了二嫂,有了孩子,就当从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吗?

  「瞎说什么!」文嵩动了真怒,朝弟弟大声斥道:「这种话怎可胡乱提及?叫外人听见,你嫂子如何作想?那丰大姑娘她还要不要做人?」

  文崇垂头,知道这话着实不该,便不言语了。

  文嵩扯着他快步穿过园子,丰钰再抬头时,已瞧不见兄弟俩了,便淡淡收回目光。

  十年过去,亲情都淡了,何况小儿小女之间那点微妙好感?

  文嵩已经娶妻生子,而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没什么好可惜,也没什么值得缅怀,不过是场懵懂幼稚、无疾而终的美丽误会,过去便过去了,若非是在文府,甚至她都认不出适才经过的是他。

  可笑的是,客氏以为她还念着旧日青梅竹马的情分,以为她放不下。

  如今的丰钰,早不是从前那怯懦好欺的女孩,她会慢慢叫所有人知道,只要她不愿意,就没人能给她难堪。

  文家堂会过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丰钰便不再出府赴宴,至多往东府陪她祖母丰老夫人抄经诵佛去。多年疏冷了的亲情需要时间修复,她也得给父兄时间重新认识自己。

  如今归家,人人待她客客气气、周到妥帖,处处像个短时暂住的客人。

  当年走的时候她还不大懂事,兴致勃勃地上路,只当去京城玩一回,以为自己会如几个族姊一般,走个过场就能回家待嫁,谁想得到她这年风声格外紧,没人敢在里头作文章,后来她慢慢长大懂事,细品其中滋味,未必是风声紧的缘故,父亲到底是娶了新人……

  但这些事她不说,也懒得去计较,家里闹得人仰马翻,和继母相对成仇,只会惹得外人笑话,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丰钰打算得仔细,如今父亲官位不高,家中各人前途全系在伯父身上,两府一墙之隔,内院有小门相连,分府不分家,伯母客气叫她「常过来与嫂子、妹妹们玩耍」,她就厚颜当了真,三不五时过去叙叙旧。

  平素丰老夫人不见人,她自十二年前幼子丰保去后便专心吃斋念佛,在东府西南角隔了间佛堂出来,如佛门中人一般做早晚课,每逢初一十五还要请宏光寺的法师前来讲经布道,于常俗世情她不理会已久,家中便是有再重要的场合亦不出席。

  丰钰归来后,前几次求见均被拒,丰媛还曾在客氏跟前嘲弄她,「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十年不见,怕是早忘了还有她这么个孙女儿。」

  可叫众人意外的是,几次后丰钰不知缘何突然得了老祖宗青眼,不但她来时肯见,有时甚至留丰钰陪她吃过素斋才放人。

  抄经无疑是枯燥的,外头蝉鸣恼人,自午后就叫个不停,没一时清净,丰老夫人诵了一段佛经,从蒲团上起身,一回头,见窗下丰钰仍保持着直坐抄书的姿势,一旁陪侍的婆子却躲懒支着下巴打盹。

  丰老夫人摇摇头,把目光移回丰钰身上。

  窗隙一缕阳光照过来,恰恰落在她侧脸上,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射出扇形的影,这丫头模样不算顶好,最多能赞一句秀气清爽,穿的是半旧的雪青色短衫,这么热的天气,脸上没见半点汗意,正应了那句「心静自然凉」。

  丰老夫人眯了眯眼,拿起案首那本已经磨毛了边的经书,道:「抄到第四卷了?」

  丰钰收了手腕,将笔好好放回笔架上方微笑道:「抄到第六卷了。」

  丰老夫人不免有些吃惊,「你是默写的?」

  丰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旧年在宫里陪主子诵过经,也抄过不少,记得一点,怕记不对抄错了,得放一本经书在旁时时看一眼才放心,不能算是默写。」她说着话,轻手轻脚绕过案桌,自然地扶住丰老夫人的手臂。

  丰老夫人哼道:「你这丫头,做事一板一眼,年纪轻轻的,傲纵些能怎么吗?」

  丰钰扶着她往外走,下台阶的时候快行一步,在前面一个阶上接住丰老夫人的手,扶着老人家慢慢走到石子路上。

  那婆子后知后觉地追上来,讪讪地插不上手,丰钰一面答丰老夫人的话,一面给那婆子打个眼色,稍稍挪开一步,叫那婆子递手臂过来。

  「抄经的事不敢大意,心诚才有佛祖庇佑,旁的事孙女也粗心张狂,只是祖母没瞧见。」

  丰老夫人在佛堂门前立定,抬眼瞥瞥丰钰,丰钰适才与余嬷嬷间的互动没逃过她的眼,连下人的体面也要照拂,这样的人怎可能粗枝大叶呢?

  她知道丰钰必有所求,只是丰钰不开口,她不会主动问及,凡尘俗世她早不理会了,两个儿子都已迈入知天命的年岁,难道还要她去操心府里的事吗?

  申时,丰庆踏着方步往外院书房走,屋中已点了灯,映出窗上一个娉婷的人影,他不由微笑道:「媛儿来了?」

  院里服侍的小厮凑上来,接过丰庆手里的马鞭,答道:「是大姑娘在里面,等候老爷多时了。」

  丰庆下意识蹙了蹙眉,大步踏上台阶。

  小厮掀了帘子,丰钰听见动静就站起身来,规规矩矩朝他行礼喊「父亲」。

  丰庆双手负在背后,打量立在面前的女儿,她已经长大,多年不见,不再是从前那个会与他哭闹的女娃儿,甚至连样貌也变了许多。她生得不及丰媛貌美,性情也不够娇软,从回家后,三五天见一回面,都只是问问安,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有事?」丰庆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他立在那,从进门瞧见她起就不曾再近一步。

  丰钰心头浮上淡淡的酸涩,但她很快把那莫名的情绪甩开,微笑开口道:「今年外祖做七十整寿我没赶上,听说我回来,前儿舅父来了信,想接我过去玩两天。母亲已经应了,心想离家还需和父亲禀一声。」

  丰庆「唔」了一声,点头应道:「和你母亲打声招呼就成。」这种小事一般烦不到他面前。

  但估摸着丰庆也察觉到自己的冷淡,咳了一声方追加一句,「和你外祖和舅父问好,回头我叫你母亲替你备一车东西,你一并带过去。」

  丰钰笑着应了,从丰庆屋里出来,嘴角的笑容缓缓淡下去,结成冷凝的霜花。

  舅父来信是假,她去信联络感情是真,这少得可怜的骨肉亲情,是她如今唯一的倚仗。

  不久后,丰庆回屋,听客氏跟他絮叨——?

  「又有两家有意的,我瞧郑太太的儿子合适,年岁和钰儿相当,没儿没女、没拖没累,钰儿有福,将来肚子里怀上了就是长子嫡孙。」

  丰庆洗了脸出来,下意识瞥了客氏一眼,「若我没记错,郑家那位太太是续弦,家里是卖皮料的商户出身?」

  客氏怔道:「那又怎么了?人家早就不卖皮料了,他爹如今在京城西直门大街开铺子,结识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丰庆冷笑一声,脱了靴子爬上炕不说话。

  客氏伸手推他一把,「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瞧不上人家?钰儿多大年纪了,人家小伙子可是头婚!」

  丰庆嗤道:「我丰瑞纯的女儿倒要与卖皮料的下九流结亲家!便是我舍得出这张脸皮,她舅家还未必答应。」

  客氏听这话里有话,不由得拉下了脸,「老爷这是何意?什么时候她舅家能当咱们的家了?你嫁闺女与段家何干,这么多年不走动,轮得到他们指手画脚?」

  丰庆不吭声,丰钰的舅舅一听说她出宫,就迫不及待接她过去小住,这说明什么?说明段家那边从来没忘记过这个外甥女,他身为亲父,若同意女儿嫁入商门,段家会如何看他?

  客氏见丈夫铁青了脸色不语,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可她不愿因丰钰与丈夫有龃龉,咬牙忍了这回,又道:「再有城南王家的小儿子……」

  丰庆立时瞪大了眼睛,「王翀?你疯了不成?那是个混不吝,盛城内外谁人不知?他敢派人上门提亲,你就该直接把人打出去!这种话也拿来与我说,当我与你们无知妇孺一般清闲?」他这下也不睡觉了,起身穿鞋就往外走。

  客氏追了两步,娇声喊他却怎么都喊不住,大丫鬟们尚在屋外伺候,此时纷纷撞见老爷铁青着脸从里屋冲出来的模样,一时都吓傻了。

  客氏面上挂不住,回头一摔门把自己关在内室,双手撑在门板上头委屈得低声啜泣,老爷向来疼她,十几年夫妻从没这么不给脸面的说走就走。

  不就是给丰钰那赔钱货议亲吗,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挑东捡西的?宫里头伺候人的东西,出了宫就这般矜贵起来了?难道她还想嫁给王爵公侯不成?笑话!

  第二章 到段家求庇护

  第二日一早,丰钰来辞行,客氏心里有气,称病没出来见她。

  丰钰只带两个侍婢和几个婆子上路,再有护送车马的侍卫三四人,奔驰小半日就到了临城的段府。

  早有人在路边等候,一见到马车,立刻吩咐人先回去府中通传。

  丰钰下了马车,乘轿子进入垂花门,几个嫂子候在那儿,一见面就忙不迭见一回礼,其中有好几个是丰钰入宫后才嫁进来的,是第一回见面,所幸礼数周全,倒也热热闹闹的。

  丰钰被簇拥到上院,在堂中拜见了外祖母段老夫人,祖孙俩一见面就红了眼眶,都想到那已逝去的段氏,还是旁人劝了好一会儿才劝得两人停住了眼泪。

  段老夫人命丰钰坐近,拉住她的手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眼角眉梢没一处不像段氏年轻时,又翻开她的手掌,瞧她积年做事留下的粗茧和旧伤。

  丰钰觉得窝心,没在自己家里得到的厚爱,俱在外祖母这里得到了补偿。

  说了一会儿话,外头就传信说几位爷到了。

  段老夫人扯住她的手腕,「你不必避讳,是你几个表哥。」

  话落,小丫鬟掀了帘子,当先进来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后面跟着三个锦衣玉貌的公子。

  段家这一辈出了几个极出色的青年。

  大表兄段溪和承家中诸业,于今三十有五,那对双胞胎少年便是他的儿子,一个叫段瑞,一个叫段瑾,教养极好,依足规矩朝丰钰行礼喊「钰表姑」。

  丰钰笑着叫人端礼过来,一人一套早备好的文房四宝。

  段溪和捐了六品龙御尉的候补,并不到京城候缺,专管着段氏外头的事,各处二十多间铺面、一千多亩田产,公中嚼用都从这里头出,平素忙得脚不沾地,因为表妹丰钰来家,特地拨冗过来打声招呼,只是人还没坐稳就被外头回事的喊了去,他十分不好意思地与丰钰致歉,匆匆给老夫人磕了头才出去。

  余下两个表弟均是二舅母洛氏所出,笑起来有对酒窝的叫段清和,比丰钰小三岁,另一个颇内向腼腆的叫段凌和,今年十九。

  段二舅早前在江西雾县任地方官,洛氏和子女都随在任上,这还是丰钰头回见到这两个表弟。

  各自说话寒暄一阵,洛氏抿嘴笑着撵了两个聒噪小子,斥他们缠得老夫人头疼。

  其实不过段清和话多些,嘴甜如蜜,哄得老人家笑一会儿咳嗽几声,给洛氏佯装要用扇柄打出去,才抱头笑着退下。

  段家人一团和气,祖孙婆媳之间亲亲热热,碍着有客在,该遵礼的地方也绝不含糊,眼角眉梢透出的那股亲昵令丰钰有些艳羡。

  丰家规矩大,父子、夫妻、主仆之间轻易玩笑不得,伯父丰凯为人严厉,又是家中独一个朝中大员,说一不二惯了,平素不论逮着谁,弟弟也好、子女也好、妻妾也好,总不免申斥一番规矩道理,表面束缚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实则内里早已矛盾暗生。

  女人最是敏感,尤其丰钰最擅察言观色,年幼时她尚不觉得,这次回家才觉出家里叫她处处喘不过气,不怪她兄长丰郢早早赴外上任,从不轻易回盛城。

  丰钰半垂眼帘收回目光,她没错过适才段清和走时不经意朝她投来的一瞥。

  几个男孩儿一去,屋里恢复了先前的轻言缓笑,大表嫂杨氏指挥丫鬟们摆宴排席,不一会儿就喊众人过去前厅用饭。

  午后众人各散了,丰钰清晨赶路过来,请安前只是简略梳洗一番,大舅母命杨氏亲送她去暂住的荷香馆。

  从上房院子穿过花园,绕过假山,前面一片荷塘尽头处便是名唤「荷香馆」的小榭。

  「夏日此处最是凉爽宜人,距老夫人的院子又近,布置简慢,妹妹莫笑话嫂嫂不周,缺什么、少什么只管与我开口,可千万别客气。」

  入目是间极雅致的小厅,两旁各有暖阁,东边一间摆了书架,西边一间便是寝居,布局通透,床前一张新打的妆台,上头摆着一只点漆八角盒,旁边是一溜大小梳子、篦子,窗前供了一大丛开得极好的芍药;鹅黄色轻纱遮住沉香木床,床顶雕花刻叶,锦被一瞧便是新的,叠得整整齐齐摆在清凉的白玉枕头下方。

  杨氏方才那番话明显便是客气,这哪里能算是简慢?

  丰钰感激道:「累表嫂和舅母费心,不过稍待两日,着实布置太奢了,如此疼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杨氏微微一笑,扬手招身后两个侍婢过来,「这是翠柳,这是红袖,妹妹虽有自己的人服侍,只怕对府里不熟,留她们在此跑腿打杂传个话什么的。」说着,转头对上两个侍婢,立刻换上严肃面孔,「好生招呼着表姑娘。」

  丰钰一看那两个丫鬟就知是杨氏身边得力的,至少是屋里侍奉的二等丫鬟,待要推辞不受,外头正有嬷嬷找杨氏说大爷有事寻她,丰钰只得感激收了人。

  沐浴后,她换上段府为她备好的软烟罗寝衣,支颐坐在妆台前,随手拨弄下那只八角盒子,就见金光闪闪的一片,钗子、耳环、珠翠装得满满的。

  段家对她的重视是她没想过的,有惊喜,也有庆幸。

  在宫里头两年,她都没想起要给段家的长辈们写信问安,是后头受的磋磨多了,委屈不知与谁诉,想及当年亲娘带她归宁在外祖家玩闹的时光,忐忑地写了封信回来,不敢吐露宫中秘辛,只几句极尴尬的问候。

  然后经过三个多月煎熬的等待,收到舅父两句简短回覆——?家中安好,保重自身,勿念。

  这算是一个良好的信号,自生母去后日渐疏远的关系慢慢恢复些许温暖,不过今日这等重视程度却是丰钰绝不敢想的,只不知是外祖母于她少时亡母的格外疼宠,还是舅父、舅母对她成人后头次上门小住的客气款待,但不论是哪种,都足以叫她感念在心。

  略歇息一会儿,表妹淑宝、淑华就过来寻丰钰说话喝茶。

  丰钰与她们年龄差距稍大,家中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多已出嫁做了娘亲,瞧两个姑娘在她面前拘谨的样子,就知这是大舅母强推过来陪她解闷的,她心中苦笑,打起精神捡些年轻姑娘们喜欢的话题和她们聊天。

  半下午过去,丰钰与两个妹妹熟悉起来,得知段淑宝正在绣嫁衣,还与她讨论了半天如今流行的花样子。

  到了饭点,上房派嬷嬷过来接她们过去,段淑宝还拉着丰钰的手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引得大舅母计氏斥她——?

  「宝儿,莫歪缠你姊姊……」

  段淑宝便顺势央求道:「娘亲,明儿冷二的生辰宴能不能叫钰姊姊也去?那妮子平素总和我显摆她女红多好多好,好不容易钰姊姊赶上了,正巧叫她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

  丰钰是个未嫁的闺女,出席个女儿家的小宴亦无碍,只是她年纪大了些,立在一群十三四五的姑娘间总显得有些突兀。

  计氏怕她不好意思推辞,去了又要尴尬,当即笑道:「你姊姊哪里比得上你清闲?你祖母多年不见她,好不容易留在身边说说话,你莫强人所难。」又试探问她的意思,「冷家是近邻,一墙之隔,小时候你也见过那冷大姑娘的吧?若是愿意走动,也可去玩一玩。」

  丰钰抿嘴一笑道:「原是应去的,只是我这回匆忙过来,也没先打个招呼……我留下和外祖母说说话,妹妹们代我问声好吧。」

  不熟不络,去了给人徒惹麻烦,丰钰不会去做这种惹人厌恶的事。

  段淑宝扫兴地噘了噘嘴,但计氏把眼一横,她也不敢再说。

  第二日,众姊妹俱往冷家赴宴,段老夫人觑这机会单留丰钰说话。

  议亲的事段老夫人也有耳闻,她原不好插手女婿家事,毕竟如今丰府二房的女主人已与段家无关,可丰钰这丫头找了上来,她还认这门亲,认她这个外祖母。

  段老夫人心思电转,略想了一会儿,眼圈不由得红了,她转过脸借咳嗽掩饰了,再一回头,丰钰起身递了温茶过来。

  一抬头,见段老夫人凝神注视着自己,丰钰抿嘴一笑,「外祖母怎么了?吃过饭可要先歪一歪?钰儿帮您打扇可好?」

  段老夫人叹了声,伸手握住丰钰的手腕,「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丰钰抬眼,望见外祖母眼中浓浓的心疼不舍,她心猛地一缩,眼眶几乎红了。

  这么多年来,没谁问过她苦不苦,人人都以为进了那红色宫墙,过得便是镶了金边的日子,皇上宫妃动辄打赏,活计也轻,她刚出宫回家时,客氏甚至有意无意地打听,想知道她可带了什么御赐的大内珠宝出来。

  段老夫人面容悲悯,另一手摩挲她鬓发,「我知道如今你正在议亲,此刻屋里没有外人,外祖母想问你几句私话,你若愿意就与外祖母说说。」

  丰钰正色坐好了,她等的、盼的,可不就是外祖母这话吗?

  「你继母替你相看的人家,你可有合意的?」

  若对面是外人,丰钰不敢答这话。说合意,显得她不矜持;说不合意,像是在埋怨继母对她的事不上心,可眼前是她的外祖母,是她亲娘的亲娘。

  丰钰垂下头,许久才轻轻晃了晃脑袋。

  王家幼子打小就在各个戏园子混,不爱红妆爱儿郎,包戏子包得明目张胆,世人皆知;郑太太儿子屋里好些个侍婢,几天死一批换一批,这样的人怎可能是良配?

  若非有着这样说不出口的癖好,这样的人家又怎可能愿意娶她?

  她想要个知冷知热、能相守一生的人,哪怕贫寒困苦,只要能处得来,她不怕低嫁。

  这个答案在段老夫人意料之中,十年不曾回家的女儿,亲情能剩几分?况且她继母的亲生女儿也到了要订亲的年纪,不快快把姊姊嫁出去,妹妹怎么订亲?自然是只要有上门求亲的,在客氏看来就是合适的人选。

  「那你自己的意思呢?你可有……」段老夫人顿了顿,这话从来不该问及一个未婚的闺女,可不问,又怎么替她打算?半晌,她仍硬着头皮道:「你可有意中人?」

  丰钰脸色一红,又是一白,垂眸摇了摇头,「没有的,外祖母。」

  「好。」段老夫人目光移向窗前水盏里供的荷花,清淡的瓣上挂着露,窗外日头已经升上来,平素上房来来往往的人如不断流的水,能给她们独自说话的机会也只有这么一会儿了。

  段老夫人不再犹豫,迅速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丰钰,「你若愿意依赖我这老骨头,我自会护着你。你几个表兄俱已成家,如今只有老四、老五还未定婚事,清和是稚气胡闹些,但过两年年长些,约莫也就收心了;老五虽好,可他还未满二十,与你年岁差距稍大……」

  丰钰心中一凛,猛然想到昨天段清和临去时朝她投来的一瞥。

  她立刻摇头,缓缓站起身来,「外祖母心疼钰儿,钰儿都知道,可钰儿却是万万不愿委屈了表弟们收容。」

  段家一门兴旺,也在不断上进,子侄们前途光明,尤其段清和、段凌和这些读书好、才貌出众的,将来成婚必要择一家助益良多、共同奋进的亲家,若外祖母强行做主叫表弟们娶她,舅母该有多恨呢,她不愿做个不受欢迎的媳妇儿,过着不受祝福的生活。

  说句猖狂些的话,她也不愿意,被人施舍的婚姻焉能幸福长久?她缘何要把自己从一个窘境逼到另一个漩涡?

  段老夫人自然听得出她的不情愿,心中叹了一声,「丫头,旁的人家,只怕外祖母的手伸不到那么远。」

  毕竟订亲说亲是客氏做主,总也要顾着人家的脸面,段家横插一手,只怕名声要坏到外头去,自家的孩子们也还要成婚,谁愿结个霸道蛮横的姻亲?

  丰钰点头道:「外祖母,我省得的,我心中已然十分感激,我在宫中十年,没有好生在外祖母和舅父们跟前尽过一天的孝,如今出得宫来,贸然请求上门,我这样厚颜凉薄而世故功利,外祖母没说一句我不是,还处处替我着想,我实在没脸再叫外祖母替我忧烦,外祖母肯容留我在段府耽搁几日,已是帮了我的大忙。」

  段老夫人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话中之意,丰钰要的不是她插手做主她的婚姻,而是要她一个护短的态度,只要段家表现出对丰钰的重视,丰家那边就要掂量如何对待丰钰。

  段老夫人把丰钰的手腕握住,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丫头,咱们不怕,回头我叫你舅舅亲自送你回去,和你爹爹说说你的事。两家这些年虽有些疏远,可你娘的牌位还供在丰家祠堂,你们兄妹两人身上还流着一半我们段家的血,你爹敢胡来,我就敢舍出这张老脸,倚老卖老骂得他狗血淋头,我只看他羞不羞!」说罢,唤人打水进来。

  等丰钰重新净面梳头出来,却听一阵笑语声,原是段清和不知何时来了,逗得段老夫人笑着戳他额头。

  丰钰想及适才段老夫人话中意,似乎段家这边商量过要将她与段清和凑一对,她脚步略有一瞬迟疑,依旧含笑走上前去,「四表弟过来了?我……」

  正欲告辞,就听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清和可在里头?」

  丫鬟答应声刚落,珠帘哗啦一响,洛氏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一脸的急切在进屋那瞬勉强换作笑容,「哟,钰儿也在呢。」

  段老夫人略一蹙眉,深深看了洛氏一眼没有作声。

  洛氏笑着行了礼,段清和过来扶起她:「娘,您找儿子有事?」

  洛氏横他一眼,「谁稀罕找你?是你五弟,说你昨儿借了他的什么帖,今儿听讲要用的,在屋里急得快哭了,你赶紧过去瞧瞧!」边说边朝他递眼色。

  段清和抿抿嘴唇,无奈地笑了,「是,儿子这就去。」

  将段清和撵了,一直望着他出了门,洛氏才转回头来对给她行礼的丰钰道:「好丫头赶紧起来,瞧我这一进来可是打断你们祖孙说话了?今儿冷府二闺女小宴,你去走走多好,屋里只剩我们这些老的,没得闷坏了你。」

  洛氏是个直肠直肚的人,不擅作伪,这话里头的防备试探叫段老夫人听得直皱眉。

  丰钰神色不变,端端正正立直了,「和外祖母一块儿哪里会腻,钰儿才献丑泡了杏子荷叶茶,二舅母尝尝?」说着,走过来提起小泥炉上的茶壶。

  洛氏摆摆手,恰屋里服侍的嬷嬷递了新茶过来,便道:「我喝老夫人屋里的就成。你们年轻人的花花样儿茶,只怕喝不惯,倒白白糟践了你一片孝心。」

  若说刚才那番话里还带几分遮掩,此刻拒绝的态度就显得太直白了。

  段老夫人怕丰钰尴尬,连忙截了话头,「钰儿,别管你二舅母,这是个嘴刁的,眼里尽盯着我那几盒子好茶呢,哪能叫你坏了她的机会。」打趣完,笑斥洛氏道:「什么事也值得你一个当太太的巴巴过来找人,打发个丫鬟来喊一声不就好了,你前儿不是还喊腿酸?如今虽是大夏日的,也莫贪凉马虎了。」

  洛氏抿嘴笑道:「娘又不是不知道我,有点事儿那准是坐不住的,如娘所言,又想过来讨杯新茶喝,说不准还顺带吃两嘴您屋里的稀奇吃食呢。」

  婆媳俩说着笑话,把刚才一场漏洞百出的谎话圆了过去。

  洛氏没一会儿就起身告辞,急匆匆跟一阵风似的,直奔段清和住的竹影馆去。

  段清和未成家,虽分了个单独的小院,其实不过是间稍宽敞的书房,窗下种了一排细竹,段清和持书立在窗前竹影当中,五弟段凌和自是不在,洛氏是随便扯谎把他从上房叫回来的。

  洛氏从月洞门处远远瞥向自己儿子,光线和树影落在他白皙如玉的脸上,睫毛长密如小扇子一般遮住眸子,听见脚步声响,他朝这边看过来,眼里如流溢着斑斓的光彩,旋即红润的唇上绽出风吹杨柳岸般浅而温暖的笑。

  洛氏想到自己适才所急,只觉心痛不已,她快步迈进屋里,伸手捏住朝她走来的段清和的耳朵。

  「你去干什么?你说,你去那里干什么?」

  段清和夸张地呼痛,嬉皮笑脸地道:「阿娘饶命啊!我日日都去给祖母请安,还能干什么?」

  洛氏气得挥手捶他的背,「我叫你和我打马虎眼!我告诉你,你大伯父说的那些话你万不可当真,老夫人糊涂,你大伯父猪油蒙了心,赔了一个段如烟进去还不算,还要再往那丰家推人?要娶那老姑娘,叫你大伯父自己的儿子娶去!我告诉你,这事儿不行,你爹都没肯应,你可别把自己往那火坑里头填,听见没有?」

  段清和任洛氏往他身上捶打几下,不痛不痒地攥住他娘亲的手腕,「仔细手疼。娘,您别急,我真没那心,我就是凑巧路过,顺便去请个安,事先哪知道表姊在呢。」

  洛氏被儿子温言一哄,心里舒服了一点,将信将疑地道:「真的?」

  段清和扶着娘亲在椅上坐了,亲手斟了茶来,「娘当我是什么人了?」他佯作失落模样,俊颜可怜兮兮地垮下来,「娘若还不放心,以后我连内院都不进了。」

  洛氏伸指拧了他的脸颊一下,「休得胡说,听说你奔着那人去了,我这一时心急……好儿子,娘都是为了你,你年纪轻,怕你犯糊涂。那丫头在深宫里头打过滚,帝妃跟前伺候却毫发无损出来,宫里更专派了车马一路护送回乡,能是个简单的?你是个没心机的单纯孩子,娘怕你被人拿捏住了……」

  后头半句话,洛氏当娘的不好和儿子说,宫里妃子们争宠献媚那些手段,只怕外头男人都没见过,那丰大丫头耳濡目染之下,谁知道有多少花花肠子?

  宗族最重名声,若在女人上头犯了糊涂,传出些什么不得宜的,儿子这前途也就到尽头了。

  第三章 嘉毅侯现身临城

  那边厢隔临冷府设宴,在水榭颐景轩里摆酒,十来个交好人家的姑娘围坐在今日主角冷雪柔身侧,府里请了小戏班和杂耍的,在水榭外头架戏台,热热闹闹正唱得精彩。

  小姑娘们沉迷在戏文里,瞧那旦角眉眼身段无一不精美,唱腔圆润婉转,余韵远远飘出院墙去。

  主位上,冷雪柔冷着一张脸,分明是自己的好日子,一张鹅蛋脸上却不见一点儿笑模样,有人有心逗她说说话,只得她一记白眼、一声冷哼。

  戏唱罢一段,众人回过脸来说笑一回,段淑宝见冷雪柔气鼓鼓的,含笑戳她一把,「做什么给我们脸子瞧?来贺你生辰你倒不喜?」

  两家来往亲密,玩笑开得不拘,冷雪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稀罕?若非因为你们在,连这戏我都不肯看!」说着竟眼圈一红,委屈了起来。

  众人原就知她骄纵,以为又是因谁说错了什么才闹脾气,一见她抹眼泪,倒都吃一惊,放下适才那点不愉快安慰起她来。

  「这是怎么了?这样的好日子可不兴掉泪抹眼的,是谁胆大给我们冷二姑娘委屈受?说出来,我们替你找他出气去!」

  随侍的嬷嬷忙凑上来笑道:「我们姑娘怕是饮多了几杯,姑娘们只管乐呵,待会有杂耍的上来,好看着呢。」说着,那嬷嬷给一旁小丫鬟打眼色,叫她们赶紧扶冷雪柔起来更衣,想背地里劝几句。

  可冷雪柔岂是那等能忍的性子?当下把脸一甩,道:「谁要你管?」

  那嬷嬷原是冷雪柔的奶嬷嬷,虽是仆人,却体面如半个长辈,平素姑娘们见了都得客气一番,今日当众给冷雪柔下了面子,不免脸色一红。

  「姑娘真真酒喝多了,洗个脸再来吧,仔细待会儿头疼,大奶奶还给姑娘们备了船游湖采莲子呢,姑娘这么醉着可玩不痛快。」说着自己亲自上来,挽住冷雪柔的手臂将她扶下来,也不管冷雪柔嚷骂什么,只朝众姑娘一笑,「姑娘们稍待,十分对不住,且先瞧戏,慢用,莫客气。」

  众人起身客气一番,待冷雪柔给架着去得远了,纷纷把目光转到冷家那庶出的三小姐脸上,「二姑娘是怎么了?谁敢惹得她如此?」

  那冷三姑娘不过八九岁年纪,且怕冷雪柔怕得要命,摆手摇头道:「我不知道。」

  宴会生出了几丝尴尬,有几个坐不住的便打发丫鬟去知会主人家一声,说是贪杯头痛,为免出丑先行告辞。

  段淑宝姊妹犹豫再三,并另一个玩得亲近的王七姑娘一道要去瞧瞧冷雪柔,冷三姑娘默默随在后头,心里遗憾那段折子戏还没瞧完。

  临近冷雪柔住的婉月轩,却见门窗紧闭,里头传来阵阵哭声。

  段淑宝脚步一怔不知该不该进去,随行的冷府侍婢硬着头皮过去通禀,说是段家姊妹和王七姑娘来瞧姑娘了。

  里头没了哭音,静默了好一会,那奶嬷嬷笑着迎出来,「姑娘适才醉得厉害,原是想念我们早去的大姑奶奶了,好不容易才劝住,姑娘们有心了,我们姑娘请你们进去坐坐。」

  段淑宝将信将疑,心想这大姑奶奶冷月柔已经去了八九年了,至于这般念想,生辰宴上闹脾气、撒酒疯?

  冷雪柔换了件衣裳,洗了脸正坐在妆台前任婢女重新梳头,见几人进来,知道来者都是出于关心,很给面子的没再发脾气,指着外头小炕道:「就剩你们几个?」

  段淑宝过来拉住她的手,在她对面绣墩子上坐了,「好妹子,你可把我们吓坏了。齐九娘她们有事先回去了,我们几个在家都是闲的,不如来陪陪你。」

  冷雪柔吸了吸鼻子,往常与段淑宝闹惯了,脸上一红,故意挤对她道:「谁要你陪来着,一来就吹嘘你家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仙表姊,你不回去陪她吗?」

  段淑宝也不生气,有意开解她道:「是了,我钰表姊的事没说完呢,上回你跟我们显摆的针法我表姊也会,家里缂丝插屏上头勾了丝她都能补上来,一点儿都看不出旧坏处。你若不信,只管明儿到我家见识见识。」

  冷雪柔冷声一哼,「择日不如撞日,走,这就瞧瞧去!还说什么走针如飞,还神了不成?」

  奶嬷嬷上前想劝,可冷雪柔哪里容得了她开口,吩咐取了几样东西就与段淑宝把臂往外走。

  家里这宴是办不下去了,晚上还备了一场,是自家人替她庆贺,倒也不是非得这会儿拘她在家,于是奶嬷嬷连忙喊了两个稳妥的丫鬟跟着,又叫人去知会前院主母,预备吃食礼品随她过府。

  到了段家,在计氏屋里打个招呼,冷雪柔一行人就直奔荷香馆去。

  丰钰正在里头打络子,听说有来客,忙忙过来迎接。

  冷雪柔下巴高抬,上下打量丰钰一遍,「听说这位姊姊针黹了得,家里正有一件旧物损了,烦请姊姊瞧瞧修补得好吗?」

  段淑宝见她从荷包里取件金丝羽线织成的东西,还未看清是个什么,丰钰却是眸子一顿,盯着那物缓缓摇头——?

  「想是妹妹们与我亲近,对我赞誉太过,此物我着实不懂得织补,还请冷二姑娘见谅。」说着,丰钰心里却是大为惊异,暗暗捋了捋冷家诸人的身分背景。

  闻言,冷雪柔眼露轻蔑之色,侧眸晲向段淑宝姊妹,那意思是说——?叫你们吹牛,立时便露馅了吧?

  段淑宝一脸为难,「钰姊姊,你不仔细看看吗?真补不得?」

  这回可真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以为自己针黹不行,给人嘲笑了好些年终于有机会能利用自家表姊扬眉吐气一回,谁想竟当面给拆了架子,里外都丢了个大丑,段淑宝当下面色不大好看,有些埋怨自己高看了丰钰。

  丰钰招呼众人进去用茶,却是谁也没心思,正要寻个藉口推辞,却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鬟快步跑了来,「隔壁花姊姊叫知会冷二姑娘,说是大姑爷来了!」

  这丫鬟许是外院哪个仆人家的女儿,还不大学得规矩,赶巧得了差事,当众就把话递了出来。

  冷雪柔面色凛然一变,却不是先前的委屈难过,或是骄矜气盛,只见她颊上飞快漫过喜色,眸子骤然透亮,「真的?姊夫来了!」说着下意识地就往外走,还是她身边的婢子扯了扯她的袖子,打了个眼色,这才顿了一步,匆匆告辞,「改日我再过来,今儿谢谢你淑宝!太好了,你太好了!」

  这句谢颇莫名其妙,显然是说话之人太愉悦之故,段淑宝匆忙叫人跟着送过隔壁院子去。

  丰钰垂下眼帘,遮住微起波澜的眸子,冷雪柔的姊夫便是那位了吧?适才那件金丝羽线的香囊,怕也是与那位有关?毕竟冷家除了这位高门女婿,可还没谁有资格用大内御赐的东西。

  可御赐之物损坏了,又怎么给个姑娘拿出来四处张扬?冷家再不济,毕竟出过一名一品诰命夫人,竟连这点避讳都不懂得?

  丰钰没帮自己撑住场面,段淑宝对她的好感登时锐减,晚间吃饭时失了些许热情,对自家母亲投来的眼色视而不见。

  丰钰不紧不慢地做自己的事,跟在表嫂们身后帮忙布菜摆箸,计氏再三喊她坐才挨着凳子边坐了,对段淑宝孩子般的赌气她并不十分在意,反而觉得这种性子难得,姑娘家注定要在出嫁后的宅院里慢慢学会适应他人,在闺中时尽兴做自己并没什么不好。

  只是今天这事……丰钰觉得有必要和计氏提一嘴,她不是多事之人,向来最懂明哲保身,再者说出来或许还叫人觉得她是小人之心,可这几日来舅家诸人待她一派赤诚,她也不想凉薄得太过,心里便琢磨着明儿什么时候去计氏的绣芳院坐坐。

  外头一阵齐刷刷的请安问候声,接着大舅父段庸就低头迈入,他步子有些急促,身后跟着面带喜色的大表兄段溪和,一进屋先行了礼。

  段庸摆手道:「先不说别的,正事要紧。」

  段溪和点点头,朝自己妻子杨氏打个手势,和段老夫人告个罪就出去说话去了。

  洛氏向来藏不住话,笑道:「这是怎么了?小夫妻这么急做什么去?」

  段庸净完手从后堂出来,听见桌上嘀咕,低声与母亲和妻子、弟媳解释道:「嘉毅侯到了临城,如今就在冷家。」

  声音不大,几个小辈都没听清,丰钰半听半猜,心下了然。

  就在此时,段庸忽地抬眼,「钰儿,你在宫内可在安淑妃跟前伺候过?」

  丰钰抬起头来,将背挺得更直几分,大舅父不避嫌的问此话,是闲谈还是……别有深意?

  多年勾心斗角,丰钰早不记得如何用最纯粹的眼光看人,时时防着堕入陷阱,她自己也挖坑给人跳过。

  这几日来,许多事在脑海中翻腾而过。

  她写信说想来拜见外祖父母,大舅父亲自派了人过去接她,特意打了新妆台、备了一匣子首饰,安置在最好的宿处;知道她婚事艰难,甚至准备将她娶回段家……除却骨肉亲情、血脉相亲,还有没有别的缘由能解释?

  再往前想,她在宫里写信问候,第一封回信是大舅父亲笔,短短两句话,她为之苦等煎熬三个月;再后来就是大表兄代复,最多三五句话,嘱咐照料身体、尽忠职守,勿以家中为念。

  她带着功利之心上门,焉知对方便无别的企图。

  可转念一想,丰钰又觉得自己小人之心了,她有什么值得谋的?两手空空,不过是个宫里出来的奴婢,伺候的是不得宠的关贵人,不是宸妃、安淑妃,大舅父若有他想,何不在她在宫里当值时加倍示好笼络,一个出了宫的宫女,还能担何大用不成?

  想至此,丰钰抿抿嘴唇,微笑道:「钰儿没在储秀宫当值过,平素跟在贵人身边,少在各处行走,不知舅父可是有何要打听的?钰儿若知,定然知无不言。」

  见她明朗表态,段庸眉头轻轻一展,含糊笑道:「哦,也没什么,听闻早年淑妃得宠,嘉毅侯常在宫中行走,这回他来临城听说会耽些时日。」

  这话不必说尽,段庸相信以丰钰的通透是能听懂的。

  嘉毅侯这等身分,便是蛰居南隅,以段家家世地位还构他不着,想得他一顾,必要用心,问丰钰一句也是无法可想之下的下下策,只盼这丫头足够活泛机灵,没白白在宫里待了十年。

  丰钰沉吟片刻,正欲启唇,段庸伸手一挥,「淑宝、淑华你们暂且退下,瑞儿、瑾儿亦带下去吧。」

  等屋子里只剩几位长辈,段庸方道:「钰儿可有所嘱咐?」

  丰钰忙道不敢,「只怕令舅父失望,钰儿身分低微,原没机会接触外臣,偶然听旁的宫人提及,嘉毅侯喜蓄养走兽,往年西域进献异兽,皇上几番赐给侯爷,京城原有座凤丘,为侯爷买下专饲这些走兽,不过……」她腼腆笑道:「只是这听来的消息毕竟做不得数,钰儿也不敢保证。」

  段庸蹙了眉头,捋须久久不言。

  计氏追问道:「这奇珍异兽海去了,究竟特指何物,咱们临城可能得一二?」

  「猫犬狐熊,倒也不拘。」丰钰道,「那年今上赐的一对海东青,据说侯爷颇喜爱,还曾带同参与秋猕。」

  计氏再问,却也问不出什么,想着丰钰只是个内宫奴婢,若问她淑妃的事她或许还知道得多些,嘉毅侯私事不清楚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待回房后,计氏不免与丈夫抱怨,「这话说得泛泛,也没指条明路出来,只怕这回押错宝。」

  段庸睨她一眼,不悦道:「那是如烟的亲女!纵使她一无所知,难道就不值得疼她一回?」

  夫妻俩僵了片刻,等段庸从浴房出来,略缓和了语气,「可问过二弟妹了?清和的婚事……」

  计氏道:「甭提了,这事不好再言。那日只开了个头,二弟妹就在我屋里哭了大半日,又说及当年她和孩子随二弟在任上吃的苦,又说有哪些高门有意清和,我瞧她半点不愿清和娶钰儿,如今娘亲都未再提,我瞧我们别做这恶人吧。」

  段庸一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再多言。

  安锦南坐在长窗下的几前,等屋中过来拜见、寒暄的人都走了,他掸一掸衣袖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冷雪柔娇俏的脸就从帘后探出来,嘟着嘴巴抱怨道——?

  「总算都走光了,在屋后蹲了一个时辰,人家过生辰呢,巴巴地做贼一样,都怪爹爹,拘着人家不许来寻姊夫。」

  安锦南侧过脸来,剑眉轻轻舒展开,一双星目含着极难察觉的笑意,线条刚毅的下巴微微一抬,用低沉的声音道:「胡闹。」

  这短短两个字似有极大的魔力,令抱怨不已、委屈不已的冷雪柔霎时变得乖巧羞涩,双手背在后头,一步步挪近高大的男人,她仰起脸,启唇一唤,「姊夫……」

  安锦南睫毛微微垂下,「嗯。」他言语不多,只用目光睨她一眼。

  冷雪柔低低哼了一声,指尖轻轻蹭在安锦南的袖口上,垂头红了眼圈,「他们说你不会来……我以为你要失言了,今儿饭也吃不下,戏也看不进去,睡也睡不好……」

  头顶传来极低的一声嗤笑,冷雪柔嘟唇不满地看向他,「姊夫你还笑我?」

  安锦南摇头,宠溺地叹了口气,伸手进袖中摸了只细长的锦盒出来,「喏。」

  冷雪柔接了锦盒,咬唇将它打开,只见一支光彩夺目的簪子静静躺在盒内,簪头嵌了五彩的宝石,便在灯下也璀璨透亮极了。

  她眸中划过一抹欣喜,眉眼弯弯瞧向安锦南,「姊夫替我选的?」

  安锦南点头,退后一步倚在百宝槅上。

  冷雪柔小心翼翼地捧了那簪子,插在自己左边耳后蝴蝶髻上,侧过脸来展示给安锦南瞧,「好看吗?」

  安锦南望着她,透过面前稚嫩可人的容颜,好似一眼望穿了时空,回到不堪思忆的昔年。

  见他久久无言,冷雪柔垮下了笑脸,「不好看?」

  安锦南回神,眸子浅浅地弯起,来不及弥散的孤寒隐匿在颜色极浓的瞳孔之间,「今年一过,明年便是及笄,届时……」

  届时择婿,只怕再难有今日的时光,倒也有些不舍,可年岁渐长,她不可能永远是他膝下那求抱求哄的小人儿。

  安锦南住了话头,温声送客,「夜深了,有事明儿再说,我应你的事绝不食言。」

  冷雪柔听他撵自己走,本欲不悦,可不等她嘴角弯下,听得后半句,又迅速开心起来,「姊夫答应我小住几日,当真可以?好,我这便回内院,明儿一早姊夫带我外出逛街市去,可不准赖皮!」

  冷雪柔刚去,安锦南屋里就走进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侍婢,手托银盆,端的是热水,放在屏风后的架子上,洗了巾帕递来。

  安锦南接过面巾遮住了脸,听那侍婢道:「二姑娘身后有上院的人跟着,适才二姑娘进侯爷屋里的事儿,多半一会儿就传遍了。」

  安锦南「唔」了一声,抹了把脸,察觉出那侍婢的欲言又止,安锦南只道:「想说什么?」

  侍婢硬着头皮道:「侯爷当真不考虑冷家提议吗?奴婢瞧二姑娘待侯爷……」

  「够了!」安锦南将手中面巾甩回侍婢怀里,「连你也要浑说,要我续娶雪儿?旁人不知,你也不知?」

  他缓缓站起身来,行至窗前将半敞的窗扉推开,看向无月无星的长夜阴云,「我命中带煞,克妻克子,她一个年幼女娃儿,何苦害她?且我……」

  后半句他没有说完,那侍婢不知忆及什么往事,面容变得悲戚,她将巾帕投在水里,又将水盆端了出去。

  盛夏就要过去,最后的闷热伴着雷声,在滂沱的雨势中氤氲了安锦南的面容。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似一道剑光豁开了穹顶,丰钰向来浅眠,一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望向窗外,听雨点砸在窗棂上面,索性穿鞋下床,将窗前供的水仙摆到屋内桌上。

  其实也不全是因为雷雨,让她梦回失眠的,还有今天频频被人提及的嘉毅侯。

  盛城住有两名侯爵,乃是南域诸城中颇超然的存在。

  一是远退朝堂、回乡安养的忠勇侯曾轩逸,一曰圣眷正隆却急流勇退的嘉毅侯安锦南。

  当年安锦南离京缘由一直是个无解之谜,丰钰猜测,莫不是因他那处旧患?

  征南战北的军侯不能领兵上沙场,于他多半是十分遗憾的吧?所以才避开京城不问时事,免触景伤情。

  今日段庸所问询之事,丰钰虽有所答,但所言却非尽真,她虽是宫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名奴婢,接触外臣机会少之又少,与这嘉毅侯却是真的有过交集。

  那是天隆十八年六月,谢氏入主永和宫正殿,晋为宸妃。

  同年,原最受帝宠的丽嫔因故失子,伤心过度损了心神,以致闯下大祸,被贬至冷宫幽禁。

  丽嫔亲弟嘉毅侯安锦南凯旋回京当夜,不卸甲胄,直闯三道宫门,上谏赐死妖妃谢氏,还丽嫔母子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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