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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试阅 ✿] 虚白《御赐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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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爱 发表于 2022-11-15 14:2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御赐冲喜》
作者:虚白
系列:蓝海E128301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2年11月09日

【内容简介】

婚前,她怕淮阳王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
婚后,有淮阳王在她还怕什么呢?他的手段从来只对敌人……

本日赌局:战功赫赫淮阳王伤病严重,皇帝赐个侧妃冲喜,
赌淮阳王何时咽气,冲喜的钟家美人是不是要陪葬,欢迎下注!
如果可以,玉妩想要把自己全副身家都押给王爷长命百岁,
原因一,她就是那个倒霉的冲喜美人,
前未婚夫的娘因为父亲得罪皇帝遭贬谪,决定跟她退亲,
还一心认定她会再纠缠,所以陷害她去给淮阳王冲喜……
原因二,王爷怎么说也是个英雄,还是活着好,
虽说王爷性子阴晴不定又有嗜血名声,听起来就可怕,
可是除了嫁进去第一次见面被威胁不准对外透露他的病况,
后续相处其实也还算愉快,他帮她教训前未婚夫的娘不说,
病愈出征凯旋后,竟还以战功请皇上给她正妃之位,
这场意料外的婚事显然渐入佳境,可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
有人伪造画卷和信笺,污蔑她跟前未婚夫藕断丝连……


  第一章 遭人陷害去冲喜

  惊蛰才过,桃花渐盛,小楼外雨丝淅沥。

  玉妩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剥着手里的核桃,目光却不时瞥向笼罩在雨幕里的澹怀堂。

  年才十五的少女娉婷嫋娜,临窗的雨雾随风氤氲而入,半潮的鸦色青丝贴在白皙的脸颊,如雪笺染墨,愈见娇柔。

  那双潋灩清澈的眼眸里却藏了忐忑。

  澹怀堂是钟家的正厅,寻常甚少动用,这会儿门庭敞开,成群的仆妇侍从乌压压站在廊下,显得屋舍都有些逼仄,远远瞧过去满目绸衣缎衫,金银富贵——那都是信国公府陆家派来的人。

  珠帘掀动轻响,丫鬟莲屏走了进来,玉妩有点紧张地望了过去。

  莲屏裙角衣裳打得半湿,脸上气鼓鼓的,一进门便忿忿不平地道:「真是气死人了!那陆夫人趾高气扬的,明明是陆家出尔反尔,却说得像咱们做错了事。当初是谁缠着姑娘,非要定这门婚事的!」

  旁边的佛宝停下了手里的针线,「当真是来退婚事的?」

  「可不是吗!来提亲时说得天花乱坠,如今扭脸就说八字不合,分明是搪塞咱们!」莲屏抓起个核桃「啪」的一声捏开好似泄愤,见玉妩面露失望黯然又忙宽慰道:「姑娘别生气,陆世子这样绝情,原也不是良配。」

  陆凝啊……他竟真的选了退婚。

  玉妩指尖轻颤了颤,不留神戳到核桃壳,疼得轻嘶了一声,娇嫩的指腹被刺出红痕,她低头轻轻摩挲,片刻后抬眸低声道:「父亲怎么说?」

  「老爷倒沉得住气,说陆家既言而无信,这门亲不结也罢。」

  话音未落,佛宝忽道:「宋嬷嬷来了!」

  窗外细雨如丝,有几人撑伞走近,领头的正是玉妩母亲身边的宋嬷嬷,她的后面跟着两人,身量稍高的是信国公儿媳潘氏颇信重的掌事丫鬟蓝枝。

  先前宴席偶遇、陆家来府里提亲时,蓝枝都是贴身陪着潘氏的,玉妩认得那张脸。

  按住心绪,她起身往阁楼底下走,还没到门口屏风,宋嬷嬷便已由丫鬟打帘抬步进来。

  瞧见她,宋嬷嬷眼底浮起疼惜温声道:「外头下着雨,姑娘可得多加件衣裳,当心着凉。」

  玉妩颔首引她们入内。

  宋嬷嬷瞧她眼睫微垂,眸中不似平素含笑灵动,便猜到她已得知陆家来意,不由暗自叹息,再想想方才厅中陆家的盛气凌人,心中更觉愤怒,只是不愿流露出来让陆家看笑话便竭力按捺。

  毕竟,待会还有更尴尬的。

  里头佛宝奉上香茶,宋嬷嬷才要开口却听玉妩道:「蓝枝姑娘既来了这里,想是有事?」

  说话间,玉妩举茶盏撇去浮沫,嗅香轻啜。

  蓝枝皮笑肉不笑,敷衍着屈膝为礼,「贸然打搅姑娘,是因前日先生算出姑娘与世子八字不合,夫人有命,说既然婚事要退,先前世子有枚玉佩落在姑娘这里,因是过世的老爷留下的,非寻常物件可比,还请姑娘赐还。」

  说话间,她的目光直往玉妩脸上瞟,然而迥异于意料中的愕然慌乱,玉妩眉间不见半点波澜,好似不甚在意地点头而后瞧向佛宝。

  佛宝会意,很快到梢间取了个描金细雕的匣子来,双手递过去道:「这玉佩贵重,咱们一直精心放着,没磕碰半分。如今物归原主,连同陆夫人送的玉镯都放进去了,你瞧瞧吧。」

  旁边莲屏开了匣盖,让对方检看。

  这般俐落非但让蓝枝愣住了,就连宋嬷嬷都稍觉意外。

  须知玉妩父亲钟固言领御史之职,祖上无半点勋爵荣华,全凭做举人的祖父悉心教导,拜在名儒门下刻苦读书方有今日,又因玉妩的母亲韩氏出自淮南富商之家,嫁妆极为丰厚,才得以在京城安稳度日。

  信国公府却是如今数得出来的高门贵户,太祖亲封的八位国公如今还屹立不倒的唯有两户,信国公府就是其中之一。

  如此百余年传承的勋贵门第,与钟家可谓天差地别,而陆凝又是国公府的嫡长孙,人品姿貌是同侪中的翘楚,是京中无数少女倾慕之人。

  玉妩与他自幼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府结亲时众人皆说是钟家祖坟冒青烟,玉妩全凭着一张脸嫁进高门攀了高枝,不少人嫉妒泛酸,如今陆家退婚欲讨还信物,且不提外间会如何议论看笑话,单是退婚之事该让玉妩伤心的。

  宋嬷嬷亲自引路过来就是怕她乍闻噩耗撑不住,被陆家占了便宜,特地来照看,谁知她竟跟没事人似的?

  在佛宝说完后,玉妩甚至还细心提醒道:「嬷嬷待会回了澹怀堂也跟母亲说一声,就说两样东西都还了,完璧归赵分毫不错,请陆夫人检看过目免得往后纠缠不清。」

  宋嬷嬷愈觉疼惜,温声道:「姑娘放心,既然陆家看重这物件,自是要交割清楚的。」

  两人温言细语,旁边蓝枝面露尴尬。

  所谓玉佩是遗物其实是胡诌的,这玉镯于国公府而言也不算贵重。

  当初陆凝执意求娶玉妩,惹得夫人十分不快,今日夫人特地遣她过来便是要瞧瞧玉妩惊慌失落,泪流满面地卑微挽回,哪料玉妩竟不为所动,便连这匣子都像是提前备好的。

  听玉妩说要检看清楚免得纠缠不清,蓝枝益发觉得难堪,接了匣子便迅速告辞,灰溜溜走了。

  玉妩盈盈起身,将宋嬷嬷送到廊下,直至雨中的那群人影渐远,她才按住微微绞痛的小腹,转身回屋。

  这是她难受时会有的症状,忍忍就过去了,脑海心间却尽被匣子和里面的玉佩占据。

  那是陆凝在订亲后送给她的信物,匣子里也曾封藏两人相识的十余年时光,原打算在出阁时带过去,如今却只能这么还了。

  玉妩眉头轻蹙,蹲身缓解腹中的难受。

  陆夫人的翻脸无情在意料之中,她只是没想到陆凝竟这样轻易地妥协,就因为秉性刚直的父亲仗义执言,得罪了帝王跟前的宠臣吗?

  玉妩跟陆凝相识是在五岁时,那会儿她跟信佛的祖母住在扬州一座极有名望的佛寺,寺里的住持精通佛理,亦极善棋艺,而才刚十岁的陆凝跟随外放历练的父亲在扬州求学,时常来寺中找住持讨教棋艺,常在精舍遇到玉妩,日子久了,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后来祖母仙逝,玉妩便搬回京城居住。

  彼时陆凝丧父守孝,潘氏不急着议亲,瞧他与玉妩偶有来往,也不曾多说,到陆凝出了孝,议起亲事,潘氏寻摸的高门贵女皆被他断言拒绝,陆凝又费尽心思求祖父信国公做主定下玉妩,母子间便闹了许多不愉快。

  碍着公公的威严,潘氏无可奈何,直到前阵子朝廷掀起风波。

  这事说起来,还是为了夺嫡。

  废太子周晏是元后所出,秉性清正,颇有抱负,与胞弟淮阳王周曜一文一武都是朝廷栋梁,只因元后早逝,跟乾明帝为此起过龃龉,父子不算太亲密。

  如今的皇后乔氏膝下育有楚王和襄王,瞧着储位岂会不眼红?于是这些年四处使力,将乔国舅捧成了御前当红的宠臣,内外联手紧盯着储位。

  数年离间周晏与乾明帝,前阵子乔家又弄出个结党营私、巫蛊为祸的罪名,彻底将周晏赶出了东宫,周曜拖着重伤的身体力保胞兄,也没能求得皇帝宽宥,反而被乔家栽了个贪污军资、勾结重臣的罪名。

  钟家之所以受牵连就是为了他。

  周曜出身尊贵,文武双全,虽才十九岁却已战功赫赫,是所向披靡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名将。

  他幼时即喜弓马骑射,十五岁随军出征,在与北凉的大军交战时,曾率三百骁勇铁骑疾驰数百里突袭,重创敌军主帅,生擒监军的北凉右贤王,而后兵不血刃,逼得数万大军不战而退,其后数番率军北上屡立奇功,彻底打通了河西的商道,换得一方安宁。

  只是他性情桀骜,常有阴戾偏执之举,有嗜杀之名,许多人颇有微词。

  信国公府与乔皇后走得近,在周曜为周晏求情时,信国公授意钟固言趁机弹劾,力争将周曜置于死地,可钟固言秉性刚直,虽不喜周曜阴晴不定、狂傲不羁,却也不会忽视他的战功,且知道那些罪名是栽赃诬陷,不肯为虎作伥,反倒犯颜直谏为他开脱求情。

  朝堂上为此争执不休,最后周曜受责闭门思过,连同王府长史等近臣都受了处置,钟固言也因固执的脾气惹得乾明帝十分不快,由御史中丞降为侍御史,被罚了半年的俸禄,当着众臣之面被斥责了好半天。

  钟家对此并无怨言,可乔国舅因错失了斩除周曜的良机勃然大怒,信国公也恼怒钟固言不知变通放话退婚。

  昨日晚间陆凝派人悄悄将她赠与的香囊送回,玉妩就觉得事有蹊跷,果然今日潘氏就冒雨来退婚了,而当日执意求娶的陆凝却连面都没露。

  想来国公府为重,他既是肩扛重担的嫡长孙,在前程与私情间已有了取舍,她哪还会自取其辱?

  这时,佛宝见她蹲在地上,娇嫩的脸微失血色,赶紧命人去炖汤,又将她扶回了房中。

  信国公府退婚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玉妩原就因容貌出色而在京城里有些名气,先前两家订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潘氏遂了心愿,故意放出消息,不到半日,满城都在传钟家姑娘攀高枝儿的梦彻底破碎,遭信国公府嫌弃退了亲事,导致妒忌之人纷纷看戏嘲笑。

  好友时娇与魏婉仪来探望时,虽没转述那些嘲讽之词,神情却十分愤慨。

  玉妩咬着蜜饯也有些生气,退婚之事钟家半点都没死缠烂打,也算是好聚好散,陆家这样做算怎么回事?

  她知道潘氏不喜欢她,却没想到一位国公府的夫人竟会下流至此,借着国公府位高权重,这般肆意地作践她的名声。

  玉妩气愤道:「原是志不同道不合,一拍两散,她却这样欺负钟家。怎么就没人去看她的笑话!」

  时娇和魏婉仪连连点头,痛骂潘氏卑鄙无耻。

  皇宫里,潘氏狠狠打了个喷嚏。

  退掉婚事后她心满意足,今日正逢乔皇后在上林苑设宴赏花,便兴致勃勃地来了。

  打完喷嚏,她接着跟靖宁侯夫人说话,「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家三姑娘,出身容貌没得挑,做事又从容周全……」

  话音未落,忽然「啊」的一声惊呼,踩着石阶的脚底打滑,整个人跟摔倒的麻袋似的,砰一声便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仆妇匆忙去救,潘氏疼得龇牙咧嘴。

  雨后的石阶湿滑积水,她那身绫罗彩绣的衣裳被积水染污,手也蹭破了许多皮肉,钗歪簪斜,狼狈不堪。尝试着想起身时,又疼得倒吸凉气,两三回都没能站起来,显然是摔着腿了,还伤得不轻。

  乔皇后忙命宫人照料,去宣太医。

  后面敬国公夫人瞧见这模样,眼底浮起冷嘲。

  她是魏婉仪的母亲,因魏家与钟家有旧,对玉妩极有好感,昨夜听见那些传言便知是陆家在搞鬼,今早赴宴前特地叮嘱了魏婉仪去陪伴好友。

  方才见潘氏满口称赞侯府千金,分明是有意贬低出身不高的玉妩,更觉不快,当场呛了两句,如今潘氏狼狈失仪,她顿时畅快了许多。

  敬国公夫人瞧贴身的仆妇也极力压着笑意,凑近了低声道:「让她仗势欺负人家小姑娘,遭报应了吧,活该丢人现眼!」

  潘氏当众摔跤的事,玉妩当然不知情。

  她只是气哼哼地趴在桌边,跟好友一道数落潘氏的不厚道,等丫鬟檀香将刚出炉热腾腾的菜肴端来,又很快被吃食吸引了注意——

  身边的三个丫鬟里,佛宝最稳重沉得住气,檀香和莲屏则胜在心灵手巧,厨艺极佳,寻常得空时,她俩爱捣鼓姑娘家喜欢的种种吃食,就连出身矜贵的魏婉仪和时娇都常常惦记。

  玉妩瞧着桌上佳肴,神色稍霁,白瓷盘里的牡丹玲珑鲜是用鱼片做的,腌过的鱼片薄似细纸,微红略卷,错叠摆放如盛开的牡丹,甚是悦目。

  旁边则是以竹签串起的腐皮卷,里头裹着切碎的馅料,蒸熟后炸得香酥诱人,蘸着酸辣爽口的汤汁咬下去,或是炸肝,或是鸡丝,亦有菜蔬、鹅掌、肉泥,滋味各自不同。

  这般细致精巧的菜色是玉妩的最爱。

  三位姑娘围桌而坐,就着手边香喷喷的汤和窗外桃花春光慢慢吃腐皮卷。

  有美食佐兴,令人不快的信国公府也暂且被抛诸脑后,转而商量起过阵子该去哪里踏青,赏春游玩。

  时娇忽想起一事道:「如今外头到处都是流言,怕是会传上好些日子。过两天北苑的那场马球赛你还去吗?」

  北苑马球赛每年一次,是京中盛事。

  不同于外头的球赛,北苑的这场非但有世家公子和年轻才俊比拚,北衙禁军和南衙的将军们也会下场击球。骁勇男儿们铁蹄纵横,流星飒踏,是寻常难得一睹的盛宴,且京中六品往上的官员皆可携眷观赛,极为热闹。

  玉妩过年时就在期待了,可没想到会出退婚这档子事,照外头那传言纷纷的架势,她若是到马球赛场上露面,少不得要引得旁人围观。

  有潘氏带头来踩,那些先前与她有过节的、芳心暗许于陆凝暗中嫉妒的,必会明里暗里的嘲讽,这状况想想就觉得头疼。

  时娇也是怕她听见流言蜚语难受,才有此一问。

  暖风徐徐,玉妩拿吃完的竹签子随手戳弄瓷盘,心底犹豫挣扎。

  片刻后她才轻声道:「去,还是得去。」

  「我也觉得该去。这件事是陆家不厚道,玉妩并无错处,怕什么?若是存心避着,反而叫人横生揣测,也遂了陆夫人的心意。咱们偏要去,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叫人知道咱们玉妩可不在乎他陆家那点破事。」魏婉仪姿貌端柔,说话间轻握住玉妩的手,目光中满是鼓励与支持。

  敬国公府也是当初太祖亲封的爵位,传了百余年不曾降到侯爵,不只是因魏家守拙藏锋,家教颇严,更因当今陛下的曾祖母便是出身魏家。

  这位魏皇后是独宠后宫,令帝王终身不纳妃妾,到太子而立时便逊位,携妻安享尊荣的那种,这般厚爱翻遍史书也是凤毛麟角。

  且魏皇后长寿,乾明帝年幼时曾承曾祖母的照料,颇有感情,比起信国公府,敬国公府自然更得优待,魏婉仪说话时便极有底气。

  时娇见状不由轻笑出来,「那好,到时候咱们就给玉妩保驾护航,看谁敢来嚼舌根!」

  玉妩闻言莞尔,婉仪那番话说得没错,她没做半点亏心事,怕什么流言蜚语?往事已往,陆凝自有锦绣前程去奔赴,难道她要陷在旧事里平白受人嘲笑?

  就算再难过,路还是得往前走。

  马球赛当天,玉妩特地打扮了一番。

  及笄之年的少女青春亮丽,身段窈窕嫋娜,细软的腰肢彷佛风吹可折,取宫绦束起的银线绣裙更衬得她姿仪翩然。

  幼时在扬州的温山软水养得肤色娇嫩白净,稍施薄妆便似海棠娇丽,玉妩梳妆毕,对镜瞧了半天才深吸了口气出门。

  车马约在北苑外碰头,玉妩最先抵达,没过多久时娇和魏婉仪也到了,同行而来的还有时夫人和敬国公夫人。

  三家因男人们曾同窗读书又性情相投常有往来,这两位又不像潘氏那样看低韩氏的商户出身,甫一碰面便露出笑容。

  寒暄过后,夫人们闲谈慢行,少女们则跟在身后,时娇与魏婉仪左右护法似的将玉妩夹在中间。

  一路走过去,果然引来不少侧目,议论声断续隐约夹杂谑笑,但没敢说得太张扬,毕竟魏婉仪是国公府千金,时娇是太傅孙女,看戏的人里多是捧高踩低之辈,不会闲得没事招惹她们。

  玉妩知道,大庭广众下尚且如此,背人处定有更难听的言语,但她今日若稍微流露半分怯懦畏缩,往后更会沦为笑柄。

  两只手捏紧了衣袖,原就细白的手指几乎失尽血色,若不是衣袖隔着,指甲怕是能掐破掌心,她竭力不去听闲言碎语,不去理会周遭针芒般的目光,只望向马球场,权当那些刺耳的聒噪声是鸡鸣狗叫。

  好在马球赛极精彩,冲淡了遭人议论的不悦,她唇角也渐渐勾起笑弧。

  中场歇息时,玉妩三人到凉棚外散步活动筋骨,周遭女孩子们正兴奋地谈论方才打马球的精彩,也不像最初那样盯着玉妩了。

  沿着青石铺成的小径蜿蜒向前,清风拂面,春光洒满,近处的宫阙楼台和远处的青山白塔尽收眼底。

  时娇兴致勃勃邀好友改日陪她去骑马,玉妩也想去散散心,欣然应允,魏婉仪性子沉静,不太爱策马疾驰,答应陪她俩去,却是打算在湖畔钓鱼。

  正商量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看钟姑娘已放宽心,今日才有心思来看马球赛。」娇细的声音刻意拔高,分明是故意引人注目,在玉妩回头望过去时,又道:「这些日子钟家真是出了大风头,京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听闻你前两日伤心欲绝,闭门不出,如今可好些了?」

  说话之间,女子已笑吟吟追了上来,玉妩瞧见那张脸顿时蹙眉。

  乔拂,她是乔皇后的侄女,乔国舅的掌上明珠,金玉堆里养出来的人又喜穿艳丽红衣,发间赤金钗簪映着阳光,被成堆的仆妇丫鬟围着,极是惹眼,唯有一足微跛,被曳地的长裙尽数遮住。

  她从前跟时娇不对盘,后来又因跛足对玉妩记恨在心,两三年过去早成了死对头,瞧她眼角微微上挑,藏着几分骄矜亦丝毫不掩奚落,此刻高声搭话显然是想落井下石,没准儿还受了谁的唆使。

  玉妩瞥向四周,果然周遭贵女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瞧了过来,神情各异。

  她低嗤了声,「伤心欲绝闭门不出?」

  乔拂笑意更盛,「可不是吗?外头都传开了,人尽皆知的事,你莫不是以为纸能包得住火?不过这也没法子,陆世子是嫡长孙,从前任性便罢了,如今遇了事冷静下来就看得清孰优孰劣了。婚姻之事本就讲究门当户对,你也别伤心,哭坏了身子不划算。」

  「这倒是你多虑了。」玉妩站在树影里目光沉静如水,「八字不合而已,无须伤心。」

  乔拂闻言轻笑了起来,「外头都传开了,何必掩饰呢?承认了不丢人。」

  玉妩亦轻笑了笑,「前阵子京中还传闻乔姑娘仗势欺人,险些惹出官司,被令堂罚了禁足思过,所以近来赏花踏青都不见身影,想来也是真的了?」

  这话转得太快,乔拂微愣,旋即勃然而怒,「你胡说什么!哪有的事!」

  「外头都传开了,何必掩饰呢?承认了不丢人。」玉妩原样奉还。

  乔拂原是觉得机会难得,存心当众踩一脚,哪料众目睽睽下反被揭了短处,顿时涨红脸道:「那是有人编排的,你少在这里造谣。外头说什么你都信,长个脑袋在脖子上,是当夜壶用的吗?」

  旁边魏婉仪适时开口,「怎么关乎你的传闻就是瞎说,到玉妩这儿就是确有其事?玉妩这些日子与我和阿娇读书习字,你连面都没见着,听见几句谣言就信以为真了?」

  脑袋长在脖子上,是当夜壶用的吗?

  这句话魏婉仪碍于修养没说出来,但周遭的贵女却都记得,甚至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瞧向玉妩时,也不再是看戏的姿态了——毕竟,比起来路未必可信的传言,魏婉仪的品行在京中向来有口皆碑,她的话是颇信得过的,倒是乔拂连番被堵回去,吃瘪的姿态难得一见。

  乔拂大怒,狠狠瞪向发笑之人,等那人缩了缩脖子避开她锋锐含怒的目光,便转向玉妩,似欲再讥讽退婚的事。

  玉妩却不知怎的,忽然抬头看了看天,瞧见有飞鸟掠过,踩得枯枝跌落,随口就道:「别站那里了,当心头顶。」

  这句提醒言语温和并无半分恶意,乔拂下意识仰头望上去,只见飞鸟掠过,有一团白色的东西掉下来,水滴似的砸在了她脑门,她下意识抬手去擦拭,只觉触感黏糊古怪,瞧了瞧手指,上头沾着一团灰白交杂的东西,分明是鸟粪!

  乔拂顿时气急败坏,顾不上让人擦,恼羞成怒道:「乌鸦嘴!钟玉妩你这个乌鸦嘴!」

  玉妩轻耸了耸肩,满脸无辜。

  其实她说好事儿也灵验,可她跟乔拂之间有好事儿可说吗?

  这边峰回路转,远处,男人立在树影下正静静望着玉妩的背影。

  陆凝觉得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玉妩了——虽然元夕之夜他曾特地在花灯如昼的街上与正与时娇她们赏灯的玉妩碰面,还陪着几位姑娘走了段路,到如今也不过月余。

  他生于高门,又是少年丧父的嫡长孙,养得性子颇为稳重隐忍。年少时四处游学,用功读书,既有满腹学识亦见多识广,在京城的高门子弟中不多见。

  他去岁春闱登第,以进士之身出仕,在京兆府历练,元夕后他出京办差,回来便碰上了淮阳王的事,而才刚回府,迎头就是祖父退婚的命令。

  祖孙间爆发了极激烈的争执,可在信国公的威压逼迫下,以陆凝的退让平息,只不过他答应了暂时退婚却仍被雷霆震怒的信国公锁在屋中,除了送饭的仆妇不许任何人靠近。

  陆凝费了许多心思才得以在今日走出家门赶来北苑,球赛于他不值一提,他趁着中场歇息,四处寻找玉妩的身影,方才他的目光终于落定。

  明媚春光洒满宫苑,葳蕤高耸的树冠洒下斑驳的碎影,树下的少女裙裾摇曳,青丝如缎,即使站在金玉堆砌的锦绣绫罗堆里,她秀致的背影仍是很显眼的,彷佛照水而立的莲,入目只觉娇柔袅娜,不胜凉风。

  来时路上他听到有人议论玉妩,可想而知退婚后她的处境如何,有许多话他还没跟她说清楚,他怕她误会、伤心。

  陆凝抬脚便想走过去,斜后方却忽然有只手伸过来,铁钳般拽住他的胳膊。

  陆凝回头就见是祖父身边的护卫陈四。

  陈四不知何时赶来,脸上细长的刀疤从额头划向眼角,他低声道:「国公爷命世子闭门思过,怕的就是世子搅局添乱。今日众目睽睽,生出事端对钟家并无益处,世子请回吧。」他语气恭敬却不掩威胁。

  此人行伍出身,功夫极为老练,自己只是会点防身的拳脚,并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此人拿钟家来威胁不是随口说说,以祖父的秉性必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如今羽翼未丰,还不是祖父的对手,也不能跟祖父彻底闹翻。

  对峙片刻,陆凝最终收回了脚。

  直到马球赛结束,玉妩都不知道陆凝曾来而复返,这事却传到了潘氏的耳中。

  那日在上林苑滚落台阶后,她的小腿摔了个骨裂,这些日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难免烦躁,且受伤后又逢潮湿春雨,夜间骨头总是隐隐作痛,将她折磨得难以入眠,闷出了一身的躁怒,听闻儿子所为,脸色更是阴沉。

  她是昌宁伯府潘家的嫡长女,当初嫁入陆家便是奔着国公夫人的位置来的。

  后来诞下陆凝又丧夫寡居,她便一头巴结乔皇后,一头侍奉公爹,最重要的是卯足劲栽培陆凝想让他保住满府荣华,婚事上自然要寻个能襄助陆家的。

  只可惜陆凝虽自幼稳重识大体,唯独对婚事格外执拗,他当初顶着满府的反对声,硬求得信国公答应去钟家提亲,潘氏纵万分不满,瞧着公爹点了头,陆凝又已年近弱冠、长了些羽翼,非她能轻易摆弄的,只好咬牙点头。

  好在这府里还是信国公当家,出了淮阳王那件事后,信国公铁了心要踢开钟固言那头倔驴,陆凝就算再怎么倔,只要不想背弃家门、众叛亲离,终究得向信国公妥协。

  潘氏迫不及待地去退亲,又放出真假难辨的谣言,既是要两家的关系彻底闹到无法挽回,也是要出出先前憋着的气。

  可即使用了这般手段她也还不放心,因陆凝当时说的是「暂且退亲」,分明是权宜之计,果然,看今日他去北苑显然并未死心。

  潘氏又是气恼,又是担忧。

  京城里的事瞬息万变,公爹今日痛恨钟固言,往后未必不会为孙子转了态度;钟家那小狐狸精勾得陆凝死心塌地,受尽嘲讽还敢堂而皇之地去马球赛抛头露面,想必并没被她的手段击垮,没准儿还惦记着嫁进国公府的事。

  陆凝既不死心,焉知往后不会重新促成婚事?以他的性子,哪怕钟家另行说亲,只要钟玉妩的心还在他身上,恐怕都会去插一脚。

  总得想个法子将钟玉妩丢到他这辈子都摸不着的地方,彻底断绝念想。

  潘氏琢磨来琢磨去,最后想到了个人。

  二月下旬,潘氏的腿伤稍稍好转,能下地走路之后,她半日都等不得,递了牌子给乔皇后得以入宫拜见。

  上回潘氏在上林苑当众摔伤,虽说丢的是自己的脸,却也让乔皇后有些过意不去,毕竟那是皇家的地盘,她设宴请人游赏却没能照顾周全,多少有失地主之谊。

  是以潘氏这回入宫,乔皇后比往日更为和蔼可亲,关怀了好半天伤情,潘氏只说腿伤无碍又谢乔皇后当时照拂之恩。

  寒暄毕,潘氏话锋一转,仗着殿中唯有彼此的亲信,说起了自己的来意,「淮阳王受责思过,不知近况如何?」

  「他呀……」乔皇后靠在软榻上,面露哂笑,「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费尽力气也没能把他踩死,倒是淮阳王自己命数欠佳,帮了咱们一把。」说着,她让潘氏靠近些,低声道:「他原就重伤未愈,父子俩大吵过后更是一病不起。如今王府里的人手都换了,里外都是空子,且瞧着吧。」

  那语气神情,分明胜券在握。

  潘氏面上一喜,低声道:「娘娘已有把握了?」

  「便是撑过这两月,也熬不过这个夏天。」

  「那可真要恭喜娘娘了!两位殿下出类拔萃,满朝上下谁不称赞?国舅爷又当盛年,往后定是还要青云而上的。」

  潘氏虽未将马屁拍得太明显,但乔皇后极为受用,不免笑意更盛。

  高兴了片刻,潘氏又道:「如此喜事想来娘娘已谋划得周全,只是妾身尚有几分忧虑。」

  「你说。」乔皇后心绪甚好。

  潘氏遂低声道:「不知近来皇上对淮阳王态度如何?」

  说到这个,乔皇后妆容精致的脸上笑意收敛了几分,「毕竟虎毒不食子,皇上虽厌他狂傲妄为,到底还有几分父子之情,一时半刻斩不断的。」

  「这便是妾身担忧的。」潘氏心中更喜,顺着话头婉言劝道:「淮阳王在朝堂上闹出的动静不小,倘若他真撑不过去,皇上痛失子嗣难免伤心,事过境迁未必不会迁怒旁人。娘娘不妨早做准备,卖个无关痛痒的人情,到时候皇上便是想迁怒也算不到娘娘头上。」

  「这话有理,本宫费尽心思,不能被死人摆上一道,你有何思量?」

  「朝堂上的事是国舅爷和国公爷为国着想,无可指摘,后宫里呢,娘娘母仪天下,自是对诸位皇子公主一般疼爱的。淮阳王如今尚未娶亲,又重病难以起身,娘娘不妨为他寻个婚事,只说是冲喜,到时候就算他撑不过去,娘娘已尽了心,谁还能怪娘娘不成?」

  「这倒也是个法子,只不过……」乔皇后沉吟片刻,因与潘氏走得近,倒也没遮掩,直白道出疑虑,「民间确有冲喜之说,本宫也听闻有人冲好了的,倘若淮阳王当真冲好了呢?」

  潘氏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娘娘只管放心,旁人或许能冲好,妾身举荐的这位可是个扫把星。寻常人碰见她都能平白倒霉,淮阳王不被她冲得早点归天就算运气好了。」

  见乔皇后目露好奇,她又解释道:「先前阿拂骑马摔伤腿,娘娘还记得吧?」

  「自然记得。」

  「据妾身所知,这事皆是因她而起。那是前年的百岁宴前后,女孩子们去骑马,先是时太傅的孙女摔伤了,她气不过偏生要咒阿拂,结果阿拂摔落马背吃了好些苦。两位多娇贵的姑娘,碰着她便被妨克了。」潘氏徐徐说着,连声叹气,却不知道当时是乔拂与时娇起了龃龉,乔拂故意在时娇的马上做了手脚。

  因那时临近百岁宴,满朝上下喜气洋洋,众人又是在皇家宫苑里骑马,时娇怕闹大了不好,便是乔拂故意来看热闹也只能按捺愤恨。

  玉妩照料好友之余,瞧着小人得志实在气不过,便气鼓鼓地说让她往后留心,别骑马摔伤了来哭。

  结果没过多久,乔拂真就摔了,且那之后两府各请太医照料,时娇虽看起来伤得重,养了半月却迅速好转,伤愈后活蹦乱跳,就此视玉妩为小福星,倒是乔拂不止躺了数月,受尽疼痛苦楚,还落了个跛足的毛病,以至于到如今都对玉妩记恨在心。

  潘氏不知内情还在怂恿,「不只阿拂,还有我那侄女儿幼薇,也是因跟她走得近了点,去岁被她养的那只恶狗吓得掉进湖里,后来虽救起来,却落了场极重的风寒,整个冬天都没能出门,如今也受不得寒凉。」

  玉妩养的那只狗叫虎子,长得威风凛凛,实则极听她的话,走在嫋娜纤秀的玉妩身边,像是忠心的侍卫,而她每回带虎子出门,都会紧紧拴着寸步不离,若碰见生人还会及时抱住虎子的脑袋,免得路人害怕。

  陆幼薇那回是她自己找死,非跟乔拂在玉妩跟前折腾,让玉妩颇为恼火。

  虎子原本温顺驯服地趴在玉妩脚边,大约是察觉主人情绪不对,为了护主起身狂吠,陆幼薇吓得乱窜逃离,失足掉水里去了,旁人可半点都没受惊吓。

  乔皇后哪知道这些隐情,只管颔首,「这事儿本宫听阿拂说过,她俩交情好,阿拂当时还很气愤。」

  潘氏接着吹风,「还有妾身那儿子,原先多稳重懂事,便是皇上也称赞过的,自打被她缠上,没少在府里闹事,前阵子祖孙俩吵起来,闹得鸡犬不宁。府里原本好好的,全被她搅和了,亏得国公爷睿智赶紧退了婚事。这还是我跟前的事儿,别处就更多了。」

  潘氏又讲了些类似的事,半真半假,添油加醋。

  乔皇后靠在软榻,听得津津有味,她能坐到如今这位置还是有些手段的,潘氏说的这些话,她有些听进去了,有些只付之一笑——譬如陆家跟钟家退亲,分明是因潘氏有意娶个高门女,嫌钟家无力帮衬。

  将这般无权无势的人配给淮阳王,她乐见其成,若那钟玉妩真如潘氏说得那样逮谁克谁,就是意外之喜了,而找个小美人促成亲事,不让淮阳王孤独寂寞地踏上黄泉路,往后她也能跟皇帝交代。

  这般斟酌掂量过,乔皇后觉得此事甚好。

  潘氏走后,乔皇后又斟酌了一个日夜,才在乾明帝跟前提起了赐婚的事。

  说钟玉妩相貌极为出色,她已听好几位外命妇夸赞过,而能被信国公府嫡长孙求娶,想来品行也极好,只是如今两家长辈起了龃龉,解除婚约甚是可惜。

  若要给重病的淮阳王冲喜,高门贵户自是不愿的,平白赐婚无异于结仇,若随意寻摸,又恐辱没皇室,这钟玉妩既有满京城难得的出挑相貌,又是官宦之女,冲喜嫁入王府倒也够资格,且钟固言既敢顶着盛怒为淮阳王求情,想来也愿意结这门亲事。

  淮阳王就算狂傲骄横,到底是皇帝的骨肉,若当真能因这门婚事而病体好转,也是皇家福气。

  乔皇后一番话说得诚恳无比,情真意切,乾明帝听罢沉默了半天。

  元后戚氏过世的时候,周曜不过七岁而已,及长后乾明帝欣赏他征战沙场的本领,却对他的张狂甚是不喜,但无论如何毕竟是亲生父子,周晏已废为庶人,若周曜当真死于这场重病,自己也于心不忍。

  乾明帝虽觉冲喜之事未必靠得住,却还是被说动了心思,没过两日便召来礼部命以纳妃之礼为淮阳王迎娶钟家女,不得含糊半分,至于玉妩嫁进去后该封何等身分,还需跟宗室商议后定夺,暂且没说。

  礼部应命,赶紧去筹备。

  帝王赐婚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进了淮阳王府。

  仲春天暖,京城各处生机勃勃。

  淮阳王周曜阖目躺在榻上,指尖轻轻扣着铺在身下的薄毯。

  他生了张极好看的脸,虽是征战沙场之人,肤色却颇白净,他的鼻梁英挺,剑眉暗藏几分凌厉,那双眼却修长深邃,怒时锋锐逼人,笑起来也能引人沉溺——不过这些年里他极少笑,便没几人见过。

  此刻他穿着中衣仰躺,脸色略嫌苍白,屋里充斥着汤药味,他习以为常,只低声道:「父皇怎么忽然想起赐婚?」

  「说是皇后娘娘进言的。」

  「乔皇后?」周曜睁眼,眉头微皱。

  狄慎躬身站在榻侧,低声道:「确实是她。再说按如今的情形,宫里谁还会惦记王爷的婚事?也就她这种人,百般心思把手往王府里伸,还能顺道在皇上跟前卖个好。」

  「赐的是谁?」周曜问。

  「钟固言的女儿,叫钟玉妩。」见周曜眉头微动,显然没什么印象,狄慎便又道:「先前跟信国公府的世子陆凝定了亲,因钟固言给主子说情惹怒了陆家,前阵子才退的婚。因事关信国公府,近来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不过……」

  「什么?」

  狄慎凑近了低声道:「据说钟姑娘跟陆凝自幼相识,两人的交情很不错。退婚原非好事,陆家却闹得人尽皆知,满城议论,转头又借皇后的手想把她塞进王府,属下觉得有些欲盖弥彰。若王爷嫌她碍事,趁着礼部还没办事,属下也可搅黄了。」

  「不必。当日父皇震怒,钟固言跟敬国公犯颜进谏跟陆家不同,就算当真有诈,那么个小姑娘也翻不了天,回头你再细查她阖家底细,心里有数即可。」周曜说得云淡风轻,彷佛赐婚于他而言不过是在身边添个摆设物件,无须上心。

  狄慎却仍迟疑,拧眉道:「毕竟是关乎终身的大事,王爷总该跟中意的人成婚。」

  终身大事?周曜听着这几个字,唇边浮起凉凉的笑。

  他摆了摆手,继续躺回被窝里当病人,淡声道:「反正我都快死了,不必横生枝节。」说罢,径直闭上了眼。

  狄慎站在榻边,哑口无言。

  从马球会回来之后,玉妩收到了封并未署名的信,但字迹遒劲而熟悉,是陆凝写的。

  兴许是为了避人耳目,送信的并非陆凝身边的随从亲信,而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经门房管事通禀后,亲自将信交给佛宝,转呈玉妩。

  信上说退婚之举是迫于无奈的权宜之计,并非出自本心,为免钟家受连累,他近来不便与玉妩见面细说,盼她切勿误会,万自珍重。

  对于外头沸沸扬扬的传言陆凝只字未提,玉妩猜想近日他没在外露面是被困住了,对外头的事不甚知情。

  玉妩瞧着白纸黑字,默默坐了半晌,最终放在烛上燃成灰烬。

  迫于无奈也好,权宜之计也罢,庚帖和信物都已退还,婚约也已作废。陆夫人仗势闹了那样一出,对钟家和她的名声肆意践踏,即使她去马球赛后稍有挽回,也难改变两家结仇的事实,这世上的许多事覆水难收。

  当初陆凝想求娶她时便曾遭到信国公府阖府反对,其生母陆夫人尤甚,爹娘得知消息后曾劝过她,说陆家既有轻贱她出身之意,且身为婆母的陆夫人极力反对婚事,她便是嫁过去了也是困难重重,不如另寻婆家。

  可她因念陆凝满腔诚心,且两人自幼相识,熟知彼此性情,愿意为他一试,是以哪怕明知前路会有坎坷,却仍说服双亲答应了婚事,甚至后来遇见陆夫人时也总极力缓和关系,免得往后嫁过去婆媳不睦,让夹在中间的陆凝为难。

  谁知到头来还是闹到了这地步。

  玉妩不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眼前的路能不能走下去,试过之后心里总会有数的。

  先前她不愿辜负陆凝硬着头皮尝试了一回,然而这番尝试的结果如何这会儿已是清晰分明——她与陆凝之间横着一望无际的海,波涛汹涌,便是乘最好的舟也不可能横渡。

  玉妩自问没有逆天而行、扭转乾坤的本事,也不能强求陆凝奋不顾身,因婚事跟国公府闹翻,弃家人于不顾又断送自身的锦绣前程。

  他们终归都只是寻常人,那么这桩无望的婚事便只能放弃。

  天气甚好,闲居家中未免辜负春光,玉妩跟时娇一道前往敬国公府去习字喂鹤。

  敬国公府有座放鹤亭在京城极有名气,不只是因这亭子是前朝遗址,营造雕饰皆极讲究,更因极负盛名的画师时虚白作过一幅〈雪中放鹤图〉,如今已成了藏在宫廷里的名画。

  这位时画师说起来还是时娇的高叔祖父,当真是书画双绝,天纵奇才。

  如今几位少女坐在亭前,昔人早已作古,唯有白鹤闲庭信步。

  时娇靠在廊柱把玩斜伸过来的花枝,「听说陆夫人腿伤痊愈后,往靖宁侯府走得勤快,想必是为陆世子的事。其实这样也好,玉妩你说喜欢怎样的男子,回头我请母亲也替你留意,帮你家操操心。」含笑的眼睛望过去,倒是颇认真。

  三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先前羞于启齿的事,在长辈们频繁的明示暗示中也渐渐不那么神秘,闺中密友坐到一处不时也会提起这些,或烦恼或忧愁,彼此说说笑笑,也能排解愁绪。

  玉妩见魏婉仪也瞧过来,不由莞尔,「你倒先说说中意怎样的。」

  时娇也不扭捏,倚着亭柱望向苍穹,「我中意的男子,该威风凛凛,心怀家国,是个震慑四方的英雄,被大家敬仰称赞,还不能是粗莽的武夫,得能文能武。这样的不好找,母亲发愁着呢。」说着,觑向玉妩,「换你说。」

  「白净、有才华、温文尔雅。」玉妩如实道。

  这般形容其实跟陆凝颇为吻合,但这会儿不会有人提他来扫兴,玉妩说这些时其实也并没往陆凝的头上靠,只是觉得这样子的人好。

  旁边魏婉仪想了想,忽而笑向时娇道:「这倒很像你兄长的样子。」

  「他呀,可不能让他祸害咱们玉妩!」时娇丝毫不给自家兄长留情面,她的兄长名叫时慕云,在京城里也有点名气——因他善画。

  时家是传承了百余年的书香门第、名门望族,出过数位相爷太傅、大儒名士,族中为官之人散落各处,也出过颇善书画的才子,譬如她的高叔祖父时虚白便是个中翘楚。

  时慕云幼承家学,也颇有作画天赋,美人图出神入化,不逊宫廷画师。

  只是他画的美人图,最初清丽雅致,后来渐渐妖娆妩媚,终至香艳旖旎,滑向了闺中秘戏图的深渊。

  据说他的秘戏图隐晦大胆,虽算不上多露骨,却活色生香,让观赏之人沉迷其中,心潮澎湃,被京城里的公子哥奉若至宝。

  但于京中闺秀而言,这名声着实不算多好,不过他也不急着成婚,便至今没个着落。

  时娇的父亲时迦陵现任鸿胪寺卿,颇重礼仪,瞧着儿子如此放诞不羁,发狠管教了几回,却没什么用处,反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时娇少女娇憨,秘戏图几个字都不敢乱提,对兄长的这份本事也欣赏不来,倒是魏婉仪看过时慕云的美人图颇为赞赏,并无成见,闻言不由辩解了两句,两人话题一转,说起了时慕云。

  玉妩失笑又有点走神,按她如今对男人们粗浅的认知,白净的男子大多好看,有才华且温文尔雅者多半涵养品行极佳,相处起来也能让人如沐春风,是最好的夫婿人选。

  不过世事难料,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她即便中意这般男子,便当真能如愿以偿吗?

  当日下晌,玉妩便意识到,就算她时常好运加身,却也不是真的能事事如意。

  从敬国公府回去后,玉妩便碰上了赐婚的圣旨,跪地听旨,淮阳王周曜的名字清晰而意外地落入耳中。

  玉妩望着膝下地砖,顿时傻眼了,那个淮阳王,据说如今重病不起快死了,不是吗?

  直到钟固言陪着宣旨之人去侧厅喝茶时,玉妩仍跪在地上,震惊而迷茫。

  她跟淮阳王素未谋面,怎会被忽然赐婚?

  跪在地上的膝盖冰凉得有些发麻,直到手腕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牵住,茫然抬头对上韩氏慈爱但含着忧愁的目光,她才猛然回神。

  玉妩抿了抿唇,搀着母亲起身。

  韩氏既是官家妇,寻常又跟敬国公府和时家有往来,消息不算太闭塞。

  那位淮阳王虽说战功赫赫,年轻英武,这回却病得极重,只靠汤药吊着命了。这般男子,便是再金尊玉贵又如何嫁得?分明是想让玉妩去冲喜。

  一旦淮阳王撑不住,撒手西归,玉妩该如何自处,韩氏想都不敢想。

  母女俩满心惶惑,退到里头厢房,沉默着等钟固言送客归来。

  等了半晌,终于见到丈夫的身影,韩氏立刻问:「大人怎么说?究竟为何忽然赐婚?」

  钟固言眉目沉凝,摆手屏退仆妇,若不是怕吓到玉妩,恐怕能一拳砸翻身旁的细腰海棠桌。

  他的目光扫过满面焦灼的妻子,落在乖巧的女儿身上,声音滞涩,「都是为父的错,为一己义愤,连累你婚事连连受挫。」

  玉妩脸色微微泛白,「是陆家在暗中做的手脚?」

  钟固言颔首,脸色铁青着极力压制怒气,「来宣旨的张大人跟敬国公府交好,据他所知,这事是皇后促成的。」

  玉妩身子轻晃了晃,扶着案桌站稳。

  信国公府与乔家交好,潘氏跟乔皇后往来密切,人尽皆知。

  钟家纵使得罪了乔国舅,她这种无足轻重的女儿家也不足以惊动皇后,必定是潘氏故意促成此事。

  让她去冲喜,冲喜不成,便是守寡一生,冲喜成了,皇室的权势斗争暗潮汹涌,便是出自公府的魏婉仪提起来都避之不及,她又如何能应对?到时候依然任人宰割。

  潘氏真是将她恨到了骨子里!

  但再怎么震惊沮丧,还是得面对,她瞧着父亲眼底的愧疚痛悔,竭力将嘴角扯起,铿锵有力地说:「淮阳王遭人诬陷,父亲身为言官仗义执言是分内的事,何错之有?此事是信国公府心胸狭隘,落井下石,难道因他们手段卑劣,父亲就该噤若寒蝉吗?再来一回,父亲该怎么说还是得照说不误的。」

  这般言辞出自年才及笄的女儿口中,令钟固言微愣。

  诚然,再来一回他仍会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而非畏于强权,坐视为国征战之人横遭构陷,蒙冤不白。

  但直言进谏的后果原该由他承担,而不是落在年少娇弱、不涉政事的女儿身上。

  钟固言躬身扶住玉妩的肩,他的手沉稳有力,暖意传来时,令玉妩那颗如在风雨中飘摇的心稍觉安稳。

  钟家的权势富贵不及信国公府万一,但父亲的秉性品行却胜出信国公不止百倍。

  那是种无形却坚毅的力量,如同幼时祖母曾教导过她的那样,令她生出逆风而行、死不旋踵的勇气。

  玉妩的目光扫过双亲,犹豫了片刻,缓声道:「事已至此,照旨办事就是了。」

  韩氏眼里强忍着的泪顿时滚了出来,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声音都哽咽起来,「可那淮阳王是什么人啊?都说他嗜血阴狠,喜怒无常,如今又病得快死了,你嫁过去可怎么活!」

  玉妩眼底也笼起了雾气。

  淮阳王阴晴不定的脾气确实叫她害怕,百战百胜的名将固然令人钦佩,却也与她期待中的温文尔雅大相径庭,相处起来别说如沐春风,怕是能叫她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更别说王府外还有群狼环伺。

  但她又能怎样呢?父亲已经得罪乔家遭了贬斥,若敢稍有抗旨之举,整个钟家都得大祸临头。

  玉妩只能换个思路,低声道:「其实淮阳王领兵杀敌时,面临的凶险何止百倍于我,随他杀伐的将士也都是拿着命去拚的。若不是他们在疆场上洒了血,咱们未必能安稳过日子。如今他遭了难孤立无援,女儿嫁过去,权当是敬他为国征战的英勇大义。」

  至于淮阳王脾气不好,反正他快死了,也不会把她怎样吧。

  玉妩不知这是幸或不幸,但也只能这样鼓励自己,宽慰双亲。

  韩氏抱着女儿,哭得益发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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