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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试阅 ✿] 粉妆楼《田园金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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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爱 发表于 2020-9-22 12:29: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书名:《田园金钗》
作者:粉妆楼
系列:蓝海E93901-03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09月23日

【内容简介】

将军携妻归田园,洗衣做饭一肩挑。

蓝海E93901 《田园金钗》卷一
为了报雍王的恩情,迟长青带着十万兵权和打败北漠的军功,
向新帝换了因站队失败的洛丞相嫡女为妻,
只是……该怎么说呢,这洛婵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成亲日成了抄家日,他带着她砍杀敌人不见她哭,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了,她却哭得声嘶……不对,她怎么哑了?
得知她突然失声乃是因为心病,他便瞒下她父亲的死讯,带她回老家,
至于原先想把她交给她前未婚夫雍王的决定……很抱歉,他收回!
毕竟她是那样乖巧又美好,尽管她很常闹乌龙──
煮饭变成煮粥(还不熟)、洗衣服衣服反漂走(他无言),
可她的出发点全是为了他,让他直想留下她,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蓝海E93902 《田园金钗》卷二
昔日战功彪炳的大将军,今时成了迟家庄家喻户晓的宠妻郎,
迟长青下得了田种菜,进得了厨房做羹汤,一心想把心爱的小哑巴喂饱,
为了洛婵一句想吃青团,他还愿意花钱跟镇上的点心厨子学手艺,
他有自信,即便来到这偏僻村野,也能让她过得衣食无虞的日子,
然而这迟家庄并非人人纯朴,除了有人频频窃取他娘子爱吃的鱼,
更可恶的是恶名昭彰的无赖竟看上洛婵的美貌,
趁他到镇上采买时,意图翻墙染指留守在家的她,
想不到小哑巴平素看上去娇娇弱弱,竟拔了他的剑面对淫贼……

蓝海E93903 《田园金钗》卷三(完)
迟长青不过是去镇上买酒而已,又有人来翻他墙头,
可这一次他只能认输,因为那人是洛婵的二哥啊!
既然小舅子找上门,她也想要回到京师的家,
他们田园小夫妻的生活只能宣告结束,
归程原本很平静,途中他还请相熟的寺中大师替她治疗哑疾,
怎料突然有官兵来把小舅子带走,大舅子又派人递消息要他们快逃,
为了保护她,他以一挡多让她先逃,再回头却找不到她的人,
不得已只好夜探洛府,却没想到大舅子只让他看她的背影,
甚至不承认他俩的夫妻关系,坚持要把她送进宫……



  第一章 十万兵权换她为妻

  囚室里黑黢黢的,唯有几丝火光从栏杆缝隙里透进来,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摇曳着,不知是从哪边传来女人的哭声,幽幽的,还伴随着老鼠的吱吱声,将这如同死寂的空气衬托得越发可怖。

  洛婵瑟缩了一下,僵冷的手用力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埋着头,彷佛这样就可以不必去听了。

  不久前,她还是洛府的千金小姐,金枝玉叶,父亲官拜丞相,母亲是一品诰命,两个哥哥一文一武,都是三品大员,洛婵作为家中的独女,可谓是千娇万宠,出了府门,脚都不必沾地的。

  不过短短几日间,忽然翻天覆地,洛婵只记得一帮凶神恶煞的官兵冲入府里,他们一夕间便成为了阶下囚,母亲惊慌的哭声仍在耳畔,父兄们惨败的脸色,隐约让她明白了什么。

  新帝要登基了,却不是她曾见过的二皇子,爹爹他们站错了。

  囚室空气冰冷,洛婵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总觉得如在梦中一般,她紧紧抱着膝盖,心想,怎么就这样了呢?快从噩梦里醒来吧,爹爹、娘、哥哥……你们在哪里……

  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沁入衣袖中,温热又冰冷,让她手足无措。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响起,朝这边过来,停在了囚室外,洛婵察觉到一道目光正在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她的手指紧了紧,自手臂间抬起头看过去。

  一名狱卒举着火把,躬着身子,面上露出谄媚的笑,对一个身着宦官服饰的人道:「公公,这位就是洛府的小姐了。」

  「嗯?」那太监语气不悦,「什么洛府?」

  狱卒脸色大变,劈手就自打了两个耳光,连连道:「是小人口误,小人该死!」

  洛婵颤了一下,巨大的惶恐笼罩了她,洛府竟已没有了吗?

  那太监的眼中透着几分恶意,来回打量着她。

  洛婵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试图避开那令人不适的目光。

  太监开口了,声音尖细,「好歹曾经是金枝玉叶,怎么在牢里头待了几日就成了这副模样?」他啧了一声,不停摇头道:「来人,把她带出来,皇上要见她。」

  门被打开了,一个狱卒走进来,弯下腰,一把拽起洛婵,十分粗暴地推搡着她出了囚牢,「快走!」

  洛婵赤着双足,手脚上挂着重重的铁镣,镣索早就将细嫩的手腕和脚踝磨破了一层皮,往外渗着血,呈现出一大片可怖的乌青。

  她力气小,走得十分吃力,那狱卒便用力推她,像在驱赶着一只无助而柔弱的小动物。

  那太监看着,颇觉有趣地笑了一声。

  狱卒见他笑,越发来劲,最后甚至用力踹了她一脚,洛婵一时不防,扑倒在地,铁镣哗啦啦的响,紧接着,手肘和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太痛了,她长到至今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一时间险些落下泪来。

  狱卒厉声呵斥道:「快起来,装什么死!」

  洛婵将眼泪逼回去,咬着牙爬了起来。

  狱卒还待动脚,那太监终于看够了笑话,轻描淡写地阻止,「行了,她还要去面圣。」

  狱卒立即止住动作,露出令人作呕的笑,「是,是,小人就是看她走得慢,想帮她一把。」

  洛婵被带出诏狱,到了一处下人房,太监将她交给了几个婢女,吩咐道:「给她洗刷洗刷,速度快点。」

  早春的天气还很严寒,洛婵从前最是怕冷,每到冬日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兔毛围脖、斗篷、手炉,一样都不可少,二哥去年还送了她一件狐裘大氅,雪白的狐狸毛,没有一丝杂色,浑然天成,特别暖和,让她喜欢极了。

  哗的一瓢冷水自头顶浇下来,洛婵猛然打了一个寒颤,早春的水是冰冷的,将她的发丝一缕缕黏在了肩背上。

  她下意识要躲,那婢女扯住她的头发,骂道:「躲什么躲?真当自己是个主儿了?」

  另一名婢女嗤嗤笑道:「人家是千金小姐的身子,还差点要做王妃的,怎么洗得惯这冷水?」她说着,又是一瓢水泼下来,嘲笑道:「洛小姐,奴婢们伺候得还好?」

  「呵,王妃?作的哪门子美梦?还不是一条下贱命!」

  水冰冷无比,洛婵打起哆嗦,抱着双臂,听那两个婢女用极尽恶毒的话骂她,她低垂着头,紧紧咬住下唇,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她这样顺从柔弱,那两人也骂得无趣了,用冷水给她冲刷干净,取来衣裳扔在她身上,「自己穿。」

  洛婵低头一看,那是一件白色的衣裳,没有花纹也没刺绣,过于素净了,这种衣服鲜少有人穿,只有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才穿的。

  那是一件孝衣。

  洛婵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惨白,刚刚婢女们用各种恶毒的言辞骂她,她都没有现在这么惊慌,就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还愣着做什么?不想穿就不要穿了!」

  洛婵哆哆嗦嗦地将衣裳穿上,眼前却闪过父兄与母亲的脸,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模样原本就生得极好,此时乌发散落、眉如远山,一双明眸中彷佛笼着雾,微蹙着眉尖,无声无息地哭着,神色哀恸,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那两名婢女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其中一人不无嫉妒地挖苦道:「果然,人说要想俏,一身孝,当真是不假。」

  她说完,又用力地在洛婵脸上掐了一把,细嫩的皮肤立即就红了大片,刻薄地道:「好看有什么用?落到如今这地步,来日可有得你受的!快走!」

  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她们没有让洛婵穿鞋,也没有让她束发,洛婵就这么赤裸着双足,披散着长发被推出去了。

  那太监站在院子里打量她一眼,目光在洛婵的脸上流连片刻,笑了笑,赞叹道:「不愧是名动京师的美人儿,这么一打扮,啧啧,真跟天仙似的,可惜了。」他见洛婵不住流泪,又哂道:「哭什么?你要是敢在圣上面前哭,咱家就挖了你这双眼睛。」

  声音虽然轻柔,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悚然,待见洛婵面露惶然之色,那太监方才满意了,摆手道:「带走。」

  今日新帝赐宴于乾清宫,所有的朝廷大臣们都来了,只有天子的下首位置空缺着。

  还未正式开宴,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无人敢说话,直到龙椅上的新帝笑了一声,道:「怎么?诸位是都哑巴了?」

  众臣这才有了反应,连称不敢。

  新帝却陡然变了脸色,「何不奏乐?」他指着几名乐官骂道:「来人,把他们都给朕拖下去,杀了!」

  几名太监一拥而上,将那些乐官抓住拖了下去,哭喊声哀求声渐远,剩余的乐官们都战战兢兢地拨弄起管弦来,乐声缕缕,透着惊慌的意味,就连大臣们也不敢吭声了。

  新帝听了半天的曲子,不甚满意,忽然想起一事,抚掌笑道:「差点忘了,朕今日特意派人准备了一场歌舞,请诸位与朕一同观赏。」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通禀道:「启禀皇上,定远将军求见。」

  「总算是来了。」新帝笑了一声,摆手道:「宣。」

  洛婵跟着那太监顺着玉阶往前走,到了一座宫殿前,正巧看见一道挺拔修长的背影,迳自穿过了宫殿的大门,消失在门口处。

  冷不防的,那太监突然开口道:「那是定远将军。」

  他面上露出一点古怪的笑意,洛婵垂下眼,她听说过定远将军迟长青,其父一生忠烈,后战死在疆场,兄长也折损了。迟长青十四岁参军,接了父亲的位置,征战数年终于平定了北漠,威震四方,令敌人闻风丧胆,想来是因为新帝登基他才被召回了京师。

  那太监告诫洛婵道:「等会儿进去后乖乖听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惹怒了皇上,叫你当场人头落地。」

  洛婵被带着踏入宫殿的大门,才一进去,里面的人声便安静了,各式各样的目光随之投来,她低垂着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落在地上,显得无助而孤寂。

  寂静的空气里,洛婵听见一个声音道:「抬起头来。」

  她紧紧捏着手心,依言一点点抬首,听见宴席之上传来三三两两的抽气声,然后便看见了龙椅上的天子。

  他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笑道:「朕早听说洛丞相之女天生丽质,有绝色之姿,名动京师,就连朕的二皇兄也有意娶你为正妃,如今一见果真如此,只是可惜了……」他的声音转为讥讽,又带着轻薄的意味,「不知这样的美人跳起舞来会是何等的风姿?将军来得正好,与朕一同观赏观赏。」

  洛婵的脸色苍白,她略微垂眼,正好对上了龙椅下首那人的视线,他手里举着杯盏,漫不经心地望来,眉目冷若寒霜,眼神像是薄薄的刀刃,内敛却又透着迫人的锋芒。

  他定定地看着洛婵,片刻后才略微勾起唇角,「是。」

  乐声一起,该跳舞了,可洛婵站在大殿之上,连动一动手也不能,她裸着双足,只觉得浑身僵冷无比,如坠冰窖之中,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似一道一道的绳索,将她紧紧缠住,几乎要勒得她窒息了。

  父兄与母亲生死未卜、音讯不知,她却要被迫穿着孝服,站在新帝面前为他跳舞,供其取乐,这太荒唐了。

  洛婵起初是轻颤,可渐渐的,她浑身都发起抖来,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屏住呼吸,脸色越发苍白,眼前阵阵发黑,涔涔冷汗自额上渗出,好像有一张厚重的布将她重重裹住似的,令她无法自如呼吸。

  洛婵的身形摇摇欲坠起来,所有人都发觉了不对,那太监立即开口喝道:「洛氏女!皇上命你献舞,你胆敢不遵圣旨?」

  这一声暴喝如石破天惊,将洛婵岌岌可危的意识拉了回来,她用力掐着手心,终于听清了乐声,木然地伸出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起舞。

  她的面容精致姣好,只是过于苍白,眼神空茫茫一片,没有焦点,好似起了无尽的大雾,整个人生出几分脆弱之感,令人不由得怜惜。

  少女的身姿纤细,未束起的青丝长及脚踝,行动如弱柳扶风,整个人彷佛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色蝴蝶,赤裸的双足微微踮起,伴着嫋嫋丝竹声,轻巧踩着冰冷的地砖,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了刀尖上。

  明亮的日光自她身后投落,拉扯出纤长的影子,像一枝柔韧的柳枝,摇曳着起伏,金色的阳光在她的指尖与发间跳跃不定,一个急促的回旋,停了下来,乐声也戛然而止。

  大殿里的空气倏然变得静默,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直愣愣地看着那道沐浴在阳光下的纤细身影,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词——天人之姿。

  世上何以会有如此精致漂亮的人?何以会有如此动人的舞姿?这样的女子,合该是天生就要被人捧在掌心仔细呵护的。

  寂静持续了片刻,上方的龙椅处传来掌声,一下一下,惊醒了仍沉浸在那一支舞中的群臣。

  天子双目灼然,抚掌大笑道:「好!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洛丞相竟有这样一个女儿,实在是令朕折服。」他紧紧盯着洛婵,眼神一错也不错,「来朕这儿。」

  洛婵僵硬的指尖发着抖,明眸微睁,她觉得龙椅上那人的目光太过炽热,像一把烧红的刀子,要将她浑身的皮肉都剥去,她怕极了,不自觉地紧绷着身体,连动也不敢动。

  她眼中流露出的恐惧是如此清晰,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被所有人看在眼里,面上也露出几分不忍之色来。

  见她没有动作,新帝的脸上渐渐积起怒色,眼神转为阴鸷,沉声道:「你怕什么?」

  洛婵神色凄惶,下意识摇首。

  新帝略略探身,冷笑着道:「朕听闻,洛丞相意欲将你许配给朕的二皇兄,怎么?你眼下是瞧不上朕?」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如雷霆万钧,众臣俱是屏住呼吸,大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下一刻,帝王手中捏着的金樽被砸了出去,发出清脆的声音,滚落在洛婵赤裸的足边,她吓了一跳,浑身瑟瑟发抖起来,险些跌倒。

  年轻的皇帝满面怒容,目眦欲裂,厉声骂道:「既然如此,那朕送你去与他作伴好了!来人,把她的双腿给朕砍下来,一并送给雍王!」

  洛婵惊得脚一软,跌坐于地,几个内侍冲入殿中,如狼似虎一般扑过来,紧紧抓住她纤细的手脚要往外拖去,曾戴着镣铐的脚踝上有着大片青紫的伤口,瞧着十分可怜,甚至有人下意识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惊慌失措间,少女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细小的呜咽,然而她只是哭,并没有求饶,任由自己被那几个内侍拖行着,越走越远。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道:「且慢。」

  这一句引起殿内众臣的注意,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说话人的方向,龙椅下首的位置,徐徐站起来一个人,身形挺拔修长,如一柄屹立的长剑。

  新帝眼中怒意未散,却瞬间换上一副温和的表情,转过来道:「怎么?将军要为她求情?」

  定远将军刚刚才平定北漠之乱,班师回朝,其官职位列武官之首,功劳重大,日后必留名青史,更兼其手握十万重兵,便是新帝也不敢轻易开罪了他,与他说话时,还要装作和颜悦色的模样。

  迟长青对着新帝拱了拱手,看向殿门口被按倒在地上的洛婵,道:「启禀皇上,臣愿以手中十万兵权与定远将军一职,换得此女为妻,还请皇上成全。」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所有人面上都露出惊愕之色,就连龙椅上的新帝也被震住了。

  他的眼中露出堪称狂喜之色,然而很快,他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双目盯着迟长青,嘴里故作讶异道:「将军可是认真的?她乃是罪臣之女,将军若是喜欢美人,回头朕让人挑一些,赐给你也就是了。」

  迟长青眉眼低垂,语气却很是坚持,「臣之所言,句句是真,还请皇上成全。」

  这是要美人不要权势了啊!众臣皆倒抽一口凉气,窃窃私语了起来,也有不少人忍不住朝殿门口的洛婵投去炽热的目光。

  她像是也愣住了,呆呆地伏跪在地上,如鸦羽般的青丝散落,白衣宛然,阳光洒落下来,将她的面容映照得越发明艳。

  美则美矣,可若真的要他们为这区区一介女子放弃大好的官途,试问谁能做到?

  想不到这千军万马里厮杀出来的定远将军会是个情种。

  上方的天子也是这样想的,他仔细审视着迟长青,沉默许久才抚掌笑道:「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是个人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快慰之意。

  新帝大笑道:「自古英雄配美人,这洛氏女虽是罪臣之后,但生得如此倾国之色,倒也不算辱没了将军,将军此番平定北漠,这样大的功劳,朕正愁不知如何赏赐,如今将军有此要求,朕自当满足。」他说完便扬声道:「来人啊,拟旨,将洛氏女许配给迟长青,不日完婚!」

  只这一句,原本的定远将军就变成了迟长青,新帝话里的意思已昭然若揭。

  所有人都明白了,此后朝中再无定远将军,而迟长青也变成了一介白身。

  洛婵还愣愣地跪在殿门口,不明白事态为何突然发展成这样,她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龙椅下首立着的迟长青。

  那人正回首看过来,四目相对间,他的目光深邃却锐利,如同内敛的刀锋,那种迫人的气势已被藏了起来,彷佛刀已收入鞘中。

  定远将军以十万兵权作为交换,执意要娶罪臣之女洛婵为妻的事情,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师,几乎大街小巷都能听见百姓们在议论此事。

  有些人酸溜溜,说定远将军纵使少年英雄也难过美人关;也有些人恨铁不成钢,说他太意气用事,眼皮子浅,竟甘愿为区区女子放弃权势高位,若是老将军还在世,恐怕要气得吐血三升;还有人色迷心窍,幻想着那洛氏女是如何的绝色姿容,竟能引得定远将军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

  总之,众说纷纭,甚嚣尘上,倒叫那些倾慕定远将军的闺中少女们芳心碎了一地,暗中将洛婵恨得牙痒痒,骂道:天生的狐媚子,便是沦为阶下囚也不安分,勾走了大将军的心。

  这一切,洛婵都不知道的,她是当今圣上亲口赐婚,许配给了迟长青,这会儿正在筹备婚事。

  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二月初二,龙抬头。

  距离洛婵入宫献舞那一日只隔了三天,不知道的人,只以为迟长青为了娶回美人,是如此地急不可耐,连大婚吉日都是草草定下的,但有心人却从中能看出新帝的迫切。

  很快便到了大婚这一日,天还未亮,洛婵就被几个婢女妆扮着,长长的青丝挽成发髻,点缀着金钗花钿,胭脂淡扫,只是眉间总笼着一点散不开的郁色,使她原本就精致的容貌更显得动人,令人心生怜惜,即便披上了大红的喜服,也未曾将这忧郁之色冲淡半分。

  她忧心父兄母亲的下落,可这几日来,这里伺候的下人都是半声不吭,宛如哑巴似的。

  他们不跟洛婵说话,就彷佛她是个没有生命的偶人一般,让她做什么她就要照做。

  这座别庄是宫里的,在出嫁前夕,洛婵仍然被紧紧攥在宫里那位天子的手里,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十万兵权的筹码,是至关重要的人质。

  她的身上,烙着迟长青的名字……

  第二章 新婚日追杀日

  早春二月的清晨,京师的天气还很严寒,呵气成霜,朝阳升起的时候午门已开了,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自门内一步步走出来。

  除去了武官的官服,迟长青此时穿着一袭玄色的长衫,他的眉目生得十分俊朗,即便是如此寻常的衣裳,由他穿来也是气宇轩昂、龙章凤姿,令人见之心折。

  他一出现,几名昔日的下属连忙迎上去,潘杨率先开口唤道:「将军!」

  迟长青转过头来,看着他,语气平淡地道:「什么将军?」

  潘杨一顿,八尺高的男人竟红了眼眶,「是,是属下……是我口误了。」

  另一个副将李奕却道:「主子如今做何打算?」

  「打算?」迟长青想了想,漫不经心地道:「虎符交了,我自然要去拿我的赏赐。」

  李奕也笑道:「是,主子今日大喜,我等是要好好恭贺一番。」

  潘杨却愤慨道:「洛泽之和他老爹从前与主子诸多为难,如今为了他那妹妹,主子还要搭上自己的……」

  「潘杨!」李奕面上的笑倏然一收,向他使了个眼色,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潘杨面有不满,可到底是没再开口,迟长青什么也没说,像是在思量着事情。

  李奕怕他不高兴,又道:「主子要回去成亲了吗?」

  迟长青回过神来,却道:「不急,我先去见一个人。」

  「主子想见谁?」

  迟长青淡声道:「雍王殿下。」

  看着他翻身上了马,潘杨满面错愕,小声对李奕道:「主子这是要去找雍王殿下炫耀炫耀?」率先抱得美人归?

  李奕满面无奈,指了指他,「你迟早要栽在你这张嘴上。」

  他说完,便策马跟上迟长青,潘杨挠了挠头,也连忙追了上去。

  雍王是今上的兄长,新帝登基后,他便重病,在一处别庄休养,明面上是养病,实则是囚禁。

  按理来说,迟长青如今是一介白身,想见雍王不是一桩易事,但他在交出虎符时特意求了圣旨,新帝正高兴,随口便允了。

  没了兵权和官职,如今的迟长青什么也不是,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不足为惧。

  迟长青顺利入了别庄,见到了雍王秦瑜,他坐在院子里看过来,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彷佛见到老友一般,招呼道:「你来了,未寒,我刚刚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

  迟长青的目光扫过他的双腿,毫不意外地道:「腿断了?」

  秦瑜表情不变,从容的姿态完全不像是一个阶下囚,他应了一声,道:「断了。」他伸手比了比膝盖的位置,「从这儿往下,没有知觉了。」

  迟长青扬了扬剑眉,「那可真是遗憾。」平静的语气和话完全是两个意思。

  秦瑜失笑道:「我都落得如此地步了,竟还要受你的奚落。」

  迟长青没什么表情地道:「只能说,你这人实在是让人怜悯不起来。」

  他虽被囚禁在别庄里,却还拿着主人的派头,迟长青知道这人肚里有十八道弯,所以绝不会轻易信了他,否则吃亏的就是自己。

  他不欲多话,直接道:「近来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特意来与你知会一声,人我是保下了,没叫她与你一起断腿,也算还了你当初的恩情,日后你我恩怨皆尽,我们迟家也不再替你们姓秦的卖命了。」

  秦瑜面上难得闪过一丝异色,他按住花梨木圈椅的扶手,踌躇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大概是迟长青头一回在他面上看见这样的表情,剑眉微扬,道:「不知道,你的亲弟弟,你不比我了解吗?在我交出虎符之前怎么可能见到她?」

  秦瑜抿了抿唇,道:「原是我对不住她。」

  迟长青居高临下,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秦瑜,过了一会才道:「你是真喜欢她?」

  闻言,秦瑜不语。

  他鲜少有这样不说话的时候,迟长青彷佛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事情,道:「我还道你要与她议亲,是受了洛相那老狐狸的撮合,如今看来却是不尽然。」说着又道:「我倒真的对这位洛氏女有些兴趣了。」

  秦瑜垂下眼,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她的好。」

  迟长青闻言,不置可否,「我并不想知道。」他抱着双臂靠在树边,清晨的朝阳自树梢落下来,将他原本就英俊的眉眼勾勒出金色的光影,漫不经心地说:「我会派人将她安置好,叫她吃穿不愁,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说完,他站直身子,掸了掸衣袍,「言尽于此,你我日后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路。」

  他不欲多话,俐落地告辞,转身才走了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秦瑜的声音,一贯从容平静的语气变做了请求,「未寒,你待她好些……」

  后面说了什么,迟长青没听,他连停留一下都没有,就大步迈出了院子,心里想,待她好些?想得美!

  迟家替你们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也没见你们姓秦的对我们好些,如今我不卖命了,还要帮忙养你未来的媳妇,怎么便宜都叫你们占尽了呢?

  拜堂的时辰是在傍晚,洛婵被送入喜轿中,她茫然地看着身上的婚服,满目都是大红的颜色,刺得她眼睛疼,却又生出不真实的感觉来。

  她从前想过自己成亲的场景,却没想到最后会是如此怪异,她要与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子成亲了。

  去年年底,她才与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雍王殿下纳采、问名,那时所有人都知道她日后要成为王妃的,可如今他们都像是失忆了一般,无人再提起此事。

  世事无常,如风云之变,朝夕不测。

  洛婵想,眼下到了这个地步,嫁给谁都无所谓了,她只想知道爹爹、兄长和娘亲他们的下落,若是……若是求一求这位定远将军,想必他会愿意告诉她的吧?

  一点细小的水珠自喜帕下滑落,打在衣襟上,晕染成一朵小小的水迹。

  洛婵如木偶一般,浑浑噩噩地拜了堂、被推入了婚房之中,耳畔喧嚣嘈杂的人声渐渐低了下来,直至安静不可闻。

  她坐在喜床边,揪着婚服的衣摆,等待着她的夫君前来,心里反覆地斟酌着用词,要如何发问,在怎样的时机才算恰当。

  洛婵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所以当盖头被揭开,明亮的烛光扑面而来,她全无防备,整个人往后一缩,眼中透出惊慌失措的意味,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深邃而冷清的眼眸。

  迟长青藉着烛火打量她,太柔弱了。他心里想着,少女的脖颈纤细,如同娇嫩的花茎,只消他一伸手,都不必费什么力气便能轻松地给掐折了。

  洛婵紧张地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打好的腹稿此时全然派不上用场。

  她被关在别庄里,已好几日未曾与人有过交流,此时她竟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说话了,好似一个哑巴一般。

  迟长青正打量她,还没将她眉目看清楚她便低下头,不免生出几分不悦来,伸手箝住她的下巴,一抬,道:「害羞?见不得人吗?」

  洛婵轻咬着下唇,迫使自己不对上那双眼眸,她掐了掐手心,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半分怯意,却不知她这样强撑着抬头又不敢正视的模样,更显得可怜可爱。

  迟长青的目光自她脸上一寸寸滑过,道:「怎么了?是我长得太丑,入不了你的眼?」

  洛婵连忙摇头,只好回视他,正巧对上迟长青清冷的眼,在她看来,他非但生得不丑,反而很好看,如今才刚刚及冠的年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透着一股英气,剑眉凤目、容貌俊朗,令人移不开眼。

  迟长青见她摇头,顿了一下才道:「你也觉得我不丑,对吗?」

  洛婵又连连点头,算是附和他,发髻上的金钗坠子也跟着一晃一晃,明珠璀璨,吸引了迟长青的注意,他没多想,随手将那金钗取了下来,一瞬间,剩余的钗环接二连三地滑落,洛婵满头的青丝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散落了满床。

  洛婵猝不及防,有些惊愕地望着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她的睫羽很长,这个距离看过去,就像是翩然欲飞的蝶,在烛光下投落淡淡的影子,让人不自觉想要去触碰,捕捉它。

  迟长青原本还有些尴尬,但见洛婵此时的反应便将尴尬收拾起来,还反咬一口,「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这钗子摘不得?」

  洛婵连忙摇首否认。

  迟长青这会儿忽然觉得不对,他疑惑道:「我一直没听见你说过话,你难不成是个哑巴吗?」

  洛婵终于抓住了时机,就是现在!她张了张口,还未说话,迟长青却忽然揽住她,两人一同扑倒在喜床上,与此同时,洛婵听见了急促的破空之声,一点黑影快速掠过她的视线,撕裂了大红色的床帐,咄的一声,刺入床栏中,入木三分,尾羽犹自颤颤。

  那是一枝利箭。

  没等洛婵反应过来,她又听见接二连三的轻微声音,无数的箭矢破窗而入,转眼便到近前,眼看就要把两人扎成筛子。

  迟长青长臂一揽,将她搂住,一个翻身,快速地扯出大红的锦被抖开,旋转着将所有的箭矢尽数包裹在内,嗖嗖几声,那锦被便成了一团刺猬。

  洛婵简直吓呆了,明眸圆睁,透着惊愕之色,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颇有几分好笑,紧接着,她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低笑,像是在轻嘲。

  她抬头看去,只能看见迟长青的下颔位置,她被他整个揽在怀中,两人贴得极近,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气味,像是雨后的青草香气。

  洛婵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与陌生男子靠得如此之近,她紧张得甚至忘记了害怕,迟长青低头看了她一眼,剑眉压着一双清冷的凤目,眼底有暗藏的锋芒,如刹那间出鞘的利剑。

  外面的箭矢渐渐停歇了,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朝这边而来。

  洛婵宛如一只遇到危险的兔子,警觉地揪住迟长青的衣襟,她本能地依靠着这个陌生的青年,或许是因为他刚刚才平定北漠,击退万千戎狄的大将军,又或许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

  迟长青也察觉到了,倒是没推开她,而是伸手往床头的枕下一摸,一点银白色的光芒如寒星乍亮,缓缓映入洛婵的眼中。

  她瞬间就呆住了,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新婚喜床上竟然还藏了一把长剑。

  迟长青瞥了她一眼,还有心思问道:「吓到了?」

  洛婵点点头,然后又立即摇头。

  迟长青盯着她看了看,道:「看来还真是个小哑巴。」说完,他便松开洛婵,翻身下床,没等她反应过来,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往外走去。

  洛婵这才注意到屋子里的情况,满地都是散落的箭矢,床幔上、软榻上、门框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利箭,窗户更是被射成了窟窿,空洞洞的,能看见外面有隐约的火光晃动,人影绰绰。

  迟长青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洛婵有些莫名,顿时紧张起来,以为他要扔下自己,然而还未及张口,就见他随手扯下旁边的幔帐,将她整个人都罩在其中。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洛婵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扯开幔帐,迟长青却命令道:「不许乱动。」语气严厉不容置疑。

  洛婵果然顿住了手,不敢再动,紧接着,她就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拉着自己,快步往外走去,她被蒙住了头脸,不能视物,十分害怕,却又不敢违拗他,只好跌跌撞撞地被那只手拉着走。

  迟长青一手提着剑,一手拉着洛婵,一脚踹烂了房门,入目是一大片明亮的火光,浓重的夜色被驱散开来,火把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空,无数兵士排开,将他们团团围住,打头的却是个熟人。

  迟长青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人也笑,扬声道:「将军今日大婚,卑职来讨一杯喜酒喝。」

  迟长青微微眯起凤眸,火光映入他眼底,浮现出幽冷的微光,他语气不变,熟稔道:「区区一杯酒罢了,李将军何以弄出这样大的阵仗,倒叫迟某受宠若惊了。」

  李奕收了笑,道:「卑职从来不敢低估您,毕竟将军当年以一人之力杀了三千戎狄,卑职对将军一贯是敬佩得很。」

  闻言,迟长青讥嘲一笑,「迟某如今一介白身,当不起李将军的夸赞,不过……」

  他话锋一转,举起手中的长剑,锐利无匹的剑刃上寒光凛冽,锋芒刺入眼中,竟让人生出一种会被割伤的感觉,让李奕下意识退了半步。

  迟长青的凤目幽深如海,紧紧盯着他,轻声吐字,「收你的项上人头却如探囊取物。」

  如此张狂傲慢的姿态,叫李奕的呼吸忍不住一滞,昔日迟长青铁甲染血的情景犹在眼前,他曾经一剑下去,将戎狄的将领连人带马劈成两半,叫敌人闻风丧胆,此后但凡定远将军所到之处,戎狄必会恐惧得四处躲避逃逸,丢盔弃甲者比比皆是。

  他说能杀就是能杀,即便迟长青如今只是一个无官无爵的庶民,可他一身绝世武艺却依旧无人能敌。

  气氛随之紧张起来,李奕勉强干笑一声,道:「卑职跟随将军征战北漠多年,您的神勇威名人人称颂,卑职岂敢大意?」

  他说着,往后又退了两步,站在了兵士后面,幽幽道:「所以卑职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将军,休怪卑职不念往日的情分,实在是皇命难违啊。」到了最后,他声音转为肃然,一抬手,命令众兵士,「动手!死生不论!」

  话音一落,无数兵士立即蜂拥而上,朝迟长青冲了过去,洛婵被蒙在幔帐之中,什么也看不见,火光被蒙住了,眼前到处都是凌乱的人影,她心中惶惶然不知所措,本能地依靠着迟长青抓住自己的那只手。

  刀剑交错的声音近在咫尺,伴随着厮杀声、惨叫声,在耳边响成了一片,她还嗅到了铁锈一样的气味,若有似无的。

  那是血。意识到这件事情,洛婵越发紧张了,但她手臂上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这令她的心奇异般地平静下来。

  她被迟长青护在身旁,像搂着一件什么小东西似的,那些纷乱的刀锋剑刃没有伤到她一星半点,直到她听见一声惨叫,惊呼声四起,紧接着传来迟长青的声音。

  他冷冷地道:「李奕,当年北漠战场上你替我挡了一刀,今日便还你了,留你一命,你我就此两清,恩断义绝,有如此剑!」

  锵的一声,刀剑折断的声音乍然响起,荡清了那一片嘈杂的厮杀声。

  下一刻,洛婵感觉到迟长青揽着自己的手臂一紧,陡然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竟是被扛了起来。

  「抓住他!不可令其逃走了!」

  「李将军您的伤……」

  「快追!皇上有命,不能让他逃了!」

  惊慌失措间,洛婵连忙揪住身下人的衣裳,生怕自己掉了下去,眼前的幔帐飘飘忽忽,她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青砖掠过,光影交织间,一切事物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迟长青的速度很快,步伐如风,他一手扛着洛婵,一手提剑,硬生生自围堵拦截的兵士中杀出一条血路,他身上的喜服都被染成了深红色。

  蒙在洛婵眼前的幔帐不免被刀剑划破,泼洒上了殷红的鲜血,星星点点的火光自那幔帐的破洞处映照进来,落入少女清澈的眸底。

  她看见了外面的火海,还有雪亮的刀剑、铁甲,浓重的血腥气更是无孔不入,令她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无数追兵前仆后继地朝这边涌了过来,喊杀声震天,火光隐隐,将整座府邸照得犹如白昼。

  迟长青的剑光所到之处,血溅三尺,士兵们就像是一片片倒下的麦子一般,毫无还手之力,最终,他们都怕了,只是远远围着不敢近前。

  迟长青犹有余力,见状便扯开唇角一笑,他原本模样生得极其俊美,只是因着方才的厮杀,脸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上许多血迹,这么一笑,看在那些追兵们的眼中,竟宛如索命的玉面修罗似的,令他们无比胆寒。

  正在这时,一道破空声传来,只见利箭挟着寒光转瞬即至,像是要刺入洛婵的眼底。

  她惊得浑身都僵硬了,但她被迟长青扛在肩上,连躲都没法躲,只能下意识紧紧闭上双目,然而想像中的疼痛久久未传来,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一看,锋锐的箭尖近在咫尺,与她只差了分毫的距离,一只沾满血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枝箭。

  是迟长青,他竟然徒手抓住了飞箭!

  所有人都震惊了,迟长青却不再迟疑,反手一甩,那箭矢飞了出去,随即便听到一名士兵惨叫了一声,捂着鲜血喷溅的脖子仰面倒了下去,引来人群一阵骚动。

  趁着这空隙,迟长青搂紧肩上的人杀出一条血路,干脆俐落地纵身跃入黑夜之中,一晃眼便失去了踪影。

  洛婵被迟长青扛着,一路疾奔,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翻搅成一团,却半点声也不敢吭,只紧紧咬着下唇,两手揪住他肩背上的衣裳,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像一个破麻布袋被抛下去。

  迟长青专门拣僻静的小巷子走,直到后面追兵的动静没了,他才忽然发觉肩上的少女一动也不动,连声音也没有。

  他心里一紧,以为出事了,立即把人靠墙放下来,低声道:「小哑巴,你怎么了?」

  洛婵没动也没说话,迟长青甚至听不见她的呼吸,淡淡的月光清辉洒落下来,他的剑眉紧紧拧起,用手在她的肩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纤弱的少女登时一个激灵,像是终于回过神,紧绷着的身体骤然放松,险些跌坐在地上,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迟长青见状,剑眉轻皱,道:「小哑巴,你怎么这么娇气?」

  洛婵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上面兄长父母都宠着,也知道自己娇气,但如今被迟长青当面说出来,只觉得十分羞窘,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咬着下唇不言语了。

  迟长青还欲说什么,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十分急促,但又很稳健,来人必是一个练家子。他顿时警惕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剑,略微上前一步,将洛婵挡在身后。

  因着杀了不少人,剑上沾染了许多鲜血,此时还未干涸,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浓重的色泽,然而剑芒寒光依旧锋锐无匹,只要有剑在手,他仍旧是那个令戎狄闻风丧胆的定远将军!

  那脚步声在巷口就止住了,空气彷佛凝固了似的,四周静寂无声,洛婵浑身又开始紧绷起来,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惊动了来人。

  紧接着,那夜色之中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将军?」

  迟长青眉头轻皱,「潘杨?」

  那人声音里带着几分欣喜与激动,「真的是将军!」一个体格高大强壮的大汉自巷口走过来,面孔熟悉,果真是迟长青昔日的副将潘杨。

  他上前一步,紧张道:「属下不久前才接到消息,说李奕那狗东西要对将军不利,将军没事吧?」他说着,又大骂起李奕,「当年若不是将军提拔他,他焉能有今日的威风?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待属下回去寻他,定要将他的脑袋摘下来给将军做下酒菜!」

  洛婵原本正偷偷打量他,听到这话顿时吓了一跳,十分惊惶,心想迟长青这样可怕吗,竟要拿人的脑袋下酒?

  迟长青不甚在意地道:「不了,可别脏了我的眼。」

  「这么多年了,将军也待他不薄,如今将军式微,他怎能翻脸不认人?」说到这里,潘杨恨声道:「此仇,属下必要帮将军去讨回来!」

  迟长青紧握着剑柄的手略微松了些,道:「这却不必,他奉命来抓我,如此兴师动众,伤亡众多,却叫我刺了一剑,还顺利逃了,他眼下必然自顾不暇,说不定不需要你出手了。」

  潘杨显然是不肯,犹自愤愤不平。

  迟长青吸了一口气,道:「先别说这些了,我有一桩事情要拜托你。」

  闻言,潘杨顿时一拍胸脯,道:「自当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迟长青低声道:「如今李奕杀我之事未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京师城门必定都已封了,还要劳烦你将我们送出去,此事宜早不宜迟,越快越好。」

  潘杨立即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第三章 逃离京师

  正是深夜时分,普通的百姓大多都已入眠了,店铺也早早打烊,然而今夜的京师却并不平静。

  一列官兵举着火把穿过御街,不一会儿便停下脚步,看着两旁的民宅,打头的官兵一抬手,下了命令,「给我搜!」

  几个士兵便冲了上去,把门拍得砰砰作响,高声呼喝,将百姓们惊起。

  这样的场景在京师各个角落都上演着,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们惊慌莫名,不知发生了何事。

  一辆马车却趁着夜色,拣了僻静的街道往前直奔而去,如此行驶了一刻钟之后,马车在护城河旁停了下来。

  潘杨早就等在那里了,车中跳下一个人来,正是迟长青,他换了一身青布衣裳,看起来与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洛婵跟在他后面下了马车,也换了粗衣布裙,钗环俱无,脂粉未施,虽是素颜却自有一番灵气通透的美,彷佛一颗被洗濯过的明珠,在这暗淡的月夜下熠熠生辉。

  潘杨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心里嘀咕着,这位新的将军夫人生得也太惹眼了些,不过倒也不算辱没了他们将军,他们家将军英明神武,就该要娶这样美的女子为妻。

  洛婵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怯生生地站在迟长青身旁,听他开口道:「你送到这里便可以了,日后自己多加保重。」

  「将军!」潘杨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将军出城之后做何打算?不如属下也随将军一同离开吧。」

  迟长青却不答应,拒绝道:「这是什么话?我离了京师就成了一贫如洗的白身,你一顿吃八碗,那不是要吃穷了我?」

  潘杨被这话一噎,道:「属下可以少吃一些。」

  迟长青摇头道:「那也不行,如今我成了亲,日后要仔细养着我夫人,哪里顾得上你?」说着他看了洛婵一眼,潘杨也跟着看过来,正欲说什么,他便清了清嗓子,语气坚决道:「这是命令。」

  潘杨下意识应声道:「是!」

  迟长青叮嘱道:「等此事一过,你仍旧回边关去,不要在京师久留,至于李奕,他如今身分和从前大不相同,此人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又十分记仇,你上有老下有小,不是他的对手。」

  潘杨似有不服,但还是瓮声瓮气地道:「是,属下知道了。」

  迟长青又道:「那就好,你且回吧。」

  潘杨道:「将军如何出城?」

  迟长青道:「我自有办法,你去吧。」

  潘杨不肯走,「属下要看着将军脱险才走。」

  迟长青也不劝他,扔下一句,「那你看着吧。」他说完,转向旁边的洛婵,问道:「可会凫水?」

  洛婵被他吓了一跳,然后下意识摇了摇头。

  迟长青也不意外,只伸手揽着她的腰身,道:「别害怕。」

  没等洛婵听明白,便感觉到腰间的手臂一用力,她整个人随之落入水中,冰冷的河水迅速将她淹没,她下意识想呼喊,却喝了满满一口水。

  她耳边传来迟长青的声音,「闭嘴屏气!」

  洛婵吓得咕咚一下,把满口河水都咽了下去,听话地闭紧嘴,屏住呼吸,双手死死抓住迟长青的衣裳,看着一线弯月在粼粼的河面上跳跃摇晃。

  迟长青一手牢牢拥着她,一手划动,蹬水朝那月光而去,神情不慌不忙。

  洛婵的心便莫名安定下来,流水哗哗,她听见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不要乱动,抓紧我。」

  二月的河水冰冷,洛婵一下水就冻得浑身僵硬,全靠迟长青凭一己之力,一路游出护城河。

  到了河的尽头,暗淡的月光下,洛婵看见一道铁栅栏横在前方,将去路挡住。

  游不过去了?她的心顿时一沉。

  岂料迟长青像是全然没看见似的,抱着她游了过去,伸手在那铁栅栏上摸索片刻,微微一用力,只听哢嚓一声轻响,其中一根铁栏就被连根抽了出来,露出一人来宽的缝隙。

  好大的力气。洛婵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他没有注意到,只是先将她推了过去,简短道:「抓稳了,若松了手,就要被水冲走了。」

  洛婵心里一惊,连忙照做,冻得僵硬的手将铁栏牢牢抓住,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用力过。

  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铁栅栏,迟长青看她一眼,少女瑟瑟缩缩地趴在那边,像一只可怜的小兔子一般,他忽然起了一点恶劣的心思,忍不住就想欺负她,道:「我不过去了。」

  洛婵懵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抬起明澈如秋水的眼眸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模样,让人想起冬日里那些洁白的雪。

  迟长青道:「你自己走吧。」

  洛婵这回听明白了,她紧紧抓着那铁栅栏,眼里迅速聚起一点雾气,彷佛下一刻就要下雨一般,她嗫嚅着,像是开口说了一句话,却淹没在哗哗的流水声中。

  迟长青问道:「你说什么?」

  洛婵闭紧了嘴,她摇了摇头,整个人冻得僵硬了,双手却仍旧不肯放,黛眉轻蹙着,一双明眸像是会说话似的,只是看着迟长青,既没有求他也没有松手,一如初次见面时的模样,让她跳舞她就跳舞,要将她拖下去,她就垂着头承受,她无力反抗却也不求饶。

  迟长青有些好奇,洛稷那老狐狸似的人,也能养出一个这样的女儿,洛淮之奸猾,洛泽之狡诈,洛府一整个狐狸窝,竟然出了一只这样纯良无比的兔子,实在是件稀奇事。

  河水冰冷无比,两人对峙着,迟长青原也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的要抛下洛婵,但见她这般模样,便道:「行了,你……」

  话未说完,洛婵正好抬头看了他一眼,迟长青从那一眼中意识到了什么,惊道:「住手!」

  然而洛婵已松开了手,好在迟长青反应极快,如电一般伸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臂,没叫人给水冲走,岂料洛婵低头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那一口简直拚尽她全身的力气。

  剧痛陡然袭来,迟长青的手略略一松,她便如一尾游鱼一般滑开,迅速被河水带走了,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却也是一闪即逝。

  迟长青暗骂一声,用力捶在那铁栅栏上,砰地一声,整座栅栏都颤动起来,他快速钻过那栅栏空隙,顺着河水往前游去。

  冰冷的水涌过来,迟长青突然想起,就算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洛婵其实是会凫水的。

  她幼时曾经在府里的湖边玩耍,一个不慎落入水中,当时周围没有下人,等到被发现的时候,她险些溺死,救起后她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退,差点都要办后事了。

  是父亲甚至去求了旨,宫里派了太医来,各种人参汤药不要钱似的灌,才总算将她的小命捞回来。

  二哥十分害怕,要将那口湖给填平了,工匠都请了回来,最后却被大哥拦住。

  大哥要派人教她凫水,二哥并不愿意,两人吵了一架,大哥说,府里有湖有水,难道外面就没有了?

  二哥生气道:阿婵不必出府。

  大哥反问:那万一呢?

  洛婵顺着河水往下,竭力使自己贴着河壁,心里一边想,大哥说得没错,今天就是那个万一了。

  二月的河水冰冷刺骨,好在水流并不湍急,但即便如此,洛婵也仍旧呛了些水,胸腔里火烧火燎地疼,手足僵冷,几乎要脱了力,也不知在水中多久,只见前方忽然一亮,清幽的月光洒落,照亮一大片干涸的河滩。

  她心里蓦然松了一口气,她本就是硬撑着,这会儿一松懈便再也坚持不住,昏厥了过去。

  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洛婵知道自己在作梦,梦里她看见了大哥、二哥还有爹爹、娘亲,他们站在河对岸冲她招手,二哥手里提着一盏灯,烛火幽幽,笑容明朗。

  大哥唤她的名字,语气温和宠溺,「阿婵,天黑了,回去吧。」

  洛婵着急,她想要过河,却发现河上并没有桥,只好焦灼地呼喊他们——等一等!不要丢下阿婵!

  但她越是呼喊,他们走得越远,就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似的。

  洛婵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心一横,纵身跃入了河中,下一刻,冰冷的河水自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她裹在其中,如同泥淖一般,让她根本游不动,刺骨的冷意让她止不住发抖,整个人瑟缩成了一团。

  然后下一刻,洛婵就被冷得醒过来了,她一睁眼,看见的是黑黢黢的房梁,上面挂满了蜘蛛网,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她眨了眨眼,还未明白此时自己身在何处。

  她四下看了一遭,发现这是一间很破旧的屋子,墙都倒了一小半,屋顶也破破烂烂的,月色直接从那破处洒落进来。

  冷风吹来,她下意识打了一个哆嗦,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身旁点着一个火堆,但也快要熄灭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脚步声,稳健有力,洛婵立即转头看去,只见门口出现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看着有几分眼熟,是迟长青。

  他大步走进来,道:「醒了?」

  洛婵抿了抿唇,垂下眼,眼睫轻颤,在月光的清辉里投下些许影子,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迟长青半蹲下来,盯着她看了几眼,似笑非笑地道:「倒还有些气性。」

  见洛婵不理他,迟长青也不在意,将一个包袱扔进她怀里,「先把衣服换了。」说完这句便又出去了。

  洛婵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一件很大的青色斗篷,大约是迟长青的,她顿了顿,将那斗篷取下来,夜风吹拂而过,冻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冷风一吹,只觉得冰冷刺骨,她小心地探头看了看门外,门前不远处有一棵歪脖子树,树旁拴了一匹马儿,迟长青怀里抱着剑,就倚在树边,月光洒落下来,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像是话本里仗剑天涯的剑客。

  洛婵把斗篷挂在门上挡住这才退回去,在火堆旁哆嗦着把衣裳换上,不太合身,袖子和裤腿都长了,她挽了好几圈才勉强合适,可她还是冷,抱紧双臂,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斗篷,到底没去拿过来。

  过了许久,火堆都快灭了,炭也烧成了灰烬,冷意渐渐侵袭过来,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有些无措地往火堆旁又靠近了些,伸出僵冷的手指凑过去,火堆只剩些微的温热。

  正在这时,门口处传来一个声音,「还没换好?」

  洛婵下意识抬起头,挂在门上的斗篷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却遮不住男人颀长的身影,她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斗篷撩了起来。

  月光下,他提着长剑垂眸看过来,眼底是收敛的锋芒,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早已没了动静的火堆,他抱起双臂道:「你连柴都不会添?」

  洛婵下意识别开视线,嘴唇嗫嚅了一下,她从前锦衣玉食地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万事都有下人仔细打点,哪里做过这种事情?她甚至没见过几次明火,怎么知道火堆还要添柴?这会儿被迟长青一说,她不禁有些羞窘。

  迟长青迳自进了屋子,从地上捡起一根柴枝,将那火堆拨弄几下,从灰烬里头拨出几枚残存的火炭,将其笼在一处,又拣了些易燃的树枝草叶堆在上面,俯身轻轻吹了吹,不多时,便有轻烟腾起,点点火星将草叶烧着了。

  洛婵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不免有些惊奇。

  迟长青一抬眼,就看见少女明眸中透出的好奇意味,好笑地指了指她脚边散落的柴枝,道:「拿给我。」

  洛婵连忙照做,迟长青接了过来,看着她道:「你……」

  以为他有什么事,她认真地回视,随后便听他道:「你竟然真的是个小哑巴?」

  洛婵下意识张口否认,「我不是。」紧接着她便是一呆,空气安静无比,没有任何声音。

  她又迟疑地开口,「我……」还是没有声音,一丝丝都没有。

  洛婵脸色苍白,茫然无措地与面前的迟长青对视,一双落了星子似的明眸中迅速蓄起水意,雾蒙蒙的,让他想起山巅的晨雾,雾聚集到一处便成了雨,大颗大颗地自眼眶里滑落下来,令人怜惜。

  洛婵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哑了,她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她是能说话的,怎么会突然连一点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呢?

  看她一边费劲地试图从喉咙口挤出只言片语,一边不停地掉眼泪,哭得眼眸红红,颇是可怜,迟长青忍不住想,这下倒真像一只小兔子了。

  洛婵哭得浑身颤抖,秀美的黛眉拢起,明明难过到了极致,却仍旧无声无息,若再用力些,也只能发出嘶哑的咿呀声,不成语调极是难听。

  迟长青的剑眉略略皱起,看她哭得面色都绯红了,觉得再不制止,她能把自己哭得厥过去,「行了。」他顿了顿,又道:「哑了也不算什么。」

  于是洛婵哭得更伤心了。

  迟长青:「……」

  这一哭就是足足一刻钟,迟长青实在不明白,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能哭?她哭起来,不像旁人那样嚎天嚎地,而是悄无声息,你若是不看她的脸,根本不会发现她在流眼泪。

  迟长青有些头痛,他没碰过这样的情况,素来威名赫赫、驰骋疆场的大将军,这时也没了办法,最后只好安抚道:「罢了,以后不叫你小哑巴了。」

  洛婵原本已哭得差不多了,听了这话,顿时被戳中伤心事,嘴角下意识撇了起来,又想哭了。

  迟长青叹了一口气,洛婵吸了吸鼻子,把泪意压回去,捡起旁边散落的柴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迟长青看了一眼,字迹倒是清秀得很,和她的人一样,小巧玲珑,她写——我不是哑巴。

  迟长青立即看向她,道:「你从前不哑?」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略一思索,剑眉皱起,眼中闪过几分锋锐之色,他道:「那就是有人毒哑了你?」

  洛婵呆了一下,表情迟疑,刚刚太过伤心,她并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如今迟长青提起,她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迟长青看出她的意思,便道:「等过几日,我找个大夫替你看一看,或许有机会治好的。」

  闻言,洛婵明眸中闪过欣喜之色,她没想到还能有机会治好,用力地点点头,又一字一字写道——谢谢你。

  还挺好哄,迟长青心里想着,又道:「你别哭就行了。」

  洛婵又想起方才自己的表现来,十分羞窘,脸上浮现些许赧然,她抱住膝盖,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从迟长青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看见她长长的睫羽和秀致的鼻梁,下巴精巧,小脸白生生的,跟玉雕出来似的,模样确实生得不错。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当初秦瑜说的那句话——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她的好。

  迟长青心想,好不好他现在不知道,好看倒是真的,气性也挺大的,还是个小哑巴,不过现在不能再叫她小哑巴了,不然还要哭,真是娇气。

  天还未亮,洛婵觉得有些冷,因着地上都是灰尘,脏兮兮的,不敢坐下,便只好抱着膝盖蹲在火堆旁,她悄悄看了旁边的迟长青一眼,有心想要向他打听自己父兄娘亲的事情,却又有些怕他。

  在她第三次看过去的时候,迟长青终于有了反应,他盯着洛婵,道:「你看什么?」

  洛婵被抓了个正着,不免有几分窘迫,她鼓起勇气,拿柴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然后示意他看。

  请问你知道我爹和娘、兄长他们怎么样了吗?

  迟长青看了,沉默半晌,见她张大眸子,期待地看着他,他才道:「不知道,我才回京师不久,消息并不灵通。」

  洛婵顿时失望至极,她眼中的光都黯淡了一瞬,过了一会,她胡乱用柴枝扫平了那些字,又开始划拉。

  你知道怎么样能打听到他们的下落吗?

  迟长青淡淡地道:「不知道。」

  洛婵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她轻轻咬住下唇,原本没什么血色的唇染上了些许淡红,她继续写——

  我想去找人问一问。

  迟长青往后微微一仰,靠在墙边,抱着双臂,没什么情绪地道:「你要问谁?」

  闻言,洛婵身形一滞。

  迟长青看着她道:「皇位之争,你父亲洛稷与他两个儿子都拥护雍王秦瑜,如今一朝事败,秦跃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异己,他囚禁了秦瑜,派人弄断了他的双腿,他对自己的亲兄长尚且如此,洛稷是雍王党之首,你觉得他的下场会是如何?」

  他每说一句洛婵的脸色就白了一分,等听完全部的话,面色白得如同笼了一层霜雪似的,眸子里满是茫然和惊慌,惶惶然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这些话。

  迟长青剑眉轻皱了一下,不知为何,他心里有几分后悔,觉得不该把这些告诉她,眼看少女的眸中渐渐蓄起水意,更是大为头痛,又要哭了。

  迟长青轻咳一声,斟酌着言辞道:「不过事有万一,具体情况我也并不清楚,雍王这个人,他原该是你的未婚夫,你大约是了解他的。」

  洛婵无措地摇了摇头,什么未婚夫?她不了解,她从前只与秦瑜见过几面、认了个脸,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迟长青不解其意,继续耐着性子道:「雍王此人心思深,你父兄皆是他的党羽,堪称左膀右臂,以我看来,必不会这般轻易覆没的。」

  听了这话,洛婵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勉强打起精神,在地上写道——

  可我还是想知道他们的消息。

  她顿了顿,又飞快地看了迟长青一眼,写道——我可以想办法去见刘伯伯,他与我父亲是至交。

  迟长青剑眉微挑,「户部尚书刘荣?」

  洛婵点点头,却听他毫不留情地泼冷水。

  「刘荣从前得罪过秦跃,眼下大约是自身难保了,你或许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再说了……」他微微眯了眯眼,问:「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洛婵半张着嘴,茫然回视。

  迟长青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将地上那些秀气的小字都抹平了,才好整以暇地道:「我以十万兵权与定远将军一职换了你的性命,如今我被追杀,你与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觉得你还能回去京师吗?」

  洛婵的脸色再次变得煞白无比。

  迟长青将树枝抛开,告诫道:「乖乖跟着我,自会保你性命,若叫追兵追上了,咱们就只好共赴黄泉,作一对新婚鬼夫妻了。」

  看她被这番话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迟长青这才站起身来,道:「一刻钟后我们就走,此处不能久留,李奕会找过来的。」

  他脚尖微微一动,勾起旁边的柴枝抛入火堆中,惊起火星子无数,飘飘散散,很快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迟长青走出去了,洛婵抱着双膝蹲在火堆旁,心中是十二万分的惶然无措,父兄爹娘下落不明,前途渺茫,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眼里一点点渗出了泪意,鼻端发酸,热泪一颗颗滚落,打在衣襟上,哭得无声无息。

  月上中天,清辉淡淡,将树影拖得长长的,迟长青解了马儿的缰绳,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转头一看,正是洛婵,大约是才哭过一场,她的眸子红红,黛眉微蹙,宛如受了什么欺负似的。

  迟长青看着她,「走了?」

  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迟长青便翻身上马,将手递过去。

  洛婵还从没牵过陌生男子的手,不免有几分拘束,没敢动。

  迟长青看她又发愣,剑眉皱了一下,索性一俯身,两手紧紧扣住少女纤弱如柳的腰肢,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放在身前的马背上,策马小跑起来。

  洛婵吓了一跳,两手却无处安放,只好用力揪住自己的衣襟,浑身僵硬无比,却听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抓住我的衣裳,掉下去了我不管。」

  一听这话,洛婵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马儿这么高,掉下去恐怕要摔断脖子,还是性命要紧,她立即听话地把手挪到迟长青的襟前,紧紧揪住,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似的,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感觉到他彷佛轻笑了一下,不禁有些疑惑,抬起头去看,却见迟长青面上没什么表情,方才那声笑大约是她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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