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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试阅 ✿] 谢璃《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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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喵 发表于 2015-9-1 11: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替身》
作者:谢璃
出版社:飞田文化
出版日期:2015年3月9日
女主角:雁西
男主角:范君易

【内容简介】

走进那扇门,雁西走进了这个男人的世界。

她的初衷很单纯,只愿他从酒精淹没的昏昧中清醒,
走出那栋日与夜已失去意义的屋宇,站在阳光下,重新找回往日的意气风发。

雁西不介意自己是个替身,男人日渐焕采的面庞让她得到了安慰,
她以为屋里发生的一切终将随着男人的阴霾退去而划下句点;

然而,无论她如何克制、回避,终究爱上了这个男人。
男人逐渐依赖她,眷恋她,彼此都怀疑这样的关系隐藏着移情的危险。
但是雁西想,她的野心一向很小,不过是祈求在爱里的一点真心,
她相信他的真心,这就足以让她爱下去……






  第一章

  後来在雁西的回忆里,这道刻镂大器并且显露出精美木质纹理的厚实木门,成了一种开启的图腾,矗立在她和范君易之间。

  但这一天,初次站在这道门前的这一天,充塞在她脑袋里的纷乱意念,却全都指向一个方向——向後转,举步离开,终止约定。

  雁西的唇抿了又张,张了又抿,十分钟前刚添上的增艳唇膏已被自己舔舐殆尽,暴露出因过度紧张而缺乏血色的唇瓣。她的心脏不听使唤,正以加速度擂动,使得她呼吸短促,胸前可见起伏。她不停眨着眼,扫视着面前尊贵的门扇,再瞟向笔直伫立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试图想说些话冲淡浓浓的不安,但女人垂下眼,避开她慌乱的眼神,面无表情开了口:「规矩都明白了吧?」

  她赶紧点头,又摇头,再忙不迭点头,女人见状皱了皱眉,指着雁西绾束在脑後、新烫不过几天的鬈发道:「头发放下来吧,不是说过了?照他喜欢的做。」

  雁西依言解下,拨拢发束,让长发披肩,然後期期艾艾道:「那个……等一下我……何时可以……」

  「他让你待多久就待多久,由他来决定吧。」女人简要有力地接话,像是怕雁西的踌躇坏事,赶紧屈起手指在门扇上轻敲两下,然後旋转门把,轻推门缘,洞开了几寸空间,回头侧身对雁西道:「进去吧。」

  雁西快速深呼吸了两遍,默数三、二、一,不再犹豫,向前倏然推门,跨步而入。

  乍然迎面的却是一片阳光,令毫无防备的雁西吓了一跳。室内并非如她先前想像的封闭晦暗,两扇对外的长窗全无布幔遮蔽,直接吸纳了近午的光线,让宽敞的卧房一覧无遗。一覧无遗下,她在几秒间确认了房里并无人迹,而视线所及,宛如一片海洋——冰蓝色的地板、深蓝色的床褥、纯白色的墙面、浅蓝色的天花板。极简的陈设,簇新的气味,掩不住丝丝凉意。凉意来自窗外源源灌入的山风,与无以名之的寂寥。

  雁西意识有几秒的空白,想回头询问引路的女人,卧房门已阖上。

  她僵立在房中央,盯着床单上的睡痕,不敢随意移步,仅是张大了眼,游目四顾,不作声。

  有一刹那,悔意袭上心头,她转动双脚,动念脱身。此际,右後方却传出门扇开关的声响,和赤足走动的步伐声。

  雁西循声望去,有个男人从她未注意到的角落出现了,她猜想那里应该是通往浴室的门,设置得隐密不显。男人走向床头,擎起玻璃杯,仰头喝下里头的清水,不换气,似乎渴了很久。

  男人身着黑色居家裇衫、长裤,头发失了型,长而凌乱,可能刚胡乱漱洗过,脸上反射着水渍光泽,侧面腮帮子布满短髭,整个人充斥着久未打理的颓萎气息。

  男人放下玻璃杯,转头看了看窗外,不知思索着什麽,动也不动,浑然不觉屋里多了个外人。

  雁西跟着不动,静默观望,发现男人是被一只停栖在窗纱上的蜻蜓给吸引了。

  雁西眼力好,看出蜻蜓透明的羽翼和胸腹呈现美丽稀有的宝蓝色,男人凝神注视良久,缓步贴近窗缘,小心翼翼推开窗子,轻触纱幔,引动那只误入歧途的小东西飞出屋外,旋而消失在碧洗的天空中。

  男人又伫立了一会,这才回过头,微微仰起脸,终於和雁西打了照面。

  正面相对,男人的模样却让雁西霎时起了困惑。

  印象中,男人秀眉朗目,斯文中泛着隐隐的矜贵气,和眼前不修边幅、无动於衷的情状差之甚远。然而,即使望之无动於衷,那双深目中巨大的摧折伤痕却无所遁形,隔着宽广的床铺向雁西渗透;她接收到了,无端地手足无措起来。

  男人显然没有预料到雁西的存在,整个人为之惊异,瞪视她良久。接着,他的表情逐渐起了变化,奇异的是,男人并未显露出被冒犯的愤怒,而是不可置信,他蹙眉缩眼,企图看清前方的女人。

  雁西明白自己造成的疑窦,想启齿说些话,又难以道出开场白。她尴尬万分,勉强笑了笑,拢了拢颊边垂发,思考着应对步骤,男人冷不防大步绕过床尾,趋近她,捉住她右手腕,脱口唤她:「佳年?」

  粗嘎的嗓音应是久未开口,近身接触,雁西轻易嗅闻到男人过了一夜仍无法消抹的酒精余味,和宿醉一夜後仍透着红丝的双眼,除了削挺的鼻梁和方正的下颚仍可辨视,她着实无法将男人和原有的印象连结在一起。

  「佳年?」男人又唤,指掌使力缩紧,原本黯青的面庞因激动而泛红。

  雁西愕然。男人伸出另一只手攫住雁西下颔,目不转睛审视她的脸容,神色从失而复得的惊异转为大惑不解。他以指头捺过她的每一寸面颊部位,滑过她的颈项;他仔细抚探她的前额,感测她的温度;他低头寻觅她的影子,想证明她并非一缕轻烟;他一遍又一遍地扫视她,灼热的呼吸令她神经紧绷。

  雁西面红耳赤,忍受着男人的唐突举措,不敢闪躲,在她即将承受不住他粗鲁的检视前,他陡然撤手了。也许是残存的思考力起了作用,他放开了她,拉远了距离,脸一沈,再度黯然失色。

  男人双掌抹了抹脸,疲惫地发出嗤笑,露出一脸荒谬,开口说话:「我还没疯。你到底是谁?到这里来做什麽?」

  「你希望我是谁就是谁。」雁西轻声回答,尽力平稳语调。

  男人不解其意,直眼瞅着她,「再说一遍。」

  「你希望我是佳年,我就是佳年。」雁西鼓起勇气,向前一步,默数几秒,抬眼直视他。「你不希望吗?」

  男人怔住,静静俯对她,不久,揪紧的眉头松懈了,眼眶逐渐湿润了,他擎起右手,温柔抚摩她的左颊,低叹道:「佳年?真是佳年?」

  雁西绽开温婉的微笑,「嗯。」

  男人猛然将雁西擒抱住,她又吃了一惊,他看似削瘦,臂力却遒劲无比,似铁钳般箍住她,不容一分一毫的转动空隙。她忐忑地转动眼眸,无法测知男人的下一步反应,只能忍耐着极不舒适的拥抱,祈祷男人尽速平静下来。

  再忍耐一会,雁西为自己打气。

  等会应该取一杯冰开水让他喝下,保持冷静,不用说什麽话,只消陪着他,也许用餐,也许发呆,只要他肯振作,离开这间屋子,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雁西乐观地想着。

  依她获得的有关资讯,男人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成年人,工作能力杰出,他们或许低估了他的复原能力。依她判断,至少这间卧房依旧维持完好,他并未堕落至将屋里搞成一片狼藉的垃圾场,他甚至不在房里酗酒,可见他与现实的依存并不薄弱。

  「佳年……佳年……」男人将脸埋在雁西的颈窝,喃念着他心心念念的名。

  「不要担心,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没事的。」雁西费力地从胸腔挤出几句话,她甚至无法擧臂拍抚他,男人穷尽他的思念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里。

  「佳年……」男人两手转而捧起她的脸,无预警落下细密的吻。

  雁西惊异不已,却不好阻止,仅下意识转动面部,让这些吻辗转沿着眉睫和双颊移动,尽量避开唇瓣。男人未能得到满足,他越吻越炽热,因无法触及她的唇而拧眉不耐起来。他两掌牢牢包覆她的脸蛋,精准地吻住她,她错愕万分,唇一张,让他正好趁虚而入,深深纠缠。

  被酒气包围的雁西险些透不过气来,她又窘迫又慌乱,好不容易挣出空间,大口呼吸後,赶紧捧住他的脸,唇附在他耳际哄慰:「你别急……我不走……我会一直在这里……饿了吗?想不想吃点东西?」

  男人置若罔闻,开始揉抚她的腰际、她的臀部。雁西心惊胆跳,忍不住腾出手格开他,但护了後方前线却失守,男人另一只手移向她的胸脯,大方掌握。

  雁西失声惊呼,男人对她说:「我饿了……想吃你……」两臂一撑,男人将

  她举抱,再一旋身,把她推上床褥,她反射性弹坐起,伸手就挡,男人顺势攫住她的细腕,沈甸甸的身躯压覆在她身上。

  「这样不对——你先听我说——」雁西再也无法静观其变,她一掌摀住他欺近的嘴,慌张道:「我们好好聊聊,很久没聊天了不是吗?告诉我这段日子你都在做什麽?我想知道——」

  他抓住她的手,不动,深深地看住她,嗓音更为低哑,「什麽都没做,就只是想你……」

  雁西承接着他的注视,也跟着不动了——男人那双横亘着暗影的眼底,积累的忧伤漫淹过因隔绝日久而衍生的情慾,让人不忍直视。

  有时候,爱真不是谁都能消受的东西。

  两人互望片刻,男人扯起嘴角微微一笑,「就只是想你。」他再度俯唇吻她,比方才加倍激烈,雁西深觉不妥,别开脸不愿回应,但男人被勾动的激情一旦找到出口,很难轻易中止。

  雁西极为後悔穿了一身单薄的裙装,几乎阻却不了男人娴熟的攻势,她恨不能有四只手上下防御。而这一刻,她才领悟了一个事实——对男人的理解太浅薄,致使她严重忽略了一项风险,他完全不需要对情人行君子之礼啊!

  确实是太大意了,行前竟没有经过审慎的预设和防范,她拟想出来的剧本连第一章都行不通,该临阵脱逃抑或是遵守约定执行到底?

  男人自是等不及雁西做出抉择,触手馥软的女体,似是装载他渴求的灵魂,睽违多时的亲吻爱抚,填满不了他的空洞,他需要更彻底的交融。

  雁西进退失据,凌乱的思路在发现上半身一片裸裎时,顷刻短路——男人湿热的吻堂而皇之袭上她胸前的敏感处,一股奇异的电流不受控地散射到四肢末端。她着实吓了一跳,强烈的羞耻感让雁西面红耳赤,一路渲染而下,暴露在空气中的年轻肌肤全都泛了红。视觉上的刺激令男人褪去衣衫的动作加剧,没有一秒迟疑。当雁西做出退场的最终决定时,才一脱口:「不可以——」男人吞没她的双唇,彼此的肌肤紧密相贴。

  男人毫不温柔,他的唇和手所经之处带给雁西前所未有的冲击,走样的剧情超乎雁西的想像和经验,一切发生得快速猛烈,被压制住的手脚难以动弹,她只能怔忡地睁大眼,任凭男人褪下她的贴身小裤,下躯挤进她的双腿间,无预告,一股陌生的坚硬强悍地进入她的体内,逼出她的灵魂。

  雁西的脑袋开关在那一刹那自动关闭,禁绝接下来的记忆存留。

  男人以全身的力道感受雁西的存在,雁西却极力让身体所有的感官停止运作,让两人结合处的痛楚消失。

  无从知晓男人是何时停止的,雁西的意识飞离了自身好一会,而男人尽管解放了热情,酣畅後的身躯仍旧与她交缠不分。

  当雁西逐渐恢复了思考,只听见男人带着睡意呢喃:「……别骗我,佳年,等我醒了,你一定还在……」

  *

  一束黑发缓缓垂下,碰触到雁西的手臂,然後是一张秀丽的脸俯看着她,充满关切与不解,是雁南。

  雁西足不出户,终日恹恹蜷卧在床上不动,终於引起了妹妹雁南的疑心。

  「没发烧啊,怎麽了?」雁南探触姊姊的前额,「不用上班麽?」

  「没事,只是有点倦,我请假了,待会就出门。」雁西赶紧翻身坐起,下床。

  不能再无止尽的颓唐下去了,根本毫无睡意。糟糕的是,雁西一闭上眼帘,不该忆起的画面直逼脑海,鲜明如数位影像,无法抹灭。她学母亲求助神力,集中意志诵念各方神只佛号,到末尾敌不住内心怨念,竟脱口而出——「该死的」三字咒。为免不敬,她改变对策,买了一打啤酒关在房里准备灌醉自己,一连喝了三瓶,惊觉这样下去迟早迈向酗酒歧途,明智地急踩煞车,勉强吃下一片安眠药,让陀螺般旋转不停的思绪暂时停止;可惜效果有限,一路睁眼到天亮。

  她得找点事做,不该坐困愁城,即使百般煎熬,该做的事还是不能偏废,一忙,烦心事也许就忘却了。

  随意潄洗完毕,她换上外出服,背上背包,刻意避开妹妹视线,不让妹妹目击憔悴容颜,匆匆交代一声,「我出门了,今天会去看妈。」

  夺门而出後,雁西松了口气,抬头望见无云长空,暖风吹拂,有个邻居亲切地向她道好,她努力绽笑,感到人生其实也没那麽糟。

  寻思一会,她穿越马路,上了一辆刚到站的公车,搭了五站的距离便按铃下车,绕着巷子左弯右拐,在一间大门漆成草绿色的咖啡馆前止步,推门进入,目不斜视,直接挑了吧台熟悉的角落入座。

  尚未开口,吧台内的服务生很快递上一杯黑咖啡,雁西调整一下坐姿,开始直视前方,注视吧台内一名年约三十、头上系着深蓝色头巾、忙得不可开交的高大男子。她端坐在高脚椅上,紧盯着男子,神情坚定,男子尽管忙碌,得空会朝雁西快速瞥看一眼,再回头继续烧煮咖啡。

  雁西看似温驯,某方面其实拥有常人不及的执拗,并且发展在一般人不可解的事上。她擅长等待,相信坚持到底,事情一定会产生变化,而且是朝向她想望的方向发展。

  雁西有力的注视几近盯梢,很难不被目标察觉,但男子面无牵动,线条如雕塑般冷硬,缺乏服务业的体贴周到,全无搭理雁西的意思。

  吧台内服务生们进进出出,偶而觑看一下雁西,除了新来的工读生小妹会替她斟满水杯,全体服务生已习惯雁西奇异的存在,识趣地不多发一言。

  连续两个月,雁西只要有时间,哪怕只能挣出半小时,她都会上门光顾。

  她只挑吧台高脚椅入座,不拘哪个方位,主要能近距离观察吧台内的动静,她恒常点一杯美式黑咖啡,不加糖或奶精,不搭讪服务生,不滑手机萤幕,单纯只是注视。

  男子外形粗迈,T恤包不住全身怒张的肌肉,十分健壮,习惯性地沈默寡言,偶而吧台秩序失调,他亦不大出言训斥,只是翻个白眼,流露不耐表情。他固守吧台,未着店服,指挥若定,以不折不扣的老板姿态管理内外场。

  男子的确是老板,员工们和相熟的顾客都唤他绰号「老大」,但雁西从不叫他老大,雁西只唤他「汤老板」。

  这几天雁西严重缺乏胃口,进食得少,肠胃不太对劲,她枯坐了一小时,咖啡只啜饮了几口。她看看表,对汤老板道:「麻烦一下,剩下的咖啡替我装外带杯。」

  汤老板依言转向雁西,并不看她,迳自伸手取杯,垂眼默默将八分满的咖啡汁液倒进纸杯,盖好杯盖後递给她。

  雁西拿了咖啡,在吧台上放下一张百元钞,汤老板见状,立刻推回钞票,闷闷地开了口:「不用了,算我的。」

  雁西纳闷地扫了他一眼,并不领情,「省省吧,我们之间的债又不是几杯咖啡就可以一笔勾销,你还是尽快告诉我答案吧,我明天再来。」

  汤老板面色一变,雁西抓起背包背上右肩,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馆。

  低首走了一段街路,一转角,一股凉风迎面吹袭,雁西深吸了口气,不适感减轻了一些。她再看看表,跨步疾走,往五十公尺开外的捷运站入口迈进,未发现路边一辆黑色房车迅速跟随驶近,车子按了两声喇叭,雁西不经意瞟了一眼,立时止步。

  电动车窗在她身边徐徐降下,雁西不必从洞开的窗口往里探看车主,心里已有数。她考虑了一下,毅然拉开车门,钻进副驾驶座等候聆训。

  「朱小姐。」雁西勉强招呼。

  驾驶人是一名年约四十多岁,透着干练气息的女人,名唤朱琴。朱琴侧身而坐,左手搭在驾驶盘上,一袭剪裁优雅的黑色套装裹着玲珑的身段,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但眉眼勾画得过於犀利,以致斜睨着雁西时,雁西忍不住别开脸。

  两人无言了几秒,朱琴张开朱唇,先发制人,「你整整三天不接电话也罢,我的公司就在对面,人都到这附近来了,上门聊个几分钟不会碍着你的事吧?」

  雁西垂着头,手指缠绞着背袋上的细绳,支吾道:「我有其它的事……」

  朱琴勾起唇角,「其它的事能比范先生这事还重要?」

  「……」雁西不自在地望向窗外。

  雁西躲在家中禁闭了三天,也挣扎了三天,始终举棋不定。今天终於振作了精神,迈出家门前进咖啡馆,进行她和咖啡馆老板的「宁静」对峙,原本想接着到安养院探望母亲,不意竟让身边的女人逮个正着,终究不得不面对这个令她进退两难的局面。

  「范家找你找得很急,你必须马上过去。」朱琴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

  「我想……」雁西长长呵了口气,微微偏过头,艰难地说出鲠在心中的决定,「我不能再见范先生了。」

  「为什麽?」朱琴不动声色。

  「我做不来——」

  「做不来?如果做不来,范家不会再找你。」

  「真的做不来……范先生他——」雁西耳根瞬间爆红,双眼潮湿,纒在指头的绳线越绕越紧,「他——我没想到他——」她嗫嚅着说不出口,为难的模样简直像是有人拿把枪抵在背後要她上台参加脏话比赛一样。

  朱琴是明眼人,瞧出了端倪,哂笑道:「冯小姐,你可是签了合约的。」

  雁西愕愣,看向女人,从那张职业化的冷淡脸上找不到一丝同情,「可是朱小姐,从头到尾,您都没有提到范先生会——会失控。」她顿了顿,终於找到较不露骨的辞汇,「我的工作,并不包括违反我意愿的亲密行为,这个案子我能力有限,我并非推托,可是这种失控——根本已经超越底线了。」

  勉强说完,雁西又低下头,回避朱琴的视线,她的整片耳根仍然热辣辣,不用揽镜自照,她的窘态说明了一切。

  朱琴轻笑,食指蔻丹敲了敲方向盘,不疾不徐道:「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

  「你不是未成年少女了,怎麽想事还像个孩子呢?」朱琴香馥的手伸向雁西下颔,紧扣住後冷不防扳回,两人的脸面近乎相触,雁西立即被扑面的香水味笼罩。「如果这事容易,何必非要你不可?锱铢必较的范家肯轻易妥协你提出的数字?你以为这一行还有工安防范和职灾保险吗?你在签下名字之前,不是就应该通盘想清楚所有的可能性吗?喝水都会呛着,走路难保失足,更何况这种棘手的个案?范先生是健全的成年男性,你不会天真到认为陪他说说傻话,晒晒太阳,他就会自动修复,生龙活虎的出门社交吧?再说,你以为范家付费让你做全套健康检查是为了什麽?」

  朱琴流利的一番诤言像大量冰雹当头洒下,令雁西语塞。

  无言以对。雁西从朱琴出奇有力的指掌间挣脱,微弱地辩解:「我以为他需要的只是心理的慰藉——」

  「慰藉有很多种方式,你必须全力以赴。」

  「……」太刺耳了,无法掩耳,雁西只得转开脸。

  「话说回来,凡事都有代价,值不值得个人心中自有一把尺。看看外头那些上班族,有几个人在做自己欢喜的事?肝脑涂地不就是为了一个价钱?」朱琴按开门锁,启动引擎,「下车。提醒你一句,你若退出,范家不会支付任何头款,把你心里的尺拿出来计量,看看值不值得。」

  雁西下了车,呆立在路边好一阵。她抚着隐隐作痛的下巴,环视行色匆匆的路人,想移动步伐,走进捷运站,把方才恼人的对话抛在脑後,试走了两步,铅重般的腿带不动她的躯体。一阵委屈潮涌而来,推动了某个意念,令她呼吸开始急促,没多久,一股愠火在胸腔闷烧起来,越烧越炽旺。

  她骤然转身,循着原路穿街绕巷回到咖啡馆,迅捷如风地跟在顾客身後窜进店内,眼角往吧台一扫,寻觅汤老板的身影不得,她叫住正拿了一壶水经过的工读生,质问:「老板呢?」

  「仓库。」

  雁西沿着唯一的走道直驱店後方,看见一扇隔间门上张贴着「非工作人员请勿擅入」的告示牌。她不加思索,一掌推开门,二话不说,朝扛了一麻袋咖啡豆的汤老板用劲推了一把,汤老板没有防备,仰跌在墙角一堆麻袋上。雁西直欺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扯嗓愤喊:「混蛋——你到底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

  毕竟体力不是汤老板对手,雁西随即被反扣手腕,歪坐在地,汤老板趁势一跃而起,恨恨地抹了把脸,指着来势汹汹的她道:「要我说几遍你才肯认了?我——真——的——不——知——道。听清楚没?这就是答案!」

  雁西呆了呆,茫然望着他,「不知道就结了吗?可我被你们汤家害惨了……」她忍不住咧开嘴,不思节制地放声大哭。

  这是半年来雁西第一次哭泣,因为日积月累,爆发力十足,哀伤逾恒的哭声回荡在逼窄的货料仓库里,震人心肺,再从四面八方缝隙窜出,三面水泥墙和单薄的塑料门板拦也拦不住。

  那一刻,走进洗手间的客人和服务生,隔着薄墙,不约而同听见了启人疑窦的女子哭泣声和不明男性的责备声,再一天过去,汤老板的薄幸名便悄悄地不胫而走。

  *

  雁西禁不住回想,这个难以为外人道的合约是怎麽签下的?

  开头的理由并不稀奇,她需钱孔急,正确一点来说,是她家需钱孔急。

  并非长期如此,她的家庭平凡普通,是一家之主愿意卷袖工作就有相对回收的普通家庭;而这种家庭在短期间内历经一个意外串连着另一个意外洗刼,就像一艘小船接连被炮弹误击一样倒楣十足,除非大船相救,否则驶不到彼岸。

  雁西的家庭人丁单薄,她是唯一能奋力一搏的家庭成员,就像大部分遭逢变故的人会有的反应,她开始寻求各种管道解决燃眉之急。不难想像,所有的亲戚闻讯後都避之唯恐不及,雁西年轻面皮薄,吃了几次闭门羹,听了无数冷言讽语後,她彻底死了心,转而上网搜寻陌生管道。

  她寻遍各大人力银行,避开暧昧字眼的徵求广告,严苛条件的她不符合,轻松要求的不是变相情色招揽就是薪酬稀薄,无助於她的现况。

  每天火眼金睛地上网浏览网页,视力几乎就要退化,不记得是在哪个页面上发现的,不经意一瞥,一则约莫六公分见方的广告吸引了雁西——「徵心灵慰问员,性别不拘,须成年,富爱心,同理心,敢挑战,酬丰,薪资个别面议,色情勿试,意者请寄履历及全身及半身素面近照至以下电子信箱……」

  当下只犹豫了两秒,雁西拿起手机拍下各种角度近照,半小时内将履历及照片上传,然後耐心等待。三天後,她接到了回音,请她在约定时间携带各式证件面试。她不是不紧张,也担忧是个陷阱,但对方留下的地址在城中商办大楼林立的林荫路上,简单明了,一点也不诡异。她做足心理准备,准时赴了约,在那间清清爽爽的明亮办公室里,她见到了时髦且一脸精括的朱琴。

  朱琴抱着双臂,一手支着下巴,绕着雁西打量了几遍,频频点头,「很好,人和照片一样,没有修饰过。」

  朱琴做事风格和她的外表一样,鲜明直接,没有客套,全无废话,「冯小姐,坦白告诉你,我们公司是一种特殊的服务业,提供人员给有特殊需求的委托人。举几个例子,丧偶的男女,失去亲人的老人,在商场上倍受打击的人士,来日无多的病人……只要他们提出要求,我们就尽量提供符合的人选与他们密切相处,就像原本的生活一样,让他们在过渡期或是生命尽头得到安慰;或是心理修复,直到走出阴霾,正常生活为止。我们会给员工一些委托人的相关资料,但点到为止,不相干的隐私不会揭露。至於员工的应对方法,安全为首要;其次随机应变,各凭本事。」接着又出示了一些成功案例的资料给雁西观摩,雁西努力消化讯息,还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知道我们为什麽请你来面试?」朱琴问。

  「因为我从事的工作?」

  「你大学毕业後一直在做个案辅导,这点有加分作用,但不是主因。」朱琴翻开办公桌上的档案夹,抽出两张照片,放在雁西面前。「看一看吧。」

  拿起照片,雁西仔细端详,那是一男一女的彩色近照,男方年约三十许,羽眉朗目,五官非常端正,饱满的前额给人一种自负的印象。整体而言,男人流露出浓浓的志得意满气息。至於女方,乍然对眼,雁西暗惊,以为是自己入了镜,那面庞轮廓,巧笑的神情,简直和自己有八分像,但不可能,无论是身材、穿着、站姿,都不会是自己。

  「委托人是男方的亲属,男方并不知情,女方是男方论及婚嫁的女友,三个月前意外过世,这就是你要接下的个案。」朱琴进一步说明。

  「所以——是因为长相?」雁西恍然大悟。

  「可以这麽说,因为不容易匹配,委托人出的价码也不低。」朱琴拿出一份拟好的合约,让雁西过目,「请放心,我们都会保密的。」

  密密麻麻的条款雁西无心细读,她关切的是价钱。字里行间中,她找到了焦点数字,顿时目瞪口呆——虽然不能完全涵盖她所需数字,但已难能可贵。

  「按照进度,分四次付款。如果委托人不满意,可以中途解约,但不会追回付过的款项。」朱琴笑。「员工如果有安全上的疑虑,也可以退出。」

  「为什麽要付这麽多钱得到这种服务?再怎麽难受,一切都会过去,不是吗?」雁西大感不解。

  不仅不解,还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大部分的人都得靠自己疗癒自己的伤痛,过得去便海阔天空,过不去便坠入深渊,有多少人能购买得起这种另类服务?

  「因为价值。男方年纪轻轻就创了业,现在撒手不管,论谁都觉得可惜,况且,时间就是金钱,通常等事主看开了,已人事全非。」

  雁西琢磨片刻,一咬牙,在合约空白处写下另一个加码後的数字,再转向朱琴。「我需要这个价钱。」

  朱琴一瞄,面色一变,很快恢复镇定,「你倒懂得追价,我必须和委托人商量,不能马上答应你。」

  雁西点头,再看向合约,阅读了几项条款,深思後提问:「你们不担心出现预期外的状况吗?」

  「这就要看委托人的个别要求或前提了。我们在拟合约前都会考量清楚各种可能性,一旦不符合期待,双方都可以终止合约。对了,这位男方的亲属今天特别告知一条但书,还来不及写上,请听好——切勿假戏真做,否则终止付款。」

  雁西想了想,觉得还算合理,随即颔首同意。「所以,一开始,我要担任的角色其实就是——」

  「替身。」

  *

  雁西第二次踏进这个半山腰社区,已无心左顾右盼,四处窥奇了。

  她大略扫视到庭院两侧小园子里花开得很好,空气中浮动着应时花香。她沿着中庭宽敞的石径快步疾走,抵达社区尽头倒数第二间的双层楼房,便看见了上次见过一面、一脸严谨的中年女人已经在大门边等候。

  刚步上门前台阶,女人停步,转过头,交给她一串钥匙,「我得走了,钥匙就暂时交给你保管,就按照约定,生活起居步上正轨是最基本的要求,请别再搞失联了。他这两天情况更糟了,我们不希望再有这种人为差错,冯小姐办得到吗?」

  女人面有谴责之色,雁西尴尬得脸一热,接过钥匙,不安地问:「您不一起留下吗?」

  「不了,我只是暂时借调这里帮忙,我平时工作地点不在这里。」

  「请问您是——」

  「我是老太太的私人助理,我姓刘,叫我刘小姐吧。」

  刘小姐简短介绍自己,听口气似乎还未婚,模样一本正经,想必照料一名自我放逐的成年男子令她十分为难,急欲交班给雁西吧。

  「进去吧,范先生人在客厅,麻烦你了。」刘小姐催促,还替她开了门。

  门扇吚呀敞开,也许是心理作用,雁西不禁蹑手蹑脚,深怕惊扰屋里人,但纵算有再多事前准备,心跳也不免乱了节奏。

  站定後,她头一抬,正好目睹客厅对角,男人随性侧卧在一张榻椅上,一手当枕,一手垂落在地,行止无状。

  雁西硬着头皮靠近他,拖了张藤椅在他身边坐下。

  男人浓密的睫毛紧阖,两侧眼眶下沈淀着一片不健康的黯青,他的鼻息沈匀,显然睡得相当熟;几日不见,茂密的落腮胡爬满了男人的脸缘,越发颓唐了。

  重点是酒气;陈腐的和新鲜的酒气交织在他四周,整个人如同从酒缸里捞上来的一团浸泡後的料渣,毫无生气。

  往旁看去,榻椅旁的地板上矗立着一瓶半空的洋酒,不远的茶几上放着一张餐盘,整齐铺放着文风未动的一颗红苹果、两片烤土司加火腿、一份荷包煎蛋和一杯鲜奶,可想而知是刘小姐提供的早餐遭到了漠视。

  这个男人恐怕刚喝过酒,他好似离不开酒;阳光明媚,晨风送爽,他竟以酒佐餐,不,是以酒代餐。

  「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可天底下过不去的人多得很,就像我,可我能天天烂醉如泥麽?」雁西叹口气,小声犯着嘀咕,「真不懂,非搞成这样不可?」

  发完牢骚,雁西托腮蹙眉,认真俯察男人,从头至脚,设想几回後,非常苦恼——她找不着可以下手的地方。男人太高大,凭她一己之力无论如何是扛不回二楼卧房的,况且,她实在没有意愿碰触他,即使早已反覆做过心理建设,重生出勇气,但思及第一次见面发生的意外,还是不免心惊胆战。

  暂且不管他吧,她先熟悉一下环境,待他苏醒再作打算。

  念头刚起,男人手掌莫名抽动一下;雁西吓一跳,屏息以待。过了一会,男人陡地掀开眼睫,朝前直视。

  雁西暗讶,揣想男人尚在梦寐中,不致於真的醒来。

  但不,男人似乎真醒了,眼睛越张越大,直勾勾瞪着她不放,甚至抽出枕在头颅下的手臂,撑起上半身,两人呈面对面之势。雁西无可回避,只能认了,挤出不自在的招呼笑容。

  「嗨!你醒啦?」她全身忍不住发怵。

  「你食言了。」男人眸光如炬,异样地闪耀着,「我醒来你就不见了。」

  「我有事忙啊,现在不就来了?」边说边忍不住揪紧衣领。

  「是吗?」男人将信将疑,又看住雁西好半晌,动也不动。融合了责备、热切、渴求的凝视前所未见,不到一分钟,雁西终於承接不住,败下阵来,低下脸致歉:「好吧,是我不好,我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了。」

  「……」男人不语,伸出右掌,贴住她的颊,轻轻摩挲着。

  雁西至为紧张,开始正襟危坐,两手放在膝盖上不敢妄动。男人忽然捧住她的脸,凑上前细闻、端详,像是要确定眼前是否所谓伊人,手指用力一遍遍捺划过她的颊肉、耳腮;她又痒又痛,左右转动着脸,躲开他粗糙的指头肆虐。

  「一定是作梦,等我清醒了,你又消失了。」男人喃喃放开她,揉了揉眼窝,怀疑残存的判断力是否管用。眯眼再看过去,女人果然还在,他决定相信自己的五感在酒精的浸润下终於回馈了他,把思念的女人再度活灵活现送上门来。

  男人低头抓起地上的半瓶酒,旋开瓶盖,仰头对着嘴直灌。

  雁西想也不想,立刻夺下他手上的酒瓶,喝叱:「不能再喝啦!」

  男人没料到幻影也会阻止自己喝酒,不可思议,愣了几秒,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让他添了几分人味,他说:「不喝你就不见了……」

  「不会的,我发誓。」她悄悄将酒瓶往沙发後藏起,「我就在这里不走,等你下次醒来,我一样在你身边,请相信我。」

  雁西满脸认真,眼神诚挚,也不管男人的神智是否能如常运转,她大着胆子将双手伸至他眼前,取信於他,「看吧,我的手脚整齐,我有温度,我可以和你对话,我是活生生的人啊!」

  男人依言触摸那双手,不解道:「……为什麽要这麽说?你不是佳年,佳年不会再回来了。你是谁?」话到尾声,已沈哑模糊,霎时的清醒让男人神情转为愁惨;他甩了甩头,努力和自己的感觉对抗。

  那掩不住的绝望令雁西微有动容,她继续劝解:「只要你愿意相信,我就是佳年;你不清醒过来,怎麽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不想和我赌一把吗?」

  近不盈尺的距离,历历在现的面容和身影,男人被说服了,或者说,他被内心深处的渴望和血液里的酒精说服了。现实总是催人老,糖衣毒药起码可以让下一刻容易多了,而他不过是要安然度过太阳昇起的每一朝,何必为难自己?

  他弯起唇角笑了,握住雁西温暖的双手;她的手指细长坚靭,和男人记忆中的另一双手触感必然有所差异,但他显然刻意忽略,紧紧扣住不放,表情是抉择後的释然。

  这样就好,雁西想,这样就好,慢慢来,清醒是第一个步骤,她无法和神智不清的人对话;再来是平静,男人必须平静,一切才能顺利进行。

  她让对方包覆住自己的双手,渐渐紧缩成拳,有点疼,雁西忍耐着不作声。

  男人持续看着她,不说话,然後,再一次出乎雁西的预料,他猛烈一扯,将她环抱入怀。她全然没有防备,直面撞击男人的胸膛;几秒的昏眩,回神後她已然躺倒在地毯上,男人全躯覆盖上来,开始热吻着她。她惊骇莫名,又被扑面酒气薰得思考停顿,被迫进行着情人间的深度湿吻,直到一只劲道十足的手扯开她的衣领,揉抚她的左胸,失序的脑袋终於在警钟敲响後及时反应。

  她腾出一手隔在两人之间,抵御住他的侵袭,匆促哄慰:「等一下,我们先说话好不好……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你先让我起来……你好重,我不能呼吸了……」

  这些话并未收效,雁西在肢体搏扭间瞥见男人的神情,那是排除一切,陷溺在自我意识中的神情,彷佛藉着雁西进入他追寻的幻境,充耳不闻外界的干扰。

  「佳年……你骗了我……」越来越过火的爱抚让雁西不停受到惊吓,惶恐中,她不禁自问,如果再让事情重演一次,她还能自圆其说纯属意外,再若无其事地踏进这块地方,继续面对频频失控的男人吗?

  只一瞬,她有了答案,奋力挣脱出一只手,朝身边的茶几胡乱摸索,无可辨识,她构着了一个恰盈一握的硬物,举高,极力拉开一个使力的间距,咬牙击向男人的後脑杓。

  立即见效,男人表情瞬间僵硬,动作停格,往一旁翻倒,再反射性抬头挣扎了一下,呈大字躺平。

  她呆若木鸡地看了看手中果肉塌陷、汁液流淌的苹果好半晌,察觉到不妥,慌张地俯身耳贴男人的左胸,幸好听得见心脏微弱的跳动声。

  她坐直身子,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角渗出的冷汗,惊魂略定後,她偏头察看失去意识的男人。

  不过是一颗新鲜的红苹果,尺寸是大了点,男人果真如此脆弱?

  「你这人——」罪恶感涌上,她忍不住抱怨:「真的很难相处耶,我真不知道该让你醒着好还是睡着好?」雁西捧着脑袋,万分苦恼不已。

  忽然想起,是谁说的,人与人之间的往来盈亏,怎麽算也算不准?

  她在心头反覆盘算计量,渐渐怀疑,自己签下的这份合约,是否根本就是一项蚀本差事?

  *

  摊开在床上的行李箱很快便被衣物和日用品填满。雁西动作俐落,只携带必要的物品,偏头想了想,忙从置物柜将一袋备妥的东西取出,塞进行李箱盖的网袋中;但内容物太拥挤,试了两次行李箱盖都无法顺利阖上,在一旁观看良久的妹妹雁南发现到异样,叹口气,走过去阻止雁西以土法捶打箱盖。

  「夹到东西了,当然阖不拢啊。」雁南掀开箱盖,取出祸端——一根粗麻绳。「咦?你带上这东西做什麽?」张大眼露出狐疑。

  「没事。」雁西不动声色将麻绳重新綑卷,放回网袋,一边解释:「这次我的工作地点在郊区,屋主有个院子,有个花架松了,我顺便带根绳子暂时替他固定花架,免得倒下来。」

  行李箱顺利扣上锁,雁西把箱子竖直落地,握往拉杆,一切就绪了,再回头赏析名画般看着妹妹,看上几眼;雁西和母亲的心情一样,得到了长足的安慰。

  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手足至亲的关系通常缺乏神秘感和想像空间,但妹妹雁南不同,总令人看不厌倦,每增一岁,在她身上总找得到惊艳的变化。她面容极为巧致,自小即温顺讨喜,随着时光演进,逐渐蕴养出一股少女少有的灵气。这对某些尊贵的家庭而言算不上惊喜,但对於在市场街开设家庭发廊,极尽所能供养一个家的单亲母而言,雁南是上天给予母亲的出人意表的慰藉。为了搭配得上她的脱俗容颜和杰出的学业表现,母亲不惜用上了上等家庭的规格养育雁南,一路念上昂贵的私立学校,让雁南谈吐行止越发添上不少贵气;而雁南以她的秀外慧中证明了母亲的眼光,她将是这个家的荣耀。

  身为姊姊的雁西从不吃味,并非她傻憨或大方,而是有足够的自知之明,某些特殊待遇不适合资质普通的她,不须要向辛苦半生的母亲刻意索求。

  雁西的模样和手足并非完全不相像;事实上,外人瞧一眼便能轻易辨识她俩是手足关系;但造物主有双神奇的手,衪将相似的五官加以重新排列组合後,雁西随即少了几许灵秀,多了几分敦厚。

  雁南挑食,身材纤巧,不喜劳动;雁西则对食物来者不拒,加以长年分担家务,体态较为健美。认真说来,是性格和际遇让她们的模样朝不同方向蜕变。

  「这个工作没问题吗?」雁南走向前,温柔地替姊姊将散乱的发丝拨往耳後。「我不懂,这种类似管家的工作适合你吗?」

  「做了才知道适不适合啊,别担心。」雁西笑,又忙不迭吩咐:「这段时间你自己在家要多小心,记得准时吃饭,冰箱里有我包的饺子,都分类好了。这星期找一天去看妈,唔,还有,毕业典礼那天我一定会到,替你庆祝。」

  雁南颔首答应,脸上却挂着心事,她略有为难地提及:「姊,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一谈出国的事,我也不是非得出去念研究所不可——」

  「都准备好了。」雁西做个制止的手势,「相信我,都准备好了。妈一向谨慎周到,这部分不用怀疑,那件事不会有任何影响的;不过,别在妈面前提到钱的事,让她不好受。」

  她坚定地看着雁南,她相信坚定的注视可以成功地传达心念。

  雁南果然妥协地笑了,转移话题问道:「你才进门没多久,马上就要回去工作?」

  雁西瞄了一眼壁钟,估量道:「我还有一点时间,我会先到市场买点菜,再绕去咖啡馆坐坐。」

  「你还去咖啡馆?」雁南低呼,不以为然地摇头反对,「不会有用的,你在浪费时间,那位汤先生看起来挺难动摇的,何必去碰钉子?」

  「不要紧,我做我该做的,反正光顾那里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他煮的咖啡其实挺不赖的。」她持平而论。

  拖拉着行李箱往家门前进,在滚轮辘辘声中,雁西感到了一丝疲惫。

  没有人知道,她熬过了多少辗转难眠的夜才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论调,并且逐渐逼使自己相信,坚持必然能使铁树开花结果。

  坚持,不过是她年轻的人生仅有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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